後宮·如懿傳3 流瀲紫 3

回答: 後宮·如懿傳3 流瀲紫 2玉珠2015-04-25 02:18:47

第十一章 複恩

如此一來,連太後也著了急,一日數次趕來探望,卻被齊魯攔在了皇帝的寢殿外。齊魯憂心忡忡道:“皇上的病起於疥瘡,原是春夏最易發的病症,卻不知為何在初春便開始發作起來了。”

太後扶著皇後的手,急道:“到底是什麽症候,要不要緊?”

齊魯忙道:“皇上怕是接觸了疥蟲,感濕熱之邪,舌紅、苔黃膩、脈數滑為濕熱毒聚之象。濕熱毒聚則見膿皰疊起,破流脂水。微臣已經協同太醫院同僚一同擬了方子,但之前皇上諱疾忌醫,一直隱忍不言,到了今時今日,這病卻是有些重了。”

太後遽然變色,嚴厲道:“這些日子都是誰侍寢的?取敬事房的檔來!”

皇後忙恭聲回答:“太後,臣妾已經看過記檔,除了純貴妃和舒嬪各伴駕一次,但純貴妃剛有身孕,之後都是嫻貴妃了。”

太後鼻息微重,疾言厲色道:“嫻貴妃呢?”

李玉察言觀色,忙道:“皇上之前不肯請太醫察看,都是嫻貴妃在旁照顧,貴妃小主日夜辛勞,如今得了和皇上一樣的症候,正在養心殿後殿養著呢。”

太後這才稍稍消氣:“算她還伺候周全。隻是嫻貴妃怎得了和皇上一樣的病,莫不是她傳給皇上的吧?”

李玉忙道:“皇上發病半個月後嫻貴妃才起的症狀,應該不像。”

皇後看著齊魯道:“你方才說皇上的病是由疥蟲引起的,疥蟲是什麽?是不是翊坤宮不大幹淨,才讓皇上得上了這種病?”

齊魯躬身道:“疥蟲是會傳染疥瘡,也可能是得了疥瘡的人用過的東西被皇上接觸過,或是皇上直接碰過得了疥瘡的人才會得這種症候。至於翊坤宮中是否有這樣的東西,按理說隻有皇上和嫻貴妃得病,那翊坤宮應該是幹淨的。”

太後沉聲道:“好了。既然其他人無事,皇後,咱們先去看皇帝要緊。”

齊魯忙道:“太後、皇後當心。太後與皇後是萬金之體,這病原是會傳染的,萬萬得小心。”說罷提醒小太監給太後和皇後戴上紗製的手套,在口鼻處蒙上紗巾,方由李玉引了進去,又道:“太後娘娘,皇後娘娘,千萬別碰皇上碰過的東西,一切奴才來動手即可。”

太後見李玉和太醫這般鄭重其事,也知道皇帝的病不大好,便沉著臉由著李玉帶進去。

寢殿內,一重重通天落地的明黃色赤龍祥雲帷帳低低地垂著,將白日籠得如黃昏一般。皇帝睡榻前的紫銅獸爐口中緩緩地吐出白色的嫋嫋香煙,越發加重了殿內沉鬱至靜的氛圍。偶爾,皇帝發出一兩聲呻吟,又沉默了下去。

兩個侍女跪在皇帝榻前,戴著重重白綃手套,替皇帝輕輕地撓著癢處。太後見皇帝昏睡,示意李玉掀開被子,撩起皇帝的手臂和腿上的衣物,觸目所及之處,皆是大片的紅色水皰,在昏暗的天光下閃爍著幽異的光澤,更有甚者,一起成了大片紅色飽滿的突起的癤狀物。皇帝含糊不清地呻吟著:“癢……癢……”

皇後情難自禁,淚便落了下來。太後到底有些心疼,輕輕喚了幾句:“皇帝,皇帝!”

皇帝並沒有清醒地回應,隻是昏昏沉沉地呢喃:“額娘,額娘,癢……”

太後的麵色略沉了沉:“皇後,你聽見皇帝說什麽?”

皇後知道皇帝的呼喚犯了太後的大忌,這“額娘”二字,指的未必是在慈寧宮頤養天年的皇太後。然而她也知道這話說不得,勉強笑道:“皇上一直尊稱您為皇額娘,如今病中虛弱,感念太後親來看望,所以格外親熱,隻稱呼為額娘了。”

太後唇邊的笑意淡薄得如同遠處縹緲的山嵐:“難為皇帝的孝心了。”她的口氣再不如方才熱切,“齊魯,給皇上和嫻貴妃用的是什麽藥?可有起色?”

齊魯忙道:“回太後,微臣每日用清熱化濕的黃連解毒湯給皇上服用,另用芫花、馬齒莧、蒲公英、如意草和白礬熬好的藥水擦拭全身。飲食上多用新鮮蔬果,再輔以白鴿煲綠豆、北芪生地煲瘦肉兩味湯羹給皇上調治。嫻貴妃得的病症晚,雖然發熱較多,但不比皇上這樣嚴重,這些藥外敷內服,已然見效了。”

太後扶了扶鬢邊的瑤池清供鬢花,頷首道:“你是太醫院之首,用藥謹慎妥當,哀家很放心,就好好為皇上治著吧。一應湯藥,你必得親自看著。”齊魯答應出去了。太後回轉頭,見皇後隻是無聲落淚,不覺皺眉道:“皇後,你是六宮之主,很該知道這時候掉眼淚是沒有用處的。若是你哭皇上便能痊愈,哀家便坐下來和你一起哭。”

皇後忙忍了淚道:“是。”

太後皺眉道:“皇上的病不是什麽大症候,眼淚珠子這麽不值錢地掉下來,晦氣不晦氣?若是嫻貴妃也跟你一樣,她還能伺候皇帝伺候到自己也病了?早哭昏過去了。”

皇後見太後這般說,少不得硬生生擦了眼淚:“兒臣但憑皇額娘吩咐。”

太後歎口氣道:“你這樣溫溫柔柔的性子,也隻得哀家來吩咐了。既然嫻貴妃已經病著,宮中其他妃嬪可以輪侍,純貴妃剛有了身孕,嘉妃要撫養皇子,都不必過來。餘者玫嬪、舒嬪是皇帝最愛,可以多多侍奉,愉妃、慶常在、秀答應也可隨侍。你是皇後,調度上用心些便是。”

太後一一吩咐完,皇後跪下道:“皇額娘聖明,臣妾原本不該駁皇額娘的話,但是皇上的病會傳染,若是六宮輪侍,萬一都染上了病症,恐怕一發不可收拾。若是皇額娘覺得兒臣還妥當,兒臣自請照顧皇上,必定日夜侍奉,不離半步。”

太後雙眸微睜,眸底清亮:“是麽?皇後與皇帝如此恩愛之心,哀家怎忍心分離。便由著皇後吧。隻是皇後,你也是人,若到支撐不住時,哀家自會許人來幫你。”說罷,太後便又囑咐了李玉幾句,才往殿外去。

因皇帝病著,寢殿內本就窒悶,太後坐了一路的輦轎,一直到了慈寧宮前,才深吸一口氣,揉著額頭道:“福珈,哀家覺得心口悶悶的,回頭叫太醫來瞧瞧。”

福珈正答應著,轉頭見齊魯正站在廊下抱柱之後,不覺笑道:“正說著太醫呢,可不齊太醫就跟來這兒了呢。”

太後聞聲望去,見齊魯依禮請安,卻是一臉惶惶之色,不由得皺眉道:“怎麽了?皇帝病著,你這一臉慌張不安,也不怕犯了忌諱?”

齊魯這才回過神來,忙不迭拿袖子擦了臉道:“微臣有罪。微臣有罪。”

這告罪甚是沒有來由,太後與福珈對視一眼,旋即明白,便道:“起來吧。哀家正要再細問你皇帝的病情。”

齊魯上前幾步,跟著太後進了暖閣,見左右再無外人伺候,方才緩和些神色。太後扶了福珈的手坐下,穩穩一笑,睨著他道:“三魂丟了兩魄,是知道了慧賢皇貴妃臨死前狠狠告了你一狀吧?”

齊魯趕緊跪下:“回太後的話,微臣在宮裏當差,主子的吩咐無一不盡心盡力做到,實在不敢得罪了誰啊!”

福珈替太後斟了茶擺上,看著齊魯抿嘴笑道:“齊太醫久在宮中,左右逢源,不是不敢得罪了誰,是實在太能分清誰能得罪誰不能得罪了。您怕慧賢皇貴妃知道了您對她做的那些事,教皇上怪您做事不謹慎?那可真真是沒有的事。您是皇上最得力的人,皇上有的是要用您的地方,有什麽可怕的,您前途無量呢。”

齊魯慌不迭擺手道:“姑姑的誇獎,微臣愧不敢當。”

太後輕輕一嗤,取過手邊一卷佛經信手翻閱,漫不經心道:“你要仔細些,皇帝來日若要怪罪你,不會是因為你替他做的那些事,隻會是知道了你也在為哀家做事。”

齊魯嚇得麵無人色,叩首道:“太後、皇上、皇後都是微臣的主子,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啊!”

四下裏靜悄悄的,唯有紫檀小幾上的博山爐裏緩緩吐出嫋嫋的輕煙如縷,那種淺淺的乳白色,映得太後的麵容慈和無比:“皇後隻求生子,皇上看重你的才幹,哀家也隻取你一點往日的孝心,借你的手讓後宮安寧些罷了。皇帝娶的這些人,擺明了就是倚重她們的母族。烏拉那拉氏便罷了,早就是一盤散沙,高氏能由格格而至側福晉,又一躍而成貴妃,寵擅椒房,也是借了她父親高斌的力。”太後眼裏銜著一絲恨意,“當初哀家的端淑遠嫁,一則是為了朝廷安寧不得不嫁,二則何曾少了高斌的極力促成。身為太後,哀家不能不為朝廷考慮,但身為人母,哀家卻不能不記得這件事。皇後出身貴重,有張廷玉和馬齊在前朝遙相呼應,便是馬齊死後,她弟弟傅恒也入朝為官,平步青雲。哀家要製衡皇後,原就費些力氣。若再有高氏這般對皇後死心塌地之人有了子嗣倚仗,豈不更加費力。”

齊魯諾諾道:“是是。太後的原意也不想傷了誰的性命,也是慧賢皇貴妃命該如此。”

太後笑得優雅而和藹,閑閑道:“她的命或許不該如此,隻是她父親送走了哀家的女兒,哀家也不容她女兒這般快活罷了。隻不過,這件事哀家才吩咐你去做,便發覺原來皇帝也知她氣虛血淤不易有孕,哀家不過是讓你順水推舟,告訴皇帝她已不易有孕,若治愈後再生是非,一則後宮不睦,二則更添高佳氏羽翼,三也勾起哀家思女之心,兩宮生分。所以皇帝才會對你所作所為假作不知。你放心,皇帝既然知道你的忠心,便沒人能動你分毫。”

齊魯這才安心些許,想了想又道:“那麽舒嬪小主……”

太後垂著眼皮,淡淡打斷他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誰吩咐你做什麽你便做,旁的不必多理會。”

齊魯這才告退。福珈見齊魯出去,便替太後捶著肩,試探著道:“舒嬪小主的事,太後當真不理會麽?”

太後凝神想了片刻,歎口氣道:“舒嬪是個癡心人兒,一心癡慕皇帝。哀家除了能成全她的癡心,別的什麽也成全不了。”

福珈似是不忍,沉吟著道:“可憐了舒嬪一片癡心。不過想想也是,許多時候羈絆越深越不能自拔,若真一顆心都在皇上身上了,便也白費了太後的調教了。”

皇帝如此一病,皇後便在養心殿的寢殿之旁安住下來。皇後自侍奉皇帝,事必躬親,衣不解帶,但凡皇帝有半點不適,她便半蹲在皇帝身前反複擦拭藥水,直到瘙癢漸止才肯稍作歇息。而皇帝的病症常在夜深人靜時發作,常常不能安眠,皇後便也不眠不休,守候一旁。

如懿身體稍稍好轉時,曾往養心殿寢殿探望皇帝,誰知才掀了簾子,李玉已經趕出來,噤聲擺手道:“皇後娘娘在裏頭呢。”

如懿昏昏沉沉,腳下本就虛浮,便靠在惢心懷裏道:“隻有皇後在麽?”

李玉點頭道:“皇後娘娘不許六宮前來侍奉,以防病症傳染,所以一直是娘娘一個人在。”

如懿了然:“難為皇後的苦心。皇上這一病,倒不能不見她了。”

李玉低眉頷首:“皇後到底是六宮之主。”

如懿伸手撂下簾子,便也不再進去。回到後殿,惢心卻有些不安:“皇後娘娘日夜陪伴在側,見麵三分情,小主不得不防啊!”

