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驚蟄
眾人麵麵相覷,一時間尚不知發生了何事。如懿醒轉得快,立刻道:"是怡貴人的聲音,還不快進去看看!"如懿一時情急,即刻帶了人先趕進去,才進暖閣,卻見怡貴人嚇得縮在暖閣的紫花梨卷草紋楊妃榻上,身上的錦被蜷成一團,她才喚了一聲"怡貴人",卻見怡貴人大驚失色,整張臉白中泛著青灰,指著地上的繡毯呼道:"救我!嫻妃娘娘快救我!"如懿的目光觸及地下,嚇得幾乎倒退幾步,宮人們也止不住驚呼起來。原來繡毯之上,一條灰花斑斕的蛇盤繞其上,噝噝地吐著猩紅的芯子,在地上搖擺不定。
一個小太監驚呼道:"呀,這是蝮蛇,是有毒的!有毒的呀!"眾人嚇得退開十數步遠,怡貴人眼看那蛇越遊越近,嚇得幾乎要暈厥過去。如懿心中慌亂不已,眼看那蛇一分分向怡貴人靠近,更是害怕。萬一傷及怡貴人腹中的胎兒,皇帝才稍稍平伏的心情又不知要低落成何種模樣。
她心下一橫,吩咐身邊的小太監道:"你們宮裏有沒有雄黃粉?"那小太監忙不迭道:"有有有!這是宮裏常備著的。"如懿忙吩咐了他拿了雄黃粉來,照準那條蛇便潑了過去。那條蛇乍然受了雄黃的氣味,一時行動有些滯緩,如懿忙伸手取過碧紗櫥邊一根宮人掃塵灰的撣子,挑起那蛇的身體一撂,照著門口潑了出去,即刻道:"快找人拿大石砸它的七寸,務必砸死為準。"太監們原本嚇得神魂未定,聽如懿這樣吩咐,忙抱過雄黃粉撒的撒,尋石頭砸的砸,不過片刻便將那條蛇處置了。
怡貴人呆呆地看著如懿,片刻才放聲大哭,撲入如懿懷中,神色敗壞:"嫻妃娘娘,嫻妃娘娘,多謝您救了嬪妾!"如懿忙拿錦被裹住了她扶進寢殿躺下,方問道:"到底出了什麽事?怎麽會忽然有條毒蛇在你暖閣裏?"怡貴人神色恍惚道:"嬪妾本覺得困乏,在暖閣裏歇息,並沒讓人伺候在側。不承想梁上忽然掉下一條蛇來,嬪妾當下便嚇得叫起來。"如懿替她撫著心口,自己也是驚魂初定:"那條蝮蛇是有毒的,若是被它咬傷一口,不隻是你,便是你腹中的孩子,後果也是不堪設想。隻是好端端的,宮中怎會有毒蛇?"阿箬替怡貴人端了茶水來道:"貴人喝盞茶壓壓驚。今兒是驚蟄,想來什麽蛇蟲鼠蟻都出來了。貴人有孕怕冷,宮中還供著地龍,格外暖和,怕是因為這個招來了蛇也是有的。"怡貴人接過茶才喝了一口,不由得手中一鬆,整盞茶都潑在了如懿身上。如懿還顧不得擦,卻見怡貴人蜷成了一團,一手死死抓住她手,一手按住了肚子痛呼道:"好痛!我的肚子好痛!"
皇帝與皇後趕來時,太醫已經為怡貴人開了安胎的方子。景陽宮中人心惶惶,如懿一時也走不脫,一壁囑咐了宮人們延醫請藥,一壁又吩咐太監們在牆根角落裏遍撒雄黃與石灰驅蛇。
皇帝步履匆匆地進來,足下之風幾乎驚起了靜塵,如懿正守在怡貴人床頭,見皇帝心急火燎進來,忙起身道:"皇上萬福,皇後萬福。"皇帝忙扶了她起身,關切道:"怡貴人如何了?"皇後亦心急不已:"太醫已經來過了麽?怎會又是遇蛇,又是腹痛,本宮從阿哥所過來,一路上都心悸不已。"如懿忙道:"俗話說,驚蟄到,蛇出洞。今兒景陽宮裏竟不知從何處冒出條毒蛇來,怡貴人驟然受驚牽動胎氣,太醫開了安胎藥服下,怡貴人已小睡片刻,現下應無大礙了。"皇帝見怡貴人睡中仍有驚懼之色,不免憐惜道:"怡貴人初初有孕,身體百般不適,今日又遇見這樣的事,實在是要嚇壞她了。"皇後看了看周遭,擔憂道:"皇上,怡貴人身懷貴胎,此番受了這樣大的驚嚇,實在可憐。臣妾聽聞蛇乃至陰至毒之物,突然間侵擾景陽宮,怕是有什麽不利。"皇帝遲疑道:"皇後的意思是?"
皇後滿麵關切:"皇上,景陽宮靠近玄穹門,地氣潮濕,若是往後再招來蛇蟲鼠蟻驚擾了龍胎,該如何是好,依臣妾所見,不如讓怡貴人遷居別宮居住。"皇帝詫異道:"遷居別宮?一時間要打掃宮苑出來,想來怡貴人也未必能住得慣。"皇後道:"東西六宮中有些宮殿一直未有人居住,臨時理出來也不便。本來怡貴人也可遷居前頭的永和宮,但永和宮大為不吉,自然是住不得的。怡貴人初初有孕,最好是能有人照拂。"她的目光往如懿臉上輕輕一掃:"今日怡貴人之事,幸有嫻妃在,才能一切無恙。不如就讓怡貴人遷居延禧宮中暫住,等景陽宮肅清一切邪物,再請怡貴人搬回就是了。"皇帝微微踟躕,看著如懿道:"延禧宮中已有嫻妃和海貴人住著,又有大阿哥,再住進去會不會太擠了?"正遲疑間,隻聽怡貴人微微呻吟了一聲,悠悠醒轉過來,見皇帝在側,不覺落淚道:"皇上來了,臣妾今日受了這番驚嚇,實在是怕見不到皇上了。"皇帝忙安慰道:"不要胡說。朕還盼你為朕誕下一位阿哥呢。"他沉吟片刻又道:"怡貴人本是皇後房中的人,長春宮也寬敞,不如還是讓怡貴人移居皇後宮中吧,有皇後照顧,朕也能安心。"皇後轉臉拭了拭眼角,不覺含了兩分悲色:"本來照顧怡貴人是臣妾分內之事。隻是臣妾方才從阿哥所來,還未來得及稟報皇上,臣妾的二阿哥著了風寒,身子一直不好。臣妾正想親自照顧,隻怕分身無術,不能照顧好怡貴人,反而有負皇上所托。"皇帝驚詫地站起身:"永璉病了,要不要緊?"皇後一提起親兒,不覺滿麵悲灼,道:"都怪臣妾疏於照顧,還請皇上允許臣妾將永璉從阿哥所接回,便於臣妾親自照顧。等永璉痊愈之後,臣妾再送他回阿哥所。至於怡貴人,本來臣妾可以將她托付給慧貴妃。但是皇上也知道,慧貴妃雖然年長,但不比嫻妃沉穩有決斷,就譬如今日之事,若非有嫻妃在,怡貴人的胎恐怕也不能萬全了。"怡貴人牽住皇帝衣袖,感泣道:"回稟皇上,今日幸得嫻妃娘娘萬事沉著,幫臣妾驅趕毒蛇。可是這個地方……"她環視雕欄畫棟的景陽宮,臉上閃過驚恐之色:"臣妾是斷斷不敢再住了。"皇帝微一沉吟:"那麽……如懿,朕隻得讓怡貴人去你的延禧宮暫住了。"如懿知道推托不得,便道:"臣妾回去便把正殿的兩間東暖閣打掃出來供怡貴人居住,但請怡貴人不要嫌棄簡陋才好。"怡貴人臉露喜色:"怎麽會呢,往後可要叨擾嫻妃娘娘了。"皇後亦含笑:"如今宮中皇上最關心的便是嫻妃與怡貴人,她們住在一起,皇上去看望倒也更方便了。"
如懿回到宮中便覺得悶悶的,一壁吩咐了宮人收拾出正殿的兩間屋子,一壁往海蘭殿中去。
海蘭閑來無事,隻穿著一件家常的月白緙絲鳳香菊紋一鬥珠長衣,擁著一個小小掐絲琺琅暖爐,正在窗下縫製香包。
如懿揮了揮手示意葉心不必提醒,轉過珠簾落帳,笑盈盈道:"天氣暖和起來了,怎麽還抱著個暖爐,這麽怕冷麽?"海蘭抬頭笑道:"姐姐來了。"她將暖爐遞到如懿懷中:"我自己哪裏用暖爐呢,是怕姐姐在景陽宮看到了什麽心寒驚怕之事,所以特意備下了給姐姐的。"如懿微微驚愕,替她正一正發髻間一枚將要垂落的攢心嵌珠絹花:"你倒靈通!"海蘭抿嘴一笑:"如今宮裏的眼睛都看著景陽宮呢,有什麽風吹草動是不知道的。"如懿微微歎口氣:"那麽以後,所有的眼睛都要盯到延禧宮來了。""一個景陽宮就足以引來毒蛇環伺,那怡貴人移居之後,延禧宮豈不也成了蛇蟲鼠蟻紛至遝來之地。"她拉過如懿細看桌上羅列的曬幹的香草葉子,"這是薄荷葉、艾葉、半枝蓮、薰衣草、天竺葵葉,都有驅蟲辟邪之效,妹妹做了這些,希望可以懸掛在延禧宮中,驅邪避災。"如懿揮手示意侍奉的宮人們都退下,海蘭親自奉了一盞菊花茶遞到如懿手中,如懿無心去飲,隻得放下道:"你也覺得怡貴人突然遇蛇,十分蹊蹺?"海蘭淡淡一笑,伸手撥了撥桌上的艾葉:"今日雖然是驚蟄,但宮中是什麽地方,何況是怡貴人有孕,人人重視,怎會突然有毒蛇出現?又那麽巧落在怡貴人休息之處?萬一今日不是姐姐沉穩,那麽怡貴人一屍兩命,便是意料之中了。"如懿從袖中取出絹子,上麵染了一點油彩顏料,遞與海蘭道:"你看看這油彩有什麽奇怪?""妹妹出身貧家,所以依稀聞過這種味道,似乎有些蛇莓汁液的氣味。"海蘭輕輕一嗅,旋即一驚,"民間傳聞,蛇蟲喜吃蛇莓,故而有蛇莓處常有蛇蟲出現一說。"如懿的歎息輕得恍如雲煙:"今日我命景陽宮中遍撒雄黃石灰,誰知至我離去短短兩個時辰內,已見十數條毒蛇遁走四竄。此事並非偶然。我雖不知是哪裏出了緣故,但想起景陽宮內因怡貴人有孕而特意裝飾華彩以表喜慶。這雖然是內務府的慣例,但不知是誰從中做過手腳,才會引來這些髒東西。"海蘭沉吟著道:"我記得景陽宮是怡貴人初初有孕時裝飾的,至今已快兩個月,等到油彩氣味散盡,這種蛇莓汁液的氣味才會明顯,正好是驚蟄前後百蟲出動。想來謀劃這件事的人心機極深,才能事先安排絲絲入扣,讓人不得懷疑。"如懿道:"怡貴人要來延禧宮,既是她自己的意思,也是皇後屬意。在怡貴人平安生產之前,延禧宮隻怕有的小心。妹妹心細如塵,便要依靠你了。"海蘭緊緊握住如懿的手:"姐姐怎樣保全妹妹的,妹妹必定一樣相待。"如懿心中說不出的感動,隻覺得宮苑重重如深海懸冰,有海蘭在,亦多了一絲可以依靠的溫暖。
二人正相對間,卻見葉心叩門而入,端了一盞湯藥進來道:"小主,到喝坐胎藥的時候了。"海蘭便道:"擱下,你且出去吧。"如懿搖頭苦笑道:"這坐胎藥的氣味,我一聞到便害怕了。可又不能不喝,隻盼望自己也有個孩子。"海蘭輕輕一笑:"我也不喜歡這個氣味。好端端的,皇後發一次善心,咱們就要多這樁苦差事。"她說罷,隨手將湯藥倒進殿中的一盆寶珠山茶內,仿佛毫不在意似的。
如懿驚道:"妹妹這是做什麽?"
