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嫻妃
如懿打扮穩妥,扶著李玉的手徐徐起身:"這身衣裳是你挑的?選的是鴛鴦紋飾。"李玉堆了滿臉的笑意:"奴才哪裏會挑這個,是皇上選的呢。"如懿低頭,細細看著那精致的鴛鴦暗紋。是呢,"鴛鴦於飛,肅肅其羽。朝遊高原,夕宿蘭渚。邕邕和鳴,顧眄儔侶 "。
鴛鴦,原是相伴終老的愛侶,可是又有幾人知道,雌鳥辛苦受難之際,雄鳥便會另覓新歡,做另一對愛侶。那天長地久,合歡月圓,原是世人自己蒙騙自己的。
她無言,隻是由著李玉扶著她的手,緩步踱出這住了數年的冷宮。宮門深鎖的一刻,她忍不住再度回首,那破朽灰敗的回廊屋閣,積滿了蛛網與塵灰的角落,終年長著潮濕青苔的牆壁,她都不會忘記。可是此時此刻,再看一眼,是要自己牢牢記住。
再不能回來,再不能落到這樣的境地裏。
如懿決然轉身,扶著李玉的手穩步踏出去。她一直生活在這後宮裏,哪怕發落到冷宮,都從未離開過這裏。可是走在舊日熟悉的甬道長街上,周遭東西六宮的殿宇輝燦依舊,欽安殿、漱芳齋、重華宮、儲秀宮,都跟往日沒有半分差別。連地上青磚的花紋,都是熟悉透了的。
她一步一步穩穩踏在上麵,似是踏著自己的心潮起伏。她終於,又走了出來。兩邊的宮人們見她穩然前行,忙一個接一個地跪倒在地,不敢直視。
如懿含了一縷氣定神閑,暗自慶幸原來自己已經那麽快適應了重出生天的生活。待走到儲秀宮門前,卻見一個容色極明豔的女子領著侍女站在門外,輕輕向她一福致意:"嫻妃娘娘萬福金安。"如懿見她長眉深目,首飾隻以綠鬆石、蜜蠟與珊瑚點綴,明豔不可方物,衣著打扮也格外的明麗華貴,隻是十分陌生,便矜持道:"這位是……"李玉忙道:"儲秀宮主位舒嬪葉赫那拉氏見過嫻妃娘娘。"如懿微微頷首:"舒嬪妹妹有禮了。隻是天氣冷了,妹妹怎麽還守在風口上。"舒嬪微微一福,神色卻是淡淡的:"妹妹今日與嫻妃娘娘同喜,所以怎麽也要來賀一賀娘娘,迎候娘娘入主翊坤宮。"原來這一日是如懿出冷宮複位嫻妃之日,皇帝亦冊封了舒貴人葉赫那拉氏為舒嬪。這一下激起千層浪,倒比如懿出冷宮更引了眾人注目。驟然封嬪在後宮是極為罕見之事,金玉妍生育了四阿哥後恩寵甚厚,也不過被封為嬪;海蘭有孕,也隻是貴人。可見這葉赫那拉氏是如何善承聖意了。偏偏她的性子,對著皇帝嫵媚婉轉,冷熱相宜,對著旁人卻冷冷地不愛理會,所以與後宮諸人都不甚親厚。
此刻她迎候在外,特意向如懿請安,也不知是何用意。李玉隻得借口天色不早,先陪了如懿回翊坤宮。
翊坤宮為東六宮之一,與皇後富察氏所居的長春宮並駕齊驅,相互輝映。繞過影壁便是極闊朗疏爽的一座庭院,正殿五間與前後走廊都繪製著江南娟秀綺麗的蘇式彩畫,一筆一畫都是皇帝素日所鍾愛的江南風韻。台基下陳設銅鳳、銅鶴、銅爐各一對,一看便知是新添設的。李玉推開萬字錦底五蝠捧壽的朱門,步步錦支摘窗上垂著銀翠色霞影紗。正殿中間設著地平寶座、屏風、香幾、宮扇,上懸皇帝禦筆"有容德大"匾額。東側用花梨木透雕喜鵲登梅落地罩,西側用花梨木透雕藤蘿鬆纏枝落地罩,將正殿與東、西暖閣隔開,越發顯得殿內疏朗有致,清雅成趣。
如懿見殿中的擺設雖不奢華,卻件件別致典雅,顯然是用了一番心思的。李玉忙道:"小主一路過來辛苦,西暖閣中已經備好了茶點,請小主先用吧。"如懿在正殿中向外張望,發覺李玉安排的都是往日在延禧宮中伺候的舊人,一應都是三寶在外頭照應,她便放下心來,往西暖閣中去。轉過花梨木透雕藤蘿鬆纏枝落地罩,垂落的明綠色鬆枝紋落地淺紗被風拂得輕揚起落,一縷淡淡的茶煙嫋嫋升起,卻見一人背身向她坐在榻上,緩緩斟了一杯茶在紫檀芭蕉伏鹿的小茶幾上,緩聲道:"你回來了?"那種口吻,仿佛如懿隻是去禦花園中散了散心,去看了春日的花朵、秋日的黃葉回來。仿佛,她一直在他身邊,從未這樣被拋擲,從來未曾遠離。
隔了三年的歲月,他卻還是這樣的口吻,轉過身看著一步步艱辛走來的她,斜坐在明晃如水的日光下,帶著閑和如風的笑意,向她緩緩伸出手來。
如懿有一瞬間的遲疑,不知該不該伸出手回應他。皇帝穿著玉白色長衫,僅以一條明黃吩帶係住腰身,越發顯得長身玉立,翩翩如風下鬆。周遭的人都退了下去,四周靜得像在碧瑩瑩的潭底,湖水的觳光輕曳搖蕩,讓她暈眩著睜不開眼。皇帝在迷蒙的光暈裏站起身來,上前輕輕擁住她:"朕知道你受委屈了。"他靜一靜聲:"朕一直知道你受了委屈。朕的如懿,不會做那樣的事。"她的淚在一瞬間無可遏製地落下來。他知道,他居然都知道。心底多年的委屈驟然成了無限的憤恨,如懿用力掙紮開皇帝的懷抱,恨聲道:"為什麽?皇上明明相信我,還要把我關進冷宮!"皇帝安撫似的拍著她的背,柔聲道:"朕就是因為信你,才要把你放在冷宮裏,絕了那些人繼續害你的念頭。所以朕故意不聞不問,故意對你在冷宮的境況毫不理會,就是希望所有人能淡忘了你,至少保得住你一條性命。可是如懿,到了最後,朕還是發現,冷宮也庇護不了你,唯有在朕身邊,你才最安全,最穩妥。"皇帝的話,似是無理,卻也字字入情入理,她沒有辦法去推敲,去細想。是他送自己進冷宮,也是他拉自己出來。也許他真是害怕,怕自己死在了砒霜之下,焚身以火,所以無論如何也要拉她出來,留在他身邊。
如懿無聲地嗚咽著,把淚洇進他的衣衫他的肩。殿外楓葉烈烈,紅得蒙住了她的眼睛,那把火,似乎要一直燃燒著,一直燒到她和他的心底去,燒盡所有的疑問與隔閡才好。
皇帝的下頜抵著她的額頭,聲音柔和得如一匹上好的綢緞:"朕知道你心裏有許多的不相信,畢竟這三年你都沒在朕身邊。你放心,朕會慢慢來,一點一點告訴你。"皇帝似是明白她的生疏與不慣,略坐了坐便往養心殿去了。如懿被他擁住許久,隻覺得如釋重負。靠著榻上的鵝羽軟墊坐了下來,神思尚且遊走在對新居的翊坤宮的熟悉之中,她望著茶水中清亮的天光倒影,一時也不覺有些失神。隻聽得耳邊一聲熟悉的輕喚:"姐姐,你終於回來了。"如懿轉過頭,見海蘭被葉心和綠痕攙扶著立在花梨木透雕藤蘿鬆纏枝落地罩之後,大約是走得急,有些氣喘籲籲的,臉上卻掛著止不住的笑容,映著滿眼喜悅的淚,盈盈望向她。
如懿才站起身,眼裏便蓄滿了淚,情不自禁地落下來,上前幾步握住了她手道:"你有著身子,怎麽來了?我正要去瞧你呢。""我早來了,見皇上的輦轎在外頭,所以一直守著等皇上走了才進來。"海蘭握緊了如懿的手絲毫不肯放鬆,上上下下打量著她道,"姐姐清瘦了不少,是受苦了。都怪我無用。""你若還無用,是誰明裏暗裏照顧了我這些年呢。"心中積蓄多年的感動溫然漫上,如懿含淚拉著海蘭坐下,"快坐下說話,別累著了。"她邊拉著海蘭,邊吩咐道:"海貴人有孕不能喝茶,上紅棗湯來。"如懿已經三年沒見到海蘭了,可是見到的時候,仍是不免嚇了一跳。雖然她也知道,女人有了身孕會胖起來,但她沒有想到,海蘭會胖得這麽厲害,像吹的球兒似的,原本瘦削的身形變成了從前兩個人這般大,一張巴掌大的臉兒也成了十五的銀月盤一般,肚子高高地隆起,一旦挪步,就得兩三個人攙扶著,像一座小山似的挪動。一身寬大的肉桂色折枝花卉百蝶紋妝花緞長袍也遮不住她發福得厲害的身體,緊緊地繃在身上,裹得她行動越發艱難。
海蘭才坐下,似是想起了什麽,扶著葉心的手盈盈便要行禮:"嬪妾延禧宮貴人海蘭,拜見嫻妃娘娘。"如懿吃了一驚,忙扶住她道:"身子都這麽重了,還行什麽禮?趕緊坐下吧。"海蘭艱難地起身,微笑道:"隻有給姐姐行過禮了,我才覺得安心,知道姐姐是真的回來了。""你還不放心麽?我已經活生生站在你眼前了,再不是要和你隔著門板說話,看著你放風箏報平安的人了。"如懿笑中帶淚,看著海蘭道,"聽說你受了朱砂和水銀的毒,都好了麽?會不會傷及胎兒?知道是誰做的麽?"海蘭撫著胸口的氣喘,喝了口紅棗湯道:"也不知是誰要害我,總之能陰錯陽差解了姐姐的困局就好。太醫已經看過了,一切無礙。"她低頭撫著自己的小腹道:"若是連這點風霜都經不住,那便不是能養在宮裏的孩子了,也不能做咱們的孩子。"如懿微微吃了一驚:"咱們的孩子?"海蘭含笑道:"可不是?純妃如今撫養著大阿哥和三阿哥,風頭極盛,嘉嬪的四阿哥又得皇上鍾愛,素日裏無事也要去看幾次的。看如今的情勢,純妃撫養得大阿哥很好,勢必不會再還給姐姐撫養。那麽姐姐,你如何能夠沒有自己的孩子?"如懿心緒激蕩,發髻邊的紫鴦花合歡圓璫垂落細密的白玉墜珠,玲玲地打在麵頰邊,一絲一絲涼。她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自然明白海蘭語中的深意,不覺激動道:"當真麽?""你我姐妹,隻不過差了一層血緣罷了,還有什麽要分彼此的麽?"海蘭微微垂眸,歎泣道,"姐姐可方便麽?我給姐姐瞧一樣東西。"她看了看垂手侍立在外的葉心和綠痕,並不打算讓她們進來幫手,徑自牽著如懿的手入了寢殿。
如懿不知她打算做什麽,一時也不便喚人,隻見她解下風毛圍脖,一層層脫去外裳,中衣,解開最後一層小衣,露出淺青色繡水綠牡丹花兜肚。如懿起先隻是不明,待看到她後腰與肚腹的肌膚,一時間嚇得目瞪口呆,下意識地掩住了口。
海蘭原本的肌膚便十分白皙,加之養在深宮多年,日日以花汁萃取的香粉敷體,一身的肌膚都養得細白如玉,觸手生膩。可是如今一看,上麵布滿了深深淺淺粉紅色或紫紅色的波浪狀花紋,簡直像個白皮紅紋的西瓜一樣,可驚可怖,讓人觸目驚心。
如懿驚道:"怎麽會這樣?你的身子怎麽會成了這樣?"海蘭無聲地落下淚來,神色倒還平靜:"從第五個月的時候開始長出來,太醫也不知為何我會胖得這樣快,總說胃口好些對孩子是好事。我總是餓便吃得多,人胖得快,身上就長出了這些紋路。"如懿極力壓抑著自己平靜下來道:"沒事,咱們有江太醫,太醫院有的是好藥,問問他有什麽法子或是用什麽潤體膏,一定能治好這些紋路的。"海蘭淒惶搖頭,用小衣遮蔽住自己的身體:"來不及了。姐姐,我已經問過專門侍奉生育的嬤嬤了,治不好的。哪怕日後生完了孩子,也總還會有白色的紋路在。如果他日侍寢,皇上看到我身上這樣裂紋,會不會覺得惡心?"如懿替她一件件穿好衣裳,道:"不會的,不會的。等你生下了孩子,咱們一定還會有別的辦法的。"海蘭很快恢複了往日的鎮定,將扣子一顆顆扣好,靜靜道:"這宮裏不過是以色事人,所以從那一刻起,我已經知道,我這輩子的恩寵已經完了。我位分低微,孩子生下來未必能養在自己身邊。若是送去阿哥所,還不如放在姐姐身邊撫養,也就等於是我自己看著他長大了。"如懿撫著她的手安慰道:"你若放心孩子在我身邊,我一定視如己出。"海蘭挽著她的手出去:"姐姐別隻管擔心我,左不過是我自己的緣故,孩子平安就好。倒是姐姐……"她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道:"那些砒霜,沒給姐姐留下餘毒吧?"如懿含笑道:"有你和江太醫把握著分寸,安心就是。若真毒壞了,我哪裏還能站在你麵前呢。"海蘭眼中閃過一絲沉穩篤定的笑意:"有的時候為了活命,為了反擊,隻能兵行險招。隻要姐姐沒事,那就好了。"如懿送了她回去,見她雖是笑著,心中卻也不免擔憂。整個後宮之中,隻有海蘭真心真意對她,那是日久見人心的情分。可是海蘭,雖有了身孕的榮寵,但未來如何,實在渺不可知。自己能做的,也唯有替她盡力撫育孩子而已了。
這樣想著,便也到了晚膳時分,如懿與惢心在冷宮中簡衣素食了許久,驟然看到十數道菜色一一上桌,也不免有些慨然。她大病初愈,胃口並不太好,每樣菜略略嚐了一口,便都賞給了下人,方才留了三寶和惢心囑咐道:"仔細看著底下的人,斷不能再出第二個阿箬了。"三寶肅然道:"都仔細盤查過了,李玉公公親自挑的人,已經算小心了。不過奴才還是會仔細留意的。"惢心亦道:"從前吃過這樣的虧了,咱們都會一萬個小心的。"如懿微微頷首,踱步到庭院中,看著清露寒霜,凝在月色金明的瓦簷上,遙望著宮殿樓閣起伏連綿。這樣熟悉的氣息,細膩的脂粉氣中帶著各色香料混合的甜香,那是宮中特有的氣息,一絲一縷沁入心脾,她深深地吸了幾口,將清冷的寒氣緩緩透入肺腑之中,提醒自己要時時保有著這樣的清醒。如懿凝神片刻,吩咐道:"惢心,替我更衣。"如懿換了清簡寡淡的裝束,通身一襲雲紫色如意襟暗紋錦衫,發髻間的珠花也以銀飾為主,頗有洗去繁華的素雅之意。她披上夜行的墨綠彈花藻紋披風,扶著惢心的手煢煢獨行,直至慈寧宮門前。
前去通傳的福珈沒有半分驚詫之情,仿佛料定了她會來,隻一福到底,道:"小主請吧。太後已經備好了茶等您呢。"如懿翩然入內,數年不見,慈寧宮中的布置越發大氣精雅,看似都是極古樸的東西,可是一一細辨去,每一樣都是名家至寶,是洗練後的奢華。那才是真正的天家富貴,旁人總說白玉為堂金作馬,金堆玉砌繁錦繡,殊不知真正的華貴富麗,是洗褪的金沙隱隱,從不是顯露於表麵的珠光寶氣。亦可見,這些年太後穩居後宮,過得並不錯。