“防?”如懿淡淡微笑,重又躺好,“皇後能一人侍疾,自然是太後允準的。高晞月已死,皇後也被冷落多時。皇上一直在我宮裏,太後自然會不放心。太後不喜歡宮中有人獨大,本宮就順從她的意思罷了。”

惢心替她蓋好錦被,低聲道:“那小主不怕……”

“怕?高晞月死前的話必定不是白說的,心結已經種下,以後要拔除也難了。我有什麽可怕的。”如懿的聲音溫沉而低柔,“我且養好了身子,比什麽都要緊。”

起初,皇帝蒙矓中醒來,見女子衣著清素,以紗巾覆麵,總以為是如懿在側。直到數日後發熱漸退,他逐漸清醒,看到伏睡於床邊的女子,便掙紮著向李玉道:“嫻貴妃累成這樣,怎麽不扶下去讓她休息?”

李玉見皇帝好轉,不由得驚喜交加,忙道:“皇上,您不認得了?這是皇後娘娘呀。”

皇帝“哦”了一聲,虛弱地道:“皇後怎麽來了?”

李玉道:“皇上,自從嫻貴妃病倒,一直是皇後娘娘為您侍疾,衣不解帶,人也瘦了好些。”

皇帝頗有些動容,咳嗽幾聲,伸手去拂落皇後麵頰上的輕紗。他原是病著的人,下手極輕,卻不想皇後立刻坐起,人尚未完全醒轉,迷糊著道:“皇上要什麽?臣妾在這裏。”

皇帝看她如此急切,心下一軟,生了綿綿暖意:“皇後,你辛苦了。”他略略點頭,“李玉,皇後累了,扶她下去歇息,讓別人來照顧吧。”

皇後見皇帝不欲她在眼前,一時情急,忙跪下懇切道:“皇上,臣妾知道您不願見臣妾,但您病著,臣妾是您的結發妻子,如何能不在床前悉心照料。皇上的病症是會傳染的,嫻貴妃一時不慎,已經病下了,若是六宮之中再有什麽不妥,累及兒女,豈不是臣妾的過錯?”

皇帝的口氣溫和了幾許:“皇後,你起來吧,別動不動就跪著。”

皇後見皇帝的語氣略有鬆動,含淚道:“臣妾自知粗陋,皇上不願見臣妾,所以以紗巾覆麵,但求皇上不要厭棄,容臣妾如宮人一般在旁侍奉就好。”

皇帝看了她一眼,含了脈脈的溫情,歎息道:“皇後,你瘦了。”

皇後辛苦了多時,聽得皇帝語中關切,一時情動,不禁落下淚來:“隻要能侍奉皇上痊愈,臣妾怕什麽。”

皇帝咳嗽幾句,身上又有些發癢,便懶怠言語,側身又朝裏躺下了。皇後忙膝行到皇帝跟前,拿柔軟的白巾蘸了藥水一點一點替皇帝擦拭,每擦拭一下,便輕輕吹氣,為癢處增些清涼之意。皇帝見她做得細致,便也不說話,由著她侍奉。

轉眼便到了晚膳時分,皇後出去了一炷香的時辰,方端著膳食進來。因皇帝在病中,一切飲食以清爽為要,不過一碗白粥,一道溜鮮蘑並一個白鴿綠豆湯。皇帝由李玉和進忠扶著坐起來,皇後也不肯假手他人,親自喂了皇帝用膳。

皇帝嚐了兩口,抿唇道:“不是禦膳房做的?”

素心喜不自勝:“皇上是好多了呢,這個也能嚐出來了。這些天皇上的飲食,都是皇後娘娘親手做的,不敢讓旁人插手半分,隻怕做得不好呢。”

皇帝眼中有晶潤的亮色,一頓飯默默吃完,也無別話。待到飲藥時,皇後亦是先每樣嚐過,再喂到皇帝口中。

皇帝溫然道:“太醫院開的藥,皇後何須如此謹慎?”

皇後眼中一熱,垂下眼瞼,誠摯無比:“臣妾萬事當心,是因為病的是皇上,是臣妾的夫君。”她大著膽子凝視皇帝,懇切道,“皇上這些日子病著,少有言語,臣妾陪在皇上身邊,皇上何處不適,想做什麽,臣妾一一揣測,倒覺得與皇上從未如此親近過。”

皇帝沉默片刻,伸手拍一拍皇後的手,溫和道:“皇後有心了。”

服完藥皇帝便又睡下了。皇後忙碌了大半日,正要歇一歇,卻見蓮心進來,低低耳語幾句,便強撐著身體起來,走到殿外。

廊下裏皆是新貢的桐花樹,分兩邊植在青花蓮紋的巨缸內。桐花綿綿密密開了滿樹,絳紫微白,團團如扇。風過處,便有雅香撲鼻。皇後聞得藥味久了,頓覺神清氣爽。轉眸處,月色朦朧之中,卻見一個宮裝女子跪在殿前,抬起清豔冷然的麵龐,朗聲道:“皇上臥病,皇後娘娘為何不許臣妾向皇上請安?”

皇後扶著素心的手,和顏悅色道:“舒嬪,皇上的病容易傳染,本宮也是擔心你們。與其人人都來探視侍奉,哪一個弱些的受了病氣,六宮之中還如何能安生。”

意歡不為所動,隻是覷著皇後道:“皇後娘娘好生辛勞,獨自守著皇上,卻忘了您還有公主要照顧,倒不比臣妾這樣無兒無女沒有牽掛的,侍奉皇上更為方便。”

皇後站在清朗月色下,自有一股凜然不肯相侵之意:“你自是無兒無女,可你還年輕,萬一沾染上疥瘡傷了你如花似玉的容貌,那以後還怎麽侍奉皇上?便是愉妃,本宮都沒有讓她過來。”

意歡本就長得清冷如霜,膚白勝雪,一笑之下更如冰雪之上綻放的綽豔花朵,豔光迷離。她施施然站起身,風拂她裙袂,飄舞翩躚:“皇後娘娘真是好賢惠,一人侍奉皇上,不辭辛苦,臣妾等人想見一麵都不得。這也罷了,隻是臣妾為皇上親手編了福袋,已請寶華殿法師開光,能否請皇後娘娘轉交?”

皇後聽她這般說話,絲毫不動氣,隻是笑:“福袋甚好,隻是不如等來日舒嬪親自交給皇上更有心意。夜來露水清寒,恐傷了妹妹。本宮想,皇上病愈後,一定希望見到妹妹你如花容顏,那麽妹妹還是回宮好好歇息吧。”說罷,皇後再不顧她,隻低聲囑咐,“素心,還是老規矩,不許任何人前來打擾皇上靜養。”她想一想,又道,“齊魯給本宮準備的坐胎藥,一定要記得按時給本宮送來喝。”

素心清脆地答應一聲:“其實皇上病著,娘娘何必如此著急?”

皇後壓低了聲音道:“比起之前皇上對本宮不聞不問,如今已是好了許多。若不趁皇上病勢好轉對本宮有所垂憐之時懷上龍胎,更待何時?”

素心隻得默然,便又守在門外。意歡見皇後如此,也無可奈何,隻得揉著跪得酸痛的膝蓋,悻悻道:“荷惜,陪本宮去寶華殿吧。”

荷惜擔心道:“小主,自從皇上臥病,您一直在寶華殿為皇上祈福,不停編織福袋,描畫經幡,奴婢真擔心您的身子。何況,太後也沒有這樣交代啊。”

意歡淺淺橫她一眼,已然含了幾許不悅之色:“本宮關心皇上,何必要太後交代。你若累了,本宮便自己去。”

荷惜忙道:“奴婢不累。隻是您這樣做,皇上也看不見啊,白白辛苦了自己。”

意歡仰望滿天月華,鬱然長歎:“皇上看不見又如何?我隻是成全我自己的心意罷了。”

第十二章 永琮

皇帝這一病,纏綿足有百日,待到完全好轉,已是六月風荷輕舉的時節。而皇後,也因悉心侍疾,複又承恩如初。如懿侍疾致病,皇帝更是疼惜,又偶然聽如懿說起意歡日夜在寶華殿祈福的心意,對二人寵愛更甚。乍看之下,六宮中無不和睦,自然是圓滿至極了。

到了九月金桂飄香之時,更好的消息便從長春宮中傳出,已然三十五歲的皇後,終於再度有娠。這一喜非同小可,自端慧太子早夭之後,帝後盼望嫡子多年,如今驟然有孕,自然喜出望外,宮中連著數日歌舞宴飲不斷,遍請王公貴族,舉杯相賀。

如此,連承恩最深的如懿與意歡亦是感歎。意歡羨慕不已:“原本就知道借著這次為皇上侍疾,皇後一定會再次得寵,卻不想這麽快她連孩子都有了。”

如懿撫著平坦的小腹,傷感之中亦銜了一絲深濃如鋒刃的恨意,隻是不肯露了聲色:“想來我已二十八歲了,居然從未有孕,當真是福薄。”她停一停,歎道,“皇後有孕,皇上這麽高興,咱們總要去賀一賀的。”

意歡揚了揚細長清媚的鳳眼,冷淡道:“何必去趕這個熱鬧?皇後有孕與我何幹,我既不是真心高興,自然不必假意去道賀!”

如懿笑語嫣然:“賀的是情麵,不是真心。若不去,總落了個嫉妒皇後有孕的嫌疑。”

意歡曲起眉心,嫌道:“姐姐從不在意這些虛情假意的,如今也慎重了。”

如懿的笑容被細雨打濕,生了微涼之意:“浮沉多年,自然懂得隨波逐流也是有好處的。”

意歡沉鬱片刻:“姐姐也如此,可見是為難了。”

如懿婉聲道:“在宮裏,不喜歡的人多了,可是總還要相處下去,彼此總得留幾分餘地。”

意歡沉吟著道:“我是真不喜歡她們……”

如懿忙掩住她口,警覺地看了看四周,鄭重搖頭道:“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妹妹心直口快是好性子,但也會傷了自己。慎言,慎言!”

意歡的唇際掛下如天明前虛浮的彎月,半晌才低低道:“知道了。”

如懿含笑看著她道:“幸好皇上是喜歡妹妹這性子的,但再喜歡,宮中也不是隻有皇上一個。”她略停了停道,“皇後有孕是喜事,妹妹你終究還年輕,不必著急。隻要皇上的恩眷在,一定很快會有自己的孩子的。”

意歡玉白麵容泛起一絲紅暈,含笑低低道:“承姐姐吉言了。皇上待我情深義重,自從齊太醫請脈說我身體虛寒不易有孕,每回侍寢之後皇上總是囑咐太醫院送坐胎藥給我,隻是吃了這幾年,卻是半點動靜也沒有,大概真是我身子孱弱的緣故。”

如懿到底沒有生養過,臉皮子薄,如何肯在光天化日下說這些,便也隻是含笑:“皇後為了再度得子,吃了多少坐胎藥,不也到了今時今日才有好消息麽?你且耐心等一等吧。也就是你得皇上寵愛,咱們侍奉皇上這些年,也從沒有侍寢後喝坐胎藥的恩典呢。”

意歡麵上更紅,二人笑語幾句,也就罷了。偏生這個時候伺候皇帝的進保進來,笑吟吟道:“給嫻貴妃娘娘請安,給舒嬪娘娘請安。皇上說了,昨夜是舒嬪娘娘侍寢,為綿延帝裔,特賜舒嬪娘娘坐胎藥一碗,請舒嬪娘娘趁熱即刻喝了吧。”

如懿“哎喲”一聲,忍不住臉紅笑道:“一大清早的便喝上這個了。罷了罷了,怕你害臊,我便先走了。”

珊瑚色的紅暈迅疾蔓延上意歡的如玉雙頰,她趕緊端過藥喝得一點兒不剩,才交還到進保手中,拉著如懿道:“好姐姐,你也取笑我做什麽,咱們再說說話吧。”

如懿見宮人們都出去了,方笑道:“那有什麽難的,宮裏誰不盼望孩子,隻不知哪種坐胎藥更好罷了。你若有心,便把皇上賞你的坐胎藥給我留半碗,我若得了孩子,好好謝你便是。”

意歡聽得這話,暈紅了臉掩袖笑道:“那有什麽難的。等下回進保不留心,我偷留出半碗給你便是了。”

如懿奇道:“怎麽?皇上還非得讓進保看著你喝完?”

