謠言四起
楊小空在魏南河的指導下,開始學習鑒定玉器。古玉和古瓷在包漿等方麵有一定的共同點,精通古瓷對於鑒定古玉有不少舉一反三的作用,況且楊小空擁有魏老當年自學所不具備的一手資料和理論學習功底,還有一項更重要——他有眼睛,而魏老沒有,故而他更容易將後天勤奮補充的理論知識和先天觸感融會貫通,這便是更高明於魏老的能力。
為了配合楊小空的實習任務,曹老把這學期期末一個月和下學期本科課時丟給他,一身輕鬆的提早去澳洲女兒家過年了。
楊小空忙得像隻陀螺,苦不堪言,上完課趕回工瓷坊,一頭紮進地下室專研古玉直到天黑才頭暈腦脹地爬出來,這一出來透口氣,立刻被柏為嶼揪進妝碧堂連打帶罵:“你這副畫還要不要參展?年後就要送交作品了,你自己看看,才做了多少?跟我的進度落下好大一截子了!”
楊小空囁嚅:“為嶼,我頭好暈啊,明天成不?”
“不成。”柏為嶼在玻璃板上攪著紅錦,指手畫腳地訓斥道:“這種天氣漆很難幹,你給我把需要漆皺效果的地方先做上去,它太厚,沒個把月幹不了。”
楊小空哭喪著臉答應了,又在妝碧堂耗了三個多小時,最後困得直打嗬欠,可憐兮兮地哀求道:“柏師兄,你放我走吧,我明早有大三的課,還得回去趕論文開題報告。”
“嘖!”柏為嶼直皺眉頭:“真不明白你,為什麽這麽急著畢業?我覺得三年學的東西不夠,畢業了還賴在這裏,你倒好,學了兩年就想跑。”
“不是,因為……”楊小空正要告訴柏為嶼自己的留校計劃,但又一想,想起白左寒的恐嚇,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反正我聽白教授的話就是了,曹老不也挺高興?”
柏為嶼在他腦袋上拍一巴掌,“滾吧,早點休息,高光部分的蛋殼我幫你貼。”
楊小空忙不迭道了謝,一溜煙逃了。
過完元旦後氣溫驟減,對於懶人來說,冬天最好的消遣就是蜷在被窩裏吃喝拉撒,然而,楊小空痛斥這種行為實在有傷大雅,白左寒隻好披個軍大衣蜷在沙發上抱著他的黑豬取暖。他的小男朋友過於勤快,每天早起幹家務,把黑豬洗得噴噴香,白天上完課就做漆畫,晚上回來不是寫論文就是看書,忙得腳不點地,瞧那小子累得像狗一樣,關了燈居然還能來兩回合床上運動,白左寒老氣橫秋地感歎不已:不虧是年輕人啊!
在楊小空五年如一日的假想空間裏,白左寒日夜精神抖擻地奮鬥於藝術創作,可自打他和白左寒在一起後,幻想破滅了!他回到家,看著窩在沙發上一白一黑兩隻靜止的物體,當真是啼笑皆非。
沙發和床沒有本質區別,黑豬和楊小空都是熱水袋,任意二選一拚在一起就是兩個字——舒服!白左寒看電視看睡著了,脖子歪歪地枕在扶手上,腦袋懸空,嘴巴微張。楊小空跪在沙發邊,托著他的腦袋扶正,柔柔地吻了吻他的下唇,取笑道:“白教授,你睡的姿勢這麽高難度,小心落枕。”
白左寒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睜開一條縫,抬手揉揉對方的腦袋,“麵團,回來啦?”
楊小空貼上他的臉,“怎麽不到樓上去睡?”
白左寒把黑豬趕下去,坐起來緊了緊軍大衣,“我等著你呢,有些事想問問……”
楊小空側身擠進沙發,“什麽事?”
白左寒沒頭沒腦地問:“有沒有考試作弊被學校抓過?”
“沒呢。”
“有沒有打過群架?”
“你看我像嗎?”楊小空好笑。
白左寒一臉嚴肅,“我說真的,你好好想想,有沒有什麽會給人抓住把柄的事?”
“絕對清清白白。”楊小空頓了頓,又道:“除了上次綁架武甲,失手紮了他一刀……”
白左寒不等楊小空說完便比出一個“閉嘴”的手勢,寒聲道,“別拿要命的事和小問題相提並論,真麻煩……”
楊小空臉上的笑容淺了些,“知道了。你問這些幹什麽?”
白左寒沉吟許久,緩緩說:“有些事你們覺得沒什麽大不了,那是沒人去查,萬一被挖出來就是致命的,以後你做任何事都必須先考慮後果,不要抱著僥幸心理。”
某種不好的預感在心頭一晃而過,楊小空脫口而出:“你在說為嶼?”
“不錯,你們窩在山溝溝裏,消息不靈通,現在關於柏為嶼的負麵新聞愈演愈烈。”白左寒伸長手拿過茶幾上的打火機,點上一支煙,“最近有人刨根究底地揭柏為嶼老底,有幾件事確實很要命,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高考冒充少數民族;本科作弊,別人記大過留檔,隻有他的檔案不知什麽時候刪得一清二白;念研時他也是個問題分子,可奇怪的是,但凡他參與的群毆事件,全部不了了之。”
楊小空聽得一愣一愣的,“我都不知道,你的意思是有人幫他?”
白左寒冷然道:“你能知道什麽?他有和你說過他父親是在越南開橡膠公司的富豪嗎?”
楊小空驚道:“不可能!他爸是個鄉下窮教書的,早死了,他從來沒向家裏要一分錢。”
“那些都不重要,或許是謠言!但是,現在有人吃飽撐著沒事幹,一門心思去調查他,早遲會真相大白,”白左寒不疾不徐地吐出煙霧,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接下來說的話字字驚心:“他有個富爹,本科的時候還偽造貧困證申請助學貸款,接受各大報刊和藝術論壇的采訪時謊報身世、憶苦思甜,又是一個落人口實的把柄!還有那些作弊、打群架、冒充少數民族等等,一旦查到證據,他的前途堪憂。”
楊小空的手心滲出汗來:“什麽叫前途堪憂?”
白左寒拉過楊小空的手,攤開他的掌心捂進自己的軍大衣裏,低聲說:“我今天特地去查過他的檔案,憑他高考那年的分數還差幾分,沒有少數民族的加分政策,上不了大學;就算上了大學,作弊被抓拿不到學位證書,更別提考研深造;退一萬步說,上了研,他還是一點自覺性都沒有,動不動就打群架,上次又被警方拘留過……”
楊小空情緒激動:“可那是以前的事了!不都過去了嗎?”
白左寒比個手勢讓他冷靜點,“是過去了,他的學位證畢業證都拿到了,目前的謠言應該也不會產生實質性影響,但必然會引發不少人仇富的心態,柏為嶼肯定不知道,他一路走下來這麽順暢是因為父親過於溺愛他,暗地裏替他披荊斬棘。今後恐怕會出現一些狀況,不是用錢可以擺平的……”
楊小空當機立斷,不顧白左寒的阻止連夜趕回妝碧堂找柏為嶼,把自己所知道的全說了。柏為嶼聽完,木訥訥地反問:“那怎麽辦?”
師兄弟倆人相視苦笑,楊小空說:“我也不知道。”
半個月後,年假即將來臨,大街小巷一派喜氣洋洋的歡慶景象,美協年度各個獎項提名名單公布,柏為嶼本是板上釘釘的新人獎,但美協迫於輿論壓力,臨時把他的名字從名單上劃去了,這一行為反而更助長謠言的肆虐,真假參半的小道消息紛紛而至,部分消息確有其事,更多的是惡意捏造。魏南河和白左寒都是美協的理事,心急如焚卻無法改變這個現狀,根本幫不了忙。
白左寒建議讓曹老出麵辟謠,魏南河想也不想便拒絕了,柏為嶼和楊小空也一致同意這事別讓導師知道。曹老一心清寡,不問世事,隻掛個美協名譽會長的名頭,沒有實權,他一急躁起來顧不得師徒避嫌,定會倚老賣老地拍胸脯咋呼著給柏為嶼擔保,許多謠言不是空穴來風,到頭來證據確鑿,他老人家落個晚節不保就大大不妙了。
柏為嶼徹底束手無策了,人生就是一場跌宕起伏的戲劇,從高峰掉進穀底不過是轉瞬之間,所有暗雷的導火索正是那一場綁架事件,是誰在這場謠言漩渦的暗處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杜佑山,除了他,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魏南河警告楊小空和樂正七:“你們都老實點,別摻和為嶼的事,一切由我安排!”
樂正七反問:“你有什麽安排?”
魏南河答不上來,氣急敗壞地恐嚇道:“反正你別給我輕舉妄動,你隻會害人!”
楊小空揉揉樂正七的腦袋:“聽師兄的話。”
樂正七撇撇嘴,不吭聲了。近日魏南河剝奪了他的說話權和人身自由,他這學期期末考有一門課缺考,理由居然是睡遲了。魏南河氣到肝痛:考不及格好說,缺考卻是態度問題,這死孩子不好好教育,長大又是一隻夏威這樣的社會敗類!
樂正七則不以為然:那天我們宿舍的人出去打台球到半夜才回來,都睡遲了,大家一起補考嘛。
魏南河的拳頭蠢蠢欲動,想到樂正七不是小孩了,不能老用暴力解決問題,忍了半天總算忍下了:“你把心都玩野了!這個寒假哪都別想去!”轉而對旁人道:“誰敢給他一分錢,給我等著瞧!”
對於平息下柏為嶼的謠言風波該采取什麽措施,魏南河同白左寒商量了一番,不是沒有能力控製情況,隻是他們在明,杜佑山在暗,較量不均。況且柏為嶼和杜氏簽了合同,杜佑山一邊公開放出袒護柏為嶼的言論,一邊雇人自炒自黑痛下狠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杜氏畫廊也是這場風波的受害者。
魏南河決定年前去拜訪一趟杜佑山,若能挽救柏為嶼的前途,低頭示弱也是值得的。離過年不到十天,魏南河叮囑柏為嶼:“你今年哪裏都不要去,尤其是越南。”
柏為嶼惴惴不安地答應了,“魏師兄,我這樣會有什麽後果?”
魏南河想了想,安慰道:“不會有什麽後果的,到這裏能止住,隻要別再鬧更大的事,過一段時間就淡了。”
柏為嶼稍稍安下心,頹喪地抱著腦袋,“我真不知道我大伯做的這些事,我還以為是自己運氣好……”
“我說了你好幾遍,性格不改會吃虧的!你像小空那樣腳踏實地,杜佑山就是想整你也挖不出把柄。”魏南河拍拍他的肩膀,同時對楊小空說:“別嫌我囉嗦,我再一次警告你們,任何事先和我商量,不要自以為是。”
楊小空乖乖點頭:“知道。”
魏南河瞪眼:“樂正七,聽到沒有?”
