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如懿傳3 流瀲紫 1

第一章 情心

皇帝溫沉的手掌有難言的力量,按壓著她紛亂而縹緲的思緒。他在她耳畔輕聲叮囑:“如懿,不要動氣,不要落了旁人的圈套,心靜為上。”這樣溫暖沉著的言語,聽得她心中沉沉一動,不免生了幾分依賴之情。

這種依賴,在她初出冷宮承寵的日子裏,滋長最甚。一直有噩夢纏繞,那些在冷宮苦度的歲月,內心的驚慟,軀體的痛楚,無一不如蟒蛇將她緊緊糾纏。即便服下安神湯藥,昏黑悠長的暗夜裏,她仍會斷續醒來。

似是察覺她的不安,皇帝陪她的時候,明顯多起來。好些時候,她在噩夢中醒來,在燭火微弱的光線下,望著床頂雕刻的富貴華麗的吉祥圖案,那些鏤刻精致灑朱填金的青鳳、蓮花、藤蘿、佛手、桃子、芍藥,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然後,她聽到他綿長的呼吸聲。他的手臂,始終緊緊攬住她微微散著冷汗的身體,將自己的溫度綿綿傳遞。他的手臂健壯而有力,緊緊包圍她,即使在熟睡中也不鬆懈分毫。她昏昏沉沉睡去,又悸動不安醒來,始終被他裹在懷中,肉身相貼。

那一刻,她淚眼迷離。甚至有那麽一瞬,她會相信,他一定,一定會陪著自己,共同等待大地黎明的來臨。

其實她何必要事事算計,若有人可依靠,事事憑他做主,不也很好。就如阿箬一事,內裏再怎麽難堪,落在外人眼裏,阿箬還是索綽倫氏慎嬪,在宮中謹慎侍奉多年,聖寵不衰,一時暴斃,風光大葬,家中與有榮焉。

皇帝都做得很周全。可是她,卻不能不靠著自己。冷宮的蛇可以殺去,火可以撲滅,但是環伺身邊蠢蠢欲動的毒物,那些躲在暗地裏窺伺自己和海蘭的人,如何能不怕?這條命,自己若不顧惜,還有誰會處處回護周全?

如懿靜默著任由思緒輾轉,皇帝含著溫意絮絮述說:“朕知道,海蘭為了替朕生下永琪,吃盡了苦頭。你與海蘭姐妹情深,她的孩子與你的孩子無異。朕明白你們的辛苦,也心疼永琪這個孩子,所以六宮上下,都會因為永琪的降生而得到朕的賞賜。延禧宮更是得足足添上三倍。”

如懿眼底微帶了喜色:“皇上疼愛永琪,自然是海蘭和臣妾的福氣。隻是臣妾怕賞賜太厚,反而惹來閑話。畢竟三阿哥和四阿哥降生時,都未曾這樣厚賞呢。”

皇帝的眼笑得彎彎的,他的呼吸輕柔地拂在她的耳側:“海蘭為了這個孩子九死一生,差點連命都賠進去了,朕賞得再多也不算什麽。六宮裏皇後素來節儉,以身作則,宮中一應份例都減半,連金銀器物都不甚打造。貴妃跟著皇後的樣子,其餘人便更不論了。倒是你,這些日子都操心苦辛,朕一直想好好賞你些什麽。思來想去,便為你製了一樣東西,從有這個主意到命人去做,其間一切,都由朕親自操持,好容易才得了。本來就要給你的,結果碰上海蘭生永琪,便耽擱了。等下閑些朕便叫人送來給你。”

如懿一心懸在未醒的海蘭身上,驚悸難定,一時哪裏顧得上皇帝要賜些什麽,便笑笑也過了:“皇後娘娘主持六宮,素來以節儉為上。皇上為此物煞費心血,臣妾領恩,隻不敢太過靡費了。”

皇帝眉目溫然:“有皇後在,你們能靡費什麽。也唯有嘉嬪愛俏,打扮得格外精細豔麗些。且嘉嬪是朕登基後第一個生下皇子的,又是朝鮮宗女,身份格外不同。所以朕想著,這次給六宮嬪妃的賞賜份例,嘉嬪得添一倍才好。”

這樣絮絮半日,皇帝也有些倦,便回宮中歇息。夜寒漏靜,永琪在乳母的哺喂後亦沉沉睡去,空氣中濃鬱的血腥氣漸漸變得淡薄,反添了幾分新生兒的乳香。如懿守在海蘭身側,拿著蘸了生薑水的熱帕子細細替她擦拭著麵孔和手臂。海蘭過度疲累後昏睡的容顏極度憔悴,泛著不健康的灰青色。她難過得如同吞了一把酸梅子。這次艱難的生育,幾乎要走了海蘭的命,僅僅是把幾個太醫趕出宮,又如何抵得過?如懿想了想,還是喚來三寶:“這幾日仔細留意著,看看今晚替愉嬪接生的幾位太醫,私下和什麽人接觸了。”

三寶知道輕重,立刻答應著去了。葉心上來點了安息香,勸道:“嫻妃娘娘,小主的傷接生嬤嬤已經縫好,小主也睡了,您要不要也回宮歇一歇?”

如何能歇呢?在冷宮漫長難度的歲月裏,都是海蘭醒著神守候著她;如今,也該她守著護著海蘭了。如懿沉吟片刻,還是微笑:“葉心,忙了一宿,你也累了。本宮讓惢心去熬了止痛的湯藥,等愉嬪醒了會給她喝。”

葉心答應著下去了。如懿望著東方漸漸明亮的天色,心中沉鬱卻又重了幾分。

皇帝下了早朝之後便回到養心殿,他新得了皇子高興,昨夜又替海蘭擔心,難免有些倦意。他正欲補眠,才進暖閣,卻見皇後守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紫參乳鴿湯,笑吟吟地迎候上來。皇帝見她如此體貼,也是高興,便由著李玉伺候他除了冠帽,問道:“皇後這麽早過來了?”

皇後穿了一身暗紅繡百子嬉戲圖案刻絲緞袍,配著一色的鑲嵌暗紅圓珠瑪瑙碎玉金累絲鈿子,斜斜墜下一道粉白熒光的雙喜珊瑚珍珠流蘇,越發顯得喜氣盈盈。她端正地福了一福,滿麵含笑道:“恭喜皇上新得皇子。”

皇帝聞言歡喜:“皇後也得了喜訊了?”

皇後忙欠身道:“昨夜本該去延禧宮守著愉嬪生產的,可恨奴才們憊懶,見臣妾睡著,也不來叫醒臣妾。臣妾一早起來聽聞愉嬪母子平安,當真歡喜,想著皇上肯定也高興得一夜未睡好,所以特意讓小廚房早早燉上了一鍋紫參乳鴿湯,給皇上補氣提神。”

皇後揚一揚臉,素心立刻捧過湯盅奉上:“皇後娘娘一醒來就囑咐人備上了,隻等皇上下朝來喝。娘娘一番心意,皇上嚐一嚐吧。”

皇帝掀開青瓷盅蓋一嗅,不禁含笑望著皇後,讚許道:“辛苦皇後了。”

料峭冬寒尚未褪去,窗下一溜兒擺著數十盆水仙,那是最名貴的“洛水湘妃”,選取漳州名種,由花房精心培植而出,姿態尤為細窈,蕊心豔黃欲滴,花色白淨欲透,顏如明玉,冰肌朵朵嬌小,如捧玉一梭,自青瑤碧葉中亭亭淨出。此刻那水仙被殿中紅籮暖氣一蒸,濃香如酒,盈滿一室,連湯飲本來的氣味都掩了下去,就好像自己對著皇帝的一片心意,總被那麽輕易掩去。

想到此節,皇後不覺黯然,卻不肯失了半分氣度,便勉強笑道:“這水仙開得真好。前些年花房一直進獻這些洛水湘妃,皇上總覺得未能臻於至美,如今擺在殿中,想來已經是最好的了。”

皇帝澹然一笑,頗有幾分自得之色,軒軒然若朝霞舉:“百花之中,朕向來中意水仙,喜愛其淩波之態,若洛水神仙。若是培植不當,豈非損了湘妃意態。”

皇後道:“傳說水仙為舜之妻娥皇、女英化身。當年舜南巡駕崩,娥皇與女英雙雙殉情於湘江。天帝憫其二人對夫君至情至愛,便將二人魂魄化為江邊水仙,才得此名。臣妾與皇上一般喜歡此花,便是愛其對夫君忠貞之意。”

皇帝若有所思,望著皇後和聲道:“皇後的心意,朕都明白。”他轉首看著那淩水花朵,輕聲道,“臨水照花,朕既是喜愛水仙忠貞之情,亦是深感娥皇、女英對夫君的恭順無二,若不以夫為天,以君為天,又怎會這般生死不離,一心追隨。”他修長的手指愛憐地劃過瑩潤的花瓣,若薄薄的雪凝在他指尖,“且水仙開在冬日,淩寒風姿,才格外難得。”

皇後端然而坐,隻覺得熱烘烘的融暖夾著濃濃幽香往臉上撲來,幾乎要沉醉下去,失去所有的防備。若然真能這般沉醉,卻也不失為一樁美事。自成為他正妻的那一日起,負著富察氏全族的榮耀,擔著兒女與自己的前程,何曾有一日鬆懈過。連這夫妻獨自相對的時光,也是隱隱繃緊的一絲弦。她何嚐不知道,宮中女子多愛花草,唯有那個人,那個讓她一直忌憚的女子,也是如眼前人一般,喜愛這淩寒之花。是不是這也算是她與他不可言說的一點相似?

這樣的念頭不過一瞬,已然勾起心底零碎而雜亂的酸意。那滋味辛辣又苦澀,酸楚得幾乎悶住了心肺,逼得她握緊了拳,深深地,深深地吸一口氣,提醒自己:嫉妒,並非皇後應該表露的神情。至死,這樣的情緒,隻能掩埋在心,任憑它咬蝕透骨,亦要保持著外在的雍容得體。

旋然,她眉目溫靜:“得皇上喜愛,自然是好的。臣妾聽聞今冬江南所貢綠梅頗多,嫻妃素來喜愛綠梅淩寒獨開,想來也是深明皇上惜花之情。”她見皇帝並不接話,隻是津津有味地飲著她送來的湯飲,心頭微微一暖,蘊了脈脈溫柔道,“皇上不僅要為國事辛苦,還要為家事辛勞,臣妾不求別的,但求皇上萬事順心遂意,不要再有煩心之事就好。”

皇帝微有幾分動容,口中卻漸漸轉淡:“皇後這樣說,是覺得朕會有什麽不順心遂意的事麽?”

殿外朝陽色如金燦,如汪著金色的海浪,一波波湧來,碎碎迷迷,壯闊無比。皇後端莊的臉容便在這樣的明灼朝暉下漸漸沉寂下去:“臣妾今早聽說慎嬪的棺樽在火場焚化時突然起了藍色焰火,引得在旁伺候喪儀的宮人們驚慌不已。臣妾又聽聞愉嬪昨夜雖然順利產下皇子,但難產許久,自己的身子大受損傷,不免擔心是否因昨夜的不祥而引起,傷了宮中福澤。”

皇帝停下手中湯盅,凝神道:“皇後是六宮之首,有什麽話不妨直言。”

皇後的語調沉靜而和緩,忖度著道:“臣妾聽聞慎嬪雖是在冷宮自裁,但替她收屍的宮人們說,她渾身傷痕,且穿著一身紅衣和紅鞋死去,怨氣深重。臣妾知道慎嬪從前是嫻妃的侍女,許多事慎嬪有不當之處。賜死也罷受罰也罷,隻是在宮中動用貓刑,還要合宮宮人看著以作訓誡,未免太過狠毒,傷了陰騭。”

細白青瓷的湯盞在皇帝修長的指尖徐徐轉動,看得久了,那淡青色的細藤花紋似乎會攀緣疾長,蔓延出數不清的枝葉伸展出去,讓人辨不清它的方向。皇帝輕哂,頗有玩味之意:“皇後是覺得,愉嬪生育大傷元氣,慎嬪棺樽起火古怪,都是因為嫻妃私刑太狠的緣故?”

