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玉鐲
太後一聲令下,成翰努了努嘴,便有幾個小太監取過鐵蒺藜,一邊一個按住了如懿和惢心。
如懿滿頭冷汗,像是無數的小蟲子從皮膚的縫隙間一點一點鑽出來,慢慢地爬行著,又痛又癢。那幾個小太監力氣極大,按得她動彈不得。
太後在成翰搬來的紫檀椅子上坐了,慢條斯理道:"哀家也不想動用酷刑。可是如今皇帝和皇後都不在宮裏,隻剩下哀家一人掌管著偌大的後宮。若是眼皮子底下出了這樣大的事都不顧,旁人多少雙眼睛盯著,還以為哀家這個老婆子不中用了呢。少不得你自己做下的事情自己擔著了。"成翰揚了揚下巴,拖著太監特有的尖細嗓音,道:"事有主次,就從烏拉那拉氏起,打到皮肉脫盡為止。"那鐵蒺藜上有數十根寸許長的鐵刺,刺尖上閃著鏽黑色的光澤,讓人不寒而栗。小太監一下正要下去,如懿忙伏在地上道:"太後!太後明鑒!奴婢燒的不是紙錢,不是紙錢啊!"太後揚一揚臉,福珈便側身過去,撿起一枚還未來得及燒的紙張展開一看,渾圓的紙片上畫著萬字不到頭的圖案,中間卻是一句藏傳佛教的六字真言。
福珈忙雙手捧過給太後一看,果然每一張上都隻是六字真言而已。太後微微蹙眉,繼而一笑:"怎麽是這個東西?"如懿忙磕了頭,恭恭謹謹道:"請太後聽奴婢一言,圓紙為圓滿,與萬字不到頭的圖案相襯,是同一道理。六字真言乃是當年妙應寺的喇嘛大師所授,大師說六字真言是藏傳佛教中最尊崇的一句咒語,當初傳授時便要奴婢循環往複吟誦,才能功德圓滿,消除業障,得大解脫。"成翰輕哼一聲道:"可是今日是鬼節,又是你阿瑪那布爾的頭七。連伺候你的丫頭也說是你的一片孝心。"如懿不慌不忙,眼中澄澈如鏡:"奴婢是一片孝心,但這一片孝心不是對死去的阿瑪的,而是對皇太後的誠摯祝禱。奴婢知道今日是中元節,宮中請了雍和宮的喇嘛大師開壇祝禱,心想大師一定會誦讀六字真言為太後祈福。奴婢無能,困鎖冷宮之中,不能朝夕向太後請安,所以隻好趁今日大師入宮祝禱,奴婢也跟隨大師功德,念動真言。大師開壇後要將法器經文經幡送上法船焚燒,奴婢自知不能參與,所以隻好在這裏將親手所寫所誦的真言焚化,隻當是放在法船上燒了,一盡心意。"福珈沉吟著道:"回太後的話,奴婢也覺得,若是燒紙錢就該有紙錢的樣子,否則燒給了那布爾大人也是無用的。至於七月十五的鬼節,燒這個倒是應景的,無非是沒跟著太後和各位太妃太嬪放在法船上燒罷了。"她婉轉看了如懿一眼:"倒也不算很違反宮規呢。"太後的唇角略微浮起一點冷淡的笑意,望著成翰道:"你巴巴兒地跑來告訴哀家說冷宮有人暗燒紙錢違反宮規,如今你可看看,這是什麽?"太後的笑容似一朵冰花凝在麵上:"還勞動哀家到這種地方來,你可越來越會當差了。"太後的語氣並不嚴厲,恍若家常閑話一般。成翰卻似受不住似的,膝下一軟,即刻跪下了道:"奴才無用,奴才妄聽人言。"太後向著福珈微微一笑,神色淡然:"你是妄聽人言,不過你是聽了誰的話呢?哀家的身邊,居然有人不把哀家當主子,而是一心窺伺旁人的心意,想要兩麵討好。哀家看他是錯了心思。"福珈低眉垂首,淡淡道:"慈寧宮隻有一心侍奉太後的人,沒有敢和太後耍心眼的人。成公公,你可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太後望一望天色,盈然起身:"烏鴉都歸巢了,咱們也回去吧。成翰,你就不必走了。"成翰嚇得大驚失色,連連磕頭道:"太後,太後饒命!"太後笑道:"今日是中元節,哀家不會想要誰的命。隻是你那麽喜歡為人做嫁衣裳,辛苦奔波,那哀家就把步步紅蓮的刑罰賞賜給你,讓你折了雙腳,也折不了為旁人盡忠的心。"太後話音剛落,斜刺裏忽然衝出一個人來,舉起一把匕首便直刺太後心口。院中地方狹窄,隨侍太後的太監宮女都守在門外,成翰嚇得早癱在了地上,身邊隻有一個福珈,根本是無法防備。
太後嚇了一跳,本能地側身一避,正好避開那劈向心口的一刀。太後畢竟是個養尊處優的女流,更兼有了年紀,躲開了這一刀,下一刀夾著淩厲的風劈麵而來,根本是擋無可擋。如懿這一下心慌意亂,若是太後在眼前出了事,那可真真是……她下意識地撲了上去,一把推開那近乎瘋狂的身影,護在了太後身前。
那人卻似瘋魔了一般,也不避諱如懿,揮起一刀又撲了上來。如懿死死擋在太後跟前,半分也不退讓,眼看著那刀尖已經逼到了下頜,直直地要刺到咽喉裏去。太後緊緊攥著她的肩,如懿隻覺得自己都要撐不住了,加上雨後地上濕滑,她腳下一滑,整個人斜著向後傾去,又避開了幾分。
趁著這點空隙,福珈和惢心都趕了上去,拚了死力攥住那人,才拖開了尺許。太後穿著花盆底的高鞋,兀自站立不穩,如懿緊緊扶住了她,連忙問道:"太後,您沒事吧?"太後驚魂未定,一手扶著她的手,一手緊緊按住心口,清白了臉色,道:"如懿,方才那刀尖就在你咽喉底下了。"如懿大口喘息著,努力平息著胸口的緊張與慌亂,忙欠身道:"太後……太後無恙便好。"趁著福珈和惢心拉住那人的工夫,外頭的侍衛們一哄而上,立刻死死按住了那人。太後已經沉穩下來,扶著椅子坐下,喝道:"敢謀刺哀家,哀家倒要看看,到底是冷宮的哪位故人,有這麽個好本事!"福珈應聲上去,劈麵就是兩個耳光,硬生生托起她的下巴來,仔細分辨片刻,道:"回太後的話,真是故人呢。"太後微眯了雙眼,冷笑道:"吉嬪?是你!"吉太嬪滿臉猙獰,聲嘶力竭道:"我居然殺不了你!居然還是殺不了你!"太後清朗一笑,指著天道:"不隻你,許多已經上了天下了地府的人都想殺了哀家。可惜呀!"太後撫著身上精心繡製的夔龍牡丹紋樣,朗聲笑道:"成得了龍的始終是龍,蹦躂得再厲害想要翻龍門的,翻不過還是一條鯉魚,一輩子困在水裏!你從前在外頭的時候鬥不過哀家,被哀家發落來的冷宮,你以為進了這裏反而能鬥得過哀家了麽?"吉太嬪的眼底閃過一絲倉皇,態度卻依舊強硬:"是嗎?剛才要不是有人救你,你早就死在我的刀下了。"太後仰天一笑,撫著鬢邊一朵赤金蓮花,輕蔑道:"在冷宮外年輕貌美的時候鬥不過哀家,在這裏關了這麽些年就有指望了麽?憑你這點本事,不過就是用蠻力傷人罷了。看來你不管長了多少歲,腦子卻一點都沒長進!哀家要是折損在你這點微末伎倆裏,那才叫天亡哀家也!"吉太嬪氣得臉色發黑,徒然地伸手撓著,卻也不過隻在泥地上劃出幾條劃痕而已。太後朗然一笑:"福珈,處置了她。別忘了成翰還等在那兒呢。"福珈答應了一聲。太後起身扶住小宮女的手,走了兩步回頭道:"好好惜命,留待來日吧。"如懿的身體被惢心緊緊撐著,幾乎是要喜極而泣,她的手在衣袖裏緊緊攥住惢心的手,兩個人手心裏全是冷汗,連她自己也不能分辨,是歡喜過後的驚覺,還是劫後餘生的痛快。她隻知道,唯有握著惢心的手,一個活生生的人的手,她才覺得自己也是活著的。不是冷宮的一塊牆皮,一抹青苔。
太後施施然離去,仿佛方才的種種生死驚險,不過是談笑間一抹雲煙。如懿暗暗生出幾分羨慕,何時何日,才會有太後這番定力呢?然後未及她細想,福珈已經揚了揚臉,由著幾個侍衛將吉太嬪拖進了一間偏殿裏。
如懿忙拉住福珈道:"福姑姑,吉太嬪是發了瘋了,才會冒犯太後。她隻是發瘋,不是有意的。"福珈拍了拍她的手道:"小主,別怪奴婢多嘴。太後的性子便是如此,饒了她一次不死,再敢有第二次,就必死無疑。隻怕現在太後心裏,正後悔當年留了她一條生路呢。您哪,好好看著,就當太後親身指點您了。"她說完,再不發一言,走到偏殿裏,看著太後的近身侍衛將吉太嬪用一根粗粗的麻繩吊在了梁上,由著她雙腳狂亂地掙紮,喉中發出嗚咽的獸般的嘶叫,很快便沒有了任何聲息。
如懿靠在窗欞上,隻覺得冷汗逼透了一層又一層衣衫,依稀恍惚,是她剛到冷宮的時候,那個吊死在懸梁上的不知名的女人。原來熬在這裏,不過是這樣淒惶地死去,死在自己手裏,抑或是旁人手裏。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去的,回到空落落的房裏,也不顧壺中的水是熱是涼,一股腦兒倒在了口中,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安撫自己一顆慌亂的心。外頭小太監們責罰成公公的聲音漸次低了下去,一開始是驚痛的呼號,哭爹喊娘地求饒,到了最後,隻有出氣沒有進氣,徹底沒有了動靜。
良久,兩具肉體被拖出去的聲音也徹底消失了。惢心滿臉是淚,看著如懿道:"小主,咱們沒事了,沒事了!"她起身從床底翻出一大包紙錢與冥紙,"還好小主沒用這樣莫名其妙送進來的東西,否則今天半死不活在那兒受刑的人,就不是成翰,而是咱們了。"如懿轉過臉去,成翰雙足留下的血痕在燈籠黯淡的光影下越發顯得如朵朵綻放在汙泥地上的紅蓮,一步一血,步步觸目驚心。如懿努力地抓著門框,因著被廢不戴護甲,手指上留得寸許長的指甲摳在木質的門縫裏,有輕微的嘶啦聲。她輕聲道:"是。差點就中了旁人的計,那麽雙足殘廢的人,就是我們自己了。"惢心靜靜道:"還是小主警覺。"
如懿蹲下身,取過那包紙錢全部燒了,火光熊熊地染紅了她蒼白如紙的麵頰:"惢心,如果是海蘭送東西來,會不通過淩雲徹的手自己這樣塞進來麽?而且送了那麽多,好像渾然忘記了上回燒給端慧太子的紙錢還剩下許多。海蘭是不會那麽粗心大意的。"惢心猶有餘驚:"那小主怎會知道太後會來?""有人設了這個局,就是要引出大事來。宮裏隻剩下太後這個一家之主,冷宮裏出了這樣違反宮規的事,即便她自己不來,也會讓跟前最貼身的人來。那麽隻要有人來,這個事兒就不怕了,就必定要讓人知道,太後身邊有為別的主子做事的人。太後豈能容得下身邊有這樣的耳目,咱們就能脫身了。"惢心輕輕拍著胸口:"好險好險!奴婢還生怕出了什麽差池呢。"如懿沉下臉,看著微弱下去的火光最終化作了暗黑的灰燼,薄薄地散開,道:"若是不走在刀尖上,如何能走出一條血路來。也是吉太嬪處心積慮報仇,順手給了咱們這樣一個機會。太後既知道了咱們的忠心,又能替她除去不幹不淨的人,到用人之際,她會想起咱們的。隻要有太後惦記,便多了一分出去的指望。"她站起身,將燒完的紙錢灰燼一路灑在成翰雙足留下的血跡之上,喃喃道:"阿瑪,女兒不孝,隻能料理完這些事之後才燒一點紙錢給您。您在九泉之下,一定要保佑女兒,保佑烏拉那拉氏,不要再受淩辱,不要沒有出頭之日。"她回望著吉太嬪被吊死的偏殿,閉上眼睛:"吉太嬪,我一定不會像你這樣胡亂報仇,枉死他人手中的。"她抬起頭,天邊墨雲依舊,唯有幾隻昏鴉,啊啊地拍著肩膀,振翅飛走了。
這一陣安穩沉寂,便到了乾隆五年夏末的時候,楚粵苗瑤勾結滋事,皇帝念著苗瑤之事頗為要緊,牽涉亦廣,留在圓明園處置到底不便,便下旨回了紫禁城中。而亦如皇帝和太後求子所願,禦駕回鑾時,海蘭已經懷孕三個多月了。
皇帝繼乾隆四年四阿哥永珹出生後,一年之後又再聞喜,懷孕的又是這兩年來頗為寵愛的海蘭,如何能夠不喜。加之太醫說海蘭的身體不夠壯健,需得滿四月後才能經得起舟車勞頓,皇帝便布置了下來,將延禧宮好好休整一番,再讓海蘭搬進去住。這一拖,便又得延遲半個月才能回鑾了。
海蘭有孕,原本也是不動聲色,到了三個月胎氣穩定才肯告訴皇帝。如此自然是合宮驚動,玫嬪與慎貴人猶自尚可,皇帝新寵的慶常在也不過一時的興致,早被冷落了下來,也沒得說什麽。最傷心的莫過於慧貴妃,這一年來在圓明園,自是她恩寵最盛,卻半點懷孕的動靜也沒有,隻見別人一個個腹中有了骨肉,如何能不傷懷。皇帝雖然也極希望這位得寵十數年的愛妾能有孕身,然而亦是無奈而已。
而這邊廂,如懿隻盼著上回太後之事可以稍稍助力,卻整整一年毫無動靜,隻是送進來的飯食略有好轉,常常一葷一素,不再都是寒濕之物了。因著愁思纏身,因著飲食不思,如懿漸漸地瘦下來。這種瘦是無知無覺的,隻是皮肉一分分地薄下去,薄下去,隱隱看得出筋脈的流動。待到夏末秋初的時候,身上因著屋子暑熱的痱子褪了下去,手腕卻比昔年細了許多,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戴在手上,已經能一骨碌地滾到手臂上。她想了想還是取下來擱在了妝台上:"到底是皇後賞的,別摔壞了。"惢心微斂愁容:"當年皇後娘娘一人賞了一串,另一個戴著的人在外頭得盡恩寵,小主呢,偏偏被困死在這裏。"正說著,江與彬進來,躬身施禮道:"小主萬福,微臣奉旨來給小主請平安脈。"如懿笑著伸出手腕:"我本以為太醫是治病救人的,可是你每每來請平安脈,旁人知道我平安,豈不是給人添堵?"江與彬淡然一笑,兩指隔著紗絹落在如懿手腕上,感覺著她脈搏的跳動:"微臣的責任,隻是管照小主的安好,其餘的微臣都不必理。"如懿掰著指頭一算,玩笑道:"來得比往日勤,可是冷宮裏有什麽人牽著你來?"江與彬看了惢心一眼,麵上都有些珊瑚之色。惢心不好意思,便轉身去添茶。
江與彬素來是溫和的神色:"太後的囑咐,知道微臣管著冷宮的差事,囑咐微臣,別讓小主七災八難地難受。"他向著在廊下燒水的惢心微微一笑:"惢心姑娘可以閑些了,除了舊疾,小主一切安好。"惢心臉上一紅,旋即淡然道:"可是奴婢覺得小主瘦了許多。""清瘦是福,若過於豐膩,反而引發種種病端。"他笑意澹澹,"後宮最近添了一樁喜事,想來小主聽了也會喜悅。"如懿含笑道:"什麽?"