海蘭不以為意:"我又不盼望生子得女,喝這個勞什子做什麽,省得苦了舌頭。"如懿頗為驚詫,盡量還是平緩了語氣道:"妹妹也不算無寵,何不趁著年輕得個一子半女,也算終身有靠。"海蘭淡然一笑,仿佛真的是不在意:"有孩子未必就是好事了。姐姐且看怡貴人和玫貴人就知道了。玫貴人產子而遭彌天大禍,怡貴人懷著身孕還不知道是被誰所害。妹妹沒有這樣百計防身的好本事,還是活得安樂些就好。""可是……"
海蘭笑著用白若蔥根似的食指抵住她的唇:"沒有可是,我有姐姐可以依靠,便什麽都不怕。"
怡貴人移居來之前,如懿和海蘭已將延禧宮清掃一新,並在怡貴人所要居住的東暖閣多懸香包驅蟲。因為隻留了兩間房出來給怡貴人居住,如懿心下也頗不安。幸而怡貴人性子平和,也不算是驕矜之人,又見如懿自己住西暖閣,倒把東邊讓給了她,心下更是感激,隻囑咐把一些貼身東西搬來延禧宮,其餘器具,隻留在景陽宮中,隨時去拿便可。為著讓怡貴人靜心養胎,如懿特意叮囑了永璜每日讀書隻許小聲,不許喧嘩吵鬧。怡貴人倒是很喜歡永璜的樣子,每每見到永璜便說,若是有他這麽一個懂事孝順的孩子,便也滿足了。如此一來,延禧宮中雖然擁擠些,倒也十分熱鬧,連皇帝也是每日必來看望一次的。
如此十數日,不覺連慧貴妃亦歎息,她被皇帝冷落了許多時日,雖然每常相見,但卻未再讓她侍寢,她亦不免感慨,請求將怡貴人挪去她的鹹福宮居住,也好得見天顏。皇帝卻隻是一笑,問她:"那麽如果晞月你見到毒蛇,會是嚇得驚叫一聲自己先跑呢,還是會救怡貴人為先?"如懿與海蘭對怡貴人的胎悉心照顧,一飲一食都細細查看,連太醫開的安胎藥方,也另請人看過藥渣,道是無妨才繼續喝下去。這樣檢驗藥渣的事,惢心倒是很樂意去做。如懿便笑她:"你去找的太醫,可靠麽?"惢心連連點頭,眼裏有微亮的光芒:"是。他是奴婢家鄉的舊識,奴婢進宮後才知道他已經在太醫院當了一個小小太醫。雖然官職卑微,但奴婢是相信他的醫術的。"如懿笑道:"你是相信他的醫術呢,還是相信他這個人?"惢心紅了麵龐,隻低頭不語。如懿已然明白:"看來不必我替你找個婆家,你自己已然有了心上人了。"惢心又羞又急:"奴婢不敢。"
如懿含笑道:"讓他好好在太醫院爭氣,有朝一日,我一定會成全你們。"惢心感激地望著如懿:"那奴婢先去準備晚膳,皇上已經傳過口諭,說要過來與小主一同用膳呢。"然而這一夜,如懿等到燭火涼透,也不見皇帝前來,出去打探的三寶縮在門邊一直不敢進來回話。
如懿慢慢夾了一筷子冷透了的蜜絲山藥吃了,那山藥本是酥滑軟糯,入口即化,又兼澆了蜜絲,格外清甜潤舌,可是此刻吃在口中,卻隻覺得那冷而滑的觸感讓人捉摸不定,連蜜絲也透出一縷清苦之味。她擱下筷子,隻聽得銀筷頭上的細鏈子玲玲作響,便道:"皇上是不會來了,是什麽緣故,你直說便是。"三寶怯怯道:"皇上從養心殿出來,正要往咱們延禧宮來,誰知看到皇後娘娘跪在螽斯門前祈福,祈求二阿哥身子早點康健,皇上才知道,原來二阿哥的風寒是越來越重了。皇上著急,當下就陪著皇後娘娘去了長春宮,然後……""然後就一直在那裏,沒有再出來。"三寶點頭答了是,如懿舀了口湯慢慢喝了道:"螽斯門是從養心殿到延禧宮的必經之路。皇後娘娘有心求神佛保佑,為何不去寶華殿而去螽斯門這麽舍近求遠?皇上當然是不會離開長春宮的了。"三寶眼珠子一轉:"舍近求遠自然有舍近求遠的好處,一箭雙雕嘛。"如懿淡淡一笑,對惢心道:"去把飯菜熱一熱,我也不必餓著肚子等候了。"惢心小心翼翼道:"小主……"
如懿微笑:"皇後貴為六宮之首,皇上陪她,是情理之中的事。"次日清晨,皇帝過來時眼圈下已經一圈墨黑。如懿正在用早膳,見皇帝前來,忙起身道:"沒想到皇上會一早過來,並沒有準備下精致膳食,還請皇上見諒。"皇帝笑道:"無妨。你吃什麽,朕便也吃什麽罷了。"如懿親自捧了一碗配了紫薑的清粥過來,又奉上鮮奶子茶和麻醬燒餅,配了幾樣清爽醬菜,道:"皇上似乎昨夜沒睡好,還是吃得清淡提神些才好。"皇帝的眉宇間隱然有憂色:"永璉病了這些日子,一直不見好,朕看他那個樣子,真是心疼。"他握住如懿的手:"如懿,你沒有看見永璉的樣子,一張小臉瘦得都脫了形。朕看著他都直想掉眼淚。"如懿甚少見皇帝如此憂慮,心下微微一抽,便道:"皇上放心,二阿哥有皇後娘娘悉心照顧,必然會很快好轉。"皇帝頷首道:"皇後說,若永璉再不見好,便要長跪寶華殿中祈福。"皇帝頓了頓,鄭重其事了神色,如懿會意,立刻示意眾人退下。
皇帝正色道:"朕已經決意,隻要永璉的病好起來,朕就要立他為太子,繼承國祚。"
第七章 伏變
殿中沉水香的氣味沉沉入鼻,如懿微微一怔,心裏有什麽念頭還來不及起來,便已把它們死死地按了下去:"永璉是正宮嫡出,皇上立他為太子也是情理之中。"皇帝飲了一口粥,不覺慨然:"朕自幼便知道自己不是嫡出,庶出的孩子身份到底不同,哪怕如今朕當了皇帝,坐擁天下,午夜夢回的時候仍是覺得心驚委屈。我朝自開國以來,從順治爺、康熙爺、先帝到朕,都是庶出的兒子。朕真的很想朕的兒子是名正言順的嫡出之子,身份貴重,無可挑剔。就當是替朕自己,完成一個幼年的願望。"如懿聽他感慨萬千,自能分辨出皇帝言下的失落與悵惘。皇帝是那樣敏感的人,生性多思,幼年生涯的種種心酸缺失,即便是如今富有四海也無法彌補的。所以他才那樣在意,那樣執著,要去完成自己當年的小小心願。
那麽,她又怎肯去拂逆他的心思。她俯下身,伏在皇帝膝頭,輕聲道:"皇上想做的,那就一定要做到。那是對二阿哥好,也是撫平皇上自己的心意。"皇帝撫著她新梳起的青絲,緩聲道:"如懿,朕知道你疼大阿哥,大阿哥也爭氣,但他到底不是你親生。哲妃的位次也不能與皇後相提並論。三阿哥雖然也可愛,但總笨笨的,被養得太過嬌氣,以後也隻能做個富貴閑散宗室了。怡貴人這一胎是公主也好阿哥也好,朕都不想了,隻希望他們母子平安就是。"如懿低低答了聲"是",隻是靜靜伏在他膝頭,聽著他呼吸聲悠然綿長,感觸他紛疊的心事如潮。
皇帝低低在她耳邊道:"朕知道這樣很不公平,朕和你還沒有孩子。但朕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去說,說出朕這麽多年的心願,讓你明白。"如懿翻過皇帝的手,將它貼在麵頰上,輕聲道:"皇上,臣妾都明白。以後臣妾有了和您的孩子,也隻盼他一生富貴平安便是了。"皇帝眼中有伏波似的動容與感切,仿佛是劃過深藍天際的流星,有那樣璀璨的光影:"如懿,謝謝你這樣懂得朕。朕也知道,這是在委屈你,可是有時候名分所在,朕也不得不委屈了。"如懿頷首道:"那皇上要立太子之事,會告訴皇後麽?若是皇後知道,一定會非常高興。"皇帝搖頭道:"康熙爺在時,就是因為過早公布了儲君,才讓諸子起了奪嫡之心。朕會和先帝一樣,將太子的名字藏於正大光明的牌匾之後,等朕百年之後,群臣自然會依照這個立定儲君。這樣也防止太子驕矜,母家專權。所以,朕不打算告訴皇後,如懿,你也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如懿望著皇帝的眼睛,頷首道:"皇上說的,臣妾都記著。倒是有一事,臣妾不能不問問皇上。王欽已死,如今伺候皇上的人可還得心應手麽?要不要再從內務府選些好的來伺候?"皇帝夾了一點小菜喝了口粥道:"李玉事事仔細,人也謙和不驕矜,朕打算再看他兩個月,就將副總管太監的位子給他。"如懿柔聲道:"李玉人是機靈,也忠心,但他年輕,皇上得好好曆練了才能放手重用啊。"皇帝"嗯"了一聲,聽見外頭人聲響起,便道:"外頭是什麽人?"如懿探首看了看道:"是禦膳房給怡貴人送的新鮮魚蝦,都是一早送來交由小廚房親手烹製的。"皇帝道:"太醫是說過,有孕之後要多食魚蝦,朕記得那時候玫貴人也很喜歡吃。朕昨日去看怡貴人,發現她這幾天總說頭昏頭痛,夜不安枕,也不知是怎麽回事,朕心裏十分擔憂。"如懿道:"太醫已經來看過,說初初有孕之人的確會如此。而且因為怡貴人夜不安枕,嘴上還發了潰瘍,幸而太醫已經開了清涼下火的湯藥了。臣妾會叮囑小廚房多用菊花茶和綠豆湯,希望怡貴人服下之後會舒適些許。"皇帝蹙眉道:"玫貴人有孕之時也是心火旺盛口角潰瘍,朕如今看見怡貴人,實在是心有餘悸。如今皇後無暇分身,如懿,一切就需你多多照顧了。"如懿含笑道:"皇上既放心,怡貴人住在延禧宮,便是放心臣妾了的。"皇帝悠然長嗅:"朕當然放心。就像每每聞著你殿中才有的沉水香,朕便覺得心思寧靜分明。"如懿微微一笑:"那也是皇上恩準,隻許臣妾所用罷了。"飯畢,皇帝便起身往養心殿去。如懿想著太子一事,又念著怡貴人的身體,實在是百感交集。正想著,卻見海蘭急匆匆過來道:"姐姐,我剛從怡貴人那裏過來,像是不大好呢,你快過去看看。"如懿趕忙起身,一迭聲吩咐了去請太醫,立刻跟了海蘭往東暖閣去。因著怡貴人有身子一直畏寒,雖然入了三月裏,她殿中仍供著炭盆暖爐。如懿攜了海蘭一進去,便覺得那暖意兜頭兜臉撲來,不覺生了蒙蒙一層汗意。