皇後本靠著填滿了蘭草蕙蘿的沙金寶藍起絨蒲桃錦靠枕,聞言忙欠身道:“臣妾不敢妄言,隻是合宮人心浮動,臣妾不能不來稟報皇上。”

皇帝唇邊的笑意還是淡淡地定著,眼中卻淡漠了下去:“朕說過,皇後是六宮之首。朕曾在年幼時想過,六宮之首若幻化成形,應該是什麽樣子。朕想了許久,應該便如蓮花台上的慈悲觀音,心懷天下,意存慈悲,不妄聽,不妄語,不行惡事,不打誑語。萬事了然心中,憑一顆慧心巧妙處置。皇後以為如何?”

簷下的冰柱被暖陽曬得有些融化,泠泠滴落水珠,晨風吹動簷頭鐵馬在風雨中“叮叮”作響,那深一聲淺一聲忽緩忽急地交錯,仿佛催魂鈴一般,吵得人腦仁兒都要崩裂開來。皇後勉強浮起一個笑容:“臣妾妄言了。不過,皇上所說的確是觀音的樣子,而臣妾雖為皇後,卻也隻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皇上所言的境界,臣妾自愧不如。”

皇帝的側臉有著清雋的輪廓,被淡金色的朝陽鍍上一層光暈。他的烏沉眼眸如寒星般閃著冷鬱的光,讓人讀不出他此刻的心情。“皇後說得對,人就是人,但所達不到的境界,也可以心向往之。”他微微一笑,仿若無意般挑起別的話頭,“就好比朕身邊伺候的奴才,從前王欽為人糊塗,肆意窺測朕意,連皇後賜婚對食的恩典也辜負,朕已經懲處了。如今有他做例,其他人都本分多了。”

煙羅紗窗濾來翡翠般的明淨陽光,西番蓮花模樣的鎏金熏籠內徐徐飄出幾縷乳色清煙。皇後溫順垂首,手指細細理著領口上綴著的珠翠領針。那是銀器雕琢的藤蘿長春圖樣,繁密的銀絞絲穿著紫色寶石勾勒出精細的春葉紫藤脈絡,原是她最喜歡的樣式,此刻,卻隻覺得上頭碎碎的珠玉射出細碎如針的炫光,一芒一芒戳得她眼仁兒生疼生疼的。須臾,皇後才覺得那疼痛勁兒緩了過去,露出柔婉容色:“皇上的意思,臣妾懂得。是臣妾失言了。原是早起嘉嬪來請安,提了幾句宮中異象。但怪力亂神之語,實不該出自臣妾口中。”

皇帝微微頷首:“這樣的話不僅不該出自皇後口中,皇後更應該彈壓流言,免得宮中妄語成風,人心自亂。”

皇後恭謹道:“臣妾知道了。回去後自會訓示六宮宮人,不許他們再胡言亂語。”

皇帝的笑幽幽暗暗,口氣卻溫和到了極處:“嘉嬪素來口無遮攔,人卻是直腸子,有什麽話都不瞞著朕。所以她說什麽,你聽一耳朵便罷了,不必事事過心。”他見皇後的臉容漸漸有雪色,越發笑容可掬,“對了,還有一事,朕要囑咐皇後。愉嬪生子是喜事,更有皇後替朕料理後宮的苦心。朕想著有子承歡膝下,皇後也可添欣慰。所以,六宮上下同賞半年份例。”

皇後勉強笑著,見皇帝倚窗而坐,這樣風姿秀逸的男子,如玉山巍峨,縱然光華萬丈,她卻隻能高山仰止,從來都難以接近,隻能由著如是情意,默默淌過。隻是此刻,他的欣慰和歡喜也是對著她的,倒並不像是隻為添了個皇子,更是多年夫妻的一份安慰和親近。不知怎的,她心裏便軟了幾分。哪怕多年來時時處處顧著富察氏的恩榮,多年相伴,到底是有幾分傾心的,何況又為他生兒育女。遠遠的兒啼聲猶在耳畔,她驀然念及自己早逝的永璉,心底狠狠一搐,牽動四肢百骸都一同抽痛起來,滴出猩紅黏膩的血珠子。她極力將腮邊的笑容撐得如十五無缺的月:“是。皇上的庶子,也是臣妾的庶子,都是一樣的。隻可惜臣妾與皇上膝下都隻有一個公主,若是多幾個玉雪可愛的女兒,那便更好了。隻是說來說去,都怪臣妾無能,保不住皇上與臣妾的永璉。”

這一句“庶子”,驟然挑動了皇帝歡喜中的情腸,有如縷的悲愁蔓延上他微垂的唇角,他情不自禁地握住皇後皓膩的手腕,切切道:“女兒也罷,庶子也罷。皇後,朕與你終究是要有個嫡子的。”

皇後含著朦朧而酸楚的笑意:“皇上,臣妾侍奉您多年,必有許多不是之處。可臣妾一心所念,唯有皇上。臣妾無論如何,也會生下嫡子,以慰皇上心願。”

皇帝握一握她的手:“皇後,無須說這樣的話。”

皇後盈盈睇著皇帝,不覺泫然:“臣妾身為皇後,是不該出此軟弱之語。可臣妾上有皇額娘,下有公主,又有母家榮華。可臣妾所能倚仗的,不過是皇上而已。”

皇帝輕噓一口氣,輕撫她肩頭:“皇後的心思,朕懂得。皇後亦不要自怨自艾了。”

他懂得麽?皇後在心底裏輕笑出來,宮裏的女子那麽多,對著他個個都是笑靨如花,自己的艱難辛酸、如履薄冰,他如何能懂?就如她一般,哪怕相伴多年,很多時候,他的心思,她也是難以捉摸。

一世夫妻,唯有表麵的榮光……

皇後這般念著,轉身處,終於忍不住低首落下淚來。

第二章 魂夢

海蘭醒來是在黃昏時分。彼時如懿已守了她一日,累得腰肢酸軟,不過咬牙挺著罷了。李玉在午後時分便已來過,千珍萬重地將一個瑪瑙巧雕梅枝雙鵲捧珠鑲盒交到她手中。那鑲盒以大塊深紅與雪白的雙色瑪瑙挖成,白瑪瑙為底,質地細膩,中間夾雜白色或透明紋路,留出鮮豔的俏色深紅瑪瑙雕出梅枝,枝幹虯曲,花朵盛放,麵上嵌青金、珊瑚、綠鬆、碧璽和水晶,點綴出碧葉紅梅雪光明耀之樣,兩側以珍珠浮雕銜環鋪首,中間一顆拇指大的貝珠包金為紐,一看便知是連城之物。

李玉在她身側,悄聲道:“隻為這盒子上的梅花,皇上便畫了不下百次,真真是用心。奴才說句不好聽的話,娘娘在冷宮的時候,皇上雖然不聞不問,但一人書畫的時候,畫的梅花比往日裏多多了。原可從那些裏頭挑一幅好的便是了,可皇上還是覺著不夠好,又畫了好些,叫工匠們細細描摹了,做得不好便廢置。饒是這樣,這盒子也是出到第三個才好,隻可惜了前頭那些好瑪瑙。嘖嘖!”

如懿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隻是道:“這算是千金換一笑麽?”

李玉哪裏懂這個,搖頭晃腦繼續道:“這盒子也罷了,小主快打開看看裏頭的東西,才叫用心呢!”

如懿見海蘭尚未醒來,遂也打開一看,隻見兩掌大的瑪瑙盒子裏,羅列著一排排綠梅的花苞,盈盈未開,如綠珠點點。更有一薄薄的紅梅胭脂箋,她取過展開,卻是皇帝親筆,寫著“疏疏簾幕映娉婷,初試曉妝新”[1]。

那字寫得小巧,如懿幾乎能想見他落筆時唇角得意的笑紋。她眉心微曲,詫異道:“如今是二月裏了,哪裏還來這些含苞未放的綠梅?”她輕輕一嗅,“仿佛有脂粉的香氣,並不盡是梅花香?”

李玉笑得合不攏嘴,撫掌道:“可不是?先用密陀僧、白檀、蛤粉、冰片各一錢,又以當季開得最盛的白芷、白芨、白蓮蕊、白丁香、白茯苓、白蜀葵花、山柰、甘鬆、鹿角膠、青木香、篤耨香研至絕細,和以珍珠末、蛋清為粉。然後尋最巧手的宮女折來新鮮飽滿的綠梅花苞,把這粉小心灌進花苞裏,用線紮其花尖,將粉密封於花房之內蒸熟,再藏於瑪瑙盒內,靜置足月。如此花香沁粉,更能令麵容瑩似白梅凝雪,乃漢宮第一方。皇上知道小主喜愛綠梅,便稱此物為綠梅粉,專供小主一人所用。”

李玉說得暢然盡興,如懿隻聽到篤耨香一節,已經暗暗驚動。她出身貴戚,尋常寶物自然入不得她的眼,便是皇帝也每每好與她談論奇珍。皇帝所用製香粉之法,傳自明熹宗懿安皇後張氏的玉簪花粉法,隻是玉簪花能存香粉,綠梅花苞卻難,且用料更為奢華珍異。那篤耨香出真臘國,乃樹之脂也。其色白而透明者名白篤耨,盛夏不融,香氣清遠,實在萬金難得。如今卻輕易用來做敷麵香粉,珍重之餘隻覺心驚,若是為旁人所知,不知又要惹來何等閑話是非。

李玉極是乖覺,忙低聲道:“用什麽東西做這綠梅粉,都是皇上親自定下的,所以內務府並不曾記檔。”

不是不感動的。他記著她喜歡綠梅,惦著她的容顏憔悴,盼著她紅顏如昨,為此不惜費盡心思,靡盡珍寶。但是在冷宮那些苟延殘喘的日子之後,這些感動也僅僅隻是感動而已。身外華物,哪裏抵得上腔子裏的一口熱氣,絕境裏一雙扶持的暖手。

珍重連城,也不過是一座城池的代價而已。

所以,再歡悅,亦有涼薄之意,沁染入心。然而她麵上還是笑的,思忖片刻,取過筆飽蘸了墨汁,用一色的紅梅胭脂箋一字一字鄭重寫道:“梅梢弄粉香猶嫩。欲寄江南春信。別後寸腸縈損。說與伊爭穩。[2]”寫罷,便依舊封了交予李玉手中:“隻許教皇上瞧見。皇上見了,便知本宮心意。”她想一想,又道,“你雖有心幫我,但麵上不可露了分毫。王欽之事後,皇上最不喜宮人窺測他心意。你到這個位子不易,一切小心。”

李玉諾諾離去,她方將那綠梅粉並瑪瑙盒交予惢心一並送回了翊坤宮中。半倚在榻前,閉目凝神的瞬息裏,想起自己所寫,原是歐陽修的《桃源憶故人》,她隻寫了上半闋,卻不肯寫出那下半闋。隻為上半闋的相思,便也是下半闕裏她三年冷宮韶華蒼蒼的哀情。

“小爐獨守寒灰燼。忍淚低頭畫盡。眉上萬重新恨。竟日無人問。”她低低呢喃,在暖融融的殿內細細撫摸自己的十指。與旁人不同的是,她的手固然也戴著寶石嵌金的戒指,佩著華麗而尖細的琺琅點翠藍晶護甲,纖手搖曳的瞬間,那些名貴的珠寶會映出彩虹般的華澤,曳翠銷金,教人目眩神迷。可是細細分辨去,哪怕有鵝脂調了珍珠蜜日日浸手,但天氣乍暖微寒的時節,舊時凍瘡的寒痛熱癢,無不提醒著她歲月斧鑿後留在她身體上的斑駁痕跡。

喚醒她迷蒙心意的,是海蘭初初醒轉時低切的呼喚:“姐姐。”如懿如夢初醒,不覺大喜過望,才覺得懸著的一顆心實實歸了原位。海蘭虛弱地靠在寶石綠榴花喜鵲紋迎枕上,紅紅翠翠的底子錦華光燦,愈顯得她的臉蒼白得如一張薄薄的紙。她的神思仍在飄忽:“姐姐,真的是你?”