"海貴人在圓明園有了身孕。"
如懿大喜不已,卻被更多的擔憂覆沒:"你要她萬事小心。"江與彬唇角含了一縷篤定的笑意:"海貴人的胎都落在微臣身上,如今快四個月了,胎像已經穩當,別人要做什麽,怕也難了。"如懿按著心口,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那就好。"她想一想,取過妝台上的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我身邊再沒有比這更貴重的東西了,這還是當年皇後賞的,替我送給她,留在身邊,當個念想。"惢心勸道:"小主總有出去的日子,要被皇後知道拿這個送了人,怕是不好。"如懿凝神片刻,笑道:"這串東西算是跟了我最長久的。隻別讓人瞧見就好。"江與彬伸手便要去接,哪知手上一個不穩當,那赤金蓮花鐲便落在地上。那鐲子本是用大顆的翡翠珠子串成,因著翡翠易碎,每顆珠子兩頭皆用打成蓮花形狀的赤金片護住,翡翠珠身上繞以藤蔓形狀的絞金絲。誰知堪堪落在磚地上,其中兩顆便落了個粉碎。
惢心心疼得直念佛,忙蹲下身撿起來道:"可惜可惜,這碎的兩顆拆下了,戴在手腕上就會覺得緊了。"如懿道:"也罷了。反正咱們出不去,碎了也沒人看見會怪罪。"正說著,惢心輕輕"咦"了一聲,掰開那珠子碎裂的地方,裏頭竟掉出一顆小指甲蓋大小的黑色珠子。惢心對著光線一瞧,奇道:"有很淡很淡的香味,隻不知是什麽?"如懿接過一看,自己也是全然未識。
惢心隻撇嘴道:"皇後娘娘也太節儉了,說是賞的翡翠珠子手鐲,結果裏頭大半不是翡翠的,竟是旁的東西,枉咱們還一直寶貝似的戴著。"如懿道:"這種外邦進貢來的東西,有什麽緣故還真不好說。"江與彬見主仆二人皆是茫然沉吟,便道:"小主若放心,請給微臣一瞧。"如懿遞到他手中,笑道:"女兒家的東西,江太醫也都識得麽?"江與彬仔細看了看,放在鼻端嗅了一會兒,又取過惢心掌心那些碎了的翡翠珠片看了,斂容正色道:"女兒家的東西微臣不一定都識得,但這種醫家的東西,卻是一看就明白了。"如懿聽得這話不大好,心中陡然一沉,便道:"江太醫不是外人,有什麽話不妨直說。"江與彬將摔碎的翡翠珠取過拚成完好的形狀,道:"小主可以看見,這顆翡翠珠子是事先雕琢好空心的,然後將想塞進去的東西塞好風幹,再按著眼子留下穿孔的線,從外麵看它就隻是一顆翡翠珠,而非其他。"惢心道:"你這話說得不明不白的。這到底是什麽東西?"江與彬的神色有些難看:"有一種草木叫零陵香,《嘉祐本草》中說零陵香味辛,溫,微毒。多用則壅關節,澀榮衛,令血脈不行。氣為血之帥,血為氣之母。尤其女子,若氣血滯緩,便不易有孕。零陵香香氣濃烈,可煆燒後研磨成粉,除去異香,再製成稠厚的黑褐色軟膏狀,可隨意擠入物體之中,待到風幹硬化,便成了這一件天衣無縫的東西。這翡翠珠兩孔之外都封著孔眼更小的金蓮花片,又在珠子上纏以金絲,表麵看來是為增其華麗美觀,其實是保護翡翠珠不摔碎,不讓裏麵的東西露出來。這般的心思,的確是比能工巧匠更厲害上百倍了。"
第二十二章 重陽
如懿怔怔的,唇上的血色慢慢褪了去:"零陵香?所以我一直未能有孕,是麽?"江與彬神色沉重:"氣血滯緩,手腕上脈象起伏最厲害。若未見此零陵香丸,微臣也會以為是小主本身體質的緣故。這零陵香日積月累緩緩侵入肌理,牽一發而動全身,不知小主戴了多久了?"如懿木在當地,覺得嘴唇都不是自己的了,麻木地微微張合:"我嫁與皇上為側福晉那一年,安南國進貢的貢品,皇上送了富察皇後,皇後再轉贈給我和慧貴妃的。算來,也已經十來年了。"江與彬語中帶了沉沉的歎息,道:"這十來年,小主無一日不戴在身邊?"如懿隻覺得頭有千斤重,艱難地點下:"是。福晉所贈,她後來又貴為皇後,這是她所賞賜的最貴重的物品,也一向被皇上視為是妻妾和睦的象征,怎會不戴著?"江與彬麵色極為難看:"零陵香最早出於西南,當地人常用此物或佩戴或煎服,有娠者可斷胎氣,無娠者久難成孕。此物本就不多見,又藏得如此精巧,難怪小主不知。"心中像被無數利爪撕撓著,一道道血淋淋的印子淋漓而下。是她蠢,蠢到那樣的地步,被人算計了十來年,卻懵然其中,遲遲未知。
惢心咬著唇,唇上幾乎要沁出血來:"這東西是安南國的貢品,總不會送來的東西就有不妥吧?"如懿的聲音極低,像是虛弱到了極處,自己強撐著自己一般:"你也知道這是安南國的貢品,貢品是給先帝的,最後落到誰的手裏誰也未知。安南國的人怎會費這種無的放矢的心思。我卻是記得的,當年皇上把這串鐲子給了富察琅嬅,富察琅嬅自己留了幾日才給我和慧貴妃的。"她心頭一滴滴墜著血,那豔紅一色,原是十來年日夜期盼,心思枉費。她低低冷笑一聲,那聲音如清碎的冷冰,劃破了自己的腔子,劃碎了心肝腸肺,塗然一地。
也好,也好,她混在海蘭和純妃身後,殺了皇後的孩子,皇後也讓她的孩子一直來不了人世。後宮傾軋,生死相拚,當真是一報還一報。
如懿死死咬著牙,滾熱的淚燙在眼眶裏噝噝灼燒著,她拚命仰起臉,忍住,再忍住。已經失去的,何必再為之落淚,眼淚落下來不過是濕了自己,還不如讓它流回去,灼傷了心,記得那痛,便不會再心軟。
如懿忍住淚,緩緩道:"慧貴妃多年來順從皇後,一心依附,可憐她竟和我一樣,膝下空空。也枉費了她屈居人下,看人顏色。"江與彬露出幾分躊躇之色,還是道:"小主要聽微臣一句實話麽?"如懿道:"你說就是。"
江與彬歎道:"若細細論起來,慧貴妃可比小主可憐多了。""可憐?"如懿歎了一聲,死死掐著自己的手指,"活在算計之中,刀鋒之上。後宮之中,何人不可憐?"江與彬的臉色並不大好看,道:"慧貴妃一直身有舊疾,時時離不開太醫。一則是因為和小主一樣,手上戴著這個東西。另一則,慧貴妃求子心切,曾經召集太醫院所有太醫為她診脈。微臣就是那一次為貴妃搭過一次脈,貴妃的脈象是氣虛血瘀之症,而且非常嚴重。""嚴重?"如懿疑道,"不是一直有最好的太醫為她調治麽?怎麽反而不見起色?"江與彬道:"小主這樣想便是了。為什麽貴妃一入冬就那麽怕冷,夏天又易出虛汗,麵色淡白,身倦乏力,氣少懶言,煩躁易怒,胸肋疼痛如刺,月事也紊亂不調,每每月事至,則絞痛不已。皆因淤血不去,新血難安,血不歸經而發。長此以往,如何會有胎氣凝聚?"如懿微微一滯:"你是太醫,才診了一次脈就發覺了,齊魯為太醫院判,素日為貴妃調理,他會不知?"江與彬的麵上閃過一絲意味深長之色:"小主所言,才是最值得斟酌之處。病症顯而易見,積累多年,卻越治越病,當中的緣故……"如懿矍然變色:"齊魯沒有這麽大的膽子!"江與彬滿麵恭謹,平靜道:"娘娘所言甚是。但是那一回會診,太醫院所有太醫卻都長了同一條舌頭,慧貴妃的病是胎裏帶來的,如今雖然見好,但根子還在,一時未能清除。而那日所有太醫一起開的那張藥方,更是一張要緊的藥方,但凡按著那個方子服藥,表麵看著症狀會有所減緩,其實就像在寒冰上麵潑熱水想化了那冰,外麵看著冰是化了些,但耐不住慧貴妃的體質便是個大冰窟,再多的水撲上去,一會兒就冷住了,反而凍得更厲害,等到哪一天受不住了,便凍得元氣大傷,那便無疑是飲鴆止渴了。"如懿心頭狠狠一抽,一陣爽利的快感過去,亦是淒涼。其實比之皇後,這些年來她與貴妃高晞月的明爭狠鬥才最是厲害的。一路從潛邸過來,爭著榮寵,爭著位分,此消彼長,你進我退。雖然此時此刻,她身在冷宮朝不保夕,可是在外備受恩寵的高晞月,也並沒有好到哪裏去。
那恨意慢慢地積在胸腔裏,積得久了,便成了一把利器,鈍鈍的,帶著鐵鏽,一下一下割著。從前,是她無用;可是往後,斷斷不能再無用下去了!
