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如懿傳2 流瀲紫 3

回答: 後宮·如懿傳2 流瀲紫 2玉珠2015-04-16 11:48:53

第十一章 幽居

永璜回到延禧宮中,見到宮中蒼黃昏暗,渾不似一個曾經得寵的主位所住的地方,更想起昔日伺候的阿箬如今在皇帝身邊的親昵模樣,縱使心性堅強,也忍不住落下淚來,一頭撲入如懿懷中,哭道:"母親,母親……"如懿抱住他好生安慰道:"好孩子,回來了就好。母親交代你的,你都做好了麽?"永璜哭著道:"兒子不敢辜負母親,都已經做好了。""那你皇阿瑪生你的氣了麽?"

"生了好大的氣。還說不許兒子再跟著母親,要搬去純娘娘宮中居住,由她撫養兒子。"如懿心口一鬆,情不自禁笑出來道:"那就好。純嬪娘娘位分既高,性子也好,自己又生養過,知道怎麽照顧你。你有了好去處,母親也高興。"海蘭跟著進來,陪著落淚道:"姐姐何必如此,不讓大阿哥求情也罷了,偏還要借著求情去惹惱了皇上,還要皇後和慎常在在旁邊看笑話。""這個笑話,必得讓人看見了才好。"如懿深吸一口氣,摟著永璜道,"好孩子,母親的苦心,你都明白麽?"永璜點頭道:"以後兒子不能太露鋒芒,更不能太討皇阿瑪喜歡,搶了二弟的風頭,以免被人覬覦陷害。"如懿含淚點頭道:"好孩子。以後沒有母親護著你,萬萬記得要保護好自己,韜光養晦,千萬不能顯露鋒芒。若有什麽要緊事,便悄悄兒去找海娘娘,她會護著你的。"永璜點頭道:"所以兒子今天惹了皇阿瑪生氣,以後看著皇阿瑪好像不像以前那麽喜歡兒子了,兒子也更安全了。"如懿連連頷首:"一點就透,真是母親的好兒子。這樣母親以後即便出不了延禧宮,也能安心了。"永璜擦幹了眼淚道:"可是兒子今日在皇阿瑪那裏聽說,要把母親移去冷宮,還要廢母親為庶人。"如懿立時怔在當地,隻覺得熱淚滾滾而落,刺而癢地紮在肌膚上。

如懿滿麵是淚,眼中的神采隻剩下了烏沉沉的傷心與無奈。"從阿箬被接到皇上身邊那刻起,我就知道我的劫數還沒完。又說下旨封了慎常在,如此盛寵,再加上旁人的話……"她泣不成聲,隻覺得心裏的驚痛如一副千斤重的磨盤一道接一道碾下,幾乎要將一顆已經潰不成軍的心磨成齏粉四散在風裏,"皇上……竟然疑我到這種地步!"海蘭啜泣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何況如今慎常在是皇上枕邊的心尖子。皇上一時輕信……"原以為已經掉到了深淵底下,卻沒有想到還有一重深淵,如同十八層地獄,要重重墮下,永無超生的可能。原來所謂人生路,不是隻有前行與後退,還會如此下墜,墜到連自己也想不到的淒苦之地去。如懿無限淒惘,苦笑道:"一時輕信,也要相信了才好……若是不信,終究旁人再多言語也是無用!"正說話間,卻見李玉已經過來傳旨,延禧宮中愈加亂作一團,宮人們自傷前程,紛紛哭了起來。李玉不耐煩道:"哭什麽哭,小主被貶為庶人,你們自然是不用留在延禧宮伺候了。都給我出去,至於以後的去路,內務府會給你們安排的。"一時間宮人們都退了出去。海蘭趁沒有外人在,低聲道:"李公公,這件事還有沒有辦法轉圜?"李玉苦著臉道:"小主,事情已經無法轉圜了。皇上金口玉言,誰也不能勸。再加上阿箬……"他作勢拍了下自己的臉,低聲道:"慎常在幾乎是專房之寵,皇上時常要她陪著,旁人要進言也不能啊。"海蘭道:"可是因為大阿哥激怒了皇上的緣故?"李玉忙道:"那倒不是。小主啊,趁著現在隻有奴才在,明天又是奴才送小主入冷宮,一些金銀細軟,小主好好收拾起來,到了冷宮那種地方,也有要用錢的地方啊!"他話音未落,卻聽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三寶和惢心哭著進來跪下道:"小主,奴婢和三寶商議過了,奴婢哪裏也不去,和三寶跟著去冷宮伺候小主就是了。"如懿落淚道:"你們可瘋了,跟我去那兒做什麽?留在外頭,還能找個好主子伺候。"李玉道:"可不是,二位可別糊塗了。"惢心哭道:"奴婢自知命賤,留在外頭也隻是被人輕賤,情願跟著小主。奴婢說過,要一生一世伺候小主的。"三寶亦道:"奴才也跟著去。"

李玉想了想道:"小主雖然被廢為庶人,但冷宮裏也不能沒有人照顧,帶一個去也是可以的。別的不說,以前惢心和阿箬不總是合不來麽,留她在外頭,隻怕委屈更多。"如懿擦了擦淚道:"那好。冷宮再苦,惢心跟著我總還好些。至於三寶……"她看了戚戚然的海蘭一眼:"你便跟在海貴人身邊,從此伺候海貴人吧。"海蘭正欲說話,如懿擋住了道:"我知道你要推辭,可你身邊隻有葉心和春熙,三寶在你身邊,也多個照應。"她忍不住熱淚潸潸:"從此,我們想要相依為命、守望相助也不能得了……你……要好好護著自己。"李玉道:"奴才不能多留。那惢心,你陪小主好好收拾,明日奴才送小主去吧。"他伸手請過永璜:"大阿哥,按著旨意,奴才眼下得把您送去純嬪娘娘那兒了。"永璜滿臉是淚,隻扯著如懿的袖子依依不舍,如懿含淚放開他手,強忍著道:"去吧,好好活著。記得,出了這裏就不要再回頭看,一定不要。以後也別再和任何人提起母親,知道麽?"永璜哭著走了出去,果然沒有再回頭。如懿的淚潸然而下:"真是聽話的孩子。"李玉傷感道:"小主連大阿哥都這麽疼愛,奴才實在不相信小主會去害別人的孩子。"如懿用力按住眼角即將落下的淚:"什麽都不必說了。李玉,幸好你還在皇上身邊,如果你還記得我曾經扶持過你,那麽有朝一日,在保全自己的情況下,能幫上手的時候,一定要幫一把,別讓我死在了冷宮裏也不得瞑目。"李玉跪下磕了頭道:"奴才永遠都會記得,是誰替奴才上了藥,是誰暗中拉拔奴才到了今時今日這個位置。"如懿點頭道:"你知道就好。你坐到這個位子不容易,當年王欽是怎麽掉下來的,如今你自己也要小心。"李玉感激得熱淚盈眶:"奴才沒有別的本事,但會盡一己之力,極力保全小主在冷宮的平安。"如懿沉默片刻:"那你再幫我一個忙,我想最後見一見皇上。"李玉一怔,隻得點了點頭。

如懿再見到皇帝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養心殿還未掌燈,殿內是金紅色的淡淡餘暉,由著光影由濃轉淡。皇帝的語氣聽不出一點悲喜之情,隻是低頭練著書法,並不看她一眼:"事情已經定下了,還要來見朕做什麽?"如懿抬頭看著皇帝:"臣妾注定是要去冷宮了,隻是最後還未能死心,一定要來問一問皇上。皇上,您是否相信世間有公允之道?"皇帝看著她,仿佛看著一個尋常的陌生人一般,口氣卻鄭重其事:"朕相信。"如懿望著皇帝,仿佛要從他臉上探出什麽究竟一般。然而,她知道,她的路是他給的,她再不能看出什麽來了。

心底的相信逐漸被動搖,生了碎刺般的疑惑。但她逼迫著自己,若是連自己都不信了,還能留下什麽。

茫然的動搖與悲望之中,如懿伏身三拜,神色哀傷而平靜:"為著皇上這句話,臣妾甘願受罰,長居冷宮。隻求皇上福綏安康,歲歲長樂。"如懿緩緩起身,拂去身上塵灰,澹然若出世之雲,轉身離去。

皇帝看著她,將寫好的字幅揉成一團,隨手丟在了地上,緩緩癱坐在龍椅之上。

宮人們散去後,延禧宮已經冷落一片,封妃的冊文、金印、吉服全部被帶走,滿地狼藉淒冷,讓人不忍卒睹。海蘭亦被留在後殿,不許再踏入延禧宮正殿半步。

惢心默默陪在如懿身邊,將一些貼身衣物和值錢的首飾一同包好,想了想將錢財首飾藏在包袱的最深處,又取過一些糕點收好:"到了冷宮隻怕衣食不周,什麽都得備下些。"如懿看著她一點一點收拾,便道:"拿那些點心做什麽,備下了明天的,後天也要過那些苦日子。還是收拾些衣衫要緊。"惢心答應了"是",便去翻開箱籠,重新收拾衣裳。

正忙碌著,隻聽殿門被推開的悠長聲,如懿不承想此刻還會有人來延禧宮,回過頭去,卻見是太後身邊的成公公,他啞著嗓子道:"太後傳召,烏拉那拉氏,隨我走一趟吧。"惢心擔心地看著如懿,不知禍福幾何。如懿強自定了定心神,事情已經壞到這樣的地步,還能如何?

她便道:"我這樣去,不會太點眼麽?"成公公努努嘴道:"趕緊換上你宮女的衣服,跟我走吧。"如懿想了想,便取過惢心的一身宮人裝束換上,又梳成宮人們的發髻,仔細看看,走在夜色中應當不算明顯了。

去太後宮中的路並不算太遠,如懿隱隱想著,這大約是最後一次去慈寧宮了吧。此生此世,她大約都要留在冷宮之中,遙望紫禁城萬千燈火金玉絢爛的夜晚。

正想著,成公公已經打起簾子讓了她進去。大約是要避開旁人,殿中隻有太後和福姑姑兩人在。

太後穿著絳色緙金水仙團壽單氅衣,頭上與耳上都一色的點翠東珠配翡翠首飾,那碧豔的寶藍色在燈火的跳躍之下,流轉著暗沉不定的光澤,好像太後這個人便是如此,讓人覺得暗沉而不可捉摸。太後跪在佛龕前,誠心誦完佛經,又點燃了三支檀香敬上。那香上的三點暗紅星火,如同她心裏若隱若現的未知的懼怕。