樂正七蔫蔫地應道:“知道了,聽了無數遍啦!你更年期啊?”
魏南河沒有精力教訓他,歎了聲,轉身忙自己的去了。
杜佑山的畫廊在抽去幾億的資金後一度運行艱難,幸虧過年前後正是旺季,幾項軟裝修工程讓他小賺一筆,給各處職工發年終獎金也不至於太寒磣。
武甲的傷愈合緩慢,如今日常行動基本無礙,卻依然不能有過多活動,杜佑山什麽事都沒讓他幹,當真把他當佛爺供起來了。武甲難得地無所事事了,成日呆在家裏足不出戶,多數時間隻是監督兩個小孩做寒假作業。吃早飯的時候,杜佑山心花怒放地調侃道:“親愛的,相夫教子是不是挺清閑?”
武甲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默然掃他一眼,渾身隱泛陰鬱之氣。杜佑山趕緊收斂嬉笑臉孔,抱著武甲的手摁在自己臉上,“我開玩笑的,你不高興就打我吧。”
武甲抽不開手,於是應邀給了他一巴掌。杜佑山被打的全身舒暢,狗皮膏藥狀貼上武甲冰封的臉龐,啾啾啾連親好幾口。
兩個孩子皆無語:我爸是個神經病!
武甲早習慣了,不冷不熱地扭開頭,一看時間:“你該走了。”
杜佑山忽而又正兒八經起來,含情脈脈地捏捏武甲的手掌,柔聲說:“軟裝修這幾年都是你負責,包工頭們隻聽你的,還有點兒難搞呢。”
武甲勸道:“快過年了,發錢大方一點,什麽事都好搞。”
“也對。”杜佑山旁若無人地在武甲唇上啄了一口,“等你傷好,那一塊還是交給你。你好好養傷,我等你幫忙呢。”
“嗯,知道了。”武甲給他整了整領帶,不經意問道:“你在整柏為嶼嗎?”
“是,這才剛開了個頭,”杜佑山一笑:“你要為他說情?”
武甲蹙起眉頭,“你收手吧,別做沒意義的事。”
“人活著就爭一口氣,毛猴子都蹦到老子頭上來撒尿了,不報仇是不是太慫了點?”
“杜佑山,你別得理不饒人。”
杜佑山在他唇間豎起一根手指,“你被他紮了一刀,說過一次情還再說一次情?你怎麽就能好心到對仇人關懷備至的地步?”
武甲辯解道:“他怎樣我不管,公司現在麻煩事一堆,你沒必要為這種事分出精力。況且害人這種事損人不利己……”
“好啦,寶貝,你再提這事我可要不高興了。我哪有害他?他們害我一記,我回一記,是平等過招。”杜佑山套上西裝外套,滿臉不屑:“以德報怨?我不是觀世音!”
一枚印章
一尊西周扁足鼎,高度隻有二十多公分,浮雕紋飾繁縟細致,刻有銘文,不管從工藝審美角度還是從曆史研究角度來看,都毋庸置疑是一件極具保護價值的國家級文物。杜佑山兩個多月前剛派人將它送交給魏南河,不想沒隔多長日子,又看到它出現在自己的經理室裏。
杜佑山用一根手指敲了敲扁足鼎,滿臉掩飾不住的得意之情,明知故問:“南河,你這是什麽意思?想退貨?”
魏南河坐在他麵前,聞言一笑:“哪的話,我隻是帶件禮物來給你拜年。”
杜佑山笑容滿麵地給他遞上一杯茶,受寵若驚狀:“無功不受祿,你送這一份厚禮,我可不知道要回什麽才好嗬。”
“好了,佑山,”魏南河接過茶杯,並不喝,道:“我們開門見山說吧,請你放了柏為嶼。”
杜佑山一臉無辜相,“我怎麽柏為嶼了?我已經多次在公開場合表示偏袒他……”
魏南河耐著性子道:“杜佑山,柏為嶼隻是個毛頭小子,你別明裏一套暗裏一套的整他。”
杜佑山立起來,保持著笑容,“魏南河,那場綁架案還有誰參與你比我清楚,我不和你計較了,隻動一個柏為嶼,你應該感謝我。”
魏南河也立起來,“那刀不是柏為嶼紮的,你有什麽事衝我來好了。”
杜佑山了然狀:“瞧瞧這口氣,這麽說來是你的寶貝七紮的?”
魏南河默認了,“柏為嶼無辜的,你饒了他吧。”
“柏為嶼、樂正七、楊小空……還有一個夏威是吧?”杜佑山將手背在身後,趾高氣昂地揚起下巴:“南河,其實你多慮了,我不是針對柏為嶼,是四個都想整,隻不過別人不是抓不到把柄,就是整了也沒意思,隻有整柏為嶼動靜比較大,所以麽……”
魏南河強忍著怒火:“好了,佑山,事情都過去了,這麽鬥來鬥去有意思嗎?我帶這尊鼎還給你,向你賠罪,求你得饒人處且饒人。”
嘖嘖,多動聽,和魏南河鬥了這麽多年,第一次聽他開口求人。杜佑山若有所思地望著那尊扁足鼎,“它連三億九的零頭都頂不上呢。”
“杜佑山,你別揣著明白裝糊塗,早些年杜氏起步,不是我私下給你一些行內的協助,你不可能發展得這麽快。”
杜佑山抬眼直視著他,莞爾:“我記著呢,謝謝。”
“謝就不必了,當年你太窮,我怕她跟你吃苦。”那個女人是他們兩個人的痛,不到萬不得已魏南河不想提她,“隻可惜她不在了,不然還可以勸勸你,她一直很純良,不會讓你……”
杜佑山抬手止住他的話頭:“有事說事,別抬出死人。”
魏南河沉默片刻,盡量放低了姿態,“我雖然和你鬥了很多年,但哪一次動真格威脅到你的利益了?杜佑山,曹老培養了幾十年的弟子,直到晚年才有一個柏為嶼能給他撐門麵,他老人家不容易,說是嘔心瀝血一點也不過分,你就算不看我的麵子,看在曹老的麵子上,饒了柏為嶼吧。”
杜佑山踱到辦公桌前,取過一支煙,點燃抽一口,撣了撣煙灰,悠然問道:“你要我怎麽做?”
魏南河聽他口氣微有緩和,忙乘熱打鐵:“我不指望你幫他,所有麻煩我和左寒會去調解,你不要暗地裏和我們對著幹就行。”
“沒問題。”杜佑山答應得十分爽快,“你禮物都送來了,我不答應豈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魏南河不由喜形於色,握住杜佑山的手用力搖撼了幾下:“謝謝!”
這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魏南河回到工瓷坊,對自己送出去的“大禮”一字不提,隻報喜不報憂,借機教訓了柏為嶼一頓,叫他以後為人處事一定要腳踏實地,別再被人抓住把柄了。
柏為嶼知道魏南河絕對不是簡單說兩句話就能勸服杜佑山的,自然是愧疚萬分,喪眉耷眼地任由大師兄訓斥。
同樣愧疚的還有樂正七和夏威,他們都知道這起風波和那場綁架甩不開關係,故而個個霜打的茄子般蔫了吧唧的。楊小空從頭到尾反常地冷靜,他拍拍柏為嶼的背,口氣篤定:“沒事了,這隻是一個插曲,不會影響你的發展,你放心吧。”
樂正七見魏南河真的大顯神威了,立馬乖順得像隻奶貓,魏南河走到東他跟到東,魏南河走到西他跟到西,總算逮著一個周圍沒人的時機,圈著魏南河羞羞澀澀地說:“謝謝。”
魏南河十分意外,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臉:“你說什麽?”
樂正七乘機在魏南河唇上啃了一口,提高聲音:“我說謝謝魏叔叔!”
魏南河大樂,捧著他的臉又補上個吻,教訓道:“以後一定要聽話。”
樂正七殷勤地猛點頭:“嗯!”
夏威總算到單位去報到上班了,工作很無趣,打打字複印些材料,遠不如掏墓來得刺激,他回家苦兮兮地向段和吐露他領悟出來的人生哲理:“其實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有錢就是爺,沒錢任人宰割,我幹這沒前途的工作,什麽時候才能有錢呢?”
段和一聲斷喝:“你少給我出幺蛾子,要那麽多錢幹嘛?”
“你看,這次為嶼出事,我隻能束手無策,如果有錢就不會這麽無奈了。”
“人家魏教授有的是錢,但很多事不是靠錢可以解決的。”段和抱著筆記本專心敲字,那本和魏南河合著的專著基本完成,隻差最後一輪修改就可以送交出版社了。
夏威不屑,“地下室的那些東西他又不賣,隻進不出,能有多少錢?有錢就不會被杜佑山牽著鼻子走了!”
段和高深莫測地揚起嘴角:“他手上有兩億多的流動資金呢,你別小看他了。”
夏威一愣:“哪來的?貪汙受賄?”
“一個破教授,誰要賄賂他?你別瞎猜。”段和關了WORD文檔,轉過椅子麵對夏威,“他做的事不是為了錢,但沒有錢又做不了,一些錢的來路確實不夠光明正大。不過我無條件支持他,你以後會知道的。”
“我才懶得知道!人不為錢天誅地滅!”夏威恨鐵不成鋼地一捶大腿:“比如為嶼,回河內去種橡膠多賺錢,何必做什麽漆畫?”
段和目露鄙夷之色:“人家有夢想,不像你,混日子危害社會。”
夏威嚎啕:“我也有夢想的啊!你從來不關心人家!”
段和表示好奇:“哦,你的夢想是什麽?”
夏威目視前方,激情澎湃地朗聲道:“我的夢想是炸沉日本島,成為一代炸藥之父。”
段和麵無表情地鼓掌三聲,道:“你今天很活潑。”
夏威捂臉歡快地轉圈圈:“我每天都很活潑!”
段和伸手:“工資交上來吧。”
夏威僵化成一塊石猴:“……”
段和笑吟吟地看著他:“你應該一進去就可以拿本月工資了,發了多少錢?”
夏威拿出他的工資卡,支支吾吾地回答:“一,一千五。”
“你放屁。”段和斯文地反駁道:“我哥月薪五千多,你們都是機關單位,應該八九不離十。”
“我剛進單位,怎麽能和他比?”夏威暴怒地跳腳:“我隻有兩千五!”
段和一挑眉:“剩下的錢呢?”
夏威梗著脖子嚷:“你不是一毛錢都要沒收吧?”
“一毛錢當然不沒收,問題是有一千唉。”段和一點兒也不動氣,慢條斯理地恐嚇道:“你交不交?以前答應過我什麽?”
夏威頹了,翻出一疊鈔票交到段和手上。
段和點了點,點完後抽出一張給他:“好乖,今後每個月都要這麽乖,哥哥賞你點錢買糖吃。”
夏威有氣無力地應了聲,接過那張鈔票塞口袋裏。
段和轉過椅子,拿過筆紙寫字,“你大伯的賬號?”
“什麽賬號?”