怡貴人裹著一條暗紫織花雲錦被,整個人乏力地歪在床上,似乎呼吸有些艱難,一張臉也憋成了暗紫色,與那錦被一般無二。殿內焚著檀香,連炭盆裏也扔著一把佛手,被暖氣一烘,種種香氣織在一起,香是香,卻讓人聞著有些渾濁氣悶。
如懿忙吩咐道:"裏頭的香氣太重了,快開了窗給貴人透透氣。"怡貴人緊緊擁著被子,往床裏縮道:"嫻妃娘娘,別開窗,有人要害我!"如懿忙笑道:"好妹妹,這是在延禧宮,沒人敢害你!"她伸手摸了摸怡貴人的臉,她身上臉上都熱熱的,出了好大一身汗,她忙取過絹子替怡貴人輕輕擦拭了,溫聲道:"你別怕,告訴本宮,剛才是不是做噩夢了?"怡貴人畏懼地縮在床角,驚惶地指著地上道:"好多蛇,好多好多蛇要咬我!"海蘭忙摘下銀帳鉤上懸著的一個香包,笑道:"你別怕,延禧宮裏掛了好多驅蛇的香包,蛇一聞到氣味就跑了,你安心住著就是。"海蘭看了看怡貴人,有些擔心道:"怡貴人似乎有些發熱呢,你們去取些熱水來給貴人服下。"她看著怡貴人嘴角的潰瘍,似乎又比昨天大了一些,便道:"太醫開的清熱去火的藥都給貴人喝了麽?怎麽貴人嘴上的口子長得更厲害了。"伺候怡貴人的環心道:"回海貴人的話,小主昨夜的晚膳貪吃了些魚蝦,那東西是發的,估計因為如此,嘴上的東西才長得大了些。奴婢也勸過,但小主說多食魚蝦可以讓腹中的孩子聰明,所以寧可發些潰瘍。"海蘭無奈道:"那便罷了。你們還是聽我的囑咐,平日給怡貴人服用的茶水都換成胎菊茶才好。"正說話間,許太醫便到了,如懿忙讓了許太醫為怡貴人看脈。許太醫一徑隻是搖頭:"小主連日來夢魘頗深,是不是?"怡貴人乏力地點頭:"自從上次驚蟄日遇蛇之後,午夜夢回,常自不安。"許太醫會意:"一旦醒來便渾身發熱,虛弱無力,心悸難安,更兼因噩夢而渾身顫抖,腹中隱然作痛,可有這樣的症狀麽?"怡貴人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太醫說的全中了。雖然每日夜來清晨都如此不安,但白日裏倒還好些。敢問太醫,我為何會如此?"許太醫捋著胡須慢條斯理道:"小主初次有孕,又在懷胎三月之時受驚,導致心悸煩亂,白日有人陪著開解還好,夜來入夢難免會想起。因著多日如此,睡夢不安,小主才會內火上升,嘴角潰爛。微臣可以開些安神的湯藥和外敷治療潰瘍的藥物,小主隻要按時服用應可無虞。"海蘭尚有些不放心:"可是怡貴人有腹痛之狀?"許太醫擺手道:"初初有孕之時,的確會有隱隱腹痛,那是腹中孩子在慢慢長大,牽扯到母體的緣故,不打緊的。"如懿忙問道:"怡貴人身上總一陣陣發熱,不要緊麽?"許太醫含笑道:"孕中體熱,乃是常事。小主不信可以隨時在怡貴人身上搭一把,任何時候都一定比各位身上都燙。所以有些女子剛有孕身之時,常以為自己風寒發熱,誤服湯藥,以致沒了孩子。其實隻要看過大夫,都會無事的。"如懿不免失笑,亦帶了一分感慨:"是啊,要本宮和海蘭這樣兩個未有生育之身來照顧怡貴人,難免有不周到之處,還得多謝許太醫提點。"怡貴人忙道:"有嫻妃娘娘在,嬪妾心裏已經安穩許多了。若還是留在景陽宮,那才真是後怕呢。"海蘭拍拍她的手道:"前幾日我經過景陽宮,看裏頭已經在重新粉飾了。大約是怕有蛇蟲待過,你住著害怕。等一切都裝飾好了,你也平安生下了孩子,便可以安心住回景陽宮中做你的主位了。"怡貴人微微一怔,撫著小腹含笑道:"我哪裏敢奢望真能做一宮主位呢。從前在潛邸時我不過是皇後娘娘身邊的小小侍女,能有幸侍奉皇上已經是老天爺格外厚待了。現在我隻盼著能好好安穩入睡,來日孩子平平安安生下來就好了。"許太醫在旁開好了方子,道:"啟稟怡貴人,因貴人有孕在身,微臣不敢開太烈的藥,以免損傷胎兒。所以安神湯藥也好,外敷治嘴角潰爛的藥也好,藥性都極為溫和,以保貴人和胎兒安好為上,見效會比較慢一些,但請貴人切勿焦急。"怡貴人的笑意溫婉得若三春枝頭一朵粉燦燦的櫻花:"太醫能以我和腹中胎兒為重,我又怎會怪責太醫呢。"如此,如懿和海蘭便陪著怡貴人閑聊直至午膳時分。怡貴人甚是熱情,索性便拉了如懿和海蘭一同用膳。二人推卻不得,便也一同坐下了。
因著怡貴人有孕,所有的菜品都是禦膳房送了新鮮食料來,然後在延禧宮小廚房由怡貴人自己的廚娘烹製,不可謂不小心。這一日送來的午膳有瓜燒裏脊、琵琶大蝦、繡球幹貝、炒珍珠鴨、奶汁魚片、桂花魚條、八寶雞丁、香油膳糊、紅燒魚骨、鮮蘑菜心、玉筍蕨菜、砂鍋煨鹿筋、羅漢釀蝦丁、金腿燒魚圓山雞湯。
如懿看著琳琅滿目一桌菜色,不覺笑道:"難怪妹妹你口角的潰瘍好得這樣慢,每頓吃那麽多魚蝦,飽了口腹之欲,便傷了自己的嘴了。"怡貴人不好意思道:"嫻妃娘娘有所不知,嬪妾原也不喜歡魚蝦腥氣,但皇後娘娘有孕的時候一直大量進食,頓頓不離,所以二阿哥如此聰明伶俐。而純嬪娘娘懷孕的時候總嫌味腥吃得少些,以致三阿哥……"怡貴人沒再說下去,但論起來,這也實在是純嬪的一樁心病。三阿哥嬌生慣養,學走路比旁的孩子慢,學話也是,雖然長得圓頭圓腦,十分可愛,但的確是不如大阿哥和二阿哥聰明了。為著這個緣故,皇帝連純嬪也冷落了不少,一直少去她的鍾粹宮,連累了婉答應也更不受寵。而據說本與怡貴人同住景陽宮的秀答應,因為移居到了鍾粹宮,也幾乎見不到皇帝了。
若是生下這樣的孩子,不僅不能母憑子貴,隻怕也是一生的拖累吧。
這樣想著,彼此也沉悶了不少。倒是怡貴人胃口甚好,一連吃了許多,倒也開懷。
一連安靜了幾日,皇帝因為掛心永璉的病情,也常逗留在長春宮中,對延禧宮難免有所忽略。如懿既已知皇帝的心事,隻管安心照顧好怡貴人,也不再做他想。
這一晚永璜下了學,便留在如懿房中一同用了晚膳。如懿本就雅好筆墨,見永璜的字大有進益,心下也甚欣慰,便親自看著他習字誦讀。
永璜將今日所學都背與如懿聽了,忽然生了幾分頹喪之意:"母親,兒子每天都在尚書房用心習讀,隻盼皇阿瑪來查問的時候能討皇阿瑪歡喜。可是,可是,皇阿瑪已經多日不來問兒子的功課了。"如懿笑著撫了撫他的額頭道:"那麽你就不好好學了麽?"永璜搖頭道:"那也不是。不管皇阿瑪問不問,兒子都會好好讀書的。"如懿慈愛笑道:"那就是了。不管別人問與不問,你隻管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了。因為你是為自己活著,為自己爭氣的,不隻是為了旁人。"永璜似乎有些明白,用力地點點頭:"兒子知道了。"如懿微微一笑,牽過他的手道:"不過,自己用心之餘,還能討別人喜歡,自然是更好的。母親記得前些日子皇阿瑪問你在讀《史記》了沒有?你說已經讀了是麽?"永璜道:"是啊,都已學了大半了。""那便好。母親教你一首你皇阿瑪的禦詩。你好好記下熟讀成誦,等到哪一日見到了你皇阿瑪背給他聽,他一定很歡喜。"永璜立刻笑道:"那母親快些教兒子吧。"如懿握住他的手取過筆,把著他的手一起寫下:"鹿走荒郊壯士追,蛙聲紫色總男兒。拔山扛鼎興何暴,齒劍辭騅誌不移。天下不聞歌楚些,帳中唯見歎虞兮。故鄉三戶終何在?千載烏江不洗悲。 "永璜好奇道:"母親,這是寫誰的詩?"如懿不覺帶了一抹甜蜜笑色:"是你皇阿瑪讀《項羽紀》後寫下的詩,你皇阿瑪感歎項羽英雄末路,自刎烏江,所以寫下這首詩。你讀了《史記》再能熟讀你皇阿瑪的禦詩,他一定會很高興的。"永璜鄭重地點點頭,自己又臨了一遍,末了,道:"母親,兒子跟隨你多日,如今才知道原來母親會寫字。兒子的額娘,便是字也不識的。"如懿輕輕噓了一聲,取過一塊湖藍暗色如意雲紋的寧綢料子縫製起來:"有什麽本事,別一下子都拿出來。旁人不知道的,或許到了哪一天就是你的傍身之技了。若什麽都拿出來讓人知道了去,豈不也就讓人看穿了。"永璜的眼珠子機靈一轉:"兒子明白了。"他看著如懿手中的料子,問道:"天都黑了,母親還縫衣裳做什麽,仔細看傷了眼睛。"如懿笑道:"好孩子,你且去背你的詩吧。天氣暖起來了,母親想替你縫製一件薄些的衣裳,那些奴才們手腳太粗,針腳都留在衣裳的背麵,怕磨得你不舒服。母親自己來做,會格外留意,把針腳都塞到夾層裏去,讓你穿著舒服。"永璜滿臉感激,眼中含了薄薄的淚光:"母親待兒子這樣好……"如懿的笑容溫和而慈愛:"母親就是該待兒子好的,不是麽?乖,快去讀你的書吧。"永璜坐在一旁默默誦讀,如懿取過針線慢慢縫製起來,燭光搖曳,紗窗上映著桃花窈窕的枝葉,隱隱聞得見那灼灼其華、其葉蓁蓁的芬芳。
母子二人正溫馨相對,忽然間外頭喧嘩聲大作,怡貴人身邊的環心麵無血色地衝進來,哭著道:"嫻妃娘娘,不好了,不好了!我們貴人見大紅了!"如懿陡然一凜,一顆心直直地墜落下去,像是墜進了無底的黑淵裏。她聽得自己的聲音都變了:"怎麽會這樣?"環心渾身都在發抖,像篩糠似的,得靠著牆根才能站穩:"奴婢也不知道。用了晚膳之後小主便開始腹痛,因為小主懷孕才四個月,每常也有腹痛之像,還以為不要緊。誰知今晚腹痛來得太急,才發作起來就立刻見了大紅。""那麽太醫呢?去請了麽?"