如懿握住她冰涼的手:“海蘭,是我。我在。”

海蘭噓一口氣,迷茫道:“姐姐,我以為自己熬不過來了。”

如懿聞言,眼便濕了。她端了止痛湯細細喂海蘭服下,又將熬得糯爛的參片雞汁粥喂了半碗,輕語安慰:“別胡說,我總在這兒。”

海蘭問過孩子康健,長鬆了一口氣:“萬佛護佑,我終於替自己和姐姐生下了孩子。無論如何,隻要孩子長大,咱們的下半生便有了些許依靠了。”

一句話便招落了如懿的淚:“隻要你好好兒的,還提什麽孩子不孩子。昨夜你九死一生,我隻看著,隻怕也要將自己填了進去了。”

海蘭艱難地笑著,很快冷下臉道:“姐姐不能填進去,我更不能填進去。她們費盡心機,下的藥讓我變胖,變得醜陋,再不能得皇上寵愛。還讓我的孩子難以出生,以致我吃盡了千辛萬苦。若不是姐姐在旁陪伴,我一個撐不住,母子俱損,豈不更遂了她們的心願。”

如懿替她掖好被角,柔聲道:“如今你虛著,別想那麽多。”

海蘭冷笑道:“如何不想那麽多!她們步步算計,隻恨我自己蠢,後知後覺罷了!此事之恨,有生之年,斷不能忘!”

如懿半垂著臉頰,傷感不已:“旁人害你,我自然是恨在心上。可是海蘭,我的手也不幹淨。我的手害死過性命,隻是我沒有生養孩子,所以今日的事傷在你身上,否則便是這報應落在我身上了。”

海蘭吃驚地睜大了眼睛,露出不屑之色:“姐姐居然相信天意報應?如果世上有報應,她們數次殘害姐姐,為什麽還沒有受到老天爺的報應!所謂報應,從無天意,隻在人為。今日她們要我和姐姐所受的種種,來日我都要一一還報在她們身上!若老天爺真要憐憫她們,恨我們狠毒,那就全都報應在我珂裏葉特氏海蘭身上。我隻要姐姐和我的孩子萬全就是!”

如懿心中震動不已,再多的委屈心酸,有這樣的姐妹在身側,深宮中煢煢獨行,亦有何畏懼?她伸出手,緊緊擁住海蘭,任由感動的淚水潸潸落下。

用過了晚膳,海蘭便又歇下了。海蘭的精神並不大好,總是渴睡。還是三寶回來,將火場之事一一告知如懿。

如懿悠悠撥著手上的鎏金紅寶石戒指:“如今都認定是本宮逼死了阿箬,所以她死後還要鬧鬼作怪,是麽?”

三寶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道:“可不是!宮中最喜歡這些鬼怪之語,怎麽禁也禁不住,何況又是棺身起了藍火那麽詭異!也難怪大家都害怕。奴才方才去火場,幾個替阿箬燒屍的太監嚇得都說胡話了,滿嘴胡言亂語,偷偷給她燒紙錢呢!”

如懿歎道:“冤有頭債有主,誰是真正害死她的人,自然她就找誰去,本宮怕什麽呢?”

三寶答應了一聲:“還有一事,奴才見伺候愉嬪娘娘生產的兩位太醫,都曾悄悄見過啟祥宮嘉嬪小主身邊的陪嫁侍女貞淑。奴才記得有次貞淑自己說過,在李朝時她便是醫女出身。奴才懷疑,愉嬪小主生產時被猛下催產藥的事,隻怕和啟祥宮有幹係。”

有烏雲重重的陰沉凝在了如懿眉心。這樣的神色不過一瞬,她已然冷笑道:“嘉嬪!本宮與她相處多年,一直以為她隻是口舌上尖酸刻薄,愛討便宜罷了。原來黃雀在後,也不是個省心的!”

三寶目光一涼,低聲道:“這才叫日久見人心呢。時間久了,什麽飛禽走獸都忍不住要出來了。小主,咱們要不要把那些太醫截下來,向皇上告發嘉嬪?”

夜的羽翼緩緩垂落,掩去天際最後一縷蛋青色的光,將無盡的墨色席卷於紫禁城遼闊的天空。那種黑暗的鬱積,教人望穿了雙眼,也望不到渴盼的一絲明亮的慰藉。窗台上供著的一束臘梅送進一縷若有若無的清幽香氣,叫人神清氣冽。如懿沉著臉道:“不必了。皇上能治太醫的,也不過是一個用藥不當之罪。愉嬪胎兒過大,催產藥量用得重些也是難免。僅僅是見過嘉嬪身邊的宮女,也算不上什麽確鑿證據。且皇上又格外看重她,隻這些話是沒用的。”她掐著指甲,感受著指尖觸著皮肉的刺痛,冷聲道,“要打擊一個人,就須徹徹底底,這樣不鹹不淡一下,費了力氣和心思,也沒什麽大用處。”

如懿守了一會兒,見海蘭睡得安穩,永琪也胃口極好,吃飽了乳母的奶水也乖乖睡了,便回到自己宮中去。

夜寒霜重,如懿才下了輦轎,卻見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在宮門邊徘徊不已。幾乎是本能一般,她就認出了那人是誰,忙不迭喚道:“永璜!”

那身影驚喜地回首,一下撲進她懷裏:“母親!”

如懿捧起他的臉仔細看了又看:“好孩子!長高了,也壯了,看來純妃待你很好。來!”她牽過永璜的手便往裏走,“外頭冷,跟著母親去裏頭坐,暖暖身子。母親叫人給你拿點心吃。”

永璜猶疑片刻,還是搖頭道:“兒子在這裏站一會兒就好了。”

如懿起疑:“怎麽了?”

永璜躊躇著,盡量把自己的身影縮在牆角的陰影裏:“兒子……純娘娘不許兒子來翊坤宮。”

如懿當下便明白了,搓著他凍得冰冷的手道:“來很久了麽?”

永璜連連點頭:“自母親回宮之後,純娘娘一直不喜歡兒子來翊坤宮見母親,所以兒子隻能趁著今晚純娘娘照顧三弟,才偷偷跑出來。”

如懿明白他的為難之處,柔聲道:“那你趕快回去吧,出來久了,隻怕純妃宮裏尋起來,知道了會不好呢。”永璜依依不舍地點點頭,如懿替他整了整衣衫,嗬暖了手道,“趕緊去吧,有空母親會去見你的。再不濟,逢年過節總能見上。你如今在純妃宮裏,她又有親生的三阿哥,你凡事得格外小心順從,明白了麽?”

永璜眼中有晶瑩的淚珠:“兒子明白。”

如懿實在是舍不得,心疼道:“這些年母親不在你身邊,你都這麽過來了。你一定凡事都做得極好,不必母親擔心。”

永璜含淚道:“母親在冷宮的時候,兒子一直牽掛不已。如今能看到母親萬事平安,兒子也放心了,隻是……”他低低道,“五弟出生,純娘娘有些不高興呢。”

如懿婉聲道:“她不高興她的,你隻管你的,好好讀書,好好爭氣。”

永璜點點頭,終究還是後怕,匆匆帶著貼身小太監小樂子跑著去了。一直走到長街盡頭的僻靜處,永璜才緩下了氣息。小樂子忙道:“大阿哥,您慢點兒。恕奴才說一句,今兒您真是犯不上。純妃娘娘待您好好兒的,你何必還來看望嫻妃,若是被純妃娘娘知道,可不知要惹出多大的是非來。”

永璜平複了氣息,冷靜道:“純娘娘固然待我好,但她到底是有親生阿哥的,我能算什麽?再好也不過是個養子。可嫻娘娘便不一樣了,她如今出了冷宮,皇阿瑪一定會待她好。若她再度收養我自然好,若不能,我在她和純娘娘之間左右逢源,也是保全自己最好的辦法。”

小樂子看他成竹在胸,仿佛與平日那個安分寡言的大阿哥判若兩人,也不敢再吱聲了。

如懿回到宮中,想著世情翻覆,亦不免心事如潮,到了二更天才蒙蒙矓矓睡去。雖然入了二月,京城偏北,地氣依然寒冷。殿中用著厚厚的灰鼠帳,被熏籠裏的暖氣一烘,越發覺得熱得有些悶。光線晦暗的室內,紫銅雕琢的仙鶴,銜著一盞絳燭籠紗燈。燈光朦朧暗紅,像舊年被潮氣漚得敗色的棉絮一般,虛弱地晃動。

如懿睡得悶了一身潮膩膩的汗,不覺喚道:“惢心……”

並沒有惢心應和的聲音,如懿才想起來,今夜並不是惢心守夜當值。應聲趕來的是小丫頭菱枝,年紀雖小,卻也機靈,她忙披衣過來問:“小主可是口渴了?”

如懿掀起帳子,就著她的手喝了兩口茶水,撫著心口道:“寢殿裏悶得慌,開了窗去!”

菱枝忙道:“這後半夜的風可冷了,小主得當心身子啊。”

如懿摸著汗津津的額頭:“瞧本宮滿臉的汗,開條窗縫透透氣便好。”

菱枝忙答應著走到窗下,才推開窗,隻見眼前一道血紅的影子倏忽晃了過去,隻剩下幾個微藍泛白的小星點散落在空氣裏,像美麗的螢火,幽幽散開。

菱枝嚇得兩眼發直,哆嗦著嘴唇喃喃道:“鬼火!鬼火!”

如懿坐在帳內,也不知她瞧見了什麽,便有些不耐煩:“菱枝,你說什麽?”

菱枝像是嚇得傻了,呆呆地轉過臉來,似乎是自言自語:“鬼火?冬天怎麽會有鬼火?”她忽然尖叫一聲,“慎嬪死的時候就是藍色的火。有鬼!有鬼!有吊死鬼回來了!”她一邊喊一邊尖叫著捂住了耳朵,縮到了牆角的紫檀花架後頭。

如懿聽菱枝一聲聲叫得可怖,也不免慌了手腳,忙趿了鞋子起身,拉扯著菱枝道:“你瘋了,開這麽大的窗子,是要凍著本宮麽?”

菱枝拚命縮著身子,哪裏還拉得出來。如懿雖然生氣,卻也凍得受不住,隻好自己伸手,想去合上窗扇。如懿的手才觸及窗欞,卻有一股冷風猛然灌入,吹得她身上寒毛倒豎,忙緊了緊衣裳,口中道:“這丫頭,真是瘋魔了!”

如懿的話音還未被風吹散,忽然,一個血紅而飄忽的龐大身影從她眼前迅疾飄過。如懿眼看著一張慘白的臉從自己麵前打著照麵飄過,哪裏還說得出話來,身子劇烈一顫,驚叫了一聲,直定定暈厥了過去。

第三章 迷離

如懿受了這番驚嚇,第二日便起不來身了。滿嘴嘟囔著胡話,發著高熱,虛汗冒了一身又一身。太醫來了好幾撥兒,都說是驚懼發熱。更有一個小丫頭菱枝,一夜之間眼也直了,話也不會說了,隻會縮在牆角抱著頭嘟囔:“吊死鬼回來了!吊死鬼回來了!”

慎嬪棺樽冒藍火的事才壓下去,宮人們私下裏難免還有議論,如今聽著“吊死鬼”三字,不免讓人想起慎嬪便是上吊死的。更加之冷宮一帶這兩夜常有人聽見女子怨恨哭泣之聲,越加覺得毛骨悚然。於是,翊坤宮鬧鬼之事,便止不住地沸沸揚揚鬧了開去,成了宮人們茶餘飯後最津津樂道的談資。

晞月領著綠筠和玉妍去看過如懿受驚之態,不免拿此事說笑了半日。回到宮中,晞月便更有些乏力,正見內務府的幾個太監送了安息香並新做的被枕來,便伸出塗了水紅蔻丹的手隨手翻了翻道:“是什麽?”

為首一個太監堆著討好的笑容,諂媚道:“快開春了,皇後娘娘囑咐宮裏都要換上新鮮顏色的被褥枕帳,所以內務府特挑了一批最好的來給貴妃娘娘。”

晞月見錦被和軟枕都繡著她最喜歡的石榴、蓮花、竹笙、葫蘆、藤蔓、麒麟的圖案,不覺露了幾分笑容:“這花樣倒是極好的!”