“銀行卡賬號。”
“哪有什麽卡,他那副樣子一邁進銀行就會被當成恐怖分子抓起來好不好!”
段和頭也不回,“地址,你總知道吧?”
老蠻同誌流落到雲南一個山旮旯,被善良淳樸的村民收容,於是他在村角蓋個小泥棚,刷上黃牆充當道觀,取名茅山派旗艦店,專用三腳貓的迷信活動報答村民。夏威照實說了地址,從背後摟著段和,下巴搭在對方肩上,“你幹什麽?”
段和認真記下夏威給的地址,說:“給你大伯匯款唄,你背著我藏錢不就是要給他匯款?”
夏威不好意思地蹭蹭他的耳朵,“其實我是想和你商量商量的,給他匯多少?”
“不用商量了,兩千五吧。”
夏威嗷一聲跳起來:“你不是吧?把我整個月工資都匯給那個老不死的?”
“你第一次領工資,都給他吧,他把你養大也不容易。”段和說的理所當然。
“誰說的?他養我可容易了,沒錢買肉就刨蚯蚓給我吃!要不是我自己會抓老鼠,還不知道要吃蚯蚓吃到幾歲!”夏威義憤填膺地揮舞拳頭:“老不死的還和我搶老鼠肉!”
段和抽嘴角:“嘖……你們真的是活在新社會嗎?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我不管啦——”夏威抱住段和的腿撒潑:“他在山溝溝裏,一個月能花三百塊就不得了了!”
段和順毛安撫:“好了,快過年了,你又不能去陪他,多寄一點嘛。以後每個月寄一千就夠……”
“還是多啊還是多啊!我還想給你買定情信物呢,黃金白金彩金買一整套……”夏威心裏可歡了,偏要假哭幾聲,居然硬生生擠出一滴眼淚來。
段和不勝其煩,喝道:“再吵!再吵一分錢我都不匯了,讓你大伯喝西北風去!”
夏威收聲,老實窩在段和腳邊,溫順得像一隻大兔子。
武甲給段殺打了個電話拜年,順便關心關心他手上的傷勢。
柏為嶼趴在書桌前擺弄一枚印章,耳朵裏聽到段殺支支吾吾的說話聲,納悶地回頭用口語問:誰的電話?
段殺朝他擺擺手,對電話說:“我的傷差不多了,你呢?”
“馬馬虎虎吧。”武甲敷衍道:“你多保重。”
段殺一邊觀察柏為嶼的動靜,一邊心慌意亂地應付著:“呃,嗯,你也是。”
“上次的事我真的很抱歉,等我的傷再好點,請你吃個飯表達一下歉意吧?”
段殺一口拒絕:“不用了!不是你的錯。”
“關於我求你陪我掏墓的事,唉,我們真不該去!後來我想了很多,如果有連累你的地方,請多原諒。”
段殺頓了頓,說:“沒……有些事也請你多原諒……”
柏為嶼擱下印章和刻刀走到段殺麵前歪著腦袋偷聽。
段殺繞開他,急急忙忙地說:“那沒事就這樣吧,新年快樂。”
武甲一笑:“新年快樂,再見。”
柏為嶼凶巴巴地問:“誰的電話?”
“那個……”段殺無從解釋,把手機塞褲兜裏。
柏為嶼搶出來,查到已接來電,狂怒地摔了手機:“死鴨子給你打電話幹嘛?”
“拜年。”段殺揉揉眉心:“手機不要錢啊?有話說話,摔什麽摔?”
“拜你媽!”柏為嶼指著他的鼻子,咆哮:“你和他說了什麽?”
“我說了什麽你不全聽到了嗎?”
柏為嶼撿起手機砸向段殺:“你給我把他的名字,他的號碼,他的記錄,全部刪掉!”
段殺頭疼:“你這是幹什麽?”
柏為嶼揪住他的衣領,暴躁得像隻瘋狗:“刪!”
段殺拿他沒轍,隻得照辦。
柏為嶼眼睜睜看著段殺聽話地把武甲的電話全刪了,這才由瘋狗化成哈巴狗,臉埋進對方的肩窩裏。
段殺摟著他吻了吻,歎氣:“你跟狂躁症似的,除了我誰受得了你?”
柏為嶼也不反駁,抬臂扣緊段殺的肩膀,滿意地輕聲哼唧著,似乎一隻小狗正小幅歡快地搖擺尾巴。
楊小空開始頻繁地拋頭露臉,文物局於年前舉辦了一次為期三天的民間收藏交流活動,楊小空作為民間古玩界抬出來古瓷器專家,所有相關單位都得賣他麵子,各個媒體大肆播報這位天才青年,這一番密集的吹捧讓楊小空頭頂上的光環越發光耀奪目,而他也確實沒有出現一絲紕漏,說每一句話都經過嚴謹的考量,鑒定結果無從挑毛病,儼然一步步穩固了自己的位置。
杜佑山從始至終冷眼旁觀,沒有采取任何動作。
武甲在家裏觀看了新聞轉播,問杜佑山:“你是不是有什麽打算?”
“什麽打算都沒有,讓那小子去折騰吧。”杜佑山翹著二郎腿不住地抖啊抖,“他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太年輕了!”
“這不是缺點,是優點。”武甲糾正道:“你像他一樣大的時候,也差不多在古玩界嶄露頭角了,年輕是發展的資本。”
杜佑山搖搖頭:“他跟我不一樣,他沒有吃過苦,隻要受一次打擊就會崩潰。”
楊小空謹遵柏為嶼和白左寒的教導,不敢忽視專業,多忙都不忘趕回去做漆畫。這天他到妝碧堂,樂正七拿出一枚印章給他,“南河不是說你需要一個印章嗎?喏,為嶼給你刻了一個。”
那印章是枚黃色的石頭,拇指粗細,周身環繞淺浮雕龍紋,打磨細滑。楊小空記得大三的時候,市美協在美術館舉辦過一次印章展,參展的印章旁附著作者照片,基本全是老頭兒,唯有一方閑章旁的照片是個和自己同齡的年輕人。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柏為嶼的名字,得知這位活躍在各個展覽上的師兄才研一,當真是崇拜的不得了。
柏為嶼的任何作品都帶著濃厚的個人風格,印章也一樣,不拘於古板的套路,每一刀的線條彈性靈動,合理應用不到一平方厘米見方的印章,鬆緊結合精妙,設計更是考究到極致。
楊小空將印章握在手心裏,感激地看一眼柏為嶼,“柏師兄,謝謝。”
柏為嶼一副謙虛樣子:“應該的,應該的。”
楊小空特誠懇:“你別客氣,真的很感謝。”
柏為嶼道:“我哪有客氣?我說你謝我是應該的,我琢磨了幾個晚上,你敢不謝我就揍你。”
楊小空一笑,低頭寶貝似的摩挲摩挲石頭,越看越覺出不對勁,他靠近燈仔細一看,登時大驚失色:“小七,這哪來的石頭?”
這石頭黃澄澄的,打了蠟一般豐潤,卻是一塊田黃凍!果不其然,樂正七撓撓頭,傻笑:“我從南河的保險櫃裏拿的。”
“啊啊啊——”楊小空抱著頭痛苦地呻吟:“我們完了,魏師兄會氣瘋的……”
一百多萬的清代田黃凍,就這麽糟蹋在三個死小子手上了!魏南河隻差沒有嘔出一口血來,恨不得砍掉柏為嶼的賤爪子!底部刻“楊小空”三個字也就罷了,印身居然還刻什麽龍紋淺浮雕,不知道刨去多少石料!暴殄天物啊!
當晚,魏南河狂怒地罰那三個人兩手抱頭蹲牆角去,不許吃飯!
“關我什麽事嘛……”楊小空那叫一個無辜啊!
柏為嶼更委屈:“小七,你真會害人,魏師兄的保險櫃裏那麽多石頭,你怎麽一挑就挑了個最貴的……”
樂正七的兩爪已經被魏南河打腫了,嗚咽道:“我,我對石頭沒研究,隻是看別的石頭比較大,突然不見了,他會懷疑的……所以,所以就挑了個擱在最角落,最小的……”
過年
哪怕魏南河再心疼那枚田黃凍,也不得不忍痛送給楊小空,他用個合體的小錦盒裝起田黃凍,一個勁地囑咐保養壽山石的要點。楊小空得到這件禮物壓力巨大,回到家愁眉苦臉地拿出來給白左寒看,“瞧,田黃,為嶼給我刻的印,小七從魏師兄的保險櫃裏偷的。”
“樂正七這個吃裏扒外的敗家子,不打不成才。”白左寒啞然失笑,拈起那枚田黃對著燈光看了看,“刻得還不錯,柏為嶼也是用了心的。”
楊小空歎道:“魏師兄實在是太悲慘了。”
“嗤,他小氣吧啦的!別理他!”白左寒半倚在沙發上,淡淡說:“我的觀點和他不同,石頭和珠寶一樣,雕琢過,沾了人氣就是寶貝,不然就是塊破石頭。”
“好了,不談石頭了。”楊小空收起他的印章,圈著白左寒的腰軟聲軟語地呢喃:“我過兩天就回家過年了,你呢?”
白左寒嘲笑道:“大年三十晚上去我爸那吃個飯,然後一個人呆著唄。誰像你這小P孩,一到過年就粘著爸媽討壓歲錢。”
“我還在念書嘛……”楊小空有些窘迫,他確實還在領壓歲錢呢。
白左寒抽出早已準備好的紅包,“喏,麵團羊,白教授給你的壓歲錢。”
楊小空急了:“你什麽意思啊?”
白左寒掐掐他的臉,“小朋友,給你壓歲錢買糖吃。”
楊小空握緊他的手腕,欺身壓上去,低聲說:“我不是小朋友,白左寒,你搞清楚,我是你男人。”
“噗……”白左寒笑出聲來:“麵團,你生氣了?”
“生氣了。”楊小空一臉嚴肅。
白左寒刮刮他的鼻梁:“你生氣的時候最帥了。”
楊小空真生氣了,“你別像逗小孩一樣逗我!”
“好啦……”白左寒抱著他哄小孩般搖晃,嗲聲求道:“咩咩哥,羊哥哥,別生氣了。”
楊小空翻身按住白左寒,居高臨下地輕輕撫摸他的臉龐,柔聲問:“我在加快腳步成長呢,你看到了嗎?”
“我……”白左寒說完這個字,便被楊小空堵住了嘴巴。
小綿羊真的和以前不太一樣了,他骨子裏透露出來倔強和硬氣越發明顯。白左寒細細碎碎地啃咬著對方的嘴唇,在換氣時小聲問:“傻小子,你也不小了,你爸媽沒催你找女朋友?”
“我不管,我今年回去就和他們提你。”楊小空脫了外套,把手伸進白左寒的衣服裏,貼著他的肌膚慢慢往下摸。
白左寒依順地張開腿纏著他,用手捂著眼睛,緩緩喘氣:“別啊,拖幾年再說,你還小……”
“我有能力負責!”楊小空推開白左寒的手,逼著他與自己對視,再一次強調道:“我不小!”