待得皇帝回鑾時,海蘭已經有四個月的身孕,因著初初回宮忙碌,皇帝之前又連著折損過兩個孩子,對海蘭的胎便萬分看重,身邊足足添了一倍的人伺候,動輒便是一群人跟著。之後又正逢著皇帝的萬壽節並中秋、重陽三節,節下熱鬧,海蘭也不宜多出宮,越發見不得如懿一次了。
這一日正逢著是重陽,皇帝自登基後便待太後十分親厚,孝養有加,又兼太後掌著後宮之事,所以這一年的重陽節過得格外熱鬧。按著宮中的規矩,九月重陽的正日,皇帝親自陪著太後到萬歲山登高,以暢秋誌。這一日,皇宮上下要一起吃花糕慶祝。那花糕是各宮嬪妃親自做了進獻太後的,自然各出奇招,大致有糙花糕和細花糕兩種。糙花糕的皮上粘了一層香菜葉,中間夾上青果、山楂、小棗、核桃仁之類的糙幹果;細花糕層數頗多,每層中間夾著較細的蜜餞幹果,諸如蘋果脯、桃脯、杏脯、烏棗之類,都做成金錢大小,十分精致。到了夜間,太後興致頗濃,便按著皇帝外賞百官花糕宴的規矩,也在重華宮宴請帝後嬪妃,皇帝生性愛熱鬧,自然更加湊趣。夜宴以重陽花糕做成九層寶塔狀,上綴兩小羊以合重陽(羊)之意,與諸人插茱萸,飲菊花酒,歡欣暢飲。
酒過三巡,歌舞之樂也沉沉緩下去,靜夜的涼風一重重拂上身來,多了幾分蘊靜生涼,搖曳得滿地黃花燦爛,亦生了幾分消瘦憔悴之意。皇帝添了幾分沉醉的酒意,望著墨玉般的黑沉天際,一輪昏黃的彎月寂寞地別在黑色幕布上,連星子亦光彩黯然。皇帝唇角帶了一抹淡薄而倦怠的笑,道:"年年月月便是歌舞,也實在是無趣得緊了。"皇後笑道:"那一曲《桃夭》,臣妾記得是皇上最喜歡的。常說妙齡女子素顏紅裳,恰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令人賞心悅目。"皇帝輕輕一嗤,喝盡盞中的酒,道:"宮中宴飲常用梨花白,今日飲菊花黃,才有新意。這歌舞朕雖然喜歡,可是看多了也生膩煩。皇後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麽?"皇後臉上微微一黯,很快還是笑道:"皇上總喜歡別出心裁。"太後撫了撫鬢邊的祖母綠赤金鳳縷珠步搖,搖頭道:"別出心裁也罷了,若能新顏常在,侍奉君王之側也是好的。"她看向皇帝道:"皇帝,哀家去歲賜予你的新人陸氏伺候了你才一年,一直還是常在之位,是不是不合皇帝你的心意啊?"皇帝微微一笑,隻是不置可否:"皇額娘垂愛,兒子心領了。"皇太後微微垂下眼瞼,很快朗然笑道:"皇額娘本想你身邊有個可心可意的人好好伺候你。若是陸氏不好,就在常在的位分上慢慢熬著吧。身為嬪妃,不能討皇帝歡心,那就是多餘!"這話說得不輕不重,可是落在在場的嬪妃耳朵裏,卻是俱然一凜,不覺收斂了神色。太後笑得和顏悅色:"如今是秋日裏了,再舞春日桃花盛開時節的《桃夭》,未免不合時宜。皇帝,咱們便換一支歌舞吧。"皇帝奉起一杯酒:"但憑皇額娘做主。"太後澹然一笑,撫掌兩下,卻聽絲竹聲嫋嫋響起,幽然一縷如細細一脈清泉蜿蜒,如泣如訴,慢慢沁入心腑。卻見滿地各色菊花叢中,悠然揚起一女子纖細翩然的身影,踏著絲竹輕緩而來。那女子玉色紵羅縵衫,淡淡雲黃色長裙飄逸如輕雲明月,清素衣衫上隻繡著朵朵秋菊,也不過寥寥清姿,並不用繁複的繡線堆簇,她堆起的高高雲髻上隻簪了銀色絞絲菊流蘇,不細看,還誤以為是月光將花影落在了她身上,風吹起她衣衫上的飄帶,迤邐輕揚,灼爍生輝,轉袖回眸間涼風暗起,身姿空靈。她的嗓音柔緩,佇立在這靜好的月色之中,側身依依念道:"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那是一闋李清照的《醉花陰》,待她念到最後一個"瘦"字時,餘音嫋嫋飛揚而去,幾乎是飛到了遙遠的碧海青天,被流雲遏住,幽絕纏綿處,不必知音如李清照,也早濕了半幅青衫,為之戚然。她的身子慢慢地低旋下去,低旋下去,成了嫋嫋的藤蔓輕纏,一直落在了散開的裙裾之間,像是捧出一朵玉色晶瑩的花朵,盈然招展,風姿眷眷。
銀甕瀲灩浮紅顏,翠袖殷勤捧玉鍾。原來滿目繁華,隻為襯得伊人遺世而在。
皇帝忍不住撫掌笑道:"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朕原以為歌舞曼妙已經極佳,不承想淩波微步、踏歌吟詩更是清新雋永,隻是這樣好的才情,這樣美的舞姿,不知長相如何,是否曾與朕夢中相逢?"太後微微一笑,喚道:"皇帝吩咐,還不走近來?"那女子緩步上前,施了一禮,抬起頭來。皇帝觸目處,隻見那女子神色清冷,卻有一番豔絕姿態,修蛾曼睩,貌殊秀韻。
慧貴妃蹙了蹙眉頭,似是讚歎,似是嫌惡,冷冷道:"蛾眉玉白,好目曼澤,時睩睩然視,精光騰馳,驚惑人心也。"皇帝讚許地看她一眼:"這是王逸的《楚辭》注,貴妃好才學。"皇帝的讚歎不過一聲,甚是潦草,旋即被那女子吸引。那女子盈盈笑時嘴角微微揚起,似乎是新月般的笑顏,卻沒有絲毫溫度。但若說她是冷淡,偏偏那眼波流轉,又覺得她眉目絢然,是在含羞顧盼著你。
皇帝側首笑道:"皇額娘精心挑選的人,念的是李清照重陽思君的《醉花陰》,果然很合時宜。"太後眉心微微凝了一絲笑色,緩緩道:"合不合時宜,哀家說了不算,皇帝說了才算。"她凝聲道:"這丫頭是侍郎永綬之女,滿洲鑲黃旗人,出身亦算貴重。"皇帝頷首,柔聲道:"上前來吧。"慧貴妃眉頭一鎖,旋即含笑嬌怯怯道:"皇上,重陽喜日,歌舞娛情助興才好。念什麽詩詞,冷冷清清的。"皇帝恍若未聞,隻看著那女子道:"今夜歌舞甚好,為何隻念詩詞?"那女子垂著臉,聲音卻不卑不亢,毫無獻媚或畏懼之意:"臣女不喜太過熱鬧的歌舞,倒覺得古人的詩歌有蘊藉,須細細品味才得意趣。臣女素聞皇上秉聖祖文心之質,善於吟詠,以為會得知音之感。"皇帝眉梢眼角都是舒展的笑意,問道:"你叫什麽名字?"那女子低垂眼眸,柔聲道:"意歡。"她停一停:"是心意歡沉之意。"皇帝的目光如春日沉醉的晚風,綿綿道:"古人男女相悅,女子對情人的稱呼便是歡。這個名字,很有情致。"意歡有星子般的眼眸,此時眸中如寒夜裏明燦的星,驟然亮起,情意宛然,低低道:"是,皇上博學。臣女平生最喜《相見歡》一詞。""朕與你便是相見歡了。"皇帝的笑如清亮的陽光,無遮無攔灑下,他停一停道,"你姓什麽?"慧貴妃撇嘴道:"這樣的名字,多半是個漢軍旗的出身姓氏罷了。"嘉嬪掩口笑道:"還是慧貴妃最明白什麽是漢軍旗的出身了。"慧貴妃臉色一冷,轉臉不顧。
意歡沉沉道:"葉赫那拉氏。"
皇帝微微一怔,唇邊的笑意如遇上了寒雨微涼。皇後已然帶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葉赫那拉氏?"嘉嬪"哎呀"一聲,以袖掩口,驚奇道:"葉赫那拉氏?可是被我建州女真所亡的葉赫那拉氏?"她盈盈望住皇帝,嬌聲道:"皇上,臣妾雖然來自李朝,卻也聽說當年葉赫部為我太祖努爾哈赤所滅,葉赫部首領金台吉臨死前悲憤不已,曾說道葉赫那拉即使隻剩下一個女人,也要滅亡建州女真,不知是不是真的?"慧貴妃見意歡臉上有不豫神色,不覺拈起絹子笑道:"嘉嬪雖然來自李朝,可是對咱們愛新覺羅家的典故還知道不少呢。"嘉嬪揚了揚唇角,頗有得色道:"可不是?既然身為皇家兒媳,自然事事以皇家為重了。"皇後含笑頷首:"嘉嬪生下了皇子,果然越發懂事得體了。"太後不以為意地笑笑:"往日傳聞,你們倒是聽得有心了。隻是葉赫部被我建州女真滅了那麽多年了,早已臣服。意歡的阿瑪好好地當著皇帝的侍郎,她一個女孩子家,哀家倒不信能成了精了?皇帝,你說呢?"皇帝微笑著伸手向她,語氣柔緩溫存:"朕記得,太祖的孝慈高皇後便是葉赫那拉氏,還替太祖生下了太宗,可謂功傳千秋啊。"太後眉毛微微一揚,和緩笑道:"意歡,還不謝恩?"意歡盈盈下拜:"臣女多謝皇上誇讚。"皇帝笑道:"朕倒不是誇讚,葉赫那拉氏出身滿蒙貴族,卻不想將漢人的詩詞念得這樣婉轉動聽,真是難得。朕記得宮中通曉漢家詩文的,除了慧貴妃,便是……"他微微一滯,並沒有再說下去,隻是自斟自飲了一杯,向海蘭道:"海貴人,你有著身孕,揀自己愛吃的多吃些吧。"海蘭知道皇帝想起了誰,便作不知一般,笑道:"旁人不說,如今這位意歡妹妹,也是極通詩書的。"意歡眸若秋水,盈盈一蕩:"皇上通曉滿蒙漢文字詩史,難得在皇上跟前伺候一次,不能做了什麽都不懂的人。"皇帝笑著挽過她的手:"既然你如此有心,你便也留在朕身邊,做個貴人陪伴吧。"皇後先起身舉杯道:"皇上自登基以來,冊封的嬪妃大多是從答應、官女子做起,如今葉赫那拉氏一舉得封貴人,可見皇上鍾愛,臣妾敬皇上一杯,賀皇上新得佳人。"嬪妃們雖有不甘,亦隻得跟隨起身,賀道:"恭喜皇上。"皇帝一飲而盡,囑咐了葉赫那拉氏伴在身邊。那葉赫那拉氏對諸人神色都是冷冷的,唯獨對著皇帝時溫柔凝睇,一笑如冰上豔陽,冷清中自有豔光四射。
皇後微微使一個眼色,慧貴妃起身嬌聲笑道:"皇上看膩了舊歌舞,咱們這些做舊人的不能不膽戰心驚,臣妾隻好就想些新鮮法子希望皇上不要厭棄了。"皇帝笑盈盈望著她,眼底盡是溫然的情意:"又胡說了,朕怎會厭棄你?"慧貴妃嫣然一笑,百媚橫生,指一指天上道:"今天新人且歌且舞,咱們地上盡夠熱鬧了,臣妾的父親從外頭送來各色煙花,咱們且看一看天上的熱鬧吧。"皇帝頷首道:"煙花不錯,隻是怎麽想起這個來了?"慧貴妃溫柔凝眸,鬢邊的一支並蒂海棠花步搖安靜垂落,道:"臣妾往日讀《少年遊》,記得有一句'雨晴雲斂,煙花澹蕩,遙山凝碧。驅車問征路,賞春風南陌 ',可不是應了如今的景麽?"皇帝頷首道:"還是你最解情致,一點小玩意兒,都能答出那麽多細膩心思來。"慧貴妃揚一揚臉,身邊的雙喜趕緊下去了。不過片刻,隻見烏沉沉的墨色天空,忽然劃過一道流星般的白光,仿佛一聲尖銳的呼嘯,五顏六色的煙花旋即絢爛飛起,整個夜空幾乎被照得亮如白晝。
慧貴妃一一指著道:"那紅的是天女散花,黃的是武鬆打虎,金猴獻果,這幾個五彩的是八仙過海、金輝齊鳴、鐵樹開花、百花齊放。皇上看那個,最別致的楊貴妃觀牡丹,還有白蛇仙女、百鳥朝鳳、金龍騰飛。"慧貴妃說一句,眾人便讚一句,那煙花似顆顆明珠在空中綻放,朵朵變化絢麗,如彩蝶飛舞,紛紛飄然。正喧騰間,隻見一朵碩大的煙花綻放在空中,散出滿天雲霞,金芒似的火星四散飛落開去,遠處歌姬們的管弦聲以及嬪妃和宮人們的叫好鼓掌聲,熙熙攘攘混在一起,將今夜的喧嘩熱鬧推到了最高處。
待到煙花盡了,唯剩了滿天空的寂寞與寧靜,空氣裏散著淡淡的硝煙味,微微有些嗆人。
皇帝回首見葉赫那拉氏隻是淡淡的神色,便道:"怎麽?不喜歡麽?"葉赫那拉氏為皇帝斟了一杯酒,淺淺笑道:"煙花好看是好看,熱鬧也熱鬧。隻是做人若隻是熱鬧了這一刻,便要回歸寂寥,還不如清清靜靜,做天上一點星子,雖然是微光,卻永遠明亮。"皇帝眼中閃過一絲明亮,看向太後道:"果然是皇額娘調教出來的人,見識卓然,與眾不同。"太後眼底精光一閃,和言道:"哀家放她在身邊,能調教的不過是規矩罷了。心思,還是她自己的。"皇帝閉目片刻,含笑道:"葉赫那拉氏的心性,倒是和皇額娘親生的兩位公主一樣,讓朕想起遠嫁的大妹妹端淑長公主了。"太後神色微微一滯:"端淑長公主在皇帝登基前便已許嫁了蒙古,隻剩下柔淑長公主還待字閨中,一直交給莊親王夫婦教養。哀家也不能常常得見。"皇帝沉吟片刻道:"那是兒子不孝了,未能顧及皇額娘母女情深。"太後一凜,旋即笑得柔和:"皇帝何必自責?莊親王夫婦忠於皇帝,又是皇帝的親叔叔,必然會替哀家好好教養公主。何況,莊親王福晉又是出了名的賢德淑女呢。""兒子也這樣想。皇額娘身邊有兒子和這些媳婦,都會孝順皇額娘的。逢著大年節,公主也會隨著莊親王夫婦進宮,拜見皇額娘,皇額娘一切放心就是。"皇帝恭謹一笑,轉頭看著葉赫那拉氏,頗為欣賞,"你說話很能讓朕舒心,朕便賜你封號為舒,賜住儲秀宮。往後,你便是朕的舒貴人了。"葉赫那拉氏笑意淺淺,神色平和如鏡:"臣妾謝過皇上隆恩。"皇帝執過她手,相看不厭。卻見皇帝身邊的小太監進保一臉惶然地急匆匆進來,打了個千兒道:"皇上,不好了,不好了!冷宮走水了!"