那太監賠笑道:“這錦被上的圖紋是由葫蘆和藤蔓構成吉祥圖案,葫蘆多籽,借喻為子孫繁衍;‘蔓’與‘萬’諧音萬代久長。這個帳子滿繡石榴和瓜果,多子多福,瓜瓞綿綿。娘娘您瞧,最要緊的就是這個軟枕了,是騎著麒麟的童子戴冠著袍,手持蓮花和竹笙,寓意為‘連生’,又有麒麟送子的意思。”那太監神神秘秘道,“這裏頭填的全是曬幹了的萱草,是‘宜男萱壽’的意思,氣味清香不說,且和愉嬪與嘉嬪懷阿哥時的軟枕是一模一樣的。愉嬪與嘉嬪兩位小主,就是枕著這個才有福氣生下阿哥呢。”

晞月愛不釋手,撫著軟枕上栩栩如生的童子圖樣:“嘉嬪是出了名的闊綽,用東西也格外挑剔。她素日也不把愉嬪放在眼裏,怎麽也會和愉嬪用一樣的東西呢?”

那小太監忙湊趣兒上來道:“娘娘您想啊,若不是真有用,嘉嬪哪裏肯呢。如今隻怕她還想再生一個阿哥呢。”他見晞月眉心微蹙,越發賠笑道,“其實皇上那麽寵愛嘉嬪,不過是前頭玫嬪和怡嬪小主的孩子都沒了,她才那麽金貴呢。若娘娘枕著這枕頭有了阿哥,那她的四阿哥,給娘娘的阿哥提鞋都不配呢。”

晞月聽得滿心歡喜:“若不是她有阿哥在皇上跟前得臉,本宮哪裏肯敷衍她!”她將軟枕鄭重交到茉心手中,“即刻就去給本宮換上這對枕頭,仔細著點擺放。那灰鼠皮子的枕頭帳子,睡得人悶也悶壞了。也把新的換上,討個好彩頭。”她剪水秋瞳喜盈盈地睇一眼那小太監,抿嘴笑道,“若真應承了你們的話,本宮自當好好打賞你們!”

那太監歡歡喜喜答應了,又道:“這安息香是內務府的調香師傅新配的,新加了一味紫蘇,有益脾、宣肺、利氣之效,於貴妃娘娘鳳體最為相宜。還請娘娘笑納。”說著便也告退了。

晞月便讓茉心帶著小丫頭彩珠、彩玥收拾了被鋪床帳,又試著點上了新送來的安息香,果然又甜又潤,聞著格外寧神靜氣。她心下十分喜歡,吩咐道:“也算內務府用心,隻是這樣寧神靜氣的香,配著那四扇楠木櫻草色刻絲琉璃屏風倒是俗了,也和新換上的顏色床帳不相宜。你們去把庫房裏那架皇上賞的遠山水墨素紗屏風換了來,這才相襯。”

宮女們答應著利索換了。茉心知曉晞月的心意,便在帷簾處疏疏朗朗懸了三五枚鎦金鏤空銅香球,將安息香添了進去,絲絲縷縷纏繞的香氣錯落有致,又均勻恬淡,幽然隱沒於畫梁之上。

因著晞月素性怕冷,又叫添上好幾個銅掐絲琺琅四方火盆,直烘得殿中暖洋如春。她眼見著四下也無外人,便低聲道:“皇上養心殿外伺候的小張和小林子,別忘了送些銀子去打點,這些年一直煩著他們在父親覲見皇上時提點些消息,可得罪不起。”

茉心答應道:“奴婢都省得。隻是有了王欽的事,禦前格外嚴格,有些油鹽不進呢。奴婢使了好多法子,李玉和進忠、進保三個,都搭不上。”

晞月煩惱道:“可不是!都叫王欽壞了事!真是可惱!否則,哪裏用理會小張和小林子他們!你可仔細些,別教皇上發覺,又惱了!”

茉心乖巧道:“小主安心。今兒小主和純妃、嘉嬪她們說話也累了,不如早些歇息吧。明兒起來還要去向太後請安呢。小主不是不知道,太後的孤拐脾氣,一向不大喜歡嬪妃們晚到,若去得晚了,隻怕太後麵兒上又要不好看了。”

晞月撥著手裏的藍地纏枝花錦琺琅手爐,輕嗤道:“不好看便不好看吧。父親當年為端淑公主遠嫁進言,本以為太後會格外冷待本宮一些。隻是這麽些年了,倒也不曾見她對本宮怎樣。到底不是皇上的親額娘,也不敢做什麽!便若真有什麽,她老人家年壽還有多少,本宮來日方長,隻當瞧不見便是了,何苦去理會她!”

茉心賠笑道:“可不是!皇上這麽寵愛小主,連皇後娘娘也偏著小主。太後拿這些威勢給誰瞧呀,也隻能自己給自己添堵罷了。”

晞月由著茉心伺候了洗漱,忽地想起一事:“今日嘉嬪去看了嫻妃,回來還向本宮笑話嫻妃和阿箬反目,鬧得阿箬變了鬼也不肯放過嫻妃。可嘉嬪自己又有什麽好的了!她最恨阿箬得寵,屢屢壓製。後來阿箬封嬪,本宮怎麽聽說她還打過阿箬?這麽看來,不知阿箬會不會也去找她呢?”

茉心笑嘻嘻道:“嘉嬪性子厲害,嘴上更不饒人,阿箬心裏指不定怎麽恨她呢。”

二人這般說笑,晞月換了一身淺櫻紅的海棠春睡寢衣,越發襯得青玉邊玻璃容鏡中的人兒明眸流轉,嬌靨如花。晞月談興頗高:“你沒見嫻妃今日那樣子,自出了冷宮,她的性子也算變厲害了,對阿箬用那麽狠的貓刑,逼得她吊死在冷宮裏。結果就撞了鬼了,嚇成那個樣子,真真好笑!”

茉心輕手輕腳地替晞月摘下一雙鎏金掐絲點翠轉珠鳳釵,又取下數枚六葉翡翠青玉點珠鈿,雙手輕巧一旋便解散了豐厚雲髻。她取過象牙篦子,蘸了琺琅挑絲南瓜盒裏的香發木樨油,替晞月細細篦著頭發,口中笑道:“嫻妃呀是自己做了虧心事,難怪阿箬陰魂不散,總纏著她。”

晞月頗有些幸災樂禍,往足下的紅雕漆嵌玉梅花式痰盒啐了一口:“在冷宮的時候,算她大難不死,如今竟也有被厲鬼追著不放的報應。”

茉心笑嘻嘻道:“奴婢聽翊坤宮的宮人們說,鬧鬼的時候菱枝那丫頭看到穿著紅衣的影子。阿箬死的時候特意換了紅衣紅鞋,那是怨氣衝天想要死後化為厲鬼呢。如今看來,倒是真的遂了阿箬的心願了。”

晞月聽著便有些害怕:“真有這樣的說法?”

茉心湊在她耳邊,一臉詭秘:“可不是!奴婢聽人說,有些人生前沒用,被人冤枉欺負也沒辦法,隻好想要死後來報仇。那樣的人死的時候就得穿一身紅,這樣才能變成厲鬼呢。”

晞月聽得懼意橫生,按著心口道:“那樣的鬼很凶麽?”

茉心得意道:“當然了!那是厲鬼裏的厲鬼,連薩滿法師都鎮不住呢,要不嫻妃那樣剛強的人能被嚇成那個樣子?小主你聽,是不是前頭翊坤宮有薩滿跳大神的聲音,奴婢方才聽雙喜說,連寶華殿的大師都去誦經鎮壓了呢,可嫻妃還是昏昏沉沉說著胡話,人都沒清醒過呢。”

二人正說著,殿閣裏的鏤花窗扇被風撲開了,“吱呀”一聲,吹得殿中的蠟燭忽明忽暗。晞月嚇了一跳,趕緊握住茉心的嘴道:“不許胡說!天都晚了,怪怕人的。”

茉心被這陣風一嚇,也有些不安,忙噤聲伺候晞月睡下了。許是安息香的緣故,晞月很快便入睡了,隻是她睡得並不大安穩,翻來覆去窸窣了幾回,才漸漸安靜。聽著晞月的呼吸漸漸均勻,茉心的瞌睡蟲一陣陣逼來,將頭靠在板壁上迷糊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茉心覺得臉上似乎拂著什麽東西,她蒙矓著睜開眼睛,卻見寢殿的窗扇不知何時被開了一扇,幾點微藍的火光慢悠悠地飄蕩進來。茉心沒來由地一慌,伸手去摸自己的臉。借著微弱的燭光,卻見到一條紅色的拂帶悠悠從梁上垂下,正落在她腦袋上方,風一吹,便飄到她臉上來了。偏那拂帶上頭還濕答答的,像是落著什麽東西。茉心心裏亂作了一團,不知怎的還是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完瞟了一眼,卻見手指上猩紅一點。所有的睡意都被驚到了九霄雲外,她忍不住叫起來:“血!怎麽會有血!”

窗扇外一道紅影飄過,恰恰與她打了一個照麵,正是一張慘白的流著血淚的臉,吐著幽幽細細的聲線道:“是你們害我!”

茉心整個人篩糠似的抖著,丟了魂般背過身去,卻看到一臉驚懼的晞月,不知何時已從床上坐起,呆呆地愣在了那裏。晞月額頭涔涔的全是豆大的汗珠,幾縷碎發全被洇得濕透了,黏膩地斜在眼睛上。她哪裏顧得去擦,隻是顫抖著伸直了手指,驚恐地張大了嘴,發不出一點聲音。等到茉心回過神來知道喊人的時候,那個紅影早飄飄忽忽不見了。

這一晚鹹福宮中合宮大驚,晞月發了瘋似的叫人到處去搜,可是除了那條沾血的拂帶,哪裏找得到半分鬼影。趁著人不防,晞月拉著茉心的手道:“為什麽來找我?為什麽來找我?她不是該去找嫻妃的嗎?是嫻妃害死她,不是我呀!”

茉心止不住地發抖,依偎在晞月身邊,驚惶地看著周圍,嘀咕著道:“奴婢看見了,是阿箬,是阿箬沒錯,她眼睛裏流著血,說是咱們害她的。不!她說,是你們害我!”她連連擺手,捂住臉驚悸不已,“不幹奴婢的事,不幹奴婢的事,阿箬說的你們,不是奴婢呀!”

晞月臉色慘白,顫顫地打了個激靈,尖聲道:“不!不!她為什麽不去長春宮,不去找皇後,偏來找咱們?”

茉心害怕地抱住自己,嘟囔著道:“皇後娘娘是六宮之首,她的陽氣大,什麽鬼怪都不敢去找她!所以來找小主您了!”

晞月怕得連眼淚都不會流了,拚命捂住耳朵,激烈地晃著頭道:“不會的!不會的!是皇後派素心去招的她,我不過是跟在皇後身邊聽聽罷了。”

茉心嚇得哭了起來:“阿箬一定是怪小主當初在長街罰她跪在雨裏,後來她雖然歸順了皇後娘娘,可那些事,咱們也脫不了幹係!她在嫻妃那兒一晃就走了,其實更恨咱們,所以掛了那一條紅拂帶,還滴著血要找咱們償命!”她突然發現了什麽,跳開老遠,指著晞月的寢衣道,“小主,是不是您穿了紅色,才招了她來?”