如懿深深福了一福,道:"久未向太後娘娘請安了,太後萬福金安,福壽延年。"她抬起頭,隻見太後笑吟吟的,便道:"太後一向喜歡焚檀香,今日怎麽不焚了?"太後微微一笑:"留了上好的茶給你,若用了檀香,反倒衝了茶香的好氣味。坐下吧。"如懿含笑往榻邊坐了:"太後知道臣妾今夜必定會來?"太後抬手端起桌旁放著的定窯茶盅,用蓋碗撇去茶葉末子,啜了口茶,袖子落下,露出一段手腕,腕上一隻藍寶石的鐲子,藍得像一汪深沉不見底的海水。她推了一盞給如懿:"是上好的小龍團,原是宋朝的茶葉精品,如今已經很難得了。你嚐嚐。"她的眼神篤定而溫和:"你若不來,豈不辜負了哀家的好茶?"如懿輕輕啜了一口,恭順道:"臣妾不敢辜負。"太後盤腿坐著,胸前一汪琉璃翠的流蘇佩長長地墜落,靜靜蜿蜒而下。那樣的顏色,總是讓人看了心靜。半晌,太後才笑了一聲:"皇上沒有白心疼你,哀家也沒有白心疼你。你到底是熬出來了。"如懿低首道:"有太後掛懷,臣妾不敢自暴自棄。"太後點點頭道:"你也算乖覺,知道一把火燒得你冷宮裏待不下去了,便兵行險招拿自己作筏子。現在滿宮裏連著皇上都疑心是慧貴妃或是慎貴人給你下的砒霜,連皇後都逃不脫疑影兒,可是哀家卻想知道,如果不是自己給自己下毒,哪裏還能保得住命等人來救?"如懿心中一沉,隻覺得背心涼透,已然情不自禁地跪下:"太後英明,臣妾也不敢欺瞞太後。"太後瞟她一眼:"你倒老實。"
如懿俯首低眉:"臣妾敢欺瞞所有人,也不敢欺瞞太後。"太後藹然一笑,伸手扶她:"好了,大病初愈的,別動不動就跪。也難為皇帝疑心她們,原是她們做得過了,一而再,再而三不肯放過你,否則也不會逼得皇帝立時把你從冷宮放出來。隻是既然出來了,以後,你有什麽打算呢?"殿中漏聲清晰,杯盞中茶煙涼去。如懿立在太後身旁,聽著紙窗外冷風吹動鬆竹婆娑之聲,仿佛自己也成了寒風冬夜裏搖曳無依的一脈竹葉:"臣妾本無所依靠,唯有憑太後一息憐憫得以苟延宮中。往後一切,還請太後垂憐。"太後微微頷首:"你既懂事,自然是好的。皇後富察氏出身滿族顯貴,有老臣張廷玉支持。慧貴妃的父親高斌在朝中得皇上倚重,是漢臣中的翹楚;慧貴妃一向依附皇後,兩人互為援引。哀家不喜歡宮中隻有一蓬花開得豔烈,百花盛放才是真正的三春勝景。你若能明白這一點,便也能好好生存了。"其實如懿也有一瞬的疑惑,太後已經位高權重,為何還要如此在意?念頭一轉的瞬間,她忽然想起一事,忙屈膝道:"太後所出的端淑長公主已經許嫁蒙古,如今隻剩了柔淑長公主養在莊親王府中,臣妾無能,自居深宮,一定會替兩位公主好好孝敬皇太後,侍奉太後頤養天年。"太後聞得此言,似乎觸動心腸,神色也柔和了不少:"你既明白,哀家便收你這一份孝心。"如懿聞言,亦放心不少,才起身告辭。
回到宮中,如懿也便歇下了。獨居翊坤宮的第一夜,她夢到的人居然是自己已經逝去的姑母。她穿戴著皇後衣冠,鬢發花白卻風姿不減,隻是向她含笑不已。記憶中,那應該是她第一次得到姑母首肯的笑容,哪怕她一直畏懼姑母,害怕姑母,可是此刻,亦覺得她的笑如此親切,帶著烏拉那拉氏族特有的驕傲,意態清遠。
或許這樣驕傲而篤定從容的笑意,也是她此後半生,著意追尋的吧。
第二十七章 恩寵(上)
如懿回宮的第一夜,皇帝並未留宿在她宮中,隻是如常召幸了新封的舒嬪,倒叫許多人鬆了一口氣。第二日的定省,如懿也不敢疏忽,早早去長春宮中見過了皇後,皇後囑咐了幾句,細問了她飲食起居是否習慣,便也囑咐眾人散了。純妃見她出來,自然是還高興的。倒是嘉嬪與慧貴妃一向對她淡淡的,也不親熱。而阿箬,更是對她退避三舍,視而不見。
或許,這樣也是好的。
如懿出冷宮後三日,皇帝倒也常常去見她,隻是並未召幸,也不留宿,卻讓旁人也看不懂這恩寵如何了。這一日恰逢立冬,宮中備下了家宴吃餃子,除了太後畏寒不肯出慈寧宮,宮中的嬪妃倒是齊全了。
所謂家宴吃餃子,原本是因為立冬乃秋季與冬季的交子之時,宮中嬪妃長日無聊,便由各宮都自己做了餃子,湊成一宴,討皇帝歡心而已。皇帝白日裏去京郊察看了農桑,回來聽皇後說起,倒也高興,便在長春宮賜宴。嬪妃們自然是別出心裁,除了尋常的菜餡兒肉餡兒,又做了海鮮餡兒的,酸菜餡兒的。獨獨皇後和舒嬪最有心思,皇後的餃子是用過冬剛摘下的嫩白菜葉子做的皮兒,為的是京中人人都慣於在冬日囤積白菜過冬,也是勤儉而新鮮的吃食。皇帝對這樣的心思自然是讚許不已的。而舒嬪的那一道,隻逼著皇帝非咬了那一口,辣得皇帝眼淚都出來了,又好生敬了一杯酒灌足了,方才笑靨頻生,道:"這樣的餃子吃過了,皇上往後再吃到什麽餃子,都不會忘了臣妾的了。"皇帝笑得不止,擊掌道:"皇後,你看她那個矯情樣子,比慧貴妃往日如何?"皇後溫婉含笑,隻是不語。慧貴妃飽含了醋意道:"皇上不就是喜歡舒嬪這樣的矯情樣子麽?何必拿臣妾來比呢。"到了如懿時,她卻隻捧出了一壺醋來,含笑道:"臣妾比不得各位姐妹的手藝,做不好餃子,特意用紅玫瑰花瓣釀了一壺醋來。吃餃子少不得醋,臣妾就當略作點綴吧。"皇帝薄薄的笑意卻溫煦異常:"朕若要吃餃子,必少不得醋,否則也是食不甘味。你的東西雖不是最要緊的,卻是最不能少的。"皇後注目含笑道:"你這點點綴,卻是怎麽也少不得的。嫻妃,難怪皇上對你如此牽掛,連在冷宮裏都要一意放你出來呢。"如懿不卑不亢,隻是略略含了淡薄的笑意:"有皇後娘娘日夜掛懷,皇上與皇後夫妻一心,自然也是掛懷臣妾的。"她轉過頭,看著打扮清貴卻神色鬱鬱的慎貴人道:"阿箬,你也是一樣的,是不是?"此時阿箬已是皇帝的妃嬪,如懿仍以舊時稱呼相對,顯然未曾把她十分放在眼裏。慎貴人眼中閃過一絲惱怒,強忍著不敢發作,隻是悶頭灌了一盅酒。
皇帝望著阿箬,和顏悅色笑道:"慎貴人是該喝酒盡興。如懿為慎貴人舊主,如懿脫離冤屈,終於讓朕知道她不是謀害怡嬪與玫嬪皇嗣之人,沉冤得雪。慎貴人乃是如懿的舊仆,理應同慶。"皇帝字字句句,呼阿箬為"慎貴人",對如懿隻以名字相喚,親疏早已十分明顯。阿箬最恨旁人提她是如懿的舊婢,早已窘得滿麵通紅,握著酒盞的手輕輕發顫。皇帝卻話鋒一轉,隻笑道:"為表你主仆二人同慶之意,朕便打算封你為慎嬪,你意下如何?"這樣驟然封嬪,比之舒嬪的恩寵萬千,出身顯赫,更是出人意料。且嬪位是一宮的主位,身份貴重,宮中已有玫嬪、舒嬪與嘉嬪,不是生子,便是家世顯要,且獲寵多年,僅次於撫養兩子的純妃和在潛邸便為側福晉的嫻妃如懿,地位不可謂不貴重。如此一來,不禁連皇後亦變色,還是嘉嬪忍不住道:"皇上便這般喜歡慎妹妹麽?慎妹妹與臣妾住在一起,豈不是啟祥宮有了兩位主位了?"皇帝舉了酒盞在手,唇邊含了一縷俊美笑意:"自然。若不喜歡,朕也不會親自取一'慎'字為慎嬪的封號。"嘉嬪微微咬了咬唇,隱忍著怨怒。皇帝眼波一轉,卻輕笑道:"正如嘉嬪你的封號,嘉為美好之意,朕也十分喜歡。所以,哪怕慎貴人封了嬪位,啟祥宮的主位也隻有你一個。"如此,嘉嬪才稍稍平息醋意,卻深深剜了阿箬一眼。阿箬逢了這樣的恩賞,本該高興不已,可那高興也是損兵折將的,她隻好撐著站起來,冷汗涔涔地行禮:"臣妾多謝皇上厚愛。"皇後一襲天水鵝黃的衣裳,耳邊一對珊瑚紅墜子搖曳生輝,笑得極柔和,道:"方才敬事房的人來了,在外候著呢。看來皇上今夜是要陪慎嬪,不必再翻牌子了。"皇帝握一握皇後的手道:"果然皇後知朕心意。"皇後向著阿箬溫和道:"那麽慎嬪,你先回去準備著去養心殿侍寢吧。"這句話恰到好處地解了阿箬的尷尬,她才起身,嘉嬪便道要回去看四阿哥,也起身告辭了。海蘭有著身孕不便,如懿便也陪著她先回去,隻留了舒嬪與玫嬪二人隨侍在側,皇帝倒也十分愜意。
如懿扶著海蘭正轉過長街,卻見嘉嬪站在慎嬪跟前,冷笑不已:"不要以為封了嬪位就目中無人,在啟祥宮中主位隻有一個,就是本宮。哪怕是嬪位,也有高低尊卑之分呢。你索綽倫氏不過是小姓出身,你阿瑪再有治水的功績,也不過是在慧貴妃父親手下當差,小小知府而已。"阿箬扶了侍女的手,倒也毫不退怯,隻是笑吟吟道:"姐姐是嬪位,我也是嬪位,我年紀比你小,自然該尊您為姐姐。至於別的,大家都是皇上的妾侍,平起平坐罷了,誰又比誰高貴呢。"嘉嬪氣得神色大變,卻也自矜身份:"平起平坐?且不說本宮是皇四子的生母,玫嬪雖然出身南府,好歹生過孩子,資曆怎麽也比你高些。舒嬪更不用說,葉赫那拉氏女兒,又是太後親選賜予皇上的。若要論資排輩,本宮自然是嬪位中第一,玫嬪與舒嬪再次,你不過是屈居末流而已。"嘉嬪的侍女麗心也是個口舌伶俐的,立刻道:"還沒恭喜慎嬪娘娘呢,為著您的舊主嫻妃娘娘出了冷宮,皇上才賞您這個嬪位,口口聲聲還提著您與嫻妃娘娘的主仆情分。其實想想也不對,當年是您揭發了嫻妃娘娘毒害玫嬪與怡嬪的皇嗣,今日皇上卻金口玉言說嫻妃娘娘蒙冤。依奴婢看,這封賞嬪位竟是在打您的耳刮子呢。"阿箬扶了侍女新燕的手,禁不住渾身亂顫,伸手朝著麗心的臉頰便是一掌,她手上戴著純銀的玳瑁護甲,那一掌用力極深,便在麗心白嫩的麵頰上留下了兩道血痕。
麗心到底有些害怕,縱然滿眼裏淚水亂轉,卻隻能捂著臉不敢出聲。如懿冷眼看著,笑道:"這裏風大,要不要先回去?"海蘭撫著肚子道:"這樣好看的戲,我肚子裏的孩子合該多看看。長大了也不至於吃旁人的虧太多。"如懿替她正一正風帽,二人相視一笑,便在暗處站定了不動。
嘉嬪看著麗心挨打,卻換了和顏悅色的笑容,嬌聲道:"哎呀,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罷了,何苦自己人打起自己人來了。麗心,好歹人家已經熬成了小主,你便受她這一掌,當受教了,也學學她怎麽沒日沒夜爬了皇上的龍床。"麗心捂著臉道:"奴婢可不敢背著自己的主子偷偷勾引皇上這麽沒廉恥,更不敢背棄主子誣陷主子。不管挨了慎嬪娘娘多少巴掌,奴婢都是學不會這些下三濫的本事的。"嘉嬪連連頷首微笑,驟然伸出手打了阿箬一個耳光。這一掌去得又快又狠,出乎阿箬的意料,她根本招架不住。嘉嬪臉上笑得悠然自得:"這一掌,是教你學乖,尊卑自在人心。別以為得了位分,得了皇上的寵幸,旁人就忘了你是怎麽使盡下作手段勾引的皇上。連奴才們都瞧不上呢!"嘉嬪得意的輕笑聲落在風裏格外響亮,被宮人們簇擁著一搖三擺揚長而去。阿箬慢慢地撫著臉頰,自嘲似的笑道:"新燕,你瞧,人人都瞧不起我。哪怕我封了嬪位,在她們眼裏,我不過是個奴婢罷了,永遠隻能是個上不了台麵的奴婢。"新燕忙扶著她,好聲好氣道:"小主別往心裏去,嘉嬪不過是仗著自己生了個皇子罷了。她自己也不過是個貢品似的異族貢女罷了,小主可是純正的滿洲血統呢,來日若生下了一兒半女,豈不比她尊貴。本來呢,您還沒有子息,皇上就那麽寵愛您了。"阿箬的笑聲裏帶了幾許哭腔:"你也覺得皇上是寵愛我的?"新燕奇道:"小主,您這是怎麽了?皇上常常翻您的牌子,賞賜也是最多。哪怕舒嬪新貴得寵,皇上也沒忘了您呀。您看,嘉嬪再囂張刻薄,也不過是妒忌您罷了。"阿箬神色淒惶,連連點頭道:"是啊,她們都是妒忌我,她們都是妒忌本宮。可是是誰把我抬到這種人人妒忌刻薄的地方來的。我承寵這些年,除了皇後和慧貴妃,幾乎沒看過旁人的好臉色,連慧貴妃,偶爾也是冷嘲熱諷的。到底是誰把我拱到這種人人為敵的地方來的?"她的哭腔越來越悲愴:"皇上翻我的牌子最多,可是誰知道……"她說到這裏,卻捂著嘴不敢再出聲了,隻是畏懼地看著四周,愴然落下淚來。
新燕不解其意,隻得道:"小主別傷心了,今兒是您封嬪的大好日子,等下還要侍寢呢。奴婢趕緊陪您回宮,替您拿雞蛋揉揉臉,別叫皇上看見了,可不好呢。"說著,連攙帶扶陪著阿箬走了。
如懿聽得有些疑惑,便問:"皇上翻阿箬的牌子最多,難道有什麽不對麽?"海蘭也是疑慮重重:"這些年阿箬可算是恩寵深厚,皇上對她頗為厚待,屢屢晉封賞賜,能有什麽不妥?可是聽她今日這話,怕是有些緣故在裏頭呢。也是,集了一身寵愛,難免招怨。偏她的根基又不夠厚,自然誰都能撂臉色給她看了。"如懿冷冷道:"榮華富貴是她自己求的,自然了,這種羞辱欺淩,也是她自己求得的,還有什麽可怨恨的?"她扶住海蘭的手:"我看你晚膳用了那麽多,不過幾個餃子而已,便這麽開胃麽?可別撐著了,還是傳江太醫來瞧瞧吧。"海蘭回到宮中飲了一盞消食茶,笑道:"才喝了消食茶,又覺得有些餓了。葉心,你去瞧瞧,小廚房有什麽可吃的?"葉心答應著去了,如懿道:"雖說過了四個月胃口會大好,但你也有六個多月身孕了,怎麽還是這樣開胃,吃得太多,旁的倒沒什麽,倒是你身上更見胖了。"海蘭苦笑道:"我還能有什麽辦法,左右身上是不能見人了,若再不吃一些,怕虧了肚子裏的孩子,更不值了。"正說話間,葉心端了一疊豆腐皮包子並一碗蝦仁餛飩上來。海蘭才吃完,江與彬便進來請了安道:"嫻妃娘娘萬福,海貴人萬福。"如懿笑著招手道:"無事也非得叫你來看看,你看海貴人,懷著身孕一天吃許多頓,胃口好得教人害怕,到底是怎麽了?"江與彬搭了脈,看著桌上的空碟子道:"海貴人胃口大開,無妨啊。不過看著,是比前幾日又圓潤了些。"正說著,綠痕端了一盞藥上來道:"安胎藥已經成了,貴人快喝吧。"海蘭端起碗正要喝,江與彬忽然止住,道:"小主是按著微臣開的安胎藥方子喝的麽?"海蘭立時警覺,放下藥碗:"怎麽?有什麽不妥麽?""味道似乎不太對?"江與彬立刻接過藥碗一嗅,即刻吩咐綠痕,"把剩下的藥渣拿來我瞧瞧。"綠痕知道利害,立刻去了,不過片刻用盤子裝了一把藥渣。江與彬抓起藥渣嗅了又嗅,又揀起一點放在口中仔細嚼了,奇道:"奇怪,味道雖然不對,但居然加的不是害人的藥。"如懿急道:"那到底是什麽?"
