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如懿傳2 流瀲紫 4

回答: 後宮·如懿傳2 流瀲紫 3玉珠2015-04-18 04:25:41

第十六章 嬿婉

次年正月的某一天裏,海蘭再度放起那隻風箏,這一回,蝴蝶風箏旁已經飛起了另一隻小小的童子風箏。

就在前一天,如懿聽見宮中喜樂和鞭炮囂響的聲音,她知道,嘉嬪已經順利誕下了皇四子。這個在乾隆四年正月十四誕下的孩子,成為皇帝登基四年後得到的第一個皇子,也是皇帝失去了嫡子永璉後得到的第一個皇子,幾乎是彌補了他那痛失愛子的巨大痛苦和空落。皇帝喜不自勝,親自為皇子取名為永珹,日日設宴,又賞賜啟祥宮上下,連著皇子的生母嘉嬪也春風得意,恩寵不衰。

而長春宮的皇後,卻沉浸在失卻親子的痛苦與打擊之中,日複一日地病重下去。

四阿哥永珹出世後便被許養在生母嘉嬪身邊。這是格外的恩寵與榮昭,落在外人眼中,既是嘉嬪與四阿哥盛寵與榮耀的象征,亦是在向嘉嬪的母族李朝昭告嘉嬪在後宮與皇帝心目中不可動搖的地位。四阿哥出生到滿月的歡宴足足持續了一個月,連李朝也特地不遠千裏派來特使,向朝廷貢賀人參與特產,並且送來了嘉嬪素來愛吃的家鄉小食,聊慰她思鄉之情。

而與此同時,撫養著兩位皇子的純嬪亦被晉位為純妃,一時間由默默無聞而至舉足輕重,風頭頗健。連皇帝亦在閑暇之餘,除了逗留嘉嬪宮中之外,往純妃的鍾粹宮亦漸漸去得多了。皇帝為著端慧太子早逝,實在也不放心皇子公主在阿哥所撫養,加之純妃與嘉嬪每每哭勸,舍不得母子分離,皇帝便也答應了。如此一來,從前熱熱鬧鬧的阿哥所也清淨了下來,隻是形同虛設罷了。阿哥所中除了最低等的灑掃宮人,其餘的都分配去了各宮伺候。嬿婉便在此列,分到了純妃宮中。純妃又喜她眉目清俊,看著柔婉可人,便專門撥了她去伺候大阿哥茶水點心。

這一日純妃與海蘭在庭中閑坐,賞著冬日微微幹枯的枝頭用彩紙點綴的花朵,讚賞道:"還是妹妹有心,在枝頭點綴些彩紙的花朵,看著也沒那麽冷清清了。"海蘭凝睇一眼,道:"純妃姐姐有所不知,這個花本是要用彩絹裁剪了才最好看的。隻是如今不能罷了。"純妃悄悄向外看了眼,點頭道:"這也太糜費了,若是讓皇後娘娘知道,又是一頓訓誡。"海蘭輕聲笑了笑,扯著純妃身上新做的一件玫瑰紫飛金妝緞狐膁氅衣道:"如今皇後娘娘之下便是慧貴妃和純妃姐姐您了。您又有著兩位皇子,地位不同尋常,穿得好些用得好些,旁人自然是奉承的,有誰敢說什麽呢。"純妃笑著拍了拍她的手,順勢將手上一串瑪瑙赤金九環鐲推到了她手腕上,親熱道:"若沒有妹妹勸本宮為了三阿哥冒險一次,本宮哪裏有今日與三阿哥共聚天倫的歡喜,又哪裏有封妃的好日子呢。"海蘭悄聲笑道:"純妃姐姐這也值得說,便是見外了。"兩人看著嬿婉陪著大阿哥和三阿哥與幾個乳母在廊下嬉鬧著玩耍。卻見皇帝正好過來,笑著道:"朕走到哪裏,都是鍾粹宮最熱鬧,遠遠便聽見笑鬧聲了,朕聽著就覺得高興。"純妃與海蘭忙屈膝道:"皇上萬福金安。"皇帝虛扶了二人一把,笑道:"海蘭,你也在。"海蘭笑盈盈望著皇帝,目中秋波流轉:"皇上喜歡熱鬧,就不許臣妾也來羨慕一番熱鬧麽?"純妃笑道:"海貴人這是羨慕臣妾有個孩子了,說來海貴人若是也能生個皇子便好了。皇上說是不是?"皇帝的笑意中含著幾分欷歔:"朕何嚐不是這樣想,孩子是越多越好。聖祖康熙爺子嗣繁盛,咱們皇室也能跟著興旺起來。"皇帝看著三阿哥跟著大阿哥玩得起勁,便道:"隻是熱鬧是好的。三阿哥如今也四歲了,是該好好認些字,別一味隻是貪玩,連帶大阿哥也不好好讀書了。"純妃聽皇帝這句話分明是有幾分不愉之情了,正要替兒子分辯幾句,卻見嬿婉盈盈施了一禮,道:"回皇上的話,大阿哥說,三阿哥剛回到純妃娘娘身邊,母子兄弟間難免疏離,所以下了學便陪著三阿哥玩耍,也增兄弟之情。而且三阿哥如今可乖巧呢,大阿哥在屋子裏讀書溫課的時候,三阿哥都跟著身邊聽著,大阿哥還教三阿哥認字,真是兄友弟恭。"皇帝喜道:"真的?三阿哥已能認字了麽?"大阿哥牽著三阿哥的手晃了晃,指著鍾粹宮正殿內的匾額道:"三弟,那是什麽字?"三阿哥好奇地仰起頭來,看了一會兒道:"溫和。大哥,是溫和。"純妃原當三阿哥一字不識,一顆心提得緊緊的,正暗怨大阿哥竟挑了那麽難的幾個字給兒子認,卻不想匾額上"淑慎溫和"四字,兒子卻能認識兩個,也不覺大鬆了一口氣。

"從前大字不識,如今能認兩個,已經是不錯了。"皇帝含笑,伸手撫一撫大阿哥的腦袋,"好孩子,不愧是朕的大阿哥,能教養幼弟,用心向學。"大阿哥忙跪下道:"皇阿瑪明鑒,不是兒子用心,而是覺得三弟其實資質聰穎,隻是以前阿哥所的嬤嬤乳母們太過寵愛才會認字識物太晚,所以想自己多教教三弟,以盡大哥的責任。"純妃十分欣慰,亦笑道:"大阿哥純孝友愛,實在是諸位阿哥的表率。"大阿哥牽過皇帝的手道:"不過皇阿瑪,兒子近日讀書有幾處不明,可否請皇阿瑪指教,教教兒子和三弟。"皇帝大悅,帶著兩個兒子便往暖閣裏去。他正要抬步,卻見嬿婉一臉溫柔恭順,仿佛一朵欲綻未綻的小小迎春,嬌嫩而羞怯,卻帶了一抹獨占春光先機的小小得意。

皇帝不覺注目:"你是伺候純妃的?怎麽從前沒見過。"嬿婉的聲音清澈如山間泉水,娓娓動人:"奴婢從前是在阿哥所伺候的,如今撥來了純妃娘娘宮裏。蒙娘娘不棄,讓奴婢專責伺候大阿哥的茶水點心。"皇帝見她言語得宜,便道:"朕看你挺機敏聰慧,用心伺候著大阿哥吧。"說罷,便帶著兩個阿哥入內了。

純妃見皇帝如此歡喜,不覺大鬆了一口氣,道:"阿彌陀佛,皇天保佑。皇上居然不嫌棄三阿哥了。"海蘭笑著寬慰道:"否極泰來。妹妹就說麽,隻要三阿哥養在親額娘身邊,那一定會好的。果然有姐姐和大阿哥調教著,三阿哥便討皇上喜歡了。"純妃撫著心口道:"本宮也不承想大阿哥這般機敏,想著替三阿哥露這個臉。真是老天有眼了。"海蘭看了看守候在殿門外一身宮女裝束卻不失清豔容色的嬿婉,笑道:"純妃姐姐要賞大阿哥,更要好好賞大阿哥身邊這個宮女了。若沒有她,皇上今兒還沒那麽高興呢。"純妃一迭聲笑道:"賞,自然要賞。可心,去把禦膳房今日送來的糖蒸酥酪賞給這個宮女,叫……"嬿婉乖覺道:"回娘娘的話,奴婢名叫嬿婉。賤名能入娘娘的尊口召喚,是奴婢的榮幸。"純妃愈加眉開眼笑:"可心,便把糖蒸酥酪都賞了嬿婉吧。"海蘭見機忙道:"純妃姐姐,趁著皇上高興,您快進去吧,妹妹就先告退了。"次日海蘭往嘉嬪宮中看了四阿哥回來,正攜了葉心過禦花園,見新開的迎春星星點點閃著鵝黃的星光,掩映在蔥蘢綠枝之間,果然已經是春臨世間了。海蘭想著這一冬嚴寒,本該早些個請江與彬去冷宮給如懿醫治風寒的,隻是二阿哥早夭,四阿哥出生,宮中的事一樁連著一樁,幾乎沒有緩過來的餘地。如今天氣稍稍回暖,也該想辦法召這個江與彬入延禧宮問一問,摸摸他的底細。

海蘭正想得出神,卻聽得前頭浮碧亭後有人語喁喁,其中一人之聲十分熟悉,不覺站住了腳,示意葉心噤聲。

一灣碧水如薄薄春綢無聲蜿蜒過浮碧亭,潺涴而下。四下裏花木日漸萌發出鵝黃翠綠,芳草青鬱如茵。隔著叢叢佳木枝丫微葉的空隙,一抹明黃之色意外地撞入眼簾,皇帝隻對著身前的青衣宮女道:"朕記得昨日在純妃宮中見過你,怎麽今*****又在禦花園中撞進朕的眼睛裏。"那宮女有些怯生生地,道:"皇太後召喚大阿哥去慈寧宮,奴婢伺候完大阿哥送他去了尚書房,便往禦花園走回鍾粹宮,不是有心要打擾皇上的。"皇帝笑著托了托她小巧圓潤的下頜道:"朕有說過你打擾朕了麽?春色撞入眼簾為歡悅欣然之情,朕看你,亦是如此。"那宮女旋即明白,忙從皇帝的手指底下閃開,含羞帶怯,道:"奴婢愚昧,不敢承受皇上如此誇獎。"皇帝的微笑如拂麵的春風,化開含苞的花蕾,催生一樹樹的花開豔灼:"你叫什麽名字?""奴婢名叫嬿婉。"

"嬿婉極好,念來口舌生香。是哪個嬿婉?"他忽然眼眸一亮,帶了幾分調笑的意味,"南朝沈約的《麗人賦》中說,'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凝情待價,思尚衣巾 '。可是從女旁的嬿婉?"嬿婉眉目間帶了薄薄的緋色,好像天邊的雲霞凝在她細巧的眉目間,依依不肯離去。她似乎有些畏懼,聲音雖柔和,卻有些克製的疏遠,道:"皇上念的詩真好聽,可惜奴婢不懂得。"皇帝的眼裏是蓬勃的笑意,他道:"你不必懂得,因為你便是那個嬿婉如春的麗人。你站在朕麵前,便是全部的懂得與明白了。"皇帝似想起什麽,便問:"嬿婉,你姓什麽?"嬿婉似提到不悅之事,卻不得不答:"奴婢出身漢軍正黃旗包衣,母家姓魏。"皇帝微微一笑,似是寬慰:"魏這個姓普通,像是委曲求全的鬼心眼兒。但是漢軍正黃旗包衣,出身也不算很低。"有難過的陰翳蔽住了她澄澈而清鬱的眼:"雖然是漢軍旗上三旗 出身,父親死得早,又沒有爭氣的兄弟,實在不算什麽好門第。"皇帝的手似乎無心從她手背上撫過:"門第好不好,長輩留下的都不算,而是要看你自己能不能爭氣,爭出一副好門第來。"嬿婉眼中微微一亮,似乎明白。她眼中最初的回避與羞澀慢慢褪去,隻剩下笑意盈盈,眉目濯濯,似是明月夜下的春柳依依,清嫵動人。她嬌怯怯道:"奴婢不過一個弱女子,可以麽?"皇帝一笑:"你要是個男子,那便難些。偏生你是個弱女子,那便簡單了。"嬿婉微微一怔,迷茫而清澈的眼波中似有無盡情思湧過,迷亂如浮絮。皇帝淡淡笑了笑:"其中的意思,你慢慢思量。朕便等著有一日,'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皇帝獨自離去,唯餘一襲青衣春衫的嬿婉,獨自立在春風斜陽之中,凝思萬千。