晞月一低頭,果見自己穿著一身淺櫻紅寢衣,驚得幾乎暈厥過去,慌忙撕下寢衣用力丟開,扯過錦被死死裹著自己縮在床角落裏,喃喃道:“她不該來找我!不該來找我!”她看著周遭燭火幽幽,如初醒時見到的那幾點鬼火不散,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來人!掌燈!掌燈!”外頭的宮人被她驚動,忙將寢殿裏的蠟燭都點上,亮得如同白晝一般,晞月才稍稍安靜。

連著數日,但凡有鹹福宮的宮人夜間出去,總容易聽見些不幹淨的哭聲。晞月受了這番驚嚇,隔天夜裏便去了寶華殿焚香祈福,求了一堆符紙回來。誰知才走到長街上,就見一道紅影飄過,更是嚇得不輕,再不敢出門。

自此,鹹福宮中添了許多太監侍衛戍守。可不管如何防範,總是有星星點點的鬼火在夜半時分浮動。晞月因驚成病,白日裏也覺得眼前鬼影幢幢,不分白天黑夜都點著燈,漸漸熬成了症候。連皇帝來看時,也嚇得隻是哭,連句話也說不完整。皇帝看著固然心疼,請了太醫來看,卻說是心病,雖然延醫請藥,卻也實在不見起色。

相比之下,如懿倒是漸漸好了些。自從鹹福宮鬧鬼,翊坤宮就清靜起來,惹得一眾宮人私下裏議論起來,都說那日阿箬的鬼魂原是要去鹹福宮的,結果錯走了翊坤宮。更有人說,指不定是慧貴妃背後主使害了阿箬,所以更要找慧貴妃報仇雪恨呢。

這樣流言紛亂,皇後縱然極力約束,卻也耐不得人心惶亂。這一日,皇後攜了玉妍與和敬公主去鹹福宮看望晞月,才在鹹福宮外落了轎,便見福珈姑姑由雙喜殷勤陪著,從宮門口送出來拐進了甬道。

皇後微微蹙眉,便道:“福珈姑姑也來了,怕是貴妃真病得有些厲害呢。”

玉妍揚著手裏一方寶絡絹子,撇著唇道:“太後也算給足了貴妃姐姐麵子,若是臣妾病了,還指不定誰來看呢。”

皇後看她一眼:“越發口無遮攔了。你這直腸直肚的毛病,什麽時候也該改改了,也不怕忌諱。”

皇後雖是訓斥,那口氣卻並無半分責怪,倒像是隨口的玩笑。玉妍嬌俏一笑,便扶著皇後的手一同進去了。

才一進殿,卻見碩大一幅鍾馗捉鬼相迎麵掛著,那鍾馗本就貌醜,鬼怪又一臉猙獰。和敬陡然瞧見,嚇得立時躲到皇後身後去了。皇後正安撫她,又見宮內牆上貼滿了薩滿教的各式符咒,連床帷上也掛滿無數串佛珠,高高的梁上懸掛著好幾把桃木劍,滿殿裏香煙繚繞,熏得人幾乎要暈過去。

和敬哪裏受得住這樣的氣味,一時被嗆得連連咳嗽,蓮心忙扶著她外頭去了。

晞月見皇後進來,掙紮著要起身請安,皇後看她病病歪歪的,臉色蠟黃,額頭上還纏了一塊金鉸鏈嵌黑珠青緞抹額,兩邊各綴了一顆辟邪的蜜蠟珠子,不覺好氣又好笑:“瞧瞧你都幹瘦成了什麽樣兒!太醫來瞧過了沒有?”

滿室香煙迷蒙,晞月躲在紫檀嵌象牙花疊翠玻璃圍屏後,猶自瑟瑟發抖。她泫然欲泣:“這本不是太醫能治的病,來了也沒什麽用!”

皇後聽著不悅,正欲說話,卻見小宮女彩珠端了兩盞纏枝花壽字盞來,恭恭敬敬道:“皇後娘娘,嘉嬪小主,這是我們小主喜歡的桑葚茶,是拿春日裏的新鮮桑葚用丹參汁和著蜂蜜釀的,酸酸甜甜的,極好呢。”

皇後微微一笑:“若道調弄這些精致的東西,宮裏誰也比不上慧貴妃。”說罷便舒袖取了茶盞,尚未送到唇邊,已然聽得玉妍婉聲道:“皇後娘娘,您如今吃著的補藥最是性熱不過的,這桑葚和丹參都是寒涼之物,怕是會和您的補藥相衝呢。”

晞月本自心神難寧,聽得這一句,不由得奇道:“臣妾原以為隻有皇後娘娘懂得這些藥性寒熱的東西,怎的嘉嬪也這般精通?”

皇後麵色稍沉,停下了手道:“也是。最近本宮吃絮了酸甜的東西,以後再喝也罷。”

玉妍笑得甜膩膩的,隻看著皇後道:“貴妃娘娘說笑了,妹妹能懂什麽呀。不過是偶爾聽皇後娘娘說過幾次,記在了心上罷了。”

皇後讚許地看了玉妍一眼,晞月複又沉溺在驚懼之中,哀哀道:“如今皇後娘娘與嘉嬪還有心思記掛這些。臣妾日夜不能安枕,隻求那……”她驚惶地看一眼周遭,似是不敢衝撞,低低道,“隻求能安穩幾日便好了。”

皇後顯然不豫,淡淡了容色道:“原想多請幾個太醫給你瞧瞧,如今看你這樣子,倒是不必了。”

晞月顫顫不語,皇後皺了皺眉正要走近,隻見茉心端了一盆清水過來,戰戰兢兢道:“恭請皇後娘娘與嘉嬪小主照一照吧。”

皇後臉色微變,謹慎道:“這是什麽?”

茉心眼珠子亂轉,看著哪裏都一臉害怕:“皇後娘娘不知,如今出入咱們鹹福宮的人都要照一照,免得外頭不幹淨的東西附在人身上跟進來。”

皇後一聽,遽然變色。玉妍滿臉鄙夷,嗤笑道:“怪力亂神!鬼還沒來呢,你們倒都自己被自己嚇成這個樣子了。”

茉心素來跟著晞月,如何受過這般奚落。隻是見皇後也不斥責玉妍,隻得諾諾退到一邊。晞月一雙秋水明定的眼眸裏全是血絲,戚戚道:“皇後娘娘,臣妾沒有一晚是睡得安穩的。她天天都來,天天都來!”

皇後柳眉豎起,正色道:“住口!不許胡言亂語!”言畢,她忽然微微蹙動鼻翼,疑道,“怎的有股血腥氣?”

茉心期期艾艾道:“是……是狗血!”

皇後一驚,倒退一步:“狗血?”

晞月拚命點頭:“是黑狗血。皇後娘娘,黑狗血能驅邪避鬼,臣妾吩咐他們沿著宮殿四周的牆根下都淋了一圈,果然這幾天就安靜些了。”

皇後向來溫和,也不覺含了怒意:“你真是越來越瘋魔了!身為貴妃,居然在宮中鬧這些不堪的東西,還不如人家嫻妃呢!她雖也嚇壞了,也不過是請個太醫看看,找薩滿法師做做法事也就完了。偏你這裏這麽烏煙瘴氣的,成什麽體統!難怪皇上不肯來看你,本宮看了也是生氣!”

晞月見皇後動怒,眼中含了半日的淚再忍不住,恣肆落了下來:“皇後娘娘,不怪臣妾害怕!實在是臣妾親眼見過那個女鬼,真的是阿箬啊!這些日子,隻要臣妾一閉上眼睛,就看著阿箬一身紅衣滿臉是血站在臣妾床頭向臣妾索命。無論臣妾怎麽讓人防範,阿箬死的時候那些藍色火焰還是會飄到臣妾的寢殿裏來,臣妾實在是害怕!”

皇後鐵青著臉道:“你一定是眼花了,再加上宮人們以訛傳訛,才會鬧出這樣不堪的事來!”皇後正訓斥,忽然聽得風吹響動,原來是帷簾處垂掛的鎦金鏤空銅香球相互碰觸,發出玎玲之聲,其中香煙嫋嫋傳出,更顯神秘朦朧。她定下神問:“怎麽白日裏也點著安息香?”

茉心忙道:“回皇後娘娘,小主驚悚不安,說點著這個聞著舒服些。幸好小主受驚前一日內務府送來了這個,否則現在還不知道怎麽好呢?”

皇後娥眉揚起:“是貴妃受驚前一日送來的,這幾日一直點著?”茉心連忙點頭,皇後臉上的疑色更重,起身走到帷簾下,摘下一個香球輕嗅,旋即拿開道:“貴妃這樣心悸多夢,常見鬼神幻影,怕是聞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也難說。趙一泰!”

趙一泰忙躬身進來,皇後將香球交到他手中,道:“找個可靠的太醫瞧瞧,裏頭的香料有沒有什麽不妥。”

趙一泰接了忙退下去,皇後看晞月猶自驚疑不定,便道:“好了,你不用怕。要真說鬧鬼,本宮的長春宮怎麽平安無事,怕是有人算計你也難說。”

晞月嚶嚶泣道:“若說算計,宮裏能算計咱們的,有本事算計咱們的,也就嫻妃了。可她自己都受了驚嚇不明不白地躺在床上,還能做什麽呢。皇後娘娘福氣高陽氣旺,長春宮百神庇佑,鬼怪自然不敢冒犯,左不過是臣妾這樣無能的代人受過罷了。”

皇後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片刻才緩過神色來:“你這麽說,便是怪本宮了?”

晞月驚惶難安地抬起頭來,慌不擇言道:“阿箬來找臣妾做什麽?臣妾是罰她跪在大雨中淋了一身病,所以逼急了阿箬投靠了皇後娘娘。許多事,臣妾看在眼裏,也搭了一把手,可是臣妾並不是拿主意的那個人。為什麽阿箬的鬼魂就抓住了臣妾不放呢?”

皇後眼中閃過一絲震驚,駭道:“放肆!阿箬來找本宮,是素心陪著她,一應都有了人證物證,本宮才聽她言語,追查玫嬪與怡嬪之事。這些你都是親眼看著的。”

素心亦忍不住抱屈:“阿箬是什麽人,怎能見到皇後娘娘。她原來找奴婢,奴婢因忌諱她是延禧宮的人,也不理會。還是嘉嬪小主見她急切,才叫奴婢聽她分說。這又幹皇後娘娘什麽事了?要說阿箬來找您,也定是她承寵這些年您總與她不睦的緣故。她死後魂靈有知,才來鬧騰呢。”

皇後正色道:“貴妃,從前你偶爾一兩句瘋話,本宮都不跟你計較。原以為你懂得分寸了,誰知更不知忌諱,胡言亂語!”

緩緩話音未落,隻見玉妍身形一閃,伸手朝著晞月就是兩個耳光。那耳光來得太突然,隻聽見清脆兩聲皮肉相擊之聲,殿中便隻剩下了嫋遠的靜。晞月自侍奉皇帝以來,何曾受過這樣的皮肉之苦,一時驚得呆了,不知該如何反應。

皇後頗為意外,盯著玉妍緩緩道:“高氏是貴妃!”

晞月驟然醒轉過來,氣得麵上青紅交加,也顧不得身子病弱,揮手便向玉妍撲來,斥道:“李朝貢女,也不瞧自己是什麽身份,竟敢對本宮無禮!”

晞月是虛透了的人,哪裏經得起這般驚怒掙紮,手指尚未碰到玉妍,自己已力竭斜在榻上,喘息不已。玉妍嫣然一笑,朝著晞月施施然行了一禮,如常般淡然自若:“貴妃娘娘,妹妹再無禮也是為了您好。今兒您可真是病得糊塗了,這樣胡亂攀扯的話都說得出來,可不是連滿門榮辱都不要了。妹妹雖是李朝貢女,可也懂得輕重高低。您做了這六年的貴妃,原來把生死榮辱看得這樣淡,隨口就想斷送了它。您不可惜,妹妹還替您可惜呢。”她含著謙卑神色,向著皇後低婉道,“皇後娘娘,貴妃怕是病得糊塗了,您可千萬別與她一般見識。”

晞月捧著自己的臉,仰麵看著神色冷淡的皇後,無聲地哽咽起來。

第四章 遙遙

如懿扶著惢心的手進了鹹福宮的院中,隻見和敬公主跟著雙喜和彩玥正在玩鬧。和敬跑著跑著便有些累了,賭氣道:“不玩了不玩了!什麽老鷹捉小雞,還不如上回雙喜玩那些蛇給我看呢。”

如懿正跨進院中,不覺怔了一怔,與惢心對視一眼,便立住了腳。和敬回過頭來,正見如懿,便止了笑,淡淡施了個禮:“嫻娘娘萬福。”

如懿含笑回禮道:“公主有禮了,本宮看你和雙喜玩得正得趣呢。”

和敬撇撇嘴,矜持道:“什麽玩不玩的,我是公主,得守著規矩,哪裏能整天玩呢。”

如懿見她硬要做出一副大人的樣子,也不覺好笑:“可不是,跟這些太監宮女有什麽好玩的。昨日本宮還聽三寶說呢,外頭棋盤街上來了個波斯的玩蛇人,一手蟒蛇玩得可好了。聽說那蛇比柱子還粗,可是到了玩蛇人的手裏,十分乖巧呢。”

和敬不以為然地一笑:“嫻娘娘就是見識得少,棋盤街上的東西也能當件事兒來說?要說玩蛇,現成雙喜就是個厲害的,何必去說棋盤街上那些不入眼的東西。”

雙喜聽公主這般說,不覺嚇得一噤,連忙擺手道:“奴才那些哪裏能看呢?公主是抬舉奴才罷了。”

和敬聽雙喜推辭,有些掛不住臉麵:“這會兒倒謙虛了,從前慧娘娘與嘉娘娘都誇你呢。你在火場外頭養了好些蛇呢,能引得它們乖乖地遊過來遊過去,它們可不聽你的話?哪天給嫻娘娘瞧瞧,也讓她不必羨慕外頭去了。”說罷,她便走到乳母身邊,獨自玩去了。

雙喜聽了這話,恨不得縮到彩玥身後去。如懿渾不在意:“好了,如今貴妃病著,別再說這些怕人的話了。本宮看貴妃病著,也無心顧得到你們呢。對了,貴妃呢?”