江與彬道:"微臣斷然不會嚐錯,微臣開的安胎藥裏被人足足地添了別的東西,可這東西不是壞東西,是開胃的好藥,可的確不是微臣方子裏有的。"如懿轉念道:"開胃的好藥?是不是吃了會胃口奇好,不斷進食,然後發胖。一旦發胖……"江與彬道:"孕中發胖,也是常見的,隻是海貴人胖得比常人快,大約是跟這個藥有關。孕婦胖得快呢,身上的肌膚承受不住,便容易開裂形成紋路。"海蘭已然明白,眼中哀戚憤恨之色大盛:"而這種紋路,哪怕生產之後,也無法褪去,終身附著身上,讓人不忍目睹,是不是?"江與彬目瞪口呆:"貴人這麽說,難道……"海蘭緊緊握住手臂,恨聲道:"已然生在身上,無法根除了。"江與彬凜然道:"貴人放心,微臣一定盡心盡力,替貴人研習藥性,力求除去。"海蘭緊緊握拳,含淚道:"你是有心了。隻是我的藥一直是綠痕照管著的,綠痕是信得過的人,這些開胃的藥又是怎麽加進去的?"綠痕慌得趕緊跪下道:"小主明鑒啊小主,奴婢從太醫院領了藥來就小心謹慎,連著煎藥到端到小主跟前,都沒有旁人插手過啊。奴婢更不懂得什麽藥材能開胃,斷斷不敢擅自加在裏頭了。"江與彬沉吟道:"藥方是微臣開的,藥材是太醫院的人抓的,配好之後微臣看過了無妨。但太醫院人多手雜,在交到綠痕姑娘手中前被人動了手腳也未可知了。微臣回去之後,必得細察。"海蘭忍著淚,臉色漸漸沉著,沉吟道:"這事細察出來是誰便可,不必聲張。"江與彬滿臉疑惑,如懿含著恨意歎息道:"換了我,也決不能相信無端端加了這個藥是為了你好。倒是出這個主意的人,借著與人無害的樣子行陰毒之事,實在是可怕可恨。隻是這事即便張揚了開來,皇上也隻會以為那人是無心之失甚至是好意為之,倒成了咱們小人之心了。還是不說也罷。"海蘭雙拳緊握,手背上青筋突起,仿佛一條條蜿蜒的青色小蛇,噝噝地吐著芯子:"這樣會算計人,真當是厲害!我算是記住了,隻當自己吃一塹長一智吧。隻是江太醫,以後得勞煩你多費心了。"江與彬赧然道:"嫻妃娘娘在冷宮時,微臣難免分心,不能麵麵俱到。說來,也是微臣失職。往後,微臣一定會格外小心的。另外,待貴人生產之後,微臣也會配好藥膏,給貴人塗抹身體,以求消去紋路。"海蘭靜靜地望著外頭漆黑如墨的天色,仿佛是望著自己望也望不見的前路。她眼中淚光一閃,終究是忍住了,輕聲道:"姐姐,我隻有你和孩子了。"如懿安慰地拍著她,和她緊緊依靠在一起。她們的影子落在牆上,像一道單薄的剪影,若是哪一陣風吹得大些,便要一同吹去了似的。
阿箬裸露著身體,從被子底下一點一點努力地鑽上去。黑洞洞的被窩裏,她感覺得到皇帝年輕的身體就在她身側,隔著薄薄的絲綢寢衣,散發著熱烈的氣息。她熟門熟路地從被窩裏探出頭來,望著明黃色的宮樣帳楣,密密的龍騰祥雲繡花,帳外的燭火照在上頭,混淆著帳上所繪碧金紋飾,華彩如七寶琉璃,璀璨奪目,直刺入心。
她緊緊地擁住皇帝,想要伸手解開他寢衣上第一顆扣子。皇帝一動不動,隻是嗤地一笑,帶著冷冷的餘音,嚇得阿箬趕緊縮回了手。
皇帝的口吻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你在做什麽?"她鼓足勇氣仰起了臉,望著皇帝如盛開的唐棣般炫目的麵龐,低低哀求道:"皇上允許奴婢侍寢,奴婢……奴婢是來侍奉皇上的。"皇帝眼底全是薄薄如冰屑的笑意,隨手抖開赤色撚金龍紋緞被,散漫看了一眼道:"哦。已經脫得一幹二淨,是來侍寢了。"阿箬麵紅耳赤:"規矩如此,奴婢也是遵照祖製而已。"皇帝微微一笑:"你也知道你是奴婢。你侍寢三年了,自然學會了如何侍寢,還要按著敬事房那一套來麽?"深赤色的緞被上,以玄黑絲線繡著猙獰的五爪蟠龍,龍爪以金線刺繡而成,尖亮銳利宛如鮮活,似乎一爪一爪都要撓進她的血肉中去。阿箬顧不得害羞,以自己鮮活的肉體貼附在皇帝身上,想用自己的滾燙去溫熱他,婉聲求懇道:"皇上,皇上,求您疼一疼奴婢吧。奴婢侍寢三年,隻有第一次……第一次您受了奴婢的侍寢。這麽久了,就讓奴婢再伺候您一次吧!"皇帝斜靠在自己手臂上,一手漫不經心地拂過她的身體,臉上雖然帶著那樣疏懶的笑意,目中卻隻有清寒的冷薄:"是麽?朕第一次許你侍寢,是你求仁得仁,一心隻想做朕的女人。朕許了你,也是告訴你,你這一輩子,既然侍寢過朕,那麽生是紫禁城的人,死也是紫禁城的鬼,老死也出不去半步了。可朕之後每每翻你的牌子,召你侍寢,也賞賜你,給你榮華位分,但再沒有碰過你,你卻不知道為何麽?"阿箬又窘又羞,愧恨難當,隻是無言:"奴婢愚昧。"皇帝的臉色慢慢冷下來:"既然知道自己隻是奴婢,而非臣妾,就不要妄想躺在朕的身邊。"阿箬滿臉紫漲,殿中並無她的衣物,隻得扯過床上的薄毯,匆匆披上起身。
皇帝淡淡道:"從前怎麽伺候朕過夜的,還是老規矩。"
第二十八章 恩寵(下)
阿箬赤著腳,跪倒在榻邊。皇帝寢殿本是金磚墁地,那地磚油潤如玉,光亮似鏡,質地密實,脆若金石,雖然上頭鋪了厚厚一層錦毯,但她披著薄薄的毯子,仍是禁不住那寒意和堅硬逼迫上膝蓋,一點一點觸痛了神經。
皇帝閑閑地看著她,漫然道:"朕一直留你在身邊,給你這麽高的榮寵位分,是有留你的作用。但是你別妄失了分寸,你永遠是嫻妃的奴婢,朕的奴婢。人前人後,你自要分得清楚。"起初的時候,這樣的言語也讓阿箬覺得羞慚欲死,然後這些年下來,每每如是,她也漸漸慣了,隻是麻木地道:"奴婢知道。"皇帝正欲轉身,忽然察覺她臉上的紅腫,便問道:"挨了誰的打?"阿箬愣愣地道:"皇上寵愛奴婢,嘉嬪娘娘不忿,打了奴婢。"皇帝打了個哈欠:"打了就打了,哪有為奴為婢不挨主子的打的。你心甘情願要得這些恩寵,就要心甘情願受這些罪。"皇帝床帳的帷簾內疏疏朗朗地懸掛了三五枚塗金鏤花銀薰球。那薰球鏤刻著繁麗花紋,精雕細鏤,纏枝紋樣清晰可辨。球內盛有安息香,絲絲縷縷纏擾的香氣噴芳吐麝,幽然隱沒於畫梁錦繡之上,仿佛她的前程,也這般無聲無息地彌散殆盡了。阿箬愣了片刻,忽然生出一絲淒微的笑意,終於忍不住道:"皇上,求您給奴婢一個明白。您既然寵幸了奴婢,也給了奴婢外人羨慕的恩寵,為什麽您背過身要這麽待奴婢?難道您是貓兒,當奴婢是一隻卑賤的老鼠逗著玩弄麽?皇上!"皇帝轉過身,伸手勾一把她的下巴,嗤嗤笑道:"朕已經成全了你,你還要怎樣?記得朕給你的封號是什麽嗎?慎,就是要你謹小慎微。這麽多年你都這樣侍寢下來了,怎麽今天倒沉不住氣了?"阿箬披著單薄的毯子,渾身顫抖,眼底閃過一絲淒厲的微光,磕了個頭道:"皇上,求您給奴婢一個明白。您既然不喜歡奴婢,為什麽要這樣待奴婢呢?"皇帝冷冷一笑:"不這麽待你,誰知道你又要做出什麽事來?你也念著朕的好吧,沒朕這樣寵著你,你早折在誰手裏也不知了。"阿箬咬了咬牙,蒼白著臉道:"是不是因為嫻妃娘娘的事,皇上覺得是奴婢冤枉了她?所以要這麽折磨奴婢替她出氣?"皇帝的聲音漸漸慵懶下去:"出氣?誰要出氣自己出去,朕懶得理會。"他翻個身:"好了。朕乏了,有什麽話,往後再說吧。"阿箬跪在那裏,看著皇帝沉沉睡去,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外頭的梆子聲一聲遠一聲近地遞過來,她癱軟在地上,無聲無息地落下淚來。
這樣一跪,便是大半夜。接她回去的太監是二更時分到的,按著規矩在皇帝寢殿外擊掌三下,低低喊了聲"時辰到了",便由李玉帶著人重新將她裹了起來,送入養心殿後的圍房穿戴整齊,用一頂小轎抬回她自己宮中。
阿箬受了一夜的折騰,回到自己宮中也是睡意全無。新燕端了一碗安神茶上來道:"小主侍寢,也累了半夜了,快喝了安神茶睡吧。"阿箬含了淚冷笑道:"侍寢?我倒是真累著了。"她轉頭打量著宮裏的陳設,突然怒道:"本宮已經是皇上親口所封的慎嬪,為什麽本宮宮裏的陳設布置還是按著貴人的位分來的?內務府怎麽這樣憊懶不識好歹?"新燕為難道:"方才內務府的人已經來過了,說皇上皇後都力圖節儉,左右小主還沒行冊封禮呢,所以嬪位該用的東西也不擺上了。""冊封禮?"阿箬刻毒一笑,道,"皇上何時說過要給我冊封禮?原來不過是讓我白擔一個虛名罷了。"她說罷,霍地起身,取過博古架上的琉璃花樽就往下砸,砸完了又把桌上幾上能見到的瓶瓶罐罐都砸了個稀爛。新燕這一嚇可非同小可,急忙攔下了道:"小主,小主,您這是怎麽了?今兒可是您剛封嬪位的大喜日子啊,怎麽能動氣呢?這若傳出去,旁人可不知道要怎麽議論您呢?"阿箬發瘋般地砸著東西,涕淚橫流:"我怕什麽?我還怕什麽?這樣生生被人作踐,砸幾樣東西還不能麽?我是慎嬪,我是慎嬪,這幾樣東西還砸不起麽?砸了誰又能拿我怎麽樣?"說罷,她舉起一個青玉佛台便要砸下去。
新燕嚇得魂飛魄散,趕緊攔下道:"小主,小主,您可別糊塗了。這個佛台可砸不得呀,那是您封貴人的時候皇上賞的。小主,您要生氣就打奴婢幾下吧,可千萬別砸了這個,更別氣傷了自己的身子。"阿箬滿臉是淚,倒在床上哭泣道:"皇上?皇上眼裏還有我這個人麽?我不過就是件玩意兒,砸了也就砸了,根本就是任人作踐的。"阿箬心酸地哭著,哭得久了,也累了,昏睡了過去。新燕看著滿地狼藉,歎了口氣,躡手躡腳地收拾了起來。
趁著阿箬鬧累了沒醒,新燕一大早便往慧貴妃宮裏走了一趟。慧貴妃正在梳妝,由著宮女蘸了桂花水,一點一點篦著頭發,聽新燕說完,便有些納悶:"昨夜她剛封了嬪位,又被召幸,正是得意的時候,有什麽沉不住氣的,偏要這樣回來鬧?"新燕一無所知,隻得搖頭道:"奴婢也不知道,隻是伺候了慎嬪這幾年,隻覺得她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從前不過是動不動就打罵下人,有時候也問奴婢,皇上是不是真寵愛她?""皇上是不是真寵愛她?"慧貴妃疑慮地轉過頭,"自從嫻妃進了冷宮,她的恩寵也算是多的了。如今即便嫻妃出來了,她恩寵不衰,還想怎樣?"茉心一邊替慧貴妃挽發髻,一邊道:"皇上雖然寵她,但到底也看不起她,昨日的立冬家宴上,一口一個主仆,分明是瞧不上慎嬪的出身。還說當年的事嫻妃是蒙冤的……"她忽然閃了一下梳子,扯到了慧貴妃的頭發,忙嚇得跪下了。
慧貴妃回頭,不悅地橫了茉心一眼,怒道:"做什麽呢?你的爪子越來越不會當差了?"茉心嚇得直打寒噤:"小主恕罪,小主恕罪。奴婢隻是想到皇上說嫻妃蒙冤,會不會翻查當年的事,牽連到咱們。"慧貴妃努了努嘴,示意她起身繼續梳好發髻,方懶懶道:"如今嫻妃放出來了,皇上自然要找個借口說她蒙冤,否則怎麽讓人心服呢。再說了,真要細細追究起來,反正當日反口咬定嫻妃下毒的人,不是咱們。"茉心還是有些害怕:"小主說得是,可是慎嬪人不會咬出咱們來麽?"慧貴妃端詳著鏡中的自己金鳳斜簪,雲鬟半偏,翠鈿疏散,取過一把透雕雙鳳紋玉梳斜插在腦後青絲上,看了看滿意了,才道:"她阿瑪到底在本宮父親手下當差,她有幾個膽子連累家人?再說了,她連自己的主子都能背棄,安知不敢冤枉咱們。好了,新燕,你就回去好好伺候著吧,慎嬪有什麽動靜,記得隨時來回報。"新燕答應著退下了。慧貴妃看了茉心一眼,佩上一對翠綠水滴耳環,容色淡淡道:"你有話要說?"茉心道:"奴婢隻是看不慣慎嬪罷了,一時這樣得寵,連小主都越過去了,一時又這樣鬧脾氣,不知檢點。"慧貴妃輕蔑地撇撇嘴:"也難怪她,嫻妃出來了,她自然會怕。"茉心道:"其實奴婢一直都不大放心。當初小主罰她跪在雨地裏,後來她怎麽肯為咱們所用?且這些年,連皇後娘娘都那麽抬舉她。"慧貴妃嫣然一笑,百媚橫生:"當初皇後娘娘親自去籠絡她,又將她阿瑪調到本宮父親麾下以作挾製,她才能安分效忠這麽多年。不過從一開始,長春宮和咱們的意思都是一樣的。阿箬,不過就是顆隨時可棄的棋子。因為隨時可棄,所以不在乎她如何得寵了。"茉心滿麵堆笑道:"小主遠見,奴婢實在不及。"慧貴妃唇角揚起一抹得意的笑意,很快又收斂了,歎息道:"所有的遠見,都是皇後娘娘的遠見。本宮算什麽,即便皇上抬旗,又倚重父親,可本宮的出身到底擺在那裏,永遠也洗脫不去。"慧貴妃黯然道:"而且本宮承寵多年,你聞聞,殿中的坐胎藥氣味濃得都散不去了,可本宮還是懷不上一兒半女。""可是皇後娘娘親生的二阿哥也死了,不比小主好多少。""二阿哥死了,也被追封為太子。皇後娘娘好歹還生育過,好歹還有三公主。哪像本宮,本宮的肚子是空的,孩子一天都沒有來過。"慧貴妃越說越急,不覺泫然,茉心最怕她想到孩子,一想到便要傷心許久,忙勸道:"小主就是心太急了,所以一直懷不上孩子。