意歡嬌羞不已:“可不是麽?實在是不好意思。”如懿見她如此,笑著打趣幾聲,便也含糊過去了。

然而那邊廂,皇後中年有孕,格外當心,除了飲食一律在小廚房中單做,亦是請了齊魯並太醫院中幾個最德高望重的太醫一日三次輪流伺候。而此時,為皇後搭脈的齊魯臉色並不十分好看,隻是一味拈須不語。

皇後的心一分一分沉下去,忍不住問道:“齊太醫有什麽話,不妨直說。”

齊魯麵色凝重,道:“皇後娘娘此次有孕,本是大喜,從胎象來看,十有八九是個皇子。”

皇後大喜過望:“如此,可要多謝齊太醫了。素心,看賞。”

素心捧出一匣銀子來,齊魯慌不迭起身避讓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隻是皇後娘娘,您的胎象雖好,可是您的脈象……”他遲疑片刻道,“虛滑無力,脈細如絲,怕是……”

皇後一驚,連忙道:“太醫有話,不妨直說。”

齊魯磕了個頭道:“微臣該死。恕微臣直言,皇後娘娘已不是有孕的最佳年紀,又因端慧太子之死憂思過度,這些年神思操勞,導致體質虛弱。雖然微臣一直用藥為您催孕,但您有孕之前一直日夜侍疾,以致勞累過度,便是有孕的時機不太對,所以……”

皇後心中一陣陣發緊,麵色也越發不好看:“所以如何?你隻告訴本宮,能不能保住皇子?”

齊魯猶豫片刻,遲疑著道:“能是能。但皇後娘娘如今懷孕四個月,按微臣的意思,未免母體孱弱以致胎兒不保,微臣……”他咬了咬牙,似下定決心一般,“微臣打算燒艾替娘娘保胎。”

皇後周身一陣陣發冷,隻覺得眼前暈眩不已。她是生育過的人,自然知道要燒艾保胎,必是有滑胎之象了。皇後的手心裏全是濕膩膩的冷汗,勉強扶著素心的手撐著身體,極力自持道:“既然能保住胎兒,那一切有勞齊太醫了。至於皇上那裏……”

齊魯久侍宮闈,何等圓滑曉事:“微臣會替娘娘隱瞞,讓皇上放心。”

皇後決然搖頭道:“不!本宮不是要皇上放心,你一定要讓皇上知道,本宮替皇上懷著嫡子有多辛苦多艱難。即便你要燒艾,也必須皇上在側陪伴本宮。一定要親眼讓皇上看著本宮的辛苦,皇上才會對本宮倍加憐惜。”

這一年的新年,之前有綠筠為皇帝生下和嘉公主璟妍的喜事,更因為皇後的身孕而格外熱鬧。而皇後自己則避居長春宮中,甚少再參與內廷盛事,嬪妃們去探望時,亦每每見到皇後靜臥榻上,服用各色安胎湯藥,而太醫們神色緊張而恭謹,侍立一旁。

這一日太後探望皇後歸來,便在慈寧宮焚香靜坐。福珈捧了一本《法華經》來供太後誦讀,太後讀了幾段便笑道:“方才看皇後謹慎的樣子,看來這個孩子對她而言真的很要緊。”

福珈穿著一身藍緞地圓紋如意襟坎肩,配著一身象牙色長袍,用銅鎏金素紋扁方挽著頭發,清淡得如太後宮中的一抹香煙。她眉目恭順地道:“中宮無子,等於是無依無靠。皇後已經三十五歲了,能再有身孕,真的很不容易。”

太後頷首道:“當然不容易。哀家私下問過齊魯,如此燒艾,能否保孩子到足月。齊魯告訴哀家,能保到九個月都算萬幸了。到底比不得純妃,一看就是個好生養的身段。”

福珈有些擔心:“皇後年歲偏長,若孩子再不足月,那便胎裏弱了。”

太後凝神片刻,自嘲地笑笑:“說到底皇帝也不是哀家親生的,皇後更是名義上的兒媳,自有她娘家人疼愛。哀家要關心,也不過是臉麵上的情分。你沒聽皇帝病著的那時候,昏昏沉沉地叫‘額娘’,你相信皇帝叫的是哀家麽?”

福珈猶豫片刻,替太後添上一壺香片道:“再怎麽著,皇上的生母都已經死了。皇上這些年都不提這個人,哪怕夢裏軟弱些,想著一點半點,也不算要緊事。”

太後一下一下撥著鎏金琺琅花鳥手爐上的小蒂子,輕噓了口氣道:“不是自己肚子裏出來的孩子,到底不一樣,所以哀家也懶得去提點皇後什麽。其實她既然要燒艾保胎,又防著旁人,大可不露聲色,臨到早產時動些手腳,便可除去想除去的人了。隻是她一心借著嫡子博皇上憐愛,到底嫩些。”

福珈含笑道:“太後深謀遠慮,皇後哪能和太後您比。何況太後不喜歡任何一方獨大,那麽皇後也好嫻貴妃也好,您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到底咱們將來的指望,是在玫嬪、舒嬪和慶常在身上呢。”

太後見桌上有切好的雪梨,便取了一片慢慢吃了:“慶常在和玫嬪也罷了,舒嬪倒真的是很得皇帝的恩寵。”

“太後千挑萬選的人,能不好麽?”福珈微微遲疑,“可是這幾年齊太醫每每暗示,奴婢也留意下來,皇上每次讓舒嬪侍寢之後都服用坐胎藥,說是盼望早得子嗣,可是奴婢覺得那藥不大對頭啊。”

太後微微一笑:“對頭不對頭都不要緊,頂多便是皇帝防著她是葉赫那拉氏的出身,再不濟便是防著哀家。”

福珈一凜,旋即道:“那倒不像。皇上若要防著太後,大可不收下慶常在和舒嬪,何必費這種麻煩。”

太後的笑淡淡的,仿佛窗外搖曳的花影依依:“咱們這位皇帝,心思可深著呢。否則當年三阿哥弘時是先帝的長子,烏拉那拉皇後的養子,身份這樣貴重,怎麽就能落敗在了咱們皇帝手裏呢。”

福珈低眉順目:“那自然是因為太後您的緣故。”

太後笑著搖了搖頭:“哀家啊什麽都可以不理會,隻理會一樁。”她的神色慢慢沉寂下來,帶了一縷無以言及的哀傷,“便是哀家的柔淑,可以不要像她的姐姐一般命途多舛,離京遠嫁。要是柔淑能守在哀家身邊,好好兒嫁一個疼她的人,那便好了。”

重重銷金華衣之下,太後日漸老邁的身量顯得單薄而不堪重負。福珈含了一絲安慰,溫厚道:“太後放心,一定會的。”兩個人緊緊依傍在一起,天光將她們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好像懸在窗欞上的薄薄的紙片,搖搖欲墜。

這一日外頭風雪初定,皇帝帶著如懿和意歡進來,搓著手道:“外頭好冷,皇後這兒倒暖和。”

皇後因靠在床上養息,便隻是欠身示意:“皇上萬福。”

皇帝穿著一身家常的湖藍團福紋天馬皮長袍,外頭罩一件竹青色暗花緞琵琶襟熏貂皮馬褂,身後的如懿和意歡穿著同色的金紅羽緞鬥篷,倒像兩個出塞的昭君,格外嬌俏。

皇後命人奉上茶點,笑道:“皇上今日興致倒好,怎帶著兩位妹妹來了?”

皇帝道:“嫻貴妃素性喜歡梅花,正好舒嬪也在,朕便陪著她們賞梅去了。”

皇後微微一笑,撫著隆起的肚子安閑道:“嫻貴妃喜歡什麽,皇上倒一直惦記著。”

如懿盈然含笑:“皇上惦記著臣妾,臣妾也惦記著皇後娘娘。”她喚過惢心,“宮中綠梅難得,這一束是臣妾選了梅苑中最好的送來給娘娘,希望娘娘聞著梅香清冽,可以安心養胎。”她轉首笑盈盈對皇帝道,“今日是正月二十五日填倉日,也是慧賢皇貴妃去世一年的日子,臣妾已經命人去鹹福宮中供上梅花,略表懷念之情。”

皇後眉心微曲,很快笑道:“慧賢皇貴妃生前與嫻貴妃不大和睦,如今看見嫻貴妃送去的花,也一定會在九泉之下釋然的。”

如懿隻是含笑,盈盈望著皇帝道:“臣妾的心意太過綿薄,早起時見皇上在寫詩,您隻說是悼念慧賢皇貴妃的,如今大家都在,臣妾便求一個恩典,也想聽聽皇上對慧賢皇貴妃的情意。”

皇帝擺手道:“不過是閑時偶得罷了。朕已經命人抄錄出去,送與慧賢皇貴妃的母家了。”

意歡笑意融融,帶了幾分撒嬌的意味,不依不饒:“皇上如此,便是對皇貴妃及其母家最大的恩眷了。想來高斌大人得此詩書,一定也感念皇恩。不如皇上也念給臣妾們聽聽吧。”

意歡甚少這般愛嬌,一掃素日清冷,皇帝見她如此,便道:“光春風物和氤氳,日逢晴鬯三農欣。粔籹菜甲酬節令,禮從其俗古所雲。憂民之憂樂民樂,翳予憂樂因民托。底事間情一惘然,自為此念奚堪者。”

如懿側耳聽完,鬱然長歎:“底事間情一惘然,自為此念奚堪者。慧賢皇貴妃雖已過世,皇上還是惦念不已啊。”

皇後極力掩飾好眼底的不豫之色,緩緩笑道:“皇上對皇貴妃的心意真是難得。恰好臣妾和皇上想到一處去了,想著皇貴妃身前最喜歡佩戴荷包和香囊,臣妾昨夜縫了一個,今兒中午也讓人送去鹹福宮供著了。”

素心在旁道:“皇後娘娘連夜縫製,總說是一點姐妹心意,可見悼念之情。”

皇帝略略點頭,神色關切:“皇後有心了。隻是你有著身孕,針線上的活計,就交給下人們吧。”

素心抿唇笑道:“其他的也罷了,皇後娘娘還親手做了一個燧囊送給皇上呢。”

皇後嗔怪似的看了素心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臣妾本想趕著新年送給皇上的,可是體力不支,想著今日是填倉日,正月的最後一個節日了,所以特意獻給皇上,還請皇上不要嫌棄。”

皇帝從素心手中接過:“是盛裝火鐮的燧囊?用鹿尾絨毛做的?”

皇後含了幾分期盼,望著皇帝道:“去年秋天的時候皇上與臣妾提起關外舊俗,提及祖上剛剛創建帝業之時,衣物裝飾都是用鹿尾絨毛搓成線縫在袖口,而不是像如今宮中那樣用金線、銀線精工細繡而成。臣妾一向主張節儉,覺著宮中用金的玉的自然是好看,可是也奢靡了些。”

皇帝看著手中的燧囊,果然全用鹿毛製成,並無一點緞料,十分樸素,與太祖所用的並無二致,亦感歎道:“如今這樣的東西是少見了,難為你記得朕說過的話。”

皇後道:“臣妾想著皇上那日說起時頗有思慕之意,所以特意用鹿尾絨毛搓成線縫製成一個燧囊,希望以此提醒宮中,雖然國庫豐裕充盈,天下富庶安康,但後宮不應該養成太過奢靡的風氣。越是平安富貴,越該不忘先人創下基業的苦心啊!”

皇帝眼中有讚許,亦閃過一抹感動:“皇後所言甚是,朕會將皇後所製燧囊隨身佩戴,以表不忘祖宗辛苦,不忘根本。”

意歡看著皇帝親手將皇後所做的燧囊佩在身上,淡淡一笑:“也是巧了,臣妾本也做了個燧囊,如今看來,是不配送與皇上了。”

皇帝轉臉看著她,帶了幾分疼惜與嬌寵:“舒嬪沒有旁的,就是氣性大。”

意歡聽了皇帝這句,從袖中取出一個黃地金花粉彩燧囊。如懿一看,亦不覺暗暗讚歎,那燧囊穿係黃繩,繩上有米珠、珊瑚珠裝飾。器內施鬆石綠釉,外壁周邊飾描金卷草、朵花及纏枝花紋。器腹正反兩麵有長方形開光,開光內粉彩繪西洋人物“進寶圖”,端的是華彩妙麗,映目生輝。

意歡清冷道:“皇上喜歡皇後娘娘的樸素無華,臣妾這個便實在是奢靡太過了,料來是入不了皇上的眼了。”她站起身,見廊下的銅缸裏供著水,隨手扔了進去道,“既然皇上不會喜歡,臣妾也不送給別人,寧可丟了就是了。”

皇後見她如此,亦不覺瞠目:“即便皇上不用,扔了豈不可惜?皇上,您實在是寵壞了舒嬪。”

意歡見皇後這樣說,也無畏懼介懷之色,隻是斜坐一旁,冷然不語。

皇帝撫掌笑道:“舒嬪便是這樣的性子,不矯揉造作。雖然任性,但也直爽。”皇帝吩咐道,“李玉,去撿回來,替朕放在養心殿的書房裏。這樣精巧的東西,舒嬪一定費了不少心思,朕閑來細賞也是好的。”

意歡這才緩下臉來:“皇上說細賞的,可不許敷衍臣妾。”

皇後見二人取笑,心裏不大好受,也不便多言,便換了姿勢倚著,含笑道:“今兒內務府來問臣妾一樁事情,臣妾做不得主,正好問一問皇上。”

皇帝和聲道:“你說。”

皇後慢聲細語:“三月三上巳節,公主、福晉等內命婦都要入宮拜見。臣妾記得晞月為貴妃時,皇上都是讓她接受內命婦拜見的。如今嫻貴妃和純貴妃已在去歲行過冊封禮,是名正言順的貴妃,是否也要如晞月當年一般接受內命婦拜見呢?”