彩玥忙道:“小主在裏頭歇著呢。皇後娘娘正和小主說話。”

如懿便道:“那也罷了,原以為貴妃和本宮得的是一樣的病,想過來看看她。彩玥,本宮這裏有一本寶華殿大師親手抄錄的佛經,每天念一念倒是很安神。你便替本宮轉贈給貴妃吧。”

彩玥忙不迭謝過:“嫻妃娘娘真是雪中送炭了,咱們小主得了這個,或許能安心些。”如懿嫣然一笑,深深看了雙喜一眼,轉身便離去了。

到了夜間,晞月服下安神湯睡了,卻眉頭緊鎖,滿口胡亂呢喃,額上冒著豆大的汗珠。茉心守在一旁,著急喚道:“小主,您醒醒,您醒醒!”

晞月自驚夢中醒來,一摸身上,素色寢衣都汗透了。茉心道:“小主,皇後走了之後您便睡得不好,奴婢看您這麽辛苦,隻得叫醒您了。”

茉心說罷,便遞了一碗銀耳湯過來:“銀耳湯寧神,小主喝一些吧。”

晞月嘴唇上都起了焦皮,勉強喝了一口,抬首見香球照舊掛上了,不覺驚道:“皇後不是說裏頭的安息香有古怪麽?怎麽又用上了?”

茉心忙安慰道:“方才是替小主您診脈的太醫送回來的,說安息香無事,可以繼續用著。”

晞月點點頭,惶恐地抓住茉心道:“我又夢到阿箬了!茉心!我又夢到她了!”

茉心慌兮兮道:“小主,您別說了!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吧。身上這麽濕著,怕不好受呢。”

晞月吃力地頷首,揚聲道:“雙喜!叫人備熱水!”

進來的卻是彩珠,她福了福道:“小主,您有什麽吩咐?”

晞月詫異道:“雙喜呢?去了哪裏?”

彩珠有些為難,不知說還是不說,猶豫了片刻還是道:“雙喜被皇上身邊的李公公叫走了。說他手腳不幹淨,趁著去養心殿送東西的時候不知摸走了什麽,到現在還沒回來呢。”

晞月動氣:“雙喜被李玉帶走了?本宮怎麽不知道?”

彩珠道:“小主方才睡著了。李公公說了,不許驚動小主。”

茉心著緊道:“雙喜伺候小主這麽久了,就算有什麽,小主能不能求求皇上,饒了他這次。他可知道咱們不少事情呢。”

晞月一張臉本就熬得幹瘦,顴骨高高凸起,此刻更是煞白可怖,她背靠著床喘息著道:“快扶我起來,我去養心殿瞧瞧。”

茉心忙勸道:“可是小主,外頭天都黑了呢。怕是……怕是……”她的話雖未出口,神色卻已提醒了晞月。

晞月嚇得渾身一顫,眼珠子骨碌碌望著四周,也顧不得雙喜了,忙縮在了床腳,顫聲道:“那我,我便明天去吧。”

次日趁著日色明亮,晞月顧不得身子,一早便趕到了養心殿。李玉在滴水簷下迎候著,十分恭謹:“貴妃娘娘且先回去吧。雙喜的事,怕是求也不中用了。”

晞月如何碰過這樣的軟釘子,當下不悅道:“雙喜犯了什麽事,連本宮的話也不中用了?”

李玉笑吟吟地道:“回貴妃娘娘的話,雙喜手腳不幹淨,趁著您吩咐來養心殿送東西時,順走了一塊先帝爺用過的玉佩,昨兒奴才拉他進了慎刑司,才受了十二道刑罰,他便都招了。按著皇上的旨意,已經叫亂棍打死了。”

晞月氣得嘴唇哆嗦:“什麽玉佩,怎的本宮都不知道?”

李玉彎腰賠著笑道:“貴妃娘娘病著,精神不濟,自然什麽都不用知道,免得傷身。皇上還說了,一切與您不相幹,你且回去歇著就是。皇上得空,自然會去看您的。”

晞月迫近兩步,急道:“那雙喜死前,招了些什麽?”

李玉皮笑肉不笑,揚了揚拂塵道:“能招什麽?做了什麽便招了什麽罷了。貴妃娘娘,這裏風大,您且回去吧。”他定一定神,又笑,“奴才們的事再大也入不得主子的眼,貴妃娘娘不必揪心,再挑好的來伺候就是。就好比……”他一頓,笑得燦爛,“皇上跟前伺候的小張子和小林子,今兒一大早也被亂棍打死了。不為別的,就為立個規矩,叫他們不許亂遞消息。自然了,這都是奴才的不是,總怪不到皇上身上去。您哪,好自珍重就是。”

晞月聽著這話明是勸慰,裏頭卻夾雜著不少自家隱事,一時心神大亂,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眼前金星亂冒,勉強扶了宮女的手走了幾步,身子一晃,徑自暈了過去。

如懿聽著養心殿外的動靜,捧了一盞杏露蓮子羹到皇帝跟前,婉聲道:“既然貴妃突然暈厥,皇上不妨先讓人挪到偏殿休息吧。”

皇帝定定道:“朕不想見她。”他接過杏露蓮子羹,看了一眼道,“是杏露蓮子羹?好端端的,怎麽給朕備了這個?”

如懿脈脈睇他一眼,溫然含笑:“蓮心苦寒,過於傷身,臣妾已經剔幹淨了,隻剩下清火的功效。杏露入口清甜,正好潤燥安神。臣妾想,皇上此時的心情,喝這個最好不過。”

皇帝的臉色冷得如一塊化不開的寒冰:“該吐的雙喜都吐幹淨了。和高氏有關的,朕都聽進去了。再和旁人相關的,雙喜語焉不詳,也知道得不甚清楚,朕無謂再查下去。”

如懿沉默片刻,輕聲道:“宮中傳言四起,臣妾重罰過阿箬,固然不能不怕。但高氏也被謠言驚動,畏懼至病,皇上已經覺得她有疑,所以一直不曾好好去看過她。”

皇帝冷哼一聲:“高氏怕成那樣子,朕便知道她和阿箬有見不得人的事。”

如懿立在皇帝身邊,似乎這樣切近才能讓她安心說出心底的疑慮:“臣妾身在冷宮時被群蛇圍伺之事,雙喜已然招了是高氏主使的。火場那窩蛇也找了出來。隻是臣妾不明白,為什麽怡嬪有孕時被蝮蛇驚動胎氣之事雙喜卻至死不招?認了一件難道便不肯認第二件麽?”

皇帝嗤之以鼻:“那些奴才素來奸猾,能少認一樁怕也是好的,還以為能少些責罰呢!既然都是蛇,即便不是他做的,哪裏能脫得了幹係!左右也是一死!”

如懿隻得默然不提,又道:“至於用朱砂水銀毒害龍胎之事,雙喜隻知道是高氏拉攏了阿箬,參與其中,至於高氏是不是拿主意的人,他也不甚清楚。皇上與臣妾一樣,隱隱知道高氏雖然做事狠了些,但未必有這樣周全的智謀。”

皇帝靜靜聽著如懿說完,牽了她的手在榻上坐下,溫言安撫道:“朕知道事情不查得水落石出,便是委屈了你。可是你要知道,許多事盤根錯節,若弄得太清楚,便會到了連朕都無法收拾的地步。朕登基才這些年,不能有任何動搖國本的事出現,免得人心浮動,江山不安。”

如懿低低垂首,伏在皇帝肩上,眼波似綿,絲絲媚然,綿裏卻藏針:“皇上的心胸裏有江山萬代,臣妾的心胸裏卻隻有皇上。所以,臣妾聽皇上的。隻是高氏殘害皇嗣,多次意圖殺害臣妾,臣妾實在是……”

皇帝的手搭在她肩上,有溫熱的氣息從他掌心隔著薄薄的春衫緩緩透進:“高氏在朕身邊多年,總是溫柔如水,卻不想背後竟是這個樣子。朕有生之年,不想再見到這樣的毒婦。可是如懿,她的父親高斌並無大錯,又是朕在朝堂上的可用之人。朕不能因為他女兒的過失遷怒於他。所以對著外頭,朕不會給高氏任何處罰,她也依舊會是朕唯一的貴妃。”

如懿纖細的手指一點點攀上皇帝的胸口,澹澹兒薄的衣衫下有滾熱的心跳,帶給她罹亂中些許安定之意:“臣妾不在意名位,隻在乎皇上的用心。”

外頭春光初綻,如一幅錦繡畫卷,初初綻放華彩。皇帝便在這朝陽花影裏,輕輕擁住她:“朕能許你的,便是用心了。朕知道你喜歡孩子,愉嬪的身子壞成那樣,你的身體既然好些了,明日朕就讓人把永琪抱來給你撫養。”

如懿的笑裏含了薄薄的喜悅:“多謝皇上體恤。”

皇帝慨歎道:“其實你再喜歡永琪,他到底不是朕和你親生的。朕一直很想和你有自己的孩子,才當是朕的用心,有了最能著落的地方。”

二月的春光是枝丫上新綻的一點嫩綠的芽,一星一星地翠嫩著,仿佛無數初初萌發的心思,不動聲色地滋長。她伏在皇帝心口,聽著他沉沉的心跳,似乎安穩地閉上了眼,有了幾分感動。這麽多年的深宮歲月,她所祈盼的,其實與凡俗婦人並無任何不同。夫君的關愛疼惜,兒女的膝下承歡,如同這世間每一個女子的渴望。若真有不同,或許是她更早地明白,早到也許是在初初嫁為人婦的時候,她便清醒地知道,她從不能擁有自己夫君的全心全意。鍾鳴鼎食的王侯府第,朱門繡戶的官宅民苑,哪怕隻是多了幾畝田地的富戶農家,也會想著要討一房妾室。三妻四妾,舊愛新歡,憑著她的家世,無論嫁到何處,都脫不了這樣的命數。

雖然她沒有孩子,雖然她是那樣渴望孩子,可皇帝,到底是以另一種方式成全著她,安慰著她。如懿以輕柔之音相對:“那麽,臣妾也用心彈奏一曲,回報皇上,如何?”

皇帝素性雅好器樂,養心殿暖閣中便有上好的宋琴“龍吟”,如懿原是彈得慣了,便取下輕攏慢撚。琴音宛若春雨打破一池春水,漸彈漸高落後琴音漸漸舒緩,愈來愈低好似女子在花樹下低聲細語,相對言笑。

皇帝閉目須臾,輕聲道:“是李之儀的《卜算子》。”

“是。”如懿素手輕揚,衣袖的起伏若碧水三尺,飄飄若許。伴著琴音潺潺,她輕聲吟誦:“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皇帝睜開幽深的眸,憐惜地望住她:“朕與你並無相隔,何來這樣日日思君不見君之意?”