第二十三章 火焚
如懿並沒有想到火會突然一下燒起來。一開始,她不過是和冷宮那班婦人一般,站在各自的廊下,看著煙火滿天,繚亂夜空。這一夜的風正好是吹向冷宮的方向,把原本遙遠而璀璨的煙火在空中帶得更近她們一些。真是現世的繁華,雖然越發襯出她們的孤清寒苦,可還是忍不住去看,去向往。
如懿自嘲地笑笑,哪怕被禁閉在此這麽長的時日,但紅塵萬丈,浮世虛華,她從未自心底放下過。
第一年的心如死灰,第二年的隱忍後激發的心誌,到了第三年,她反而有些和緩。雖然,走出這個困籠的念頭日複一日地強烈,可是她明白,一切急不來。
就如冬日裏手上腳上的凍瘡,夏日裏滿背的痱子與蚊包,知道必須得過了這個季節,才會好起來。
惢心走過來,嗔著道:"小主,今晚本來是淩雲徹和趙九宵當值的,奴婢還想叫他們一起看煙花呢。誰知道那倆偷懶的家夥,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連個人影也沒有。"如懿笑道:"每逢佳節倍思親。也難為他們年年歲歲都守在這兒,由得他們去吧。"那火苗,就是她在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嗤"地燃起來的,毫無預警地,幾乎是整個屋頂,都轟地燃燒起來,那火勢之快,幾乎是竄到哪裏哪裏就燒了起來。冷宮裏陰濕黴冷,那火勢卻毫不受阻,燃起一股焦黴的味道。惢心大驚,立刻將如懿護在了身後,大呼道:"來人哪!來人哪!失火了!"滿宮裏的女人們都著了慌,有幾個聰明的,便先搶到了院子裏,趕緊去看水缸裏有沒有積著的水。宮中為防失火,也為了蓄積天雨,總是在院子裏和殿前的廊下放置些銅缸,女人們被這愈演愈烈的大火嚇壞了,忙不迭伸手撈起缸中的瓢舀了水一勺一勺潑出去,奈何地上牆上都已著了火,加之許久不曾下雨,缸裏本來就沒多少水。如懿衝到門前,大力拍擊著宮門道:"救人啊!救人啊!有人在嗎?有人嗎?"她喊了幾句,便被滾滾的濃煙嗆住了嗓子。淩雲徹遠遠站在廡房門外,和趙九宵、張寶鐵、包圓一起垂著手跟在頭領李金柱身後。
趙九宵看著火勢越來越大,躊躇著道:"頭兒!這火燒成這樣,咱們真不去救人嗎?萬一那幫女人全燒死在了裏麵……"李金柱一臉肅殺,按著腰間的長刀,道:"她們活著的時候就是先帝和當今厭棄的女人,吃著食糧,費著衣著,活得也不體麵,倒不如一把火燒死了,一了百了。咱們哥兒也落得清靜,不必在這冷宮外受罪熬苦了。"包圓道:"頭兒的意思是……"
李金柱瞥了包圓和張寶鐵一眼:"冷宮都沒了,還要咱們這些冷宮的侍衛做什麽?自然有更好的去處了。"趙九宵仍是有些害怕:"可是若上頭怪罪下來,冷宮失火喪命,也是不小的罪名啊!"李金柱仰頭看著這火勢,沉著臉道:"在宮裏當差久了,你們好歹也有點眼色,長點見識。你看看這火起來的樣子,要不是有人先預備下的,冷宮這地方,能起這麽大的火麽?你再想想這宮裏,有幾個人敢燒了冷宮的。便是那樣的身份,咱們就得罪不起,若再壞了別人的好事,這腦袋就不在自己脖子上了。"趙九宵有些怯怯的,聽著冷宮裏驚懼的哀號聲越來越淒厲,忙用袖子堵住了耳朵,不敢再聽。淩雲徹雙手緊緊握著刀把,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因為他分明聽見,有人在喚他的名字,向他呼號求救。他緊緊攥著刀把的手,手背上青筋暴突,那是小主的聲音,還是惢心?他一時辨不出來,隻知道她們一定是怕極了,才會這樣喊著自己的名字求救。他忍不住又走上前一步,李金柱橫了他一眼:"上次被人打成那樣,還不記得教訓麽?在這宮裏待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是你惹不起的主兒。"淩雲徹咬了咬牙,跪下道:"頭兒,您仔細想想。咱們不能不去救人哪。冷宮裏的女人不多,就那十幾二十個,沒人看得上她們。可真要是死了,頭一個罪名便是落在咱們五個人身上。哪怕您說的主兒咱們惹不起,但宮裏任何一個主兒怪罪下來,咱們更惹不起。到時候冷宮一把火,再加上咱們兄弟五個的腦袋,就真的是死無對證了。"張寶鐵看了看淩雲徹,再看了看李金柱,有些拿不定主意:"頭兒,小淩說的好像也有幾分道理。畢竟這事不是上頭吩咐下來不要咱們理會的。那個……"淩雲徹懇求道:"頭兒,旁人也罷了。最近進來的那個,是孝敬憲皇後的侄女兒,雖然是失寵了皇上不要她了,可到底是皇親國戚,真出了事兒咱們也扛不起啊。"李金柱顯然也是被說動了,卻遲疑著不肯再發話。淩雲徹聽著裏頭的叫聲越來越慘烈,再也忍不住,起身抱了一桶水便衝了出去。趙九宵猶豫片刻,也跟著闖了出去。
張寶鐵一驚,張了張嘴:"頭兒……他們……"李金柱搖頭道:"他不聽勸,也沒辦法。隻是今晚是他們倆當值,要真出事了他們是首當其衝,去便去吧。這樣也好,萬一得罪了哪一邊,咱們都不會死絕了。"淩雲徹好容易打開了冷宮的大門,一闖進去幾乎是嚇了一大跳。因著廊下堆著草垛,門窗又朽爛了,燒得最厲害。濃煙滾滾中,他絆倒了幾個人,衣角頭發都著了火了,他嚇得半死,趕緊把那桶水灑了點在她們身上,一邊咳嗽著嗆著煙,一邊往裏頭搜尋如懿和惢心的蹤影。他尋了半日,隻見如懿和惢心所住的屋子燒得最厲害,大半已經燒毀了,人影也沒一個。他心底一慌,難不成當真被燒死在裏頭了。他有些不甘心,不由得喚道:"小主!惢心!小主!"有微弱的呻吟從附近傳來,淩雲徹聽得聲音熟悉,不覺直闖過去,那一間是素日吉太嬪所住的殿閣,自她死後,便已荒廢了。眼下看來,卻是那裏火勢最小。淩雲徹抱著最後的一絲希望直衝進去,隻見殿門後的角落裏,兩個渾身濕透的人瑟瑟縮縮躲在那兒,已經被煙嗆得快要昏迷了過去。
淩雲徹看清了是她二人,心頭大喜,正見趙九霄尋了進來,忙招手喚了他過來,一人一個背了出去。才背到冷宮的門邊,隻見前頭燈火通明,兩隊侍衛架著水龍急匆匆過來,對著冷宮的火便架起水龍直噴上去。淩雲徹累得精疲力竭,卻忍不住微笑出來,大大地鬆了口氣。
如懿聞得幹淨清醒的空氣,腦中稍稍醒轉,觸目便見雲徹焦灼的臉,她心頭微微一鬆,仿佛整個人都落在了實處,情不自禁道:"如懿……謝過。"淩雲徹拿手帕絞了替她擦著被煙熏黑的臉,低低道:"我還以為你的名字就是小主,原來你叫如意,是萬事如意麽?"如懿吃力地搖了搖頭:"嘉言懿行,是美好的意思。"淩雲徹嗤笑道:"能把你們倆全須全尾地救出來,就已經很美好了。"如懿看著昏沉沉的惢心,伸手將她摟在懷裏,感泣道:"多謝你,肯來救我們。"她看著噴起的水龍,猶疑道:"隻是這火起得太奇怪,你貿然過來救我們,會不會連累你?"淩雲徹看著遠處忙碌的侍衛們一個個將冷宮的女人們搬出來,眉宇間微微鬆弛:"我也很捏了把汗,不知道該不該救你。但看到皇家的水龍過來,就知道沒有救錯你們。"他看看周圍,低聲道:"我和九宵去幫忙,你們好好歇著。"如懿點點頭,看著他離去,仰麵深深呼吸片刻。這是她三年來第一次走出冷宮,哪怕她知道片刻後自己還是要回到那困地裏去,可是多麽難得,外麵的星光看著和裏頭也是不一樣的。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隨著火勢消減,她靠在牆邊,看著明黃色的九龍儀仗漸漸逼近,一顆心忍不住突突地跳了起來,幾乎要蹦出自己的腔子。淚水迷蒙了雙眼,她是認得的,那再熟悉不過的九龍明黃儀仗,是他,是他來了。
不隻是皇帝,還有皇後,他們遠遠地站著,看著火苗被水龍壓得一分分低下去,方才鬆了一口氣,卻是皇帝身邊的李玉也發覺了她,輕聲道:"皇上,那牆根底下靠著的,好像是……"他乖覺地沒有再說下去,卻足以讓皇帝注目。皇帝沉吟片刻,還是向她走來。那一刻,如懿說不上是喜是悲,仿佛所有的愛恨與積怨都一一淡去,他依舊是當年的翩翩少年,策馬蘭台,向她緩緩走來。
淚水模糊了雙眼的一刻,她擁著惢心,緊緊蜷縮起自己的身子,靠在泥灰簌簌抖落的牆根腳下,想讓自己盡量縮成讓人看不見的一團物事,哪怕是牆根底下不見天日的苔蘚也好。是,她是自慚形穢,他的身邊,是風華正茂、懿範天下的皇後,而她,卻如此狼狽,落魄可憐。
她拚命低著頭,終於,在一步之外的距離,分明地看到他明黃色袍襟下端繡江牙海水紋的圖樣,那是所謂的"江山萬裏",她已經許久許久沒有看到過了。
那人如一幢巨大的陰影停留在她麵前,遮擋住所有的光線。不遠處的一切都淡淡地模糊下去,成了虛幻而遙遠的浮影。她隱隱聽得皇後焦急的聲音在喚:"皇上--"那聲音卻是讓所有人都無動於衷。
通明的火光在他身後,映照在被風鼓起的翩然衣袂上,浮漾起一種邈遠而虛浮的光澤。他靜默著走上前,如懿亦靜默著蜷縮成一團。隻有甬道內的風,無知無覺地穿行遊蕩,簌簌入耳。
他俯下身來,將身上的赤色緙金披風兜在了她身上,手指輕柔地替她拂開臉上濕膩膩的碎發,輕聲道:"入秋了,別凍著。"那樣輕柔的口吻,清越宛若天際彎月,仿佛是帶著花香的月光,靜謐而安詳地散開四周難以入鼻的氣味,靜靜彌散。仿佛還是昔年初見的時候,他也用那樣的語氣喚她:"青櫻妹妹。"她微微點了點頭,別過臉去:"別看我,給我留一點顏麵,別看到我這樣狼狽的時候。"他亦頷首:"無論過了多少年,你在朕心裏,還是那個好強的妹妹。"他仰起身,輕聲而鄭重:"青櫻,保重。"這一刻,他喚她"青櫻",而不是"如懿"。是往年歡好如意的青櫻,彼時,他們都還年少,心意沉沉而簡明。而不是"如懿",那個在後宮中極力自保,出盡謀算的小小妃嬪,那個受盡委屈,被他發落至冷宮的失寵女子。
青櫻,弘曆,那是他們最好的一段年歲。
可惜,都已經過去了。