太後扶著福姑姑的手起身,轉過臉慢慢打量著她。如懿依足規矩福了一福,請安道:"太後娘娘萬福金安。"太後淡淡道:"到底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到了這種境地,居然沒有一進來就哭著求哀家饒恕。"如懿垂手立在一旁,宛如一個宮女應有的姿態:"太後親口下的懿旨,不容更改,求也無用。"太後微微一笑:"哀家在想,如果今日被貶為庶人關進冷宮的人是你姑母,她會怎樣?"如懿心頭一搐,像是被人冷不防狠狠抽了一鞭:"如懿無用,不能和姑母相提並論。"太後手上的赤金翡翠點珠護甲恍如一把金色的利刃,輕輕一晃:"你們姑侄倆也真是可憐,居然都落得幽禁終身的命運,你是不是要怪哀家心狠。"如懿眼中一酸,將眼淚逼在眼底不容它落下:"如懿要怪,隻怪自己不謹慎,才會落入旁人圈套。"太後和頤淺笑,撫了撫手腕上瑪瑙連珠鐲:"隻要是活在宮裏的人,但凡不是個神仙,人人都會有不謹慎的時候,人人也都會有百口莫辯的時候。但要緊的是,人在低穀的時候懂得如何自保。不保別的,就隻保自己一條命。"如懿眉心一動,若有所思:"可是冷宮,形同死地,生不如死。""是麽?"太後不置可否地笑笑,從桌上一盤未動過的糕點裏取了一塊,小心用絹子拈在手裏,抬眼問道,"福珈,哀家要你抱來的貓呢?"福珈抱了一隻尋常的灰貓上前,太後隨手將糕點丟在地上道:"給它吃了。"福珈將糕點喂到灰貓口中,如懿滿腹狐疑地看著,直到吃下糕點的灰貓在掙紮之後流血而亡,她的驚懼再也掩藏不住,跪下道:"太後……"太後揚一揚臉,示意福珈把死去的灰貓拿布裹住扔出去,方才緩緩道:"這是今日一早禦膳房要送去給你的糕點,你一旦吃下,就成了畏罪自盡,再也無力回天了。要不是福珈看著可疑替你攔下了送到哀家跟前來,你隻怕連自己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這件事也提醒了哀家,與其讓你等在延禧宮中讓什麽人都能伸手掐死你,還不如把你丟去冷宮,絕了所有人的心思,你也能保住這條命了。"如懿將信將疑:"如懿的姑母生前冒犯太後,太後為何要保全如懿一條性命?""若是隻執著於從前的愛恨糾纏,哀家這個太後目光也太短淺了些。"太後取過佛珠緩緩撚著,含了一縷淡薄的笑意,"你自然恨哀家,是哀家要囚禁了你,但終身不得出。不止你,所有人都以為哀家恨極了你姑母,所以遷怒於你。可是你若未被禁足冷宮,還禁得起她們幾次折騰?若在冷宮,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如懿低頭默默片刻:"太後說得是。太後縱然是顧慮臣妾,愛惜臣妾性命。可冷宮之中艱辛困苦,暗算之事亦層出不窮。臣妾隻能祈求太後庇佑,容許臣妾活到沉冤得雪的那一天。"太後的笑意仿佛海底的流光一爍:"哀家倒也想,隻是六宮之中都是眼睛,哀家何以要偏心你一點。所以哀家隻管到你現在為止,等進了冷宮,有沒有這個本事躲得過明槍暗箭,學會苟延殘喘,就要看你自己的了。"如懿心中悚然一驚,便道:"是。""你要是連這點保著自己福大命大的本事都沒有,後宮裏埋下的女人成百上千,都為紫禁城的紅牆積了血色,也不多你一個。"太後撚著一串紫檀翡翠佛珠,悠悠道,"但是在冷宮裏,總比在外頭風刀霜劍好過多了。其中的道理,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如懿思忖片刻,驀然伏拜:"太後的意思,如懿明白了。隻有人人都當如懿是不中用的人了,如懿才能真正平安。"太後頷首一笑:"無為而治,無欲則剛,你明白了麽?你越露出你在乎什麽,想要什麽,就是把自己最大的弱點暴露人前。所以,無欲無求,別人才會以為你無害。"如懿心悅誠服,亦有些赧然:"太後所言乃至理名言,可是要到如此境界,如懿實在……"太後閉目一瞬,很快笑道:"所有的修為,都是曆練出來的。你今後有的是時日,慢慢琢磨著吧。"如懿心中稍稍安定,告辭離去。十二扇楠木雕花嵌壽字鏡心屏風後緋色羅裙一閃,漾起明豔如雲霞的波縠,卻是玫貴人盈盈轉出,半跪在太後榻前替她捶著腿道:"太後如此護著烏拉那拉氏庶人,還悉心調教,可真是心疼她。"太後用護甲挑起琺琅罐裏的一點薄荷膏輕輕一嗅,方把罐子交到玫貴人手裏,笑道:"不是哀家心疼她,是別人越看重她,用盡了心思對付她,便越是叫哀家知道,她是有分量和那些人分庭抗禮的。後宮之中最要緊的便是平衡之道,如果有誰太盛勢了,得盡恩寵與權位,哀家這個太後便沒有置喙之地了。"玫貴人取過薄荷膏一點一點替太後揉著太陽穴:"那太後就應該留下烏拉那拉氏庶人,好跟那些人平分春色啊。"太後抬眼看她一眼:"怎麽?你不覺得是烏拉那拉氏害了你的孩子?"玫貴人垂下眼瞼,將悲傷不露痕跡地藏於眼底,道:"人贓並獲,天衣無縫,的確是無可指摘。但,越是這樣,反而讓人起疑。"太後微微頷首,歎口氣道:"總算有些長進。那你以為是誰?"玫貴人道:"是誰都不要緊。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臣妾不必用心去查,若有機會,烏拉那拉氏一定會比臣妾更著緊。臣妾隻要一心固寵就是了。"太後道:"吃一塹長一智,你也算知道些了。後宮之中急於平分春色是沒有用的,保得住性命學得會立足才最要緊。"玫貴人凜然道:"是,臣妾明白了。"太後輕輕"嗯"一聲:"如今慎常在新寵上位,撒嬌撒癡。嘉嬪有孕在身,有恃無恐。眼見她留在養心殿的臻祥館養胎,有皇帝在身邊,這一胎必然是無礙了。丟了你和怡嬪的兩個孩子,無論嘉嬪這一胎是男是女,她母憑子貴都是毋庸置疑的了。那麽你呢?哀家那麽辛苦把你從南苑撈出來,又想盡辦法保全你。來日如何,全在你自己了。"玫貴人即刻緊張起來:"是。臣妾一定不會辜負太後期望。"

如懿離開延禧宮那一日,春光如一幅巨大而明豔的綢緞,鋪開漫天漫地的晴絲萬縷,嫋娜如線,看得韶光亦輕賤了歲月。

那漾豔的春光,仿佛一卷上好的精工細描的錦繪,鋪陳開花鳥浮豔,刺繡描金的華光,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來相送的,唯有海蘭和純嬪,海蘭無聲地落著淚,被李玉攔著不許上前半步。連純嬪,亦站得遠遠的,隻能含淚微微點頭,以示話別。如懿隻以素銀扁方挽起長發,穿著無繡無花的薄薄春衫,唯有上麵細細的暗紋流轉,昭示著她依舊不能離開宮廷寸步。

經過景仁宮的時候,如懿仰起頭,看著浮光萬丈,金燦炫目。原來輾轉浮沉,她的命數,和她的姑母並沒有不同。

殊途同歸,是不是後宮女人唯一的路?

所謂"冷宮",便是在翠雲館後一所空置的院落。因為曆代失寵犯錯的嬪妃都被發落安置在此處終身不得出入,便被宮中人視若冷宮,十分避諱。

幸而曆代以來,在壽康、慈寧兩宮養老的妃嬪居多,幽閉冷宮終身的女人並不算太多。縱然已經想象過多次,然而走到冷宮前,如懿還是微微意外。她入宮多時,從未走到過這樣荒僻而冷清的地方,仿佛從前無人提起,她也從不知道宮裏竟有這樣的地方。那是一處廢舊宮殿模樣的房子,不算很大,零零落落十來間屋子錯雜其間,像是久無人居住了,宮瓦上蔓生的野草紛雜,連大門上也積了厚厚的塵灰,滿目瘡痍。她伸手一觸,門上的銅釘便撲撲落下一層鏽灰來,差點迷了人的眼睛。裏頭雕欄畫棟的描金繪彩盡數脫落,積著厚厚的灰塵和淩亂密集的蛛網。

才一進去,就覺得明亮的天光都被隔絕在了外頭。即便是這樣晴朗的天氣,裏頭也是陰陰欲雨的昏暗,住得久了,好像身上都會長出暗青色的綠黴來。

李玉領著如懿和惢心走到一間略為整齊的空屋子裏,尚未靠近,已有塵灰嗆人的氣息撲鼻而來,李玉為難道:"小主,奴才已經盡力了。"如懿了然,感激道:"能找出一個讓我和惢心住的屋子已經不容易了。若要再做什麽,就太點眼了。好了,你不必在此久留,免得惹人注目。"李玉點點頭,看了看旁邊的屋子道:"小主住在這裏,千萬小心旁邊那些人,年紀大了,都成了精怪了。"惢心看著裏外都陰森森的,有些害怕地貼在如懿身邊。

外頭遠遠傳來禮樂歡喜悠揚的聲音,如懿側耳道:"是什麽事?"李玉猶豫片刻,還是道:"今日是嘉嬪、玫嬪和慎常在行冊封禮的日子。聽說為著晉封,內務府還要挑出許多宮人來伺候呢。"如懿將心底的空落按了又按,能如何呢?再熱鬧,再繁麗,那畢竟是與她無關的人世了。李玉轉身離去,如懿看著他的離開將僅存的光明一同帶走,隻留下無盡的塵灰飛揚和暗沉光影,與她閉鎖此間,一生一世。

第十二章 空穀(上)

幽閉的宮苑中,好像日日都下著雨。雖然知道有人一同住著,但總是無聲無息,好像待得久了,人也成了鬼魂,沒有動靜。

如懿和惢心絞了帕子忙碌著打掃,雖然自小養尊處優,不事辛勞,但強逼著自己做起來,也能慢慢做得好。她和惢心忙進忙出,分明是覺得有眼睛在窺探著她們的,但猛然回頭去,卻又不見人影。

惢心有些害怕:"小主,住在這裏的,到底是人還是鬼?"如懿強自鎮定下來,沉聲道:"當然是人,這世上哪有鬼?"惢心有些不安地翻著包袱:"早知道就該多備些蠟燭了,這裏不分白天黑夜都黑漆漆的,讓人看了害怕。"到了夜間,兩人總算收拾幹淨了住下。因著每日給的蠟燭隻有兩根,兩個人都當寶貝似的積攢著,加之勞累,天一黑便睡下了。才躺下沒多久,隻覺得身上的被衾蓋著一陣比一陣涼,仿佛是起風了。風自由地穿行在回廊梁柱之間,嘩嘩地吹起破舊不堪的窗紙,有窗欞吱嘎地搖晃,劃出一陣陣幾欲刮破耳膜的刺聲,啪一下,又一下,仿佛突如其來地敲著人原本就瑟瑟不安的心。

有閃電的光線驟然亮起,殘破的紙窗外,分明有人影倏忽晃過。惢心嚇得連聲尖叫起來:"有鬼--有鬼--"如懿來不及披衣,點上蠟燭霍然打開門,直衝到外頭。脆弱的火光在疾旋的風中微弱地掙紮了幾下便滅了。四周黑漆漆的,隻有幾個破舊的宮燈晃著微弱的火光,和偶爾劃過天際的閃電,照亮這破敗的庭院。

如懿索性將手中的燭台一扔,金屬滾地有刺耳的鳴響。如懿大聲道:"不管你們是人是鬼,我既然來了這兒走不了,便是做人也好做鬼也好,也要和你們待在一起。有本事就自己走出來給我瞧瞧,裝神弄鬼,難道被遺棄的女人隻會做這樣的事情麽?"惢心隨後衝了出來,披了一件外裳在她身上:"小主,小主,起風了,要下雨了,你小心著涼!"如懿扯下衣裳甩到她手中,厲聲道:"有本事就出來,有什麽可嚇人的!我若是即刻死在了這裏,也比你們這些裝神弄鬼隻會暗中窺伺的人強!想來嚇唬我,便是做了厲鬼,你們見了我也隻會躲躲閃閃,避之不及!"閃電劃過處,幾張蒼老而殘破的麵容隱約浮現。如懿心生一計,轉身去房中取過包袱中的糕點,向麵容浮現中一一拋擲而去。很快,有幾個年長的婦人從廊柱後轉出,紛紛搶過糕點,嗬嗬笑著,心滿意足而去。

如懿稍稍心安,惢心急道:"小主……"如懿道:"就算是鬼魂,貪於飲食,有什麽好害怕?"一聲淒厲的冷笑自梁柱後緩緩轉出,如懿借著昏黃的宮燈看去,卻是一個年邁婦人緩步過來。她的衣著打扮比其餘人稍顯潔淨舒展,隻是頭發花白,滿臉皺紋,老態龍鍾,看上去已有六七十歲。

如懿看她沉著走進,並不似旁人貪戀糕點,心知此人一定不尋常,便先拜下道:"晚輩烏拉那拉氏如懿,給前輩請安?""前輩?"那老婦人摸一摸自己的臉,森然道,"我很老麽?"如懿見她陰惻惻的,也不免添了一分畏懼,隻得坦然道:"既然熬在了這裏,即便青春貌美又有什麽用?反而年老長壽,才能熬得下去。""年老長壽?"那婦人連連冷笑,"熬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活著還不如死了。"如懿心中閃過一絲剛硬之氣:"話雖這樣說,但前輩沒有尋死,便知螻蟻尚且貪生。"那老婦人雖然年邁,眼中卻閃過一絲精光:"是啊,來了冷宮的人沒幾個熬得住的,你方才看到的那幾個便已經瘋瘋癲癲了,你看不見的那些,都是熬不住自己上吊死了的。冷宮的亡魂不少,你倒不怕?"如懿黯然道:"遲早也要成為其中一縷亡魂,這樣想想,還有什麽可怕。"那婦人不置可否地一笑:"這冷宮,總算來了個異數。"她說罷,縹緲離去。

如懿後退一步,才覺得背心的睡衣已經都被冷汗濕透。如懿長舒了一口氣,拍拍惢心的手道:"算是見過了,可以安心睡了。"惢心畏懼地和如懿貼在一起,如懿笑道:"你便和我一起睡吧。"一夜風雨大作,起來也是個陰沉天氣。惢心跟在如懿身後亦步亦趨,小心翼翼地問:"小主真要去看麽?"如懿換了一身更簡樸的衣袍,故意打扮得灰撲撲的:"昨夜她們已經按捺不住來看了我,難道我不去看她們麽?"其實她住的地方與其他人還隔了一座院落,重重曲廊轉過去,卻聽得前麵窸窣有聲,似有好些人圍在那裏看著什麽。她疾步過去一看,嚇得不由得退了一步,原來一座空空的殿閣裏,一個女人高高地把自己掛在梁上,隻有一雙腳搖搖晃晃地,每一動,都散下一點塵灰來。

惢心嚇得尖叫一聲,指著道:"小主,小主,有人吊死了。"那些圍觀的婦人們隻是冷漠地望了她們倆一眼,又望了望吊死的女人,毫無驚異地散開了。有人不無羨慕地笑起來:"真好,她去見先帝了。先帝見著了她,一定還會寵幸她的。真是有福了。"昨夜稍稍整齊的老婦人跟在人群後出來,淡漠地望了惢心一眼:"不必大驚小怪,熬不住自殺的人天天有,你以後住久了就知道了。"惢心嚇得臉色發白,顫抖著說不出話來。那老婦人淡淡道:"你呢?什麽時候你也熬不住也把自己掛上去呢?"如懿覺得自己的身體有點不受控製地發抖,她指著梁上的女人道:"那她怎麽辦?"老婦人怪異地笑了笑:"等下會有侍衛來把她拖出去,拖到焚化場燒了,埋了。真好,死了,化了,終於離開了這個鬼地方。"惢心吃驚道:"這裏也有侍衛?"