隻要小主放寬心,皇上又常來,那股子運氣一到,自然想什麽有什麽了。小主,時候不早,咱們也該去向皇後娘娘請安了。小主去長春宮不是一向最勤最準時的麽?"慧貴妃看了看天色,頷首道:"是該走了。皇後再溫柔謙和,到底也是滿蒙顯貴出身,本宮即便位分再高,也不能不依附她,才能在宮中站得更穩,走得更遠。"這一日宮嬪們齊聚皇後宮中請安,皇後看著如懿的手腕,溫婉含笑若春水碧波:"本宮記得昔日賞賜給嫻妃妹妹一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怎麽這些日子都沒見妹妹戴著,可是不稱心了麽?"如懿心頭一凜,恍若一根尖銳的芒刺被人深深刺入,又呼嘯拔出,她維持著麵容上清淡適宜的笑容:"蓮花鐲上赤金絲有些鬆散了,得空得叫人去絞一絞才好。"皇後頷首道:"可不是,那原本是一雙一對的,本宮獨留給了你與慧貴妃。若是讓人絞好了,總要時時戴著,才是咱們潛邸姐妹不同尋常的情分。"慧貴妃笑道:"皇後娘娘厚愛,臣妾日日戴在身上,一絲一毫也不敢鬆懈相待呢。"如懿心中冷笑不止,卻聽皇後道:"皇上興之所至,突然想到要放嫻妃妹妹出冷宮,連本宮這個皇後也是事後才得知。可見這些日子皇上有多想念妹妹了。"慧貴妃插嘴道:"隻是說來也奇怪,皇上既然這樣愛重嫻妃,怎麽嫻妃出來這幾日,皇上都沒有召你侍寢呢,反而是慎嬪妹妹伺候得多呢。"如懿隻是淡淡含笑,寵辱不驚:"若是以肉身相伴便為情愛珍重,那世人何必還要在意於情意呢?"純妃含笑道:"數年不見嫻妃,說話倒是越來越有禪意了。"如懿以溫和目光相迎,道:"純妃姐姐有所不知,冷宮清靜,便於剔透心意。我隻是覺得,有皇上牽掛,能得以重見天日已是難得,何必還妄求肉身貼近。"她轉眸凝視皇後:"何況即便夫妻日日一處,同床異夢,表麵討人歡喜,私下做著對方不喜不悅之事,又有何意趣呢?"皇後渾然不以為意:"嫻妃這話本宮聽著倒很入耳。皇上是一國之君,更是後宮所有人的夫君,隻要皇上心裏有你們,何必爭寵執意,爭奪一時的寵幸呢?如嫻妃一般淡泊無為,其實才是更有所為呢。"嘉嬪哧一聲笑道:"咱們自然比不得嫻妃娘娘的本事,連嫻妃娘娘身邊昔日伺候的人,都成了精似的厲害,抓著皇上不放呢。"嘉嬪一向抓尖要強,皇後也不理會,隻道要陪三公主習字,便吩咐各人散了。如懿扶了惢心的手才步出長春殿庭院,卻聽後頭一聲呼喚,"嫻妃娘娘",轉頭過去,卻見阿箬扶著新燕的手急急上前,攔在她身前道:"嫻妃娘娘留步,我有一句話,一定要向娘娘問一個明白。"惢心恭謹地向她福了一福,恪守著奴婢見小主的禮儀。阿箬的臉上閃過一絲淩蔑的得意。如懿不欲與她多費口舌,便問:"什麽事?"阿箬逼近一步:"聽說嫻妃在冷宮被下毒,皇上前往探望,出冷宮後皇上又見過你一次,你是不是對皇上說了什麽?"如懿抬一抬下巴,驕傲道:"你以為本宮說了什麽?"阿箬的臉有些扭曲,急道:"你是不是告訴皇上,是我給你下的砒霜?你是不是告訴皇上,當年的事是我陷害了你,冤枉了你?"如懿清朗一笑,迫視著她道:"本宮說了什麽很要緊麽?本宮見了皇上幾次,你侍寢侍奉又見了幾次,這些年你常常陪在皇上身邊,難道見的麵說的話不比本宮多麽?還需要在意本宮說了什麽?皇上寵信你,自然會信你,你有什麽好怕的?"阿箬麵色蒼白,與她以粉珊瑚和紫晶石堆砌的鮮豔裝扮並不相符,她踉蹌著退了一步,強自撐著氣勢道:"我有什麽好怕的?我自然什麽都不怕。"如懿的目光從她身上拂過,仿佛她是一團空氣一般透明無物:"你能這般自信無愧就好了。人呢,疑心容易生暗鬼,你要坦蕩就好,自然不會把你心裏的鬼帶到皇上心裏去。可你要是自己把自己心裏的鬼帶給皇上了,那就不必旁人說什麽,皇上自然也疑上你了。"說罷,如懿正見純妃出來,向她招著手,便笑吟吟上前,陪著純妃一同走了。純妃朗聲笑道:"你也是。和她費什麽話,忘了當初她怎麽害你的麽?"如懿淺淺微笑:"我沒忘,她自然更忘不了。"純妃親熱地挽過她笑道:"大阿哥一直養在我宮裏,可想著你了。你若得空,便去我宮裏坐坐吧,也看看我待大阿哥盡心不盡心?"如懿忙道:"姐姐說這話便是寒磣我了。大阿哥養在姐姐宮裏,那便是姐姐的孩子,自然沒有不盡心的,我巴巴兒地跑去,算是什麽呢。"純妃笑道:"隻是因為妹妹受了委屈,所以大阿哥暫時寄養在我宮裏。如今妹妹出來了,遲早也是要還到妹妹宮裏的。這樣,嘉嬪有四阿哥,我有三阿哥,妹妹也有大阿哥,那大家都是一樣的了才好呢。"如懿見她說得半真半假,一時倒也不敢應對,隻好笑著道:"純妃姐姐說哪裏話?你到底是生養過三阿哥的,自然比我更會撫養孩子,不像我毛手毛腳的。且姐姐不知道呢,姐姐看方才阿箬對我的口氣,我雖出來了,怕也是被人虎視眈眈,自顧不暇呢,哪裏還顧得到大阿哥!"純妃打量著她道:"那妹妹的意思是……大阿哥便一直養在我宮裏了?"如懿謙和微笑,推心置腹道:"我本不是大阿哥的親生額娘,如今姐姐養育得大阿哥這樣好,我又怎敢腆著臉要了大阿哥去,便是皇上也不肯啊!"純妃不動聲色地籲出一口氣,拍著她的手關切道:"如今妹妹先把身子養好,慎嬪那狐媚子魅惑皇上多年,又目中無人,得空必得好好料理了她,妹妹才能出當年那口惡氣呢。"如懿笑盈盈道:"有姐姐這份心意,我便安心了。"接連幾日下去,阿箬便稱病一直不出門了。如懿喚來江與彬一問,方知阿箬氣急交加,是真病了。病的緣由無從得知,卻總也叫人有點揣測,太醫院的藥輪番端進去,阿箬也不見得好,見過的人隻說,人都幹瘦了下去,是病得厲害呢。
如懿得知也不過輕彈指甲,她才剛出冷宮幾天,阿箬便自己被自己弄病了,落在他人的口舌裏,總以為阿箬是心虛,又禁不住去揣測,是不是給如懿下砒霜,是她的主意。趁著阿箬這樣病著,惢心也有些沉不住氣,私下裏便對如懿道:"小主若是不願意,這樣的醃臢事便交給奴婢去做吧。反正當年害小主的人實打實就是阿箬,咱們就算害她一回,也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如懿輕輕地啜著碧清的茶水,便道:"那麽你待怎樣?"惢心咬了咬唇,眼中卻毫無畏懼之色:"不過是找江與彬,給她下點好東西罷了。"如懿取過桌上一枚香砌櫻桃,慢慢含了道:"不妥。我聽著前幾日阿箬的口氣,越發覺得皇上待她並不是隻像咱們看到的一般。既然皇上並不如表麵這般待她好,說了我是蒙冤受屈還要對她的位分不降反升,一定有所道理。這個時候,倒不便咱們下手了。"惢心見如懿有了主意,也不好再勸。倒是江與彬來請脈時,如懿暗地裏囑咐道:"阿箬的病既然是心病,那麽不要治好了她,也不要治壞了她。"江與彬抬眉一笑,似有千萬把握:"小主的吩咐,太醫院上下都接到過了。每一位太醫都心中有數。"如懿閉目片刻,聞著殿外幽幽梅香,清寒入鼻:"是皇上?""皇上,與皇後。"
如懿的心思卻不在阿箬身上,問道:"還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近日我見慧貴妃,看她的氣色大不如三年前了,慧貴妃與我一樣,都得過皇後那串摻了零陵香的手鐲,為什麽還有人要多此一舉給她下那些讓她身體病更重的藥,是怕零陵香的藥力不夠麽?"江與彬沉吟道:"或者有人防慧貴妃比之防小主更甚。更或者有人與皇後娘娘不謀而合。"如懿微微沉吟,將錦匣中所藏的碎珠玉鐲取出,交到江與彬手中:"你去,找外頭靠得住的人,將裏頭的零陵香丸取出,玉鐲我如常戴上,也好讓皇後安心哪。"江與彬收過,眼中滿是脈脈情意,看了一眼惢心道:"小主的吩咐,微臣自當盡心竭力。"如懿點頭:"幫過我的人,忠心於我的人,我都不會忘記,自會一一還報。對了,淩雲徹……""小主放心。按著小主的吩咐,已經調出了淩雲徹。如今,他已經是戍守坤寧宮的侍衛了。"本該是帝後大婚所居的坤寧宮,自順治朝後便成了薩滿敬神之地,既尊貴,又清靜,果然是個好去處。
如懿仰起頭,看著窗外澄碧的天空,暗暗想著,如此,也算是給了淩雲徹一個好出路了。自然,往後如何,還是看他自己了。
人人,都隻能由著自己走完這條路,無一例外。
第二十九章 事破
這一日冬雪綿綿初至,如懿貪看雪中白梅的景致,便扶了惢心一同出來。冬寒森冷,苑中白梅寂寞地開著。在這清寂少人行的午後,妖嬈地綻放勃然的花瓣。惢心笑道:"小主也真是的,旁人踏雪尋梅,都是尋的紅梅,小主偏要去看白梅。奴婢倒不信了,白梅隱在白雪之中,隻看得清黑壓壓的枝條,有什麽好看的呢。"如懿披著一件聯珠錦青羽大毛鬥篷,伸手接住一點紛飛的雪花,道:"白雪紅梅自然有豔烈清朗之美,為人賞歎。但白梅隱藏白雪之中,隻憑花香逼人與清寒徹骨稍作分別,世間的美,若不細細分辨,輕易得來又有何意味?"惢心目中閃過一絲頑皮笑色:"奴婢倒覺得,小主是喜歡這種細細分辨的。"如懿正了正領口絨絨的毛球,頷首笑道:"很多事若不細辨,便隻能看到雪壓黑枝,自然不覺得美,隻有走近細觀,不被表象所迷惑,才知真美所在。"她甫一說完,卻聽一把清婉女聲在身後遙遙響起:"嫻妃娘娘這番話,倒是深得我心。"如懿轉身,卻見白雪琉璃之中,一個穿著挖雲鵝黃片金裏大紅猩猩氈披風的麗人盈盈站在梅樹底下,卻是舒嬪。她便含笑,客氣道:"原來是舒嬪妹妹。"舒嬪兜下風帽,露出滿頭玉片與銀器的點綴,在冬日寒雪中看來,越發顯得高潔冷清,有著冰雪般寂寞高華的神情。也恰如她這個人一般,一眼看去是極豔麗鮮妍的,相處了才知道是那樣孤清的性子,恰與這冬雪寒花一般。
舒嬪略略欠身道:"嫻妃娘娘若不介意,可以喚我的本名,意歡。我也可以稱呼一句姐姐,不必'娘娘'來'娘娘'去,這般俗氣。"如懿見她說話直接,心下更喜歡,便道:"那自然好。"舒嬪澹然笑道:"後宮人人都在說,皇上放了姐姐出冷宮,卻一直很少前去探望,也不曾和姐姐一同用膳,更未曾召姐姐侍寢過一次。宮中諸人都在背後議論紛紛,不知皇上究竟把姐姐置於何地?"如懿見她毫不掩飾,便也道:"皇上天心如何,豈是我們可以揣測的。"近處有大蓬梅花舒枝傲立,枝上承了脈脈積雪,花蕊花瓣越發顯得冰清瑩潔依然,不為塵泥所染。
舒嬪撥著鬢邊一串銀絲流蘇,徐徐道:"旁人這麽認為,我卻不是。我一直在想,慎嬪曾經那麽得寵,如今病了這些日子,皇上也是不聞不問。而放了姐姐出來竟也未多親近姐姐,是不是近鄉情更怯的緣故。我倒覺得,皇上是更看重姐姐呢。"如懿淡淡一笑:"妹妹方才是從何處來?"舒嬪道:"陪皇上用了午膳。"她的笑容有點隱秘:"午膳時皇上最愛一道梅花鍋子,是以白梅入菜,烹製的清湯濃味。卻不想我走到禦花園中,卻看姐姐也這麽巧,獨自細賞梅花。"如懿心頭微微一動,像是誰的手泠泠撥動心的琴弦,麵上的神色卻極淡:"寒冬唯有梅花而已,想要湊巧也太簡單了。"舒嬪笑而不語,隻是道:"姐姐不覺得這白雪白梅極美,但那黑黢黢的枝條卻實在是太點眼了麽?若換作是我,一定用白漆將它全塗沒了,那才幹淨呢。"一簇梅枝簌簌當風,風吹影動,風姿綽綽,好似漣漪。如懿伸手折下一枝白梅在手:"原來妹妹不隻快人快語,更是心思果決。隻是……凡事不急才能好呢。"舒嬪淺淺微笑,起身離去。
惢心有些擔心道:"小主怎麽和舒嬪說那麽多話?咱們也不知道她的底細。""底細?"如懿看著白雪皚皚中她遠去的鮮紅背影,"舒嬪是太後舉薦的人,又自恃清高,不願與宮中嬪妃來往。這樣的底細,即便多說幾句也是無妨的。"她回轉身,扶著惢心踱出園外,卻見淩雲徹捧著一束折下的梅花,守在外邊不動。
如懿頗為意外:"你如今不是在戍守坤寧宮麽?怎麽在這裏?"淩雲徹行禮如儀:"坤寧宮歲下清供,每日以梅花插瓶,所以都是微臣前來。"他悄悄望一眼如懿,仍是恭聲道:"今日聽得嫻妃娘娘在裏頭說話,所以特意在園外等候,希望能向娘娘請安。"如懿含笑凝睇:"梅苑出入隻有這一道門,你特地守候,想來不是為了請安那麽簡單。"淩雲徹有些不好意思:"還是被娘娘看穿了。""有話便說吧。"
淩雲徹躊躇片刻,思量著道:"花房有一個叫魏嬿婉的宮女,她來找微臣……"如懿輕笑,打量著他道:"自己才有點起色,就有那麽多人找上你了麽?要是一一幫過去,你能幫得了多少人?"如懿雖是笑言,淩雲徹卻不免滿麵通紅,囁嚅著道:"是。可是她……"如懿忽然明白:"可是當日讓你為她酩酊大醉、意誌消沉的人?"淩雲徹被說中心思,隻得坦白道:"嬿婉是我的同鄉,和我一同入宮當差。她雖然心思高些,當日拋下我高飛,可是陰差陽錯,最後被貶去了花房當差。花房不分日夜,勞作辛苦,她自己知錯,一直不敢來找我。直到今日我在坤寧宮當差,見到她當著花房的差事送來清供的鬆枝,才知她原來受了這許多苦楚。她的手……全是凍瘡,因為幹的不是伺候人的活兒,所以穿得也單薄寒素。嬿婉……她是最愛美的。"說著,臉上不覺多了幾分憐憫愛惜之意。