皇帝沉吟片刻,緩聲道:“晞月初封即是貴妃,與由妃嬪晉封貴妃者不同。所以,往後也不必讓內命婦拜見貴妃了,隻拜見你與太後即可。”

皇後眼中閃過一絲欣慰,更多的是一分得意:“那也是應該的,隻嫻貴妃別在意就好。”

“自然不會。皇上愛重慧賢皇貴妃,宮中人盡皆知,臣妾與純貴妃又怎會不明事理呢。”如懿翩然起身,“時近黃昏,皇上若得閑,臣妾很想陪皇上去鹹福宮坐坐,略盡心意吧。”

皇帝起身,撫過皇後肩頭,溫聲囑咐:“你好生歇著,明日朕再來看你。”

皇帝行至長春宮外,意歡行了禮道:“皇上,嘉妃有孕三個月了,婉常在邀了臣妾去看她。”說罷便告退離去。

皇帝攜了如懿的手並肩同行,良久,他方道:“朕方才不許你和純貴妃接受命婦拜見,你別多心。”

如懿輕輕頷首,挽住皇帝的手臂道:“皇上,臣妾說過,不會多心。”

皇帝握住她挽著的手,低聲道:“高斌是朕在前朝的重臣,哪怕慧賢皇貴妃過世,朕也不能不安撫高氏一族。皇後也是如此,她出身名門,伯父馬齊曆相三朝,名望夙重,更有老臣張廷玉屢屢為皇後進言,朕必須保全皇後的顏麵尊榮。”

朔風撲麵,吹著鬥篷上柔軟的細毛,沙沙地打著麵龐,偶爾一兩根拂進眼中,酸酸的似要逼出淚來。如懿閉目一瞬,柔聲道:“臣妾的家世比不得皇後和皇貴妃,臣妾都明白。”

皇帝的語氣溫柔沉沉:“這也是朕對著你可以縱情舒意的緣故。”他攏過她,替她擋著身前的寒風,“朕已經想好了,皇後有孕,今年三月的親蠶禮,由你代替皇後前往西苑太液池北端的先蠶壇進行。”

如懿似有些不能置信:“天子親耕南郊,皇後親蠶北郊。臣妾怎能去行親蠶禮?”

他微笑,目光中漸有和煦的暖意:“采桑親蠶是天下織婦必須做的,皇後不便,妃子代行也是尋常。朕希望你去,也隻有你去。”

心口有一陣暖融蔓延而上,仿佛陽光透過雲層暖暖地裹住周身。她不是不明白皇帝對她的愛重,卻未曾想到,皇帝對她如此愛重。她無言應答,隻是握著他的手,將自己的手放進他的手心裏。皇帝在她耳邊輕言道:“朕知道你還是對皇後介懷,所以今日提起朕寫詩悼念晞月的事。可是皇後有著身孕,下回別再這樣氣她了。”

如懿撲哧一笑:“皇上硬要這麽說,臣妾隻當自己這點小心思被皇上看穿了吧。”

第十三章 擇路

一行人去得久了,皇後才緩緩沉下臉來,憂然道:“素心,皇上每到高晞月的忌辰,都要寫詩悼念,是不是做給本宮看的?”

素心忙扶住皇後道:“怎麽會呢?皇上不是說了,悼詩送去了皇貴妃母家,也是安慰高斌在前朝辛苦。”

皇後咬著唇道:“可是嘉妃也有了身孕,皇上是不是常去看她?”

“沒有沒有。嘉妃比皇後娘娘晚一個月有孕,趕不上娘娘的,何況她的孩子怎麽和娘娘比。娘娘萬安,千萬不要多思傷神。”

皇後咬著牙,忽然呻吟一聲,捂著小腹道:“素心……素心……本宮有些不舒服,快去請齊太醫進來,快去!”

齊魯進來,一邊搭脈一邊搖頭:“皇後娘娘又是為何動氣?微臣說過,娘娘再不能憂思過慮了,否則,您傷的不隻是自己,更是腹中的皇子啊。”

皇後呻吟著,竭力道:“本宮不生氣!不生氣!你,你快些燒艾,快!”

皇後這般保胎,中宮一直湯藥不斷。待到入了三月中,皇帝來後宮的時候逐漸少了。入春之後,京中大旱無雨,時日長久。這本是要春播的時候,滴雨未下,春耕無法照舊,到了秋日也會顆粒無收。京中若是收成大減,民心必定不穩。為此,皇帝憂心忡忡,不僅素食一月,更是齋戒沐浴,前往齋宮祈福求雨。

後宮亦在如懿與綠筠攜領之下,陪同太後在寶華殿祈福。可是偏偏清明都已經過去,還是晴日高照,一片厚雲都沒有。

這一日皇帝又在齋宮,如懿與綠筠陪著太後在寶華殿靜坐,聽著法師們誦經聲四起,亦撥動念珠,一同吟誦。天已交子時,太後還未有離去之意,如懿與綠筠雖然困頓,但互相交換一個眼色,亦不敢動彈。

正默念間,趙一泰在門口絆了一腳,幾乎是滾進殿內來的,滿臉是笑,一迭聲道:“恭喜太後,恭喜太後!”

太後倏然睜開眼來,還未來得及問什麽事,趙一泰一邊說一邊比畫,激動得流下淚來:“太後,太後,中宮喜降麟兒啊!”

太後忙扶了綠筠的手起身,欣喜道:“是麽?真的是皇子麽?”

綠筠稍稍遲疑:“可是日子不對啊。皇後娘娘的身孕離八個月還有兩天呢,怎麽現在就生了呢?”

趙一泰道:“一個時辰前娘娘胎動發作,太醫說怕是要生了,燒艾也沒有用,隻能催生。幸好一切平安,皇子立刻就生下來了。”

太後連連道:“去通知了皇上沒有?上天庇佑,中宮生下嫡子。哀家趕緊去看看。”她扶過福珈的手,一邊走一邊叮囑趙一泰,“皇後是早產,雖然母子平安,但必得悉心照料。”

如懿與綠筠哪敢耽擱,趕緊也跟隨了去,才走出寶華殿,忽然聽得雷聲隱隱,空氣中夾帶著潮濕的水汽,竟然快要下雨了。

如懿淺笑道:“真是菩薩顯靈,今日四月初八是佛祖誕辰,又逢喜雨降臨,皇後的孩子,來得真是有福氣。”

綠筠伸出手,接住空中偶爾落下的小水滴,似笑非笑道:“是啊。中宮有了嫡子,咱們的孩子終究隻是庶子罷了。嫡庶之差,何止是天淵之別啊。難怪老天爺都要下雨慶賀呢。”

皇帝對於嫡出的皇七子喜愛異常,親自取名為永琮。琮為祭地的禮器,又有承兆宗業之意,寄托了皇帝無限厚望。永琮出生當日正逢亢旱之後大沛甘霖,喜雨如注,又值佛祖誕辰的四月初八。這樣萬事吉祥,皇帝更是大喜過望,揮筆慶賀愛子的誕生,寫下《浴佛日複雨因題》:“九龍噴水梵函傳,疑似今思信有焉。已看黍田沾沃若,更欣樹壁慶居然。人情靜驗鹹和豫,天意欽承倍惕乾。額手但知豐是瑞,頤祈歲歲結為緣。”

待到皇七子滿月之日,皇帝更是親口嘉許:“此子性成夙慧,歧嶷表異,出自正嫡,聰穎殊常,乃朕諸子中最聰慧靈秀者。”

皇帝早有六子,除端慧太子早夭,諸子一向平分春色。然而七阿哥永琮的殊寵,硬生生將其餘幾位皇子都比了下去。連三個月後玉妍的八阿哥永璿出生,皇帝亦不過淡淡的,全副心思都用在了永琮身上。隻可惜永琮不足八月出生,體質格外虛弱,聽不得一點動靜響聲,早晚便是大哭,又常感染風寒,自幼養在繈褓中,便是一半奶水一半湯藥地喂養著,不可謂不經心。而皇後因生產艱辛,身子也大不如前,畏熱畏寒,經不得半點辛苦勞動。如此,皇帝便把協理六宮的事交給了如懿,由她慢慢料理。

玉妍尚在月中,眼見永璿並不十分得皇帝寵愛,不免鬱鬱。這一日恰逢八阿哥滿月,皇帝不過照著宮例賞賜,玉妍私下便怨道:“七阿哥不過比本宮的八阿哥早出生三個月,皇上就為他大赦天下,本宮的八阿哥還是足月生的呢,哪像七阿哥那麽病貓似的,皇上卻偏喜歡那病秧子。”

麗心怯怯勸道:“小主別生氣了。奴婢聽外頭的奴才們說,咱們八阿哥是七月十五中元鬼節生的,七阿哥是四月初八佛祖誕辰生的,一佛一鬼,命數差了許多,難怪皇上不喜八阿哥呢。”

玉妍氣得臉色鐵青:“這樣的昏話旁人為了奉承皇後和七阿哥說說也罷了,也值得你放到咱們自己宮裏來說。本宮偏不信了,本宮這麽壯健的兒子,會活不過那個小病秧子。”

麗心嚇得臉色蒼白,恨不能立時去掩住玉妍的口,忙道:“小主,這樣犯忌諱的話可說不得。”玉妍說完,自己也有些後怕,正見嬿婉蠍蠍螫螫地立在門外要送水進來,便氣不打一處來。這些年她本已倦了欺辱嬿婉,不過是偶然想起來才打罵一陣,今日在氣頭上見了她,便喝道:“櫻兒,你站在那裏做什麽?進來!”

嬿婉見玉妍這般,嚇得腿腳一縮,卻不敢不進去。玉妍更是氣惱,伸手把一盆熱水推在她身上,沒頭沒腦地打了起來。嬿婉死死地抱著腦袋,想要哭,卻再沒眼淚落下來。

京中幹熱,天氣越發炎炎難耐。皇帝的意思,本是要去圓明園消暑的,奈何永琮和皇後的身子七病八災的總沒個消停,所以太後吩咐下來,今夏隻在宮中避暑,另囑咐了內務府多多供應冰塊風輪,以抵擋京城苦熱。

晨起時如懿便覺眼前金光一片,知是朝陽流火,從寶簷琉瓦上反射了過來,亮得刺目。簾外蟬鳴續續的一聲半聲,傳到殿中更顯得靜。她半闔上眼,蒙矓間又欲睡去。那聲音直叫人昏昏欲睡,卻不能再睡。她歎了口氣,伸手一摸,旁邊的床上是空的,知道皇帝是悄悄上早朝去了,並不肯驚動她。她想著昨夜一晌貪歡,卻是有些疲累了,隻顧著自己貪睡,臉上便不自覺地燙了起來。

惢心發覺她醒了,忙招手示意侍女們進來伺候洗漱。捧著金盆櫛巾的侍女們魚貫而入,並無一點聲息。如懿摸了摸鬢邊頸上,果然有些汗津津的,便道:“如今睡著這葦簟有些熱,等下換成青竹玉簟吧。都過了中秋,居然還這麽熱。”

惢心笑生生道:“前兒皇上正賞了一席蘄州產的竹簟,說是小主怕熱,睡著最蘊靜清涼了,小主正好換上試試。”

如懿不覺含了一縷淺笑:“從前歐陽修說‘蘄州織成雙水紋,瑩淨冷滑無埃塵’,說的便是蘄州的竹簟了。難為皇上惦記。”

惢心笑得俏皮:“皇上不惦記咱們宮裏,還能惦記哪裏呢?”