老婦人鄙夷地看她一眼:"當然。要不然你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從這裏推門走出去?"惢心驚慌失措地去拍門,驚呼道:"有人麽?有人麽?裏頭有人上吊死了!"良久,有個頭兒模樣的侍衛懶洋洋地探頭進來看了一眼,揮了揮手道:"淩雲徹,趙九宵,你們倆去收拾一下。"分明是個人,倒是像被當做物件,連死後的尊嚴亦沒有,隻是被"收拾"一下。如懿見兩個大男人伸手就要抱那婦人的屍體下來,忙急道:"你們是兩個男人,怎麽可以伸手接觸前朝嬪妃的屍身這樣冒犯不敬?"淩雲徹這才看見如懿,他微微眯起眼睛,似是被她容貌微微驚住,屏息的片刻他旋即收手,在一旁不再觸碰。

趙九宵懶懶笑了笑道:"不碰,好哇!那咱們兄弟倆就不幹了,勞您自己動手吧。"如懿被他一激,想到自己來日的下場,亦不覺兔死狐悲,一把拔出他腰間的長刀扔到惢心手裏:"惢心,你站到凳子上去砍斷繩索,我在下麵抱著她。"惢心有點顫顫的,但見如懿選擇抱著屍體,她亦無法可想,隻得站到凳子上砍斷了掛在梁上的繩索,屍體掉下的衝力極大,如懿一個抱不住,踉蹌著連人帶屍全摔倒在了地上。她離著那屍身那麽近,幾乎可以觸到屍體上冰涼的死亡氣息和那幹冷的完全失去了生氣的肌膚。

她丟開手,忍不住俯身幹嘔了幾聲。

趙九霄像是看著一個有趣的熱鬧:"既然嚇成這樣,逞什麽強?你既然不許我們兄弟碰,這屍體,我們不抬了!"如懿仰起臉冷冷看著他道:"要是進了冷宮,我還能出去半步,這具屍身自然不用你們來搬了。何況我隻是要你們不許用手直接碰觸,並非不讓你們抬出去。"淩雲徹奇怪地瞥她一眼:"那你說怎麽辦?"如懿轉過身,想要在周遭尋到一塊裹屍的大布,卻左右不見蹤影,那老婦人本冷眼旁觀,見她如此,轉身去隔壁拎了一塊碩大的白布來:"這塊原是我留著給自己的,如今先給她用吧。隻是來日我走之前,你們必得拿自己的衣衫拚縫一塊裹屍布送我走。"如懿感激道:"是。"她和惢心用布裹好屍身,留出兩頭可以抬的地方,道:"有勞兩位了。"趙九霄見她如此麻煩,本來就心生不忿,懶洋洋地看著天不肯動手。淩雲徹看不過去,伸手推了他一把,道:"動手吧,完了還有別的事。"趙九霄會意,笑嘻嘻道:"隻有你還有別的事,我卻沒有了。"淩雲徹也不理會,伸手抬起屍身的一頭,趙九霄便也搭了把手,一起出去了。

如懿這才鬆了口氣,趕緊回到房中拚命洗臉洗手,又換了一身幹淨衣裳,那種惡心的感覺才沒有那麽強烈了。那老婦人大剌剌走進她房中,仿佛入了無人之地,自己找了盞幹淨的茶盞倒了點白水喝了:"既然那麽怕,就別去碰。"如懿洗幹淨手:"總有一天,我也會那樣,是不是?"那老婦人並不理會,隻道:"沒想過活著出去?"如懿猶疑片刻:"前輩在這兒待了多少年?"那老婦人橫她一眼:"前輩?我沒有名字麽?"如懿見她性情古怪,忙恭恭敬敬道:"還請您老人家賜教。"那老婦人撣了撣衣衫:"我是先帝的吉嬪。"她自嘲地一嗤:"可是我一輩子都沒吉利過,還留著名位呢,就被關進了這裏。"如懿忙起身道:"晚輩烏拉那拉氏如懿,見過吉太嬪。""太嬪?"她黯然一笑,"是啊。先帝過世,我可不是成了太嬪?可惜啊,人家是壽康宮裏頤養天年的太嬪,尊貴如天上的鳳凰;我是關在這兒苦度年月的太嬪,賤如蟲豸。"她忽然警醒,"你說你是烏拉那拉氏?那先帝的皇後烏拉那拉氏是你什麽人?"如懿道:"兩位烏拉那拉氏皇後,都是我的姑母。""兩位?"吉太嬪冷笑道,"一位就夠厲害了。不過,再厲害也厲害不過當今太後啊,否則怎麽會連你也落到冷宮裏來了。不過我到這冷宮八九年了,從未聽說有人走出去過,我倒很想看看,烏拉那拉氏家的女兒,能不能走得出去。"如懿吃驚道:"您才到冷宮八九年,那您今年……"吉太嬪撫摸著自己的臉,哀傷道:"你以為我七老八十了?我被太後那老妖婆害得進這個鬼地方的那一年是二十六歲,如今也才三十五歲而已。"如懿驚得喉嚨裏發不出一點聲音,隻能以不可置信的目光瞪著她。吉太嬪恢複了方才的那種冷漠:"這裏的日子,一天是當一年過的,熬不熬得住,就看你自己的了。"如懿眼看著她出去,滿心驚惶也終於化作了不安與憂愁:"惢心,對不住。讓你和我一起來了這樣的地方。"惢心有些畏懼,卻還鎮定:"小主在哪裏,奴婢也在哪裏。"如懿再也忍不住滿心的傷痛,那種痛綿綿的傷痛,原本隻是像蟲蟻在慢慢地啃噬,初入冷宮時的種種驚懼之下,她原不覺得有多痛多難熬。可是仿佛是一個被麻木久了的人,此刻她驟然低頭,才發覺自己的身體發膚已被這微小的吞噬蛀去了大半,那種震驚與慘痛,讓她不忍去看,亦不忍去想。原來,她真的已經失去了那麽多,地位、家族、榮耀以及她一直倚仗的他的信賴。都沒有了。

可是,她卻再沒有辦法。人在任何境地都有自己眼前的企求,譬如嘉嬪企求生下皇子;慧貴妃企求恩寵一如從前;而阿箬,企求聖眷不衰。她所企求的,隻能是學著先活下來,僅僅是活下來。

而門外的淩雲徹呢,在把冷宮嬪妃的屍體送去焚化場焚化後,他所願的,是什麽呢?他那樣微紅的英氣的臉龐,疏朗的劍眉亦飛揚起來,站在冷宮和翠雲館偏僻的甬道上,仰首期盼著明媚的少女匆匆向自己奔來,那真是無趣而沒有出頭之日的冷宮侍衛最美好最樂意所見的場景。

那少女像一隻輕盈的蝴蝶撲扇著冷宮前狹長而冷清的石板,雖然隻是穿著宮女最尋常不過的青色衣裝,她玉蕊瓊英一般的嬌美麵容,依然如一抹最亮的豔色,無可阻擋地撞入了他眼簾。

雲徹見她跑近,忙關切道:"嬿婉,跑慢一些,等下跑得累了還要再去當差,更累著自己了。"嬿婉扶著弱不勝衣的細腰,微微喘著氣道:"我就是要跑得快一些,才能多見你一會兒。"她的臉不知因為跑得太急還是羞怯,泛出珊瑚一樣的嬌潤之色,"雲徹哥哥,你是不是等了很久?"雲徹忙道:"沒有。我隻是稍微早一點來,這樣就能看著你來。我和九宵說好了,他會替我一會兒。"嬿婉稍稍放心,笑靨如花道:"那就好,我也和四執庫 的芬姑姑告了假,說肚子不舒服就出來了。"她看了看周遭,歎口氣道:"平日裏隻有你和趙九霄看著,一定很辛苦吧?每天能做的事情就是守在門口看看天,或者進去替她們搬運屍體。雲徹哥哥,為什麽我們都那麽命苦,沒有出頭之日?"雲徹道:"你還是想離開四執庫?"嬿婉黯然道:"雖然伺候的是皇上的衣物,但每天隻和衣裳打交道,哪一天能夠有個好前程。雲徹哥哥,我才十四歲,我不想一輩子都在四執庫受人呼喝。若是到個好一點的宮裏伺候得寵的小主,我也能拉你離開這兒。那麽我們……"雲徹搖頭道:"何必呢?得寵的小主宮裏是非自然多。你不知道昨日進冷宮的那位,還是皇上的嫻妃娘娘呢,還不是要在冷宮淒冷終身?何況是小小宮女,一個不小心被主子打死了也是活該,還不如四執庫清清靜靜地安生。"嬿婉撅起嘴,生了幾分委屈之意:"是清靜,是安生,可要是過了二十五歲還留在那裏,我就要被送出宮了。我雖然是正黃旗包衣 出身,但若不是幾年前我阿瑪犯了事丟了官職,家裏門楣雖然低些,也好歹是個格格。可如今我不過是包衣奴才家送進宮的宮女。如果我沒有個好去處,沒有個好主子替我指婚,那我和你……我和你……"她害羞得說不下去,隻看著他的眼睛問:"雲徹哥哥,你的心意沒有變過吧?"雲徹懇切道:"當然沒有。雖然我比你早入宮三年,又年長你六歲,但能遇到家鄉故知已經很不容易,我和你又……情投意合,我的心意絕不會改變。"嬿婉高興起來,甜美的笑意再度綻放在唇角:"那就好。昨日是嘉嬪、玫嬪和慎常在行冊封禮的日子,過幾天內務府馬上要挑選宮女去伺候她們,如果我能去伺候嘉嬪娘娘或是慎常在就好了,如今宮中最得寵的就是她們呢。"她按了按袖口:"我已經存了一小筆銀子了,到時候隻要買通芬姑姑,她願意薦我去就好了。"她為難地看一眼雲徹:"隻是我怕銀子還不夠……"雲徹為難地皺了皺眉,還是道:"你別急,我還有點俸例,再不行的話,我會想想別的辦法。"嬿婉高興地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倔強的堅韌:"雲徹哥哥,宮中我沒有別的人,隻能依靠你了。"她伸出雙手,露出手指上森森的新舊傷痕,淒苦道:"雲徹哥哥,我每天都不斷地熨衣裳熏衣裳,已經兩年了。管事的姑姑們隻要一個不高興,就可以拿滾燙的鐵熨子朝我扔過來,拿炭灰潑我。我真的不想一輩子都做一個四執庫的宮女,也不想你一輩子都困在冷宮當差。我知道的,你一直想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神武門侍衛,甚至在皇上的禦前當差。你放心,隻要我們抓住機會,一定不會屈居人下的。"雲徹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替她嗬著手道:"比起我在冷宮這裏空有抱負,浪費年華,我更心疼你被人欺淩。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的。"嬿婉被他小心地捧著手,心中溫暖如綿,好像一萬丈的陽光一起傾落,也比不上此刻的溫暖和煦。她摸著左手手指上一個色澤黯淡的紅寶石戒指,那是紅寶石粉研了末做成的,原不值什麽錢,卻是淩雲徹送給她的一片心意。他們原是這紫禁城中貧寒的一對,能有這份心意,已經足夠溫暖。她柔聲道:"有時候再苦再累,看著你送我的這個戒指,就覺得心裏舒暢多了。"雲徹的臉微微發紅,靜了片刻道:"嬿婉,我知道自己沒什麽銀子,隻能送你寶石粉的戒指。但我有最好的,一定都會給你,你相信我。"嬿婉滿臉紅暈,低下頭吻了吻雲徹的手指,害羞地回頭跑走了。