如懿打斷他道:"她一訴苦,你便忘了往日被她拋棄之苦了?"淩雲徹忙搖頭道:"嫻妃娘娘明鑒,不是微臣心軟。隻是……隻是看她太可憐罷了。嬿婉一直痛哭不已,她說她知道當日做錯了,所以沒有顏麵來見我。她……""沒有顏麵來見你,終究也是見了,還說了那麽多動人情腸的話。那麽,你應承了她什麽,又來求本宮?"淩雲徹很是不好意思:"她不是存心讓微臣來求娘娘的。隻是偌大的深宮之中,微臣能求的,也隻有娘娘。微臣隻是想,娘娘能不能幫微臣一個忙,把她調離了花房,換個輕鬆點的差事。"如懿沉吟片刻:"你真的那麽想?"雲徹道:"嬿婉也不敢妄求,隻求不要滿手生滿凍瘡,她便滿足了。""聽上去,倒也隻是個小小心願,不難滿足。"如懿仰起麵,呼吸著清冷入肺腑的空氣,"隻是快到年下了,花房也缺不得人。你把本宮的話帶給她,要她安心當差,等開春後,本宮會替她換個好去處的。"淩雲徹忍不住露了幾分喜色,打了個千兒道:"那微臣多謝娘娘了。"如懿忍不住失笑:"看你這麽高興,想來魏嬿婉今天說的話,很是力道精準啊。"說罷,也不看他,徑自走了。
回到宮中,卻見暖閣裏供著老大一束綠梅。那淡淡凝玉般的顏色,晶瑩剔透,呈半透明狀,而花心又是潔白的。雖不若紅梅豔美、白梅清素,但清芬馥鬱,尤過尋常梅香。這時房中已被小太監們擦拭得窗明幾淨,花香與未幹的水汽相融,加之殿中炭火潔淨,暖氣幽幽一烘,越發顯得幽雅清新,中人欲醉。
如懿解下鬥篷便問:"是誰送來的綠梅,顏色這樣好?"小宮女菱枝仔仔細細地擦拭著供著綠梅的珊瑚釉粉彩花鳥紋瓷瓶道:"小主才出去沒多久,皇上便吩咐進保公公送來了。"如懿凝視了一會兒,笑道:"那你去換個素淨點的白瓷瓶來吧。綠梅那麽素雅,用個五顏六色的花瓶便太俗氣了。"菱枝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奴婢隻是見這個瓶子喜氣,色彩又熱鬧,所以用了。""你要用了這個瓶子插花,好看是好看,卻是辜負皇上的一片心意了。"惢心見菱枝出去了,便笑道,"皇上對小主也算是有心的,隻是這有心,咱們一時還看不透罷了。"如懿撫著綠梅笑道:"看不透便先別看,有這麽好的綠梅,不細細欣賞,才是浪費了。"新年過後便是元宵,到了二月裏,最興盛的節日"二月初二龍抬頭"了。按著習俗,傳說龍頭節起源於伏羲氏時代,伏羲"重農桑,務耕田",每年二月初二"皇娘送飯,禦駕親耕"。到了皇帝當政的時候,也極為重視。這一日便親與皇後去先農壇祭祀。回來時皇後興致頗高,便命人在長春宮中置辦了家宴邀請皇帝一同迎春相賀。皇後自愛子早夭之後,一直鬱鬱寡歡,甚少有展露歡顏的時候,此次主動相邀,皇帝也覺得皇後難得有這樣的情致,便也答允了,又讓禦膳房做了許多皇後愛吃的菜送去。皇帝如此重視,嬪妃們哪有不趨奉之理,於是便由慧貴妃起了個頭,遍邀了宮中嬪妃一起為皇後迎春納福,如此熱熱鬧鬧的,竟也成了一個小小的家宴。
皇帝素來愛熱鬧,自然沒有不喜歡的。於是便連位分低微的秀答應,甚至是病中的慎嬪都一一叫來了。皇太後雖未親至,卻也讓福珈封了一大屜子的阿膠核桃膏給皇後補益元氣,並另贈了兩把童子如意,以盼皇後早日再生皇子。
這樣的心意,皇後自然是感激涕零。連著皇帝在座,亦不免觸動了情腸,柔聲道:"皇後放心,以後除了初一十五,逢十逢五的日子朕都會來陪伴皇後,希望皇後能再為朕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阿哥。"如懿坐在西首第一個位子,抿酒入喉間早已字字入耳。皇帝深以自己是庶出為恨,一心盼望得個嫡子,所以雖然有了三阿哥和四阿哥,並且海蘭有孕,還是不能彌補他一心的向往。所以失去端慧太子,於一向寵遇不多的皇後而言,可以說是大不幸,亦可謂是幸事。
皇帝贈予皇後的迎春禮是一盒東海明珠,皇後忙起身謝過道:"明珠矜貴,何況是一盒之數,臣妾想到采珠人的辛苦,不敢妄受。"皇帝握住她的手道:"朕知道你一向節儉慣了,不喜奢華。可這一盒東海明珠再珍貴難得,也比不上皇後你在朕心中的分量。皇後又何必在意這區區一盒之數呢。"這樣的話,皇後哪怕一向注重儀容,也不覺觸動了眼底的淚光,她含淚謝過,卻看皇帝吩咐李玉將紅色的小錦盒送到每位嬪妃手中。慧貴妃與純妃率先打開,卻見裏頭是一顆與皇後相同的東海明珠。純妃尚有喜色,慧貴妃卻嬌嗔道:"皇上好偏心,給皇後娘娘一盒便算了,給咱們的卻隻有一顆,小氣巴巴的。"皇帝笑道:"給你們的雖然少,但也是朕待你們一樣的心意。"如懿打開錦盒一看,果然光華璀璨,碩大渾圓一顆,勝過燭火明燦。等到慎嬪打開時,她身邊的嘉嬪忽然"哎喲"一聲,掩口笑道:"咱們的都是東海明珠,慎嬪你這錦盒裏的是什麽呢?"話音一落,眾人紛紛探頭去看,隻見鮮紅一顆丸藥樣的東西。慎嬪本就病著,人成了幹瘦一把,重重胭脂施在臉上,也是浮豔一酡,虛浮在麵上。此時一見此物,臉色更是青灰交加,與麵上的胭脂格格不入,人也有些發顫了。
倒是玫嬪先認出了此物,登時神色大變,立刻轉頭看著皇帝道:"皇上!這個髒東西就是當年害死臣妾孩兒的朱砂!"皇後一臉憂心地看著玫嬪,溫和囑咐:"玫嬪,你別著急,且慢慢聽皇上問話。"慎嬪聞言一凜,立刻跪下,顫聲道:"皇上,朱砂有毒,您賜臣妾這個做什麽?"她勉強笑道:"是不是放明珠的小公公們錯了手,錯給了臣妾了。"皇帝穿著紅梅色緙金玉龍青白狐皮龍袍,袖口折著淡金色的織錦衣緣。那樣豔麗的色調,穿著他身上絲毫沒有脂粉俗豔,反而顯得他如冠玉般的容顏愈加光潔明亮,意態清舉如風,宛如懷蘊星明之光。他舉盞在唇邊閑閑啜飲,慢條斯理道:"既然是給你的,自然不會錯。朱砂有毒,遇熱可出水銀。這樣好的東西,朕賞賜給你,端然不會有錯,也最合你了。"慎嬪嚇得眼珠子也不會動了,勉強笑道:"皇上怎麽給臣妾這個?臣妾……實在是不懂。"皇帝忽然將手中的酒盞重重捶落,喝道:"李玉,你來說。"李玉垂手肅然道:"是。奴才按著皇上的吩咐,去查當年與玫嬪和怡嬪兩位娘娘皇嗣受損有關之事。當日指證嫻妃娘娘的小祿子已經一頭撞死,另一個小安子一直發落在慎刑司做苦役,早已被折磨得隻剩下半條命。奴才去問了他,才知道當日說嫻妃用三十兩銀子買通他在蠟燭裏摻了朱砂的事,是慎嬪娘娘暗中囑咐他做的。另外,小祿子雖然死了,但他的兄弟,從前伺候嫻妃娘娘的小福子還活著,隻是被送出了宮。奴才出宮一瞧,可了不得,原來小祿子死了之後,他家裏還能造起三進的院子,買了良田百畝。而這些銀子,都是慎嬪娘娘的阿瑪桂鐸知府撥的。其餘的事,便隻能問慎嬪娘娘自己了。"皇帝嘴角含著冷漠的笑容,聲音卻是全然不符的溫柔:"那麽阿箬,朕且問問你,是怎麽回事呢?"阿箬渾身發顫,求救似的看著慧貴妃與皇後。慧貴妃隻是一無所知般別過臉去,和嘉嬪悄聲議論著什麽。
皇帝悠悠道:"當年除了小祿子和小安子,便是你指證嫻妃最多,如今,你可有話說麽?"阿箬緊閉的雙目驟然睜開,似是想起什麽事,膝行到皇帝跟前:"皇上,臣妾冤枉,臣妾冤枉!臣妾和小祿子本無什麽來往,他家裏買田地建房舍的事,奴婢更是一無所知。至於小安子,臣妾早聽說他在慎刑司服役時啞了喉嚨,再不能說話了,如何還能說是臣妾指使他的。"她情急之下喊了出來,哪知話音未落,皇後已經厭棄地閉上了眼睛,摟過三公主和敬在懷裏,喚過乳母道:"和敬還小,聽不得這些汙言穢語,先把她送去太後那裏吧?"如懿揚了揚眉毛,緩聲道:"任何人入慎刑司,慎刑司自然有記檔。本宮前些日子無意中翻閱過慎刑司的記檔,並無任何你或者你宮中人出入的記錄。本宮倒是很想知道,慎嬪你是如何得知小安子啞了喉嚨再不能說話了。"阿箬神色劇變,嘶啞著喉嚨道:"臣妾、臣妾也是聽說。"如懿饒有興味道:"那麽慎嬪,你是聽誰所說,不妨說來聽聽。"阿箬怨毒而畏懼地看她一眼:"我也隻是聽說而已。至於是誰,聽過早就忘了。可比不得嫻妃心思細膩,連慎刑司的記檔都會去查來細看。"如懿的目光徐徐掃過她的麵龐,含笑道:"本宮當然會看,也會去查。因為從本宮被冤枉那一日開始,就從未忘記過要洗雪冤仇。"阿箬狠狠道:"嫻妃娘娘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如懿澹然微笑:"這句話說與你自己聽,最合適不過。"皇帝的語氣雖淡漠,卻隱然含了一層殺意:"那麽慎嬪,既然當年你自己親眼所見嫻妃如何加害怡嬪與玫嬪,自然日夜記得,不敢淡忘。那麽還是你自己再說與朕聽一遍吧,讓朕也聽聽,當年的事到底是如何?"言罷,皇帝轉頭吩咐李玉:"當年慎嬪還是嫻妃的侍女,她的供詞你們都是記下了的吧?朕也很想知道,時隔三年,慎嬪是否還能一字不漏,句句道來?"阿箬急得亂了口齒,拚命磕頭道:"皇上,皇上,當年的事太過可怖,臣妾逼著自己不敢再想不敢再記得。奴婢隻記得嫻妃是如何在蠟燭和飲食裏摻的朱砂,至於細枝末節,奴婢實在是不記得了。""荒唐!"玫嬪勃然大怒,耳垂上的紅玉珠嘀嗒搖晃,"當年你口口聲聲描述嫻妃如何害我和怡嬪腹中的孩子,細枝末節無一不精微。如何今日卻都不能一一道來,可見你當日撒謊,所以這些話都沒往心裏去!"海蘭支著腰慢悠悠道:"當年皇後娘娘派侍女素心帶人搜查延禧宮,是阿箬攔著不讓搜寢殿才惹得人疑心。後來居然在嫻妃寢殿的妝台屜子底下找到了一包沾染了沉水香氣味的朱砂,才落實了嫻妃的罪過。臣妾一直在想,嫻妃若真做了這樣的事,她既然買通了小祿子和小安子,那麽她取朱砂有何難,為何一定要放在自己寢殿的妝台屜子底下?如果那包朱砂嫻妃真的是不知情,誰又能隨意出入她的寢殿,而且能放了那麽久沾染沉水香的氣味也不被嫻妃發覺呢?"舒嬪鄙夷道:"那麽隻能是嫻妃的近身侍婢了?"她夾了一筷子菜吃了,看著阿箬道:"看來這樣的事,除了當日的慎嬪,也沒有旁人可以做到了。"嘉嬪厭惡地搖頭道:"當日言之鑿鑿,今日慌不擇言。皇上,慎嬪實在是可疑呢。"皇帝眼底的厭棄已經顯而易見,他緊握著手中的酒盞,森冷道:"你當年的話當年做的事關係著朕兩位皇兒的性命,如果今*****不說實話,便把朕賞你的這顆朱砂生吞下去,朕再吩咐慎刑司的人拿朱砂活埋了你。你自己掂量著辦吧!"阿箬嚇得麵無人色,一襲粉藍色緙絲彩繪八團梅蘭竹菊袷袍抖得如波瀾頓生的湖麵一般。如懿望向她的目光漠然如冰霜,絲毫沒有憐憫之意,繼而向皇帝道:"皇上,臣妾一直在想,阿箬並沒有本事找來那麽多朱砂,收買那麽多人,一一布置得如此詳細,布下天羅地網來冤害臣妾。她雖然一直有攀慕皇恩之心,但當時未必有一定要置臣妾於死地之心。臣妾很想知道,到底是誰在幕後指使慎嬪。""慎嬪?"皇帝輕笑道,"這麽多作孽的事,如果不是旁人指使她做的,就是她自己要謀害皇嗣。她哪裏還配做朕的慎嬪,一直以來,她就隻是你的侍婢,你要如何處置,都由得你!"如懿欠身道:"那麽恕臣妾冒昧了。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阿箬若不肯說實話,臣妾便讓人用煉製過冒了水銀的朱砂一勺一勺給她灌下去,這種東西大量灌入之後會腐蝕她的五髒六腑,從中毒到毒發身亡的過程極其痛苦。但阿箬若招出是誰指使,頂多也隻是攀誣之罪,並未涉及謀害皇嗣,臣妾願意向皇上請求,留她一條性命。"皇帝談笑自若,看著皇後道:"阿箬是嫻妃的人,自然由嫻妃處置。皇後,你說是不是?"皇後淡淡含笑:"皇上說得不錯。隻是……嫻妃的刑罰聽著也太可怕了些。"皇帝淡漠道:"對於這樣沒心肝的人,這樣的懲處,一點也不為過。嫻妃,朕答允你便是。"阿箬自知無望,求救似的看著慧貴妃,喚道:"貴妃娘娘……"慧貴妃立刻撇清道:"哎呀,你喊本宮做什麽!你可別來牽連本宮!嫻妃,一切由得你便是了。"她話音未落,隻聽地上"咕咚"一聲,卻是阿箬已經暈了過去。