“等你更有能力的時候再說好嗎?”白左寒苦笑:“最起碼等你畢業。”
楊小空沉默了,真鬧出事來,受影響的不僅是他自己,還有白左寒。“我都聽你的。”楊小空說完這句話,俯身抱緊了白左寒,無聲地輕吻廝磨。
白左寒有一下沒一下地撫過楊小空的後背,眼裏蒙上了一層水汽。這個世界,不是想象中的那樣簡單和善,想到自己為了和方霧在一起鬧的風波,直至現在還心有餘悸,那年他們彼此都信心百倍,相信以愛之名可以感動任何人,而事實證明,很多東西不是有了愛情就可以拋下。他們承受的苦難全由方霧一個人承擔,沒有讓他受一點委屈。
而楊小空不是方霧,白左寒也不是十年前的白左寒。十年時間,角色轉換,今天的白左寒站在當年方霧的立場上,有責任保護年輕懵懂的情人。他自認對這段師生戀問心無愧,可還沒有心理準備和勇氣,去迎接一場可預見出破壞力的風暴。
人人都忙於過年,無暇去管別人的事,加上白左寒和魏南河借拜年的機會四處替柏為嶼跑關係,終於在新的一年到來之前,風波總算平息下來。
柏為嶼給他媽打了個電話,說自己謠言纏身,避免節外生枝,就不回家過年了,找別的時間再回去看她。
柏媽媽既心酸又心疼,絮叨著囑咐他注意身體。
柏為嶼揉揉鼻子,眼圈紅紅的,“知道了。媽,你和大伯說,叫他千萬別管我的事,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再插手,那些負麵消息有不少是真的,魏師兄已經幫我擺平了,大伯如果這個時候露臉,被人抓住把柄我就有口難辯了。”
柏媽媽好委屈:“我們不都是擔心你一個人在外受苦嘛!你也真是,家裏不缺你吃喝,你大伯的公司……”
得,又來了!柏為嶼苦惱地抱著腦袋,聽媽媽沒完沒了地求他回河內去管理公司,既不反駁也不發脾氣,擺出一副你說多久我聽多久的姿態,就是不搭理你,什麽話都左耳進右耳出。
半小時後,柏為嶼把手機還給段殺,“恭喜你,欠費了。”
段家兩個孝子是不可能在外過年的,段殺對柏為嶼說:“你跟我一起回去,向我爸媽攤牌吧。”
柏為嶼驚恐萬狀,抱著門框寧死不屈:“不要啊——要滾你一個人滾!”
同時,段和對夏威說:“你就不要跟我一起回去了,我家人多,你太招人嫌!”
夏威傷心欲絕,抱著段和的腿聲淚俱下:“呀咩跌——人家會想死你的!”
於是乎,沒有飼主管教,柏為嶼和夏威移駕工瓷坊,加上樂正七,三隻害蟲狼狽為奸,好吃懶做。魏教授拳頭癢癢的,想到大過年的,打人不太好,便忍著,忍著。
剛開始一人抱一台筆記本玩遊戲,不知道怎麽搞中病毒了,三台筆記本用一條網絡線,一中三台一起崩潰。電腦保修站放年假,沒人修理電腦,仨害蟲隻得挖掘別的玩法。
夏威自製的煙花和鞭炮讓柏為嶼和樂正七點到手軟,啞炮挺多,花樣還在不斷創新中,劈裏啪啦的從大年二八吵到大年初一,繼續沒白天沒黑夜地吵下去,說好聽點也算是熱鬧喜慶,魏教授隻能一忍再忍。
大年初二晚上,夏威頂不住兩隻狗友的死乞白賴,做了一個碩大的煙花筒,柏為嶼端著DV準備好拍攝煙花綻放的盛況,樂正七拿著香一蹦一跳地點燃了引線,一溜煙跑回來蹲在那兩個人中間,瞪大眼看著。
引線嘶嘶輕響著越燒越短,火光在夜色中一閃一閃,接近煙花筒後,悄聲無息地不閃了。
“怎麽回事?”樂正七用胳膊肘捅捅夏威。
夏威納悶:“不知道,又啞了?”
柏為嶼建議道:“再等等。”
三人以難看的姿勢抱頭蹲了半分鍾後,樂正七不耐煩了,“真啞了!我過去看看。”
柏為嶼拉住他,“你一過去它就爆炸了,叫夏威過去看。”
夏威也沒這膽量,怒道:“要炸炸死我是吧?兩隻沒良心的狗東西,還不是你們求我做的?”
樂正七啐道:“都不要吵了,找根竹竿敲一敲。”
柏為嶼取下晾衣服的竹竿,隔的遠遠地小心敲敲煙花筒。
鐵桶般粗的煙花筒孤零零地站在院子中央,不見絲毫動靜。
樂正七奪過竹竿敲了三下:“可能是引線埋太深了。”說著又用力一捅。
“別……”夏威話還沒說完,粗製濫造的煙花筒搖搖晃晃地倒了下來,掉出一大坨火藥,頂端對著那三人,裏麵依稀還看得見火光。
夏威:“……”
樂正七:“……”
柏為嶼:“……”
“逃啊——”夏威率先撒下倆難兄難弟,撒腿就跑;樂正七反應也很迅速,立即手腳並用滾一邊去;柏為嶼後知後覺,左右一看,發現倆狗友已逃竄出老遠,這才嚎啕著連滾帶爬。
隨著一聲悶響,在小廳裏陪老爸看電視的魏南河突然覺得窗外的天空驟然亮堂了,緊接著幾束火光啪嚓啪嚓地撞碎了玻璃窗,接二連三地闖進屋子裏。魏南河臉色驟變,一把將老爸按在沙發下麵,大喝:“樂正七——”
噴射的後坐力使煙花筒飛速後退,沿途撞到什麽石塊或台階便左右搖擺旋轉,向四麵八方放射火花,一時之間整個山旮旯裏火光耀眼,屋外三個人逃無可逃,鬼哭狼嚎著躲避火花,無辜受難的土狗和黑貓穿插在其中不斷怪叫。夏威的褲子燒著了一個洞,儼然有越燒越大的趨勢,嚇得他繞著院子撒丫子亂跑,幹嚎著:“救命啊救命啊——”
樂正七和柏為嶼急紅了眼,可惜自身難保,也是抱頭鼠竄,慘叫連連。
魏南河跨出門來欲搶救樂正七,那死孩子偏偏如受驚的跳蚤一般,根本抓不住。煙花筒滾到蓮花池邊,被池塘邊緣的淺石階卡住了,魏南河抱頭彎腰,從牆根下撿起磚頭向煙花筒投去,連砸三下,煙花筒這才噗通掉進蓮花池裏。
世界清靜了,隻有夏威一人還在打滾,樂正七趕緊撲上去按住他,柏為嶼脫下外套一陣猛打猛拍,夏威捶地號哭:“屁股燒熟了——”
工瓷坊麵朝院子的玻璃窗碎個一幹二盡,木樓也碎了好幾扇窗,走廊的燈和長條石階下的路燈全爆了。魏南河陰沉著臉俯視三隻兔崽子,一言不發。
夏威停止號哭,三人在魏南河的陰影之下瑟瑟發抖,樂正七的外套和牛仔褲燒破幾個洞,他抹一把黑乎乎的臉,結結巴巴地說:“那啥,這是意外……南河,你要打,就打夏威消氣吧,是他做的。”
夏威一手揉屁股,一手指著柏為嶼:“都怪他用竹竿去捅!”
柏為嶼眼淚汪汪地瞪向樂正七:“都是你逼夏威做的,你這害人精!”
魏南河額上青筋直暴,“你們都該打。”
三人齊齊求饒:“不關我的事啊——”
樂正七不是小孩了,而另外兩個過了年就是二十五的人了,居然做出五歲小孩都不會做的荒唐事,歸根究底就是一個原因——欠打!
魏南河打完長不大的樂正七,順帶幫段家兄弟狠狠教訓一番那兩個混蛋,一個不小心把曹老的柳棍都打斷了。魏教授丟下斷了的柳棍,氣定神閑地把竹竿砍成合手的尺寸,打算接著打。
樂極生悲樂極生悲!三個倒黴鬼被打得不成人形,連夜逃下山避難。
由於逃亡倉促,柏為嶼和夏威都沒有帶錢和鑰匙,正是大年初二,根本沒處找人開鎖。夏威率兩弟兄抹黑溜回青教樓,自力更生,叮呤哐當撬鎖,哪想這不和諧的聲音招來了保安。保安見這三人黑成一團認不出個人樣,二話不說,上前抽出電棍,要送他們去派出所。
夏威一聽“派出所”三字就生理性恐懼,一腳踢開柏為嶼和樂正七,大義淩然地犧牲色相抱住保安叔叔的臉狂親一通,可憐保安叔叔此生沒遭遇過同性性騷擾,隻被親了兩口就昏過去了。
三人好不容易逃脫魔爪,在天橋下勉強睡一晚,夏威催柏為嶼去向同學借錢,柏為嶼不肯:這副樣子去找誰?傳出去豈不是毀了老子一代絕世帥哥的形象?
夏威轉而叫樂正七回姐姐家要錢,樂正七吃著撿來的半個蛋糕,哼道:“不要,會被我爸和我姐嘲笑到死的。”
夏威用破外套係在腰間擋著屁股上的破洞,冷風依然呼呼地吹進去凍得人打鬥,他捂著屁股仰天長歎:“悲劇啊——”
召喚獸
魏南河終究是舍不得讓樂正七流浪街頭,後半夜,他擔心的睡不著,下山一條條街的找,淩晨天快亮時找到他家小孩,用舊外套一裹塞進車裏帶回家——當然,隻有樂正七一人有這優待,另外倆人餓著肚子眼巴巴地盯著魏教授。魏南河臨走前打發乞丐般丟給他們一張十塊錢的鈔票,丟下句:“再敢給我踏進工瓷坊半步,你們就死定了。”
這是最悲慘的一個春節,兩個人用十塊錢吃了頓早飯,沒錢吃午飯了,一直餓到天黑。
“我覺得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夏威蹲在馬路旁邊抽著垃圾桶裏撿的煙頭,一雙眸子在夜色中閃爍淚光,“突然覺得有和哥哥的日子真飽暖。”
柏為嶼直翻白眼:“我想吃東西。”
夏威在垃圾桶裏一陣翻找,扒出半個漢堡,很慷慨地遞給他,“吃吧。”
柏為嶼抽嘴角:“不,不客氣,還是你吃吧。”
於是夏威就吃掉了,吃完覺得不夠飽,便打算到人多的地方去cos殘疾人討飯,被柏為嶼拉住勸道:“你現在好歹是機關公務員,看在段和的份上,別這麽丟人。”
段家兄弟倆從魏教授那得知夏威和柏為嶼流落街頭的消息,段和很平靜,淡然說:“哦,沒關係,夏威餓不死的。”
段殺就沒有那麽輕鬆了,他立即動身離家往回趕,唯恐遲一步柏為嶼就會餓死在街頭。
而那兩個人淒淒然窩在天橋下相依為命,又熬過一天,大年初四晚上,段殺回來後在魏教授的口頭指引下,第一時間找到柏為嶼,柏為嶼由於寧死不吃垃圾,眼看快不行了。
段殺是真的真的想笑,但看到柏為嶼的慘樣,覺得笑出來太不厚道!他憐憫地丟給夏威兩百塊錢,然後把餓得人事不省的柏為嶼抱回家了。
柏為嶼被灌下幾勺溫熱的白稀飯,逐漸恢複知覺,段殺用濕毛巾把他滿臉的黑色火藥粉抹幹淨,歎道:“你能少出一點洋相嗎?”