嬿婉走到冷宮前的甬道時,已覺得雙腿酸軟不堪,好像自己已經走了千裏萬裏路,將這一生一世的力氣都花在了來時的路上。淩雲徹冷不丁見她到來,不覺喜不自禁,忙囑咐了九宵幾句,便趕上前來道:"嬿婉,你怎麽來了?"嬿婉勉強一笑,便道:"我正好沒事,就過來看看你。"雲徹心中一暖,伸手握住她的手笑道:"可是想我了?"嬿婉縮回手,往他身後看了一眼,低聲道:"九宵大哥在呢。"九宵看見二人都望著他,便伸手遮住眼睛,兜住耳朵,吐舌扮了個鬼臉,往遠處去了。

雲徹關切道:"你現在在純妃娘娘身邊伺候大阿哥,是不是很忙?我看你好些日子不來見我了。"嬿婉急忙道:"忙……是很忙。"

雲徹溫柔的語調像輕輕流過手背的碧綠春水,帶著酥酥的暖意:"大阿哥正在頑皮的年紀,你得學著給自己偷些懶,別太辛苦了。"那聲音一向是溫柔慣了的,她最受用,入耳也最安心。可是此時此刻,她聽來卻隻覺得遙遠而陌生,像浸浴在豔陽底下的人,一腳踩進了冷水裏,那水色再如何映人心,也是讓人著驚。她心底反反複複念著皇帝那一句:"你要是個男子,那便難些。偏生你是個弱女子,那便簡單了"。

那便簡單了,那便簡單了。這句話不能不讓她動搖,漢軍旗包衣出身,雖比下五旗高貴些,可還是個包衣。且阿瑪犯事丟官,棄下他們一門孤苦。罪臣之後,這是一生一世的禁錮,會隨著她的血脈一代一代傳延下去,掙脫不得。她看著眼前的雲徹,心下更是難過。雲徹,他何嚐不也是這樣卑微的身份,所以入宮多年,也隻能是個看守冷宮的侍衛,沒有出頭之日。她伸手替他撣了撣肩頭沾染的蛛網塵灰,心疼道:"隻能在這裏,沒有別的辦法麽?"雲徹雖然無奈,卻也寬慰她:"慢慢來,總會有機會的。"嬿婉的手輕輕一抖,停在了他肩上:"你是男人,不怕等不到機會。而我到了二十五歲就要出宮,在這之前沒有機會,便沒有可能了。"雲徹有些糊塗:"什麽機會?你在純妃宮裏不好麽?"嬿婉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唯覺得鬢邊一隻紫雲絹蝴蝶的絹花,顫顫地在風裏顫動著,恨不能張開翅膀立時飛起來。這樣振翅飛起的機會,真是稍縱即逝吧,或許今生今世,都沒有第二次了。她狠狠心,再狠狠心,終於道:"雲徹哥哥,我們不要再見麵了。"雲徹似乎被一個悶雷狠狠打在了頭頂,嘴唇有些發顫:"你說什麽?是不是純妃娘娘不許底下的宮女和侍衛來往?"嬿婉不敢看他,隻是迅速地退開兩步,盯著自己的鞋尖道:"雲徹哥哥,我們不要再見麵了。你是漢軍旗包衣出身,我也是包衣出身,我們若是在一塊兒,以後的孩子也不過是包衣,一輩子奴才的命,生生世世都脫不了。你就為自己的前程好好打算吧,別再理會我這個人了,就當不認識我便是了。"她說完,便逃也似的走了。雲徹愣在當地,幾乎目瞪口呆,隻覺得甬道裏無窮無盡的穿堂風如呼嘯的利劍,冰冷地貫穿了自己的身體,將血液的溫熱一分一分地,冷冷凍住。

嬿婉回到鍾粹宮的時候,大阿哥已經下了學,正在四處找她,見了她進來便道:"嬿婉,我一向愛吃金針木耳餡的豆腐皮包子,怎麽今天點心不是你準備的麽?居然拿青菜蘑菇餡的應付我。"嬿婉鬱鬱不樂,見大阿哥纏著,隻得打起精神道:"好阿哥,今日就將就吃了吧,明日奴婢一定給您準備好金針木耳餡的豆腐皮包子,好麽?"大阿哥纏著嬿婉進了書房。海蘭陪著純妃在暖閣的窗下冷眼看著。

海蘭輕聲道:"這丫頭這麽晚才回來,不知上哪兒去動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了。"純妃含著壓抑的怒氣:"妹妹方才說的可都是真的?"海蘭秀麗的雙眸輕輕揚起,清澈而澄明,蘊著十足十的關切:"純妃姐姐覺得妹妹編得出這樣的謊話麽?妹妹想著,皇上如今常來姐姐這兒,怕是已經對那小丫頭留上了心思,若再被那小丫頭狐媚幾下子,宮中可又要添新人了。純妃姐姐您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和榮寵,難道要被這狐媚子分去麽?"純妃咬了咬唇,苦惱道:"可是皇上要喜歡她,本宮能有什麽辦法?再說皇後病著,嘉嬪才出月子不能伺候皇上,怡嬪也歿了,後宮裏統共就隻剩下了這麽幾個人,皇上要納一個新人,咱們也沒有辦法呀。""就算皇上要納新人,也不能出自姐姐宮裏。純妃姐姐您細想想,您已經有了兩個皇子,若嬿婉得寵,旁人必定以為是姐姐舉薦的。這本是無心事,落在有心人眼裏便以為姐姐趁著皇後病重私下勾結,迷惑皇上,要捧高了三阿哥爭寵。姐姐倒也罷了,那三阿哥不就成了眾矢之的了麽?"純妃大驚失色:"那怎麽行?本宮自己不要緊,但不能害了自己的兒子!"海蘭烏黑的眼眸微微一轉,道:"法子自然是有的,而且能徹底絕了皇上的心思。"純妃又驚又喜,笑紋裏都是舒展的笑意:"妹妹真有把握?"海蘭笑著彈了彈指甲,低聲道:"姐姐是第一天認識我麽?"她附耳低語幾句,純妃喜上眉梢道:"可心,去傳嬿婉過來。"嬿婉即刻便過來了。她低眉順眼地請了個安,顯得格外恭敬。純妃本來覺得她清秀可人,眉眼間隱隱有幾分親切,可此時看著她,即便是一身青碧的素色宮裝,亦覺得她妖妖調調的,大不成個樣子,不覺皺起精心描摹的春柳眉。海蘭不動聲色地碰了碰她的手肘,取過一枚橙子,用並刀慢慢切著。

純妃揚了揚絹子,緩緩道:"嬿婉,你伺候大阿哥伺候得很好。本來本宮是想讓你留著繼續伺候大阿哥的,但今日欽天監過來替大阿哥算流年,本宮拿你的生辰八字和大阿哥的一合,發現不僅和大阿哥犯衝,和皇上也犯衝,這就不大好了。所以本宮思量來思量去,為了皇上和大阿哥,隻好委屈你了。從今日起,你就去花房伺候花花草草吧。如此,也不會再有犯衝相克之事了。"嬿婉本聽純妃誇獎,顯是分外器重。想著日後若是在皇帝身邊,想來純妃也不會反對了,卻不承想純妃驟然說出這一篇話來,簡直如五雷轟頂一般。那花房本在後宮最偏遠之地,除了幾個花匠便是宮人,事務繁重,想要出來亦不能了。沒想到自己剛有轉機的人生,竟然又如此被人摁到了底處,沒有翻身的餘地。

她聽著純妃口氣雖然客氣,但卻決絕到底,求情必定是無用了。想來想去,隻得磕頭謝了恩道:"奴婢謝純妃娘娘恩典。隻是大阿哥一時還離不開奴婢,能不能請娘娘稍稍通融,容奴婢和大阿哥交代幾日再去。"海蘭慢悠悠道:"既然命數相克,多留又有何益?趕緊去了,免得生出什麽意外,那就不是去花房能了的了。"嬿婉死死咬著嘴唇,忍住眼底泫然欲落的淚水和喉中的酸楚欲裂,磕了個頭道:"奴婢遵命,奴婢即刻就去。"她緩緩站起身,看見海蘭將切好的橙子遞到純妃手中,笑臉盈盈:"姐姐嚐嚐。並刀如水破新橙,便是這種滋味了。"嬿婉望著那被剖成八瓣的橙子,自己的腔子裏幾乎要沁出血來。她無望地想著,自己的人生,何嚐不是如那隻橙子,由著人肆意劃破、剖開,半分由不得自己,也從來由不得自己。

第十七章 相慰

純妃立時下了令遣她出去,嬿婉再委屈,也不敢在麵上露出分毫來,隻得趕緊收拾了東西去了。大阿哥見她要走,原也有些依戀,奈何嬿婉不過是個新來照顧他的宮女,雖然好,但身邊總有更好的嬤嬤乳母在,他寄養在純妃宮中,更不大敢出聲,隻得罷了。

海蘭回到宮中,便也有些乏了,自在妝台前慢慢卸了首飾,換了青玉色暗紋梅花襯衣。那襯衣是雲呢緞的料子,著身時光滑如少女的肌膚,且在燭光下,自有一種淡淡的煙羅華光,仿佛薄薄的雲彩霧蒙蒙地貼上身來。她卻格外喜歡袖口上玉白色纏繞了深青的梅花紋樣,小小的一朵並小朵,是臨水照花的情態,都用極細極細的金線勾勒了輪廓,有一種含蓄而隱約的華貴繁複之美,恰如她此刻的心思,絲絲縷縷地密密縫著,不漏一絲縫隙。

海蘭托著腮,凝神望著鏡中的自己,驟然也覺得心驚。從前溫順無爭的一張麵孔,如今也精心描摹起了脂粉,畫的是皇帝最喜歡的楊柳細眉,隻因他愛著江南的柳色新新,朝暮思念。腮上的胭脂施得極輕薄,先敷上白色的珍珠茉莉粉,再蘸上薔薇花的胭脂,隻為玫瑰色澤太豔,月季又單薄,隻有月光下帶露的紅薔薇擰了汁子才有這般淡朱的好顏色。胭脂之上還需再壓一層薄薄的水粉霜,須得是粉紅色的珍珠研磨成粉,才有這樣的天然好氣色。這胭脂也有個名字,是叫"嫩吳香",是覓了唐朝的古方子做的,敷在臉上,渾然天成,仿佛吳地女子的輕婉嬌媚,未見其人,先聞其香。

這樣精致的描摹,自然得到皇帝的聖心常顧,亦是因為她從前實在不太打扮,一旦用起心來,才有這樣的驚豔。可是從前的自己,卻是鉛華不禦得天真的。

真的,才是多久的光景呢。如今不說旁人,連自己看著也是另一個人,另一副心腸了。

正凝神間,卻從銅鏡裏瞧見葉心捧了熱水進來,要伺候她盥洗。她有些心思恍惚,葉心便道:"小主今日心想事成,還有什麽不高興麽?"海蘭摘下護甲將雙手泡在熱水裏,道:"我有什麽可心想事成的。"葉心小心翼翼地替她按摩著手指:"小主不喜歡嬿婉在皇上麵前那股子水蛇身段妖媚勁兒,借著純妃娘娘的手三下五除二便把她料理得一幹二淨了,小主也可以安枕了。"海蘭秀麗的眉峰微微皺起:"怎麽?連你也覺得嬿婉不容輕視麽?"葉心仰起臉笑道:"奴婢就不信小主看不出來,除了那股子妖妖調調的嬌媚勁兒不像,嬿婉那丫頭的臉容,長得倒與冷宮裏的如懿小主有兩三分相似呢。"海蘭本拿著雪白的熱毛巾擦手,聽得這一句,將手裏的毛巾"啪"地往水裏一撂,濺起半尺高的水花來,撲了葉心一臉,她怒聲道:"作死的丫頭,嘴裏越發沒輕重了。如懿姐姐雖然在冷宮裏,可她是什麽身份,豈是你能拿著一個低賤宮女渾比的?下回再讓我聽見你說這樣的話,仔細我立刻打發了你出延禧宮,再不許進來伺候!"葉心伺候了海蘭多年,忠心耿耿,深得海蘭信任。海蘭又是個極好性子的人,何曾見過她這樣氣惱的麵孔。當下葉心也慌了神,狠狠打了自己兩個嘴巴,腫著臉道:"小主別生氣,為奴婢氣壞了身子不值。都怪奴婢說話沒輕重,以後再不敢了。"海蘭這才消了氣道:"你永遠要記得,不管如懿小主身在何處,從前待我最好的人是她,如今和以後待她最好的人就是我。你若要分出彼此來,就是你自己犯渾作死了!"葉心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忙伺候著海蘭鋪床疊被一應齊整了,又點上了安息香道:"小主,時候不早,早些安置吧。"海蘭拿著犀角梳子慢慢地梳著頭發,冷不丁問道:"葉心,你說皇上突然看上了嬿婉,會不會也是覺得嬿婉和姐姐有幾分相像?"葉心吃了方才那一驚,哪裏還敢開口,隻得諾諾應著,嘴裏一味含糊著。海蘭知道她是嚇怕了,便也歎了口氣道:"今兒是我的氣性大了些,宮裏那麽多人和事,哪裏有不添煩的。你伺候我這麽多年,不要往心裏去就是了。"葉心嚇了一跳,臉上雖熱,心裏頭也熱了起來,感激道:"小主別這樣說,奴婢知道小主自從得寵之後,事情也多了,心裏難免難受。"海蘭悵然道:"或許你說得對。我就是不喜歡皇上跟前有一個和姐姐長得相似的人。因為這樣,皇上很可能時時惦記著姐姐,也會徹底忘了姐姐。"葉心答應了"是",再不敢多嘴。