雲徹在嬿婉離開後許久,目光再度觸及冷宮深閉而斑駁的大門。他逐漸明白,自己願意幫助冷宮中那個奇怪而倔強的女人,多半是因為她的臉和美好如菡萏的嬿婉,實在是有三分相似。這樣想著,他的一顆心愈發柔軟,仿佛被春水浸潤透了,暖洋洋地曬著春日豔陽底下。再沒有比這更快樂的事了。

第十三章 空穀(下)

雲徹回到冷宮門口,往進門的門檻上一靠,有點犯難。方才他回自己住的侍衛廡房裏,趁侍衛頭領李金柱在睡午覺,翻了翻衣箱底下的俸例荷包,裏麵不過才七八兩碎銀子。這點銀子,實在是幫不上嬿婉什麽忙的。他放好了荷包正要起身,隻見李金柱打了個哈欠慢騰騰爬起來道:"小淩,照規矩,該交錢了。"冷宮的侍衛不過四個人並一個頭領,他和趙九宵算是一班,另兩個漢軍旗出身的張寶鐵和包圓算一班,雖然如此,也是要輪值的。張寶鐵和包圓交給李金柱的例錢多一些,平時又肯花點錢請他喝酒吃菜,往往便休息得多,不用幹什麽差事。淩雲徹和趙九宵出身包衣奴才,家裏貧苦,還要送些錢回去,日子緊巴巴的,孝敬得少了,少不得什麽苦活累活都得他們幹了。譬如上次去抬屍首,張寶鐵和包圓是永遠不必幹這等又累又髒的活兒的。

雲徹想著還要用錢,少不得咬了咬牙,賠笑道:"李頭領,我……我家裏……""老規矩,交不出錢就幹活兒。接下來守夜都是你的差事。"李金柱爽快地擺擺手,笑道,"知道你和別人不一樣,有個相好兒在宮裏想著以後要成家。行,存著點就存著點吧。就你和九宵那小子苦哈哈的。"雲徹感激萬分地點點頭,出去當差了。

九宵推一推他:"發什麽呆?"

雲徹怔怔的:"我在想,有沒有什麽辦法弄到一點錢?"九宵愣了愣,哈哈笑起來:"想錢想瘋了吧?冷宮的侍衛是所有侍衛裏最窮的,哪裏能去弄錢。"雲徹呆呆地望著碧藍的天空,說不出話來。

九宵搖了搖頭道:"別想了。明晚包圓招呼了我們陪李頭兒喝酒,他出錢,我們哥兒幾個作陪,怎麽樣?"

如懿在夜半時分醒來,隱隱聽到角門外幽怨而悲切的哭聲,她在最初的畏懼之後分辨片刻,立刻就聽出了是海蘭的聲音。冷宮的側邊有個角門,離她的屋子最近,她悄悄起身靠近,透過門縫望出去,果然見到一身幽藍暗花素錦袍的海蘭。

如懿情急地叩了叩門,低聲道:"海蘭,海蘭。"海蘭從嗚咽中探起頭來,喜出望外道:"姐姐,姐姐是你麽?"如懿急道:"都夜深了,你們怎麽來這裏?"海蘭稍稍猶豫:"姐姐,我擔心你。所以來看看你。"如懿借著角門邊宮燈微弱的光線,敏銳地發現她臉頰邊深紅色的紅腫,分明是五個指印的模樣。她立時緊張起來:"海蘭,是不是有人欺負你?"葉心在近旁放風,低聲催促道:"小主,好容易偷溜過來一次,有什麽話趕緊說吧?別被人發現了。"海蘭忙止了淚道:"我聽人說冷宮苦寒,所以特意包了幾件衣裳來給姐姐。"她望著高高的牆頭,用旁邊的竿子將包袱一挑,扔了進來:"姐姐若缺什麽,我會常常送來。"夜風透過薄薄的衣衫是刺骨的涼。如懿的口吻並不溫和:"你以後不許再來這裏犯險。還有,告訴我,你的臉怎麽回事?"海蘭還未開口,葉心已經忍不住道:"今早我們小主從延禧宮往長春宮去請安,誰知道在西長街上碰到了慎常在,也不知道她發什麽瘋,看見我們小主低著頭就說小主一臉晦氣犯她的衝,二話不說伸手就打。"如懿道:"沒有告訴皇後娘娘麽?"葉心氣道:"正好遇上皇上,告訴皇上了。誰知道皇上隻問慎常在手疼不疼,要不要請太醫來上藥,根本不過問我們小主,真真是氣死奴婢了。也不知道慎常在是怎麽了,夜夜侍寢這麽承寵,火氣還這樣大!"如懿隱隱覺得不對:"如葉心所說,她昨夜剛侍寢,那麽那個時間剛離開養心殿,應該很高興才對。怎麽會一早見你就這麽大火氣?"海蘭落淚道:"我本就是個人人可欺負的。她恃寵而驕,也是尋常。"如懿想想也是:"從前你心裏有了委屈,總喜歡這樣來對我說一說。"她心下酸楚:"可是海蘭,眼下我不能再寬慰你護著你了,你要自己想辦法保護好你自己,不要再受委屈。而且冷宮這樣的地方,若是被人發現你偷偷前來,連你也會被連累的。"她話音未落,忽然聽到有人喝道:"是誰在那裏?"陡然間一個聲音響起,葉心慌得忙護住海蘭,卻發現那人正從前麵過來,根本無路可退。如懿緊張得一顆心被高高揪起,她反正已經是落在這裏的人了,還有什麽可怕,倒是海蘭,要是被自己連累也來了這裏,可怎生是好?

如懿隔著角門的門縫望去,卻見正是白天來搬屍身的侍衛之一,便情急道:"侍衛大哥,你千萬別聲張。她們……她們隻是來看我的。"淩雲徹提著燈籠打開門鎖一看,卻見是如懿縮在門邊,他狐疑道:"你都被貶進冷宮了,怎麽還有人來看你?"如懿乍然見門打開,海蘭站在門外,激動得幾乎落下淚來,她指了指地上的包袱道:"這是延禧宮的海貴人,我和她曾經住在一起。她是怕我在冷宮受涼,所以特意來看看。她……她不是有心闖到這裏來的。"如懿見他衣著寒素,靈機一動,拔下頭上的一支銀簪交到淩雲徹手裏:"求求你,千萬別聲張。千萬別!"淩雲徹見如懿一副哀求的淒惶神色,仿佛是在溪邊飲水時突然被猛獸驚起的鹿,惶惶不安,而這種不安卻並非為了自己,更多的是為了眼前另一個人。他不覺為自己的這個比喻覺得好笑,原來自己竟然是那隻猛獸。想到此節,他便有些心軟,更兼看到那支銀簪,心底更是一動,便硬聲道:"給我這支銀簪做什麽,一拿出去人家還以為我是偷的,還不如銀子方便呢。"如懿心中一動,已然明白眼前這個人不過是貪財罷了。她眉心一鬆,唇角便有了一點笑意:"那你稍等。"她安慰地拍拍海蘭的手,從袖口取出一錠銀子交到他手中:"這裏是十兩,如果你願意絕口不提今日之事並且護送海貴人出了這裏的甬道,我便再給你十兩。"淩雲徹眼中微微發光,頓時心念如電:"如果海貴人以後還要給小主你傳遞什麽東西,實在不必這麽冒險了,隻要交給我轉交就是了。至於我這麽幫忙……"他才要說下去,隻聽那頭廡房裏有人探出頭來喚道:"小淩,你撒泡尿怎麽那麽久,等著你喝酒呢。"他忙回頭道:"好了好了,就來!"如懿略略含了幾分輕蔑:"你很愛財?"淩雲徹不以為辱:"有貪念的人才肯好好做事。"如懿鬆口氣:"那你略等,看護好海貴人。"她轉身回房中取出五十兩銀子交到淩雲徹手中:"這點銀兩,夠你好好辦事了吧?"淩雲徹大喜過望,一雙眼灼灼發亮,伸手就要去拿,如懿一縮手道:"但你總要告訴我,你叫什麽,我才好托付你辦事。"淩雲徹倒也坦然:"我是冷宮的侍衛,淩雲徹。"如懿淡淡一笑:"這個名字倒有幾分氣勢。"淩雲徹接過銀子握在手心,那種冰涼的堅硬給人踏實的感覺,他隻覺得心頭大石瞬間被移開了大半,連連答應了"是",又道:"海貴人往後哪怕要過來,提前派個人跟我招呼一聲就是了。隻是別常來,也別白天來,太點眼了。"他向四周張望道:"趕緊走吧,等下有人出來就不好了。"如懿看著海蘭依依不舍的樣子,越加覺得淒然,心疼道:"好好照顧自己。"海蘭貼在她身邊輕聲道:"姐姐,日後我不能常來,每隔十天若天氣好的話,我會在禦花園裏放起一隻蝴蝶風箏,隻要你看見,就算我們彼此平安了。"如懿點頭道:"快去快去,無事不要再來。"海蘭被葉心牽著,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如懿聽著微微鬆了一口氣,將海蘭送來的衣裳包袱緊緊抱在胸前,倚靠在牆壁上,無力地坐了下來。風聲依舊呼呼的,如泣如訴,仿佛是誰在幽幽地嗚咽著。這或許,就是她要習慣的人生了。

冷宮裏的日子,過得緩慢而悠長。有時候幾乎連她自己都忘記了,她還活在這個地方,一天天過著重複的日子。陰雨的日子裏,所有的人像蟲豸一樣蜷縮在自己的世界裏,苟延殘喘。天氣晴好的日子裏,她會看到一個個像幽靈一樣冒出來的前朝女人們,幹癟的,枯燥的,瘋癲的,安靜的,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的女人。一開始她也會害怕,害怕有人會衝上來抱住她把她當做是接她們出冷宮的先帝,或者在太陽底下袒胸露乳曬著身上虱子的女人。但她漸漸習慣,好像周圍的人把冷漠和無動於衷都傳染給了她,讓她習慣了忍耐、默然、冷眼旁觀。就好像她一樣習慣著有時候會餿腐的飯菜和經常潮濕曬不幹的衣裳和被鋪,照樣大口大口地吞咽,照樣合目而眠。

不為別的,隻是她還想活著,活下去。

隻是這裏實在是太陰冷了,陰冷得幾乎能掐出水來,即便她覺得自己漸漸活得像長在牆角的一株黴綠色的青苔,她還是在半年後覺得有些異常,有一種疼痛開始纏繞上她的身體,那就是風濕。雖然海蘭常常托淩雲徹送來一些治療風濕的膏藥,但在整日的陰冷潮濕之下,這些禦藥房上好的膏藥,也成了杯水車薪。

她無聲地忍住疼痛,和惢心縫製著越來越多的護膝和護臂,不僅給自己,也給吉太嬪。這裏的每一個女人,都得著這樣的病。偶爾,她會抬頭望向天空,期待著十天一次的蝴蝶風箏高高飛起。那是海蘭在提醒著她,時間的流逝和彼此的平安。當然,偶然淩雲徹還是會替她們傳遞些必需的衣物和所用,因為如懿賞賜給他的銀兩,足以讓嬿婉實現願望。雖然錢不如預期那麽多,不能讓她去最得寵的嬪妃宮裏,但嬿婉至少離開了四執庫,不用再終日和衣裳打交道,受著姑姑的責罵,而是換去了阿哥所伺候皇後的三公主。這雖然算不得最理想的去處,但比起四執庫,已經算是一個很好的去處了。

等到秋風漸起的時候,冷宮的日子便越來越難熬了。到了那一日該放風箏的時候,是個陰天,風箏才剛飛起,便又落下了。

如懿心中隱隱不安起來,正盤算著讓淩雲徹去看一看,才發覺這一日值守的卻是另兩個侍衛。她心中實在擔憂,但又無法,隻得忍耐著坐在廊下打著各種各樣的絡子,尋思著什麽時候讓淩雲徹送出去換點錢來。

而此刻的海蘭,心中也如暴風疾雨來臨一般,心慌得不行,她的風箏才剛飛起,就被經過禦花園的皇後和慎常在、慧貴妃看見。

這些日子以來,皇後的臉色一直不好看。她所親生的二皇子永璉一直斷斷續續地病著,春日的時候抱在身邊養了一陣已經見好,便即刻送回了阿哥所,但隻要天氣稍稍反複,便一直發作風寒,讓人擔心不已。這一層秋涼下來,永璉便再度虛弱了下去。