“魏師兄實在太惡毒了……”柏為嶼蔫蔫地拉著段殺的手,嘟囔:“稀飯給我。”
“不給,”段殺捏住他的手腕丟開,“餓久了不能吃太快,讓你自己吃還了得?”
柏為嶼張嘴:“啊——”
段殺往他嘴裏塞一勺稀飯,他咕嚕吞下,又張嘴:“啊——”
段殺拍拍他的腦袋,慢騰騰地說:“吃一口緩一分鍾。”
柏為嶼齜牙:“人渣,你要餓死我啊?”
夏威手上有兩百塊,可以不用吃垃圾了。他用公廁水龍頭洗了個澡,把自己弄得稍微整潔一點,找個開鎖師傅打開家門,就此宅在家裏等他的阿納達同學回來。
白左寒這些年越發懶惰,現在除了接受市政府規劃的城雕工程,別的工程一概拒絕。這年還沒有過完,一項防洪堤外圍的景觀立雕工程又飄飄然而至,下學期學校安排的課時一大摞,白左寒忙不過來,尋思著上一上立雕課,基礎浮雕就交給他的開門弟子陳誠實好了。
有個打下手的學生還真是好用啊!白左寒想的美極了,給陳誠實打個電話,問:“誠實啊,年後美展的創作交了沒有?”
陳誠實戰戰兢兢地回答,“沒。”
“是沒交還是沒做完?”
“沒做完……”
“沒做完慢慢做,截稿還有一個多月呢。”白左寒絲毫不動氣,柔聲問:“我記得你搞了兩個作品,一個參加油畫類一個參加雕塑類吧?”
“對的對的,”陳誠實點頭如搗蒜,“都弄好一半了。”
“那就好,”白左寒諄諄教導狀:“立雕差不多的時候我親自動刀給你修改,油畫你自己加把勁。”
由白教授修改過的立雕,再差也能入選啊!天哪,我怎麽有個這麽美好的導師?陳誠實感動得熱淚盈眶:“謝謝白教授!”
白左寒一點也不謙虛地接受這番謝意,話鋒一轉:“還有件事通知你,下學期我的一些課由你去上,你做好準備。”
陳誠實卡殼住了:“啊咧……”
白左寒看著課時表,笑微微地念道:“放心,是你的強項基礎浮雕。一年級三班四班有六個禮拜,二年級一班兩個月,都是上午的課,嘖,課也不多嘛。”
“怎麽不多?有三個多月的課——”陳誠實吐氣困難:“白教授,研三都沒安排這麽多實習課時!我才研一!”
“少來,”白左寒調侃道:“你是全院最有資曆的碩士生呀,今年研四了。”
陳誠實:“嗚嗚,不要啊,白教授……”
白左寒語氣一冷:“怎麽?和我討價還價?”
陳誠實結結巴巴著:“沒,我不是那意思……”
“那就這麽定了。”白左寒給個巴掌獎顆糖,笑道:“開學記得去研究生處簽個表格,有發課時費的。”
陳誠實掐了電話,一頭栽倒,痛哭:“天哪,我怎麽有個這麽討厭的導師?”
白左寒才不管陳誠實高不高興呢,想想他自己,二十二歲留學回來,整個雕塑係屬他最忙,忙到沒時間吃飯的地步,哪像那小子,都二十五了還一副猴樣,明顯是打小嬌生慣養,缺少磨練,步入社會不餓死就見鬼了。
在白左寒的觀念中,本錢是靠年輕時積累的,積累夠了才有資本遊手好閑,沒本事的人積累慢,有本事的人積累快,而白左寒可以毫不謙虛地說一句自己很有本事,隻積累了十年,就夠本了。
陳誠實年複一年的無所事事,白白浪費了一身靈氣,他的上一個導師崔教授是院裏出了名的爛好人,以前怎麽慣著他是過去式了,這破學生到了白左寒手裏,就別想悠閑混日子。
相比之下,楊小空比陳誠實勤奮不止十倍,很有一股子白左寒當年的勁頭。白左寒想起楊小空,禁不住揚嘴角,才幾天不見而已,他那可愛的小男朋友每晚睡前都要給他打電話膩歪。
他知道楊小空愛他,而且楊小空的愛比他要多很多,那是一個剛剛脫離男孩的男人所特有的稚嫩初戀,是幾近信仰的執拗。他卻已經過了會盲目癡迷的年齡了,他的愛更理性,說白了,更自私,所以他麵對楊小空有些心虛,還有些心疼。
不過沒關係,他相信過不了幾年,楊小空褪去那份對信仰的虔誠,多一份對愛人的關懷,他們的感情就會平等了。這一切需要時間,需要等楊小空再長大一點,等他們所處的地位再拉近一點。
早上太陽暖和,白左寒搬張靠背椅坐到院子裏,抱著本速寫本勾畫立雕的線稿。黑豬趴在院角的青條石上打瞌睡,白左寒用花生粒丟過去砸它,它呼嚕嚕叫了叫,扭頭閉眼。
白左寒揚手又丟過一粒花生,黑豬不滿地縮了縮,繼續睡。這一人一豬的日子真沒趣,白左寒太寂寞了,想引起豬的注意,哪想連豬都不理他。他吃了幾粒花生,畫兩張速寫,抬眼見黑豬眯眼睡得正香,便抓了一把花生砸過去:“給我過來!”
黑豬怒了,嗷一聲站起來,吭哧吭哧地跑過來鑽進白左寒的椅子下。
“嗯?你以為你躲這裏就可以睡著嗎?”白左寒叉開腿,俯下身,以狂難看的姿勢從兩腿間看向椅子下的黑豬:“出來,我喂你吃花生。”
黑豬興致缺缺地哼了哼,表示自己不感興趣。
“出來。”白左寒戳它的鼻子。
“……”
“出來!”白左寒戳它的眼皮。
黑豬忍無可忍,果然出來了,並且以箭一般的速度出來,一頭撞向白左寒的臉。白左寒哎呀怪叫,連人帶椅子摔在地上,揉著鼻子狂怒:“來福,你造反啊?”
黑豬眨巴著陰險的綠豆眼:“哼哼哼……”卷尾巴一甩,不緊不慢地低頭吃撒了滿地的花生。
白左寒勸說自己別和豬一般計較,沉著臉扶起椅子,坐下來接著畫線稿,勾了幾筆後,實在沒什麽靈感,他懶洋洋地往下滑了滑,換個更舒服的姿勢,什麽事都不幹了。冬天的陽光舒服極了,他甚至能聞到身上的軍大衣散發出的那種好聞的太陽味,他混混沌沌地眯上眼,意識也跟著麻木了,純粹像老頭子一樣曬太陽。
他想念楊小空窩窩囊囊又暖人心扉的笑容,希望那麵團能早點回來粘著他。
將速寫本翻一頁,拈起筆隨意勾畫一根線條,白左寒想畫個楊小空,想象自己的男朋友斜背著一個不大的行李包,一手插在口袋裏,一手拉開院子的鐵門,對他笑著說:我回來了。
他的手如同脫離了思維和身體一般,自己飛速地在速寫本上無聲行走,曬了太長時間太陽,金白交替的光線在紙麵上跳躍,擾亂了視線,讓他畫完頭部和肩部後沒法接著往下畫。他舉起速寫本貼近自己的臉,看清了自己在畫什麽——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劍眉細長眼、鼻梁英挺、五官清晰深刻,下巴偏方,斯文中帶著一絲悍氣。
白左寒慢慢瞪大眼睛,怔住了,
得知方霧結婚那年,他一個人躲起來狠狠的、恨恨的哭了一場,把方霧的所有東西丟掉,暗暗詛咒那個賤男人快點離婚或者做生意賠個傾家蕩產,早遲有一天回來跪在他腳邊求他和好如初。
他白左寒不是那麽婆婆媽媽的人,沒有愛情沒必要自憐自哀,照樣過他的日子,而且過得風生水起,年紀輕輕地就攀上了雕塑界的頂峰,隨手勾張商業性的草稿,隻需幾根線條就是十多萬。
這些,當年想都不敢想。當年他搬張小馬紮坐在街頭給人畫頭像,一張七、八塊錢不等,畫了幾十張才能給方霧買件廉價的西裝。當年學校唯一的留學名額,他費勁千辛萬苦爭取到了,父親答應給錢,但要求他和方霧分手,他拉上方霧轉頭走了,方霧在他身後說:“別哭,我供你。”他滿臉是淚卻倔強地不肯回頭,啐道:“我才沒哭!”
他要的,方霧都傾其所有給他了,最後那個奠定他的地位的競標,斷送了方霧的前途,沒人知道他有多愧疚。
父母的默許、花不完的錢、矜貴的地位、還有頭頂上的光環,他當年想要的,如今全如他所願地握在手心裏,可惜,唯獨沒有那個人了。
很久很久沒有看到任何關於方霧的東西,哪怕一張照片一件襯衫,可不知是為什麽,竟然會下意識地畫出一張方霧的笑臉。
白左寒傻愣愣地看著那張畫,心口驟然被什麽尖銳的東西猛紮了一下,痛得差點掉出眼淚,他倉皇且粗魯地一把將那張紙撕下來揉成一團,捂住眼睛深深呼吸一口氣,站起來走進屋子,眼睛一時適應不了環境變換,屋子裏黑得厲害,他的頭也暈得厲害,搖搖晃晃倒進沙發裏。為了轉移視線,他摸索著找到手機,撥通楊小空的電話,開口就說:“麵團,今天都初九了,你怎麽還不回來?”
楊小空老實回答:“我媽說要等過完十五再走。”
“不要嘛,”白左寒厚著臉皮撒嬌:“快點回來,我想你了。”
楊小空傻乎乎地撓頭:“哦,好,那我和我媽說說。”
“怎麽說?”
“不知道。”
白左寒一樂,戲謔道:“就說有個老師叫你提早去學校幫忙改考卷好了。”
楊小空乖乖地應:“哦,好。”
白左寒催道:“傻小子,趕緊去說。”
楊小空是隻合格召喚獸,當天晚上就回來了,春節前後機票緊俏,他隻買到夜間的機票。淩晨三點多,白左寒被豬叫聲吵醒,沒有開燈,借著月光看到床邊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以為自己在做夢,既驚又疑:“麵團?”