環心帶著哭音道:"已經去請了,娘娘快去看看吧。"如懿本能地撂下手中的東西,向外奔了幾步,回頭才想起永璜還在,忙道:"永璜,不管出了什麽事,聽見什麽動靜,你都不許往怡貴人那兒去,明白了麽?"她奔進怡貴人房中時,房內已盡是血腥氣。怡貴人整個人蜷縮在床內,已然暈了過去。如懿才要抱過她的身體喚她,一出手褥子上溫熱一片,她心底瞬即涼透了,仿佛被硬生生塞進了一大塊寒冰,冷得她也忍不住發起抖來。她猶疑了片刻,才敢將自己的手從褥子上抬起。
她的整個手掌,都沾滿了熱而腥的鮮血。
第八章 前事
許太醫來時,已然是無力回天了。他和趙太醫忙碌得滿頭大汗淋漓,伸手去掐怡貴人的人中,拿艾葉拚命去熏,又灌入大量的湯藥,到最後,隻得攤手道:"嫻妃娘娘,胎兒已經死在腹中,微臣也沒有辦法了。"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和海蘭依偎在一起,眼睜睜看著怡貴人身下的血越來越多,身體越來越虛弱,連昏迷中輾轉的呻吟聲也再發不出來。
她茫然地看著,痛楚和驚慟已經將心底最初的驚恐和畏懼湮然吞沒。她隻能發出無助的喃喃:"怎麽會?怎麽會?"雖然她和怡貴人的交情不深,可是這些日子,她幾乎每天都陪著怡貴人,看著她的腹部一點點隆起,看著她初為人母的喜悅,連她也情不自禁地期盼,有朝一日,她會親眼看著這個孩子出世。雖然,她從未有過自己的孩子,可是她可以親眼看著一個生命的誕生,那種喜悅與企盼,是發自內心深處的。
可是連她自己都不能想到,已然這般小心,怎麽還會這樣,這樣驟然目睹孩子的消逝。聽著太醫冰冷的話語,那個孩子,已胎死腹中。
太醫小心翼翼地過來:"嫻妃娘娘,已經沒有辦法了。微臣要用藥打下怡貴人腹中的死胎,免得死胎在母體中留得太久,影響怡貴人的身體。"她不知道用了多久的力氣才逼出這一句話來:"為什麽會死?孩子為什麽會死?"太醫們嚇得麵麵相覷:"這個……微臣也不知道,隻能等胎兒拿出來才能計較。"良久,如懿才能挪動自己已然僵硬的身體,她吃力地和海蘭互相攙扶著起身,轉到門邊的時候,她抬頭看到了臉色蒼白如紙的皇帝。
真的是蒼白如紙,他的整張臉,白而透,是那種透著無奈與絕望的鏽青色,好像他整個人都那樣鈍了下去,失去了往日裏英挺的活氣,隻餘了單薄的剪影,就那樣薄薄地立著。皇帝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她看得清他眼底的悲傷與惶惑。可是她什麽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隻能靜靜地與他雙手交握,希望以彼此手心僅存的溫暖來給予對方一點堅定和支撐下去的勇氣。
海蘭靜默地退下,由著他們悲傷而安靜地相對。如懿清晰地看見,他眼底的疼痛清晰凜冽地蔓延開來。皇帝的聲音帶了絲崩潰般的顫抖:"如懿,你告訴朕,為什麽朕的又一個孩子死了?如懿,為什麽朕登基後,朕的孩子一個都活不下來?是不是天命在懲罰朕?懲罰朕得到了九五至尊的榮耀,卻失去了父子天倫之樂?"他的話像針刺一樣鑽進她的耳膜裏,即便他貴為天下至尊,卻也有這樣生離死別不能言說的苦楚。如懿清晰地感到命運的無常如同一柄冰涼而不見鋒刃的利刀,你根本不知道它隱藏在何地,隻能默默地承受它隨時隨地都可能的銳利刺入,眼見著自己的血汩汩而出,生生忍住。
如懿沉默地擁住他,將自己心底的無望化作擁抱時的力氣,支撐著他隨時會倒下的身體。她知道自己的安慰如此無力,可是她還是要說:"皇上,您已經有了三位阿哥,您還會有孩子的。您放心,一定還會有的……"有晶瑩的液體漾得眼前模糊一片,幾乎要噴薄而出,她卻隻能死死忍住,隱忍著不肯掉下。是,若連她都落淚,豈不讓他更傷心。她仰起麵,感受著夜來的風吹幹眼底淚水時那種稀薄的刺痛,簷下的緋色宮燈被風吹得晃轉如陀螺,像是磷火一樣縹緲不定,更似奪取孩子性命的鬼魂那雙不瞑的眼睛,嘲笑似的望著眾生。她聽著東暖閣裏昏迷中的怡貴人斷斷續續驚痛的呻吟聲,心底的無助越來越濃。她隻得起身,將西暖閣裏數十盞蓮花台上的燈燭一一點燃,灼熱的光線映得殿內幾如白晝,地麵上澄金鏡磚發出幽黑的光澤,恰如皇帝臉上陰霾不定的鏽青色,整個人似乎都被籠罩在深淺不定的陰影之中。
過了半個時辰左右,皇後也匆匆趕到了。她才俯身請安,太醫已經捧了一個烏木大盤神色不安地過來。
皇帝吩咐了皇後起身,便問太醫:"還能有什麽事讓你們如此慌張?"許太醫和趙太醫互視一眼,慌忙跪下磕了個頭道:"皇上容微臣細稟,胎兒已經打下來了,可是……"他猶豫片刻,還是大著膽子說了下去:"可是這胎兒有異,不像是尋常胎死腹中啊!"皇帝煩躁道:"胎死腹中本來就不尋常,難道還要你們來告訴朕麽?"許太醫連忙道:"微臣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和趙太醫輪番伺候怡貴人的胎像,從診脈來看,胎兒一直沒有大礙。可是打下的死胎卻……"皇帝隱隱覺得不好,太陽穴上突突地跳著,臉色愈發難看:"死胎怎麽樣?"許太醫道:"從母體的臍帶到死去的胎兒都周身發青,更可怕的是,胎兒已經成型,能看得出是個男胎,但……孩子卻顯然是中毒猝死的,若是長大分娩而出,按照中毒的情況,也可能是畸胎……"許太醫不敢再說下去,趙太醫隻得將木盤高高托起:"打下的死胎就在這裏,皇上若是不信,可親眼一觀。"皇帝迅疾地以兩指撩起上麵黑色的布看了一眼,如懿正好瞥見,隻見裏麵血肉模糊一團,中間那團血肉的確是透著不祥的黑色。
如懿心裏一慌,差點沒嘔吐出來,她彎下腰,抵擋著胸腔裏搜心搜肺的酸楚和恐懼。皇帝的身體輕輕一晃,捧在手中的茶盞哐啷砸在了地上,他幾乎是狂暴地站起來,怒吼道:"怎麽會這樣?怎麽會?!"皇後一個支撐不住,差點暈過去,幸好蓮心和素心牢牢扶住了。皇後連聲道:"不可能!不可能!愛新覺羅家怎麽會接二連三出這樣的事……怎麽會……"她忽然醒過神來,喝道:"你們說是中毒?是什麽毒?"趙太醫挺起身子道:"若微臣與許太醫沒有猜錯,是中了水銀之毒。不知怡貴人以何種方式接觸到了水銀,不僅透過皮膚沾染,而且有服食的跡象,因為劑量太猛,所以導致胎兒被毒死腹中。而且若是水銀慢性中毒,劑量不是如此之大,或許胎兒會長到分娩出母體,但有可能是畸胎或是天性癡傻。"他與許太醫對視一眼,朗聲道:"微臣還有一個推測,不知當說不當說。"皇後當機立斷:"有什麽話你直說便是。"趙太醫道:"怡貴人從有孕便發熱、大汗、心悸不安、失眠多夢,又多發潰瘍,雖然很像是有孕之身常有的症狀,但皇上和皇後不覺得這些症狀很像一個人也得過的麽?"如懿心念一轉:"你是說……玫貴人!"趙太醫道:"嫻妃娘娘說得不錯。恕微臣大膽推測,玫貴人的死胎或許不是意外,而是如怡貴人一般中了水銀之毒,才會如此。"皇帝大怒:"既然你們發覺怡貴人與玫貴人的症狀相似,為何沒一早察覺是中了水銀之毒?"兩位太醫磕頭如搗蒜:"微臣說過,水銀中毒的情狀極慢,症狀表現又與初孕的反應極其相似。若不是怡貴人母體不如玫貴人強健,導致未足月便胎死腹中,根本就難以察覺。"皇後不覺失色:"那麽你說的水銀,宮中何來此物?"許太醫道:"以朱砂稍稍提煉,極容易便可得到。宮中佛事諸多,寶華殿中有的是朱砂,唾手可得。連太醫院配藥也是常用,隻怕誰都能得到。"皇帝的雙手握緊,青筋直暴:"你們何以敢推斷玫貴人的胎也是如此?當時為何沒有太醫說是水銀禍害?"許太醫惶惑道:"微臣沒見過玫貴人的死胎,所以不敢妄言。隻是以玫貴人和怡貴人的症狀來推測。怡貴人的胎兒也是僥幸,因為這種水銀的毒是在胎兒幼小時才會明顯,有全身連著臍帶烏黑的症狀。若等懷胎滿八月,產出時即便是死胎也不過肚腹泛青而已,症狀與其他死胎的差異便不明顯了。"皇後的聲音極輕:"皇上,臣妾分明記得,玫貴人的胎是泛青的。"她沉聲,如鍾磬般鄭重,道:"皇上,若玫貴人和怡貴人的胎真的是中毒,那就是說,死胎並非是天意懲戒,而是有人蓄意為之,謀害龍胎,動搖國祚祥瑞。臣妾以六宮之首的身份,請求皇上徹查此事,以告慰兩位龍胎的在天之靈。"皇帝的眼中閃過雪亮的恨意,冷冷道:"查!朕倒要看看,是誰有這樣的膽子,敢謀害朕的孩子!"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徹查龍胎之死的事情上,沒有誰記得,去看一眼尚且昏迷未醒的怡貴人。如懿獨自走到暖閣門外,掀起錦簾一角,看著華衾錦堆中昏睡的女子臉色蒼白若素,一雙纖手在暗紫色錦衾上無聲蜷曲,空空的手勢,像要努力抓住什麽東西。她眼中一酸,忍不住落下淚來,她再清楚不過,怡貴人想要抓住的,再也抓不住了。
因為連著兩胎皇嗣出事,連太後亦被驚動,一時間層層關節查下去,雷厲風行,連怡貴人身邊侍奉的宮人也一個沒有放過,一一盤查。宮中大有草木皆兵之勢,風聲鶴唳,人人自危。連素日性子最張揚的嘉貴人也避在自己宮中,足不出戶。
慎刑司的精奇嬤嬤們最是做事做老了的,慎刑司的七十二樣酷刑才用了一兩樣,便已有人受不住刑昏死過去,有了這樣的筏子,再一一問下去便好辦得多了。
怡貴人的孩子死後,皇帝也甚少過來安慰探視,即便來了也稍稍坐坐就走了,一心隻放在了追查之上。倒是皇後顧念著主仆之情,雖然自己的二阿哥還在病中,倒也過來看望了幾次。
怡貴人醒來後一直癡癡呆呆的,茶飯不思,那一雙曾經歡喜的眼睛,除了流淚,便再也不會別的了。加之太醫說她體內殘餘未清,每日還要服食定量的紅花牛膝湯催落,對於體質孱弱的怡貴人,不啻於是另一重折磨。如懿和海蘭一直守著她,防她尋了短見。她卻隻是向隅而泣,嘶啞著喉嚨道:"嫻妃娘娘放心,不查出是誰害了嬪妾的孩子,嬪妾是絕不會尋短見的。"說到這句時,她幾乎已經咬碎了牙齒:"嬪妾侍奉皇上這麽多年才有了一個孩子,他是嬪妾唯一的期盼和希望。到底是誰?是誰這麽容不下嬪妾的孩子!"是誰要害孩子?連如懿自己也想不明白。她隻能端過一碗燕窩粥,慢慢地喂著怡貴人,勸慰道:"吃一點東西,才有力氣繼續等下去,等你想要知道的事。"一碗燕窩粥喂完的時候,卻是皇後身邊的趙一泰先來了。
他道:"請嫻妃娘娘和海貴人、怡貴人稍作準備,皇後娘娘請三位即刻往長春宮去。"如懿擱下手中的碗道:"什麽事這麽著急?怡貴人尚在靜養,能不能……"趙一泰道:"皇後娘娘相請,自然是要事。何況事關怡貴人,還請怡貴人再累也要走一趟。"話既如此,如懿便命人備下了轎輦,即刻往長春宮中去。待得入殿,皇帝與皇後正坐其上,各宮嬪妃皆已到場,連在雨花閣靜修的玫貴人也隨坐其中。三人入殿後一一參見,便各自按著位次坐下。皇後見怡貴人病弱難支,不免格外憐惜,道:"趙一泰,拿個鵝羽軟墊給怡貴人墊著,讓她坐得舒服些。"怡貴人忙顫巍巍謝過了,皇帝道:"你身上不好,安心坐著便是。"慧貴妃揚一揚手中的絲絹,慵倦道:"外頭春光三月,正當杏嬌鶯啼之時,皇後娘娘不去禦花園遍賞春光,怎麽這麽急召了臣妾等入長春宮呢?"皇後一向端莊溫和的麵龐上不由得浮起幾分愁苦之色:"自去冬以來,宮中皇嗣遭厄,悲聲連連,本宮與皇上都憂煩不堪,春光再好,也無心細賞。今日急召妹妹們前來,是因為怡貴人胎死腹中之事已有了些眉目,須得找人來問一問。這既是後宮之事,自然應該是後宮人人都聽著。"怡貴人神色一緊,忙問道:"皇後娘娘所說的眉目,是知道害臣妾孩兒的人是誰了麽?"皇後溫言道:"怡貴人,少安毋躁。此事關係甚大,本宮與皇上也隻是略略知道點眉目罷了。至於事情是否如此,大家都來聽一聽便是。"皇帝道:"皇後既然查出了點眉目,有話便說吧。"皇後看一眼身邊的趙一泰,趙一泰擊掌兩下,便見許太醫與趙太醫一同進來。