如懿臉上飛紅,伸手作勢拍了她一下,便道:“八阿哥滿月了,這幾日天天抱去皇後宮裏請安呢。皇後總說要咱們一起去,也沾沾兒孫氣。等下用完早膳,咱們早些過去吧。”

惢心伺候著她洗漱完了,便道:“皇後隻說七阿哥和八阿哥的歲數相近,隻差了三個月,好就個伴兒。皇後娘娘也真看得起嘉妃。”

如懿看她一眼:“別說這種話,我倒想著嬿婉在嘉妃宮裏好幾年了,一直不能拉拔她出來,如今趁著她帶八阿哥忙碌,得想個什麽法子帶出來才好。”

惢心道:“這件事小主心裏也過了好幾年了,總替淩雲徹和嬿婉想著,也難為他們彼此一片癡心了。”

於是趁著晨涼,如懿便攜了惢心和菱枝往皇後宮中去。天氣燠悶,走不上幾步便微微生了汗意,便是綠蔭垂地之處,也是一絲風也沒有,隻看著萬千楊柳的綠絲絛安靜垂下,紋絲不動。

園中闃然,隻聞蟬語切切,暑光漫熱。

如懿披了一件新製的淺妃紅雙絲綾旗袍,隱隱的花紋繡得繁複卻不張揚,隻舉手投足微見花紋起伏。發髻上亦不過兩串鎏金鳳銜著的珍珠步搖,在日光下閃爍微粉珠光,投射在她白膩柔婉的脖頸上,倒有一種雨洗桃花的簡淡嫣然。

如懿正立著,卻見前頭玉妍過來,麵白如玉,黛青畫眉,鬢黑光淨,愈襯光華滿身,渾不似剛出月子的模樣。尚未走近,如懿已聞得玉妍滿身芳香鬱渥,脂粉香澤深透肌理,妍豔無比。玉妍穿著一身耀目的玫瑰紅串珠銀團繡球夏衣,袖口和領口處打著密密的銀線珠絡,衣上滿滿地繡著青蓮紫鑲銀邊的玉蘭花,碧海藍鑲銀線花葉的大朵繡球,配著她頭上閃耀爍目的纏絲點翠金飾並一對紅翡滴珠鳳頭釵,整個人金寶錦繡,迷離而驚豔。

如懿看著她,微微笑道:“嘉妃一過來,真是迷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玉妍施了一禮:“嫻貴妃萬安。”乳母亦抱著永璿半蹲下身,口中道:“永璿給嫻貴妃請安,嫻貴妃萬福金安。”

如懿逗了逗永璿,笑道:“滿月了,八阿哥長得越發好了。”

玉妍粉麵含春,一雙鳳眼秋水飛揚,恨不得插翅飛上天去:“方才嫻貴妃說我迷著您的眼睛了,其實嫻貴妃哪裏知道我這做額娘的高興。咱們八阿哥到底有福氣,緊跟著七阿哥出生了,才能這樣合皇後娘娘眼緣。”

說到底,不過譏諷她沒有孩子罷了。多年下來,這樣的譏諷她也聽得慣了,如懿淡淡道:“是啊。七阿哥佛祖誕辰日出生的,八阿哥是中元節,果然都是趕著節慶出生的好兄弟。”

玉妍立時變色,卻也不敢發作,隻能忍耐著道:“隻要能生得出來,便是公主都是好的,何況是阿哥呢。”

如懿笑了笑,悠然轉首,果然見嬿婉立在七八個侍女的最後,神色怯怯的,恨不能把自己變成一個隱形人。玉妍嘴角一撇,喝道:“櫻兒!”

嬿婉忙怯生生走上來:“奴婢在。”

玉妍伸出雪白的手掌便是一個耳光,沒好氣道:“蠢笨丫頭,天氣這麽熱,也不知道跟在本宮後頭扇扇子,一味地好吃懶做,仗著你這副賤格兒,想作死麽?”

嬿婉慣了挨了打,也不敢哭,隻木著臉拚命替玉妍扇著扇子。

如懿聽著她指桑罵槐,臉上的笑影薄薄的:“這些年了,嘉妃還是這麽個火爆脾氣,動不動就拿丫頭撒氣。旁的也就罷了,本宮隻心疼你那幾根水蔥兒似的指甲,落在皮肉上仔細傷著。”

玉妍揚著手裏的絹子,笑吟吟托著腮道:“原來嫻貴妃是心疼我呀!我隻當嫻貴妃隻心疼那些賤皮賤肉的奴才呢,一味地愛和她們投趣兒。”她嬌聲地笑,那笑聲像是薄薄的瓷片,沙沙地刮著人的耳朵。

卻聽一個聲音在後頭朗然道:“天氣這麽悶熱,怎麽嘉妃在這兒笑得那麽高興?”

玉妍聞聲轉首,見是皇帝,笑容一下從唇邊滿出來,綻成一朵豐豔的花。她使一個眼色,麗心她們會意地將嬿婉遮在後頭。玉妍迎上前,嬌怯怯行了一禮,道:“皇上萬福,臣妾在跟嫻貴妃說笑話呢。”

皇帝換下了朝服,穿著一身銀青色團福紗袍,那袍子本就輕薄如蟬翼,皇帝隻在腰間係了一根明黃帶子,垂著一塊海東青白玉佩,越發顯得長身玉立,豐神俊朗。

如懿亦福了一福:“皇上萬安,這個時候剛下了朝,是要去看七阿哥麽?”

皇帝一臉牽掛愛憐:“永琮乖巧可愛,朕一日不見,便有些惦記著。剛巧寶華殿送了些祈福的經幡來,朕叫李玉去打點了,都為永琮求得安康才好。”

玉妍笑得燦若春花,身影輕巧一擠,陪到皇帝身邊:“那便最好了,永璿也想著哥哥,臣妾正要陪他去皇後娘娘宮中呢。”

皇帝笑著逗了逗乳母懷中永璿,正要邁步,隻聽得後麵輕輕一聲呻吟,便蹙了蹙眉:“什麽聲音?”

隨侍皇帝的進忠眼尖,忙道:“皇上,好像是個宮女挨了打,臉上受不住疼呢。”

玉妍臉上便有些慌張,忙擋著皇帝的視線,笑道:“宮女伺候人哪有不挨打的,臣妾瞧著她就是矯情,在皇上跟前哼唧。”

皇帝看她一眼,漫然道:“朕與皇後一向都寬和待下,從沒聽說過打人打得宮女都忍不住疼的。進忠,你帶上來給朕瞧瞧。”

進忠往跟著的宮人裏頭一瞧,一眼就看到了臉上帶傷的嬿婉,便拉了她上來。嬿婉仿佛一隻風雨中飽受驚嚇的燕子,瑟縮著身體,顯得格外弱質孱孱。

皇帝凝神瞧她,隻見嬿婉素淨的一張清水麵孔,脂粉不施,雅致得好比一朵小小的臨風半開的梔子花。她烏鴉鴉的一頭好頭發,纏著密密的深青色頭繩,一身湖綠紗袍,衣裳間一應繡花點綴俱無,卻比得膚白淨色,容質玉曜。這樣簡單的打扮,靜若碧水,仿佛映著身邊的柳色青青,娉婷生色,比得她身邊珠光寶氣的玉妍無端地俗豔了下去。

皇帝的目光如細細透明的蠶絲,在嬿婉身上黏了片刻。進忠何等乖覺,忙笑道:“嫻貴妃娘娘,奴才說句不知輕重的話,這宮女兒倒有福氣,長得有幾分像小主年輕時的樣子呢。隻是無論怎麽,卻比不上娘娘端貴之姿。”

皇帝聽進忠這般說,便向著如懿道:“這丫頭是有三分像你年輕時的樣子。又穿著青衣,活脫脫是你剛嫁入潛邸時的模樣。偏你那時也愛穿青色,又叫青櫻。”

如懿微微一笑,淡淡道:“櫻兒是宮女,也喜歡穿青色。”

“櫻兒?”皇帝皺眉,“你叫櫻兒?”

嬿婉睜著一雙水霧般蒙矓的眼,低低道:“奴婢原姓魏,名叫嬿婉,便是良時嬿婉的嬿婉。櫻兒是嘉妃娘娘賞的名字,許是因為嘉妃娘娘喜歡櫻花呢。”她說到“嘉妃”二字,又是一臉驚恐的模樣,越發往後退了一步。

玉妍見她這般不勝嬌弱,越發像自己苛待了她似的,不覺又驚又氣:“本宮不過是因為你蠢笨不會伺候,才輕輕打了你一下,你平白做出這副樣子來做什麽?”

如懿本也驚異嬿婉在皇帝麵前這般口舌伶俐,見玉妍動怒,便不動聲色,隻閑閑搖著手中的輕羅菱扇,悠然望著天際。

皇帝細看嬿婉臉上,尚且留著五個通紅的指印,知道玉妍下手重了。皇帝素來不喜嬪妃們苛待宮女,便有些不悅:“宮女好歹都是八旗出身,不比太監是漢人。這樣動不動就打罵,也失了自己的體麵。”他眉心蹙起更深,仿若一條川字虯曲,“你說櫻兒是嘉妃給你改的名字?”

嬿婉捂著受傷的半邊臉,手臂上的衣袖寬大,一分分滑落,露出帶著青紫傷痕的胳膊,她怯生生道:“那是娘娘對奴婢的厚愛。”

皇帝看著嬿婉手臂上的傷痕,多半是舊傷,也有幾道新痕,心中愈加有數,冷冷道:“嘉妃對你還真是厚愛。”他轉過臉,冷冷目視玉妍,直逼得她嬌媚的麵龐變得如霜雪般泛白,“你明知道青櫻是嫻貴妃從前的閨名,還讓你的宮女改這個名字,穿青色,實在是僭越犯上。”

如懿以扇障麵,柔聲道:“皇上,或許嘉妃是無心的。”

皇帝嘴角揚起,眼底卻殊無笑意:“嘉妃倒真是無心,也厚愛這個丫頭。既然嘉妃這麽厚愛,朕也厚愛她一回。”他看著嬿婉,眼中多了幾分溫柔神色,“以後不許叫櫻兒了,就改回你的本名嬿婉。你讀過書,知道良時嬿婉?”

嬿婉忙道:“阿瑪在時,教過奴婢一點。”

“你阿瑪是……”

嬿婉有些羞赧,亦帶了幾分愧色:“奴婢的阿瑪曾是正黃旗漢軍旗包衣內管領清泰……後來犯了事,奴婢全家都被貶為奴了。”

皇帝點頭道:“做官的難免有些起落,到底還算好人家的女兒。朕瞧著你眼熟,你多大了?”

嬿婉越發羞怯,低眉垂首道:“皇上忘了,幾年前奴婢是在純貴妃宮裏伺候大阿哥的,那時皇上就和奴婢說過話。奴婢如今已經二十二了。”

如懿聽著皇帝這般問,心底隱隱不安,忙笑道:“這樣好的年華,指出去配個侍衛也是不錯的。”

皇帝笑而不語,片刻道:“如懿,朕瞧她的樣子有些像你年輕的時候,便留在朕身邊跟你做個伴兒吧。”

如懿驀地想起淩雲徹,心口陡然一沉,勉強笑道:“皇上也是,也不問問嬿婉自己的意思,哪能讓臣妾跟您就做主了呢。”

如懿含笑看著嬿婉,親切和婉到了極處,可眼底的意思卻再分明不過。她若不願意,大可自己退卻,求得指婚。然而嬿婉清甜一笑,已經盈盈拜倒:“奴婢自進宮中,一切都是皇上的。但憑皇上做主,奴婢隻願侍奉皇上左右便可。”

如懿心頭一陣冰涼,從嬿婉的眼神中,已經探知淩雲徹不可挽回的情緣。

皇帝撫掌笑道:“那便好。進忠,傳朕的旨意,封宮人魏嬿婉為官女子,賜居永壽宮,今夜侍寢。”他挽過如懿的手,“走,咱們去看皇後和永琮。”

如懿唇邊帶著笑,在皇帝不經意的時候回頭望去,深深地剜了嬿婉一眼,卻在綠柳依依之畔無奈地發覺,嬿婉的美,其實是淩雲徹一生所無法掌握的。

第十四章 茉心

淩雲徹得知消息之時,一顆心幾乎都要迸裂了。他借著戌時三刻交班後的空閑,在長街候到了正扶著侍女春嬋與瀾翠預備前往養心殿侍寢的嬿婉。

嬿婉正低聲吩咐春嬋:“方才內務府送來的一些賞賜,你得空便挑些好的去打點了養心殿的進忠。我告訴過他,這件事若不成,我便寧可嫁了他做對食。若是成了,便拿一輩子的榮華謝他。這一遭,我總算是賭贏了。”

嬿婉猶有餘悸,春嬋一壁答應著,一壁道:“幸好小主贏了,否則可要怎麽好?宮裏跟太監對食的,有一個蓮心也夠怕人了。”

“若不這樣,進忠怎肯幫我?”嬿婉撫著心口,“萬幸!萬幸!若是不成,我便隻有一頭撞死,省得受蓮心那般苦楚。”

春嬋忙安慰道:“不枉奴婢和瀾翠跟著小主。小主雖然在嘉妃那兒受苦,仍不忘記掛提攜花房的奴婢和瀾翠。奴婢一定忠心小主,至死不忘。如今小主的前程已經到了,隻要今夜侍寢後皇上喜歡,封了答應,那便是真正的小主了。”

二人正密密說著,猶是驚喜交加。嬿婉忽一抬頭,見到雲徹癡立在長街轉角處,心中栗栗一顫,極力維持著沉靜的麵容,囑咐侍女們退下稍候。嬿婉已經換了官女子的裝束,淺淺的淡橘色無紋錦袍,鑲著寸闊的深一色旋波紋緞邊,既是吉祥的意思,又是她雙十年華的秀美,映著發髻間的星點銀飾與脆薄絹花,愈顯出塵之美。

嬿婉倒不意外,隻坦然望著他:“我要去侍寢了,能與你說話的時間並不多。你想說什麽,便一並說了吧。”

雲徹一路疾奔而來,胸口塞了無數疑問,然而見了她如此淡然自若的神情,不知怎的,隻化作了冰涼一片,寒著自己的心。

片刻,他才能從喉嚨裏擠出聲音來:“是不是有人逼你?”