皇後剛從阿哥所過來,見到發病中的永璉麵色紫紺,呼吸急促而微弱,簡直如絞心一般,此刻看到一隻五彩斑斕的蝴蝶高高飛起,想到自己的孩子竟不能起身放聲大笑,盡興玩一玩,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慧貴妃察言觀色,已然喝道:"誰在那裏?"海蘭聽得聲音,心裏沒來由地一慌,慌慌張張收了風箏線跪下道:"參見皇後娘娘,慧貴妃娘娘。"跟在皇後身後的慎常在輕蔑地看了她一眼,勉強行了個平禮。

慧貴妃很是不悅,一張芙蓉麵如凍了嚴霜一般,嗬斥道:"皇後娘娘擔心二阿哥的病情心緒不佳,你竟然還在這裏歡天喜地地放風箏。"皇後一向柔和的麵龐犀冷如冰,道:"簡直全無心肝!"慎常在嬌聲嬌氣地勸道:"皇後娘娘您別生氣了。海貴人一向和冷宮裏的烏拉那拉氏交好,不與其他嬪妃來往,性子孤僻是出了名的。她非要在這兒幸災樂禍一下,放個風箏撒個歡兒,您就由著她去。小人得誌,能多久呢?"海蘭慌忙俯下身,卑微地道:"皇後娘娘息怒,皇後娘娘息怒,臣妾並不知道二阿哥病重,隻是在此放風箏嬉戲,並非幸災樂禍!"慧貴妃"哎呀"一聲道:"枉費海貴人還在宮裏呢,連外頭的誥命夫人都來了好幾撥兒入宮看望了,海貴人還真是漠不關心。"皇後心下愈加惱怒,失了往日的溫和沉著,又驚又怒:"本宮與皇上為了二阿哥擔憂心煩,她卻毫不關心,還在這兒這麽興高采烈,簡直是其心可誅。"慎常在趁著皇後怒氣正盛,索性一腳踩在海蘭的手上。嬪妃所穿的花盆底鞋的底都是寸許高的桐木,質地異常堅實,這一腳踩下去又格外用力。海蘭隻覺得鑽心疼痛,眼淚都掉了下來。

慧貴妃搖頭冷笑道:"此刻才掉眼淚,可知不是關心皇後娘娘的二阿哥了。怎是連牲畜都不如。"皇後厭棄道:"你那麽喜歡在禦花園放風箏,就給本宮跪在這兒靜心思過。""哎呀,這天氣怕是要下雨了呢。"慎常在看一看天色,忽然笑道,"娘娘,對待這樣不知進退的人,罰跪雨中,好好淋淋雨,腦袋就清醒了。"海蘭再忍不住,抬起頭道:"阿箬,你也曾受過淋雨的責罰,己所不欲為何還要施於人?"慎常在的滿頭珠翠在愈加陰沉的天光下搖曳出尖冷如利芒的暗光:"我就是這樣才足夠清醒,那麽海貴人,個中滋味,你也該嚐嚐。"皇後的語氣冷漠而簡短道:"那麽,就跪在這兒,等著大雨衝刷幹淨你這樣卑劣肮髒的心。"皇後含怒離開,一腳踩在海蘭已經受傷的手背上,整個人差點一滑,幸好被宮女們牢牢扶住了。

皇後嫌惡地看她一眼,道:"手放在不適宜的地方,還不收起來麽?"說罷,皇後便憂心忡忡離去。慎常在和慧貴妃一左一右扶著皇後的手臂前行。慎常在賠笑道:"皇後娘娘切勿生氣,小孩子風寒是常有的事,宮中有那麽多名醫在,請寬心就是。"皇後擔憂不已:"可是太醫說永璉的風寒反複發作,已經轉成肺熱,常常呼吸困難,一不小心就會致命,實在令人擔心……"海蘭跪在那裏,葉心慌忙去看她的手,手背上已經被堅實的桐木花盆底踩出深紫泛紅的兩個血印子。海蘭痛得死死咬住自己的唇,極力忍耐著,不讓屈辱的眼淚落下來。她看著陰翳的雲層越來越密,終於積聚成一場罕見的瓢潑秋雨,將自己單薄的身體和著秋日裏飄零的殘葉一同席卷其中,成為茫茫大雨中漂浮的一點零丁秋萍。

夜來風雨大作,海蘭渾身發著高熱,再耐不住委屈,撐著傘獨自從宮中跑出,奔向冷宮。風雨時節,連侍衛們都躲在了廡房不肯出來,海蘭拍響角門,終於驚動了住在近旁的如懿。她門縫裏望見如懿撐著傘瑟瑟守在門邊,不由得熱淚潸然,她哭著訴說了今日的種種屈辱。

皇後、慧貴妃、慎常在,這三個名字,幾乎是立刻勾起了如懿心底血肉模糊的沉痛。她咬碎了銀牙,恨恨道:"海蘭,害我的人總逃不脫是她們三個。如今,可能連你也會被她們踐踏至死啊。"海蘭嗚咽道:"姐姐,這宮裏好冷,可是我隻有一個人,連你也不在身邊。"如懿的心傷再度被她勾起,伸手按在破敗潮濕的角門上:"海蘭,我在這裏,每一天都好冷,好像永遠沒有陽光一樣。就像此時此刻,我很想握一握你的手互相溫暖,可是卻隔著這扇門不能碰到你。"她的聲音變得堅定如磐石:"海蘭,如果你不想冷死,就好好抱緊自己。不要像我一樣,除了恨什麽也做不了,像我當初一般除了隱忍便不懂得狠命反擊。海蘭,不要落到我這樣的地步,千萬不要!"海蘭舉起受傷的手背:"可是姐姐,我怕我的力量不夠,不能保護自己。任何人都能踐踏我,甚至嫌棄我的存在。"如懿的聲音在呼嘯的風雨中聽來格外冷硬:"海蘭,如果別人嫌棄你,踐踏你,你就一定要活得更好。"海蘭的哭泣傷心而無助:"姐姐,可是我知道你活得不好,一點也不好。我也活得一點都不好,怎麽辦?我要怎麽辦才能幫你,幫到我自己。"如懿的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但聲音卻沉穩而沒有一刻遲疑:"海蘭,我已經是沒有辦法的人了,但是你還可以。你活得好一點,或者,我也可以活得好一點。恰如我此刻卑微的祈求,至少有一個太醫,可以來治一治我日漸嚴重的風濕。海蘭,靠自己,去爭取好一點的生活。"海蘭極力想拭淨臉上的淚,卻發現她的淚和雨水早已混雜在一起,澆濕了她。她昏昏沉沉的,拖著沉重的雙腿,走在茫茫雨簾之中。暴雨如巨大的繩索一下一下用力鞭打著大地,用濺起的硬如石卵的水珠再次暴打不已。

她身上滾燙滾燙的,卻覺得自己成了薄薄的一片紙,任由雨水衝淋,除了深寒,還是覺得深寒。紫禁城的秋水這樣冰冷,衝刷直下,將無數落葉殘花,一同卷落溝渠之中,不知飄零何處。她忽然想,如果自己就此死去,這世間便隻有如懿一人會替她傷心吧。那麽如懿,便連她這個最後的溫暖也失去了。她將如懿的願望在心中反複掂量。良久,她才恍然發現,原來如懿的願望,便是她自己的願望。

曾經很多年前,她能依靠的隻有如懿一人。那麽今日,她也應該讓自己稍稍堅強,變成如懿可以倚靠的後盾。

這樣的念頭最後在她腦中劃過時,她已然走回了延禧宮的門外。葉心和綠痕打著傘守在門邊,見她癡癡惘惘地回來,臉上終於有了一點人色,她忙迎上去,帶了哭腔道:"小主您白日裏淋了好幾個時辰的雨發了高熱,怎麽此刻還要淋雨呢?您的傘呢?小主您說話啊,別嚇奴婢啊小主!"海蘭聽著葉心的聲音在耳邊喧嘩,再忍不住,身子向後一仰,暈倒在滂沱大雨之中。

第十四章 舊愛

海蘭的高熱是在三天後退去的。她醒來的時候,一縷明媚的秋陽恍如淡淡的金色膏腴從鏤空的長窗中斜斜照進,陽光隔著淡煙流水般的喜鵲登梅繡紋輕羅幔緩緩流淌,空氣中沉鬱的紫檀氣味若即若離。

她怔怔地坐在床上,看著窗外的花竹蔥蘢,陽光溫暖,也不過就是一道被凝固了的荒涼寡淡的影子,宮苑蒙塵玉人落灰。延禧宮,真的是空置了太久太久……葉心端了藥進來,見她醒了,喜得熱淚盈眶:"小主終於醒了。"海蘭微張著幹裂的唇:"這幾日辛苦你了,有誰來看過我麽?"葉心稍稍為難,還是說:"純嬪娘娘和秀答應還有婉答應來看過您。不過秀答應和婉答應隻在窗外望了望,隻有純嬪娘娘帶著大阿哥送了點東西來,還在您床頭坐了會兒。"海蘭微微一笑:"這宮裏,也隻有純嬪有心了。隻不過,她也是個可憐見兒的罷了。"她想一想,掙紮著坐起身來,撫了撫睡得淩亂的鬢發:"葉心,你去準備些回禮,我要親自去向純嬪娘娘致謝。再讓綠痕進來替我梳妝,我病了這幾天,一定很難看。"葉心高興地"哎"了一聲答應,也有些意外:"小主平日最不在意打扮,今日怎麽也講究起來了呢。"海蘭似是回答,似是自歎:"一病如新生啊。"她挽著純嬪的手在阿哥所一起看著三阿哥的時候,精神已經好了許多。連純嬪亦讚:"換了顏色衣裳,好好地打扮起來,也真是個美人兒呢,看著也精神了許多。"海蘭笑道:"是啊,老是懨懨的,從春到夏,如今入秋了,真覺得半點精神氣兒也沒有了。"三阿哥在乳母懷裏抱著一個大佛手玩得十分起勁,笑得咯咯的。

純嬪輕輕噓了一聲,向乳母道:"輕點兒笑,別讓隔壁聽見了刺心。"海蘭便問:"二阿哥還是老樣子麽?"純嬪苦笑道:"可不是?反反複複的,皇後娘娘的眼淚都快哭出一大缸了。早知道這樣子,還不如像本宮的三阿哥一樣笨笨的好,雖然不討他皇阿瑪喜歡些,可到底平平安安,壯壯實實。"海蘭低低道:"這話怎麽說?"

純嬪打發了乳母去一旁哄三阿哥抓布老虎玩兒,低聲道:"本宮也是聽大阿哥說了才知道的。原來自從二阿哥進了尚書房讀書,皇後娘娘望子成龍,日夜查問功課,逼得十分緊,為的就是要在皇上麵前拔尖出彩。本宮不知道從前如懿是怎麽教孩子的,便告訴大阿哥說,千萬不要爭強好勝和二阿哥比,什麽都是輸給他才好的。否則呢,可不是自己吃虧了。"海蘭頷首道:"大阿哥聽話,會明白娘娘的一片苦心的。"純嬪與海蘭立在窗下,看著二阿哥房中的太醫進進出出,忙作一團。幾個宮女站在廊下翻曬著二阿哥的福壽枕被。純嬪搖頭道:"隻是可憐了孩子,病著這麽受罪。聽說二阿哥的風寒轉成了肺熱,好幾次一個不當心就差點緩不過氣來了。"海蘭回頭看了看玩得正高興的三阿哥,道:"其實若沒有二阿哥,皇上的眼睛裏到底也有三阿哥些。純嬪娘娘,嬪妾一直有個疑惑。當年三阿哥養在您身邊時一直聰明伶俐,頗得皇上喜歡。怎麽入宮後離了您進了阿哥所,就笨笨的不討皇上的喜歡了呢。嬪妾隨您來了幾次,別的不說,嬤嬤們連認東西都不教,難怪三阿哥一味貪玩兒。又整天抱在手裏不教好好走路,如今也三歲多了吧,三阿哥走路還是不穩當。"她的聲音極低,像一枚綿綿的針,緩緩刺入:"這些嬤嬤乳母們的心是不是向著三阿哥和您,您都清楚麽?"純嬪的麵色漸漸灰敗下去:"這念頭本宮往常也不過一轉,想想宮裏的人總是仔細些也罷了。難道妹妹也這樣想麽?"海蘭低低道:"倒不敢想別的,隻是同樣是乳母,同樣是皇後吩咐下來的,怎麽待二阿哥就這麽精細嚴格,待三阿哥就這麽寵溺放任?如今小還罷了,若是長大,三阿哥可不止不受皇上器重了。一旦厭棄起來,先帝雍正爺不就把他的三阿哥弘時,咱們皇上的親哥哥的名字從玉牒上刪了,逐出宗譜了麽?"純嬪向來膽小怕事,但聽得兒子的事,哪裏能不上心。她一輩子的恩寵也不過如是,唯一的指望全在這個兒子身上,這些話聽在耳朵裏,幾乎是錐心一般,不覺暗暗握緊了雙拳,望向一群乳母們的目光,帶了芒刺般的懷疑,陰沉難辨。

純嬪與海蘭離開時,皇帝正好帶了李玉從二阿哥房中出來。這一年秋來得早,庭院裏黃葉落索,寂寥委地。碧澄澄的天空上偶爾有秋雁飛過,亦帶了一絲悲鳴。阿哥所死氣沉沉的氛圍裏,一襲紫羅飛花翩鶯秀樣秋衫的海蘭挽著純嬪盈盈步下台階,海蘭的紫羅色繡蝴蝶蘭衣衫下素白色水紋綾波襇裙盈然如秋水,遠遠望去,便如一樹一樹淺紫粉白的桐花,清逸悠然。

"是你們倆?"皇帝眼前微微一亮,目光在海蘭身上一轉,"你難得穿得這樣豔。"海蘭含著淡如輕雲的笑:"讓皇上見笑了。穿得豔點來阿哥所,希望阿哥們看了高興。"皇帝笑著虛扶她一把:"你有心了。平日素素的,偶爾鮮豔一點,讓人眼前一亮。無論誰看見,都會喜歡的。"純嬪亦笑:"可不是,三阿哥可喜歡海貴人了。"皇帝拍一拍額頭,朗然笑道:"朕都忘了,你已經是貴人了。一個人住在延禧宮,可還慣麽?"海蘭道:"也慣,也不慣。"

皇帝失笑:"怎麽這樣說話?"