皇後沉聲道:"眾人都知道怡貴人身罹不幸,龍胎死於腹中,乃是受了水銀的毒害。本宮卻百思不得其解,怡貴人房中並無水銀朱砂,嫻妃和海貴人對怡貴人的飲食起居也格外小心,照理說是不會出事的。欲查其事,必尋其源,臣妾讓人翻查了怡貴人房中的器物,才發現了這些東西。"皇後揚一揚臉,蓮心捧著一個紫銅盤子,上麵放著一對雕銀花紅燭並一些燒碎了的炭灰。皇帝取過那對紅燭看了一看,疑道:"不過是尋常的紅燭,怎麽了?"皇後微微搖頭,伸手將其中一根拗斷了,道:"請皇上細看,這蠟燭有否不同?"皇帝對著日色一看:"雖然是紅燭,但裏頭摻了一些紅色的碎粒,可是內務府如今所用的東西越來越不當心了?居然用這樣的紅燭。"皇後又道:"皇上細看這些炭灰。如今也是三月末,宮中隻有延禧宮的怡貴人因為怕冷,還用著炭盆。這是她閣中所用的紅籮炭燒下來炭灰,顏色灰白。可是細看下去,卻有異狀。"皇後用護甲輕輕撥弄其間,卻見炭灰上沾了些許銀色物事,還有一些朱紅色的粉末,若不細辨,實在是難以察覺。
皇後抬一抬手,示意蓮心端給眾人都看看,眾人暗暗詫異,卻又實在不知道是何物。
皇後道:"這些都是怡貴人宮中所用的東西,請太醫瞧一瞧,這蠟燭裏頭和炭灰裏的,是什麽好東西?"趙太醫掰開蠟燭,用手指撚了撚細聞,許太醫亦翻看了炭灰裏頭的物事,幾乎是異口同聲地道:"回稟皇上皇後,這裏頭的東西都是朱砂。"趙太醫道:"朱砂遇高熱會析出水銀,水銀遇見熱便會化作無色無臭之氣彌散開來,讓人不知不覺中吸入。這炭灰裏燒剩下的朱紅粉末,定是有人將少許朱砂混入紅籮炭中,等到燒盡,也不容易發覺。"皇後冷笑一聲:"這還不算老辣的,皇上且看那紅燭,雕了銀花裝飾,即便燒出朱紅和銀色的粉末,也會讓人以為是燭淚和銀花融化後的樣子,根本難以察覺。"慧貴妃秀眉微蹙,嘖嘖道:"拚上了這樣的心思去害怡貴人,哪裏還有不成的。這個人還真是心思狠毒。"皇帝道:"既然如此,那麽怡貴人閣中的宮人都會有不適之狀,怎麽隻有怡貴人身體不適?"玫貴人握著絹子的手瑟瑟發抖,顫聲道:"宮人伺候都是輪班入內的,而怡貴人身在其中,幾乎每日不離,當然深受其害。"皇後看了眼皇帝,含了幾分不忍與厭憎:"這些都是小巧而已,臣妾聽聞太醫說起,怡貴人所懷胎兒中毒甚深,顯然怡貴人有服食朱砂或水銀的跡象。但那東西怎麽吃得下去,一定是飲食方麵哪裏出了問題。"海蘭忙起身,戰戰兢兢道:"回皇後娘娘的話,怡貴人的飲食一概都是從禦膳房送了新鮮的來,由怡貴人貼身的廚娘自己在小廚房中做的。臣妾也與嫻妃娘娘每日留心,並無不新鮮的東西送來給怡貴人吃過。"皇後搖頭道:"你們自己都還年輕,哪裏曉得這其中的厲害。送來的魚蝦都是歡蹦亂跳的,可是這歡蹦亂跳離下鍋也不遠了,誰還管它有什麽毛病。趙一泰,你來說。"趙一泰道:"本來皇後娘娘要奴才去禦膳房查問,兩位貴人在有孕時都喜歡吃什麽,這才知道原來兩位貴人都很喜歡吃魚蝦。皇後娘娘的原意是要奴才看看這些魚蝦有什麽問題,誰知到了禦膳房,才發現說供給怡貴人所用的魚都死了,所以扔了出去。奴才就覺得蹊蹺了,給怡貴人所用的雞鴨魚蝦都是另外養著的,怎麽雞鴨都還好好活著,魚蝦沒幾日便死完了。所以奴才格外留心,找到了一小袋剩下的魚食,想看看有什麽異樣。"趙一泰轉身取過一小袋魚食捧到皇後跟前。皇後冷眼瞥著道:"這些魚都是禦膳房裏養著專供有孕的嬪妃所食的,都是精挑細選過然後專門養在一個小池子,喂的吃食也格外精細。宮裏這樣重視皇嗣,沒想到有些別有用心的人,便在這個上打主意了。"嘉貴人好奇地望著盆中的魚:"這些魚食有什麽不同麽?"皇後淡淡道:"有沒有不同,叫太醫看過了就是了。"趙太醫忙應了聲"是",與許太醫頭並頭看了片刻,神色凜然:"回稟皇後娘娘,這些魚食裏都摻了磨細了的朱砂粉末,喂給魚蝦吃下後,初初幾日是不會有異樣的。因為朱砂本身隻是甘,微寒,有微毒。但等魚蝦吃下養上兩天後,這些毒素都化在肉裏,一經烹製遇熱,毒性愈強。本來少少食用也還無妨,但日積月累下來,等於在生服朱砂和水銀,慢慢損害胎兒。其手段老辣之極呀。"趙一泰又道:"奴才也在禦膳房問過,怡貴人與玫貴人有孕後所食魚蝦,的確是由此種魚食喂養,絕對不會錯的。"嘉貴人嚇得忙掩住了口,驚惶地睜大了雙眼,下意識地按住了腹部。純嬪閉著眼連念了幾句佛號,搖頭不已。慧貴妃嫌惡地看著那些東西,連連道:"好陰毒的手段!"玫貴人與怡貴人早已一臉悲憤,數度按捺不住,幾乎立時就要發作了。
如懿滿臉羞愧,忙起身道:"皇上恕罪,皇後娘娘恕罪,臣妾本以為對怡貴人的飲食已經十分仔細,卻不承想還是著了如此下作的手段。還請皇上皇後降罪!"皇後瞟了她一眼,慢條斯理道:"嫻妃你的確算是小心了,但再小心,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至於你要受什麽罪,挨什麽罰,等下本宮和皇上自會處置。"
第九章 無路
玫貴人再忍不住,跪在了地上抱住皇帝的腿道:"皇上,皇上,臣妾懷胎八月,突然早產,卻產下那樣的孩兒,以致被皇上厭棄。臣妾一直不敢怨天尤人,隻以為是自己福薄命舛。如今細細想來,原來便是有人這樣暗中布置,謀害臣妾和皇上的孩子。皇上,皇上,咱們的孩子死得好可憐。他一生下來連一句'額娘'都沒叫過,連眼睛都沒睜開好好看一看,就這樣平白無故斷送了。皇上啊,哪怕是臣妾在雨花閣再念成千上萬遍《往生咒》,孩兒他死得這樣冤屈,也不肯往極樂世界去啊!"玫貴人哭得傷心欲絕,在場之人無不惻然。怡貴人也背轉了身,咬著絹子哭泣不止。
趙太醫道:"玫貴人且勿傷心。依微臣和許太醫看來,這個要害娘娘的人,一開始用藥極謹慎,幾乎是慢慢入藥,所以娘娘才會拖到八月早產生下那樣一個孩子。而對怡貴人,那人似乎放心大膽,用藥也更猛,所以會害得怡貴人懷胎四月胎死腹中。"怡貴人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皇後娘娘既已查到這麽多,那麽煩請告訴臣妾一聲,到底是誰在謀害臣妾的孩子?"皇後看著神色陰鬱不定的皇帝,氣定神閑道:"不隻你們,本宮也很想知道,後宮有如此陰毒之人留著,喪心病狂,謀害龍胎,到底是想要做什麽?所以在請你們所有人到場的時候,本宮已讓素心帶了人遍查你們所有人的寢宮,想來很快就有消息了。"皇後話音未落,素心已帶了人匆匆進來,福了一福道:"皇後娘娘交代的奴婢都已經做了,果然在其中一位小主的妝台屜子底下找到了一包朱砂,還請皇後娘娘過目。"皇後將那包朱砂遞到皇帝麵前:"皇上聞聞,這包朱砂沾上了什麽氣味?"皇帝取過輕輕一嗅,目中的瞳孔驟然縮緊,那種厲色,匯成一根尖銳的長針,幾能錐人。他失聲道:"是沉水香的氣味!嫻妃,宮裏隻有你一個用沉水香的!"如懿心頭大驚,眼見皇帝隻逼視著自己,情不自禁跪下道:"皇上明鑒,臣妾真的不知情,更不知妝台屜子中何時會有這包朱砂!"皇後閉目長歎一聲:"素心,你實說吧。"素心道:"皇上所言不錯,奴婢便是在延禧宮嫻妃娘娘的妝台屜子下找到的這包朱砂。當時嫻妃娘娘的侍婢阿箬還左右阻撓,不許奴婢翻查。如此看來,阿箬也是知情的,所以奴婢也帶了她來。"皇後冷冷道:"先不必傳阿箬。嫻妃,你且看看現在進來的這個人,可是你認識的?"如懿回首望去,卻見素心後麵還跟著兩個小太監。顯然他們是剛從慎刑司出來,臉上還帶了些許輕傷,看著倒不甚嚴重。
如懿搖頭道:"臣妾不認識。"
皇後的笑意冷凝在嘴角:"你不認識他們,他們卻個個認識你了。這個禦膳房的小祿子,是你宮裏小福子的哥哥,專管著給有孕嬪妃們養活魚活蝦的。"如懿沉著道:"臣妾是知道小福子有個哥哥,但臣妾今日也是第一次見他,從前從不相識。"皇後取過那包魚食丟在了小祿子跟前道:"說,是誰指使你給那些魚蝦喂朱砂的?"小祿子偷眼瞟著如懿,嘴上卻硬:"奴才不知,奴才實在不知啊!""不知?"皇後森冷道,"在慎刑司才一用刑你就招了,此刻還想翻供。本宮也不和你計較,立刻送回慎刑司就是。"小祿子一聽"慎刑司"三字,嚇得渾身發抖,連連磕頭求饒道:"皇後娘娘饒命,皇後娘娘饒命。是嫻妃娘娘吩咐奴才這樣做,奴才實在不敢不聽啊,她對奴才說,隻要奴才敢不乖乖聽話,就要尋個由頭殺了奴才的弟弟小福子。奴才隻有小福子一個弟弟,從小相依為命,實在不敢不聽嫻妃娘娘的話啊!"如懿逼視著他道:"小祿子,你好好想想清楚,本宮從未見過你,又怎會拿你弟弟的性命威脅你呢?"小祿子苦著臉道:"嫻妃娘娘,那日在禦膳房門外的甬道裏,這話分明是您自己說的。您說您還沒有身孕,怎麽出身低賤的玫貴人和怡貴人都有了,簡直讓烏拉那拉氏的祖先笑話您!您說一定要出這口氣,還說奴才不做,您殺了小福子後一樣可以找別人做。奴才萬般無奈才答應了的。"另一個小太監小安子也哭著道:"嫻妃娘娘,您當日到內務府找到奴才,要奴才做一些摻了朱砂的蠟燭送到您宮裏。奴才送去之後您打賞了奴才三十兩銀子。奴才隻當您是做了自己玩兒的,實在不知道您是去害人呀!"如懿氣得渾身發怔,心口一陣陣發寒,仿佛是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淵裏,隻覺得四周越來越寒,卻不知自己究竟要掉到哪裏才算完。
慧貴妃輕笑一聲道:"這就難怪了!本宮怎麽說呢,從怡貴人驚蟄那日遇蛇開始就覺得奇怪,怎麽巧不巧怡貴人遇了蛇就被嫻妃你撞見救了呢。怡貴人這就感激涕零去了你的延禧宮同住。這不正好下手,一切方便麽?"如懿惱怒地直視著她道:"慧貴妃慎言。如果說一切是我蓄意所為,那麽就該離怡貴人越遠越好,才不容易被人發現,怎麽還會這麽蠢接她來延禧宮同住,好叫人疑心?""疑心?"慧貴妃嗤笑,耳邊一雙明鐺垂玉環玲玲作響,"若是和玫貴人一般看起來像個意外,誰會疑心?都隻當怡貴人自己命薄留不住孩子罷了。所謂富貴險中求,若是不兵行險招把怡貴人留在身邊,哪能又是蠟燭又是炭火又是飲食那麽周全。玫貴人不就是你隔得遠不方便,所以中毒緩慢,到了八個月才沒了孩子。想來你自己腹中空空,看著人家的肚子一個接一個大起來,是越來越不能容忍了吧!"如懿幾乎氣結,極力壓抑著心口的怒氣,冷冷道:"慧貴妃也腹中空空,一定要這樣說出自己的心思麽?"慧貴妃平生最恨人說自己膝下無所出,不覺變了臉色,恨聲道:"你……"膠凝的氣氛幾乎叫人窒息,皇帝微微地眯著眼睛,有一種細碎的冷光似針尖一樣在他的眸底淩厲刺出,他隱忍片刻,緩和了氣息道:"好了,你們都不要爭執。皇後,隻有小祿子一個人的證詞,怕是不能作數吧。"皇後輕輕頷首,恭敬道:"皇上所言甚是。臣妾也覺得一麵之詞不可輕信,所以讓素心帶了阿箬過來。皇上可還記得,素心說阿箬方才攔著搜查麽?那這丫頭一定是知情的,依臣妾看,還是要好好查問才是。"她轉頭看著素心:"阿箬帶來了麽?"素心道:"已在殿外候著了。"
如懿看著阿箬神色謙卑地走進來,並無任何緊張不安之態,心中不覺鬆了一口氣。阿箬到底是跟著自己多年的阿箬,沒有做過的事,自然不必心慌意亂。她又有什麽可擔心的呢?或許她的阻攔,也是因為生性裏的一分驕傲吧,怎可容許別人輕易侮辱了自己?然而心底的深處,如懿還是有一份深深的不安,到底延禧宮中是誰出了差錯,將這一包朱砂放進了自己的妝台屜子裏。
旁人不清楚,她自己卻是知道的,沉水香的氣味頗為清淡,要使這一包朱砂都染上氣味,必然是在自己的殿內放了許久了。那麽又是誰,能做得這樣神不知鬼不覺?