海蘭坐到床上,看著葉心放下了帳帷,便道:"明日皇上要過來用午膳,你早些叫我起來,我好親自預備些拿手小菜。等午後皇上走了,你記得去太醫院找一個叫江與彬的人,帶他來見我。"葉心答應著將帳帷平整垂好,又將地上海蘭的繡花米珠軟底鞋放得工工整整,方退到自己守夜的地方,躺下睡了。

這一夜睡得並不大安穩,海蘭心裏裝了重重心事,隻是輾轉反側。如懿亦犯了風濕,躺在床上渾身酸痛,四肢百骸如同被人強行灌入鉛酸一般,被一點一點地腐蝕著。惢心雖然自幼操持身體強健,卻也沒好到哪裏去,隻坐在床邊,借著一燈如豆的殘光,用紗布裹了生薑擠出汁液,一點一點替如懿擦拭關節。

如懿忙扶住她道:"別蹲在那裏了,等下仔細腿腳疼,又站不起來。"惢心咬著牙關一笑:"奴婢熬得住。"如懿看她的神情,似是隱忍,似是期盼,總有無限情思在眼底流轉。她輕聲問:"那個江與彬,你與他很熟麽?"惢心微微一怔,臉上帶出些許溫柔之色,一雙眼睛如同被點亮了的燭火:"奴婢與他自幼相識,後來家鄉饑荒,各自跑散了,奴婢入了王府,他憑著一點家傳的醫術入宮做了太醫。奴婢其實與他在宮中遇見也是近幾年的事情,隻是想著,若是同鄉也幫不上忙,那就沒人肯來幫忙了。"如懿道:"他的醫術很好麽?"

惢心微微一笑,繼而歎息:"好有什麽用?他在太醫院中沒有關係,沒有家世,一向不受人重視,隻是個最末流的小太醫罷了,隻能給宮女侍衛看看病。不過也好,若他都不能來,那就真的誰也不能來了。"如懿站起身,又拿薑汁替她擦拭手腕和手肘關節,柔聲道:"來是他的心意,不來也無需怪他。富貴之中難見真心,你若落得這種地步他還真心待你,此人才值得繼續相交。否則,不見也罷。"惢心道:"小主,奴婢自己來塗吧。您往外起身走一走,塗過薑汁的地方會繼續發熱才暖得過來。"如懿走到院中,隻見月光不甚分明,霧蒙蒙的似落著一層紗。她驀然聽見一聲歎氣,那聲音便是外頭來的,分明是個男人的聲音。

如懿聽得耳熟,不自覺便隔著疏疏的門縫往外望去,卻見淩雲徹滿臉胡楂,意態蕭索,舉著把酒壺往嘴裏一個勁兒地倒酒。她看了不免暗自搖頭。進了冷宮這麽久,這個男人也算是朝夕都見得到的難得的正常人了。雖然貪財些,倒也有一顆上進之心。宮裏的人,誰不想往上爬呢,倒不和那些與他一起的侍衛一般終日糊塗度日,隻是如今,怎麽倒也頹喪起來了。

她素性不是個遮遮掩掩的人,索性便道:"人總有不遂心的時候,你卻隻拿自己的身子玩笑,以後再想要遂心,身子也跟不上了。"淩雲徹本自心煩,所以連一向要好的趙九宵都打發了不在身邊,自顧自地喝著悶酒。此時聽她這麽說了一句,心下愈加不樂,嘴上也不耐煩道:"你是什麽人什麽身份,自己也不過是晾在泥潭裏起不來,還有心思理會別人。"如懿受了這將近一年的搓磨,心下自寬,也不把這些話放在心上,隻在月色下將白日裏晾著的衣服又抖了抖平整,道:"雖然身在泥潭裏,可總不願沉淪到底。我要是將心口上的一口氣鬆了,便永遠沉淪苦海,無法脫身了。""難不成你心裏還想走得出這鬼地方?"雲徹冷冷笑著,"別癡心妄想了。這個地方你走不出去,我也走不出去的。"如懿抬頭望著月色,淡淡笑了笑:"走不出去又如何?好歹也得活出個人樣來。我若稍一鬆懈,一口氣撐不下去,和這裏那些瘋瘋癲癲整日在地上牆角打滾的女人還有什麽不同。索性一脖子吊死在那裏,屍體也沒得善終。"她蹲下身,看著茂盛欲滴的青苔底下四處爬動的螞蟻:"你見過螻蟻麽?螻蟻尚且偷生,而且希望偷生得不要那麽艱難,所以無論怎樣,我都要忍耐下去。""忍耐就夠了?"他仰天倒著酒喝,冷然道,"還不如痛快一醉,萬事皆忘。"如懿搖頭道:"看你這麽個喝酒的樣子,大約不是為了前程,就是為了女人。偏偏這兩樣東西,都不是醒來就可以忘記的。反而你越是借酒澆愁,越是沒有半分起色。""前程?我這種漢軍旗下五旗包衣的出身,家裏又貧寒,能有什麽前程?"他大口大口地吞咽著烈酒,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所以沒有人看得起我,所有人都要離開我。"如懿冷笑連連:"你是漢軍旗下五旗的包衣又怎麽了?我還是出身滿軍旗上三旗的大姓烏拉那拉氏,一朝潦倒蒙冤,被人困在這裏,終身見不得天日,難道我不比你淒慘可憐麽?隻是做人自己可憐自己就罷了,要說出這等可憐的話來讓人可憐,真真是半分心胸都沒有了!"雲徹陡然被人奚落了這幾句,又借著酒意衝頭,便不管不顧起來:"我能有什麽法子?生定了的身世,還有能力往上爬麽?你被人冤枉困在冷宮是你沒本事。而我呢,一點本事都使不上,便徹底沒了希望。連我喜愛的女子也離我而去,嫌我給不了她翻身的機會!我還能怎麽樣?"月光朦朧,是個照不亮萬千人家的毛月亮。那麽昏黃一輪,連心底的心事亦模糊了起來。門外的淩雲徹固然是沒有指望的,可是她能有什麽指望?隻不過是含著冤屈,受著悲怨,拚死忍著一口氣,不願徹底沉淪至死而已。是,她是個小女子,都尚且能如此,如何一個七尺男兒,偏偏這般自怨自艾。

如懿忍不住道:"能與你共患難的女子,不得已走了才值得你痛哭大醉!若是隻能同富貴不能共患難,還要嫌棄你的出身前程,這種女子,若是早早離開,換了我便要買酒大醉一場額手稱幸,以示慶賀。你如今既是喝了酒,要放聲大笑慶賀也來得及!"雲徹的酒意兜頭兜腦地衝了上來,一股悲愴之意自胸中直衝而上,幾乎把胸腔都要迸碎了,他森森冷笑道:"這樣子冷心絕情的話,也隻有你們女人說得出來。我見過你,你的那張臉,和她竟有幾分相像,難怪說出來的話都是這樣冷冰冰的沒有半分情意!"如懿聽他言語間似是受了那女子極大的委屈,本就很是瞧不上那樣薄情寡義的女子。眼下聽那醉漢竟拿這樣的女子與自己渾比,雖然她如今淪落成冷宮裏一個被廢的庶人,卻也容不得被人這樣比了下賤去。如懿本是出來活絡活絡塗了薑汁的筋骨,想要發熱暖暖關節,現下卻被氣得渾身發熱,便也懶得說話,徑自回了屋裏。

如懿甫一進屋,就見惢心就著微弱的燭光在打著絡子。惢心的手巧,絲線落在她手裏便在十指間飛舞不定,讓人眼花繚亂,不一會兒工夫,便能編出一條好看的花樣子汗巾子,有鬆花結的、福字結的、如意結的、梅花結的,最巧的是戲文裏的崔鶯鶯拜月燒香,她都能活靈活現地打出來,形形色色,顏色也配得好看。最精細的功夫,是在手帕絹子上打出各色花樣來,經了她的手,絹子也不是普通的絹子了,配著珍珠穿了絡子,或是細巧別致的穿八寶纓絡,光是拿在手裏,便是一方風景。

彼時尚在閨中,暖閣下的朱漆鏤花長窗半開著,涼風吹起低垂的湘妃竹簾,隱約傳來數聲蟬嗚,愈噪複靜。有微熱的晚風帶著迷蒙的梔子花香緩緩散進,那本是最沉靜清新的花香,被空氣的熱氣一蒸,也有些醺然欲醉。那是盛夏最末的光景,一陣風過,殿外的薔薇花四散零落如雨,片片飛紅遠遠地舞過,光影迷離如煙。那時無憂無慮的如懿,便斜簽在楊妃榻上,看著窗下的惢心,手指飛舞著打出一隻大蝴蝶來。

那樣清閑的時光,閨閣的遊戲,如今倒成了謀生的技藝了。如懿想著便有些心酸,緩聲道:"夜深了,別低頭做那些活計,仔細傷了眼睛。"惢心淡淡一笑,撐著道:"海貴人雖然得寵,也不過是個貴人的份例,皇上賞的那些東西變不了錢,小主的首飾也不能拿去變賣讓人落了口實,可是咱們身邊的銀子,卻是越來越少了。"惢心說的也是實情,初入冷宮的艱難不過是身體發膚受苦,自己雖然是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出身,但統共隻有她和惢心兩個人在這裏,身邊又是些瘋瘋癲癲的居多,許多粗活譬如洗衣倒水,一一都得自己學著做起來。隻是許多事能忍,譬如送來的飯菜,冬天的時候冷冰冰的沒一絲熱氣還能忍,雖然是放了幾天的隔夜飯菜了,倒好歹還不壞。但天一熱起來,外頭不管不顧送來的餿飯餿菜,夏天的時候遠遠就能聞到一股酸腐味道,惹得蒼蠅嗡嗡亂飛。但冷宮裏的人要活著,也要有活著的本事。單看吉太嬪好端端地活了下來,她便知道必定有餓不死的法子。

果然,冷宮外守著的幾個侍衛都不是吃素的,打了絡子繡了手帕交出去,總能由他們換點銀錢回來,雖然總被他們昧下大半,但有他們通融著送飯菜的小太監,送來的飯菜總算是不餿不壞了,冬天的時候最低等的棉絮也總能換回來些。於是,大半的時光,她和惢心都費在了讓自己活下去的這些活計上。

次日起來的時候天色便陰陰的不大好,如懿和惢心的風濕便有些犯得厲害,正掙紮著要起來處置一天的活計,卻聽外麵大門"吱呀"一聲,撲落了好多灰塵,竟是冷宮的角門被開啟的聲音。如懿來了這麽多時日,從未聽見過門鎖開啟,即便海蘭貴為寵妃,也隻能和她隔著門扇說說話。如今突然開了門,竟不知道是什麽事情。

她聽著那角門開啟的聲音,雖然不大,心裏卻有了一絲熱絡一絲畏懼。

誰知道進來的,是什麽呢?