他轉身便走,沒有絲毫留戀,到了皇後身邊,淡淡道:"人員無傷,回去吧。"皇後口中答應著,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先行離去的背影,回頭瞥一眼無比狼狽的如懿,將一絲怨恨深深地掩在了眼底。
這一場大火來得突然,冷宮雖無人燒死,卻燒傷了好幾個。幸而也算發現得早,但冷宮一半的房屋也被燒毀了。太後和皇帝為著重陽失火,幾乎是大發雷霆。然而查來查去,也不過是那日的風勢太猛,吹落了煙花所致。慧貴妃急切難耐,又怕皇帝怪罪,在養心殿外跪著脫簪待罪。皇帝倒也不肯責怪她,安撫了幾句便也罷了。
江與彬來時將這些話說與如懿聽,如懿隻是嗤地一笑:"冷宮陰濕,即便著火,火勢也不會這樣大,何況惢心醒來後和我查看過,最先燒起來的地方是我的屋子頂上,那裏還留有些許油跡,像是被人潑了油才會這麽快燒起來。"江與彬冷冷嗤笑:"是麽?幸而隻是燒傷了幾個人,沒得燒死什麽,否則也難以掩蓋這件事了。"如懿笑笑:"敢做這樣事情的人,絕對能有本事掩得過去。"江與彬道:"隻不過皇上最近嫌後宮裏煩,不大進後宮,進了也不過是去看看海貴人就完了。連新封的舒貴人都沒寵幸,一直撂在那兒呢。"如懿有些遲疑,還是沉吟著道:"皇上……不高興?""重陽這樣的大節慶出了這樣的事,也難怪皇上不高興。"如懿緩一緩氣息,關切道:"那海蘭如何?"江與彬微微躊躇,斟酌著道:"胎象倒好。隻是懷著第一胎,又出了頭三個月不思飲食的時候,這些時日一直胃口大開。"如懿放心地含笑:"吃得下是好事,海蘭從前也太瘦了。"江與彬亦笑:"是好事,就是胖起來快點,微臣總叮囑海貴人得多走動。否則到時生產便要吃苦。"他往四周看了看:"小主原來的屋子燒了,如今住著吉太嬪從前的屋子,稍稍將就吧。"如懿倒也淡然:"住哪裏不是住著,左右也離不了這裏。"江與彬看見榻上擱著一件赤色緙金披風,用珊瑚和蜜蠟珠子綴著萬字不到頭的花樣,另用金色的絲線繡成玉藻圖案,萬字不到頭的連綿。這是禦用的圖案,他自然是認得出的,不覺含笑拱手:"看來冷宮失火,意在小主,反而讓小主得了意外之喜。"如懿扶一扶鬆散的發髻,道:"你若得空,替我拿出去還給皇上。若是留在這兒,反生了是非。"江與彬道:"好。不過微臣有一物,是給惢心的。"他打開藥箱,取出一包點心:"這是萬寶齋的酸梅糕,惢心最喜歡吃的。微臣特意帶給她的,以安慰她受火困的驚嚇。"如懿摸著糕點外的包紙,感歎道:"日久見人心,惢心跟著我這樣的主子,落魄到這種地步,你對她的心意還是依舊,這是最難得的了。"江與彬臉色懇切,道:"微臣與惢心都出身貧寒,何必彼此嫌棄呢。縱然她要在冷宮陪著小主一輩子,微臣也是不會變心的。"如懿起身將皇帝的披風包好,遞給江與彬道:"那日冷宮的侍衛為了救咱們這些人,冒著火衝了進來,不知有沒有受傷?或者皇上有沒有責罰?"江與彬道:"隻是被煙火嗆著了,沒有事。皇上也看到他們盡力救人了,並沒有怪罪。小主的意思是……"如懿看著外頭的天光晦暗,憂心道:"我怕他們貿然救人,得罪了人也不知。雖然一時之間皇上沒有怪罪,但若被人暗算……"江與彬胸有成竹地笑道:"那也好辦。想個法子讓他得個病避一避風頭就是了。這個微臣會安排。至於惢心,她被煙嗆得厲害,一時起不來床,微臣會多留幾服藥在這兒,小主按時喂她吃下就好。"如懿頷首道:"你下回來,替我帶一包要緊東西來。這東西除了你,旁人弄不到的。"聽完如懿這幾句低語,江與彬臉色一沉,閃過一絲惶惑,但仍是答應了:"但憑小主吩咐。"
江與彬到了延禧宮請脈的時候,皇帝正與海蘭坐在暖閣的榻上。時近黃昏,殿內有些偏暗,隻有長窗裏透進一縷斜暉,初秋的寒意如清水一脈,緩緩透骨襲來。
江與彬請了個安,皇帝興致闌珊的,隨口吩咐了起來。江與彬請過脈,道了"胎氣安穩",便將如懿托付的那件披風雙手恭謹奉上:"微臣剛去了冷宮請脈,如懿小主托微臣將此物轉交給皇上,說冷宮不潔,容不下聖物。小主已經清洗幹淨,請皇上收回。"皇帝微微出神,倒是李玉機警,趕緊接過了道:"倒是難為如懿小主了,冷宮那種醃臢地方,還能把皇上的衣物清洗得這麽幹淨,都不知道她小心翼翼地洗了多少遍。"皇帝伸手道:"給朕瞧瞧。"李玉忙奉上了,皇帝伸手仔細地撫摸著,緩緩道:"那是火起那日朕看她全身濕透了,特意給她披上的。她便那麽不喜歡麽?急急便送了回來。"海蘭梳著家常的發髻,頭上點綴著如意雲紋的玉飾,一支如意珍珠釵斜斜墜在耳邊,清爽而不失溫婉。她婉聲道:"姐姐的意思,怕是近鄉情更怯,觸景反傷情。她已經是皇上的棄妃了,怎麽還能收著皇上的東西。姐姐她……"皇帝擺手道:"罷了。朕明白。"
李玉忙仔細捧過收下了。皇帝便問江與彬:"如懿在那裏都好麽?"江與彬忙跪下道:"微臣若說實話,皇上必定怪罪。"皇帝笑了笑:"是朕問錯你了。冷宮那地方自然不好,朕是問她,身體還好麽?""其他都無礙,就是人熬瘦了好些。整日和那些瘋婦在一起,能清醒便是好的了。"皇帝微微點頭:"海貴人舉薦你為她安胎,朕一開始是不放心的。太醫院比你有資曆的人多得多了,你又隻在冷宮當差。可海貴人說你做事老到,也不是挑三揀四欺淩主上的人。朕看你伺候海貴人和如懿都盡心,倒也能放心少許了。"江與彬道:"在微臣眼中,冷宮的小主與海貴人並沒有分別,都是微臣要盡心照顧周全的小主。"正巧敬事房的首領太監徐安捧了綠頭牌進來道:"皇上,該到翻牌子的時候了。"皇帝看著烏黑的紫檀木盤子上一排的綠頭牌,輕嗤一聲道:"拿下去吧。"徐安苦著臉道:"皇上,您好些日子沒翻牌子了。別的不說,舒貴人眼巴巴地盼著您去呢。"皇帝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你的差事越發當得好了。朕召幸誰還得聽你的吩咐?"徐安慌得跪下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海蘭忙勸道:"舒貴人是皇上新封的,結果還沒召幸就扔在一邊了,麵子上是不大好看。好歹還有太後呢。""朕今日沒有興致。"皇帝搖了搖頭,將牌子推開,溫和道,"海蘭,你好好歇著,朕先回養心殿了。"海蘭忙起身送了皇帝出去,眼看著皇帝上了輦轎,方才慢慢走回去。
皇帝坐在輦轎上,看著前後烏泱泱的人群在暮色中沉穩而迅疾地走動,幾隻鴉雀撲棱著翅膀飛過染著墨色的金紅天空,無端便生了幾分寂寥之情。他將手探入懷中,取出一方薄薄的絲帕,上頭隻繡了幾顆殷紅荔枝,並幾朵淡青色的櫻花。他慨然片刻,緊緊地握在手中,像是握著一方失而複得的溫暖,再不肯鬆開。
第二十四章 雙毒
海蘭的病症,是在懷孕六個月的時候出現的。與怡嬪和玫嬪當時的情況並無二致。一開始,她隻是發胖得厲害,因著是頭胎,還以為是浮腫,喝了許多去腫的冬瓜湯還是不見起色,才知道是真的胖了起來。第一條粉紅色的紋路出現在身上時,她還不以為意,直到第二條第三條第無數條出現在她身上時,她才害怕得哭起來。然而還來不及哭多久,她便發現了自己更大的不對勁,嘴裏的潰瘍接二連三地冒出來,時不時地發熱、大汗、心悸不安,自己也控製不住似的。並且一夜一夜失眠多夢,她從夢魘裏醒來,慌亂之下請來了玫嬪,並在她驚懼失色的麵孔上,探詢到了一絲可能的意味。
彼時,皇帝的心境已經平複不少,盛寵舒貴人之餘很少再顧及到後宮諸人。在聽聞海蘭的病症之後,皇帝亦是由舒貴人陪同著來到延禧宮。海蘭哭得梨花帶雨,怯怯地拉住玫嬪的手不放。玫嬪亦是觸動了情腸,二人相對垂淚,俱是傷心不已。
皇帝自嘉嬪生育了四阿哥後,以為一切順遂,隻盼著海蘭能再生下一個阿哥來,更好釋懷當年怡嬪與玫嬪腹中之子被害之事,卻不想一進延禧宮,太醫還是那番舊話。太醫神情難看到了極點,道:"回皇上的話,海貴人的確是中了朱砂與水銀之毒,種種跡象,與當日玫嬪娘娘與怡嬪娘娘無二。所幸的是,海貴人細心,發現得早,所以一切還無大礙。"太醫倒也謹慎,令人查了又查,驗了又驗,回稟道:"皇上,微臣已經檢驗了海貴人的飲食與所用的蠟燭炭火,此人毒害海貴人龍胎的手法與當年毒害怡嬪和玫嬪兩位娘娘的如出一轍。萬幸的是,天氣剛冷,所用炭火不多,而海貴人又不喜魚蝦,吃得少,所以毒性隻入發膚,而未傷及肌理心脈。"皇帝握住心有餘悸的海蘭的手不斷撫慰:"別怕,別怕,朕已經來了。"玫嬪的神色十分激動,一張臉如同血紅色的玫瑰:"是誰?是誰要害我們?"她"撲通"跪下,緊緊攥住皇帝是袍角,哀泣道:"皇上,會不會是烏拉那拉氏?是不是她又要害人了?"海蘭的神誌尚且清明,含淚道:"皇上,烏拉那拉氏尚在冷宮,一定不會是她。"倒是舒貴人提了一句:"皇上,臣妾也曾聽聞當日烏拉那拉氏毒害怡嬪與玫嬪,禍及龍胎之事,隻是她人都在冷宮裏了,怎會有人用和她一樣的手法再毒害旁人?到底是當日烏拉那拉氏尚有同謀留在宮中,還是烏拉那拉氏是為人所冤,而真正害人的人因著這手法得意,所以一再用來謀害皇嗣?皇上若不查清,隻怕玫嬪與怡嬪之後,海貴人還有其他妃嬪都會受人所害。"舒貴人一向淡淡地不愛與嬪妃們來往,此時娓娓論來,也隻是置身事外的清冷語氣,恰如她耳邊的一雙冷綠色的翡翠耳環輕輕搖曳,清醒而奪目。
李玉服侍在皇帝身邊,輕聲道:"奴才倒記得,當日烏拉那拉氏被人力證以水銀和朱砂謀害皇嗣,她拚命喊冤,卻是人證物證俱在,反駁不得。如今細細想來,若她真是被冤,那豈不得意了那真正謀害皇嗣之人。奴才想著,真是心驚後怕。"玫嬪沉吟片刻,睜大了眼道:"皇上,當日臣妾一心以為是烏拉那拉氏謀害了臣妾的孩子。可按著今日海貴人的樣子,隻怕烏拉那拉氏真被冤枉也未可知。"她眸中清淚長流,悲戚不已:"皇上,烏拉那拉氏被冤也不算第一等要事。可是皇嗣含冤而死,皇上卻不能不留意了。"海蘭亦是垂淚不已,她唇角長著潰瘍,每一說話便牽起痛楚,帶著"噝噝"的吸氣聲,聽著讓人發寒:"皇上,當日之事若烏拉那拉氏有同謀,就不會不供出來,落得自己一個人去冷宮的下場,可見必定是另外有人主謀,手法才能如此嫻熟。可是……"她遲疑片刻:"臣妾也不能不疑心了,當日所有的人證裏,別人也還罷了,最要緊的一個卻是皇上的慎貴人,烏拉那拉氏昔日的貼身侍婢阿箬,她的話不能讓人不信。所以此事的真偽……"玫嬪原本就不喜阿箬得寵後的輕狂樣子,輕哼了一聲不語。