她的心緒繁雜如亂麻。還來不及細細分辨清楚,阿箬已經走到殿中,沉穩跪下了道:"皇上萬福,皇後萬福,各位小主萬福。"皇後道:"今日也不說這些虛禮。本宮隻問你,素心要去搜查延禧宮的時候,你為什麽要攔著,還不許搜寢殿。"阿箬臉上閃過一絲淡淡的哀傷,隻是道:"奴婢伺候小主,就要一切為小主打點妥當。""打點什麽?"
阿箬臉上的悲傷之色愈濃,忽然轉首向如懿磕了三個頭道:"小主,奴婢伺候您已經八年,這八年來不可謂不盡心盡力。可是小主入宮之後,性情日漸乖戾,每每逼迫奴婢去做一些奴婢自己不願做的事。奴婢知道,您是奴婢的主子,奴婢隻能為您去做。可奴婢做這些事的時候心裏並不好受,今日既然事情抖了出來,奴婢也無法了,隻能知道什麽便說什麽。"如懿越聽越覺得不祥:"阿箬,你這樣說是什麽意思?"阿箬轉頭再不看她,隻向皇帝和皇後道:"奴婢知道皇上和皇後要問什麽,奴婢一並說了就是。自從玫貴人有孕之後,小主時常傷感,喜怒更是無常,常常抱憾雖然撫養了大阿哥卻沒有自己的孩子。玫貴人有孕後得寵,小主更是恨得眼睛出血。有一日終於叫了奴婢去寶華殿搜羅了一些朱砂回來。"慧貴妃道:"嫻妃突然讓你要朱砂,你也不疑心麽?"阿箬搖頭道:"奴婢何承想到這個。當時小主也隻是說用朱砂抄寫經文祈福,可以早些有自己的孩子。有一次小主帶奴婢去看望玫貴人的時候,悄悄在玫貴人的炭盆裏撒了些朱砂,因為朱砂的顏色與紅籮炭相似,顆粒又小,幾乎無人察覺。隻是每次去,她必定趁人不備這樣做。幾次之後奴婢就覺得奇怪,幾日後小主突然想去禦膳房,便帶了奴婢在禦膳房外的甬道那兒放風,奴婢隱隱約約聽見小主吩咐了禦膳房的小祿子什麽喂朱砂,摻在魚食裏什麽,還提到了小福子,小祿子當下便哭著答應了。奴婢嚇了一跳,問小主要拿朱砂做什麽,小主不許奴婢多問,還讓奴婢繼續去寶華殿搜羅。"窗外明明是三月末的好天氣,陽光明亮如澄金,照在殿內的翡翠畫屏上,流光飛轉成金色的華彩流溢。中庭一株高大的辛夷樹,深紫色的花蕾如暗沉的火焰燃燒一般,恣肆地怒放著。如懿心裏一陣複一陣地驚涼,仿佛成百上千隻貓爪使勁抓撓著一般。她的麵色一定蒼白得很難看,她怎麽也不相信阿箬會這樣鎮定自若地說出這些話來。
阿箬繼續道:"自從玫貴人產下死胎之後,小主嘴上雖不說,但奴婢伺候小主多年,看得出來她很高興的。後來怡貴人又有了身孕,小主和怡貴人並不算太熟,不能像常去看玫貴人一樣去景陽宮。可是她總不高興,說連怡貴人那樣侍女出身的都有了孩子,她卻偏偏沒有。那一天去看怡貴人遇蛇後,小主正好順水推舟救了怡貴人,本來是想借機可以多去景陽宮,誰知皇上正好讓怡貴人住到延禧宮,便遂了小主的心了。怡貴人有孕,皇上每天來看小主的時候都會去看怡貴人,小主氣惱不過,下手也特別狠。怡貴人的紅籮炭備在廊下,隨取隨用,都是事先混了朱砂的。連吩咐給小祿子的朱砂,也比往常多了許多。"惢心氣得渾身發抖,怒喝道:"阿箬,小主待你不薄,你受了誰的好處,居然說出這樣沒良心陷害小主的話來?"阿箬冷冷看她一眼:"正是因為我還有良心,所以受不住內心的譴責說了出來。哪怕小主待我不薄,我也不能昧了良心。"惢心氣道:"好!好!哪怕你說的不是昧心話,我和你一同伺候小主,怎麽你說的這些話我都不知道。細論起來,平日裏還是我伺候小主更多些呢。"阿箬輕蔑道:"你是伺候小主多些不錯。但我是小主的陪嫁,有什麽事小主自然是先告訴了我,你又能知道什麽?而且這樣狠毒的事,難道還要人人皆知麽?"她目視如懿,毫不畏懼:"小主,這樣的事你自己做過自己不知道?難不成奴婢和小祿子都要冤枉你麽?"如懿雙目緊閉,忍住眼底洶湧的淚水,睜眸道:"很好,很好,本宮不知道你與誰合謀布了這個局來害本宮,當真是天衣無縫,對答如流。"阿箬躬身道:"小主若要怪奴婢,奴婢也是無法,自知道此事後,奴婢心裏日夜不安,眼見得怡貴人胎死腹中,奴婢夜夜噩夢。當時遵於主仆之情,奴婢不敢說與人知。如今事發,乃是天意,奴婢也隻得說了。小主任打任罰,悉聽尊便。"阿箬言畢,忽然看了小祿子一眼。小祿子衝上來道:"嫻妃娘娘,奴才知道供了出來對不住您,可是奴才也不想這樣平白害了兩位皇嗣。奴才我……我……"他支吾兩聲,突然掙起身子,一頭撞在了正殿中一隻巨大的紫銅八足蟠龍大熏爐上,登時血濺三尺,一命嗚呼。嬪妃們嚇得尖叫起來。
玫貴人二話不說,衝上來照著如懿的麵門便是狠狠兩個耳光。她還要再打,卻被跟上來的宮女死死拉住了。她口中猶自罵道:"你好狠毒的心,還敢說人冤了你,小祿子能拿他一條命來冤枉你麽?你居然狠心到連我腹中的孩子都不肯放過,要他死得這樣慘!"如懿暈頭轉向,腦中嗡嗡地暈眩著,臉上一陣陣熱辣辣的,嘴角有一股熱熱的液體流了出來,她伸手一抹,才發覺手上猩紅一道,原來是玫貴人下手太重,打出了血。可是她居然不覺得痛,隻是看著那大熏爐上慢慢滴下的血液,一滴又一滴滑落。撞得頭殼破碎的小祿子被人拖了出去。這樣溫暖的天氣裏,她居然生出了徹骨的寒意。
死無對證,居然是死無對證!
阿箬臉色慘白,對著如懿道:"小主若是對奴婢今日的話有所不滿,奴婢也自知不活,一定跟小祿子一樣一頭撞死在這裏,也算報了小主多年的恩義。"她說完,一頭便要撞向那熏爐去。
慧貴妃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道:"已經死了一個,再死一個,豈不是都死無對證了。"她款步向前,向帝後福了一福道:"今日的事後宮諸姐妹都已經聽明白了,嫻妃謀害皇嗣,人贓並獲,已經無從抵賴。臣妾請求皇上皇後還玫貴人和怡貴人一個公道,更還含冤棄世的兩位皇嗣一個公道。"海蘭忙跪下,情急道:"皇上,皇後娘娘,臣妾與嫻妃娘娘起居一處,深知娘娘並無害人之心,此中緣故,還請皇上皇後明察。"純嬪亦道:"皇上,皇後娘娘,臣妾與嫻妃相處多年,她的確不會是這樣的人,還請皇上皇後明察。"皇後歎口氣道:"後宮出了這樣的事,原是臣妾不察之過。人證物證俱在,嫻妃是無從抵賴,但嫻妃畢竟伺候皇上多年,皇上要如何查辦,臣妾聽命便是。"皇帝的眼睛隻盯著熏爐上淌下的鮮血,他的聲音清冷如寒冰:"阿箬,你是要拿你這條命去填嫻妃的罪過了,是麽?"阿箬含淚道:"奴婢自知身受皇恩,阿瑪才能在外為朝廷效力,可是忠孝難兩全,奴婢隻有以死謝罪。"空氣中有膠凝般的滯緩與壓抑,庭院中的花香輕而薄地纏上身來,聞得久了,幾乎如同捆綁般的窒息。遠處不知是不是有蜜蜂在嗡嗡地撲著翅膀,好像那銳利的蜂針也一點一點逼進身體,一陣一陣地發痛。如懿跪在烏金地磚上,膝蓋疼得幾乎直不起來,她欲分辯,唯覺得自己陷在了一張精心織就的天羅地網之中,口幹舌燥無力掙紮,隻由得冷汗涔涔而下,濡濕了麵龐。
良久,她仰起麵,癡癡望著皇帝:"皇上,人證物證皆在,臣妾百辭莫辯。但是皇上,臣妾至死也隻有一句話,臣妾不曾做過。"皇帝並不看她,隻是道:"你也知道人證物證,鐵證如山。朕再不願意相信,亦隻能相信。"他的臉上有深翳的慘痛與悲傷:"那兩個龍胎的死狀,朕都是親眼見過的,一輩子也忘不了。如懿,就算你沒有孩子,可是朕一直寵愛你,你還有什麽不足,要連尚在母腹中的孩子也不放過。"他仰起臉,將眼中的淚水以憤怒灼幹,化作冷厲的口吻:"傳朕的口諭,嫻妃烏拉那拉氏心狠手辣,著降為貴人,幽禁延禧宮,再不許她出入。"如懿絕望地癱倒在地上,眼裏蓄滿了淚水:"皇上一直對臣妾說要臣妾放心,如今臣妾百口莫辯,隻要求皇上能明察秋毫,還臣妾一個清白。"皇帝並不看她,隻道:"怡貴人黃氏即日遷回景陽宮,玫貴人白氏遷回永和宮,一切如舊。至於阿箬……"皇帝臉上生了幾分溫柔之色:"朕屬意你已久,隻是一直不得機會對嫻貴人說。此次的事你也有身不由己之處,切莫再尋了短見,以後便留在朕身邊伺候吧。"阿箬大喜過望,隻是有些畏懼地看了看皇後與慧貴妃。
皇後歎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而且此次的事,嫻貴人是罪魁禍首,阿箬隻是礙於情義一時不得明說罷了。皇上要留她在身邊將功抵過,臣妾也覺得是應該的。"如懿怔怔地望著阿箬含羞帶怯的麵龐,隻覺得天靈蓋被人狠狠剖開,貫入徹骨寒冰,冷得她完全無法接受,卻隻能任由冰冷的冰珠帶著棱角鋒利地劃過她的身體,痛得徹骨,卻依然清醒。
阿箬的笑意還未退去,嘉貴人嘴角高傲地揚起,盈然起身道:"皇上,嫻貴人謀害龍胎之事做沒做過隻有她自己有數。隻是臣妾……"她按住自己小腹,喜悅道:"臣妾已經有了一個月身孕,實難再與嫻妃這樣的人共處。皇上幽禁了她,臣妾才敢安心在宮中養胎。"皇帝所有的悲傷與惱怒在一瞬間被她的笑意化去,他上前一步,緊緊握住了嘉貴人的手道:"你所言可真?""臣妾不敢妄言。隻是宮裏出了這樣的事,臣妾不敢說出來而已。"嘉貴人滿麵得意地笑,牽住皇帝的手,依依道,"皇上,臣妾好怕受人所害,還請皇上允準,許臣妾住在皇上養心殿後的臻祥館,以借皇上正氣驅趕陰邪,護佑龍胎。"皇帝歡和的笑容裏,自然是無不允準。嘉貴人的孩子,恰到好處地驅散了前兩個離去的陰霾。隻是這樣的歡欣喜悅裏,沒有人會在意如懿的絕望與無助。
她望著窗外豔陽高照,這是三春勝日,她卻清晰而分明地覺得,她的春天,已經離得太遠了。
第十章 冷苑
如懿獨自坐在殿中,看著黃銅鏡中自己的容顏,居然已經是憔悴如斯。延禧宮中的宮人被撤去了大半,連香爐裏的香煙冷了,也沒有人再來更換。隻剩下一把冰冷的死灰,如同她的心一般,散碎成齏粉,不知哪一陣風來,就散得不見蹤影了。