如懿坐著還未挪動身子,惢心便先起身去看了。誰知道她才出門外,便是一聲又驚又喜的低呼,很快又被壓抑住了,立在門邊滿臉是淚地回過頭,那淚雨蒙蒙之中卻帶了無比歡欣之色:"小主,是他來了。"昏暗的屋中,借著門口的光線,如懿微眯了雙眼,才看到一個太醫模樣的青年男子提著小藥箱進來。惢心又驚又喜地捂著嘴低聲啜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懿立刻明白過來,撐著桌子站起身來,緩緩道:"江與彬?"來人從容不迫,絲毫不以進入這種醃臢地方為辱,彬彬有禮道:"微臣來遲,小主受苦了。"他說完,側身看著惢心,那一雙幽黑眸子,在幽閉的室內看來,亦有暗轉的光澤,他輕聲道:"惢心,你受苦了。"這一句話,與方才問候如懿的語氣是迥然不同了,那種關切與熟稔,仿佛是與生俱來,更是發自心底的溫意。

這樣淡淡一句,惢心已經紅了眼眶:"沒想到你還能來。"江與彬向如懿請了一安,從藥箱裏取出請脈的枕包,道:"能來已經不容易了。還是海貴人上下通融了多少關係,才能這樣過來。"如懿道:"其中費了不少關節吧?"江與彬一笑:"自小主和惢心入了這裏,微臣一直想來,可是人微言輕,無計可施。海貴人也因宮中連著出了幾件大事,無法立刻來找。如今還好海貴人想了些法子,讓微臣在太醫院犯了事,被罰來冷宮給廢妃太嬪們診治,希望她們瘋得不要太厲害。"惢心倒了碗白水來給他:"這裏沒有好東西,你將就著喝吧。"江與彬笑道:"來了這裏,還當是什麽錦衣玉食的地方麽?你們別太受苦了就好。"他凝神診了一會兒脈,便道:"小主的身子沒有大礙,隻是憂思過甚,頗為操勞,腎水有些虛枯。再者風濕是新得的,雖然發得厲害,但根基還不深,慢慢調理是治得過來的。"說罷他又替惢心搭脈:"你的風濕比小主還輕些,大約是素來身體強健的緣故。但切記萬萬不能逞強,不能在犯風濕時仍強撐著勞作,否則這病便入了骨髓,再難好了。"說罷,他提筆寫了方子念道:"川烏、草烏、獨活、細辛、桂枝、伸筋草、透骨草、海桐皮各三錢水煎。"又細心叮囑:"光服藥見效太慢,還得拿桑枝、柳枝、榆枝、桃枝剝了皮,再加追地風、千年健熬水日日熏洗患處,才會好得快。另外,微臣每次來都會給小主和惢心針灸。"如懿心中感動,謝道:"江太醫有心了。"江與彬滿臉愧疚:"有心還來得這樣遲,是與彬的錯。藥開好了微臣會從太醫院領來,隻是熬藥的事得辛苦惢心了。"如懿感歎道:"有藥就很好了。"

江與彬想著惢心笑意溫煦:"我雖然來得遲,卻總算來了。以後我在,多少能方便些。至於你們的生活起居,"他從藥箱中摸出一包銀子:"海貴人與我的心意,都在這兒了。"

第十八章 蛇禍

到了三月裏的時候,天氣漸漸和暖。好似一夜裏春風化雨,飽滿了柳色青青,桃紅灼灼,飽蘸了雨露潤澤,洇開了花重宮苑的春天。

時氣見好,皇後的病也逐漸有了起色,雖還不能下地,卻至少能支撐著坐起身來了。慧貴妃為了寬皇後的心,日日都把三公主帶在皇後跟前逗樂盡孝。皇後雖然失了愛子,想著年紀還輕,終究還有一個女兒。皇帝又時時寬慰著,命太醫好生調養,指望著再生下一個嫡子來才好。

有了這一分心懷在胸,皇後少不得掙紮起精神來好自調養著。待得精神漸漸好了,有一日慧貴妃便把伺候的人都打發出去,將藏了數月的燒得隻剩半片的人偶取了出來,將事情始末一一說個清楚,又有三公主這個皇後親生女兒的旁證,由不得皇後不信。

皇後人還在病床上,不過穿著一身家常的湖水藍繡蓮紫紋暗銀線的綃緞宮裝,頭上的寶華髻上綴了幾點暗紋珠花,臉色蒼白中卻帶了鐵青,顫抖著嘴唇道:"你說的都是真的?"慧貴妃當即跪下,賭咒發誓道:"事情就出在娘娘的端慧太子崩逝後的幾天,又是在冷宮附近看到的這個東西。若說不是詛咒,臣妾斷斷不信!"皇後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如臨大敵:"你是疑心她?"慧貴妃道:"冷宮那兒哪裏有人去?這個東西隻有被風從冷宮裏吹出來才是有的。她能那麽好心祭拜端慧太子,必定是聽到了喪鍾哭聲,知道了端慧太子早逝,那毒婦不知怎麽高興呢,連太子走了都不肯放過,上了路還要詛咒他。"她神色一凜,姣好的麵容間更添了幾分戾氣:"臣妾想著,這種詛咒怕不是那一日才有的。隻怕咱們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偷偷詛咒上了。怪不得從她進了冷宮之後,端慧太子的病就忽好忽壞的,總沒個全好的時候,怕就是那瘋婆子搞的鬼。"皇後新喪愛子,聽見這些話,簡直如椎心泣血一般,如何能聽得有人這般詛咒愛子。她細想起來,雖然如懿進冷宮前她的兒子便不大好,可的確是如懿進了冷宮之後,孩子的病情就一直反複,以致突然暴斃,讓她這個做母親的,幾乎斷了一生的指望、如今想起來,有了這個緣故在裏頭,幾乎是恨得眼睛裏要沁出血來,一雙手死死攥著錦被,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要吞了人一般。

慧貴妃幾乎是皇後入府之後即刻隨侍在身邊的,多年相對下來,何曾見過皇後的神色如此駭人,心下也不覺害怕,忙喚道:"娘娘,皇後娘娘,您可千萬別氣壞了鳳體。"皇後冷了半晌,才緩過一口氣來,慢條斯理道:"本宮哪裏是氣壞了身體。妹妹分明是送了一貼好藥來,催著本宮要逼著自己好起來,再不能像個活死人似的躺在這裏,讓本宮的孩子白白去了。"慧貴妃聽她雖說得慢,但一字一字狠狠咬著磨出聲來,知道皇後心裏著實是恨透了,便道:"那皇後娘娘的意思是……""如今她在冷宮裏,咱們在外頭。凡事不要著急,穩穩當當地來就是了。"皇後擺了擺手,慢悠悠彈了彈指甲,道,"那些飲食照樣還送進去給她吃的吧?"慧貴妃道:"她哪裏吃得下餿腐的東西,稍稍花點銀子通融也是有的。然後咱們順理成章,把那些東西送進去給她吃。娘娘放心,一點都看不出來的。"素心捧了碗藥進來,皇後點點頭道:"擱著吧。"素心擱下便告退了,慧貴妃雖然對著嬪妃們囂張肆意,皇後跟前卻是無微不至,便親手端了湯藥伺候皇後吃了,又拿了酸梅子給皇後解苦味。

皇後感歎道:"如今真正在本宮麵前盡心的,也隻有你了。對了,你的身子每常不好,記得多吃溫熱進補的東西,別耽誤了。"慧貴妃一力謝過,卻聽外頭道:"慎常在來給皇後娘娘請安。"慧貴妃聽得慎常在的名字,便有些不屑之意,坐正了身子略略理了理領扣上的翠玉蘭花佩上垂下的碎玉流蘇。

皇後看慧貴妃神氣不大好,便道:"怎麽?很看不上她了?"慧貴妃隻當著皇後一個人的麵,便沒好氣道:"狐媚子下賤,娘娘病了這些日子竟不知道。皇上一個月裏頭有十來天召幸她的,今兒賞這個,明兒又賞那個,連先頭得寵的海貴人和玫嬪都趕不上她的風頭呢。"皇後似笑非笑倚在攢心團枝花軟枕上:"那麽你呢?皇上可還眷顧你麽?"慧貴妃臉上微微一紅:"不過一個月裏留在臣妾那兒五六次吧。"皇後淡淡"哦"了一聲道:"那也不算少了。你是宮裏的老人兒了,位分又高,隻在本宮之下,不必去和那起子位分低的嬪妃計較,沒得失了身份。你要記著,她們爭的是一時的恩寵,你卻要爭一輩子的念想。目光且放遠些吧。"慧貴妃得了皇後這一番教訓,一時也不敢聲張了。聽著皇後傳喚了慎常在進來,隻見錦簾掀起處,一個衣著華麗的麗人盈盈進來,身上一襲洋蓮紅繡蘭桂齊芳五色緞袍,頭上是銀葉瑪瑙花鈿,累絲鳳的珍珠紅寶流蘇顫顫垂到耳邊,蓮步輕移間,便如一團華彩漸漸迫近。

慧貴妃到底按捺不住,輕輕哼了一聲,拿絹子按了按鼻翼上的粉,以此抵擋那麗人身上傳來的迫人薰香。

慎常在恭恭敬敬地請了個大安,口中道:"皇後娘娘萬福金安。臣妾聽說娘娘身上大好了,特意過來看望娘娘。"說著又向慧貴妃請安不迭。

皇後含笑吩咐了"起身",又囑咐"賜座"。阿箬方才敢坐了。

慧貴妃慢慢轉著手上的鴿血紅寶石戒指,笑了笑道:"慎妹妹的氣色真好,看著白裏透紅的,跟外頭廊下的桃花似的,粉麵含春哪。看妹妹這滿麵春風的樣子,想來昨兒皇上是歇在你那裏了。"慎常在聽她語氣含酸,便訕訕地笑笑:"姐姐說笑了。""說笑?"慧貴妃輕嗤一聲,"妹妹日常見著皇上,恩情長遠,自然是把這恩寵當說笑了。不比咱們,三四日才見皇上一次,高興都來不及,哪裏還敢說笑呢。"慎常在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隻垂了臉不去接她的話。

慧貴妃看在眼裏,益發以為她是一味地得寵所以不把自己放在眼中,心中更是愀然不樂。慧貴妃的父親高斌自皇帝登基以來就是前朝最得力的臣子,與三朝老臣張廷玉一起輔佐,如同皇帝的左膀右臂。她在後宮又得寵,哪裏受得了這樣的氣,便打量著慎常在道:"慎常在今日打扮得好顏色好豔麗,不知道的還以為常在不是來看望皇後娘娘病情,安慰娘娘喪子之痛的,倒像是來看熱鬧湊笑話的。"慎常在猛地一凜,忙賠著小心道:"皇後娘娘鳳體見好,臣妾這麽打扮也是來應一應娘娘的好氣色。另外一樁……"她轉臉對著慧貴妃嫣然一笑:"皇後娘娘盛年體健,又深得皇上眷顧,要再得十位八位皇子也是極容易的事。貴妃娘娘說是麽?"慧貴妃被她這麽一說,方知她口齒厲害,果然有皇帝喜歡的地方。當下當著皇後的麵也不好再說什麽。

皇後和顏悅色地笑道:"你的心意本宮都知道。你做了那麽多的事,本宮和貴妃難道還不知道你的心意麽?貴妃不過是和你說笑話罷了,也是把你當個親近人而已。來,你坐近些,好多話貴妃都要和你說呢。"慧貴妃唇邊凝了一點笑渦:"可不是,妹妹如今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聽說不日還要抬了貴人呢。咱們不指望著妹妹,還能指望誰呢?"

出了長春宮,阿箬扶著宮女新燕的手走得又快又急,一陣風兒似的。新燕知道她是著了惱,越發不敢言語,隻得小聲勸道:"小主走慢點,走慢點,仔細腳下。"阿箬走得飛快,驟然停下腳步,鬢邊垂落的珍珠紅寶串兒沙沙地打著麵頰,好像是誰在扇著她的耳光似的。她順手狠狠一揪,將發髻上累絲鳳步搖一把扯了下來摜在新燕手中,恨恨道:"什麽勞什子,也來欺負我!"新燕嚇得臉都白了,捧著那累絲鳳步搖道:"小主,這可是皇上賞的,您瞧滿宮裏的小主,嬪位以下哪裏能戴紅寶呢?都是皇上疼您的心意啊。"阿箬走得額上微微冒汗,站在紅牆底下氣咻咻地揮著絹子:"皇上賞我的?皇上賞我的多了去了!"新燕忙賠著笑道:"可不是。皇上哪一天不賞賜咱們這裏,饒是嘉嬪生了皇子,皇上像得了個鳳凰似的,也不過這樣賞賜罷了,奴婢瞧著許多東西還不如咱們的呢,嘉嬪不知道多眼紅。皇上到底還是寵愛小主您的呀!"阿箬撥著手腕上一串明珠絞絲釧出神,慢慢道:"你也覺得皇上是寵愛我的麽?"新燕喜滋滋道:"可不是,滿宮裏不是都在說,小主雖然位分低些,但論寵愛,誰都比不上您呢。"阿箬怔了怔,忽然虎起臉,反手就是一個耳光:"皇上對我寵不寵愛,也是你能議論的麽?小心我拔了你的舌頭。"新燕不知她為何發怒,嚇得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一聲也不敢哭,隻捂著臉低低說:"小主,出來有些時候了,咱們還是回去吧,要不然嘉嬪娘娘又有的排揎了。"阿箬輕哼一聲,不以為然道:"排揎?我若有些好故事告訴她,她更有的排揎呢。"

海蘭伏在角門邊,一身暗色彈花織錦鬥篷將她的身形掩飾得不露痕跡。她悄聲道:"江太醫來了之後,姐姐的風濕好些了麽?"如懿撫著膝蓋道:"好多了。"

海蘭低低道:"姐姐好多了,皇後的病也日漸有起色。說來奇怪,病的時候就病得那麽厲害,說好了也好得那麽快,昨日居然可以下床了。""她是心病。有心讓自己好起來,總是能好的。"海蘭輕輕"嗯"了一聲:"眼下後宮裏人不多,皇太後本來打算選秀,可端慧太子剛過世,皇上也無心操辦。今日聽說皇太後選了幾家公卿的格格養在身邊,表麵上說是鞠養閨秀,伴她老來之樂,想來都是將來為皇上充實後宮準備的。"如懿輕輕一嗤:"如今皇後不大好,後宮的一大攤子事情都交給了太後,太後自然要盡心盡力的。都選了些什麽人?"海蘭掰著指頭道:"總有三四個,其中最出挑的便是太常寺少卿陸士隆的女兒陸氏,侍郎永綬的女兒葉赫那拉氏。聽說太後喜歡得緊,一直帶在自己身邊親自調教呢。"如懿關切道:"別總想著別人。如今你如何了呢?"海蘭默默道:"我還能如何?老樣子罷了,隻能牽住皇上的心不走而已。"如懿蹙眉道:"便這樣艱難麽?"