皇帝見阿箬受不得刺激暈倒在地,便吩咐道:"今日是朕與皇後辦的迎春家宴,原不該在這個時候提這件事。隻是朕看到皇後,便想起早夭的端慧太子,又想起玫嬪與怡嬪的孩子都胎死腹中,死得不明不白,朕不能不細細查問。"皇後聽他提到二阿哥,亦不免傷感:"皇上與臣妾都為人父母,如何能不傷心?雖然這件事是在臣妾的迎春家宴上提起,但若能得個水落石出,也算是給臣妾最好的賀禮了。如今天色已晚,有什麽事皇上也等明日再查問吧,折騰了這麽久,還請皇上早點安歇才是。"皇帝頷首道:"朕原本想陪皇後一起,但今晚也沒興致了。李玉,起駕回養心殿。朕要好好靜一靜。"李玉忙道:"請旨。阿箬該如何處置?"皇帝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帶去養心殿偏殿,著人看著她,不許她尋短見或是旁的什麽緣故死了。"這句話,分明是有深意的。慧貴妃不自覺地縮了縮身子,摸著袖口的蘇繡花紋,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嬪妃們見如此,便也告辭散了。慧貴妃特意落在人後,有些擔憂地看著皇後,皇後淡淡道:"不幹你的事,你眼巴巴看著本宮做什麽?"慧貴妃怯怯道:"是。可是阿箬若是咬出了咱們……""咬出咱們?"皇後輕輕一嗤,閑閑道,"你是貴妃,本宮是皇後,咱們怕什麽?"慧貴妃仍是不放心,上前一步道:"可是皇後娘娘不覺得奇怪麽?今日明明是娘娘擺迎春家宴,皇上為何一定要在今日發作,嚴審此事呢?難不成皇上連娘娘也疑心了?"皇後神色一滯,閃過一絲慌亂,很快肅然道:"放肆!皇上隻是關心皇嗣,疑心阿箬罷了。在本宮的迎春家宴上提起也隻是偶然,你不要胡思亂想,更不要想到什麽就信口胡說,自亂陣腳。"慧貴妃極少看到皇後如此疾言厲色,忙低下了頭不敢言語。
皇後扶著素心的手轉到寢殿,卸下衣冠,對著妝台上的合歡銅鏡出了會兒神,壓低了聲音道:"素心,皇上不會是真的疑心本宮了吧?"素心將皇後的大氅掛到黃楊木衣架子上一絲不苟地整理著,口中道:"皇後娘娘安心,皇上不是說了麽,也是因為想著咱們早逝的端慧太子的緣故,才這般忍不住。皇上還想著與娘娘再有一個阿哥呢。說到底,皇上總是在意娘娘的,何況,咱們還有三公主。皇上不知道多喜歡三公主呢。""本宮生的大公主和哲妃生的二公主都早夭,皇上雖然有幾位阿哥,但公主隻有這一個,是愛惜得不得了。所謂掌上明珠,也大約如此了。"皇後摘下東珠耳環,歎低頭歎息著撫著小腹道,"隻是本宮和皇上一樣,多麽盼望能再生下一個嫡出的阿哥,可以替皇上承繼江山,延續血脈。"素心掛好衣裳,替皇後解開發髻,取下一枚枚珠飾通花:"娘娘別急,皇上已經答應了會常來陪伴娘娘,娘娘隻要悉心調理好身子,很快就會懷上皇子的。"皇後頷首道:"也是。你記得提醒太醫院的齊魯,好好給本宮調幾劑容易受孕的坐胎藥。"素心笑道:"是。說到坐胎藥才好笑呢。宮裏沒有比慧貴妃喝坐胎藥喝得更勤快的人了,恨不得當水喝呢。可是越喝身子越壞,娘娘沒注意麽,這兩年慧貴妃的臉色可愈加難看了,簡直成了個紙糊的美人兒。"皇後道:"本宮有時候也疑心。那串手鐲,嫻妃和她都有,都懷不上孩子也罷了,怎麽難道還能讓身子弱下去麽?還虧得齊魯在親自給她調治呢,居然一點起色也沒有。""那是她自己沒福罷了。哪怕慧貴妃的父親在前朝那麽得皇上倚重,她又在後宮得寵,可生不出孩子,照例是一點用處也沒有。永遠,隻能依附著娘娘而活。"皇後露出一份安然之色:"皇上不是先帝,不會重漢軍旗而輕滿軍旗,弄得後宮全是漢軍旗的妃子。當年先帝的貴妃年氏、齊妃李氏、謙妃劉氏、寧妃武氏、懋嬪宋氏,哪一個不是如此。但話雖如此,本宮也不能不防著漢軍旗出身的慧貴妃坐大了。"素心笑道:"她不敢,也不能。即便她有她父親這個靠山,娘娘不是也有張廷玉大人這位三朝老臣的支持麽。倒是海貴人的胎,奴婢悄悄去問過了。不知什麽緣故,是被發覺了還是什麽,太醫院配藥材的小太監文四兒說,如今想要在海貴人的藥裏加那些開胃的藥材,竟是不能了。"皇後娥眉微蹙:"難道是被發覺了?"她旋即坦然:"那也無妨。左右隻是開胃的藥,就當小太監們加錯了。懷著身孕麽,本就該開胃的。何況海貴人胖了那麽多,身上該長的東西也都長好了,不吃也沒什麽。"她忽然止住聲,從銅鏡中依稀看到什麽,霍然轉過頭去,帶了一絲慌亂沉聲道:"和敬,你站在那裏做什麽?跟著你的人呢?"三公主有些畏懼地站在珠綾簾子之後,慢慢地挪出來,喚了一聲:"額娘。"皇後微微斂容:"告訴你多少次了,要喚我皇額娘,因為我不隻是你的額娘,更是皇後。"三公主已經十歲,出落得十分清麗可人,臉上隱隱帶著嫡出長公主才有的傲然,如一朵養在深閨的玫瑰花,不知風霜,兀自嬌豔美麗。
她見了皇後,臉上的那些傲氣便隱然不見了,隻是一個怯怯的小女兒,守著規矩道:"是。兒臣知道了。"她的聲音越發低下去:"兒臣不是有意偷聽皇額娘和素心姑姑說話,隻是想在皇額娘睡前來給皇額娘請個安,獨自和您說說話。"皇後放下心來,氣定神閑地換了溫和的口氣:"那麽,你要跟皇額娘說什麽?""現在沒有了。"三公主微微地搖搖頭,抬起稚嫩的臉,望著皇後,"皇額娘,你們方才說,給海貴人下什麽?"皇後揚一揚臉,示意素心出去,摟住了三公主正色道:"不管皇額娘給誰下了什麽東西,對誰做了什麽,都是為了你為了皇額娘自己。這個宮裏,要害咱們的人太多太多,皇額娘做什麽都是為了自保。"她親了親三公主的臉,含了淚柔聲道:"和敬,你的二哥已經死了。皇額娘沒有兒子可以依靠,隻有靠自己了。"三公主大為觸動,伸手替皇後擦去淚水,堅定道:"皇額娘,兒臣都明白的。二哥不在了,兒臣雖然是女兒,但也不會沒用。兒臣一定會幫著皇額娘的。皇額娘不喜歡誰,兒臣就不喜歡誰。"皇後臉上笑著,卻忍不住心酸不已。她先生下的二阿哥永璉,再有了和敬公主,所以從未曾把這個女兒看得多重要。即便是永璉死後,她不得不借著這個唯一的女兒籠絡皇帝的心,也從未這般親近過。卻不想,反倒是這個女兒,那麽體貼明白她的心意,真真成了她的小棉襖。
這一夜,想來有許多人都睡不安枕了。如懿聽著窗外簌簌的雪聲,偶爾有枯枝上的積雪墜落至地發出"啪嗒"的輕響,間雜著細枝折斷的清脆之聲,和著殿角銅漏點點。真是悠長一夜啊。
如懿醒來的時候便見眼下多了一圈烏青,少不得要拿些脂粉掩蓋。惢心笑道:"小主也不必遮,今兒各位小主一照麵,可不都是這樣的眼睛呢。"如懿輕嗤一聲,取過銅黛對鏡描眉:"我怕見到皇上時,皇上也是如此呢。"正說話間,卻見李玉進來,恭謹請了個安,道:"嫻妃娘娘萬福,皇上請您早膳後便往養心殿一趟。"如懿趕到養心殿時,卻是小太監進忠引著她往殿後的耳房去了,道:"皇上正等著小主呢。"如懿推門入了耳房,卻見皇帝盤腿坐在榻上,神色沉肅。阿箬換了一件暗沉沉的裙裝跪伏在地下,頭上的珠飾和身上的貴重首飾被剝了個幹淨,隻剩下幾朵通草絨花點綴,早已哭得滿臉是淚,見如懿進來,剛想露出厭惡的神色,可看一眼皇帝的臉色,忙又收斂了,隻和她的侍女新燕並肩跪在一塊兒。
皇帝執過如懿的手,遞過一個平金琺琅手爐給她,和聲道:"一路過來凍著了吧?快暖一暖,來朕身邊坐。"如懿一笑,與皇帝並肩坐下,卻聽皇帝對阿箬道:"昨日朕留著你的臉麵,沒有當下拿水潑醒了你逼問你,還許你在耳房住了一晚。如今隻有朕和嫻妃在,有什麽話,盡可說了吧?"如懿瞥一眼一旁守著的李玉,道:"昨兒本宮吩咐備下的朱砂,她若不說實話,便一點一點要她吞下去。那些朱砂呢?"李玉指了指耳房角落裏的一大盆朱砂:"按嫻妃娘娘的吩咐,都已經備下了。"阿箬自知不能再辯,隻得道:"皇上恕罪,當年是奴婢冤枉了嫻妃娘娘。"皇帝端了一盞茶,慢慢吹著浮末道:"這個朕知道。"阿箬又道:"是奴婢偷拿了朱砂混到怡嬪娘娘的炭火和蠟燭裏,也是奴婢拿了朱砂染好了沉水香的氣味,等素心要搜寢殿時,偷偷塞在妝台屜子底下的……小祿子也是受人指使的,但不是嫻妃娘娘。"皇帝有些不耐煩:"這些朕都知道。"如懿蹙眉道:"該往自己身上攬的都攬得差不多了。本宮還想知道,你混得了怡嬪的東西,卻不能常常混進玫嬪宮裏去,到底是誰指使你的?"皇帝啜飲著茶水,低頭恍若未聞。阿箬睜大了眼睛惶惑地看著皇帝,皇帝隻做未見。如懿緩緩道:"說與不說在你。反正你要把所有的事兒都攬下來,誰也攔不住。本來本宮可以留一條命給你,但是你非要認下謀害皇嗣株連九族的罪過,本宮也由得你。"阿箬死死地咬著下唇,唇上幾乎都沁出了血,顫抖著喉嚨道:"皇後,慧貴妃……"皇帝幽沉烏黑的眸子裏閃過一絲疑忌的光,徐徐道:"皇後與貴妃一向仁慈,你想要求她們,也是不能的。還是為你的家人多考慮吧。"新燕忙在後頭道:"小主,小主,您可千萬別糊塗了。如今到了這個地步,求誰也不管用了,您做了什麽就自己招了吧,別平白連累了旁人。便是奴婢,也隻是伺候您而已,許多前事都不知道啊。"皇帝即刻醒覺:"前事不知?那麽現在的事,你又知道多少?譬如朕一直很想知道,是誰給嫻妃在冷宮裏的飲食下了砒霜?"阿箬霍地抬頭:"皇上,真的不是奴婢!真的!"皇帝看著新燕道:"你說。"
"奴婢不敢隱瞞皇上,奴婢確實不知。"新燕忙磕了個頭,怯怯地看了阿箬一眼,猶疑道,"但奴婢的確聽說過,小主深以嫻妃娘娘為恨,尤其是那次重陽冷宮失火,皇上見到過嫻妃娘娘之後,小主就很怕嫻妃娘娘出冷宮,幾次在奴婢麵前提起,一定要讓嫻妃娘娘死在冷宮裏,沒命出來才算完。其他的,奴婢也不知道了。"阿箬的臉色越來越白,最後成了一張透明的紙,猛地仰起臉來,兩眼定在如懿身上,恨不得剜出兩個大洞來,道:"嫻妃!我是恨毒了你,明明我聰慧伶俐,事事為你著想,你卻凡事都壓著我,欺辱我!你明明看出皇上喜歡我,卻一定要拔除我這個眼中釘把我指婚出去。我得寵對你難道不好麽,你也多了一個幫襯。為什麽你非要斷了我的出頭之路呢?""皇上喜歡你?"如懿忍不住輕笑,"如今皇上也在這裏,你可問問他,喜不喜歡你?若不方便,本宮大可回避!"如懿說罷便要起身,皇帝伸手攔住她道:"不必了。朕便告訴她實話就是。"阿箬淚眼蒙蒙,喘息著道:"嫻妃,你又何必這般假惺惺!我知道皇上已經不喜歡我了!否則他不會這麽待我!"她爬行兩步,死死攥住如懿的裙角,冷笑道:"你不是很想知道皇上怎麽待我的麽?我便告訴你好了。自從第一次侍寢之後,皇上每一次翻我的牌子,都不許我碰他一下,隻準我赤身裸體披著一襲薄毯跪在床邊的地上,像一個奴婢一樣伺候。白天我是小主,受盡皇上的恩賞。可到了皇上身邊,一個人的時候,我還是一個低賤的奴婢,連隻是侍寢的官女子也不如!可即便是這樣,落在旁人眼裏,我還是受盡寵愛,所以不得不忍受她們的嫉妒和欺淩!嫻妃,你以為你在冷宮的日子難過,我在外頭的日子就好過麽?每日翻覆在皇上的兩極對待之下,無所適從,戰戰兢兢!我怎能不恨?怎能不怕?"如懿聽著她字字控訴,也未承想到她三年的恩寵便是如此不堪,不覺震驚到了極點。良久,倒是皇帝緩緩道:"現在覺得不甘心了麽?那麽,朕告訴你,都是自找的。你想當朕的寵妃,朕許你了。可是背後的冷暖,你便自己嚐去吧。要不是為了留著你這條性命到今日,要不是為了讓你嚐嚐風光之下的痛苦,朕也不必花這份心思了。"他望著如懿,緩緩動情道:"如今,你都該明白了吧?"阿箬癱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著皇帝,滿臉愴然,驚呼道:"皇上,您竟這樣待臣妾對您的一片心!"皇帝泰然微笑:"你對朕的心是算計之心,朕為何不能了?"阿箬怔怔地流下眼淚來:"皇上以為臣妾對您是算計之心,那後宮眾人哪一個不是這樣?為什麽偏偏臣妾就要被皇上如此打壓?""打壓?"皇帝側身坐在窗下,任由一泊天光將他的身影映出朗朗的俊美輪廓,"朕相信許多人都算計過朕,朕也算計過旁人,但像你一般背主求榮,暗自生殺的,朕倒真沒見過。"如懿坐在皇帝身側,隻覺得記憶裏他的容顏已然陌生,連他說出的話也讓人覺得心頭冰涼一片,無依無著。她隻覺得有些疲累,淡淡道:"那麽,所有的事都是你做的麽?"阿箬悲愴至極,茫然地點點頭:"都是我,都是我。玫嬪和怡嬪是我害的,嫻妃是我想殺的!什麽都是我!行了麽?"如懿忽然想起一事:"阿箬,我記得你很怕蛇?"阿箬沉浸在深深的絕望之中,還是新燕替她答的:"回嫻妃娘娘的話,小主是很怕蛇。"皇帝看如懿神色倦怠,柔聲道:"如懿,你是不是累了?你先去暖閣坐坐,朕稍後就來。"說罷,李玉便過來扶了如懿離開。皇帝見她出去了,方盯著阿箬,目光中有深重的迫視之意,問道:"你方才說是皇後和貴妃主使,是不是真的?"