楊小空軟軟地應了聲:“唉,吵你了?”
白左寒不信,又喚:“小空?”
楊小空在黑暗中溫溫柔柔地拉過白左寒的手,在他掌心吻了一下,“唉,我回來啦。”
驟變
過完元宵,本科各院陸續開學了,段和帶著他修正完的最終稿回來,交給魏南河審閱,魏南河之前看過一稿二稿三稿,來來去去都是那點兒東西,看得快吐了,拿到稿子後瞥都不再瞥一眼,直接送交出版社。楊小空則開始接手係裏的所有漆畫選修課,估摸著上完這些,規定的實習課時就滿了。
陳誠實在他隔壁兩個班上課,穿著搭配不著調,上身一件大紅色棉質帶帽運動衫,兩肩到袖口各一道金色豎條,款式挺俏皮;下身是條鬆垮的牛仔褲,亮紫邊皮帶,一抬手便會露出一截腰和內裏鵝黃色羊毛衣的邊兒。別看他青春無限的模樣,偏偏要裝出一派深沉的氣質,對他們班的孩子們老氣橫秋地說:“我不點名,全靠你們自覺,發下去的教材是我的導師白教授編寫的,就他所說,裏麵都是廢話,你們不看也罷。關於準備工作和一些浮雕的基礎問題,你們自己看書,會認字都看得懂,我就不多講了。”
眾學生:喂,那到底是要不要看書呢?
陳誠實舉起手裏的書晃晃:“這本書有點深奧,把簡單的東西說的很複雜,其實浮雕是最容易的,比吃洋蔥還輕鬆,不過比吃紅蘿卜難一點……”
眾學生:喂……
陳誠實及時刹住話題,幹咳一聲道:“好了,你們自己琢磨吧,我帶了兩個班,還有一個班等著我去講理論呢。”
楊小空經過他們班,站在門口旁聽了一陣,冷汗直流:你這說的叫什麽理論啊?有說等於沒說。
陳誠實端莊地走出教室門,看到楊小空瞬間癱了,扒住他央求:“看到你太好了,幫我到另一個班講講理論吧,講理論實在太難了。”
楊小空表示深深的鄙視:“就你講的那個水平,你以後還是照著課本念好了。”
陳誠實正色道:“我水平絕對比你高,上課前還特地備課了!你備了嗎?”說著從褲兜裏掏出一張便簽:“瞧,我把備課內容全背下來了……咦,怎麽漏說這麽多話?”
楊小空抬腳要走:“是你的課,我才不管呢。”
“楊師弟……”陳誠實可憐巴巴地扯著他不放,“你不幫我上的話,我就自焚給你看!”
楊小空禮貌地說:“需要汽油的話,我們漆畫室裏有,請你自帶可樂瓶來裝。”
陳誠實大受打擊:“你,你怎麽這樣?我和我導師告狀去!”
“去吧。”楊小空一笑:“對了,你導師叫我轉告你,年後這個美展的油畫類截稿比雕塑類截稿早,你在下個禮拜結束之前必須上交。”
陳誠實頹了,悻悻道:“知道了……”
漆畫類也較早截稿,柏為嶼的作品照片早上交了,楊小空的作品做好大效果,還差一些修正細節和磨漆的活兒,柏為嶼隻差沒拿根小皮鞭在後麵抽打他。上午的課剛結束,柏為嶼的電話就來了,咋咋呼呼地嚷:“楊小空,你的畫還要不要交?”
“要……”楊小空沒底氣,囁嚅道:“可是下午收藏協會那兒還要開會。”
“開你的頭!”柏為嶼破口痛罵:“等曹老回來見你錯過這次的展,怪我沒督促你,又打我怎麽辦?”
楊小空說:“那你就挨幾棍吧,反正你皮實,經打。”
柏為嶼咆哮:“楊小空,你有沒有良心?幾層漆都是老子幫你磨的,當個破會長了不起啊?”
“好好好,你別喊了。”楊小空捂住耳朵苦笑,安撫道:“不會錯過的,我忙完就過去,你先幫我在亮部撒點鋁箔屑。”
“我幹脆全做完貼上我的名字上交好了!”柏為嶼憤憤地掐了通話。
收藏協會舉辦的年初工作報告會,楊小空麵對一位位比自己年長許多的前輩比較拘謹,拜個晚年,按魏南河的教導示意性地說幾句場麵上的話,接著把說話權讓給副會長和理事長。這不是一個公開的會議,各理事和會員們聯絡聯絡感情,喝喝下午茶,閑扯一通,說說東家買到件假貨西家撿到個大漏,氣氛輕鬆,楊小空則沒那麽自在——他原本就不像柏為嶼那麽自來熟,又沒有同齡人說話,說白了,收藏協會裏都是中老年人,他插不上話題,加之魏南河沒有來,杜佑山坐在他的右側,雖然沒怎麽說話,但也足以讓他如坐針氈。
好不容易熬到散會,楊小空如釋重負地鬆口氣,和各位長輩握握手便告辭了。
剛出了博物院,正往停車場走,背後傳來杜佑山的聲音:“楊會長,請稍等。”
楊小空一僵,轉身露出一個謙恭的笑容:“杜老板,你有什麽事嗎?”
杜佑山領著一位老頭兒,介紹道:“楊會長,這位張先生,是十多年的老藏友了。”
楊小空禮貌地伸出右手,“張先生,你好。”
老頭兒三步並作兩步走過來,握住他的手有力地搖撼幾下,嗓門洪亮:“楊會長真年輕啊!”
這隻差點吃到嘴的小綿羊今非昔比了,如今杜佑山不敢造次,麵上別提多和藹了:“楊會長,張先生是杜氏的老顧客,幾次求我引見引見你,可我看你很忙……”
楊小空客氣道:“不會不會。”
“會的會的,真抱歉!楊會長,好幾年前我見過魏老先生一麵,他那叫一個厲害啊!聽說您是他的嫡傳弟子,像魏老一樣開天眼啦,真讓人羨慕啊,我特地來找您學習學習!”別看這位張先生年紀挺大,說話口氣卻像個遇到偶像的狂熱粉絲,激動地掏出一張名片:“這這,我的名片。”
楊小空收下名片,窘迫地撓撓頭:“那什麽,張先生,有什麽事需要幫忙嗎?”
“有有有,”張先生隨即端出一個錦盒,打開盒蓋將一隻萬曆時期的青花五彩蒜頭瓶呈現在他眼前,道:“我想請您看看,我花了八十萬從外地拍回來的,前天和幾個藏友閑扯,有人偏說這玩意兒差一口氣,到底是差在哪兒又說不清,我也請杜老板掌眼了,他說是絕對開門的東西。”
既然杜佑山都說沒問題,楊小空也不便多發表意見,便微笑:“既然杜老板掌眼了就不會有問題的。”
那位藏友卻拉著他不放,“楊會長,我今天特地帶過來,你也給掌個眼,我更放心。”
楊小空抬手摸了一把瓶身,眉頭一皺,抬眼見杜佑山也笑吟吟地站在一邊等著聽結論,不由感到莫名的畏懼,下意識左右一看,尋找他的靠山魏南河。
可惜,魏南河不在。楊小空不知該怎麽處理這種情況。
“楊會長,不瞞你說,早些年我浪費了更多錢,”那位藏友財大氣粗地敲敲瓶子,誇耀道:“這瓶子八十萬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你就照實說吧,我不在乎錢,就在乎東西!”
可不是?隨便一個藏友都比會長有錢,沒錢誰玩得動這個?杜佑山也搭腔戲謔道:“楊會長,您看出了什麽紕漏?我學藝不精,你想說什麽就說吧。如果是顧忌我的麵子,那我就躲遠一點兒?”
“不,我不是那意思,這個……”楊小空帶著些怯意看了眼杜佑山,直截了當地說:“青花胎確實是明代的,五彩雖然仿得出神入化,卻是近代的後掛彩。東西絕對是好東西,隻是八十萬貴了。”
有了個開天眼的楊小空,玲瓏眼的杜佑山地位何存?“難怪呢,原來它差的是這一口氣,連我都看不出。楊會長果真名不虛傳。”杜佑山立即擺出一副大度並惜才的姿態,拍拍楊小空的肩讚歎道:“江山備有人才出,我不服不行啊。”
楊小空頭皮麻麻的,自謙道:“杜老板過獎了。”
武甲接孩子放學到家,看到杜佑山已經回來了,正像發脾氣的杜卯一樣趴在沙發上生悶氣。
武甲對孩子無聲的比劃手勢示意道:他心情不好,你們小心點。
兩個孩子心知肚明,拎上書包踮著腳尖溜回自己屋裏。武甲走過去坐在杜佑山身邊,俯身問:“你怎麽了?”
杜佑山側過身子,單手勾住武甲的肩膀,責怪道:“你的傷還沒有好,跑哪去了?”
“我去接小孩了,打車不會累,桂奶奶還要做飯呢,他們沒人接可不行。”
杜佑山瞪眼:“怎麽不行?明天給他們買兩輛自行車,自己上下學去。”
武甲軟聲勸道:“孩子還小,你別為難他們。”
杜佑山沒好氣:“哪小了?過完年就九歲了,我九歲的時候……”
“嘖……”武甲扭開頭,儼然是不高興了。
杜佑山老實閉嘴,挪了挪換個姿勢,輕輕摟著他的腰,嬉皮笑臉地問:“怎麽?生氣了?我是不是個特別壞的壞人?”
“沒。”武甲心說:一般壞而已。
杜佑山歎道:“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夠壞的,唉……”
武甲問:“怎麽說?”
杜佑山叼上一支煙,武甲替他點上火,他眯眼呼出煙霧,得意洋洋地抖著腿,問:“我收了魏南河的禮,卻惡意幫倒忙,是不是有點惡劣?”
武甲微動神色:“你既然決定把柏為嶼整到底,就別收魏教授的禮。”
“不收禮怎麽能穩住他?他和白左寒都是八麵玲瓏的人物,我使一個絆他們拆一個,難伺候的很!不如先收下禮消除他們的警惕心,過年這段日子給我爭取了不少順利辦事的時間。”杜佑山坐起來抖抖煙灰,嗤笑道:“柏為嶼氣數已盡,至於楊小空,看那小子的造化吧!白左寒和魏南河都鞭長莫及了。”
武甲情急之下揪過杜佑山:“杜佑山,我的傷差不多愈合了,你報複到這個度夠了,別太過分!”
“什麽是度?你這爛好人,還真的誰都能原諒啊?哼,來不及了……”杜佑山親昵地拍拍武甲的臉,輕笑:“打蛇一定要打死,否則會給自己招麻煩,你挨這一刀的惡氣我替你出定了!”
武甲徒勞地勸說:“他們隻是一群愣頭青,你何苦和他們一般計較呢?”