舒貴人冷冷道:"慎貴人憑著出賣主子才當的貴人,可見品性也不怎樣!要是烏拉那拉氏真的是被冤的,我瞧她便是被真正的主謀收買了也未可知。"這一語便似驚醒了夢中人一般,玫嬪即刻變色道:"皇上,慎貴人甚是可疑,不能不細察。"皇帝輕輕"嗯"了一聲,仿佛全沒把這些話聽在耳朵裏,隻替海蘭掖了掖被子,溫言道:"你且安心養著,朕把太醫院最好的太醫都留給你好好調治。別胡思亂想,一切交給朕就是了。"皇帝瀟然起身,向著玫嬪的淚眼溫情脈脈道:"已經傷心了那麽多年,別再哭傷了眼睛,趕緊回宮去歇著吧。舒貴人,你也跪安吧。"皇帝說罷,扶了李玉的手出去,一直上了輦轎,到了養心殿書房坐下,一張英挺麵容才緩緩放了下來。李玉深知皇帝的脾氣,努一努嘴示意眾人下去,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放在皇帝手邊,輕聲道:"皇上,喝點茶消消氣。"皇帝端起茶冷笑一聲:"消氣?朕的後宮這麽熱鬧,沸反盈天,連一個孩子都容不下!朕看熱鬧還來不及呢,哪裏來得及生氣!"李玉嚇得不敢言語,皇帝一氣把茶喝盡了,緩和了氣息道:"海貴人被人毒害的事,你便替朕傳出去,順道把當年力證如懿的人都提出來,再細細查問。"李玉答了"是",又為難道:"可是其中一個,是慎貴人呀!"皇帝正沉吟,卻聽外頭敬事房太監徐安請求叩見,李玉提醒道:"皇上,是翻牌子的時候了。不過,您若覺得煩心,今日不翻也罷。"皇帝便道:"那就讓他進來吧。"
徐安捧了綠頭牌進來,恭恭敬敬跪下道:"恭請皇上翻牌子。"皇帝的手指在墨綠色的牌子上如流水滑過,並無絲毫停滯的痕跡,他似是隨口詢問:"從前嫻妃的牌子……"徐安忙道:"嫻妃被廢為庶人,她的綠頭牌早就棄了。"皇帝輕輕"嗯"一聲:"那重新做一個綠頭牌得多久?""很快,很快。"徐安聽出點味兒,忙賠著笑,抬起頭覷著皇帝的神色,眨巴著眼睛道,"皇上的意思,是要重新做嫻妃的綠頭牌麽?"皇帝搖頭道:"朕不過隨口一說罷了。"他的手指停留在"慎貴人"的綠頭牌上,輕輕一翻,那"嗒"一聲餘韻嫋嫋,晃得李玉眉頭一鎖,旋即賠笑道:"皇上有日子沒見慎貴人了呢。"皇帝重又坐下,看著外頭漸漸暗下來的水墨色天光,懶懶道:"是啊。這些日子都在舒貴人那裏,是該六宮裏雨露均沾,多去走走了。"李玉有些不解:"皇上方才讓奴才查當年與嫻妃娘娘有關的事,那麽慎貴人……"皇帝淡淡道:"奴才是奴才,慎貴人是慎貴人。"他想了想:"慎貴人的阿瑪桂鐸治水頗有功績,今秋的洪水又被他擋住了不少。如果南方的官員都會了治水之道,朕該省下多少心思。"李玉笑道:"皇上不是一早吩咐了慎貴人的阿瑪將治水之法整理成書麽?今兒一早成書就已經擱在禦案上了,想是折子太多,皇上您還沒看到呢。"皇帝眸中微微一亮,旋即微笑道:"朕得空會看的。你去吩咐慎貴人準備接駕吧。"李玉躬身告退,皇帝從堆積如山的折子底下翻出一本《治水要折》,仔細翻了兩頁,唇角帶起一抹淺笑,無聲無息地握在了手裏。
連著數日,皇帝都歇在阿箬宮裏,一時間連得寵的舒貴人都冷淡了下去,人人都雲慎貴人寵遇深厚,長久不衰,是難得一見的福分。而另一邊,宮中卻開始隱隱有謠言傳出,說起皇帝又再提起嫻妃,恐要把她恕出冷宮也未可知。
消息傳到冷宮的時候,如懿不過置之一笑,從請脈枕上收回自己的手腕,笑道:"真的大家都這樣疑心麽?"江與彬微笑道:"宮中本是流言聚散之地,自然會有人在意。""那我豈不淒慘?又卷入是非之中?"江與彬淡然含笑道:"是非何曾離開過小主?越是淒慘之地,越是有生機可尋也未可知。"他將一包藥從藥匣中取出遞給她:"這是包治百病的良藥,小主大可一試。"如懿含笑接過:"那便多謝了,隻當借你吉言吧。"
這一日午後,是難得的晴好天氣。時近暮秋,也難得有這般秋高氣爽的日子,天空是剔透欲流的藍色,晶瑩得如一汪上好的透藍翡翠。惢心從牆洞裏取過最後兩份菜式不同的飯菜,端過來與如懿同食。
送來的是簡單的素食,不沾葷腥,主仆倆雖然吃得習慣了,但這一日送來的菜色是如懿素來不愛吃的苦瓜與豆芽。她夾了幾筷便沒什麽胃口,惢心也吃了兩口,搖頭道:"都快入冬了,還送這麽寒涼的苦瓜和豆芽來,吃著豈不傷身麽。"說罷隻扒了幾口白飯,便要起身將盤子依舊送出牆洞去。
惢心才站起身來,隻覺得胸中一陣抽痛,呼吸也滯阻了起來,像是被一塊濕毛巾捂住了嘴臉,整個人都透不過氣來。她心裏一陣慌亂,轉回身去,卻見如懿一副欲吐而不得的樣子,麵色青黑如蒙了一層黑紗。
惢心心知不好,一急之下越發說不出話來,還是如懿警醒,雖然痛苦地捏緊了喉頭,卻借著最後一絲力氣,將盤中的碗盞揮落了下去。
淩雲徹和趙九宵酒足飯飽,正坐在暖陽底下剔著牙。趙九宵看淩雲徹靴子的邊緣磨破了一層,衣襟上也被扯破了一道絲兒,不覺笑他:"你的青梅竹馬小妹妹這麽久不來了,你也像沒人管了似的,衣裳破了沒人補,鞋子破了沒人縫,可憐巴巴的。"淩雲徹蹭了一腳,想起鞋子裏墊著的鞋墊是如懿給的,便有些舍不得,縮了腳橫他一眼:"可憐巴巴?還不是和你一樣。"趙九宵搖頭道:"那可不一樣。我不做夢啊。宮裏的女人哪裏是我能想的,一個個攀了高枝兒就不回頭了,比天上的烏鴉心還黑,我可招不起惹不起。"兩人正說話,卻聽得裏頭碗盤碎裂的聲音哐啷響起,都是嚇了一跳,趕緊起身問了兩聲"什麽事",卻無人應答。九宵亦覺得不對頭,忙打開鎖道:"你進去瞧瞧,我在這兒守著。"雲徹聽得聲音是如懿屋裏傳出來的,一時顧不得避嫌,忙闖了進去,隻見地上杯盤狼藉,碗盤碎了一地,到處都是碎瓷碴子。主仆二人都伏在桌上,氣喘不定,臉色青黑得嚇人。如懿猶有氣息,虛弱道:"太醫……江太醫……救命!"雲徹嚇得臉色發白,也不知她們吃壞了什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給兩人各灌了一大壺溫水,用力拍著她們的後背。如懿虛弱地推著他的手,喘著氣催促道:"快去!快去!"消息傳到養心殿的時候,皇帝正午睡沉酣。李玉得了消息,望著裏頭明黃色簾幔低垂,卻是慎貴人陪侍在側,一時也有些躊躇,不知該不該進去通報。正猶豫間,卻見兩個延禧宮的宮人也急匆匆趕了過來,道:"李公公,不好了,海貴人出事了。"這一下李玉也著了慌,顧不得慎貴人在側,忙推門進去。慎貴人見他毛毛躁躁推門進來,已有幾分不悅之情,便冷下臉道:"李玉,你可越發會當差了,皇上睡著呢,你就敢這樣闖進來。"李玉忙道:"回慎貴人的話,延禧宮出了點事兒,讓奴才趕緊來回報。"阿箬原就忌諱著海蘭與舊主如懿要好,此刻聽了,便撇嘴冷笑道:"能有什麽不得了的大事,若身上不好,請太醫就是了,皇上又不是包治百病的神醫。我可實話告訴你,這兩夜皇上睡得不是很安穩,好容易午後喝了安神湯睡著了,現在你又來驚擾,我看你卻有幾個膽子!"李玉聽著帳內的人呼吸均勻,顯然睡得安穩,忙磕了個頭,神色怯怯而謙卑,口中聲音卻更大了幾分:"慎貴人恕罪,慎貴人恕罪。不是奴才膽子小,實在是事出有因,冷宮裏來報,烏拉那拉氏中毒垂危,延禧宮也說海貴人的香料中又被加了水銀和朱砂,傷及玉體。宮中屢屢出事,奴才實在不敢不來回報啊。"阿箬招了招手裏的絹子,盈然輕笑一聲:"你也太不會分是非輕重了。冷宮裏的烏拉那拉氏,死了也就死了,值什麽呢,隻怕說了還髒了皇上的耳朵呢。至於海貴人,傳太醫就是了。這天下能有什麽比皇上更尊貴的,你也犯得上為這點小事來驚擾皇上!"李玉沉默著擦了擦額頭的汗,把頭垂得更低,卻並無退卻的意思。片刻,明黃色五龍穿雲繡帳被撩起一角,皇帝的聲音無比清明地傳來:"李玉,伺候朕起身。"李玉的唇角揚起一抹淡而穩妥的笑意,嘴裏答應了一聲,手腳無比利索地動作起來。慎貴人神色微微一變,忙堆了滿臉笑意要去幫手,皇帝的手不動聲色地一擋,慢慢道:"你跪安吧。這些日子都不必到朕跟前了。"阿箬慌忙跪下,眼神慌亂:"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臣妾不知做錯何事,還請皇上明言。"皇帝嘴角蘊著一抹冷冽的笑意,眼中寒涼如冰淵:"許多事,你一開始便錯了,難道是從今日才開始錯的麽?"阿箬隻覺得背上一陣陣發毛,仿佛是衣衫上精心刺繡的香色緞密織嫣紅月季的針腳一針針戳在了背脊上,帶著絲線的糙與針尖的銳,逼向她軟和的肉身。不,不,這麽多年了,皇帝如何還會知道。果然,皇帝帶著不豫的語氣道:"冷宮的事好歹也是條人命,何況海貴人懷著的是朕的皇嗣龍裔,你竟也對人命皇嗣這般不放在心上?朕原以為你率真活潑,心思靈敏,卻不想你的心底下還藏了這許多冷漠狠毒!"阿箬被罵得雙膝發軟,癱軟在地上,心中卻漫過一層又一層驚喜,原來,不是為那件事。幸好,不是為那件事。
皇帝由著李玉替他穿上海藍色金字團福便服,扣好了玉色盤扣,厭棄地看阿箬一眼:"出去吧!"李玉隻是含了一抹恭順的笑意,目送著阿箬扶著宮女新燕跌跌撞撞地出去,不由得欽佩地望了皇帝一眼。伺候皇帝這麽些年,他不是不知道皇帝的脾性,也比旁人更清楚,慎貴人這些年的盛寵之下,到底是什麽。皇帝這一抹今日才肯流露出來的厭棄,實在是太晚了。