海蘭猶豫片刻,還是道:"皇上很喜歡阿箬,聽說過了端午就要封貴人了。若是有個一男半女,成個主位也不是什麽難事。"如懿一想起阿箬當年紅口白牙冤枉自己的事,便覺得刺心無比,恨聲道:"她便這樣得意麽?"海蘭道:"得意自然是得意的。皇上這麽寵愛,又是賞賜又是召幸,她阿瑪也在外頭得意,每年到了治水的時候,總用得上他。可她猶是不足,成日家在宮裏打雞罵狗的,也不知哪裏不好了。細想起來,她這樣的人總是貪心不足的。"如懿想了想,忍耐著道:"如今也急不來。你且護著自己要緊,不用替我多籌謀。"海蘭正要說什麽,卻見淩雲徹踢踢踏踏地走過來,不耐煩道:"時辰差不多了,海貴人趕緊走吧。總在這兒磨蹭,耽誤了您的大好時光。"海蘭得寵多日,見慣了旁人的奉承,冷宮這兒雖不能進去,但來往亦是自如,何曾聽過這樣的話,當下就冷下臉來。還是如懿在裏頭拍了拍門暗示她不要理會,海蘭念著往後總有再來的時候,總要靠著淩雲徹通融才行,少不得忍著氣走了。

如懿見淩雲徹這般口氣,倒也不惱,隻淡淡道:"這麽些日子了,還放不下舊事睜開眼睛看看前路麽?"言畢,她便轉身進了自己屋子。雲徹頹然坐倒在冷宮的角門邊,睜眼看著墨黑的天色,眼前浮起嬿婉清麗柔婉的麵龐,心中不覺狠狠一搐,像被一把生滿了鐵鏽的鈍刀狠狠劃過又來回切割著似的。他下意識地去摸懷裏的鹿皮酒囊,那裏頭是他最愛喝的摻了雄黃的白酒,氣味又甘又烈,別有一股衝鼻的氣息。他擰開蓋子正要喝,驟然想起裏頭的如懿從前說過的話,想想也是無趣,便睜著眼睛打算獨自守完前半夜,然後和九宵換了去睡覺。

他模糊地想著,不覺有睡意慢慢襲來。左右冷宮這裏沒有旁人過來,打個盹兒也是尋常的。他便索性閉上眼睛,由著自己睡去。

淩雲徹被驚醒是在夜深時分,他估摸著自己才睡了一兩個時辰,腦袋裏還昏昏沉沉的,卻聽得離角門最近的屋子裏傳來一聲又一聲壓抑而畏懼的低呼聲。在冷宮待了這麽久,他認得出那聲音,是如懿和惢心倆主仆的。他也意識到,這樣驚恐的低呼,一定是出了很大的危險。

他迷糊的腦袋驟然醒轉過來,幾乎是本能地從腰帶上解下鑰匙開了角門直衝進去。

眼前所見幾乎讓他目瞪口呆。傾盡他一生的閱曆,他也沒有看過同時幾十條蛇在地下悠遊地扭動著軀體,慢慢地往床鋪的所在靠近。且不說那膩滑陰森的軀體,噝噝冒出的陰惻惻的聲音,光那種腥氣,就已讓床上兩個僅著單衣的女子嚇得麵目無色,魂飛天外了。

惢心見了他進來,如見了天降神兵一般,幾乎是喜極而泣:"淩大哥!快來救我們。"雲徹被這一句"淩大哥"喚得回過神來,幾乎是本能在驅使著他背過身轉身逃命而去。不錯,多年的鄉間生活教會他的,便是分辨有毒和無毒的蛇。而這些蛇,分明都是有毒的。趁著現在那些蛇壓根兒沒注意到他,他如何能不拔腿就跑。

恐懼和惜命的情緒幾乎是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口,他轉身的一瞬間,忽然聽到一聲低低的呼喝:"淩雲徹!"他轉過臉,看到縮在床鋪一角的如懿,分明已經是滿臉的懼色了,卻還強撐著護在惢心身前,硬撐著一臉的鎮定,拿被子死死捂住自己。

兩個弱女子,兩床薄被,如何能抵擋群蛇的來襲。任意一條蛇隻要輕輕咬齧一口,除了死,便再沒有別的活路。

可是他,不能硬生生拒絕這樣的神情,來自一個女子的神情。他狠一狠心,從懷中掏出鹿皮酒囊,朝著群蛇環伺處用力潑去。那酒中含了些許雄黃,本是蛇最忌諱害怕的。果然所潑之處,那些蛇都紛紛退避,行動也遲緩了好多,連口中的噝噝聲也弱了下去。他趁著此時找到落腳之地,拔下腰刀趁著一股勇氣胡亂揮去。

床鋪上的二人嚇得麵無人色,隻看他左揮一刀右揮一刀,刀鋒所及之處,那些蛇都斷成兩截,心下稍稍安穩起來。誰知淩雲徹揮得大意了,一條蛇隻被削去尾巴,大半個身體借著刀子的力量飛了過來。如懿擋在惢心跟前,一時不防,卻見那蛇冰涼的身體落在了自己手腕上。如懿惡心得渾身都發毛了,才要伸手揮開,卻覺得手背上忽然一涼,像是有什麽細小而堅硬的東西冰冰涼而尖銳地嵌了進去,還未覺得痛便一陣陣麻上來。

如懿隻覺得頭暈目眩,胸口一陣陣地憋悶上來,身子一軟便歪在了惢心懷裏,惢心驚呼道:"小主,小主你怎麽了?"便慌慌張張地抬起如懿的手:"小主你的手背怎麽都黑了?"那邊廂淩雲徹才手忙腳亂處置了蛇,眼看都死透了,卻聽得惢心沒命價慌起來,忙轉頭去看。他一人應付那些毒蛇,本就出了一身的虛汗,此刻看到如懿麵如金紙,心下一慌,那一層本已涼透的虛汗又逼了上來。

如懿雖然身上逐漸失了力氣,但腦子裏還清楚,便低下頭就著傷口一吸。她本是毒性發作虛透了的人,這一吸本吸不出什麽。惢心卻明白了,忙要探頭替她吸去手背上的毒液。雲徹立即攔下了,搶在前頭附著如懿的手背將毒液一口一口吸了吐出。

惢心看得目瞪口呆,雖然說男女大防,但雲徹所為,一切都是在救如懿的性命。她愣了半晌,趕緊倒了茶水來給雲徹漱口。雲徹吸了半日,見如懿手背上的黑氣盡數散去,臉上也隻剩了蒼白,而不是那種駭人的金色。他鬆一口氣,腳下微微一軟,坐在了地上緩過勁,一抬眼竟見如懿臉上微紅,眸中帶了一點羞澀,側轉身去。

他知道自己是犯了男女大防,但不也是救她的性命麽?這樣的念頭一轉,不知怎的,自己臉上也熱辣辣起來。他掩飾著拚命漱了口道:"還好,那蛇是被砍了一半的,嘴上沒力,咬得也不深,否則大羅神仙在也沒用了。不過丫頭,你還是得找找有什麽解毒的藥給她敷上。"惢心翻箱倒櫃找出了上回江與彬留下的一盒子牛黃丸,取了一點給如懿放在嘴裏嚼了,又慌道:"還能找什麽解毒的?"雲徹看惢心對這些事不通,又慌得手忙腳亂的,便急道:"這些蛇都是蝮蛇,你得找些清熱解毒、涼血止血的藥來,什麽夏枯草、半邊蓮、生地、川貝、白芷之類有麽?"那都是尋常的藥物,惢心連連道:"有,有。"雲徹吩咐了惢心把藥嚼碎了敷在如懿傷口上,自己也嚼著服了些,又取一份煮上等會兒讓惢心喂如懿喝下,道:"明日我去告訴太醫一聲,請他再來看看,應該就無妨了。"惢心千恩萬謝道:"還好淩侍衛在,否則今日小主的安危就懸了。本來,本來……這吸毒該是奴婢的事。"雲徹點點頭道:"本來是該你的事,但你一個小女子,身體自然不如咱們男人。要是你也損傷了,誰照顧你們小主呢。"他自嘲地笑笑:"我就是這麽條賤命。"如懿聽他這般自嘲,有心想說什麽,嘴唇張合著卻無半分力氣,緩了半日神,才吐出一句:"多謝。你得去看看太醫。"惢心一壁撒了草灰小心翼翼打掃毒蛇的屍體,一壁接口道:"是要多謝淩侍衛,今日若不是您在……"雲徹看了看地上的蛇屍,仰頭看了看屋頂的瓦片,踩著凳子上了桌子,頂起瓦片一看,問道:"天剛黑下來的時候有沒有聽到什麽動靜?"惢心搖頭道:"小主和我在外頭洗衣服,什麽都沒聽見。"雲徹跳下來道:"房上的瓦片鬆開了,想必有人往裏頭的梁上繞了蛇進來。蛇身上血涼,動作遲緩,晚上你們熄了燈火,人身上的熱氣就凝在一個地方不動,自然會慢慢吸引這些蛇過來。"他抬起頭,目光炯炯:"你們到底得罪了什麽人?"

第十九章 暗湧

"得罪人?"惢心吃驚道,"咱們都在這兒了,還能得罪什麽人?"如懿躺在床上,吃力道:"就是因為咱們得罪了人,所以都在這兒了。你還不明白麽?"惢心麵上一驚,下意識地掩住口,便道:"幸好淩侍衛手上帶著雄黃酒,還能抵擋一陣。否則可真是著了人家的算計了。"淩雲徹緩過精神來,慢慢道:"我平素愛喝幾口雄黃酒,就是因為冷宮這兒濕冷,什麽蛇蟲鼠蟻沒有,喝著帶著都是防身罷了。隻是這蝮蛇雖然是常見的,但一下子冒出那麽多條來,也著實是出奇。除了故意,要說是意外偶然,也是不可能的。"他拱拱手:"小主自己多保重吧。"惢心急得拉住淩雲徹的袖子道:"淩侍衛,要再有這樣的事,可怎麽辦呢?"雲徹淡淡道:"明兒給你們捎點雄黃扔進來,牆角四處都灑一點,自己提防著吧。"他說罷轉身便走了。如懿縮在被子裏,一陣一陣聽得心驚,隻睜著眼看著窗外枝丫被風吹得亂舞,像是無數鬼爪子張牙舞爪地揮著過來,越逼越近,越逼越近。她霍地坐起身來,一背脊的虛汗被風一撲,鑽心地涼。惢心端了藥進來,見她這副模樣,也嚇了一大跳,忙拿衣服給她披上:"小主這是怎麽了?別被冷風撲了熱身子,又招來什麽不好。"如懿隻得道:"方才有點嚇著了。"她掠了掠頭發道:"藥好了麽?我身上還難受得緊,好歹拿一點喝喝。"惢心忙端了藥喂到她唇邊,道:"小主先胡亂喝一點罷了。明兒江太醫過來,再仔細找他瞧瞧,好好開個方子。"如懿喝了藥,想著毒性還未完全退去,昏昏沉沉地便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果然江與彬趕著就過來了,如懿心裏念著雲徹辛苦奔勞的好處,原先看他那一層鄙薄也退了些許。江與彬仔細給她搭了脈,連聲道:"幸好昨晚救治得快,否則便是大禍了。等下我得給淩侍衛也去瞧瞧,他可是你們的救命恩人哪!"說著看惢心:"也是我的大恩人!"說完他又留了好些清熱解毒的草藥,一樣一樣囑咐了惢心調弄,又多多地留下雄黃之類的藥粉,替惢心和如懿撒在了角角落落處。