嬿婉一雙明眸清亮無波:“嘉妃與嫻貴妃當時都在場,她們都看見的,是我自願的。”

雲徹不信地搖頭:“為什麽?為什麽你要去做別人的妾室?”

嬿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我為什麽不願意?做妾室與妻房,在乎嫁的是誰。做皇上的妾室,遠比做天下任何人的妻房都尊貴。你難道不明白麽?”

雲徹如遭重擊,怔怔看著她:“你那時在花房受苦,回來說願意再和我在一起,那些話是不是都是騙我的?”

嬿婉搖頭,坦然而誠實:“當然不是。人在任何境遇中都想求得最好的出路。那時嫁與你,便是我最好的前途,自然是最真摯的想法,甚至一直被困在嘉妃宮裏當婢女羞辱的時候,我都一直是想著的。”

雲徹鬱鬱垂首,兩頰失去血色,自嘲道:“原來,你不過當我是一條出路!”

嬿婉揚起如繁星微點的眸,在漆黑夜裏有冷冽的光:“當然,難不成你會喜歡一塊絆腳石麽?可惜啊,我如今才明白,我當時的願望是多麽微不足道。我被困在嘉妃宮中被她欺淩羞辱的那幾年,我沒有一天不盼望著可以被指婚給你,逃出這鬼地方。可我漸漸發現,原來除了我自己,沒有人可以救我,沒有人可以幫我。既然如此,我為什麽不能尋一條更好的出路幫一幫自己呢?”

雲徹看著地上她被拉得悠長的影子,惘然地搖頭:“嬿婉,你變了。”

嬿婉溫婉一笑,柔柔道:“我從來沒有變過,隻是你不了解我。從前我也是包衣內管領家的格格,可我阿瑪一朝失勢,我們便隻能當奴才,隻能做人下人。我連選秀的機會都被剝奪,隻能做一個最卑賤的宮女,任人欺辱,遭人白眼。這樣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過下去了。我隻想過得好一點,也做一回人上人,這輩子讓我的家人也得些臉麵,不用再活得那麽卑微。”她的眼底閃過晶亮的淚痕,很快擦了幹淨,“所以,我從未有錯!”

淩雲徹無力道:“可你跟我在一起,我也會努力上進,我……”

嬿婉不耐地打斷:“你再上進,也不過是個侍衛。咱們的兒孫也不過是個奴才。為什麽?我要靠著別人得到一點點微薄的榮耀,而不能憑我自己的力量得到更多。我還年輕,我尚有美貌,如果憑自己的一切能換回最多的榮耀,我為何不肯?上一次,我已經失去過機會,失去過接近皇上的最好機會。這一次已成定局,我再不能、也不會錯過了。”

淩雲徹看著她,隻覺得自己滿腔悲傷,卻被這小小女子的一言一語,打得隻剩下沉沉碎裂般的痛意。

嬿婉沉醉地撫摸著朱紅色的宮牆,低低道:“別人侍寢都是坐鳳鸞春恩車,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自己走過去麽?”她見雲徹隻是不語,越發低柔道,“我做了那麽多年奴婢,一直用腳用膝蓋在行走。我很想在我第一天侍寢的日子,用自己的腳去丈量一下,從永壽宮到養心殿有多遠,從一個卑賤的宮婢到來日的寵妃,這條路還有多遠。”

雲徹聽得出她口中的堅決之意,這樣美麗而嬌柔的嬿婉,是那樣熟悉,卻已然很陌生很陌生了。

雲徹苦苦勸道:“你隻想著憑自己的年輕貌美得到一時寵眷,有沒有想過有一日失去時有多麽痛苦?便是聰慧如嫻貴妃,也有冷宮飽受折磨的一日,你便不怕自己的來日走得辛苦崎嶇,不能回頭?”

嬿婉挽起袖口的綢緞,愛惜地摩挲著道:“我在四執庫時,成日裏看到那麽好的衣緞,卻隻能辛苦熨燙,自知無福也不配穿在身上。如今你瞧,我穿著多好看。已經穿在身上的衣裳,我如何還能脫下來?便是要死,我也得穿著它們死。”

她的聲音極輕婉,仿如往日在他耳畔的呢喃低語,卻是如今劃下楚河漢界的分明與犀利。他忍住喉頭的哽咽,沉聲道:“你自己選定的路,自己好好往前走吧。但願你一路順暢,永無後悔之日。”

嬿婉幽幽一笑:“隻要你不來阻礙我的前路,我一定會走得很遠很好。自然了,你還是與我一同長大的雲徹哥哥,我永遠都會記得。”

她的笑容轉瞬即逝,喚過春嬋與瀾翠道:“我們去養心殿吧。”她的眸色中帶了一絲凜冽的威嚴,“淩侍衛,你可以退下了。”

雲徹茫然地目視於她,仍由痛楚至麻木的軀體半跪而下,一字一字緩緩吐出:“微臣,恭送魏小主。”

他跪在石板上,低頭看著石板上鏤刻的“春恩常在”的花紋,每一個都是吉祥如意的好口彩,每一個,都是送了嬿婉一路遠去的燦爛前程。

他的心口一陣陣絞痛,空得好像被蛀蝕著一般,無知無覺地落下淚來。夏夜的風帶著灼熱的暑氣,一點一點逼住了他,也裹得他失去了力氣,完全不能動彈。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方淡青色繡著雪白櫻花的絹子飄在他眼前。

他見過這方絹子,喃喃道:“嫻貴妃娘娘。”

如懿披著淡淡青色竹葉紋的雪絮絳紗披風,盈盈站在月光皎潔中。她的話語並無過多的安慰:“擦掉你的眼淚。你要記住,永遠不要為不會回頭的人流半滴眼淚,因為太不值得。”

他緊緊地攥著那方絹子,似要以此來發泄自己無可發泄的痛楚。如懿輕聲道:“我曾經給過嬿婉機會,希望她能給自己一條別的出路,可她沒有。既然這條路是她自己執意選擇的,那麽,就由著她走下去吧。”

雲徹深吸一口氣:“是。”

如懿笑容澹澹,帶著一分懂得的哀傷:“隻是這一次,你不要再像上回一般整天喝酒意誌消沉了。那樣的傻事,做過一次就夠了。”

雲徹的神誌仿佛清醒了許多:“是。為同一個人傷心兩次,是不值得。”

如懿讚許地看他一眼:“這就對了。連嬿婉都知道要為自己爭氣,何況你一個大男人!你也該為自己好好打算了。”

雲徹猛地一凜:“但憑嫻貴妃娘娘吩咐。”

如懿輕輕一笑:“禦前,如何?”

皇後用完早膳,便著緊去看永琮。永琮還是那樣瘦小,睡在乳母懷中,並不太安寧。皇後心疼不已,自己抱著哄了片刻,乳母春娘笑道:“到底七阿哥和額娘最親,皇後娘娘一抱,他就睡得香了。”

皇後笑笑道:“外頭給你備了一碗不加鹽的肘子,快去喝了。七阿哥喜歡喝你的奶水,這是你的福氣。”

春娘答應著下去了。皇後抱著懷中的兒子,怎麽都看不夠愛不夠。正巧素心進來道:“娘娘,方才李玉來傳旨,皇上說咱們七阿哥自幼多些病痛,所以打算九月初一與娘娘前往隆興寺西側的行宮小住,也好往隆興寺祈福保佑七阿哥平安。”

皇後喜道:“隆興寺是千年古刹,寺裏供奉的正定大菩薩據說十分靈驗,康熙爺在世的時候也多次去參拜呢。皇上真是有心。”

素心亦高興:“可不是,皇上多疼愛咱們七阿哥,一日不見都舍不得呢。”她想了想,微微皺眉,“還有一事。皇上昨夜臨幸了魏官女子,就是嘉妃身邊的櫻兒,今早起來就晉了答應呢。”

皇後的笑容瞬間凝住:“櫻兒!怎麽嘉妃也不得力,一個小丫頭也料理不好。”

素心忙賠笑道:“那丫頭果然是狐媚東西!嘉妃又有兩個阿哥,一時疏忽了也是有的。不過話說回來,到底也隻是個答應,能有什麽呢!”

皇後稍稍釋然:“也是。嘉妃雖然還算得力,但有了兩個兒子,也得防著她來日不安分。也好,多個魏嬿婉,她也有得鬧心。本宮正好得些空閑,好好養好永琮才是要緊。”

素心諾諾聽著,眼波一轉,便若無其事陪著皇後一起哄永琮了。

如懿再次看到茉心的時候,已經是乾隆十二年的冬天。這一年京中痘疫四起,秋燥冬暖,略無霜雪,河井枯涸。自九月間起,痘疫流行,自河北蔓延至京郊,又波及京師,十不救五,小兒之殤,日以百計。

宮中因著從前順治爺福臨死於痘疫,連聖祖康熙幼時也得過,所以格外惶恐。皇帝除了忙於前朝痘疫之事,尤其囑咐阿哥所將各位公主、阿哥都抱到生母或養母宮中養育,小心避痘。宮中供奉了痘神娘娘,為過春節所掛的春聯、門神、彩燈全被撤下,同時諭令全國及宮中“毋炒豆、毋點燈、毋潑水”,並頒詔大赦天下。一時之間,宮中人人自危,大為惶恐。

永琮體弱多病,皇後也格外防備,小心謹慎看顧。長春宮中一律不許生人出入,生怕沾染了痘疫。

而茉心,便是在那個時候求見如懿的。彼時如懿正與海蘭閑話宮中痘疫之事,連一應的乳母保姆都不甚信任,一切都必得自己親自過手,她聽得惢心小心翼翼提起“茉心”這個名字,不由得含了幾分詫異之色:“茉心不是伺候慧賢皇貴妃的貼身丫頭麽?聽說慧賢皇貴妃死前放心不下她,將她指婚給了守順貞門的一個侍衛,之後便在古董房當差。她忽然要見咱們做什麽?”

永琪活潑地笑著,越發逗得海蘭笑個不止,拿著撥浪鼓哄了永琪玩,漫不經心道:“如今皇上隻寵著魏常在,眼見著年前必定是要封貴人了。咱們得閑不用伴駕,見一見茉心便又怎麽了。”

如懿沉默片刻,將永琪抱到乳母懷中,隨著惢心起身向外去。見到茉心的時候,是在古董房邊一間昏暗的小廡房裏,想是她平日當值時所住。茉心一副婦人裝束,簪著白絨團花,枯啞的頭發用一支素銀平簪緊緊壓住。她眼睛通紅,人也木木的,像是沒有活氣似的,哪還有半分像從前寵婢模樣。

如懿和海蘭見茉心這副打扮,知道她是家中出了喪事,便道:“家裏怎麽了?是不是有為難的地方?”

茉心離她們倆遠遠的,縮在牆角一隅,戚然歎道:“奴婢的丈夫歿了,奴婢今日是過來替他收拾遺物的。”

如懿歎口氣:“惢心,備下五十兩銀子給茉心,就當給她丈夫操辦後事。”

惢心答應了一聲:“那奴婢回宮去取。”

茉心慘然一笑:“嫻貴妃娘娘,難為你還肯給些賞賜,倒不計較奴婢曾是伺候慧賢皇貴妃的人。”

窗外寒氣猶冽,廡房裏並不如嬪妃所居的宮室一般和暖春洋。如懿遠遠立在茉心身前,靜靜聽著,心中忽然有一陣短暫的心安。與晞月十數年的爭寵慪氣,是落在宮牆縫裏的塵灰,摳不出,抹不去,隻能任它停留成時光柔軟的折痕。當這些曾經輕狂的片段從如懿的回憶中慢慢剝離而出時,她不勝欷歔,然而那欷歔也是屬於勝利者的活著的綺想。畢竟如今活著的人,是她自己。所以,她凝望茉心的目光疏遠而冷淡,卻不失一縷悲憫之色:“所謂計較,是對活著的人而言。斯人已逝,前塵往事還有什麽放不下的。何況你隻是慧賢皇貴妃的侍婢而已,何必再與你有所糾葛?”