悠長的羽睫垂下如扇的淺影,遮掩著綿綿不可言說的心事。如懿低低道:“前頭的都不要緊,臣妾隻在乎一句。”她微微凝神,正欲言說,皇帝卻也同時道:“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這一瞬的心意相通,讓她稍稍有些安慰:“臣妾知道皇上有太多人太多事,臣妾亦不敢妄求貪多,隻求這一句便好。”

皇帝的眼中有深深的情意,如同最溫暖的泉水,將人都溺了進去:“朕或許寵幸你不是最多,那是因為朕是皇帝,朕也無法做到最多或是最好。但是如懿,朕希望和你長長久久地走下去,那才是朕真正不負了你的相思意。”

琴聲嫋嫋,浮上心頭的情意,亦是嫋嫋。皇帝言畢,錚錚琴音已然奏起。她的雙手遊移於琴弦之間,修長潔淨的指,指節分明的骨,緩緩彈奏吟誦:“車遙遙,馬憧憧。君遊東山東複東,安得奮飛逐西風。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月暫晦,星常明。留明待月複,三五共盈盈。[3]”

唇齒間反複吟誦,尋覓著依稀可知的溫情,借以安下自己飄搖不定的一顆心。她投入他懷中,眼中有了溫煦的熱意:“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回到殿閣中已經是三更,侍寢後的疲倦尚未消除,如懿泡在浸滿玫瑰花的黃楊浴桶中,以溫熱的水來疏散身體與心思的疲乏。惢心一勺一勺地替她加著熱水,如懿閉著眼靜靜道:“惢心,辛苦你了。”

惢心細長的手指撈起片片殷紅的玫瑰花瓣,反複替如懿按著雪白的肩,口中道:“奴婢隻是裝神弄鬼,哪裏比得上小主費心籌謀辛苦。”

如懿將身體浸得更深些,讓熱水漫到了下頜,才舒然鬆了口氣:“我的辛苦不過是找一個人的軟肋。高晞月最在乎身份與恩寵,如今恩寵斷絕,身份隻成了空銜。她一生心高氣傲,卻也膽小得緊。自從被你嚇了一回,便再沒有神誌安寧過。”

“小主是找她的軟肋,奴婢不過是照著她的軟肋打下去罷了。鹹福宮寢殿裏鬧鬼火,那星許磷粉是摻和在蠟燭裏頭的,每到夜半,蠟燭燒了一半的時候裏頭的磷粉也會跟著燒起來,不用奴婢去扮鬼,她們也相信是阿箬的鬼魂去過高晞月的寢殿了。還有奴婢扮鬼時那些鬼火,都是燒了一點點磷粉在手爐裏藏在奴婢袖子中,用時撒出去就好了。”惢心抿嘴一笑,帶了幾分得意,“而且奴婢先在咱們自己宮裏作怪,隻當小主嚇病了,那再有什麽,人家也疑心不到一樣受了驚嚇致病的小主身上了。也虧得小主一早就安排三寶在阿箬的棺樽裏撒了磷粉生起事端,讓所有謠言的矛頭都直指咱們宮裏,這才反而撇得幹淨了。”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不把自己扯在渾水裏頭,反而不好獨善其身了。”如懿似是想起什麽,“聽說皇後曾經以為貴妃宮裏的安息香有異,還特意取了些去查過?”

惢心快活極了,臉上是兜不住的笑:“誰會傻到在那些安息香裏做手腳,豈不麻煩?奴婢把那些擾亂心誌讓貴妃睡不安穩的草藥細細研磨了縫進她的睡枕裏,料誰也不會疑心。誰叫貴妃做了那麽多虧心事,夜夜驚夢也是活該!”

如懿讚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隻是含笑不語。氤氳的水汽撲騰上來,將如懿的臉蒸得嫣紅如霞,可她的眉心卻漸漸緊鎖成個“川”字,她狐疑著道:“惢心,雖說皇上已經處置了雙喜,可我心裏總有個疑影兒,為什麽當日怡嬪有孕時,她所住的景陽宮的油彩裏摻著會引蛇的蛇莓汁液?既然雙喜會驅蛇,這樣做豈不多此一舉?”

惢心側首想了半日:“雙喜會驅蛇,若說懂這個,也說得過去。”

如懿伸著三寸長的水蔥似的指甲,劃著黃楊浴桶,那輕微的觸碰聲如她不能平複的心境:“我記得怡嬪住在延禧宮安胎時,高晞月為求爭寵,曾想讓怡嬪也搬去她宮中。若怡嬪被蛇驚動胎氣之事是她指使雙喜所為,她要怡嬪去她宮中安胎,若有何閃失,豈不是自尋麻煩?”

惢心聽得入耳,苦苦尋思:“是有些蹊蹺,小主以為當時之事是皇後主使?其實這次的事,小主大可讓奴婢再去長春宮嚇一嚇皇後也好。若能順勢除了皇後……”

如懿轉首看了她一眼,搖頭道:“皇後是國母,又是先帝親自挑給皇上的,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絕不同於高氏。且皇後不比高氏柔弱膽小,萬一嚇唬不成,反而讓她識破,那便糟了。”

惢心連連頓足,惋惜道:“隻可惜這次的事雙喜供不出皇後來,否則也還好些。”

溫熱的水舒散了緊繃的心神,如懿漫然出聲:“雙喜不過是高氏的奴才,怎麽會知道皇後的事。若真要找到能動搖皇後在皇上心中地位的證據,隻有真正與皇後密謀過的那個人才說得出來。”

惢心思量著道:“小主的意思,是……高晞月?”

如懿撩起一點清水灑在自己的手臂上,朗然道:“是啊。可惜,還不是時候,而且這個時候高晞月所說的話,皇上也必定不會相信。咱們隻能等等了。”

惢心不甘道:“那得等到什麽時候啊?”

如懿望著殿閣裏跳躍的燭光,微笑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才能振聾發聵啊。”

第五章 兩心

晞月自回鹹福宮,病勢便越發沉重。原先不過是鬼神亂心,此時又多添了許多人事的驚懼,一來二去,便認真成了大症候。而皇帝,雖然屢屢派人慰問,太醫也照舊看著,卻再未去看過她一次。情疏跡遠,便是如此。

皇後去看過兩次後亦喟然歎息:“既然病成這樣,萬一病中再說出什麽胡話來可怎麽好?看著也怪可憐見兒的,若不是滿口胡話,本宮倒也肯憐惜她。”

素心笑道:“皇後娘娘就是宅心仁厚。如今皇上都不肯去看她,隻是顧著外頭的麵子,宮裏更無人探視,也唯有皇後娘娘肯垂憐。”

皇後歎道:“她追隨本宮多年,也不算不盡心。許多事本宮未曾想到的,她先趕著做了。雖然做得不夠圓滿,但心思總還不錯。”

素心思忖著道:“那奴婢會請齊太醫好生看著貴妃,給她用些精神氣短的藥。人病著,就該不必說話,安靜養神。另外,奴婢囑咐彩珠,好好提點她的主子,不要胡言亂語。”她想一想,又稟道,“高夫人一直說想進來看望貴妃娘娘,還有高大人說要送些補品進來問候。”

皇後撥著手上的素銀護甲,沉吟道:“即便是本宮病了,也沒有母家常來探望的事。對外便說皇上對慧貴妃很好,讓他們放心,探望就不必了。至於補品,他們送進來了,你就讓送到貴妃床跟前兒,也好提醒著貴妃,她家裏是還有人在的。”

素心答應了一聲,便道:“皇後娘娘,蜀中新貢了一批顏色錦緞,花樣兒可新奇呢,說是比前明的燈籠錦[4]還稀罕!內務府總管已經來回稟過,讓咱們長春宮先去選一批最好的用。”

皇後微微低首,看著身上一色半新不舊的雙色彈花湖藍緞袍,正色道:“蜀錦價貴難得,更何況是勝過燈籠錦的。本宮一向不喜歡這些奢靡東西,嘉嬪素愛這些,你悄悄送去啟祥宮一些便罷。”她見素心低著頭,又道,“你既要去內務府,便告訴他們,快入春了,長春宮該領春日的衣裳了。”

素心忙道:“按著規矩,娘娘的貼身宮人是八身衣裳,餘者是四身,奴婢會一應吩咐到的。”

皇後扶了扶鬢邊搖搖欲墜的絹質宮花,凝神片刻,道:“做這麽些衣裳,誰又穿得了這麽多,都是靡費了。告訴內務府,別的宮裏也罷了,長春宮宮人的衣裳,一應減半便是。”

素心呆了一呆,很快笑道:“娘娘克己節儉,奴婢不是不知。隻是旁的小主好歹有珠花簪釵,娘娘是六宮之主,一應隻多用這些通草絹花,實在也是太自苦了些。”

皇後輕歎一聲,含了幾許鬱鬱之情:“嬪妃們愛嬌俏奢華,本宮有心壓製卻也不能太過。隻能以身作則,才能顯出皇後的身份。也好教皇上知道,本宮與那些爭奇鬥豔之人是不一樣的。”

素心勉力抬起下垂的唇角,繃出毫無破綻的笑容:“娘娘用心良苦,已經夠為難自己的了。且不說別的,長春宮上下從娘娘開始,到底下的宮人,素來連月例都是減半的。娘娘也別太苦著自己了。”

皇後也不放在心上,隻道:“你們都在宮裏,沒個花錢的去處,月例少些也不妨。且不說別的,外頭的名聲,可是使銀子也不能得的。”

素心諾諾應承了,一臉恭順地道:“娘娘的囑咐,奴婢即刻去內務府知會一聲。”

皇後看一眼窗台上新供著的迎春花,笑意盈然:“春來花多發,你出去時告訴趙一泰,明日本宮想去坤寧宮好好祭神參拜,也好祈求後宮安寧,貴妃早日康複吧。”

素心出了長春宮,才慢慢沉下臉來,悶悶不樂地沿著長街要拐到內務府去,卻見玉妍帶著侍婢貞淑,抱了永珹正往長春宮方向來。素心見了玉妍,親親熱熱行了一禮:“嘉嬪小主萬安。四阿哥萬安。”

玉妍揚一揚絹子,見並無外人,忙親手扶住了素心:“沒外人在,快別鬧這些虛文了。”她細細打量著素心神色,“怎麽方才瞧你過來像是受了委屈,可是皇後娘娘又要一味節儉拿你們作筏子了?”她放柔了聲音,“真是怪可憐的,你額娘的癆病少不得用錢吧。若是還要用山參吊著,你盡管來告訴本宮。”

素心眼圈一紅,轉過頭低歎一聲道:“都是奴婢命苦罷了,額娘得了這麽個富貴病,光憑奴婢的月例銀子,夠買幾支參請幾次大夫的?還好額娘身邊有妹妹照顧著,隻不過都望著奴婢的月例罷了。本來月例都減半了,如今連季節衣裳都要減半。皇後娘娘是一味慈心得了賢良名聲,可苦了咱們底下的人,說是伺候中宮的,穿的戴的竟比那些伺候貴人小主的都不如。若要向娘娘求懇恩典,一回兩回也罷了,若是多了,皇後娘娘還當咱們是變著花樣兒使錢呢,奴婢更不敢說了。”

玉妍聽得連連歎息:“好丫頭,難為你一片孝心。”

素心忙按下悲戚之色,強笑道:“都是奴婢不是,又對著小主訴苦。自從奴婢的額娘六年前得了這個病,都不知道用了小主多少山參和銀子了,怕奴婢幾輩子都還不清。”

玉妍忙牽住素心的手,推心置腹道:“旁人不曉得,你還不清楚本宮的脾氣。本宮素來是個眼裏容不得沙子的,凡事隻講緣法二字。若是不投本宮的緣法,便是什麽寵妃小主,本宮都不理。可你不一樣,打從本宮進潛邸,咱們倆便投緣。本宮的母家沒什麽別的,就是山參多些。至於銀子,隻要本宮喜歡,用在誰身上不是一樣!”

素心見玉妍雪膚花顏,對著自己又這般體諒,心中越發感激,恨不得立時跪下磕頭:“奴婢一直伺候著皇後娘娘,可心裏也當小主是自己的主子,若能為小主盡心一日,也不枉小主這麽厚待奴婢了。”

玉妍忙拉住了她,牽動綠雲鬟上的金粟寶鈿紅紋釵顫起細細的翠玉葉滴珠,瀝瀝有聲。她嬌聲道:“快別這麽著。這些年你對皇後盡忠,也為本宮做了不少。玫嬪與怡嬪的孩子死於非命,若沒有你得力查出是嫻妃所害讓她進了冷宮,皇後娘娘也不能高枕無憂啊!”