等到一切忙完,江與彬問起惢心素日吃風濕藥湯的效力,惢心淺淺笑道:"也不過那樣罷了,哪裏那麽快見效呢。"江與彬的麵上閃過一層疑雲:"這一個月來,你們都按時吃藥了麽?"惢心奇道:"巴巴兒地費了那麽多才請了你來治病,怎麽會不按時吃藥呢?"江與彬道:"方才我搭過小主的脈,蛇毒沒有大礙,但是風濕一直是老樣子。按理說你們的風濕不深,我給你們開的藥也算藥效強力的,雖不能馬上見效,但總能有些起色。"他見如懿手上打著絡子做活兒,耳朵卻一直聽著,索性也不瞞著,道:"微臣這些日子給冷宮裏許多嬪妃瞧過病。雖然也有得風濕的,但那都是積年在這裏的老人了,陰濕許久,加上年紀漸大,自然容易得風濕。隻是小主和惢心年紀還輕,又吃藥調理著,屋子也不算是冷宮裏最陰濕的地方,為何風濕會一點也不見起色?"如懿與惢心麵麵相覷,也說不出什麽來,倒是惢心問道:"會不會是中毒?"江與彬搖頭道:"世上沒有這樣的毒。倒是小主和惢心都是虛寒的體質,倒是真的,其他實在把不出什麽。"正說話間,外頭牆下的圓洞裏陸續塞進飯菜來,那些冷宮的嬪妃們一一去領取了。等到人都散去,又送進兩份飯菜來,惢心知道是她們的,便出去端了進來。飯菜雖然簡陋,倒也不腐壞,不過是兩份米飯,一份清炒苦瓜,一份水煮豆芽菜和一份醬油拌茭白。

江與彬蹙了蹙眉,心疼地看著惢心道:"惢心,你們每日就吃這個,一點葷腥也沒有?"惢心擺好筷子,笑道:"我的好太醫,這飯菜不餿不壞就不錯了。這都費了我和小主好大的工夫花銀子才求來的呢。否則吃那些豬狗不食的飯菜,哪裏還能熬到你來的這一天。"如懿笑道:"好了。江太醫才說一句話,偏你有那麽多話說。前幾日是清明節氣,有一碗燒田螺肉送進來。逢著年節,總還見點葷腥。"惢心撇嘴道:"什麽葷腥,一股腥味才是。不過就是螺螄、鴨血和蚌肉之類的,素菜也反反複複就這麽些。"江與彬當即變色道:"你說真的?"如懿見他臉色不好看,即刻放下筷子,疑道:"這些飯菜有什麽不對的麽?"江與彬肅穆了神色道:"微臣剛說過,小主和惢心都是虛寒體質,這些食物又都是大濕大寒的,小主與惢心一日三餐吃這個,加重了體內的寒氣,難怪風濕久久不見起色。原來是在這些地方。"如懿默然,一顆心緩緩、緩緩沉到了底處。原以為昨晚的蛇便已經是殺招,不承想這裏還藏著天長日久的厲害在,卻是自己留意萬分也留意不到的事情。

惢心惱恨道:"怪道呢,還以為咱們是花了銀子通融的,飯菜才和別人不同些。原來是有人做了手腳。"江與彬臉色沉重,道:"若說無心,斷不能頓頓都這樣。這些東西本是無毒的,也不相克。隻是飲食用藥,體熱的人不能過多溫補,虛寒的人切記寒涼。寒涼不是說生食冷食,而是性寒的東西。像小主和惢心的體質,便是碰不得這些的。"惢心發愁道:"那可怎麽辦呢?除了這些,咱們也吃不上別的。"江與彬看著窗外晴和的日頭,分明是四月時節春暖花開,在這日頭也照不透的地方,卻隻有淒寒徹骨。偏偏便隻有這兩個女人熬在這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年深日久……他一想到年深日久,她們還在此處,便冷不丁打了個寒噤,仿佛是一陣冷風逼進了骨子裏,透心徹涼。

如懿深吸一口氣,緩緩搖頭道:"沒有辦法。送這些飯菜的人既然有心,如果看到咱們不吃完,或是悄悄倒在哪裏,便知道是起了疑心了,更不知道要用什麽法子來謀害我們。與其如此,不如就安他的心,照吃照睡就是了。"她斜睨了江與彬一眼:"至少江太醫是不會袖手旁觀的。"江與彬心中暗讚她的沉穩,便道:"微臣會找些溫熱滋補的藥物給小主和惢心慢慢調養,希望能化去食物的濕寒之氣。至於其他的事,昨晚已經這樣險,若有什麽輕舉妄動,反而讓殺身之禍來得更早。"江與彬如此囑咐了一般,惢心便送他到了門外,自也不能遠送,隻得回來。

如懿看著桌上的飯菜,往日為了活下去,她拚命保重,每頓飯都吃得幹幹淨淨。如今看著這些東西,竟似慢毒一般,天長日久積累在自己身上,如何還能下咽。

惢心進來掩了門道:"小主,昨晚的事你疑心是誰?"如懿一下一下叩著桌腳,極力平緩著自己的情緒,緩緩道:"我還能疑心是誰?不過是想起當年驚蟄的時候,怡嬪宮裏突然掉下條蛇來。你不覺得事情有些關聯麽?"惢心凝眉道:"小主覺得,害咱們的人就是害怡嬪的人?那事兒本來就是一氣的。"如懿微微點頭,看著廊下叢生的雜草蕭蕭,黯然道:"隻是如今我們哪怕想到了是誰,也沒有辦法。隻能先保住自己的性命,不要不明不白丟在這兒就是了。"主仆倆默默地守著,照舊過活,到了午後時分,卻見外頭一包東西"啪"地丟進來,如懿正在院中晾曬衣服,拾起一看才知道是淩雲徹丟進來的一包雄黃。她感念他的細心,更兼昨日救命的勇氣,也不管他在不在,對著角門邊便誠懇道了聲"多謝"。

自進了冷宮,如懿滿心的怨恨與不甘,更兼對世人冷了心腸,除了海蘭與惢心之外,再加上如今一個江與彬,其他人是一個不信,一個不聽。無論誰落在她心裏,都是帶了當初害她的疑影的。可是經了昨夜那一番事,即便是再冷的心腸,也不覺生了一份暖意,仿佛一點涓涓的細流,潤澤了幹涸的心扉,叫她知道,這世上總還有熱心腸願意對人好的人。

或許這一點溫暖,足以讓她覺得人世蒼涼,不那麽風寒逼骨了。

如懿這樣想著,淩雲徹卻沒那麽福氣了。這一日傍晚他去領自己和九宵的那頓晚飯,才走到冷宮的甬道口,不知道哪裏闖出來幾個力大無比的侍衛,把他摁倒在地,隻問了一句:"你便是淩雲徹?"雲徹才答應了一聲,那拳頭便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了上來。他是宮裏混久了的人,知道一定是哪裏得罪了人,也不敢分辯,隻護住了要害咬著牙一聲不吭。那拳頭落下來如雨點一般,每一下都是下了狠手的。起初還覺得痛入骨髓,漸漸也麻木了。就像他一直以來的生活,除了忍耐,還是忍耐。因為反抗,隻會招來更大的痛苦。

好一會兒,那幫侍衛看他乖乖承受,也不反抗,便也打累了收手。其中一個趾高氣揚道:"知道為什麽打你麽?"雲徹抱著頭伏在地上,一時也爬不起來,隻道:"小人無知,請大人指教。"另一人"嘿"了一聲道:"原來你還真是個糊塗的!當你有幾個膽子呢,連咱們小主的事都敢得罪!還打算英雄救美,哪天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呢!"領頭一個抱著肩膀,冷笑道:"咱們小主如今是有皇子的,誰敢不睜開眼睛看看清楚,敢擾了她的好事。真當是不要命了!這次權當你是無知,以後你就牢牢記著,你在冷宮隻管是守門的,要是連救命的事也管,便是搭上你自己的性命了。"說完,幾個人一使眼色,便四下散了。

雲徹伏在地上,緩了半天的勁才爬了起來,試著動了動手腳,發現還好沒傷了筋骨,便慢慢往廡房裏走。九宵見他這個樣子回來,也嚇了一大跳,來不及去問晚上的飯菜如何,忙要拉了他細問。雲徹簡短應付了幾句,便趕緊找出傷藥來自己抹了。夜間旁人問起,隻說自己不小心得罪了人,便也應付過去了。

次日傍晚時分,趙九宵看他受傷,便幫著去領晚飯。

雲徹坐在門口,身上的傷雖沒傷及筋骨,卻輾轉反側痛了一夜,他沒有睡好,便覺得疲倦難耐,心中更含了一包窩囊火氣無處發泄,深悔自己那日莽撞進去救人,白白連累自己挨了一頓打。

他正懊惱,隻聽身後的門上篤篤幾聲響,有年輕女子輕聲喚:"淩雲徹。"一包薄薄的東西隔著牆頭"嘩"地飛落下來,他順手撿起一看,卻是一雙鞋墊子,針腳納得又細又密,顯然是新納的。

雲徹心頭微微一暖,自從他入宮當差起,便再沒人替他納過一雙鞋墊了。他一笑,牽動嘴角的傷,不覺生了幾分懊惱,更兼了一分難以言說的畏懼。他抬起頭,看著甬道之上細細窄窄的一痕天空,灰撲撲的,好像隨時會變成一條勒死人的繩索,套在自己的脖頸上。他一狠心,隨手將鞋墊從牆頭拋了進去,以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口氣冷冷道:"自從進了宮就沒穿過別人送的鞋墊,怕穿上了走到閻王跟前去。"裏頭輕輕笑了一聲,忽然笑聲止住,換了一種驚疑的口吻:"你的臉怎麽了?"想是裏邊的人看到了他臉上的傷,他索性也不瞞著,粗聲粗氣道:"那天是我莽撞了。隻想著你們的命,忘了自己也是一條命。"有片刻的沉默,如懿已經明白過來,雖然明知他看不見,卻也是深深一福到底。"抱歉,是我們連累你。"她輕聲道,"傷要不要緊?"雲徹聽她並未因自己的嗬斥與粗暴而負氣離去,轉念想見當日救與不救,原在自己一念之間,如何能怪旁人,心下便先軟了幾分,換了稍稍溫和的口氣:"不要緊,都是皮外傷。"如懿鬆一口氣:"那就好。否則我與惢心心裏更加過意不去。那麽,知道是什麽人打的麽?"雲徹猶豫片刻,想起領頭一個侍衛的話,便道:"他們說了一句,什麽有了皇子的小主,其他我便不知道了。"如懿心頭悚然一凜,便道:"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她撿起那包鞋墊道:"這雙鞋墊是惢心納了一個下午的,還望你能收下,也算我們盡一點感謝之心。"雲徹想了想道:"如果再加一瓶跌打藥給我,就算是謝我了。"如懿聞言,不覺含笑:"那就謝過淩侍衛了。"如懿回到房中,囑咐惢心挑了一瓶最好的跌打藥和鞋墊一起送出去,自己隻是坐著出神。惢心回來見如懿隻是坐在桌前發怔,便道:"小主這是怎麽了?"如懿淡淡道:"我隻是聽淩雲徹方才說起,說打傷他嫌他多管閑事救人的人說起,是有皇子的小主吩咐他們做的。""有皇子的小主?"惢心臉色微微一變,"宮中有皇子的小主,隻有純妃和嘉嬪,難道是她們?"如懿隻是沉默不語,惢心越發猜疑道:"純妃有大阿哥和三阿哥,可是她一向與我們還算親厚;嘉嬪雖然不太與咱們來往,言語上又厲害,喜歡落井下石,拔尖搶乖,但比起慧貴妃她們,也算不上有什麽深仇大恨。難道會是她?"如懿搖頭,給自己斟了一杯白水,慢慢道:"如果你受了我的指使去害人,會不會當著人家的麵提起是誰指使的?哪怕是含含糊糊的影子話都不會落下。"惢心即刻明白:"小主是說那些人是故意的?"如懿微微一笑,看著杯中的白水道:"水至清則無魚。凡事太分明,反而落下疑影。她們非要給我來這一招移禍江東,反而告訴我是哪些人更可疑。"惢心愁眉歎了一聲:"可惜咱們知道歸知道,也不能如何防範,隻能求菩薩保佑,讓她們無心顧及咱們就是了。"如懿揚眸淺笑:"這樣的事,咱們做不到,海蘭卻一定做得到。"

因著皇後喪子,皇帝膝下的實則隻有三子一女,且三位皇子都是庶出,實在違背皇帝一心立嫡子為太子的心意。這一年暮春,便由海蘭提議,因為後宮屢屢失子,有傷陰鷙,為求多子,皇帝與皇後便攜了後宮嬪妃,相隨去圓明園伴駕。一則散散心,二則也希望借此機遇可以讓宮中多些子嗣,三則也暗合了太後的心意,將自己收在身邊年齡頗相宜的太常寺少卿陸士隆的女兒陸氏讓跟著去了。