他於是恭謹問:"那麽皇上先去哪裏?"皇帝的眉目微微一怔,便道:"自然是延禧宮。"延禧宮中亂作了一團,海蘭畏懼地縮在床角,嚶嚶地哭泣著,拒絕觸碰一切事物。宮人們跪了一地,皇帝從人群中走進去,一把摟過她,溫言道:"到底怎麽了?"葉心跪得最近,便道:"皇上,自從上次的事,我們小主已經足夠小心了,飲食上都派人仔細查驗過,誰知今兒奴婢想去倒了香爐裏的香灰時,發現裏頭有些異物。奴婢不敢怠慢,請太醫看了,才發現了是有人把朱砂混進了小主的安息香裏。"皇帝的神色難看得幾欲破裂,冷冷道:"查出來是誰幹的麽?"海蘭嗚咽著伏在皇帝懷裏,哭得鬢發淩亂,幾枚散落在發絲間的粉色小珠花越發顯得她形容憔悴,不忍一睹。
皇帝驚怒交加,安撫地拍著她的肩道:"別怕,朕一定徹查清楚,不會讓人再傷害你。"海蘭啜泣著道:"那人存心陷害皇嗣,臣妾宮中已經有所防備,她還敢換著法子下毒,實在是膽大包天。皇上,您告訴臣妾,到底是誰要害咱們的孩子?是誰?"皇帝柔聲道:"還好你身邊的侍女發現得早,隻是你孕中不宜操心,這件事,朕會交給李玉去細查。"李玉響亮地答應一聲:"是。奴才一定會盡心盡力去查,給皇上和海貴人一個交代。"皇帝好生安慰了幾句,便道:"後宮出了這麽多事,朕得去見見皇後。六宮不寧,也是她的過失。"海蘭正要起身相送,皇帝忙按住她道:"你好好歇著,別勞累了自己。朕晚上再來看你。"宮人們送了皇帝出門,皇帝見已無延禧宮的人跟著,方才低聲道:"冷宮裏是怎麽了?"李玉忙道:"據太醫回稟,是中了砒霜的毒,還好烏拉那拉氏庶人和惢心午膳用得不多,所以中毒不深,除了太醫江與彬,奴才還派了兩個太醫一同去盯著,以防不測。"皇帝讚許道:"你做得不錯。如懿中毒,這邊廂海蘭就出事,兩者幾乎是同一時間,看來不會是如懿指使人做的。"他冷笑道:"看來朕才放出點風聲,便有人沉不住氣了。隻是朕沒想到,她們竟沉不住氣到這地步,居然要殺人滅口。"李玉看著皇帝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皇上也覺得,這些年……她是受委屈了?"皇帝眼底添了幾分焦灼之色,口氣倒還沉穩:"朕去瞧瞧她。"李玉忙道:"冷宮忌諱,皇上金尊玉貴,可去不得。"皇帝淡淡笑道:"旁人可以去冷宮殺人放火,朕連瞧一瞧也去不得麽?上回冷宮失火朕也去了,這次不過是再往裏走一步,那便怎麽了?"李玉情知勸不住,隻得扶了皇帝上轎,向冷宮去了。
第二十五章 複生
如懿躺在床上,隻覺得胸口煩悶難安,嘔吐的感覺揮之不去,腦中也一陣陣暈眩,仿佛身體輕飄飄的,堆在一堆浮絮之上,四肢百骸半點力氣也無。
江與彬已經灌了如懿和惢心許多濃鹽水,催她們嘔吐出來,又拿燒焦的饅頭研磨成粉給她二人服下吸附毒物。他一個人正手忙腳亂,又來了兩個太醫院的太醫,看來地位在江與彬之上許多,三人商議了用藥,才把如懿和惢心從鬼門關扯了回來。
如懿躺著,薄薄的破舊被子蓋在身上,像有千斤重似的不能承受。可是,她還有什麽承受不住的呢?她怔怔地想著,看著另一張床上麵色雪白如紙的惢心,想著自己此時此刻,也是一般的容色吧?幸好,他是不會來這裏的,上次失火,她是那麽狼狽,在狼藉不堪中見了他一眼,那一眼,她便明白了自己的在意,明白了自己的舍不得。所以,情願他不要來。
正胡思亂想著,卻聽外頭腳步聲肅然有序響起。如懿在暈眩乏力中看著一抹明黃漸漸逼近,和著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
盼他來,怕他來,他終於還是來了。
皇帝的身影凝在如懿床邊,他的聲音是那樣熟悉而邈遠,輕緩柔和:"朕來了。你還好麽?"好麽?這麽些年,他不是不知道她身陷在這苦牢裏。這個"好"字,她已經不會寫,也不懂得寫了。如懿並不背過身,隻是在默然中以淚眼寂靜相對。
她沒有別的了,委屈、辛酸、苦痛、悲與冤,都盡數化作了眼底緩緩流淌的淚,一如她的心緒,沒有激蕩,隻有沉緩,預料之中期待之外的沉緩。
皇帝似乎被她的淚所感染,亦多了幾分沉鬱之色,不自禁地想要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如懿望著自己枯瘦得青筋暴現的手背,將它縮回被中,淡淡道:"賤妾鄙薄之身,怎可由萬聖之尊觸碰?"皇帝看了看周遭,抑製住自己的神色,道:"嫻妃是怎麽中的毒?"江與彬聽得皇帝這一聲稱呼,隻覺得心頭大石都鬆懈了下來,他急忙抑製住唇角將要泛起的笑意,沉聲道:"嫻妃娘娘是中了砒霜之毒,所幸發現得早,嫻妃娘娘與惢心姑娘進食也不多,萬幸沒傷及五髒六腑。""沒事就好。你們好好替嫻妃治著。"皇帝長籲一口氣,俯下身,望著如懿一雙淚眼,低沉欷歔,"你的性子一直堅毅倔強,卻不想也有這樣淚水長流的時候。朕與你那麽多年,都未見過你那麽多淚。""性子倔強堅毅,不代表沒有委屈冤痛。但即便有,知道申訴無用,也唯有長淚而已。賤妾流淚,不足以入皇上之目。冷宮卑賤之地,也不宜皇上久留。還請皇上盡早離開吧。"兩望的淚眼裏,皇帝默然片刻,極力收攏眼中的動容之色,轉身向江與彬道:"好好照顧嫻妃。"江與彬躬身道:"是。隻是冷宮濕寒,怕不宜養病。"皇帝溫然而堅決:"朕知道冷宮不是久留之地。待嫻妃能起身了,朕會即刻複她位分,帶她出冷宮。"這話是說與江與彬的,亦是對她。
如懿閉上雙眸,感受著熱淚在眼皮底下的湧動,終於背過身握緊了雙手,露出一分淡然的笑意。
六宮之中任何消息都難以被瞞住,人的耳朵和嘴是最好的傳遞之物。皇後與慧貴妃站在廊下,望著一蓬新開的綠菊閑話家常,卻見趙一泰匆匆進來打了個千兒道:"皇後娘娘萬福,慧貴妃萬福。"皇後很看不上他急三火四的樣子,揚了揚纖纖玉指,蹙眉道:"這樣不穩當,是怎麽了?"趙一泰看了兩人一眼:"皇上方才去了冷宮,親呼烏拉那拉氏為嫻妃,說不日便將釋放她出冷宮。"慧貴妃一個踉蹌,差點沒站穩,聲音也不覺高了幾分:"烏拉那拉如懿毒害皇嗣,證據確鑿,已被廢為庶人,怎還會被放出冷宮?皇上還稱呼她嫻妃?"皇後臉色白了幾分,倒也還鎮定:"為何是不日放出冷宮,而非即刻?趙一泰,你把話說清楚。"趙一泰穩住了神道:"烏拉那拉氏中了砒霜之毒,一時未能好轉,皇上囑咐待她能起身時再出冷宮。"皇後揮手示意他下去,轉身進了內殿。慧貴妃急急跟進,見無人在側,忙道:"皇後娘娘,咱們好不容易才把烏拉那拉氏拖進冷宮,如果此刻容她出來,之前的工夫豈不白費了嗎?"皇後平靜地目視她片刻,亦緩和著自己突如其來的心緒,慢慢道:"你鬢邊的鳳釵歪了,扶一扶正吧。"慧貴妃急切道:"皇後……"
皇後深吸一口氣,柔緩道:"儀容端正有肅,是貴妃應有的儀表,任何情況下都不容失了分寸。"慧貴妃有些羞赧,忙扶正了垂珠鳳釵,緩聲道:"娘娘,她既然中了砒霜的毒,雖然咱們不知道是誰下的手,但是順水推舟,總是不難的。""你是說……"
慧貴妃含了一縷隱秘的笑容,篤定道:"既然已經中毒,那麽再給她追加一點兒,毒發身亡就是了。"皇後慢慢撥弄著纖白如玉的手指上翠濃的碧璽戒指,搖頭道:"來不及了。皇上已經去看過她,也下了旨意,此時再動手,實在是太點眼了。無論得手失手,都把她之前中了砒霜毒的黑鍋自己背去了,太得不償失啊。"慧貴妃秀眉緊蹙,擰著絹子恨聲道:"也不知道是誰下的毒,也不下準點兒,要了她的命就好了。"皇後思忖片刻,看著她道:"會不會是慎貴人?"慧貴妃搖頭道:"她沒那樣的膽子,敢不跟咱們知會一聲就去做這樣的事。出了事沒人替她兜著,她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皇後淡淡一笑:"當日隻想著借她一把力氣,誰知道倒成全了她的平步青雲。"她漫然揚了揚手中的絹子:"也好,留著她在,她也容不下烏拉那拉如懿。"慧貴妃會心一笑,起身道:"皇後娘娘聖明。"
江與彬的醫術頗為精到,不過三四日,如懿和惢心便能起身了。她披衣坐在廊下,看著被略作修繕的屋子,道:"惢心,即刻要走了,何必再收拾?"惢心微微咳嗽兩聲,滿麵含笑道:"奴婢是心裏高興,內務府的太監們知道咱們隻在這裏養幾日就要走了,都還巴結著來打理修繕,那是他們知道小主出去後便不一樣了。也好,咱們費了這許多心思,終於能夠離開這裏了。"如懿靠在廊下破舊的廊柱上,定定道:"出去不過是第一步,要活得好,不再像從前一樣任人欺淩宰割,才是最要緊的。否則今日出去,不知哪一日還會被送回來,又有什麽意思?"她轉過頭:"你身子才好,萬不要太勞累了。"惢心出來,笑著替她披上一件外裳,道:"奴婢沒事,奴婢為了小主,怎樣都是快活的。"如懿握住她的手道:"惢心,還好萬事都有你在我身邊。""我與小主之間,不說這些。"惢心看著如懿,眼底微有淚光,想了想道,"小主囑咐奴婢做的靴子奴婢都做好了。"她指著裏屋木箱上的一雙男靴道,"奴婢見過淩侍衛的靴子,尺碼應該是不會錯的。奴婢按著小主的吩咐,鞋邊上又拷了兩層線,這樣就不容易破了。"如懿道:"你的手藝自然是不錯的,拿來我瞧瞧。"惢心即刻捧了過來,如懿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道:"我也沒什麽好謝他的,他的鞋磨壞了,就讓你做雙鞋謝他吧。"惢心道:"可不是呢?若沒有淩侍衛三番四次救咱們,哪有奴婢和小主的今日。"如懿撫摸著簇新的靴麵,心中亦不免觸動,感歎道:"雖然他是收了海蘭和咱們的銀子辦事。可許多事,原是在他的本分之外,他還願意這樣幫忙,那便是雪中送炭的情誼了。"惢心歎息道:"也是。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淩侍衛的心意算難得了。"如懿低頭看了看靴子道:"既是送他的,你在靴筒的裏麵繡上一朵雲紋以作辨別吧。等下黃昏用飯時分,請他瞅著方便過來瞧一瞧就是了。"惢心答應著,便道:"廊下風冷,小主進去再睡一會兒吧。"皇帝午睡起來,倒也不像尋常那樣便去書房批折子,隻是一個人坐在窗下,慢慢地收拾著棋盤上的殘子,似是動著什麽心思。