“那麽奴婢來找嫻貴妃,果然是沒有錯。”茉心俯身一拜,“從前奴婢多有不敬,這一拜算是還了。”她微微一笑,叩首道,“隻是嫻貴妃既然賞賜,五十兩銀子怎麽夠?兩個人的喪事,要給也是一百兩了。”

如懿的眉心細細地擰起,打量著茉心道:“這話怎麽說?”

茉心的臉是萎黃的花瓣的顏色,有慢慢頹敗的跡象。她慘笑道:“奴婢的丈夫死於痘疫,奴婢服侍了他這些天,恐怕也逃不了了。昨日早上起來,已有嘔吐、頭痛的症狀,今天手臂上發現長了兩顆紅疹子。所以,兩位娘娘,奴婢離你們那麽遠。”

如懿聽得“痘疫”二字,心下一陣緊縮,幾乎是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海蘭緊緊依在她身畔,勉強鎮靜道:“你都得了痘疫,還要見本宮和嫻貴妃,是要讓我們染上痘疫,好讓你替慧賢皇貴妃報仇麽?”

茉心眼中閃過一絲雪亮的恨意,搖頭道:“奴婢知道,慧賢皇貴妃死不瞑目,最恨的人是誰。慧賢皇貴妃臨死前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還是死死盯著奴婢,奴婢知道,她是要奴婢不要放過那個佛口蛇心的人!”

如懿凝視她片刻,搖頭道:“你都這樣了,還想著這些做什麽?”

茉心嗬嗬笑著,幹枯的唇微微張闔:“就是因為奴婢到了這個地步了,才終於有了辦法。”她笑起來露出森森的白牙,“慧賢皇貴妃死前,奴婢就被指了一個侍衛嫁了,為的就是還能留在宮裏好尋個機會。可奴婢身份低微,一點辦法都沒有。如今她連嫡子都生下來,這一生真是順心遂意啊!可奴婢一直記得慧賢皇貴妃死前有多恨,奴婢答應過皇貴妃,一定會替她報仇雪恨。”

海蘭不以為意地搖頭,靜靜撥弄著手腕上的紅玉髓琢花連理鐲,如玉髓瑩紅通透如石榴籽一般,襯出她一雙柔荑如凝脂皓玉:“長春宮禁衛森嚴,你進不去的。”她抬起頭,漫不經心地掃一眼茉心,“你要本宮幫你?”

茉心點頭道:“奴婢既然得了痘疫,法子反而多了。奴婢知道,娘娘和慧賢皇貴妃一樣恨她。”

海蘭盈然一笑:“你倒真是明白本宮的心思。”

如懿略想了想,背過身去,隻留下華服高鬢的身影:“這件事,本宮不做。”海蘭忙跟過去,語不傳六耳,“姐姐,你忘了她是怎麽害你的麽?姐姐到如今都沒有子息,就是她一手造成的。姐姐若怕髒了手,我來做便是。”

如懿的心忽然一顫,像是猝不及防地被狠狠抽了一鞭,傷口裂開的疼痛上又灑滿了雪白的新鹽。她握住海蘭的手:“我做和你做有什麽區別,咱們都別髒了這個手。”

海蘭急切道:“姐姐是從冷宮裏撈回一條命的人,不能有婦人之仁。”

如懿定定頷首:“不是婦人之仁。你和我都知道,她的這個兒子天生孱弱,活得艱難。再者,說句不怕報應的話,從前沒有永琪,下什麽手做什麽事都沒有後顧之憂。但如今……”她搖頭,“不是為了別人,隻為永琪。我從前不懂,隻為恨著一個人,便什麽事都肯做。如今我和你都算是人母,這件事,不必做了。”

海蘭猶不死心:“姐姐……”

如懿擺一擺手,轉身向茉心,決然道:“抱歉,本宮與愉妃都幫不了你。”她見茉心遽然變色,越加寧和道,“本宮知道自己無用,所以有心無力。”

如懿說罷,旋身便挽著海蘭的手出來。她殷殷道:“咱們走吧。回去好好兒拿藥水洗洗,免得染上痘疫。”

海蘭猶不死心,低低道:“姐姐,咱們真的不做?”

如懿沉聲道:“若在從前,我絕無二話。戳她的軟肋,我心裏痛快。可如今……”

海蘭的聲音有些尖銳:“不隻是為了永琪,姐姐也擔心地位和尊榮受損,也怕皇上知道吧?從前咱們輸得徹底,什麽都不怕,如今得到愈多,瞻前顧後也多了。”海蘭微微黯然,“姐姐,我真怕有一日,我們的顧慮太多,便隻會束手無能了。”

第十五章 甜白

二人靜靜地站著,風聲被兩旁聳立的深牆擠得虎虎亂竄,發出嗚嗚咽咽的鳴聲。如懿惻然轉首,但見嬿婉攜了侍女瀾翠緩緩走來,大約是從養心殿出來。

嬿婉見了她們,忙福了福身,剪水雙瞳清淩淩的,泛出由衷的歡喜殷切之情:“嫻貴妃娘娘萬福,愉妃娘娘萬福。”

海蘭見有人來,便欠身道:“姐姐,快到年下了,宮裏事多,我先回去了。”

如懿端正容色,微微頷首。嬿婉走到如懿身前,楚楚的臉龐越加蘊滿了自謙的神色:“大冷天的,嫻貴妃娘娘怎麽立在這兒,仔細著了風寒。”

如懿的客氣中帶著疏離:“有勞魏常在掛心,本宮正要回去。”說罷,她便徑自要離開。嬿婉側了側身,卻並無讓她過去的意思,隻道:“嫻貴妃娘娘還是那麽討厭嬪妾麽?”

如懿淡薄一笑:“常在這話,本宮卻不懂了。”

嬿婉揮手示意瀾翠走遠,道:“娘娘一直以為嬪妾是攀龍附鳳不念舊情之人,所以屢屢冷淡嬪妾,卻不知嬪妾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如懿拂了拂被風吹亂的鬢發,她揚起的唇角勾勒出不屑的弧線,長街獵獵的冷風冷不丁地掀起她玉色長袍,配著紐子上係的青碧流蘇金累絲綴明珠香囊,越發如雲後淡薄的日光,渺渺不可親近,“你如何一步一步走來,本宮都是親眼看著的,又何來苦衷二字?”

嬿婉銀紅色的袍角被風拂起,像一隻想飛卻飛不高的蝴蝶,顫動著翅膀:“嬪妾聽說嫻貴妃娘娘出身烏拉那拉氏家族,這個家族,既是榮耀,也是陰霾。想來娘娘當年在冷宮受苦的時候,一定不會忘卻自己的家人,所以才奮發而起。嬪妾也是如此,像嬪妾這種出身,所受的種種白眼辛苦,娘娘這樣的尊貴之人如何能夠體會。但嬪妾不忘家族之心,與娘娘卻是一樣的。”

如懿默然歎息:“但是你終究辜負了一顆真心。”

嬿婉自嘲地笑笑:“像我們這種人,進了宮中之後,自身的榮耀便與家族的榮耀結為一體,一榮俱榮,一辱俱辱。尤其是嬪妾,既然父母族人不能為嬪妾帶來任何榮耀,嬪妾就一定要讓自己過得舒心適意。真心這樣私己的東西,不能割舍也是要割舍的了。”

如懿緊了緊披風,漠然以對:“你自己選擇的路,自己高興就好。聽說皇上打算要封你為貴人了,恭喜!”

嬿婉欠了欠身:“但願以後娘娘不要再鄙夷嬪妾就好。這句恭喜,嬪妾感激不盡。”

如懿徑自離開,瀾翠走近嬿婉,低聲道:“小主何必要理會嫻貴妃對您的態度,咱們與她也不相幹。”

嬿婉輕笑,明媚的眼睛如同天上細細的月牙兒:“怎麽不相幹?皇後雖然生下了七阿哥,但身子壞了許多,很多時候都不能侍寢。而嫻貴妃有協理六宮之權,我自然得格外小心些。”她看瀾翠一眼,“對了,我讓你去看看舒嬪一直用的是什麽坐胎藥,你看了沒?”

瀾翠道:“奴婢借口去敬事房,說小主的綠頭牌有些暗了,偷偷用瓶子裝了些舒嬪的坐胎藥出來,馬上送去太醫院,請太醫照樣子配出一個來給小主服用。”

嬿婉頷首道:“快去!我到現在都沒有身孕,哪怕皇上晉封,也不過是個小小貴人,何年何月才能熬到主位?宮裏的坐胎藥那麽多,人人都在喝,隻有舒嬪的是皇上親自賞的,一定特別好!”

瀾翠猶豫道:“可舒嬪每次侍寢之後都喝,一直都沒懷孕啊。”

嬿婉有些不屑:“那是她福薄。葉赫那拉氏的族人本就不多,沒福氣延續下去也是有的。”她遲疑片刻,“不過你還是讓人看看,是不是上好的坐胎藥。”

瀾翠答應著去了,嬿婉撫了撫平坦的肚子,飽含希望地長舒了口氣。

三日後黃昏時分,李玉來傳召如懿前往養心殿一起用晚膳。如懿更衣過後,換上煙靄紫的如意雲紋錦袍,清雅的顏色,袖口不過是略深一色的折枝辛夷花紋樣,搭著金絲薄煙翠綠緞狐皮坎肩,越發襯得容色多了一分溫柔嬌豔。

她扶著惢心的手下了軟轎,才走到階下,見雲徹穿著養心殿最末等的侍衛服色,兩頰凍得通紅,一動不動守衛著。

在經過他時,如懿悄然低聲:“辛苦。”

雲徹微微一笑,甘之如飴:“微臣在禦前做了這麽久的侍衛,奈何出身寒微,隻能如此,辜負娘娘期望了。”

如懿眼中有溫情浮漾:“丈夫之誌,用十年去實現也不算晚。忍得一時,才能一飛衝天。知道本宮為何一定要調你到禦前麽?”

“禦前機會多,不比其他地方。”

如懿微笑,目光清和:“這隻是其一。常常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如何走到另一個男人跟前去,才能真正讓你斷了念頭,磨礪心誌。她無情,你更無情,才能無所畏懼。”

雲徹懂得:“多謝。雪後路滑,娘娘小心足下。”

如懿裹緊身上的孔雀紋大紅羽緞披風,緩步入殿。暖桌上已經布好了熱氣騰騰的金絲菊燉野雞鍋子,如懿聞得香氣,先笑道:“好香。”

皇帝起身拉住她手,一臉的親密無間:“今兒晚膳都是你愛吃的菜,這芝麻青魚脯製得極好,朕讓他們試著做了十來次,隻有這一次做出來的一點腥味也沒有。菠菜和豆腐製成的金鑲白玉版十分清甜,入口即融。尤其這道醉蝦,融了蝦子本身的鮮嫩,配上醇酒調味的甘芳,所以朕急急催促你來。”

如懿兩靨盈盈,眉目澹澹含情:“今兒又不是什麽大日子,好好兒的怎麽備下了那麽多臣妾愛吃的菜?且都是冬日難得的。”

因著從外頭進來,她雙手冰冷,皇帝捧著她手,輕輕嗬氣道:“外麵可冷吧。今兒是臘月二十三,也算小年。朕想著快到年下了,你協理後宮忙碌了這麽些天,也給你鬆泛鬆泛。”他亦有幾分自得,“如今天下富足,庫倉串銅錢的草繩都爛了。你喜歡的東西即便難得,朕若想要取來,也不算難事。”

如懿心口暖洋洋的,握著皇帝的手,道:“那臣妾能謝皇上的,就是把這桌菜都吃了。”

如是,帝妃二人相對而坐,也不讓人服侍,便自自在在動起筷子來。

皇帝看她貪吃了幾口醉蝦,甚是喜歡的樣子,便高興道:“雖然貪吃也慢些,到底裏頭是有酒的。咦?你怎麽沒喝幾口酒臉就紅了?”