果然到了圓明園中不久,陸氏不過十五歲,因著年輕美貌得到聖意垂顧,不久便封了慶常在,在皇帝身邊很得恩寵。加著玫嬪舊愛難失,新寵又當道,如此一來,圓明園中愈加熱鬧,便越發顧不上宮裏的情形,如懿也稍稍緩了口氣。

隻是聽著這樣新寵舊愛的消息傳來時,如懿起初仍不免有絲絲縷縷的驚痛,一點一滴觸及心房,蜿蜒直刺下去,漸漸地,便隻剩了酸楚。每每這個時候,便會想起,那年的煙柳蒙蒙時節,與皇帝的初遇。

彼時,她還是高門玉樓裏的深宅閨秀,因著表姑母嫁得那樣高貴美好,也生出了一點不知天高地厚的心。她知道的,她會嫁到皇室。卻極想,與姑母一樣,承擔起一個家族的榮華,步步踏在紫禁城的朱門錦繡之內。可是偏偏,齊妃的親生子,皇後撫養的三阿哥弘時,中意的人並不是她。一個錯失,眼看著他削爵,去宗籍,逐出玉牒,最後賜死。

一顆心除了驚惶不定,更有一重快意。他是那樣看不上她,寧願去喜歡不該喜歡上的人。

於是那樣尷尬的時候,遇到了如今的夫君。

當時皇帝僅剩下的兩位成年的阿哥裏,五阿哥豪放不羈,四阿哥端穩持重之餘卻不失一段玉樹風流。明明是身世普普的皇子,卻偏偏更像一個"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的翩翩濁世公子。

那一瞬間,便動了心意,忖度著哪怕他是"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 "的人,便也顧不得自己一顆芳心了。

在冷宮的浸淫裏,或是深宮靜院午夜醒轉,夢醒衾寒的時候,會憶起很多年前,姑母與當今太後安排著他們見了一次。

姑母含笑輕聲喚著"青櫻",她便輕輕巧巧,蓮步姍姍,從十二扇泥金仕女簪花屏風後轉出來,杏子紅透紗繡牡丹含露閃緞長裙緩緩漾起一點漣漪般的微瀾,連腰帶上垂的一對白玉鷓鴣櫻桃佩都微微搖曳,仿佛一朵綻放在暗夜微風裏的紅薔薇。

不,她如何不想保持大家閨秀的沉穩篤定,安寧無波,而是,實在是在屏風後一點窺視的害羞,讓她晃了晃心思,願意捧著一顆一瓣一瓣綻放的胭脂色的心,一直一直沉靜下來,沉到塵埃的底處去。

那時她也不過十三四歲,單衫杏子紅,雙鬟鴉雛色。

一轉身,一抬頭,眼簾裏撞入了以為可以依靠一生的人。那時候的他,不過是一襲月華色淡淡青衣,袖口是極素淨的暗色花紋,仔細瞧去是唐棣之華的圖紋,腰間隻一根明黃色帶子,曉諭皇子身份。

她無端地便想起那一句:"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 "怎麽會遙遠呢?如果是真切的緣分,再遠,這個人也會來到你身邊。

他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淡淡含笑間,便是清明天際朗月入懷。可是他即便那樣笑著,也難免有一分失勢皇子的蕭索,蕭蕭肅肅,若孤鬆獨立山巔之風。

她一貫倨傲的心,莫名地就顫了顫,生了一股相憐之意。

真的,是君須憐我我憐君。他有他身世的不堪,自己也有自己的難為。

然後,亦見過一兩次。不過是姑母或者當今太後的安排。

她替太後抄書,他來請安,有時替她磨墨,喚一聲"青櫻妹妹"。她抬起頭來,並沒有旁人在,他望住她,也不過,就是相視一笑罷了。

還有一次,是陪著滿宮的嬪妃們在清音閣看戲,有一出是他點的,便是《牆頭馬上》 。戲台上的戲子歌舞泣笑,唱的是別人的人生百態。她卻被一闋引子惹動了心腸。"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她忽然便沉了心思,抬起眼,正望見他也含了一縷笑,沉沉望住自己。就是這般,遙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仿佛是暮春裏遲遲未開的花苞,忽然一陣春風至,便張開了重重心瓣,露出一點杏色的蕊。

身邊有花朵熏然的陶陶氣味,好像一整個春天,都留在了身邊,遲遲不去。

為著這個,她便肯了。肯隻是一個側福晉的地位,肯按下一顆欲比天高的心,肯容忍他的身側枕邊,眼底心間,還有旁人。

那便是一顆初見的癡心了。

而到了如今,她還能如何呢?位分也罷,恩寵也罷,一直引以為依靠的,不過是他口中常說的三個字:你放心。

可原來,到了放心的時候,卻徹底沒有讓她放心過。

還不如海蘭,從來不深愛,所以不看,不聽,不信,倒安安穩穩,平安富貴了。

如懿一副柔腸百轉千回,正凝神間,卻見惢心匆匆轉進房裏道:"小主,海蘭小主剛讓人從圓明園遞來的消息,老爺他--過世了。"

第二十章 心誌

這一驚真當是非同小可。如懿還沒將這句話在心裏過一過,便覺得一個悶雷在腦中轟炸開來,徹底暈了過去。

良久,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悠悠醒轉,睜開眼看著窗外清冷的星光,那星子微白的點點寒光,冷得透到了心底。

她的父親,竟就這樣死了?

惢心傍在她床邊,啜泣著道:"小主,老爺死的時候府裏已經很困窘了。小主是知道的,就著孝敬皇後母家承恩公的恩典,這些年傳下來,到咱們這兒已經是內囊都上來了。又因著景仁宮皇後的事,其實很多親眷都不來往了,田莊上的收成也斷斷續續的一年不如一年。多少還是倚靠著小主在宮裏的位分,日子還能將就著過些。如今……如今小主進來這兩年,府裏的一大家子人不知道多難過呢。如今是樹倒猢猻散,聽說老爺臨終的時候,床前隻剩下夫人和小少爺、二小姐三個了。"熱淚流過肌膚有刺痛的感覺,她的魂魄早已飛到了舊日的閨閣,隻聽著自己的聲音空洞地問:"烏拉那拉氏有那麽多親眷,難道都死絕了麽?"惢心含著滿眶熱淚,低低道:"小主難道不知道麽?所謂親眷,都是烈火烹油錦上添花時的熱鬧。真正到了有難的時候,一個一個逃得比八竿子還遠。如今府裏隻剩下個虛名,老爺死了宮裏隻賞了二百兩銀子,裏裏外外連個喪事都弄不周全,還是海蘭小主想盡了辦法,送了五百兩銀子出去,這才勉強像個樣子辦起來了。"曾經朱門繡戶的烏拉那拉府邸,曆代後妃輩出的豪門大族,原來轟轟烈烈之後,也不過是人丁凋零,家財散盡,落得個高樓轟然塌的結局。

她的幼弟不過十歲,她的妹妹更小,才八歲。而母親已經老了,四十多歲的年紀,身上長年病痛不斷,需得延醫請藥。家中境況好的時候,每常還有太醫出入問安,那不僅是醫術高明,更是一份榮耀的象征。

非得皇親國戚,不能如此。

而今呢?而今隻怕連請個尋常大夫抓服藥都不能了吧?她雖然知道父親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漸漸頹敗,可如今驟然離去,未嚐不是世態炎涼刺激著他日漸老弱的心啊。

如懿睜著眼,任由淚水蒙住了眼睛:"阿瑪到底是什麽病?才會走得這樣快?"惢心道:"聽來報信的人說,從去年秋天就不大好,斷斷續續地痰裏帶血,到了今日早起一口痰湧上來堵住了喉嚨,還來不及請太醫,就過去了。聽說這之前,也求爺爺告奶奶請了許多大夫,但不是拿不出銀子請好大夫,便是人家瞧不上咱們的門第不肯來。所以老爺的病,是拖壞了的。"如懿掙紮著起身,撲到門外,哭著道:"惢心,我要去見我阿瑪,見我阿瑪最後一麵!"惢心忙拉住她道:"小主,小主,您別傷心壞了。咱們出不去,咱們一輩子都出不去的呀!"熱淚洶湧而出,像是要刺盲了眼睛。她原是被困在了這裏,如同夜鶯失去了啼聲,鳥兒被折斷了翅膀,生生困在了這裏。

即便是最困窘痛苦的時候,她都沒有這樣痛恨過,痛恨過自己身在冷宮,終身不得自由。

她哭得精疲力竭,伏倒在門邊,牆根下陰冷的青苔幾乎抵著她的臉,濕膩膩的冰冷,融著她的淚:"他老人家便這樣去了,我……我卻連最後一麵都見不上,連想要給他磕個頭都不能。"如懿跪在地上,朝著南麵家中的方向連連叩頭不已:"我阿瑪走之前,有沒有什麽話留下?"惢心欲言又止:"老爺隻有一句話,是說完了這句才咽氣的,府裏說,一定要落進您的耳根子裏。""什麽話?"

惢心皺緊了眉頭,為難著道:"老爺最後一句話是--青櫻,你沒用!"額頭觸地冰冷而堅硬,砰砰地令人發昏。嗬!真的是自己沒用嗬!拖累了自己,拖累了家人,拖累到父親臨死,都不能咽下這口怨氣。如懿心頭發顫,身子一仰,幾欲暈去。

惢心忙扶住了她,抱著她的身子道:"小主,小主您要保重。您若再傷了身子,咱們府裏便真是一點指望都沒有了。"如懿的頭貼在生冷的泥地上,以此來涼自己的心目。"指望?"她自嘲地失笑,落淚道,"還有指望麽?"從她進冷宮的那一天起,她便知道是沒有指望了。一息尚存,百般求生,隻是不願意就此平白死去而已。沒有炭火的冬日裏,隻能拿一床床被子衣物厚厚地蓋住自己,恨不能如蛇鼠般冬眠度日。偏偏隻能醒著,咬著牙抵禦著寒冷,吞下冰冷難咽的食物,苟延殘喘。風濕的痛楚在四肢百骸裏蔓延的時候,連肢體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隻好像看著有人切骨磋粉,一點點磋磨著。她都一一忍耐了下來。

可是她卻忘記了,以為能求得彼此的平安,卻疏忽了因了她的失寵被廢,本已沒落的家族,更是一切散如煙雲。

是她忘了,是她疏忽。家族的榮辱全都係於她一身,她怎可在冷宮繼續忍耐下去,沒有出頭之日?

這一夜,她幾乎難以成眠。七月時節雨瀟瀟,風蕭條,雨亦蕭條,原本暑熱的天氣被驟然而至的冷風冷雨裹卷在一起,吹得身上一陣熱一陣涼,如同她在沸油與冰屑裏翻滾烹炸的一顆心。她聽著夜雨敲打青瓦,撲簌撲簌的冷硬聲,茫茫漫漫,仿佛是無數低低的哭泣,來自遙遠的幽冥世界。

這樣翻翻覆覆的兩夜,她自己都覺得倦極了,可是偏偏睡不著。外頭的雨無盡地下著,仿佛是替她滴著眼淚似的。終於在迷迷瞪瞪之中,她倦極,閉上了眼睛。

卻還是不安穩,往事影影綽綽恍惚在眼前。阿瑪老實,不過是個佐領,卻極疼愛這個長女。額娘的性子雖然厲害些,到底也是婦道人家,每日所研習的,不過是如何做頓好飯菜,讓全家歡喜滿意。幼妹憨稚,幼弟文氣,而她,在管束弟妹之餘,不過隻懂得針黹刺繡,閨閣遊戲罷了。和和睦睦的一家人,歡聲笑語還在耳邊不曾散去。然而,那一日黃昏,是姑母找她入宮,那時的姑母,雍容華貴,總有著不褪的恬淡笑意,執著她的手語重心長地與她相談。

烏拉那拉氏雖然出了她這個皇後,但底下的家道已經漸漸日薄西山。

烏拉那拉氏再沒有適齡的年輕的女兒,隻有你,青櫻,年齡合適,又與姑母最親。

如果沒有女眷入宮,或者成為皇親國戚,烏拉那拉氏的榮耀如何延續?