海蘭淡淡一笑:"從前有如懿姐姐就個伴兒,現在一個人,所以不慣。但一個人對著影子久了,也慣了。"皇帝笑意漸漸淡薄下去,眼裏似浮起一層薄影影的霜華,"哦"了一聲,道:"朕乏了,你們也乏了,都跪安吧。"皇帝徑自離去,純嬪嗔怪地看她一眼:"你忘了如懿是皇上下旨發落進冷宮的麽?好容易皇上跟你說一回話,你怎麽倒提起她惹皇上不高興呢?"海蘭不以為意道:"皇上半年都沒提起如懿姐姐了,既然皇上自己都忘了,嬪妾提一句又怎麽了呢?"純嬪頗有哀其不爭之態:"你呀,再這樣下去,那點子恩寵便連本宮也不如了。本宮好歹還有個孩子,你卻……"海蘭正色道:"正因為娘娘有孩子,萬事都要以孩子為重。"她略略苦笑,那笑意薄薄,似散落在地的凋零的花:"嬪妾這樣的人,卻是不打緊的。"純嬪望了望二阿哥房,聽著三阿哥無憂無慮的笑聲,神色更加凝重了。

海蘭送過了純嬪,便回到殿中和葉心修剪幾枝早起剛送來的蘆葦。那蘆葦有著蓬鬆的花絮,遠遠看去,像浮在半空中的一堆輕雪。海蘭道:"我吩咐你去內務府拿的杭綢料子拿了麽?"葉心為難道:"杭綢的料子難得,內務府扣著不放,說是給幾位主位娘娘都還不夠呢。"海蘭心下不豫,便道:"那也罷了,那些人一貫這樣勢利的。"葉心開解道:"也說不準。奴婢去內務府時,聽繡房的幾位姑姑說,過幾日便是重陽節了,皇上特意囑咐了要給太後縫製一床萬壽如意被,聽說連上麵釘了珍珠的萬壽金絲圖案床幅是先送去西藏請喇嘛大師開光誦經過的,再從西藏運了過來趕著要在重陽節前繡好圖樣送給太後的。她們都忙著這事呢,一時顧不上也是有的。"海蘭眉心一動,撥弄著手中輕如柳絮的蘆葦:"皇上很著緊這件事麽?"葉心道:"當然了。聽說皇上每隔兩日便要去繡房親自看一看,督促進度。"海蘭的笑意慢慢浮起在唇角,似一朵乍然怒放的薔薇,在暗夜裏閃出明豔的麗色。

這一日皇帝往內務府去查看給皇太後的壽辰賀禮,端的是一一精美,皇帝倒也滿意,讚許道:"秦立,你做事還算用心。"內務府總管太監秦立親自陪在一旁,點頭哈腰道:"送給皇太後的萬壽如意被已經縫製好大半了,隻是上頭那鳳凰的羽毛怎麽配色都不亮,繡娘們都在犯難呢。"皇帝隨口道:"若要豔麗鮮亮,或者多配點顏色,或者撚了金絲,有什麽難的?"秦立一臉犯難:"都繡了給太後看了,太後說俗氣,又斥了回來。奴才們啊,想得腦仁都快幹了,還是沒辦法呀。"皇帝叱道:"糊塗!這點分內的小事都辦不好,難怪皇太後生氣。給朕去瞧瞧,什麽鳳凰羽毛便這樣難了。"正說著,一行人已經轉到了繡房長窗下。秦立正要通報,皇帝隔著疏朗鏤空的長窗,見得繡娘們都圍著一個女子,不覺有些好奇,揮了揮手示意不許出聲,便站在窗外看著。

那女子柔聲道:"太後壽年遐頤,看慣了繁花似錦,加之這被子是蓋在身上之物,太過華麗了夜裏看起來刺眼,她自然是不喜歡的,更覺俗氣。"有繡娘問道:"那您說怎麽辦呢?"那女子的聲音清婉如珠落:"這隻鳳凰氣宇昂然,旁邊又簇擁百花,顏色更不必太豔,隻需用深紫色的蠶絲線八股絞了一股薄銀線進去撚成為一股,這樣色調柔和又不暗淡,在日光下不奪目,燭火下又微微有溫柔光澤。然後在每一羽鳳凰羽毛的邊緣用最細小的紫瑛珠和深綠的碧璽珠相間釘珠,紫瑛與深紫色蠶絲線深淺交錯,碧璽有寧神之效,更被稱為長壽石,顏色壓得住百花絲線的繁麗。最後,在鳳首處多用蜜蠟珠子,蜜蠟乃是西藏佛宗最喜歡的祈福之物,顏色也穩重大方。這樣,想來太後也不會有異議了。"她言畢,白如玉的手指輕揚起落,如翻飛花間的玉蝴蝶。皇帝看了半日,卻見眾人圍著那女子,隻覺得聲音耳熟,卻想不起是誰,也看不清她的容貌。

不過片刻,那女子便道:"我已經繡了一羽,你們看看,這樣可以麽?"她話音未落,皇帝已經款步進來,笑道:"那麽朕也可以看看?"眾人聽得皇帝的聲音,不覺嚇了一跳,忙請安道:"皇上萬福金安。"皇帝笑道:"哪裏來了這樣心思靈敏的繡娘,朕也要看一看,她到底繡了什麽新樣子,大家都聽她的?"眾人忙讓了起身,那女子站在人群中間,因著眾人都穿著深紫色的宮女服飾,她一身淺淺的月白色的湖縐夾衣,隻以寶藍夾銀線納繡疏疏幾朵盛放時的曇花。一時在眾人之間顯得格外清新奪目,恰如暗簇簇的花瓣別無所奇,那花蕊倒是格外可人了。皇帝細瞧之下,那女子低著頭看不清麵容,但雲鬢堆縱,猶若輕煙密霧,都用飛金巧珍珠帶著銀鑲翠梅花鈿兒,隻在眉心垂落一點紫水晶穗串兒,如嫋嫋淩波上一枝芙蓉清曼,似乎是不經意打扮了,卻處處有用心處。

皇帝心下的讚賞更多了一分:"朕聽著你的聲音很耳熟……"那女子仰起臉來,粉麵微暈,含羞帶怯:"臣妾賣弄,讓皇上見笑了。"皇帝不禁莞爾:"海蘭,是你。"他看著她剛繡完的一尾鳳凰羽,果然配色沉穩而不失溫沉華美:"朕看了你繡的鳳凰羽,不僅太後不會有異議,朕已經要擊節讚歎了。你是怎麽想出來的?"海蘭溫柔的笑意如芙蕖新開:"臣妾想起太後時常握在手中的紫檀嵌碧璽佛珠,所以配了這個顏色。若不是太後最喜歡的,想必不會經常帶在身邊。""人人都看見,你卻最有心。"皇帝眼中的溫柔與讚許交織愈密,靠近些道,"從前怎麽不知你有這樣的心思?"海蘭嫵然一笑:"心思藏在心裏,輕易看不見。""那朕今日可巧,居然都見到了。"皇帝目光微微下移,笑道,"怎麽身上繡著曇花?"海蘭盈盈道:"因是稍縱即逝的花,開完便謝,想留它長久些,便繡在了身上。"皇帝頷首道:"如今是過了曇花的季節了。但你要喜歡,下個夏天的時候,朕讓人多多地送到你宮裏。"海蘭頗有些傷感,搖頭道:"花開無人見,再多又有什麽意思呢。"皇帝挽過她的手向外去道:"明年曇花開時,朕一定陪著你。隻是今日花開,朕又怎能辜負呢?"他低聲細語,帶了幾分溫柔親昵:"朕記得初見你,是在王府的繡房,你也是這樣一身月白色,清麗出塵……"海蘭嫣然含笑,微微側身,觸碰到皇帝的手臂。

秦立看著皇帝攜了海蘭相笑而去,不覺急了,跟上道:"皇上……"李玉本跟在皇帝身後,見他如此,嗬斥了一聲道:"沒眼力見兒的,沒見皇上要陪海貴人麽?不許跟著了。"如此,待到重陽節夜宴時,海蘭已成了與玫嬪和慧貴妃一般得寵的女子,看著滿殿歌舞錦繡,對上皇帝含情的眼,露出沉著而清豔的笑容。