素心忙道:“奴婢能知道什麽,要不是阿箬來投誠時小主暗中提點要從玫嬪和怡嬪的日常飲食所用上著手去留心,奴婢根本查不出來。隻是這樣天大的功勞,小主卻一直隱瞞不說,也不許奴婢提起,隻教皇上以為這些都是皇後娘娘和慧貴妃的功勞,真是委屈小主了。”她頓一頓,頗為埋怨,“前些日子皇後娘娘去看慧貴妃,貴妃還這般胡言亂語,要不是小主一個耳光下去,誰知道她又要胡說些什麽呢。說來皇後娘娘也是,許多事都是小主和奴婢辦下了,皇後多不知道,希望她日後能理解奴婢的忠心、小主的苦心便好。”

玉妍眼神一跳,搖曳如火焰,很快笑道:“本宮是李朝來的,能在宮中得些福澤,都是因為皇後娘娘的照拂,怎能不為皇後娘娘盡心。隻有皇後娘娘穩居中宮,咱們才能安穩啊。切記切記,咱們做奴才嬖妾的,隻須悄悄為娘娘打點,切不可露了聰明自招禍患。”玉妍說罷,伸手取下髻後一枚雙鵲戲紅蓮金梳背,上頭滿滿填著玫瑰金寶粟,紅蓮以紅瑪瑙琢成,綴以綠鬆為田田蓮葉,青金寶石為波縠,鏤金絲雙鵲交頸仰首,一看便是名貴之物。她遞到素心手中,拿衣袖一掩,笑道:“你的心本宮都知道,宮裏人多眼雜,快別這麽著了。”

素心熱淚盈眶:“這些年若沒小主,奴婢早不知到什麽田地了。當年皇後娘娘原有心在奴婢與蓮心中擇一個嫁與王欽,幸好是小主體恤,為奴婢美言,說奴婢是滿人,而蓮心和王欽都是漢人,對食無妨,奴婢才逃過一劫。奴婢心裏都記著。”

玉妍眉眼彎彎,笑語寬慰道:“好了。你這樣,叫皇後宮裏的人看到也不好,倒誤了咱們一場情分。為著避嫌,本宮一向也比不得貴妃,總往你們宮裏去,也不能當著皇後娘娘的麵對你關照些。時候不早,你趕緊忙你的差事去吧。”

素心連連道謝,眼見著無人,趕緊去了。

這一日天朗風霽,皇後領著合宮嬪妃前往坤寧宮參拜。待到禮畢,逢著旁人不注意,如懿便見到了戍守在宮門外的淩雲徹,她含笑道:“事已辦妥,你總該放心了吧。雖然你所求的魏嬿婉還在花房當差,但隻須往各宮送送花草,不必再辛苦蒔弄花草了,這樣你還滿意吧?”

雲徹喜得直搓手:“微臣謝過嫻妃娘娘大恩。”

如懿仰起臉,看著碧藍高遠的天空,唇角含了淺淺的笑意:“若要言謝,本宮的性命數次都是你救的,此時隻是還報你稍許而已。”

雲徹誠摯道:“娘娘所說的一點點,對於嬿婉和微臣而言,已經是大恩了。”

如懿笑時嘴角微微一掀,仿佛是冷淡,卻帶著熱切。她聽出了幾分意味:“看來那位姑娘已經回心轉意了。你高興得很啊。”

雲徹有些不好意思,耳後根都紅了一片,亦是感歎:“嬿婉說起來那件事,總是感慨自己的身世,說是身不由己。其實像微臣和嬿婉這種漢軍旗出身,想要掙個好前程不讓人瞧不起,也實在是難。微臣知道,有些事是難為她了,但是過去,便也過去了。”

如懿微微頷首,明澈眼眸中盡是了然的懂得:“其實說起出身,誰不是一樣呢,都得靠著自己。淩雲徹,本宮已經替你想過了,隻要你願意,再過幾年,你有些出息,她也能攢下點資曆,本宮就可以替你們倆指婚,成全你的心意。哪怕是漢軍旗包衣奴才的出身,隻要夫妻一心,同心向上,又有什麽可愁的?”

雲徹大喜過望:“娘娘說的可是真的麽?”

如懿的唇如柳梢之上的新月,盈盈生輝:“隻要你們心意如一,本宮言出必行。”

時光荏苒,海蘭身體漸漸養好,隻是身上紋路用盡方法也難淡去,不好再侍奉皇帝。因而雖生了皇子,寵眷卻大不如前了。幸而永琪乖巧可愛,皇帝愛子,倒不算十分冷落海蘭。如今宮中得寵的,也便是如懿、玉妍與意歡了。玉妍因著永珹討皇帝喜歡,她的性子本就嫵媚嬌俏,雨露之恩便格外多。到了春來屬國來朝之時,皇帝便又晉了她的位分,封了嘉妃。如此一來,竟與如懿和綠筠並列了。

眾人雖然知道金玉妍恩深眷重,但三妃之中唯有如懿未曾生養。而晞月病重,如懿也是僅次於皇後而已。但皇後卻對玉妍格外另眼相看,對她所生的永珹更是喜愛。玉妍生性最好臉麵不過,得皇後這般抬舉,如何有不趨奉的,便也常常逗留在長春宮中。

這一日細雨霏霏,因著入了春天氣和暖,空氣裏倒是帶著桃花飽蘸雨露後的纏綿而蓬勃的香氣,好像整個肅穆沉沉的紫禁城,也被點染成了氤氳的粉色。

如懿剛帶著乳母抱了永琪從延禧宮出來,想著海蘭身上一直未能痊愈,心下愈是難過,幸好永琪長得壯健,海蘭看見了也甚是高興。

海蘭雖然晉封了嬪位,但到底出身低些,孩子隻能養在如懿名下,母子分離。於是如懿常常把永琪抱去了給她看,才稍作安慰。即便如此,無人時海蘭依舊垂淚:“姐姐,生永琪的時候幾乎要了我的性命,這幾年怕也不能侍寢。即便侍寢,皇上一看見我身上這些斑紋,怕也嫌惡。幸好永琪養在姐姐膝下,我才能放心些。”

如懿無言可以安慰,隻得道:“你也別傷心太過了,終究還有永琪呢。”

海蘭雖然傷心,但緩和神色後便生了沉著之意:“我當然不會傷心太過,即便拚著以後再不能侍寢了,隻要有姐姐和永琪,咱們總有法子站得更穩。”

宮中的日子悠長而寂寞,唯有海蘭這般沉到穀底而不言敗的勇氣,才能一同並肩抵過歲月粗糙的磨礪。

如懿漫漫想著,回過神時已走到了長街,隻見細雨飄零,天地間便如灑下一匹透明的灑銀緞子一般,細細軟軟,無邊無際。如懿正囑咐兩位乳母拿傘遮嚴了永琪防著被雨淋到,側首卻見前路的轉角處,淩雲徹正撐著一把油紙大傘,小心護著一個雙手捧著黃牡丹的宮女。他們的神色都是小心翼翼的,可彼此眉眼間卻都是深深的歡喜。仿佛這樣走在雨下,便是人生極快樂的事情。淩雲徹一心護著那宮女,自己的肩上全都濕了也未察覺,隻細心叮囑她:“仔細腳下,仔細滑。”那宮女回過頭,朝著他極明媚地一笑,仿佛那一笑,連雨的濕涼也盡數可以熨去了。

如懿遠遠注目,不知怎的,心裏便生了深深的豔慕。這樣的風雨同路,彼此照拂,她從未見過,亦未經曆過。即便她與皇帝有並肩行走的時候,也總是有烏泱泱的一堆人跟著,哪裏能得這樣自在歡喜。

倒讓人想起《詩經》裏的吟詠,男女相悅,真是這般彼此歡喜。

凝神的瞬間,她忽然想起一個人。

那個人,是活在很遙遠很遙遠的從前了。那時候,她還隻是烏拉那拉皇後的侄女,未出閣的格格青櫻,為著能成為皇後的養子,三阿哥弘時的福晉,皇後也曾安排他們見過一次。可是他,卻偏偏不喜歡她。

也難怪,那時候的如懿,不過是嬌養在深閨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如何學得會耐下自己的性子討別人的喜歡呢。

隻是,若那時,那時嫁了他,雖然隻是平庸的一個青年男子,哪怕有妻妾爭寵,但小小的王府之內,日子也會好過許多吧。

連那時的阿箬都偶爾會念叨一句,聖上不可捉摸,不比三爺仁厚。

這樣的念頭不過一轉,她便鬱然舒了口氣,還有什麽可想的呢。烏拉那拉皇後早已作古,連弘時,也早已被先帝革去黃帶子,逐出宗室玉牒,病死在外了,更別提阿箬。世事如煙散去,唯有眼前可以把握,她還有什麽可想的呢。

待淩雲徹他們走近時,如懿已收回了漫天飛揚的神思,隻笑吟吟注視著他們。二人忙行禮如儀:“坤寧宮侍衛淩雲徹,向嫻妃娘娘請安。”

那女子長得清婉靈秀,如一朵芝蘭嫋嫋,映得四周被雨水打成暗紅的朱牆,亦瞬間明亮了幾分。她輕盈福身:“奴婢花房宮女魏嬿婉,向嫻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長寧安康。”

如懿聽她婉聲請安,那聲音如枝頭啼鶯婉轉,瞬時點亮了陰雨時節的晦暗。如懿見她弱態含嬌,秋波自流,不覺道:“真的很美。淩雲徹,你的眼光極好。”

嬿婉含羞帶怯地低下臉去,一如粉荷露垂,杏花煙潤,別有娟然風致:“嫻妃娘娘讚許,奴婢卑微,不敢領受。”

惢心便笑:“難怪小主那麽喜歡嬿婉姑娘,看嬿婉姑娘的眼睛和下巴,和小主長得真是像呢。”

嬿婉有些惶然,忙欠身道:“奴婢卑微,怎敢與嫻妃娘娘相較。”

如懿隻是笑:“惢心就是這般心直口快,你別理會就是了。”

嬿婉這才敢起身,她手裏抱著花,難免有些沉重,抬腰便慢了些許。雲徹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嬿婉轉臉一笑,甚是甜蜜。

如懿將這小兒女情態看在眼中,隻作不見,隨口問道:“這花像是姚黃,要送去哪裏?”

嬿婉忙答道:“這是花房新培植出來的,正是洛陽名種姚黃。奴婢奉命,正要送去長春宮呢。”

如懿看著雨勢漸大,有傾盆之象,便道:“皇後娘娘正位中宮,用姚黃裝點,最合適不過。正好本宮也要帶永琪阿哥去長春宮,你便隨本宮同去吧。”

嬿婉清脆答應了一聲,便跟在如懿身後一同去了。雲徹悄悄在後頭道:“外頭還在下雨,等下我還是在這邊等著你,送你回去。”

跟著如懿的小宮女菱枝見嬿婉走在最後,忙擎了傘跟過去替她遮雨,悄然笑道:“看淩侍衛這樣細心,對你真好,你可真有福氣。”

嬿婉抱著花,笑笑道:“再好也不過是個侍衛,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還能如何呢。”

菱枝睜大了眼,詫異道:“他對你那麽好,還不夠麽?”

嬿婉鬱鬱歎口氣,笑道:“夠是夠了,像我這樣的出身,還能挑剔些什麽呢。這就已經是福氣了。”

菱枝不無豔羨道:“可不是呢。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啊。若來日得我們小主的器重,前程遠大也未可知啊。”

嬿婉回頭看著立在長街口上的雲徹,正癡癡地望著自己,點頭道:“但願如此吧。隻求不要再是人下人便好了。”

所有跟帖: 

謝謝!挺好看,雖然看宮鬥都看出門道來了。至少讓人可以讀下去 -神氣的寶貝- 給 神氣的寶貝 發送悄悄話 神氣的寶貝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23/2015 postreply 19:33:50

甄嬛傳的作者。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24/2015 postreply 13:22:42

後宮·如懿傳3 流瀲紫 2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91524 bytes) () 04/25/2015 postreply 02:18:47

後宮·如懿傳3 流瀲紫 3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100695 bytes) () 04/26/2015 postreply 14:25:05

後宮·如懿傳3 流瀲紫 4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100747 bytes) () 04/29/2015 postreply 04:24:36

應該沒完吧。謝謝玉珠。 -wumiao- 給 wumiao 發送悄悄話 wumiao 的博客首頁 (315 bytes) () 04/30/2015 postreply 15:09:52

有。度假中,等回房間就貼。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01/2015 postreply 11:16:45

後宮·如懿傳3 流瀲紫 5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98382 bytes) () 05/01/2015 postreply 13:14:22

後宮·如懿傳 3 作者:流瀲紫 6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129330 bytes) () 05/02/2015 postreply 14:0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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