李玉不敢讓人打擾,親自捧了茶點上前,道:"皇上,皇後宮裏新製的酥酪茶,請您嚐嚐。"皇帝頭也不抬,便道:"擱著吧。"李玉望了望窗外:"皇上,從您睡下後慎貴人就一直跪在養心殿外,說前兩日服侍不周惹您生氣,求您寬恕。"皇帝將手中的黑子往棋盤上一撂,含了一縷鄙薄的笑意:"她還來求朕寬恕?這些年她做了什麽,她自己都沒數麽?"李玉低頭道:"皇上天意聖裁,奴才哪裏能懂得。皇上說慎貴人是什麽,她就是什麽。"皇帝淡淡一笑:"這些年來她是怎麽侍寢的,你是朕的貼身太監,你會一點也不知?""皇上不許奴才知道,奴才就不知道。皇上許奴才知道了,奴才也隻能心裏知道,嘴上可不敢胡說。"李玉將手中的點心一色兒排開,利索道,"這八寶玫瑰花卷是慧貴妃敬獻的,奶白棗寶是純妃敬獻的,白果栗子鬆是玫嬪娘娘的手藝,花盞龍眼是嘉嬪娘娘親自做的,還有一味桃花百合糖漬涼粉和羊脂菠蘿凍分別是舒貴人和慎貴人的進獻。皇上想嚐嚐哪一道?"皇帝看他道:"你不是做事謹慎又不愛言語麽?那朕問你,這會子朕覺得看了這些東西都甜膩膩的,你覺得給朕上什麽點心好?"庭下有涼風拂進空落繁麗的大殿,帶進殿外菊花的清苦香氣。李玉心中一動,便道:"從前嫻妃娘娘在的時候,有一道菊花佛手酥是最擅長的。禦膳房雖不能做出一模一樣的,但也可以試試,算是應季的美食了。"皇帝這才露出幾分笑意:"跟在朕身邊久了,算你懂事。朕問你,六宮裏知道朕要放出嫻妃來,可有什麽動靜?""能有什麽動靜,也不敢動到皇上跟前來。左不過是議論紛紛,流言四起罷了。"皇帝思忖片刻:"這就流言四起了?李玉,朕吩咐你把翊坤宮收拾出來,可怎麽樣了?"李玉道:"翊坤宮與皇後娘娘的長春宮並列,緊跟在皇上的養心殿之後。坤為女陰之首,翊為輔佐,除了皇後娘娘大婚所用的坤寧宮,翊坤宮算是最華麗緊要的所在了。皇上吩咐把翊坤宮收拾出來給嫻妃娘娘居住,奴才不敢不用心,一應挑的都是最好的東西。"皇帝頷首道:"翊坤宮尊貴,朕就是要給如懿這份尊貴,好彌補她這些年在冷宮的委屈。對了,如懿一向挑東西最精準,你看看內務府選了哪些東西去布置,都列份單子給朕先過目。"李玉看著皇帝抿了口茶,躬身道:"皇上心係嫻妃娘娘,顧慮周全,奴才萬萬不及。隻是皇上如此看重嫻妃娘娘,一心要彌補她的委屈,怎不晉一晉她的位分,更示恩寵。"皇帝隨手取過一塊點心嚐了,道:"許多事,不在位分上。嫻妃家世不夠顯赫,的確不如慧貴妃。至於後宮這麽介意嫻妃出冷宮,你便再下一道旨意。嫻妃出冷宮之日,晉封貴人葉赫那拉氏為舒嬪。"李玉道:"是。奴才遵旨。"皇帝揚臉看了看朱紅格欄窗外跪著的慎貴人,凜凜秋風之中,她衣衫單薄,盈然飄飄。皇帝淡淡笑道:"她喜歡跪,便讓她跪著吧。"海蘭獨自臥在床上,床帳上繡滿了多子多福的石榴葡萄紋樣,為著吉祥如意的好彩頭,特意用橘紅和深朱的縑絲繞了銀線的彩繡,連銅帳鉤上懸著的荷包都是和合如意的圖樣,看著便是洋洋的喜氣。葉心端了湯藥進來,海蘭忍不住掩鼻道:"一股子味兒,真是熏人。"葉心見沒有旁人在,方才勸道:"小主好歹忍一忍喝了吧。這藥是去朱砂和水銀的餘毒的。還好小主中毒不深,太醫囑咐再喝兩天就好了。要是餘毒未清傷及腹中的小皇子,那可怎麽好呢?"海蘭輕籲一口氣,撫著肚子道:"我知道,左不過都是為了姐姐罷了。"葉心輕輕地吹著藥,歎道:"小主待嫻妃娘娘,那真是比親姐妹還要親了。"海蘭理了理鬆散的鬢發,道:"冷宮裏不比外頭更安全,同樣是死,怕姐姐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了。這個宮裏,隻有她一人真心待我好,我也真心隻待姐姐好。"葉心將藥遞到海蘭唇邊,海蘭一仰頭喝了,皺眉道:"真是苦。"葉心服侍她漱了口,忙取了酸梅放在她口裏,道:"小主這話就是泄氣了。小主有皇上的寵愛,眼看著就要生下皇子,有什麽可擔心的。"海蘭捋著帳上垂落的鴛鴦流蘇,神色淡得如一抹寒冰:"皇上?皇上是個男人,一個男人三妻四妾,有什麽值得依靠的?我腹中的孩子,也不過是他的孩子之一,能有什麽前程?凡事隻能指望這個孩子自己,我還能指望皇上?後宮裏朝不保夕,唯一能夠依靠的,不過是一場姐妹情誼,才能相伴數十年。其他的,都是浮夢一場,夢過便算了。"葉心見她盛寵之下卻如此灰心冷淡,也知道不好再勸。海蘭想了想問:"剩下的那些不幹淨的東西全清出去了麽?不許留下一點痕跡。"葉心忙道:"全清理幹淨了。小主放心就是。"海蘭望著外頭昏黃的霞光映照在一格格的窗欞上,神色默然:"等到姐姐在我身邊了,我才真正放心。"
暮秋初冬時節的天色容易暗得早,若是逢上晴天,便有極好的晚霞招展,仿佛一匹上好的流霞錦自天際伏曳而下,蝦紅、寶藍、雲青、米黃,傾倒了一天一地,兀自燦爛,流麗萬千。
換作往日,如懿並沒有這樣好的心情細賞落霞,但是此刻,她有,也願意。篤定地看著晚霞傾於碧瓦琉璃之上,才能明白,自己將要走回去的地方,是何等繁花似錦,就如這晚霞一般,絢麗之後,隻餘下無盡的黑暗與淒冷,要她獨自麵對。
淩雲徹是借著送飯的機會進來的。他比往日更多了幾分恭敬,行禮過後才道:"恭喜小主,次日午後便可出去了。"如懿回望向他笑:"同喜。你也終於少了我這樣一個麻煩。"她取過那雙靴子:"我手藝不佳,隻好讓惢心縫製了一雙靴子給你。雙腳不受風霜苦侵,才能走得遠,走得好。"淩雲徹撫摸著那雙樣式普通的靴子,不知怎的,竟想起了久未相見的嬿婉。從前,也是嬿婉,隻有嬿婉,會這樣待他好,關心他的一點一滴。如今,嬿婉怕是早成了枝頭婉轉滴瀝的黃鶯兒,飛得越來越高了吧。竟是如懿,拿這個來回報他。
他抑製住心頭情緒的起伏,慨然道:"多謝小主。"他望著如懿唇邊一點甘甜如露的笑容:"小主仿佛很高興。""今日有期待,所以高興。明日身在其中,或許發現自己期待的並無預想中好,便無今日這般高興了。""那小主還是一心想出去?"
如懿嫣然一笑:"留在這裏,和你一樣隔著一堵牆,數著今日的青苔又長了幾寸,牆上的黴灰是否沾染了衣衫嗎?困坐這裏是死,出去也未免是死,但我還是想爭一爭,試一試。"淩雲徹聽她婉聲道來,不知怎的,心下卻生了一股豪情壯誌,這麽些年被人冷眼瞧低,這麽些年不得出頭,他的心思,何嚐不是和如懿一樣。不搏一搏,試一試,豈不辜負了自己,辜負了一生?
他捧著那雙靴子,心意隻在電轉間便落定了。他誠懇請求:"若是小主願意,可否帶我離開冷宮,覓一份前程?"如懿清簡的薄薄衣衫被風微微卷起,她微眯了雙眼:"你想離開這裏?為什麽?"他抬眸,坦然道:"與小主一樣,心中不甘,心中有所求。"如懿淡然一笑,望著天際升起的一抹淡淡月華,怡然吟誦道:"竹院新晴夜,鬆窗未臥時。共琴為老伴,與月有秋期。玉軫臨風久,金波出霧遲。幽音待清景,唯是我心知。這首白居易《對琴侍月》雖然合了眼前之景,但少了琴音也不夠風雅。我卻隻喜歡'幽音待清景,唯是我心知'這一句。你救了我許多次,我一直無以為報,許你一個好前程,就當是謝你吧。"淩雲徹心下歡悅,一時也不知說什麽,隻是深揖到底,默然含笑。
如懿望著滿院清亮月光,亦不覺含笑。
次日午後,李玉帶著皇帝身邊進忠、進保兩個小太監一同前來迎候,服侍梳妝更衣的兩位姑姑都是皇帝跟前積年的老嬤嬤了,手腳最是利索,也會做事。按著妃位,如懿本該穿金黃色立龍戲珠配八寶壽山江牙立水、立龍之間彩雲紋的貂緣朝袍,戴鏤金飾寶的領約,頸掛朝珠三盤,頭戴朝冠。如懿望了那一襲金光燦爛的衣裳,笑道:"本宮是回家去,而非年節慶賀。怎麽本宮離開這裏,還要歡天喜地大鳴大放才能出去麽?"李玉忙賠笑道:"嫻妃娘娘的意思是?"如懿含笑道:"本宮回去見自己的夫君,何必穿戴成這樣隆重輝煌,免得叫人笑話。便是穿家常衣裳就是了。"李玉會意,即刻吩咐人換了一身新衣裳來,便退到門外由著嬤嬤們替如懿梳妝。梳的是垂雲髻,中間以扁方繞成如雲蓬鬆,兩端微微垂落至耳邊,越發顯得飽滿而不失小女兒嬌態。烏黑的雲髻挽成,飾以玉環同心七寶釵,金鑲玉步搖,紫鴦花合歡圓璫,飛翹的燕尾上墜著鴛鴦蓮紋金蝶白玉壓發,玲玲一動間,便有細碎的金玉珠子輕輕搖曳,合著正落在眉心的紅珊瑚垂珠,越發添了麵頰一抹豔色。
惢心伺候她換上真紅色金華紫羅麵織錦長袍,在領口別上一枚赤金鳳流蘇佩。衣襟和袖口都密密繡上綴滿細密米珠的"金玉滿堂"紋花邊。一色的九鸞飛天金絲暗繡折枝花卉圖,映著裙角舒展的蘭花花飾,以五顆鎦金鏤空銀質扣將琵琶如意紋鈕絆住,再配著底下鴛鴦百褶鳳羅裙,絲滑緞麵在陽光下折出亮光,上麵的鴛鴦暗紋,也隨著光線一絲一絲透顯成痕,幾欲展翅飛起。嬤嬤們替她戴上乳白色三聯東珠耳墜,尾指上套的金護甲上嵌著殷紅如血的珊瑚珠子。如懿對鏡自照,整個人仿似新雨當中枝烈豔豔的初綻薔薇,灼豔而奪目。
待到一切停當,惢心蹲下身替她穿上胭脂紅緞繡竹蝶紋花盆底鞋。胭脂紅的底子上,釘綴著玉石做的萬字不到頭圖案,並著蝙蝠和彩帶等紋樣,諧寓"萬代福壽";鞋幫上繡製紛繁細巧的竹蝶紋,鑲以金線盤成的曲水紋絛邊,精巧無比。李玉忙恭恭敬敬伸手,如懿扶著李玉的手站起身來,知道自己要穿著這雙鞋,一步一步走到來時的地方去。
後宮·如懿傳2 流瀲紫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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