皇帝回到暖閣時,如懿正在青玉紗繡屏風後等待,她的目光凝住屏風一側三層五足銀香爐鏤空間隙中嫋嫋升起的龍涎香,聽著窗外三兩叢黃葉凋淨的枯枝婆婆娑娑劃過窗紙,寒雪化作冷雨窸窣,寂寂敲窗。如懿看著皇帝端肅緩步而入,寬坐榻邊,衣裾在身後鋪成舒展優雅的弧度。皇帝執過她的手:"手這樣冷,是不是心裏不舒服?"如懿點點頭,隻是默然。皇帝緩聲道:"阿箬已經都招了。雖然她要招供的東西朕早就知道了,可是朕不能不委屈你在冷宮這三年。當年的事撲朔迷離,朕若不給後宮諸人一個交代,不知道在你身上還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朕一直以為,冷宮可以暫保你平安。"如懿緩緩抬起眼:"臣妾不知道皇上這些年是這樣待阿箬。"皇帝輕輕摟過她:"如今知道了,會不會覺得朕很可怕?"皇帝這樣坦誠,如懿反倒不知道說什麽了,定了半天,方道:"皇上的心胸,不是臣妾可以揣測的。"他以一漾溫和目色坦然相對:"你不能揣測的,朕都會盡數告訴你。因為你是如懿,從來對朕知無不言最最坦誠直率的如懿。而朕還有一句話要告訴你,朕當年留下阿箬,一則是要她放鬆戒心,也是怕真有主使的人要滅她的口;二來當時治水之事很需要她阿瑪出力,旁人也幫不上忙。所以一直拖延到了今日。如懿,你要明白朕,朕首先是前朝的君主,然後才是後宮的君主。"他的話,坦白到無以複加。如懿忍著內心的驚動,這麽多年,她所委屈的,介意的,皇帝都一一告訴了她。她還能說什麽呢?皇帝數年來那樣對待阿箬,本就是對她的寬慰了。於是她輕聲問:"皇上真的相信沒有人主使阿箬了麽?"皇帝的目光平靜得波瀾不興:"她一個人都認了,你也聽見了。再攀扯別人,隻會越來越是非不清。所以朕也希望你明白,到阿箬為止,再沒有別人了。"這樣的答案,她已經隱約猜到了幾分。既然她也想到會是誰,何必要皇帝一個肯定的答案呢。如懿心頭微微一鬆,終於放鬆了自己,靠在皇帝懷中:"皇上有心了。"皇帝輕吻她額頭:"自你出冷宮,朕一直沒有召幸你,很少見你。便是要等這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心中疑慮消盡,朕才真正能與你坦然相處,沒有隔閡。"清晨的雪光淡淡如薄霧,映著窗上的明紙,把從他們身上掃落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在分開了這些年之後,如懿亦有一絲期望,或許皇帝可以和她這般沒有隔閡地相擁,長長久久。
皇帝擁著她道:"如今,你的心中好過些了麽?"如懿微微頷首,含情看向皇帝:"皇上的用心,臣妾都知道了。"皇帝身姿秀異,背靠著朱欄彩檻、金漆彩繪的背景中,任偶然漏進的清幽的風吹動他的涼衫薄袖,他溫然道:"朕很想封你為貴妃,讓你不再屈居人下。可是驟然晉封,總還不是萬全,朕也不希望後宮太過驚動。但是朕讓你住在翊坤宮,翊坤為何,你應該明白。"坤為天下女子至尊,翊為輔佐襄讚。她知道,皇帝是在暗示她僅次於皇後的地位。她心中微暖,複又一涼,想起阿箬的遭遇,竟有幾分涼薄之意。但願皇帝待她,並無算計之心。
那麽,便算是此生長安了。
第三十章 貓刑
如懿回到翊坤宮中,已經是天光敞亮時分。昨夜相擁而眠,紅燭搖帳的溫存尚未散去,皇帝便著李玉將阿箬送了來。
如懿正對鏡理妝,李玉打了個千兒,恭恭敬敬守在一旁,道:"啟稟嫻妃娘娘,皇上說了,阿箬是您的奴婢,所以還是交還給您,任由您處置,也要以儆效尤,告誡宮中的奴才們,不許再欺淩背主。"如懿對著鏡子佩上一對梅花垂珠耳環,淡淡道:"人呢?""已經在院子裏跪著了。隻是有一樣,阿箬發瘋似的辱罵娘娘,皇上已經吩咐奴才給她灌了讓她安靜的藥,所以,她已經不能說話了。"如懿眉心一跳:"啞了?"
李玉恭恭敬敬道:"是。再不能口出穢語,侮辱娘娘了。"如懿心頭一驚,自然,那是再問不出什麽了。隻是,這後宮裏的一切,原本不是問就能有真切的答案的。想要知道什麽,全憑自己,所以,也無所謂了。
惢心替她理好鬢發,輕聲在她耳畔道:"小主不是一直要奴婢和三寶留意宮裏的人麽?如今,倒是個殺雞儆猴的好機會。"如懿撂下手中的琺琅胭脂盒,笑道:"你倒是和我想的一樣。去吩咐三寶,找個麻袋,尋幾隻貓來,然後把宮裏的人都召集起來,就在院子裏看著。"惢心微微一笑:"是。"
待到三寶預備好,如懿披上一件香色鬥紋錦上添花大氅,站在廊下,肅然看著滿院黑壓壓的宮人們,慢條斯理道:"本宮宮中,不怕你伺候人時不夠聰明,怕的就是背主求榮,糊塗油蒙了心。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們好好當差,本宮自然好好待你們。若是像阿箬一樣……"她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嗚嗚咽咽說不出話的阿箬,冷道:"阿箬雖然是本宮的陪嫁侍女,之前伺候了本宮八年。可是她背叛本宮,本宮就容不得她!今日,是給她一個教訓,也是給你們一個警戒。"如懿看了眼三寶,三寶應了一聲,一揮手招呼幾個小太監取了個巨大的麻袋並幾隻灰貓來,三寶按著阿箬,讓兩個小宮女利索地扒下阿箬的外裳,隻露出一身中衣,喝道:"把她裝進去!"阿箬似是意識到什麽,滿眼驚恐地看著那幾隻形態醜陋的灰貓,不肯鑽進麻袋裏去。三寶哪裏由得她,兜頭拿麻袋一套,收攏了口子,留下隻夠塞進一隻貓的小口子,然後把那些露著鋒銳齒爪的灰貓一隻隻塞進去,拿麻繩紮緊了口袋,回道:"小主,這些是從燒灰場找來的貓,性子野得很,夠阿箬姑娘受的了。"如懿在廊下坐下,細賞著小指上三寸來長的銀質嵌碎玉護甲:"那還等什麽,讓她好好受著吧。"三寶用力啐了一口,舉起鞭子朝著胡亂撲騰的麻袋便是狠狠幾鞭。那麻袋裏如洶湧的巨浪一般起伏跳躍,隻能聽見淒厲的貓叫聲和女人含糊不清的嗚咽嘶鳴。
阿箬,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了,這樣不完整的殘缺人聲,在靜靜的清晨,聽來更讓人覺得毛骨悚然。漸漸地,連敞開的宮門外,都聚集了宮人探頭探腦,竊竊私語。灰貓淒慘的嘶叫聲和著爪牙撕裂皮肉的聲音幾乎要撕破人的耳膜,如懿皺著眉聽著,吩咐道:"繼續!"三寶往手上吐了兩口唾沫,下手更狠,一鞭子一鞭子舞得像一朵花一樣眼花繚亂。一開始還有人的喉嚨發出的聲音,漸漸地,灰白色的麻布袋上滲出越來越多的血跡。如懿頷首道:"可以了。"三寶打得滿臉是汗,應了一聲扯開布袋,隻見幾隻灰貓毛發倒豎地跳了出來,齜牙咧嘴地跑了。兩個小太監將布袋完全打開,拖出一個渾身是血的血人兒來,氣息奄奄地扔在了地上。如懿瞟了一眼,隻見阿箬的中衣被爪子撕成一條一條的,衣裳已經完全被鮮血染透,臉上手上露著的地方更是沒有一塊好肉。三寶見她痛得暈了過去,隨手便是一盆冷水潑上去。阿箬嚶一聲醒轉過來,身上臉上的血汙被水衝去,露出被爪牙撕開翻起的皮肉,一張嬌俏容顏,已然盡數毀去。
如懿走上前幾步,意欲細看。惢心急忙攔道:"小主小心汙穢。"如懿徑自推開惢心的手,緩步走到阿箬身邊,俯下身看她一眼,旋即恢複居高臨下的姿態,喝道:"究竟是誰指使你謀害本宮!快說!快說!"阿箬的喉頭發出嚶嚶的呻吟聲,掙紮了幾下還是無力動彈,索性像一塊爛肉似的伏倒在地。如懿露出一絲鄙夷之色,搖頭道:"真是可憐!有錯當罰,這是你該受的!但你想說出幕後主使之人,卻怎麽也說不出來,含冤莫白,替人受罪,也當真可憐!"她轉頭吩咐三寶:"阿箬既被皇上廢去位分,自己宮裏是住不得了。去冷宮打掃出間屋子來,送她進去。"阿箬雖然說不出話,一雙眼睛卻瞪得老大老大,死死盯著如懿,幾乎要沁出血來。三寶和幾個小太監哪裏理會她,徑直拖了就走。阿箬喘著粗氣,十指用力抓著地麵,想要抓住什麽可以救命的依靠,然而她早已失盡了力氣,隻在地上抓出幾條深深的暗紅血痕,觸目驚心。
如懿走回廊下,院中靜得如無人一般,幾個膽小的宮女太監早已嚇得癱軟在地,篩糠似的發抖。
如懿的麵色清冷而沒有溫度:"不要怪本宮心狠,背叛主上的人雖然可以得到一時的富貴,但最後還是沒得好下場!你們看看,當年指使慫恿她背叛本宮的人,如今哪裏會來救她,急著撇清都來不及呢!"滿宮的宮人們嚇得立刻跪下,麵如土色:"奴才們不敢背叛小主,心懷二念。"如水雙眸似結了冷冷的薄冰,如懿淡然道:"那就好。否則今日的阿箬,就是來日的你們。"她站起身,似是自言自語:"也難怪阿箬說不了話也要哼哼給本宮聽,帶著這樣的冤屈,誰能不恨呢?"如此一來,阿箬的事在六宮之內傳得沸沸揚揚,人人都說出了冷宮的嫻妃心性大變,一改昔日溫和隱忍,殺伐決斷,手段淩厲,倒讓人越發不敢小覷了翊坤宮。
到了晚間時分,惢心正伺候著如懿拿忍冬花水泡了薑汁浸手。紫藤撒花簾子一揚,卻是三寶轉了進來,悄聲稟報道:"小主,冷宮裏的人來回話,說阿箬一索子掛在梁上,上吊自盡了。"如懿頭也不抬,隻垂著眼簾,看著銅盆中自己一雙關節微微腫起的手:"才在冷宮待了一天就受不住了麽?惢心,還記得咱們的日子是怎麽熬過來的。"惢心冷道:"有福氣的人自然熬得住,沒福氣的,便是一天也忍不得了。"如懿接過小宮女遞來的軟帕,擦淨了手方問:"皇上知道了麽?怎麽說?""養心殿的意思,就說是病死了,按著嬪位置辦喪儀便是,免得傳出去不好聽。"三寶停了一停,似乎有些害怕,覷著如懿的神色道,"隻是聽給阿箬收屍的人說,阿箬穿著紅衣紅鞋上吊的,穿了一身紅去死,那是怨氣衝天要帶到地府去的呢。"如懿的眼眸微微一沉,含了寒星似的光芒:"怎麽?做人的時候沒用,要穿上這一身做鬼來尋仇麽?"她雖這樣說,卻也不免有些畏懼,當下興致闌珊,也不肯再言了。
這一夜皇帝依舊召了如懿往養心殿侍寢,言談間卻絲毫不過問她對阿箬施用貓刑之事,仿佛那是一件極平常的小事,根本不值一問。為著如懿過來,皇帝的寢殿裏每日都供著一束綠梅點染,她便在這清馥甘鬱之中,借一盞鎏金琉璃燈的溫柔餘光,與他輕輕擁抱,以肌膚的貼近與親昵來寬慰過去的傷痛,落實來日的希冀。
良夜深沉,夢中驚轉,卻是宮人急急在外敲門,說海蘭動了胎氣,即刻就要生了。皇帝且驚且喜,立刻披衣起身,與如懿一起往延禧宮去。
才進延禧宮的大門,宮人們早已跪了一地,慌不迭道:"皇上萬福金安,嫻妃娘娘吉祥安康!"如懿聽得裏頭海蘭的叫聲一聲比一聲淒厲,簡直如挖心掏肺一般,便慌得不行,連忙道:"皇上,臣妾心裏不安得很,想進去看看妹妹。"皇帝雖然一臉期盼,但被那聲音驚著,又眼看著接生嬤嬤和太醫一個個進去了便不再出來,也不安得很,便點頭道:"朕不便進去,你去瞧瞧也好。"如懿巴不得這一聲兒,正要往裏進去,還是伺候海蘭的小太監五福在外攔住了道:"產房血腥不祥,嫻妃娘娘進去不得!"如懿哪裏還顧得這些,推開他的手嗬斥道:"本宮又沒懷著身孕,且延禧宮原是本宮住過的地方,有什麽不祥的!再敢胡說八道,立刻拖出去掌嘴!"五福素知她與海蘭的交情,又見過她嚴懲阿箬的樣子,當下也不敢再攔,隻得躬身退到一邊。如懿推開殿門進去,因海蘭有著身孕,殿中都布置成了吉利的紅色,漫天漫地的石榴葡萄,瓜瓞綿綿圖案,都是多子多福的征兆,混合著殿閣內濃鬱的血腥氣,越發覺得那紅色猩豔得直衝人眼目。