待到十月的時候,天氣漸漸寒涼下來。延禧宮的桌上隨意堆放著內務府送來的杭綢緞子,一匹匹壘在那裏,色色花樣都齊全。葉心笑吟吟道:"自從小主得寵,內務府巴結得不得了,從前咱們要也要不來的杭綢子,如今多得打賞下人都夠了。"海蘭穿著一身全新的玉蘭紫繁繡銀菀花宮裝,頭上一色的碧玉珠花,垂落珠翠盈盈,好似一脈青翠的蘭葉。她不以為意地笑笑,伸手隨便撩撥著道:"這麽好的東西,給下人豈不可惜了?"她低聲道:"我讓你送去冷宮的棉衣,都備下了麽?"葉心笑道:"小主又不放心了!昨晚是您自己選了厚厚的新棉花連夜縫製好的,瞧您眼圈都熬黑了,比做給兩位小阿哥的福壽枕被還仔細呢。"海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扯著青瓷雙耳瓶中的幾枝蘆花怔怔出神。忽然外頭錦簾一閃,卻是純嬪進來了,笑道:"幾日不見,妹妹大不相同了。當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海蘭親熱地拉過純嬪的手坐下道:"娘娘還不曉得嬪妾,不過皇上一時想起來了,半刻的興致罷了。"純嬪微微掩飾著失落,笑得和婉:"跟本宮還這樣客氣麽?這大半個月來,皇上對你,可都趕得上對玫嬪和慧貴妃了。玫嬪和慧貴妃是一向得寵的,而你呢,可是新貴直上啊,宮裏多少人羨慕你呢。"海蘭輕輕一嗤:"哪裏是新貴呢,不過是偶爾被想起的舊愛罷了。對了娘娘,怎麽這個時候過來看嬪妾呢?"純嬪目光往四周一旋,海蘭會意,便道:"茶點擱在這兒吧,我和純嬪娘娘說話,你們都不必伺候了。"眾人忙退了出去,殿裏安靜得如積久的深潭一般。純嬪見四下裏無人,方沉下臉來,攥緊了絹子,恨得眼中含淚,道:"上回妹妹讓本宮留意的,本宮一一去探聽了。真不想,那幫人竟是這麽聽皇後的話,害本宮的三阿哥。表麵上疼愛三阿哥,實際上什麽也不教,什麽也不幫著,皇上一旦問起,隻說三阿哥貪吃貪睡,其他一無所知,教了認東西也不會。也怪本宮母子傻,皇上就這樣疏遠了本宮的兒子,自己竟也還蒙在鼓裏。"純嬪說著急切起來:"若到了妹妹所說皇子遭皇上離棄的地步,往後三阿哥還有什麽指望!"海蘭驚道:"那日嬪妾也不過疑心罷了,不承想皇後竟真是如此,好歹她也是三阿哥的嫡母啊。"她見純嬪恨得咬牙切齒,輕輕道:"那娘娘有沒有想過法子,讓皇後娘娘可以無暇顧及這麽害三阿哥,讓她也好好心疼心疼自己的兒子。"純嬪眼珠微微一動,看著盞中的清茶,緩聲道:"本宮倒是想出一口惡氣,隻是……"她的聲音漸次低下去,無可奈何:"隻是皇後一向小心,連二阿哥的一應穿戴所用,哪怕是被子枕頭,都是親自縫製的,何況是飲食起居,隻怕是密不透風,無從……"海蘭扶了扶發髻上微微搖曳的珠花,那碧玉的質地,硌在手心微微生涼,她淡淡一笑,起身取過一套福壽枕被:"送給三阿哥的一點心意,娘娘可喜歡麽?"純嬪看了幾眼,不覺詫異道:"這不是皇後給二阿哥做的那一套麽?"海蘭的笑意隱秘而輕微:"娘娘也覺得很像麽?"純嬪仔細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真的不是?幾乎一模一樣,可以亂真。"海蘭曉得溫婉無害:"那日在阿哥所院子裏看到的,所以試著做了一套。""妹妹的手真是好巧!"純嬪疑惑道,"可是這套枕被的大小,對於三阿哥來說,實在太大了,怕不合用呢。"海蘭望著她的眼睛,幾乎要望進她的心裏去,推心置腹道:"那麽娘娘覺得誰合適,就換上給誰吧。反正都是嬪妾給三阿哥的一番心意,旁人無需知道,也看不出來。"純嬪身子一顫,鼻尖微微沁出汗意:"有什麽不同?""二阿哥得的是風寒肺熱,怕涼。這被子和枕頭都用杭綢縫製,蓋著十分柔軟,保護幼兒的體膚,但裏頭嬪妾用的不全是棉花,而是摻了蘆葦絮。蓋著看似厚,其實薄,二阿哥的風寒會更重些罷了。讓皇後受點教訓,以後不要再隻疼自己的孩子,不顧別人的孩子。"海蘭打量著純嬪的神色,"娘娘若不敢,隻當嬪妾這份心是白費了。嬪妾立刻拿去火堆裏燒了,彼此幹淨。"純嬪驚疑的眼神漸漸有了幾分動搖,更添了幾分憎恨嫌惡,急切道:"隻是教訓?"海蘭的笑意篤定而沉穩,道:"是。否則咱們能如何?事情若是敗了,針腳是嬪妾落的,賴不了別人。若是成功,娘娘也出了這口惡氣,不是麽?"純嬪抓著被子的手越來越緊,實在是萬分舍不得從裏頭推開去,終於道:"好。明日就是十月初一,本宮會去看望三阿哥,把妹妹的心意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到。"海蘭微笑,切切地握住純嬪的手,口吻鎮定如常:"嬪妾病中隻有娘娘一人來探望,也隻有娘娘一人把嬪妾放在心上,當做妹妹看待。嬪妾自己是受慣人欺辱的,實在不想娘娘的孩子也是如此。從此,疼愛三阿哥的人,也算上妹妹一份吧。"純嬪深深震動,眼底淚水盈然:"皇上不疼愛三阿哥,好妹妹,一切便隻有我們了。"

第十五章 端慧

因為太醫一服服重藥用下去,又輪流著悉心陪護,二阿哥的病稍稍見了起色。純嬪亦在去了阿哥所之後回來道:"本宮趁著宮人們翻曬被子的時候悄悄換過了,按說沒有人看見。隻是這幾日天氣稍稍回暖,難道那被子太厚的、就不頂用了?"海蘭笑得穩篤,勸道:"娘娘凡事莫要著急,總有天氣冷下來的時候啊。"純嬪已經盡力,便也隻得靜觀其變,恨恨道:"總要讓皇後也吃點虧才能出本宮心裏這口惡氣!"這一夜皇帝宿在海蘭宮裏,身體的纏綿之後,隻餘下了彼此相依的力氣。雲錦帳帷流蘇溢彩,零星地繡著暗紅銀線的吉祥圖樣,安靜地逶迤於地,連帳外的紅燭高照,亦隻能映進一點微紅而朦朧的光線。

皇帝疲倦而愜意地閉著眼睛,輕輕地吸一口氣:"海蘭,總覺得你這裏連枕衾間都有別致香氣,旁人那兒再尋不到。"海蘭一把烏黑青絲在皇帝臂間曲出柔和優美的弧度,輕笑道:"皇上去哪兒尋了?皇後?慧貴妃?還是玫嬪?"皇帝默然歎口氣:"皇後一心在永璉身上,晝夜不安。為著這個,朕也很久沒留宿在皇後那裏了。"海蘭道:"皇後娘娘不是一直求皇上將二阿哥挪到長春宮看治麽?皇上不如答應了,兩下也好方便些。"皇帝有些欷歔:"皇後是這麽求朕。朕想著永璉的病雖好了些,但挪動間容易著涼,太醫也覺得不妥,朕便罷了。何況皇後的性子那麽好強,春天的時候永璉養在長春宮中,病稍有起色,皇後便催著他讀書寫字,好好的一個孩子,硬是被逼成那樣。"皇帝論到幾個皇子,不免有些感慨:"朕的三個兒子,二阿哥管教太嚴,三阿哥太過放縱,唯有大阿哥勤奮好學,隻可惜親娘去世得早,朕也未能十分顧及。"海蘭伏在皇帝手臂上,皮肉與汗水的黏膩讓她有些不習慣,她不動聲色地挪了挪,唇邊卻依舊笑靨如花,仿如小女兒撒嬌:"大阿哥不是有養母撫養麽?"皇帝默然歎口氣:"純嬪雖然好,但總比不上……"他下意識地停住口,深吸一口氣,輕笑道:"好香。好像是你身上,好像又是帳帷間,到底是什麽香氣?"海蘭心中微微一震,像是被誰的小手指輕輕撓了撓,隱隱有些明白。她便笑得恬婉,按了按皇帝頸下的軟枕道:"是春天剛過的時候收集的荼靡,和菖蒲葉子放在一起搓碎了滾在絲綿裏頭,這種花枕香氣雖淡卻悠遠留長,讓被衾乃至床帳內都彌漫著荼靡的餘芬,人在睡夢中都會被花氣浸染,以至臣妾在夢中都夢見自己化身成了翩躚花叢中的蝴蝶。"皇帝在她鼻上一刮,道:"枕裏芳蕤薰繡被,今宵幃枕十分香。你心思那麽細膩,分明是舊人,卻總讓朕覺得是新歡,一重又一重驚喜與陌生,好像你與從前都不同了。"海蘭擰著一縷青絲,癡癡地笑著,又有些幽幽:"但願新歡別又成了舊人,被皇上拋諸腦後。""新歡久了,也是舊愛,怎能忘懷。"皇帝笑著摟過她,側臉枕在玫瑰色的軟枕上,輕嗅道,"告訴朕,是誰教你的這個?分明像是江南女兒才有的心思靈巧。"海蘭悄悄地瞥一眼皇帝,見他眉眼間都是沉醉的笑意,便大著膽子試探著道:"是如懿姐姐……"她恍作失言,不再說下去,並以驚惶的神色來窺探皇帝神色的微變,然而皇帝隻是轉過身去,靜靜道:"許多事都不能如意……海蘭,朕累了。"海蘭伸手撫摸著皇帝的肩胛,柔蜜蜜道:"臣妾知道,臣妾都明白。"皇帝的聲音是沉沉的倦意:"嘉嬪隻惦記著生皇子,她不喜歡公主;慧貴妃也是一心想在朕身上要到一個孩子;純嬪隻想著孩子而很少念及朕;皇後呢,她的心思也全撲在了永璉身上。朕隻有見到你,才覺得鬆泛一些。因為,你什麽都不求。"海蘭從後麵抱住他的肩,嘴唇貼在絲質的寢衣上,那種光滑,像女人的肌膚,柔而嫩。不像男人,再飽滿的肌體,也總帶著情欲的味道。

海蘭的聲音如在呢喃:"皇上怎麽知道海蘭什麽也不求?"皇帝已有了蒙矓的睡意,還是答道:"朕要進你的位分,你總是推辭;朕賞賜你珠寶首飾精致玩意兒,你也不過一笑;朕常來,你固然高興,可是來得少些,你也從不埋怨。朕總覺得你和滿宮裏的女人們都不一樣,你不求什麽,或者你求的,朕給不了,甚至不知道……"說到最末幾句,皇帝已經語意含糊。海蘭伸手撫摸著他的手臂,想要試著習慣去依靠在他身上,卻還是覺得陌生而遲疑。

哪怕是肌膚相親的一刻,她也覺得,自己的靈魂離身體很遠很遠,好像隻有這樣冷眼看著,保持距離,她才是安全的。恰如皇帝所言,她有著與別的女人不同的淡泊,這種淡泊一如她自多年的失寵生涯所知的,帝王的情愛,男人的情愛,從不可靠。因為在你身邊時,自然彼此歡悅;要離開,也是頃刻之間的事。這種親密,既不長遠,也非無可取代。

因為這一切的歡悅,在不同的女子身上,總有不同的索取與滿足。

而今時今日所擁有的這一切寵愛,都比不上一直在她身邊的那個人,那雙手。隻有那個人,才讓她覺得可以依靠,可以安心呼吸,不必辛苦笑顏應對。

這一夜的夢冗長而瑣碎,她輾轉地夢見許多以前的事,在潛邸繡房勞作的自己,第一次承寵的自己,被冷落和漠視的自己以及此刻被旁人所羨慕的自己。

醒來時天色還烏沉沉的。她悄然起身披上外衣,想喝一盞茶緩解昨夜臨睡前過度疲累帶來的勞渴。床前的紅燭曳著微明的光,燭淚累垂而下,注滿了銅製的蟠花燭台,當真是像沾染了女人胭脂的眼淚。

她慢慢地喝下一盞微涼的茶,回首看著床上熟睡的男人,想想自己,大約一輩子也不會為眼前這個麵孔俊美的男子流下傷心的胭脂紅淚吧。她凝神想著,忍不住伸手撫摸皇帝的臉,平心而論,他的確是個清朗男子,如玉山上行,光彩照人,難怪宮中上至後妃,下至宮女,少有不對他傾心傾意者,便如冷宮中的如懿姐姐,亦是如此吧。隻是連她自己也沒想過,原以為會以不得寵的嬪妃的身份在深宮度過一生的她,也有這樣學會婉轉承歡討他喜歡的時日嗬。

正凝神間,忽然有淒厲的哭聲劇烈地爆發出來。海蘭一個恍惚,還以為是某種夜梟或是野貓淒絕的嘶吼,幾乎能撕裂人的耳朵。

可那一聲哭,恍如硬生生扯破了紫禁城夜深闌珊的安寧,一聲又一聲更慘烈的哭聲,遙遙地傳了過來。

皇帝有些迷茫地醒來,問她:"是什麽聲音?"海蘭也是一樣迷茫,卻是李玉在外頭急促地敲起門扇。李玉一向是穩當的人,若非十萬火急的要事,絕不會在這樣的三更時分,以如此急惶而沒有分寸的手勢,敲響有皇帝留宿的嬪妃寢宮的大門。

海蘭忙忙披上氅衣打開殿門,李玉腳下一軟,幾乎是爬到了皇帝跟前,哭著道:"皇上,皇上……出大事了……"皇帝警覺地坐起身:"外頭的哭聲是怎麽回事?"李玉伏在地上號啕道:"是阿哥所……是阿哥所……"皇帝有些畏懼地站起身,頓了一頓才下意識地衝到窗前,猛地推開窗望著阿哥所的方向。窗外有冷風淩厲貫入,皇帝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海蘭忙抱過大氅替他披上:"皇上保重,別著了風寒。"皇帝像是在哭泣似的抖動著肩膀,聲音裏盡是懷疑和不自信:"是不是……是三阿哥出了什麽事?李玉,是三阿哥對不對?"李玉跪在地上,痛哭失聲:"皇上,您節哀。是二阿哥,二阿哥薨了。"皇帝不可置信地轉過臉來,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著,幾乎是脫力般坐倒在床邊,喃喃地問:"怎麽會是二阿哥?怎麽會?"他像一頭悲絕而走投無路的獸,仰天道:"永璉是朕的嫡子,朕的嫡子!朕是上天的兒子,上天是不會把朕的嫡子收走的!他才九歲,他以後要繼承朕的帝裔,他……"皇帝被喉中的哽咽嗆到,大口喘息著說不出話來。

海蘭忙倒了水遞到皇帝唇邊,替他撫著後背。李玉哭泣著連連磕頭道:"皇上,您節哀、您節哀。皇後娘娘已經從長春宮趕過去了,您……"皇帝來不及拭落眼角的淚,已經怒吼道:"給朕更衣!朕不相信,朕不相信!"海蘭守在一旁,側耳傾聽著那哭聲裏的悲哀欲絕,臉上也陪皇帝一同露出哀戚的神色,連含在眼中的淚,也隨著她的心意沉沉墜落。

可是唯有她知道,唯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刻,竊喜與欣慰如何同時蔓延到她的心頭,緊緊攫住了她顫抖的靈魂。

乾隆三年,十月十二日巳時,二阿哥永璉卒,年九歲。帝後痛失愛子,傷心欲絕,追封為皇太子,諡曰端慧。

聽到消息時,海蘭正換好了素色衣衫並銀質首飾,坐在暖閣裏慢慢地疊著金銀元寶和冥紙,閑閑道:"死後哀榮有什麽用,不過是活著的人聊以安慰罷了。我卻不信,玫嬪和怡嬪死去的孩子在地下見了二阿哥,還會稱呼他一句'太子'?"葉心在旁邊幫襯著,悄聲道:"小主疊了那麽多冥紙,要去哪裏燒啊?宮中可不許見這些不吉利的東西的。"海蘭微微翹著銀鑲碎玉護甲,慢條斯理道:"不是讓你告訴如懿小主,我會送冥紙過去陪她一起化了麽。"葉心擔憂道:"小主又要去冷宮?"海蘭看她一眼:"怎麽了?"