烏拉那拉氏的男人都不中用,隻有女人,隻有靠女人了。

那年的自己,還是那樣的懵懵懂懂,但姑母執著她的手那樣用力,她沒得選擇,因為她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

陡然間,姑母的臉色轉成了無限的淒厲,滿頭華發,發髻間的珠翠隻是越發襯出她的衰老與淒苦。她穿著皇後的衣冠,那衣冠卻舊得透透的了。

姑母聲色俱厲,逼視著她:

"當年孝恭仁太後告訴我,烏拉那拉氏的女兒是一定要正位中宮的,如今我一樣把這句話告訴你。你,敢不敢?""寵妃?除了擁有寵愛,還有什麽?寵妃最大的優勢不過是得寵,一個女人,得寵過後失寵,隻會生不如死。咱們烏拉那拉氏怎麽會有你這樣目光短淺之人?""等你紅顏遲暮,機心耗盡,你還能憑什麽去爭寵?姑母問你,寵愛是麵子,權勢是裏子,你要哪一個?"她被逼迫不過,隻得道:"青櫻貪心,自然希望兩者皆得。但若不能,自然是裏子最最要緊。這一路雖然難,但青櫻沒有退路,隻能向前。"姑母終於欣慰:"青櫻,你要明白,當一個人什麽都可以舍棄之時,才是她真正無所畏懼之時。"她還有什麽可以失去?榮華與權位,夫君的信任,家族的前途,所有的都已失去,她還有什麽可以害怕?

有陰冷的風層層逼近,姑母穿著一襲黑衣,披頭散發,恍若厲鬼,她氣得紅了眼睛,大力地扇著自己的耳光。她隻隱約記得,姑母死了,已經無名無分地死了很久。

姑母一壁狠狠扇著她的耳光,一壁厲聲斥責道:"烏拉那拉氏已經出了一個棄婦,再不能出第二個棄婦了!為什麽你還能在冷宮安於做一個棄婦?做一個成為門第之羞的棄婦?你為什麽不記得,你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你好好活著,並不是為了你一個人,而是整個家族榮辱!"姑母的耳光打得又狠又準,一下一下激烈地落在她的臉上,亦抽動她已經蒙昧的一顆心。姑母的身後,是老邁的阿瑪,老淚縱橫,無奈而軟弱。

如果是家道中落逼得阿瑪早早離世,那麽自己,何嚐不是罪魁禍首之一?因為她沒有本事保全自己,所以隻能眼睜睜看著家中人一一衰落,無計可施。

她的冷汗涔涔而下,姑母說得對,她如何配做烏拉那拉氏的女兒?

她自昏聵的睡夢中被自己驚醒,落得滿頭滿身的大汗,靠在粉末簌簌落下的牆壁上大口喘息。

生的感覺如此美妙,哪怕呼吸到口中的空氣帶著潮濕的黴味,中人欲嘔。但,好歹是活著,還要好好地活著。

惢心不安地替她擦拭著,卻又不敢驚動旁人,隻得低聲道:"小主,小主,您是不是夢魘了?"如懿緊緊攥著惢心的手,啞聲道:"不是夢魘,而是我的夢魘應該醒了。"她抬眼看著被水跡黴濕的牆壁,青苔絲生的牆角,永遠濕答答潮膩膩的泥土地麵,冬冷夏熱的屋子。受夠了,真的都受夠了!

惢心會意地握住她的手,懂得地點點頭,隻道:"海貴人不在宮裏,紙錢什麽的不大好弄進來,隻好咱們自己隨意折一點,盡一盡心意。"

圓明園中連續下了幾日的雨,越發多了幾分清爽涼意。皇後坐在"天地一家春"的暖閣裏,看著廊下的青瓷大缸中新開的幾朵碗蓮,盈盈巧巧的一朵並一朵,粉潤的色澤如桃花宿雨,盈盈欲滴。皇後賞著碗蓮,逗著手邊銅絲架上的一隻彩羽鸚哥兒,問道:"皇上真的讓慧貴妃一個人搬進了韶景軒居住?"趙一泰弓著身子恭聲道:"可不是?皇上住在九州清晏的樂安和堂,慧貴妃的韶景軒鬆柳環繞,景色絕佳不說,與皇上的樂安和堂隔岸相對,最近不過。反而是皇後娘娘與其他小主都住在九州清晏這兒的天地一家春,既擁擠繁鬧,又與皇上東西相隔,來往實在是不方便。"皇後取過一支玉簪,笑吟吟調弄著鸚哥兒:"那按你的意思,本宮該怎麽辦?""皇後娘娘是後宮之主,理應離皇上最近,少不得也得住得清靜些。而且您……"趙一泰賠著笑,抬頭看了看皇後的臉色,"您也應該盡快添一個小皇子了。否則慧貴妃如今這樣得寵,連皇上新寵的慶常在和慎貴人都被撂到了後頭呢。您不怕她趕在您前頭有了位皇子……"皇後冷冷剜了他一眼,旋即又是泰然溫和的麵容:"自從進了圓明園,皇上的幾個新寵就一直想盡辦法霸著皇上。慧貴妃詩書敏捷,能重新得皇上喜愛是好事,本宮去討這個嫌做什麽?隻要皇上不是專寵那幾個年輕狐媚的,便也罷了。"她微微挑眉,摸著細白如玉的手腕,冷笑一聲道:"隻要慧貴妃有生皇子的福氣才好呢。"趙一泰忙道:"娘娘聖明。"

皇後婉然笑道:"不是本宮聖明,太後讓咱們進圓明園,就是指望那麽多嬪妃能好好侍奉皇上,給皇上添個一男半女,本宮又怎可去幹涉?倒不如做一個安靜賢惠的皇後,由著她們爭風吃醋去便罷了。"趙一泰接過皇後手中的白玉蓮花簪,替皇後端端正正簪在豐盈的寶月髻上,笑道:"奴才明白了。難怪皇後娘娘從不屑與那些小主似的花枝招展,原來便是這個淡極始知花更豔的意思。皇上看膩了她們的弄巧心思,自然會回到皇後身邊來的。"皇後淡淡笑了一聲:"你方才說,烏拉那拉如懿的阿瑪那布爾死了?"趙一泰忙道:"是。剛得的消息,因是晦氣的事,也不算要緊人物,所以消息遞進來慢了些。"皇後"哦"了一聲,扶了扶蟬翼似的鬢角,輕聲道:"雖然慢了些,但到底是要緊的事。也是烏拉那拉氏可憐,家族衰敗,阿瑪又去了。你想辦法托人送些紙錢冥器給她,讓她燒一些給她阿瑪盡盡心。"趙一泰怔了怔:"可是宮規嚴令,宮內是不許燒這些東西的……"皇後的笑意溫和,撥了撥那鸚哥兒鮮紅的喙:"宮規是宮規,難為她在冷宮裏的孝心了。你好好去辦吧。"

這一夜月落烏啼,正好逢著七月十五的中元鬼節,又是如懿阿瑪的頭七之日。天不黑日頭就落了,那斜陽帶著淒厲的血紅色,像是誰把一整桶血都潑在了天上,任由它四溢滑落,漸漸天色亦昏暗下來,那血亦成了枯涸的血痕,黑紅黑紅地黏在了天邊。宮中林木蓊蓊鬱鬱,無數宮鴉黑羽紛騰,如烏雲遮蔽月色,回旋於天際,映著這昏沉天空,像是融入了這無盡的黑暗之中,唯有"啊啊"哀戚鳴聲一層層遙遙散落,悸動陰氣漸深的宮闕。

到了戌時一刻,遠遠聽得鼓鈸齊鳴,佛號喧天,如懿知道是宮中中元節水陸道場放焰口的儀式了。因著太後篤信佛教,宮中分別請來法源寺的僧人、白雲觀的道人和妙應寺的喇嘛舉行法事做道場,表慎終追遠,追念故人之意,以平息亡魂,祈求宮中安泰。不僅是宮中嬪妃,連宮人們也可參與。便在昨日,如懿折了一疊紙蓮花,趁著淩雲徹當值時送給他燒了追念親人亡魂,雲徹倒也十分感激。

往年此時,如懿也會在嬪妃之中放荷花燈表達故人追思。而今時今日,她便隻能在院子的廊下偷偷地燒一點紙,寄給九泉之下早逝的父親。冷宮中的人多半瘋瘋癲癲,或是早已渾渾噩噩,平日裏住得遠,自是無人來理會她們。倒是吉太嬪過來取飯食的時候看見,冷笑著幾聲道:"果然是活膩了,居然偷偷找紙錢來燒。如今太後那老妖婆一個人在宮裏,她可最忌諱這些。你可仔細著點。"說罷也不理會,便自顧自走了。

如懿蹲在那堆燒著的紙邊,火光暖烘烘地熏在她身上,才覺得暖和了好些,不像父親剛去那幾日,她總覺得冷津津的。

惢心道:"這些紙錢是好不容易送進來的,說是海貴人的意思,給小主略表哀思的。"如懿點點頭:"難為她了,塞在送飯的門洞裏送進來的,神不知鬼不覺。"惢心道:"小主放心吧。嬪妃們都不在宮裏,太後肯定去看法事了,沒人會察覺的。"話音未落,隻聽得外頭一聲尖利的冷笑道:"真沒人察覺麽?你們也太膽大妄為,無法無天了!"如懿驟然聽得聲音,手中握著的紙霍地全掉進了火堆裏,火越發燒得高高的,差點燒到了她的衣角。還來不及反應,冷宮的門霍然開啟,隻見太後身邊的成翰公公領頭進來,趾高氣揚道:"真是一群不要命的東西,宮中嚴禁焚香上供燒紙錢這三大樣,你們居然還敢躲在後宮裏偷偷燒紙錢!真是罪該萬死!"如懿和惢心陡然見了成公公進來,嚇得臉色都變了,隻懂得跪在一旁,默不吭聲。

成公公正嗬斥著,隻聽一把女聲慈藹道:"冷宮是宮中禁地,她們燒紙錢固然是不對,可成翰你在冷宮喧嘩,也未免太不懂規矩了。"成翰聽得這一聲,忙嚇得彎腰守在路邊,伸手搭住一隻保養得宜、戴著各色珠寶戒指的手,誠惶誠恐道:"冷宮汙穢,皇太後仔細足下。"皇太後扶住他的手緩緩踱進來,淡淡笑道:"想本宮年輕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來過冷宮,就當故地重遊罷了。"她目光宛然一瞥:"宮中有人向哀家舉報,中元鬼節,居然有人敢擅自在後宮燒紙錢違禁,實在是大膽。"如懿與惢心久未見太後,隻覺得她氣色越發好了,一襲綠紗繡夔龍牡丹金團壽鑲領紗氅衣配著滿頭赤金與和田玉的鈿子,更顯得她精神奕奕。

如懿見了太後,那份畏懼之色尚未從臉上褪去,倒先含了滿眼熱淚,仿佛就是不見人煙的孤魂驟然見了故人,一雙眼隻落在太後麵上,俯首叩了三個響頭,道:"奴婢被關在冷宮多時,太後是第一個來看奴婢的人。雖然奴婢明知要受太後責罰,但見太後精神旺健如舊、一切安好,奴婢便願受任何責罰。"太後見她如此情真意切,也不免生了幾分感慨:"你這孩子,在冷宮裏居然還這麽惦記著哀家。"惢心伏在如懿身邊,大著膽子道:"回皇太後的話,我家小主雖然身在冷宮,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掛念太後,每日必臨窗祝禱,祈求皇太後身體安康,福壽延年。"太後微微一滯,眼中閃過一絲動容,繼而環視著四周道:"哀家還以為你安安分分待在這兒了。既有這份心意,怎麽竟然敢違反宮中禁忌,在這兒燒紙錢這麽晦氣。"惢心嚇得一凜,忙道:"太後息怒,太後息怒。小主的阿瑪,烏拉那拉家的那布爾老爺過世,到今日正好的頭七了,小主不是有心冒犯宮規的。還請太後體諒小主一片孝心。"太後的神色看不出一點端倪,仿佛平靜的湖麵,波瀾未驚:"孝心是私,宮規為公。怎能為了私心而枉顧公理。成翰,按照宮規,該當如何處置?"成翰揚了揚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擅自燒紙錢,有違宮規,該賞步步紅蓮之刑。"太後慢慢撥著手上的赤金嵌和田玉護甲,沉聲道:"宮規大如天,那就賞吧!"所謂步步紅蓮,乃是取尺把長的鐵蒺藜抽到腳心,一頓責打下來,腳心腳背沒有一塊好肉,筋骨盡現。受刑之人一雙腳自此便廢了,被扶起行走時骨頭觸地,踩下血紅痕跡,宛若紅蓮綻放,乃是慎刑司七十二酷刑之一。

如懿一聽,不免冷汗涔涔而下,瞬即蔓延到了脖頸處,濡濕了領子。

惢心差點沒昏厥過去,忙拚命磕頭道:"太後,太後娘娘,求您饒了小主,饒了小主。"太後微微搖頭,淡然道:"凡事一旦做下,必得承擔後果。你接受便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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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如懿傳2 流瀲紫 5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96255 bytes) () 04/19/2015 postreply 05:1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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