海蘭悄無聲息地走進來,替她挽好散落的發髻,整了整疏散的珠釵,緩聲道:"姐姐切莫心灰意冷,皇上隻是降姐姐為貴人,可見心中還是有姐姐的。這件事雖然看似證據確鑿,但並非沒有一點可疑之處,等到皇上想明白了,就會恢複姐姐位分,放姐姐出去了。"如懿緩緩地搖頭:"沒用了。"
的確是沒用了。所謂的證人,小祿子已經死了,他的死更像是源於她的逼迫。而唯一活著的最有力的證人,隻剩下了阿箬。
海蘭正欲說話:"那麽阿箬……"
如懿淒然一笑:"你也覺得阿箬勸得回頭?今日她在長春宮能夠如此犀利冷靜地說出那番話,說得那麽滴水不漏,我便已經知道,阿箬會是置我於死地的一劑砒霜。你要砒霜變良藥,如何可能?而且如今她已經在養心殿行走伺候,誰再要接近她,都不是易事了。"海蘭猶豫道:"可是如今,的確隻有阿箬一個證人了。我猜皇上的意思,可能是不想她也和小祿子一樣驟死,所以留在養心殿中。"如懿心灰意冷道:"是什麽都好了。這丫頭一直心高氣傲,我卻不知道她還有這樣的本事,竟然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與人勾結做下了這等好事!"海蘭見四下裏冷冷清清的,並無旁人伺候在側,便道:"姐姐以為,阿箬是和誰勾結?"如懿沉吟著道:"皇後娘娘有皇子和公主,又掌位六宮,按理說並不需除去這兩個孩子。""但玫貴人盛寵,怡貴人的孩子又被認為是大貴之胎,不能不防。""慧貴妃一直與玫貴人不睦,實在有可能是她害的玫貴人。但是怡貴人與慧貴妃一直也沒有衝突。"海蘭沉吟道:"可是若以兩位龍胎之死打擊姐姐,慧貴妃一定做得出。而嘉貴人的恩寵一直與姐姐和慧貴妃相當,哪怕慧貴妃被皇上冷落之後,她都能和姐姐平分春色,今日又恰到好處提出自己懷有身孕,讓皇上轉怒為喜,恐怕嘉貴人也不簡單。"如懿自嘲地笑笑:"宮中生存,有誰又是簡單的?是我自己技不如人,才會受此算計。"海蘭急道:"那還有小福子呢,他是小祿子的弟弟,難道什麽都不知情?"如懿道:"慎刑司查問過了,的確是問不出什麽。"她望向院中,中庭的桃花怡然而開,燦爛如凝霞敷錦,散漫開一天一地。一陣風過,連吹來的氣息都是甜的。院子裏晴絲嫋嫋,春光駘蕩,這樣好的時候,她卻宮門深閉,隻看著黃昏暮色無可阻擋地自遠處逼近,無處可逃。
外頭有極輕的人語聲,那是怡貴人宮中的宮人在搬離延禧宮,她看著海蘭道:"你也要搬走了麽?"海蘭道:"我求過皇上,暫居延禧宮陪伴姐姐。"如懿神色淒苦,握住她的手道:"何必?這次不比禁足,你還能出去。陪我住在這裏,等於是陪我一起幽禁,葬送了自己。"海蘭眼底都是淚,隻是坐在她身前,誠摯道:"妹妹人傻,又愚笨不懂得周旋,即便能出去,也不過任人欺淩罷了,情願守著姐姐。"如懿握著海蘭冰涼的手,哽咽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忽然,簾下閃過一點響動,如懿轉過臉去,卻見怡貴人一身素服,頭上隻別了一支素銀如意釵並幾點雪白珠花,站在簾下,單薄得幾如一枝孱孱在二月冷風中的瘦柳。她臉上的肉幾乎都幹透了,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唯有一雙幹枯的眼,黑得讓人生出怕意。
她一步一步緩緩走近,聲音輕得仿似一縷幽魂:"嫻貴人,看著你跟海蘭姐姐這樣情好友善,我便想起你照顧我的那段時日,真的是對我很好很好。可是嫻貴人,你為何要這樣虛情假意,一定不肯放過我的孩子!如果你不喜歡我承寵,你告訴我就是了,為什麽要害我的孩子!"她步步逼近,語中的淒厲之意越來越盛,終於在接近如懿的那一刻,伸出手狠狠扼住了她的脖子。海蘭一時不防她如此,立刻伸手去拽,口中大呼道:"來人!快來人!"不想怡貴人瘦弱至此,力氣卻極大,海蘭根本拉不開。如懿隻覺得喉頭一陣陣痛得發緊,幾乎喘不過氣來了。她拚命伸手去掰開怡貴人的手指,好容易和海蘭一起用力掰開了她一隻手,卻見怡貴人一把拔下頭上的銀釵狠狠向她刺來。那銀釵的一頭磨得極其鋒利,顯然怡貴人是有備而來,眼看那銀釵的鋒尖避無可避,朝著如懿麵門直刺而下,海蘭伸手一把擋住了釵尖,將自己的手臂橫貫其下。
沉悶的一聲痛呼,有鮮紅的血一瞬間迸開,落在如懿的麵上,溫熱而芬芳。
怡貴人似乎也被那血嚇住了,一時行動有些滯緩,便被撲進的宮人們一擁而上拉開了。如懿趕忙握住海蘭的手臂細看,隻見雪白如藕的臂膊上,一條深深的血痕從手肘到手腕直劃而下,鮮血湧出處皮肉翻起,觸目驚心。
如懿慌不迭地喊起來:"傳太醫,快傳太醫!"怡貴人被蜂擁的人群拖了出去,口中猶自念念不絕,不住地咒罵哭泣。海蘭手臂上不斷有鮮紅的血液滴落,惢心忙捧了紗布來,如懿急道:"太醫不知什麽時候過來,我先替你纏上止住血。"海蘭痛得眼中泛起淚光,卻極力忍耐著道:"姐姐別怕,一點皮肉傷而已。倒是姐姐你,沒被怡貴人嚇著吧?"如懿心疼道:"你都這樣了,我能比這個更怕麽?"海蘭強笑著安慰道:"沒事,一點皮肉傷而已,沒有傷及筋骨就好。"如懿的淚一滴滴落下,洇在紗布上,襯著不斷沁出的鮮血,似綻出一小朵一小朵豔色的梅花:"可是傷得這樣深,一定會留疤了。"海蘭忍著疼,微笑道:"即便留疤,也比傷了姐姐的性命值得,是不是?"如懿的喉頭隱隱還殘留著被怡貴人扼過的痛,然而此刻,卻被更深更重的感動填滿了。是,這幾日來的風波迭起,讓她身心俱疲,無力抵抗,可是還有海蘭。幸好,還有海蘭,容得她在淒苦的宮中有人相依為命,彼此依靠。
怡貴人的死是在三日之後,因為積鬱過度,加上腹中孩子的殘體沒有完全清除,過量催產殘餘的紅花牛膝湯讓她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住,撒手而去。
據說,她死的時候,眼睛都沒有閉上,隻以布滿血絲的雙眼,無語望向蒼天。
她的死,讓原本稍稍平靜的後宮再度沸騰起來。
消息傳到養心殿的時候,皇帝正在批閱奏折。阿箬換了禦前宮女的服飾,雖然不比在延禧宮時華貴,卻別有一種在禦前伺候的氣韻隱隱透出。
阿箬見皇帝隻是奮筆疾書,便捧了一小碟點心和茶水進來,不動聲色地向李玉努了努嘴。李玉知道她在禦前伺候之後頗得皇帝另眼相看,也不知如懿情形到底如何,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便退到了殿外。
阿箬小心翼翼將茶點放在皇帝跟前,便悄無聲息地替皇帝研起墨來,她的手勢極輕,手腕運力,墨汁磨得濃淡恰到好處,一星也未濺出來。皇帝蘸了蘸墨笑道:"難怪古人說要讓閨秀少女來磨墨,紅袖添香自然是一種樂趣,但也唯有你們才能用力適度,磨出不澀不枯帶光澤的墨汁來。"阿箬盈盈一笑:"皇上誇獎了。奴婢不過是為嫻妃娘娘……不,是為嫻貴人磨墨久了,熟能生巧而已。"她自悔失言,有些畏懼地看著皇帝:"奴婢失言了。"皇帝隻是一笑:"是麽?朕喜歡聽你說話,更喜歡你的熟能生巧。"阿箬羞澀一笑:"奴婢笨笨的,怕說錯了話惹皇上不高興。"皇帝的眼角帶了輕俏的笑意,是薄薄的桃花色,如同窗外的春色一般明媚:"怎麽會?你說什麽,朕都喜歡。"阿箬臉上浮起紅雲,還是忍不住道:"皇上這麽說,可是因為愛屋及烏?"皇帝微微一怔:"什麽愛屋及烏?"阿箬絞著手指,低低道:"皇上愛惜嫻貴人,不舍得重責。因為愛惜嫻貴人,所以連昔日在她身邊伺候的小烏鴉,也就是奴婢,也連著得了些憐惜。"皇帝的笑意微微淡下去:"當*****仗義執言之後,宮裏還會有人把你當做是嫻貴人身邊的小烏鴉麽?你就是你,烏拉那拉氏就是烏拉那拉氏,彼此早不相幹了。"阿箬低首道:"是。那皇上不覺得奴婢是背主棄信之人麽?"皇帝眼底有深邃的墨色,幾乎能望到人的心底去:"隻要你是仗義執言,不違背本心,沒有人會覺得你背主棄信。"阿箬暗暗地鬆一口氣,朝皇帝露出一個極明麗的笑容。她正盈盈望著皇帝,李玉進來道:"皇上。"皇帝從他的麵上探尋到一絲驚慌的意味,沉聲道:"什麽事?"李玉戰戰兢兢道:"景陽宮來報,怡貴人產後失調,死胎餘毒未清,方才已經歿了。"皇帝的神色變了又變,末了眼角沁出一點淚意,歎息道:"真是可惜了。去告訴皇後,怡貴人追封為怡嬪,一切喪儀按嬪位安置,讓皇後好好操辦。"李玉答應著去了,阿箬忙遞了茶到皇帝手中道:"怡嬪娘娘真是可憐,孩子沒了之後情緒還那麽激動,想跑去殺了嫻貴人,結果累了自己紅顏早逝,真當是可憐。"皇帝淡淡道:"烏拉那拉氏是咎由自取,還累得海貴人也受了傷。"阿箬乖巧道:"皇上別生氣。幸好現在嘉貴人也有了身孕,在臻祥館養得好好的,皇上放心就是。"皇帝嗤地一笑:"你總惦記著別人,那你自己呢?"阿箬癡癡一笑,別過身去道:"皇上取笑奴婢呢,奴婢有什麽好惦記的。"皇帝取過她捧來的糕點咬了一口:"好甜。"阿箬忙道:"奴婢記得皇上喜歡吃玫瑰花瓣糖蒸的菱粉糕,所以特意下廚做了一盤,不知皇上喜不喜歡?"皇帝笑吟吟望住她,一把捉住她的手道:"你還說你不惦記著,連朕喜歡吃什麽都記在了心上。"阿箬羞得滿麵緋紅,忙低下頭嬌怯怯道:"皇上……"皇帝在她手上輕輕一吻,笑道:"好甜。"阿箬越發不好意思,隻覺得一顆心怦怦地跳著,幾乎有些暈眩。她盼了那麽久,渴望了那麽久,原來隻要稍一用力,就可以伸手攀到了。殿外的花香無孔不入地鑽進來,帶著甜膩而熏人欲醉的氣味,不依不饒地纏上身來。皇帝吻著她的耳畔,低聲道:"你阿瑪現如今在高斌手下,跟著他頗有出息,不僅治水出色,這個知府也當得有聲有色。朕也不想在宮裏委屈了你……朕打算封你為常在,就住在嘉嬪的啟祥宮。封號……為慎。"阿箬受寵若驚,隻覺得身上的力氣一點一點都被抽去了,隻是嬌慵無力地癱在皇上懷中,雙手一點一點攀上他的頸,像在尋著最後的依靠似的:"有皇上的眷顧,臣妾一點也不委屈。"