如懿伏到床前,海蘭已經是滿身大汗淋漓,連著床褥都濕透了,一群接生嬤嬤圍著她忙碌,孩子卻還是半點沒有要下來的意思。
接生嬤嬤急得都要哭了,哭喪著臉對著如懿訴苦道:"催產藥都喝了好幾劑了,可是海貴人生產前太胖,孩子在肚子裏養得太大,出來實在是艱難哪!"太醫亦跪在屏風外頭,垂頭喪氣道:"貴人身子發胖,用不上力氣,實在是……"海蘭滿臉皆是縱肆的淚痕,斑駁一片。她痛得臉色雪白,拚命搖著頭嘶啞著道:"姐姐!我不成了,我實在是不成了!我真真是被人害死了!"如懿緊緊握住她汗濕的手,那種滑膩的容易從手中逝去的觸感著實叫她害怕。她隻得壓抑住自己惶亂的心神,大聲道:"你要自己這麽想,放鬆了力氣不肯好好生下孩子,那才是被別人害死了!海蘭,我沒有孩子,你答應過我,這個孩子生下來會交給我好好撫養!你不能說話不算話!"海蘭痛得心肺都要裂開了,氣息阻塞在喉頭,一時說不出話來。偏偏接生嬤嬤也不鎮定,一直唉聲歎氣:"孩子一直頂在那兒,不肯下來。小主,您使點兒力氣呀!"海蘭痛得青筋暴起,像一條條鼓起的小青蛇,要破皮而出。海蘭臉容都變形了,大口喘息著道:"姐姐,不是我說話不算話,我真的沒力氣了,我真的……"海蘭一邊說,一邊掙紮著用勁,右手緊緊抓著如懿的手腕,如懿感受到她手上漸漸鬆下去的力氣,心裏越來越慌,隻得在她耳邊道:"海蘭,你要是現在沒力氣了,便是遂了她們的心願了。你聽我的話,要是鬆了這口氣,你和孩子都難保,要是拚著這口氣,便都保下來了。"海蘭的頭發全都濕透了,黏在臉上,越發顯得一張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空氣中濃鬱的血腥氣混著草藥的氣味讓人覺得窒息。如懿看著她如此辛苦,滾燙的淚在眼底翻騰不已,終於落了下來。她伏在海蘭枕邊,一字一字定定地道:"海蘭,冷宮裏那麽難熬,因為你撐著我,我也都熬了下來。如今好不容易咱們又能在一塊兒了,你若這麽輕易放棄,我一定不會原諒你。"海蘭的手抓著她的手腕,滑下去一寸,又一寸,人也近乎昏死。如懿的淚一滴滴落在海蘭麵上,似乎是一種深遠而沉重的召喚的力量。海蘭的牙關咬得死死的,隻是吃力地點著頭。如懿一迭聲地喊道:"來人,來人!她還有意識,快給她灌參湯進去,快!"葉心很快端來了參湯,如懿急忙接過,示意葉心托起海蘭的後頸,一點一點撬開她的牙齒灌進去。海蘭能喝下的參湯並不多,幾乎是喝一半,流出來一半。如懿看著焦心不已,正見床邊擱了一盤切好的參片,隻得先取了一些給她噙在口中。或許是參湯起了點效力,海蘭抓著如懿手腕的手漸漸有了幾分力氣,太醫們喜出望外,忙道:"嫻妃娘娘,海貴人已經有了點意識,要不要再灌催產藥下去?"如懿如何懂得這些,隻得看向接生嬤嬤們,其中一個接生嬤嬤叫起來道:"貴人已經喝了那麽多催產藥了,孩子還沒有動靜。太醫不妨試試針灸或是別的,若再催產,隻怕一時藥量過猛,孩子是出來了,可母體要大受損傷呢。何況,太醫給小主喝的催產藥性子有些猛烈,不是尋常的益母芎歸湯呢?"如懿聽著不安,立刻問道:"你們給海貴人吃的是什麽催產藥。"為首的是太醫院的趙太醫,他忙磕頭道:"嫻妃娘娘,尋常的催產湯藥是益母芎歸湯,這藥以當歸、川芎為主,當歸養血活血,調經止痛,川芎為血中氣藥,上至巔頂,旁達肌膚,走而不守,二者配合,可加強活血祛淤之力;佐以桃仁、紅花、丹參、益母草活血祛淤,合川樸可降氣導滯,牛膝引血下行,諸藥配合達到養血活血,祛淤催產,引胎下行之功。可海貴人胎大難下,又有氣虛乏力的症狀,所以又加了黃芪三兩調治。"如懿越聽越是心驚,不禁矍然變色道:"桃仁、紅花和牛膝都是墮胎的猛藥,怎麽可以用在催產的方子裏!"趙太醫忙道:"嫻妃娘娘有所不知,催產的藥本就該有活血化瘀之效。桃仁、紅花和牛膝都是墮胎的猛藥,也是催產的好藥。微臣身為太醫,這些是斷不會弄錯的。"如懿心中不定,回顧四望,卻不見江與彬在,忙喚道:"綠痕,江太醫呢?"還是趙太醫道:"今日並非江太醫當值,深夜宮門下了鑰,再喚江太醫進來也不妥當。"如懿當即知道無望,隻得道:"本宮不懂藥理,這話你們去回皇上,問問皇上的意思。"趙太醫出去片刻,即刻回來道:"皇上說了,母子都要平安,斟酌著用催產藥就是。"如懿聽得"斟酌"二字,便也稍稍放心:"那你們小心劑量,以貴人玉體為重。"趙太醫即刻答應了,吩咐宮女去端了藥來,給海蘭灌下。催產藥加著參湯的效力,海蘭漸漸清醒,也有了力氣,隻是身上的疼痛發作得越加厲害,止不住地慘叫起來。接生嬤嬤們看著幾碗催產藥灌下,起初也是擔憂,但看海蘭的胎動漸漸發作,也少不得忙碌起來。
殿中亂作了一團,海蘭死死抓著如懿的手腕,幾乎失盡了力氣,輕聲喚道:"姐姐,你還在?"如懿淚流滿麵:"我一直都在,你安心生孩子就是。"海蘭再說不出話,拚了命地用起力氣來,幾乎要將如懿的手腕捏碎了。如懿忍著劇痛,伏在床邊不停地替海蘭擦著漿出的汗水,熬度著漫長而難耐的時間。
良久,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淒厲的嘶聲過後,終於聽得一聲響亮的兒啼,卻是皇帝的聲音先在外頭響起來,喜不自勝道:"朕的孩子裏,就屬這個孩子哭聲最洪亮了。"海蘭聽著兒啼,露出了一個極為疲倦的笑容,呻吟著說了聲"疼",便虛脫了昏睡過去。如懿驚喜交加,看著一個帶著血絲的孩子被接生嬤嬤從錦被底下抱出,卻是個極健康周正的男嬰,忍不住歡喜得落下淚來,忙囑咐乳母抱去清洗沐浴。如懿看過了孩子,正欲命人給海蘭燉補藥物,忽然發覺方才嬤嬤掀起錦被時,底下的鮮血似乎多得不可思議。她心下一沉,立刻再度掀起被褥,果然見猩紅一片浸透了被褥,讓人不忍卒睹。
一顆心直直地墜下去,如懿立刻拉過一個接生嬤嬤道:"海貴人是睡著了,但似乎不大好。你仔細看看,怎麽會那麽多血?"那嬤嬤不看則已,一看之下幾乎是嚇得魂飛魄散:"嫻妃娘娘,大事不好了。貴人服了催產藥用力過度,孩子雖然生下了,可孩子太大,貴人的下身,下身都……"如懿看著她驚慌失措的神色,自己雖未生過孩子,卻也知道是大不好了。她忙按住心神,問道:"海貴人究竟怎麽了?"那嬤嬤慌得瑟瑟發抖:"貴人的下身,撕裂了!"如懿一驚之下,隻覺得全身酸軟,幾乎站立不住。她一把抓住嬤嬤的衣襟,厲聲道:"趕緊想法子!快!"嬤嬤急得眼淚都要下來了,又是慌又是怕:"嫻妃娘娘,事到如今,隻能先撒上止血的白藥,然後,然後由咱們幾個嬤嬤仔細縫合起來。隻是這個活計太難,又難免損傷貴人玉體。即便縫合之後,終究還是不能和從前比了。還請娘娘不要責怪!"如懿隻覺得一顆心湧在喉頭突突亂跳,幾乎要跳出嗓子眼來。她看著人事不知的海蘭,極力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現在還論這個做什麽,趕緊先治海貴人要緊。"接生嬤嬤忙不迭地張羅起來。如懿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自己也覺得氣短胸悶,才恍覺手腕上疼痛不已,仔細一瞧,才發覺是被海蘭用力之下,捏得紫脹發青了。葉心忙道:"娘娘稍候,奴婢去拿點消腫的藥來給娘娘擦上。"如懿哪裏還顧得上這些,忙道:"本宮這點淤傷不要緊。你去看看皇子沐浴完了麽?如果好了就抱來給本宮,本宮去給皇上瞧瞧。你好生看著接生嬤嬤替你們小主縫治,不許再有半點差錯了。"正說著,嬤嬤已經抱了包裹好的孩子出來。如懿忙抱了出去,外頭的宮人們一早上趕著喜氣洋洋地向皇帝道賀道:"皇上萬福,皇上萬喜,海貴人一切平安順遂,生下了一個小阿哥呢。"皇帝果然高興,連連吩咐了賞賜延禧宮上下,又抱過了如懿懷中的孩子細看。海蘭的孩子比尋常的嬰孩大了一圈,一張小臉天圓地方,光滑飽滿,十分精神。皇帝歡喜得不得了,抱在懷中愛不釋手:"朕的皇子裏麵,就屬五阿哥一出生就長相端方,天庭飽滿,連哭聲都那麽洪亮,真是個有福氣的孩子。"如懿忙笑道:"皇上既覺得五阿哥有福,那就請皇上給五阿哥賜個名字吧。"皇帝沉吟片刻,朗聲道:"《穆天子傳》中說,璂琪,玉屬也。琪有珍異之意,朕的五阿哥,便叫永琪吧。"皇帝略想了想:"海蘭給朕生了這麽個好兒子,李玉,傳朕的旨意,晉封海貴人為嬪位,為延禧宮主位,封號為……"他朗然一笑:"朕心愉悅,便賜封號為愉,愉嬪如何?"如懿臉上泛著笑,眼中一酸,忍不住別過臉去:"隻可惜愉嬪不能與皇上同愉共悅了。"皇帝一怔之下,也有些著急:"海蘭是不是有什麽不好?那麽多太醫和嬤嬤在,真是無用!"如懿神色楚楚,屈膝道:"皇上,愉嬪為了給皇上生下五阿哥,被太醫灌服了太多催產藥,以致下身撕裂,出血不止。怕是好了,以後也會留下不足。"她仰起臉,目視著皇帝:"臣妾懇請皇上,以後不管愉嬪妹妹容顏衰老或是身體老倦,但求皇上不要厭棄她,隻記得她是如何拚命為皇上綿延子嗣的。"皇帝憐惜地看著她,將孩子交到李玉手中,雙手扶起她道:"你放心。朕自然不會。"如懿就著皇帝的雙手起身,隱隱有淚光盈然:"皇上,臣妾還有一事相求。愉嬪愛子情切,若是可以,還請皇上將孩子留在愉嬪身邊,不要送去阿哥所養育了。"皇帝思忖著道:"愉嬪出身珂裏葉特氏,乃是小族,不比嘉嬪母族高貴。這個……"他見如懿滿臉期盼,幾欲落淚,也不忍拒絕:"那麽朕答應你,即便永琪不留在愉嬪身邊撫養,朕也會交給你,好讓愉嬪時時相見。如何?"這,也算是最好的打算了吧。如懿忙忙謝過,替皇帝緊了緊身上的海貂龍大氅,溫然道:"夜寒如冰,皇上已經得了好消息,趕緊回宮補一補眠吧。臣妾便留在這裏照顧愉嬪了。"皇帝微微頷首,吩咐道:"李玉,今晚伺候愉嬪的太醫無能,盡數逐出宮去,永不複用。"李玉正要答應,卻聽外頭的小太監進忠跑進來,白著臉道:"皇上,不好了,不好了!"進忠跑得急,腳下一絆,幾乎是滾到了皇帝跟前,張口結舌道:"皇上,慎嬪在冷宮上吊,按著皇上的意思,按嬪位的喪禮置辦,對外隻說病死了。可是方才在火場焚燒慎嬪屍首和棺槨,誰知道那燒出來的火是、是、是藍色的,不是紅色的!"皇帝乍然聽了此言,不免吃了一驚,旋即喝道:"怪力亂神!人都死了,怎麽可能燒出藍色的火來?一定是你們膽小,以訛傳訛!"進忠嚇得舌頭都打磕絆了:"奴才不敢撒謊,奴才不敢。皇上,火場上的人親眼見了,都說慎嬪含冤而死,死後發威了!"他說著,忍不住拿眼覷著如懿。
李玉眼尖,伸手左右兩個耳光下去,罵道:"用你的賊眼珠子亂瞟哪裏?不要命了麽!"夜風吹過光禿的枝丫有霍然的冷聲,簷下昏黃的宮燈搖出碎金似的斑駁光影,恍若冷而沉的惶然一夢。
如懿神色如常,仿佛毫不放在心上,牽住皇帝的手沉定道:"自作孽,不可活!總不是臣妾與皇上讓阿箬含冤而死。再說阿箬活著也就這點伎倆,死了還能翻出天來麽!臣妾一定命人細查,看誰亂做手腳在後宮興風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