杜佑山麵色陡然陰沉下來,咆哮道:“好!你不計較傷,我來計較錢!我來做這個黑臉!三億九!你以為是三十九塊錢啊?有了這三億九,我的私博計劃就可以啟動了!”
武甲刷地站起來,提高了聲音:“我和他們說好誰都不動那副棺材的,你就算抬出來也不該獨占它!別給我提你的私博!你根本在做無用功的事,除了和魏南河慪氣還有什麽意義?”
杜佑山也站起來,咄咄逼人地盯著他:“什麽意思?我要為你出惡氣,你卻為了他們要反我?”
武甲默然不語。
杜佑山話吼出口才覺出懊惱,好不容易才緩和與武甲之間的關係,自己卻不知不覺又開始原形畢露,不由在心裏自己扇了自己倆耳光。他抬起雙手攏過武甲的臉,在對方唇上啄一口:“對不起,我眼睜睜看著三億九沒了,念想了半輩子的計劃又無限期延後,你還受了這麽重的傷,真的忍不下這口惡氣,你就什麽都別管了。”
武甲扭過頭,避開噴到自己唇上帶著煙味的濕熱氣息,悶悶地“嗯”了一聲,表示自己不再過問這事。
“三億九是個什麽概念?我和他們的仇大了去了!”杜佑山一口抽完煙,用力將煙頭撚進煙灰缸裏,自言自語道:“魏南河把楊小空弄出來,我和他就已經撕破臉皮了,是他先打破這個勢均力敵的局麵,怪不得我。柏為嶼也是魏南河手上的潛力股,他雖然和我簽了合同,但說到底還是魏南河的人,以他的發展速度,不出五年我就很難動他了!現在能整垮一個是一個,明著鬥我也不怕!”
三月初的一個周一上午,楊小空的漆畫在柏為嶼的幫忙下總算完工了,他拍好照片帶到院裏來,上完自己的課,抽空去院辦送交一下。經過泥塑教室,發現那個班級完全沒人管,吵得厲害。楊小空走到門口清喝:“你們幹什麽?”
學生們稍有收斂,嘰嘰喳喳地說:“楊師兄,我的泥塑開裂了。”“我的泥塑塌了!”“你看啊,一塊一塊的掉下來了。”
楊小空環視一圈,眉頭糾結:“怎麽回事?底板上沒有纏鐵絲能不塌嗎?還有,你們周末兩天時間沒過來,怎麽沒噴足水貼塑料膜上去保濕?”
學生們無辜地回答:“陳師兄沒說……”“書上也沒有寫啊……”
楊小空抽抽嘴角,真心想擠兌陳誠實幾句,話到嘴邊又吞回去,斥道:“這還需要他說嗎?這是常識!”
學生們可憐兮兮地問:“那怎麽辦啊?”
楊小空毫不含糊:“最好的辦法,敲掉重做。”
教室裏一片哀號:“不要啊——陳師兄一定不會這麽滅絕人性的——”
“那你們就看看你們的陳師兄會不會給你們修補吧。”楊小空既好笑又好氣,搖搖頭出了教室。走到院辦樓下,看到陳誠實跑了出來,楊小空頓住腳步,喊住他:“陳師兄,你班上的……”
哪想陳誠實沒頭沒腦地開口便說:“為嶼他搞什麽?我剛才去送交油畫照片,聽到院辦的人在八卦他的事。”
楊小空也忘了自己要說什麽,忙問:“什麽事?”
“他們說為嶼獲的幾個獎都是用錢買,現在有人在調查這事。”
楊小空一愣,不由怒道:“陳師兄,這種玩笑不能亂開!”
陳誠實也火了,搡他一把,一臉嚴肅:“我懂得什麽玩笑不能開,不用你教我!趕緊通知為嶼,這事很嚴重,他的謠言還不夠多嗎?別的事可以大事化小,可買獎一旦被揭發,他就完蛋了!”
楊小空不可思議地盯著陳誠實,片刻之後,發現這真的不是一個惡作劇,不由怔在當場。
贗品
一切都是有預謀的,和之前的謠言風波不同,魏南河和白左寒來不及做任何準備。這次消息這才剛剛“不經意”地泄露出一點,柏為嶼大四獲得的一個雕塑展優秀獎的買獎證據就暴露了。
不得不說,柏為嶼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僥幸,他當年是憑這個獎得到保研名額才能繼續深造。緊接著,另外幾個獎項也曝出疑點,掀起軒然大波。美協的幾位老資曆畫家原本抱著惜才的態度,以年輕人都會犯一點小錯為由力挺曹銅鶴的得意門生,買獎證據一砸出來,他們全緘口不言了。
批評和斥責呈一邊倒趨勢,猶如一個決堤的破口,魏南河手足無措,完全沒有能力堵住這個破口,既驚又怒:柏為嶼大大小小的獎獲了三十幾個,不可能全是買的,能這麽準確無誤地逮住買來的獎項,絕對做足了功夫!
買一個獎問題不大,這種潛規則誰沒有幹過?隻是從沒有人去揭發而已。要命的是,萬一曝出第二個,第三個,影響就夠惡劣了,人們全會質疑柏為嶼其他所有獎項的真實性,那就完了!
柏為嶼沒見過什麽大場麵,被這次的惡意報複嚇得麵無人色,楊小空扯著魏南河問:“魏師兄,這到底怎麽回事啊?”
魏南河轉向柏為嶼,喝道:“問你爸!去問問他到底給你買了幾個獎!”
柏為嶼掛通媽媽的電話,一連串質問她為什麽要買獎。柏媽媽委屈得哭了,一個勁念叨著說怕兒子一個人在外麵混太艱難,想方設法的幫他。這世道買獎的人多了,誰能料到會出這種事……
柏為嶼一陣氣苦,啞聲說:“說這些沒用了,你告訴我,究竟買了幾個?”
四個。得知居然還有三個,柏為嶼徹底絕望了,這麽多年來恃才傲物的資本,原來摻了這麽多水分!他掐斷了通話,捏著手機的手微微發抖,頭腦裏一片空白。
楊小空合了合眼,心裏悶得慌。四個而已啊!在柏為嶼簡曆上洋洋灑灑的兩頁獲獎記事中,四個算什麽?可這連零頭都頂不上的四個假獎,恐怕會讓柏為嶼跌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魏南河自認自己夠理性,絕不是柏為嶼那種暴躁的毛頭小子,可麵對杜佑山無所謂的笑容,他的拳頭蠢蠢欲動,費勁千辛萬苦才壓抑住暴揍杜佑山一頓的衝動。
杜佑山叼著煙,囂張地翹著二郎腿笑道:“南河,來了啊,請坐請坐。”
魏南河步入杜氏畫業的經理室,渾身凶戾之氣噴薄而出,他徑直走到杜佑山麵前,開門見山問道:“你到底要怎樣才能放過柏為嶼?”
杜佑山心情舒暢地講條件:“很簡單,你把楊小空拉下馬,我就捧上柏為嶼。”
“你做夢!”
“既然你不願和我一起做夢,那我就自己做吧。”杜佑山抖抖落在西裝衣擺下的煙灰,慢悠悠站起來,“不好意思,收了你的禮卻沒有辦事,是我不夠誠信。”
魏南河稍微收斂氣焰,低三下四地求道:“我求你,放過他行不行?”
“行,”杜佑山吐出一口煙霧,淡然道:“隻是,來不及了。他的另外三個假獎證據確鑿,那些獎項的舉辦單位為了保護自己的麵子,動作迅速地處罰內部受賄人員,公開表示革清頒發給柏為嶼的獎項。你站在這裏和我叫板的時候,外麵的新聞已經滿天飛了。”
魏南河氣的眼前一黑,說不出話來。
杜佑山感歎道:“一場藝術界的腥風血雨啊!”
“杜佑山,你沒救了。”魏南河強抑滿腔怒火,冷冷地看著他:“你做的這些事,歸根到底是為了整我吧?”
“誰叫你們師兄弟幾個一條心呢?叫我一個孤家寡人好生羨慕!”杜佑山沒正沒經地調侃道:“我也是念舊情的人,當然不是整你,隻是想打擊打擊楊會長而已。你也知道,我賣不少假貨,隻有他能拆穿我,對我的威脅太大了。喏,你是做假貨的,沒比我好到哪去,我提醒你提攜人得多多留意,免得養虎為患啊。”
魏南河寒著臉,道:“不用你假好心,我魏南河行得正,什麽都不怕!杜佑山,這些年的恩怨我都可以不計較,可這一次,我和你徹底決裂,以後你別怪我心狠手辣。”
杜佑山謙虛道:“承讓。”
魏南河向前一步,逼近杜佑山,“奉勸你,多拜拜佛,壞事做多了會遭報應的。”
杜佑山一點兒也不動氣:“謝謝提醒,不過我不拜佛,拜觀音。”
魏南河冷笑:“拜你剛買回的汝窯觀音?”
杜佑山微笑:“你也知道,我有的是錢,賣出去的東西,隻要我想要還能買回來。”
“我當然知道,”魏南河肆無忌憚地笑出聲來:“隻是那尊觀音我還沒有送去廟裏開光,你拜了不太靈哦。”
杜佑山一僵:“你什麽意思?”
魏南河攤手:“字麵意思呀,你聽不懂嗎?杜老板,那年令堂送去廟裏開光的觀音我好好保存著呢,你今後就不用掛心了。”
杜佑山麵上的笑容潮水一般退下去,“十年前東京的那場拍賣會……”
魏南河接上他的話頭,諷刺道:“自打我從東京拍回這尊觀音,十年來燒了無數窯,配了幾百桶釉,打碎起碼上萬尊觀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砍掉香港那家拍賣行的傭金提成和我朋友幫忙上的稅,賺個兩億也應該的,你說是不是?”
杜佑山不自覺地腿腳一軟,強打精神站穩,咬緊牙關克製狂怒的情緒,許久,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您可以請回了。”
這一場明爭暗鬥,柏為嶼是徹頭徹尾的犧牲者。不出兩天,他的所有錯失,包括偽造身份獲取加分政策,念書時鬥毆作弊,直至四個假獎和莫須有的“找不到證據”的疑似假獎,所有肮髒的交易全部□裸地呈現在圈內人士的眼底,壓得柏為嶼喘不過氣。
魏南河和白左寒能求的人都求遍了,為幫他惹上一身騷,卻收效甚微。白左寒無奈地收了手,對楊小空說:“沒有用了,我幫不上什麽。你好好勸勸柏為嶼,他隻能重新來過了。但重新來過不代表所有事都能抹掉,這些汙點會跟他一輩子,未來的路不會再像以前一樣順利,他會遇到很多挫折,讓他做好心理準備。”
楊小空的眼圈瞬間紅了:“我說不出口。”
白左寒攬過他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傻小子,人生不可能永遠一帆風順的。”
同樣的一番話,魏南河先對柏為嶼說了,柏為嶼強忍著眼眶裏的淚水,點了點頭,對前方的路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樂正七摸貓一樣不住摸著柏為嶼的腦袋,笨拙地安慰道:“為嶼,別怕,別怕。”
柏為嶼勉強扯扯嘴角:“別擔心,我沒事。”
重新來過,從今開始他是個初學者,一步一個腳印踏實往前走。柏為嶼悶頭窩在家裏,不掉眼淚也不罵人,木然地坐在沙發上無聲地看了一個下午的電視,什麽都沒有看進去。
段殺關掉電視,推推他,“吃飯了。”
柏為嶼木訥地轉移開視線,突然發現當一個藝術家的夢想那麽那麽遙遠,或許還有十萬八千裏,或許這輩子都沒辦法實現了,他問段殺:“你說,我去找個工作怎麽樣?”