如懿笑著摸了摸臉:“新描的眼妝,皇上喜歡麽?”她且說且笑,如玉雙頰上透出幾許紅暈,似初露的曉霞彌散,眉眼旁都化為淡淡的芙蓉淺紅,更顯得明眸燦若星子,顧盼蘊漾。

皇帝伸手輕輕撫摸:“如懿,朕希望你一直這樣高興。”

心跳得有點快,混著紅羅輕炭暖融融的氣息,將殿中沉水香的氣息烘暖出來,徐緩地在空氣裏麵迷漫著。如懿低下頭,莞爾一笑,輕輕撓他的手心,似小魚輕啄。這般溫存,直到有添酒的小太監步入,才稍稍中止。

李玉隨後進來道:“皇上,上回您說要在年前晉封魏常在為貴人,叫內務府擬了封號來看,內務府已經擬了三個送來,想請皇上過目。”

皇帝微一頷首,李玉一拍手,內務府的小太監捧著一個紅紋木盤子恭謹入內,上麵放著灑金紙,分別寫著三個大字:令、恪、睦。

皇帝掃了一眼,隨口道:“後兩個都俗。令,令,美好為令,這個字前人也未用過,便是這個令字吧。”

“令貴人?《詩經》中說‘如圭如璋,令聞令望’[6],是讚美如玉般美好之人。”如懿輕聲念過,笑盈盈覷著皇帝,“皇上似乎很喜歡她。”

皇帝靜了須臾,眼底的笑意愈來愈濃,幾乎笑得眸如彎月,含了幾分促狹道:“如懿,你是吃醋麽?”

如懿麵上微微一紅,轉首不去看皇帝,故意有些怨懟:“皇上是取笑臣妾麽?”

皇帝側身靠近她,咬著她的耳垂低低道:“‘如圭如璋,令聞令望’的下一句便是‘鳳凰於飛,翽翽其羽’[7],乃指兩情恩愛,共效於飛之樂。你是覺得朕過於寵愛魏氏了麽?”

如懿嘟一嘟嘴,麵色愈紅,極力自持道:“臣妾沒有這樣想,是皇上最愛多心,胡思亂想。”

“好吧,那便是朕胡思亂想。但即便是胡思亂想,也不會是魏氏,而是你。”皇帝捉過她白皙如凝脂的手背輕輕一吻,笑著道,“嬿婉有幾分像年輕時的你,但青春雖好,卻還失了一段成熟風韻,或許年長些會更好。”

聽他娓娓說起那樣情長的語句,不是不曾有一分心旌動搖,牽起往日的少年恩愛。然而如懿聽完,輕輕啐了一口,便一笑置之:“皇上覺得合心意,那就囑咐內務府去辦吧。”她側首吩咐侍奉皇帝的毓瑚,“把那甜白釉玉壺春香爐挪遠些,裏頭點了龍涎香,香氣太重影響進食。”

毓瑚忙答應著做。二人正說著閑話,隻聽聞外頭細細尖尖的太監的嗓音輕巧道:“皇上,魏常在求見。”

太監的聲音一貫尖細如絲,若非聽慣,必然覺得紮耳。如懿抿嘴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魏常在來得好巧。”

皇帝的眼笑得如彎起的新月牙,閃爍著明亮的璀璨,吩咐道:“喚她進來,正好也在用膳,人多熱鬧些。”

外頭厚厚的明黃重錦團福簾一揚,一個清婉女子蓮步姍姍而入,彼時地上鋪了厚厚的素紅色銷金絨毯,她的腳步極輕盈,落在地上寂然無聲,牽動碧藍閃銀明霞緞長裙揚起浮波似的漣漪,連著潔白耳垂下掛著的二寸長的金墜子和鬢際的浮花銀鍍金嵌碧璽珠翠簪上垂落的寸許珍珠流蘇微微輕顫,如點點光溢。因著年輕,連用的珠花也是那樣明媚柔麗,粉紅碧璽是盛開的花朵,紅寶粒子是嬌盈盈的花蕊,黃玉花苞生生待放,綠色碧璽作五瓣花葉。她的臉如天際的霞色,映著鬢邊珠翠珊珊,真恍若一道輕霞柔柔撞入眼簾。

如懿心中微微一顫,無論皇帝如何說嬿婉失了成熟韻致,但青春之美,拱得她若一隻驕傲的孔雀,那分清豔是那般肆無忌憚。

皇帝見了嬿婉便含笑,伸手示意她起身:“不必拘禮。外頭天寒,你怎麽來了?”

嬿婉嬌怯怯道:“臣妾燉了一晌午的燕窩,聽說皇上和貴妃娘娘正用膳,所以特意奉來給皇上和貴妃娘娘品嚐。”

如懿如何不懂她話中之意,蘊了一絲淺淺的笑道:“魏常在的燕窩定是特意備下給皇上的,臣妾沾光了。魏常在來得正好,皇上正說起要給你貴人的位分呢,連封號都擬定了,聖旨一下便是令貴人了。”

嬿婉乍驚乍喜,掩不住唇角滿溢的歡愉,連連欠身謝恩不已。皇帝欣賞著她嬌媚喜色,亦十分滿足。嬿婉脆脆道:“皇上剛有意晉封臣妾,臣妾也備了新製的燕窩,換了新巧的做法進獻皇上,真算與皇上心意相通。”她說罷,睇了皇帝一眼,眼波悠悠蕩蕩,極是輕媚。皇帝看得心醉,嬿婉含了幾分羞澀,並不與他目光相觸,轉首喚道:“瀾翠,將我備下的燕窩奉上。”

瀾翠喜孜孜從五角紅紋食盒裏小心翼翼捧出一碗燕窩細粉,柔聲道:“臣妾家鄉盛產綠豆製成的粉絲,母家額娘托人送了些進宮,原是小家子玩意兒,吃個新鮮罷了。臣妾早起用鴿蛋和金針絲煨了,再配三兩燕窩燉製澆上,請皇上和貴妃試個新鮮。”

如懿望了那盞中一眼,細粉原近乎白色,那燕窩更是透明的白,一眼望去,白霜霜堆了滿滿一盞,幾乎要盈了出來。如懿按住心底逸出的一絲詫異,麵上淡淡地道:“三兩燕窩,所費不少呢。”

瀾翠在旁賠笑道:“小主早起便為這道點心費心,還怕皇上吃慣了禦膳的菜色,吃說讓皇上嚐嚐心意便是了。隻要皇上喜歡,也不怕靡費什麽。”

皇帝看了一眼,唇角的笑色越來越濃,幾乎忍不住了,他轉首看如懿道:“說到製菜,貴妃亦頗為拿手,這道燕窩細粉,貴妃怎麽看?”

如懿看著滿桌琳琅菜色,含了薄薄的笑色,語音清朗如珠傾落:“魏常在的燕窩細粉素白一碗,顏色倒頗清爽。”她頓一頓,看著喜不自勝的嬿婉,本不欲往下說,然而她想起嬿婉昔日對淩雲徹的態度,忽然起了幾分惡作劇之心,銜了笑意道,“燕窩貴物,原本不許輕用,如必定要用,先得用天泉滾水泡足,須巧手婦人在光下用銀針挑去黑絲和細毛,一絲一縷都不得殘餘,以免損了滋味。若用嫩雞、新摘菌子並上好火方三樣湯滾之,火方則以金華產最佳,細細煨透後除去雜物,撇去油脂,隻餘清湯慢燉才是最佳。其次以蘑菇絲、筍尖絲、鯽魚肚、野雞嫩片燉湯與燕窩同煮亦可。民間常用肉絲、雞絲夾雜其中,這是吃雞絲、肉絲,口味渾雜,並非隻吃燕窩之妙。如今常在妹妹用三兩燕窩蓋足碗麵,與細粉混同,一眼望去如滿碗白發,反不得其美味了。”

皇帝輕嗤道:“東西用得貴而足,但配製不當,真乃乞兒賣富,反露貧相。”他凝視如懿,笑道,“你善於美味,隻是輕易不露真相,如今娓娓道來,可做禦廚的師傅了。”

如懿婉然道:“臣妾賣弄了。本該洗手做羹湯侍奉夫君,隻是有禦廚專美,臣妾的微末技藝,算得什麽。隻是與魏常在一般,拿心意侍奉皇上罷了。”

皇帝似想起什麽,歡喜之色如孩童一般:“朕記得你從前在潛邸時做過一道冬瓜燕窩,滋味甚佳。以去皮冬瓜之柔配燕窩之柔,以燕窩色澤之清入冬瓜之清,重用雞汁、菌子汁熬足,入口清醇,一試難忘。”他頗為歎惋,“隻是如今你不大肯做了。”

如懿擺首,含了一縷黠色:“偶爾一試,才能難忘。若是常常吃到,便也沒什麽稀罕了。而且臣妾多年不做已經手生,若做得不好,卻連皇上記憶中的美味都不保,還是不做也罷。”

如懿的喜色與微嗔都分明落在眉梢眼角,二人一應一答,恍若尋常夫妻。嬿婉侍立在旁,聽得如懿字字句句評說,臉早已窘得如煮透的蝦子一般紅熟。末了皇帝的話,更羞得她成了夾在滿桌膳食中的那碗燕窩細粉,一分分尷尬地涼了下去。

還是瀾翠悄悄碰了碰她的手臂,示意她趕緊告退。嬿婉竭盡全力擠出一個笑容,道:“皇上與貴妃娘娘用膳,臣妾偶感風寒,還是不陪著了,以免損及皇上與娘娘康健。”殿裏暖洋如三春,她隻覺得背上黏膩膩的全是汗水,吸住了薄而滑的雲絲小衣,悶得透不過氣來。皇帝正與如懿說話,隻是草草點了點頭,也不多理會。

嬿婉匆匆轉身,仿佛一刻也待不住了似的,她轉得太急,身子撞在了一旁的甜白釉暗花葡萄玉壺春香爐上,爐身一翻,裏頭的龍涎香灑出大半,殿中立時彌漫了甜膩香氣,近乎窒悶。

皇帝不自覺地蹙了蹙眉,睨了嬿婉一眼,旋即向毓瑚道:“方才貴妃囑咐你把香爐放遠些,就是怕香氣過於濃鬱,影響進食的情緒。怎麽你還是如此不當心?”

毓瑚忙跪下請罪,嬿婉聽得皇帝有不悅之意,惴惴不安地欠身:“皇上恕罪,是臣妾不當心,碰翻了這白瓷香爐,不幹毓瑚姑姑的事。”

皇帝微微瞠目,旋即失笑:“白瓷?這怎是白瓷?”他從容拂袖,細細道來:“這是甜白釉,乃前明永樂窯所產。甜白釉極瑩潤,白如凝脂,素猶積雪,幾能照見人影,觸目便有溫柔甜淨之感,故稱甜白。其名貴難得,怎是尋常白瓷可比?”

寥寥數語,幾如措手不及的耳光,打得嬿婉幾乎站不住。嬿婉的身影微微一顫,好在瀾翠在身後緊緊扶住了,她極力自持著顫顫請罪:“臣妾愚昧無知,還請皇上寬宥。”

皇帝擺一擺手,似乎不願再多言:“依你出身所見,必不知此。罷了,跪安吧。”

皇帝叫臣子“跪安”乃是客氣,若是對妃嬪這般說,便是不欲她多留眼前的意思了。嬿婉本是新封貴人之喜,此刻隻覺足下無絲毫立錐之地,隻得訕訕退出。

如懿望著她倉皇背影,又見宮人退下,方淺笑道:“皇上往日似乎很喜歡魏常在。”

皇帝淡淡含笑:“不過爾爾。隻是宮人擾攘,總說魏常在因為像你而得寵,你喜歡麽?”

如懿撇一撇嘴:“有什麽可喜歡的?臣妾卻不信這樣的話。”

皇帝大笑:“啊!原來你覺得嬿婉不夠美,所以不是因為像你年輕時而得朕歡心。”

如懿輕一旋身,半開玩笑:“因為臣妾不信人與人可相互替代,容貌與性情也不會重複。皇上喜歡魏常在,自然是有她不可取代的好處。”

皇帝笑著擰一擰她的臉:“如懿,那麽,你也有你不可取代的好處。”

如懿斜睨他一眼,盈盈雙眸幾能滴出水來:“臣妾也知道,自己有十足十的壞處,旁人學也學不去。”

皇帝一牽她手,擁入懷中,咬著她耳垂笑道:“那朕來告訴你,你壞在哪兒。”

殿中,一色春意濃。

所有跟帖: 

後宮·如懿傳3 流瀲紫 4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100747 bytes) () 04/29/2015 postreply 04:24:36

應該沒完吧。謝謝玉珠。 -wumiao- 給 wumiao 發送悄悄話 wumiao 的博客首頁 (315 bytes) () 04/30/2015 postreply 15:09:52

有。度假中,等回房間就貼。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01/2015 postreply 11:16:45

後宮·如懿傳3 流瀲紫 5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98382 bytes) () 05/01/2015 postreply 13:14:22

後宮·如懿傳 3 作者:流瀲紫 6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129330 bytes) () 05/02/2015 postreply 14:09:41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