葉心有些擔心:"如今宮裏是多事之秋……又在為端慧太子做法事超度,小主還是不要去比較好。"海蘭輕嗤一聲,沉穩道:"我都不怕,你有什麽可怕的?"正說著話,卻聽暖閣的門豁然被推開,一身素青的純嬪如同一個影子般迅疾地閃了進來,她一向平和的麵孔上有著顯而易見的惶惑,六神無主似的。海蘭抬了抬臉示意葉心出去,也不起身相迎,隻忙著手中的活計道:"如今宮中多事,純嬪娘娘臉上的害怕驚惶,在嬪妾宮中也罷了,若是在外頭被旁人看見,人家還以為是二阿哥的鬼魂追著您的腳跟嚇著您了呢?"純嬪在她麵前坐下,倒了盞茶急急喝下,按著心口道:"你還說這樣的話!你知不知道二阿哥是怎麽死的?他是在半夜時分呼吸滯住,活活悶死的。而他悶死的原因,是在他鼻中發現了一些蘆花和棉絮。"海蘭搖了搖頭,憐憫地歎息道:"真是太不小心了。二阿哥的肺熱本來就容易緩不過氣,這個季節又易起蘆花,阿哥所靠近禦花園那兒,哪陣風吹來了水塘邊的蘆葦花絮也不知道。還有那些棉絮,進進出出的宮人太醫那麽多,入了冬誰的衣裳上沒棉絮取暖。這些伺候的宮人們那麽不小心,真該全打發了出宮去。"純嬪撫著心口,慢慢沉靜下來,盯著海蘭道:"你應該比誰都清楚,離二阿哥口唇鼻息最近的蘆花和棉絮出自哪裏。"海蘭嗤地一笑,盈盈道:"當然是娘娘親手偷天換日的那床福壽枕被啊。"純嬪一怔,重重擱下手裏的茶碗,氣吼吼道:"你現在便撇得一幹二淨了,那床枕被分明是你做的,看針腳就可以分辨出來,你還敢抵賴!"海蘭輕輕按了按腮邊的脂粉,柔聲細語道:"娘娘別著急啊,這會子您是替皇後娘娘來向嬪妾興師問罪的麽?針腳會說話麽?會認人麽?到底除了上回和娘娘一起去阿哥所之外,嬪妾沒有再踏足過半步啊。"純嬪又氣又急又害怕,手指顫顫指著她道:"你……"海蘭溫柔地伸出手,握住她發冷的手指輕柔折回掌心,笑道:"嬪妾和娘娘說笑罷了。當務之急娘娘還沒想清楚是什麽嗎?"純嬪一愣:"什麽?"

海蘭收起笑意,一句一句語氣穩妥道:"娘娘的當務之急是告訴皇上,阿哥所的嬤嬤和宮人們照顧不周,致使二阿哥早夭,所以請求將三阿哥留在自己身邊撫養。娘娘可要知道,要是有人先回過神來打起了三阿哥的主意,您可是防不勝防了。"純嬪會意,立刻道:"對對對!本宮還要告訴皇上和皇後,要嚴懲那些伺候不周的奴才,希望讓皇上不要留意到本宮。"海蘭篤定地笑道:"皇上當然不會留意到娘娘了。今日午時焚燒二阿哥的遺物,那套枕被是二阿哥日夜蓋著的,也是皇後娘娘親手縫製的心意,到時候隨烈火化去,不是什麽都清清靜靜了。而娘娘有三阿哥在身邊親自撫養,三阿哥來日出人頭地,一定會感激娘娘今日為他所付出的一切苦心的。"純嬪大為安慰,鬆弛一笑,馬上遲疑而警覺地看著她:"那你……"海蘭恭恭敬敬道:"嬪妾的雙手自然不比娘娘的幹淨。所以娘娘實在不必擔心嬪妾會說出去什麽,因為嬪妾告訴過娘娘,以後疼愛三阿哥的人,算上嬪妾一個。嬪妾也很希望能沾三阿哥的光,來日能安安穩穩,享享清福呢。"純嬪笑道:"若真有那一天,本宮必不負妹妹就是了。"

夜來時分,烏雲蔽住明月清輝,連昏暗的星光亦不可見。因著端慧太子崩逝,宮中一律懸掛白色宮燈,連數量也比平日少了一半。紫禁城中除了昏沉的暗色便是淒風苦雨般的啼哭,連平日的金碧輝煌亦成了鏽氣沉沉的鈍色。皇後早已哭昏了好幾次,萬事不能料理,幸而有皇太後一力主持,事無巨細親自過問,無一不周到,無一不體麵。如此一來,倒是讓皇太後在後宮中的威望更高了許多。

這一夜嬪妃們輪流在殿中守喪,因著一切混亂,三阿哥也不獨自留在阿哥所了,挪到了純嬪身邊和大阿哥做伴。三公主也暫時跟著慧貴妃起居在一處。嘉嬪懷著身孕不宜在此守喪,行了禮之後便也回宮歇息了。

海蘭守在冷宮的角門外,淩雲徹早已借口找趙九宵喝酒,哄了他躲了開去,由著海蘭和如懿好好說話。海蘭找了個背風的角落,慢慢地燒著冥紙,道:"姐姐,你聽到宮裏的哭聲了麽?好不好聽?我可是從沒聽過這樣好聽的聲音。"如懿在裏頭慢慢化著元寶,火光照亮了她微微浮腫的臉龐,映得滿臉紅彤彤的:"你辦得這樣利落,哭聲當然好聽了。"海蘭嗤嗤地笑著:"好孩子啊,別怪姨娘們心狠,誰讓你的額娘這麽欺負人呢?有這樣的額娘,想保你長命百歲,閻王爺也不肯啊。來,永璉,好孩子,去底下找你那兩個未曾謀麵的弟弟吧。他們等你呀,等得太久太久了,都寂寞得很哪。"她燒著手裏的幾個紙製人偶:"來,姨娘再給你燒幾個伴兒,讓你在地底下別太孤單了。"如懿蒼白的麵孔被火光照亮,道:"那套枕被燒了吧?沒有人察覺麽?""沒有。就算真有人發覺,姐姐在冷宮裏,我一步也沒踏進過阿哥所,誰也疑心不到咱們。也算純嬪爭氣,我當時便想好了,這件事做得好,是成全了純嬪和三阿哥的前程;做得敗了,是純嬪這個做額娘的不爭氣,咱們也沒法子了。"如懿輕輕一笑:"但凡額娘為了兒子,沒有不盡心盡力的。"海蘭將一大把冥紙撒進火堆裏,暗紅色的火舌一舔一舔,貪婪地吞噬著,她慵懶地笑道:"幸好姐姐提點我,告訴我杭綢的空隙比一般的緞子大,也告訴我蘆花混在絲綿裏會慢慢飛出,永璉的病是最受不了這個的。"如懿隔著門扇輕輕一笑:"你若不告訴我永璉的病情,我哪裏能想到這個。"她將最後一把金銀元寶撒落,看著紙灰如黑色的蝶肆意飛揚,自嘲地笑笑:"我是身在冷宮裏的人了,坐井觀天隻能等死罷了。但是海蘭,我絕不會讓你成為第二個我的。"海蘭靜了靜神,眼底閃過一絲堅毅決絕之色:"姐姐,隻要我想到法子,我一定會讓你出來的。我絕不會讓你一生一世都陷落在這裏,永無出頭之日。""我這輩子,都不敢做這樣的夢了。海蘭,我隻希望你過得好些。"如懿恍惚地笑笑,輕輕叩動門扇,湊近了,"來,讓我告訴你,皇上喜歡些什麽,不喜歡些什麽。"海蘭微微出神,有些黯然:"姐姐告訴我這些,是想用另一種方式陪在皇上身邊,讓皇上過得舒心愉悅麽?"如懿惘然地搖了搖頭:"不。他已經不信我了……他……"她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她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是淩雲徹急著跑過來道:"小主不宜久留,似乎有宮眷從漱芳齋那兒過來呢。"海蘭忙不迭起身:"姐姐,那我下回再來看你。你的風濕……我會記在心上的。隻是太醫院的太醫,沒一個敢來冷宮,妹妹也是無奈。"如懿點頭道:"你能常常送些禦寒的衣物和治風濕的藥物來,就很難得了。"惢心本默默守在一旁,聽到此節,不由得黯然歎了口氣:"海貴人。內務府有個職位很低微的小太醫,叫江與彬。別人若不肯來,你問一問……問一問他肯不肯?"海蘭喜道:"這人可靠麽?"

惢心遲疑著道:"他若肯來便是可靠,否則奴婢也不能說什麽了。"海蘭匆匆離去,如懿隔著門向淩雲徹道:"把海貴人燒的紙錢清一清,別露了痕跡。"海蘭跑出了甬道,聽見外頭漸漸有人聲靠近,慌不迭吹熄了手中的燈籠,繞到隱蔽之處。卻聽幾個小宮女四處張望著,低聲呼道:"三公主,三公主,你在哪裏呀?"一個女聲怒氣衝衝道:"本宮叫你們好好看著三公主,結果你們那麽多人,偏偏連個小女孩都看不住,簡直都是廢物。"一個宮女道:"慧貴妃娘娘息怒。方才三公主說守喪守得累了,想跑來禦花園玩玩,結果一個轉身,便不見了人影。奴才們該死。"慧貴妃高昂的語調裏含著壓抑的怒氣:"皇後娘娘將三公主托付給本宮是信任本宮,若是出了什麽差池,皇後娘娘已經失去了端慧太子,哪裏還受得住?還不快去尋了公主回來!"海蘭趁著人往東邊去了,忙迅疾地轉過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宮人們正四下尋覓,忽然一個高興起來,像得了鳳凰似的:"公主,你怎麽在這兒呢?"三公主穿著替太子守喪的銀色袍服,外頭罩著碧青繡銀絲牡丹小坎肩,手裏正把玩著一片東西出神。慧貴妃循聲而來,忙歡喜道:"公主,你怎麽待在那兒,快到慧娘娘這兒來。"三公主低頭片刻,將手中的東西遞到慧貴妃手中:"慧娘娘,您快瞧瞧,這是什麽好玩意兒。"慧貴妃接過,借著羊角燈籠的光火一看,卻是一個燒了一半的紙製人偶,畫著五顏六色的花樣,想是沒燒完就吹了過來,難怪三公主瞧個不住。慧貴妃心下一陣疑惑,知道這東西是燒給地底下的人用的,便問身邊的雙喜道:"雙喜,宮裏是不是安排了人在這兒燒冥紙冥器?"雙喜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沒有哇。這裏都快到冷宮了,誰會安排人在這兒燒啊。忌諱哪!"慧貴妃想了想,取過絹子小心翼翼地包好了那半個人偶,哄著三公主笑道:"來,公主,慧娘娘那兒有新鮮的皮影戲玩意兒,比這個好玩多了,快跟慧娘娘回去吧。"三公主畢竟小孩子心性,聽了高興便跟著去了。

慧貴妃將袖中的絹子摸了又摸,心下有了計較,隻盼著皇後身體好些,再一一商量。隻不過皇後痛失愛子,這一病,卻纏綿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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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如懿傳2 流瀲紫 4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97953 bytes) () 04/18/2015 postreply 04:2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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