聖旨傳遍六宮的時候,便是說因嘉貴人有孕,晉封為嘉嬪。阿箬因在養心殿照顧嘉嬪有功,又能柔順侍上,封為慎常在。
皇後看著聖旨隻是一笑,向陪坐一旁賞花的慧貴妃道:"不承想這個丫頭這麽有出息。"慧貴妃微微有些不悅:"祖製宮女冊封要從官女子起,她倒好,一步登天了。""那不是也要有妹妹抬舉麽?"皇後折下一朵暗紅瑞香花別在衣襟上,"阿箬的阿瑪在妹妹的父親麾下做事,聽說頗有才幹,他的女兒在宮裏能不格外伶俐麽?一個眼錯沒看見,就被皇上調到了禦前伺候,指不定怎麽伸著胳膊撲棱著翅膀在皇上麵前飛呢。祖製也是從前的皇上定的,如今的皇上改一改,也沒什麽了不得。"慧貴妃替皇後正了正衣襟上的瑞香花,狠狠掐下一片多餘的花葉:"再怎麽會撲棱,也不過是一個常在,臣妾不信她還能飛上了天去。真要不識好歹,翅膀是怎麽安上去的,就怎麽給她卸下來。"皇後微微一笑,拈過一朵瑞香遞到慧貴妃手中,笑道:"古語雲瑞香花,始緣一比丘,晝寢磐石上,夢中聞花香酷烈,及覺求得之,謂為花中祥瑞,遂名瑞香。有這樣祥瑞的花在手,妹妹已然是勝券在握,不必做無謂的擔心了。咱們還是花點心思,將怡嬪的後事料理妥當,也讓皇上可以稍稍安慰吧。"次日麵見太後的時候,皇後將怡嬪身前死後所有事一一敘述,無不詳盡。太後倚在暖閣的榻上,伸手撫摸著青瓷美人觚裏插著的幾枝新開的粉紫色丁香花:"皇後看看,福珈替哀家插的這一盆丁香花,如何啊?"皇後正回稟宮中事宜,突然聽得太後這一句,忙賠笑道:"福姑姑伺候太後多年,深知太後心意,這盆丁香花一定很合太後的心意。"太後微微搖頭,淡淡道:"福珈,拿剪子來。"福珈奉上銀剪子,太後剪去多餘的幾枝,道:"如今看著便清爽多了。"皇後忙道:"兒臣的眼力遠不及皇額娘,所以竟看不出來那幾枝花枝多餘。"太後淡淡一笑:"皇後,你知道本宮為什麽喜歡這盆丁香花麽?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 。丁香花開二色,有紫有白,就好比宮中有人得寵高興,便有人失寵傷心。這次的事玫貴人痛失胎兒,怡嬪母子俱亡,便連嫻貴人也受了責罰幽禁在延禧宮中。可是這邊傷心欲絕,那邊慎常在就躍上龍門,一朝得寵。嘉嬪也身懷龍種,備受尊崇。但皇後你有沒有想過,如此一來,宮中就失卻了平衡之道了。"皇後忙躬身道:"兒臣恭聽皇額娘教訓。"太後和顏悅色道:"嘉嬪有喜自然是值得高興,玫貴人失子也的確讓人傷心。嫻貴人固然被幽禁,但慧貴妃一直未再得到寵愛,被皇上冷落。這個中的平衡之道,皇後你要好好掂量掂量。"皇後眼中淩波微動,道:"兒臣會向皇上建議,晉封玫貴人為玫嬪稍作安慰。至於慧貴妃,她位分已高,不宜即刻再進封,兒臣會安排慧貴妃再度侍寢,以免嘉嬪有孕不便伺候,讓皇上備感寂寞。"太後微笑道:"皇後能如此,哀家很是欣慰。"她話鋒突然一轉:"但是海貴人無錯卻與嫻貴人一同幽禁,而嫻貴人罪孽深重,僅僅得此責罰,哀家實在是為兩位枉死的皇孫感到可惜。皇後,這些話你便替哀家告訴皇上吧。"皇後略露為難之色,道:"回稟皇額娘,不是臣妾不敢告訴皇上,但隻怕皇上一時心軟,顧念舊情……"太後語氣森冷,與外頭的明麗春色毫不相符,隻道:"皇上固然顧念舊情,但哀家的皇孫也不能白白枉死。那就傳哀家的旨意,嫻貴人烏拉那拉氏謀害皇嗣,罪無可恕,著廢為庶人,終身幽居冷宮。哀家倒要看看,哀家要她生不如死,誰敢攔著!"皇後微微一凜,忙道:"皇太後懿旨,臣妾遵命。"
皇後去請命時,慎常在正在一旁紅袖添香,喜樂娛情。純嬪與海蘭亦守在一旁相伴,眾人見了皇後來連忙離了皇帝,恭恭敬敬請了安,半分也不敢驕矜。皇後將太後所言一一回稟,皇帝倒也無一不準,但說到如懿之事時,皇帝冷然一笑:"還是皇額娘有決斷。朕顧念著她撫養大阿哥,一時還未下狠心。既然皇額娘這樣說,那自然是好的。"他揚聲喚道:"李玉,你便按皇後所言,傳旨下去。"皇後道:"那大阿哥……"
皇帝微微蹙眉:"大阿哥便交給純嬪帶著吧。純嬪生養過孩子,理應會管教些。"純嬪聽了,連忙起身謝過。
皇後連忙道:"是,那臣妾預備下去,明日就將烏拉那拉氏移去冷宮居住。隻是……"阿箬輕輕地為皇帝捶著肩,嬌聲道:"這樣也好。眼不見為淨,省得皇上想起了就要生氣。"皇後拈了絹子道:"隻是……烏拉那拉氏雖然有差錯,但皇上念在舊情,關幾日就會把妹妹放出來的,讓妹妹安心去待幾天思過就是。"皇帝看了皇後一眼,不動聲色道:"幾天?若無朕的旨意,烏拉那拉氏終身不得出冷宮別院半步。"皇帝話音剛落,海蘭臉色煞白,差點暈了過去。海蘭身邊的葉心機靈,一把扶住了海蘭。
海蘭忍不住跪下,膝行上前,磕了個頭道:"皇上開恩,請念在姐姐在潛邸時就盡心伺候皇上,不敢有一絲懈怠的份上,還請皇上不要把姐姐趕去冷宮吧。"純嬪亦道:"是啊。皇上哪怕要罰月銀要責打,都比把烏拉那拉氏一輩子孤零零扔在那兒好啊。"皇帝看也不看純嬪,隻淡淡道:"跟著朕從潛邸過來的嬪妃不少,若都像烏拉那拉氏一般驕縱恣肆,敢蓄意謀害旁人,朕以後如何管治後宮前朝。你們若再求,就和她一並關進去。到時候永璋沒有額娘照管,你也別怪朕狠心。"純嬪嚇得冷汗涔涔,跪在地上不敢言語。海蘭還要再說,純嬪趕緊拉住了她,搖了搖頭。
皇後欠身,淡然道:"皇上三思,如懿妹妹到底陪伴皇上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皇帝散漫地看皇後一眼,微笑道:"烏拉那拉氏有罪當罰,是皇後向朕提出。如今皇額娘也發了話,皇後卻要朕寬恕,皇後賢德是賢德,卻未免太出爾反爾,難以服眾了。"皇後神色一驚,連忙屈膝:"臣妾糊塗,還請皇上恕罪。"皇帝道:"起來。"
皇後這不敢多言,微微斂容正要退下,卻聽殿外有童聲響起,卻是在背誦一首詩。
"鹿走荒郊壯士追,蛙聲紫色總男兒。拔山扛鼎興何暴,齒劍辭騅誌不移。天下不聞歌楚些,帳中唯見歎虞兮。故鄉三戶終何在?千載烏江不洗悲。"那童聲反複響起,卻隻是背誦這首詩。
皇後側耳細聽,道:"仿佛是大阿哥的聲音,在背誦皇上的禦詩。"皇帝眉心微微一動,轉過臉不悅道:"前些日子永璜背了這首禦詩給朕聽,朕還誇獎了他幾句。如今倒越發懂得取巧了。"皇後忙道:"小孩子家,哪裏有這些心機。皇上切莫錯怪了他。"皇帝聽了一會兒,終究不忍道:"傳他進來吧。"永璜倒也乖覺,進來了便磕頭道:"給皇阿瑪請安,給皇額娘請安,給慎常在請安。"按照規矩,皇子與公主稱呼除皇後與生母之外的庶母皆以"娘娘"相稱,如今隻呼慎常在的位分,而不喚一句"慎娘娘",顯然並非不懂得規矩,而是不屑如此尊稱而已。
皇帝便帶了幾分不豫之色,道:"越發沒有規矩了。"阿箬強笑道:"臣妾原本就是伺候大阿哥養母的宮女,大阿哥不肯按規矩稱呼,也是情有可原。"皇帝指著永璜便道:"這個樣子,和烏拉那拉氏一模一樣,朕真是後悔把你交給了她撫養。"大阿哥忍著淚,倔強道:"兒子受母親撫養,母親百般教導隻是要兒子學好,從未教壞過兒子。不知皇阿瑪此言從何而出。今日兒子背誦的禦詩乃是母親親口教導,母親時時刻刻把皇阿瑪記在心上,又疼愛兒子,怎麽會殘害皇阿瑪的其他子嗣。其中必有冤情,還請皇阿瑪明察。"皇帝連連冷笑道:"反了!真是反了!連朕的親生兒子都被她蠱惑,口口聲聲向著她!"阿箬忙跪下道:"皇上息怒。大阿哥養在延禧宮的時候,烏拉那拉氏百般籠絡討好,其實並非真心疼愛大阿哥,而是借機邀寵,更是為了她一己私心,想要'招弟'。""招弟?"皇後詫異道,"什麽是招弟?""就是民間傳言,收養一個男孩後,自己也會在不久之後有孕誕下一個男孩。"皇後驚詫道:"你是說,就是因為如此,當日烏拉那拉氏才會與慧貴妃相爭,故意要撫養大阿哥?"皇帝伸手將桌上的茶點揮落,怒道:"這就是你口口聲聲要求情的母親,以後你不必跟著她,就由純嬪來撫養你。朕告訴你,也告訴所有人,都聽著,以後朕不許任何人為烏拉那拉氏求情,若有違背,就和她一起去冷宮待著吧。"
後宮·如懿傳2 流瀲紫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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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嗎?很好看的樣子 -jianchi9090- ♀ (0 bytes) () 04/17/2015 postreply 18:58:30
• 有有。對不起,昨兒把僅有的上網時間到70玩鬧去了。兩娃媽傷不起啊~ -玉珠- ♀ (0 bytes) () 04/18/2015 postreply 04:22:34
• 後宮·如懿傳2 流瀲紫 3 -玉珠- ♀ (96443 bytes) () 04/18/2015 postreply 04:25:41
• 後宮·如懿傳2 流瀲紫 4 -玉珠- ♀ (97953 bytes) () 04/18/2015 postreply 04:28:55
• 後宮·如懿傳2 流瀲紫 5 -玉珠- ♀ (96255 bytes) () 04/19/2015 postreply 05:17:17
• 後宮·如懿傳2 流瀲紫 6 -玉珠- ♀ (116463 bytes) () 04/20/2015 postreply 15:2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