段殺問:“找什麽工作?”
柏為嶼想了想,說:“到漆廠做些行畫,或者到中專去代課。”
段殺摟住他的肩,在他的眉心落下一個吻,“你還是安心搞創作吧,我養的起。”
“不是養一兩年,”柏為嶼呆呆地望著出不遠處的一團空氣出神:“看我現在這情況,恐怕十幾二十年都出不了頭了。”
“發什麽愣呢?”段殺拍拍他的臉,好聲好氣地說:“今後的事別多想,目前你狀態不好,休息休息,閑暇的時候多做些作品,不然有機會翻身你又拿不出東西來,多可惜。”
柏為嶼眼裏蘊著亮晶晶的淚水,總是倔強地強忍著不讓它們流出來,顫聲反問:“我還能翻身嗎?”
段殺回答得很肯定:“可以,你所有畫展都積極參加,他們現在刻意回避你,時間久了,總有一天會有人重新重視你的。”
原來段殺不是不會安慰人,而是願不願安慰人,雖然這些安慰不頂事,但聽進心裏還是挺受用的。柏為嶼倚向段殺,下巴搭在他的肩上,自言自語:“我目前最害怕的就是等曹老回來,我不知道怎麽解釋。他打我一頓能消氣就好了,就怕他不打我,自個兒氣壞了身體……”
段殺深深地歎氣,心裏剛動了點念頭,就聽柏為嶼恐嚇道:“警告你,不許去求武甲。”
“我……”
“別你你你了!事情已成定局,求他沒用!我們才不去向那死鴨子低頭!”
“可是……”
“可是什麽?”柏為嶼亮出兩根手指,“你敢去求他,我就挖了你的眼珠!”
段殺隻好收起那門心思,點點頭表示答應了。
柏為嶼笑了一笑,展臂抱緊段殺。這個時候,父母、師兄弟、損友、戀人、每一個堅定地留在他身邊的人都給了他最大的幫助,一切榮耀是毀在他自己手上的,大家都愛莫能助,他也不得不認命了。
杜佑山一氣之下將兩億多拍回來的觀音砸在地上,武甲看著散落滿地的碎瓷片,不自覺地感到心疼。碎瓷片的胎骨清晰直接地暴露了仿製的紕漏,杜佑山彎腰撿起一塊,用力握在手心裏,喝醉酒般趔趄了一步。武甲上前扶住他,“它仿得這麽精妙,連你都辨不清,還有誰能認出真假?你何苦打碎它呢?”
杜佑山額頭上都是冷汗,心口劇痛,嘴唇顫抖著說:“我看到它鬧心。”
“那別看了。”武甲摳開杜佑山的手指,瓷片把他的掌心割破了。武甲丟掉那塊瓷片,轉頭對孩子說:“杜卯,去拿醫藥箱,杜寅,給你爸倒杯水。”
兩個孩子立刻聽話地蹬蹬蹬跑了,武甲拉著杜佑山坐到沙發上,撫上他的腦門擦去冷汗,“我一早就勸你了,別對它太執著,不管是真是假,它都不值這個價。”
“它值,”杜佑山直勾勾地盯著地上的碎片,嗓音沙啞,著了魔怔般喃喃:“光緒十年我祖上當了宅子換來的,一代傳一代,代代都把它當命根子,傳到現在容易嗎?到我手上沒了……我是身不由己啊……”
武甲捂住他的眼睛,“別看了。”
杜佑山執拗地掙開,咬牙切齒地說:“我一定要看,我要記著,它是我的!我死也要把它弄回來!”
沒完
杜佑山竟然花了兩億多買到一個假貨,這個消息不脛而走,成了圈內一大笑柄。別人才不管那假貨仿得有多麽真假難辨,隻顧八卦這烏龍事件中涉及到的兩個人:神乎其神的鬼手和名不副實的玲瓏眼。
好一招踩人上位!在這個圈子裏打滾是靠本事說話的,杜佑山的眼力讓人開始質疑,魏南河表示自己隻是很謙虛地和一位行內的朋友談及此事,還一再囑咐不要外傳,哪想一傳十十傳百,不出幾天時間便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實在是慚愧,慚愧啊!
段和則覺得這舉動過於囂張,有欠穩妥,便勸魏南河收斂收斂氣焰,畢竟杜佑山告他欺詐可不得了。
魏南河悶哼道:“我還有更囂張的事沒做呢!想告我?嗤!我走這一步之前就做好萬全準備了,他根本拿不出觀音出自我手的證據!”
很快,杜氏拍賣行春季拍賣會上的四件明青花和一件釉裏紅被曝出是高仿,碳十四鑒定存疑,肉眼分辨不出。杜氏這樣高端的拍賣行不是街頭巷尾的流竄擺攤,竟然出現如此大量的疑似仿品,圈內上至文物局領導,下至擺攤小販,皆眾口一詞認定是真是假必須有人給個定數,早些年有魏枕溪,現在有楊小空。而杜氏斷然拒絕公開鑒定,單方麵撤下那幾件瓷器,如此心虛氣短的做法立即換來一片噓聲,使杜氏的權威性和真實性遭到前所未有的打擊。
白左寒看不下去了,找到魏南河勸道:“你夠了!杜佑山不是省油的燈,惹急了他他會狗急跳牆的!”
“讓那隻狗跳他的牆去吧!我倒要看看他還能玩什麽花招。”魏南河不屑道:“反正柏為嶼也不會有更惡劣的情況了,我還怕他不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想怎麽鬥盡管出招吧!”
魏南河還真的想錯了!杜佑山自嘲地說自己隻是把蛇打殘了,沒有完全打死。當魏南河自鳴得意之時,杜佑山又抖露出一個可謂是驚天大雷的消息——在畫展中將柏為嶼的所有畫包圓、讓他賺得滿缽榮譽後抬高畫價的人是他親爸!
緊接著,不知道從哪裏流傳出柏為嶼大伯涉黑的謠言。其實要做大生意幾乎沒有人清清白白,況且柏為嶼的大伯是越南華僑,他的公司不在公安部門插手管轄的範圍之內,謠言真實性無人考證,可是,柏為嶼的惡性炒作事件不可避免地又蒙上一層洗黑錢的罪名。
杜佑山則一邊雇人放出這些風聲,一邊做縮頭烏龜裝受害者,表示杜氏畫業簽下這位年輕畫家既虧本又賠信譽。
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上這種惡意的輿論風波,柏為嶼實在想不明白自己的最終後果會如何,不過不用等他想明白了,他不久前參加的美展主辦單位第一時間把他已經入選的畫稿退了回來。
藝術圈子裏所謂視金錢如糞土的人恐怕比任何一個圈子都要多,他們多數特立獨行,待人正氣、仗義,但是恃才傲物、憤世嫉俗,以前柏為嶼也是這其中一員,比誰都更明白不公平不公正的名譽有多遭人嫉恨唾棄。美協幾個主席和副主席特地為此事開個小會,有傳言說這一幹老頭兒頂不住輿論壓力,商量是否從此拒收柏為嶼的作品,但分歧頗大,結論不明,看樣子是顧忌曹銅鶴老先生的威信。
情形十分危急,省內所有獎項和畫展都拋不開美協,逾省乃至全國性獎項的選稿第一關也是省美協,如果他們給柏為嶼判了死刑,柏為嶼連從頭來過的機會都沒有。
樂正七在家衝魏南河大發脾氣:“你沒本事就別再和杜佑山鬥了!再鬥為嶼就完蛋了!”
縱使魏南河剛愎自用慣了,也不敢再輕舉妄動,他給曹老打電話求他老人家趕緊回來壓場子。曹老驚得心髒幾欲停止跳動,大吼大叫了一番,恨不得直接從電話那一頭衝過來狠揍一通幾個劣徒!
魏南河憂心忡忡地安撫道:“您別急壞了身體,回來再說吧。”
曹老咆哮:“我不管那麽多!你給我穩住局麵,我就是晚節不保也要保住他,誰敢動他我和誰拚命!”
魏南河掛完電話後,樂正七歪著頭眼巴巴看著他:“怎麽樣?曹老什麽時候回來?”
“很快,”魏南河盡量把事情往好方麵估算,安慰道:“你去勸勸為嶼安下心來,有曹老那個火爆脾氣去美協倚老賣老地拍桌子跳腳,誰都不敢不賣他麵子。”
然而事情遠沒有他們設想的那麽順利,曹老派女兒臨時去訂票,決定當晚便啟程從澳洲趕回來,卻得知即將有熱帶颶風登陸墨爾本,所有航班延誤。
段和抱著僥幸的心理去找杜佑山探探口風,杜氏的工作人員一會兒說杜佑山在畫廊,一會說在古董行,段和被耍的團團轉,來來回回地跑了一整天,連杜佑山的麵也沒見上。到了夜間,畫廊和古董行都關門了,段和無可奈何,轉頭驅車到工瓷坊,苦著臉抱怨道:“沒辦法,杜佑山分明是故意躲我。”
楊小空倒在沙發裏出神地望著天花板,“算了吧,他連白教授的電話都不接了,怎麽會聽你求情?”
段和問:“魏南河呢?”
楊小空答道:“他和白教授分頭去找一些文化單位的負責人了,能穩一天是一天。”
樂正七打外麵進來,“段和,吳阿姨問你吃過飯沒有。”
“還沒。”
樂正七朝廚房喊:“他還沒吃!”喊完,走到桌前坐下,兩手捂著臉亂揉了一通,嘟囔著詛咒:“杜佑山這個賤人,如果為嶼被拖入黑名單,我一定饒不了他!”
不過一會兒,吳阿姨端了三份麵條進小廳,一碗碗擺上桌麵,招呼道:“很遲了,趕緊吃點東西。”
段和沒什麽胃口,興致缺缺地拿過筷子撩了撩麵條:“謝謝吳阿姨。”
吳阿姨問:“為嶼呢?”
段和埋頭喝了一口湯,“夏威約他一起去吃燒烤了。”
吳阿姨收起托盤往外走,一路絮叨道:“那死孩子,我看別人都比他愁,他自己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樂正七抬眼和楊小空交換一下目光,苦笑著低下頭撩起幾根麵條塞進嘴裏。
三人默默無語地吃了幾分鍾,樂正七突然開了腔:“我剛才給南河打電話,他說曹老回來恐怕也擺不平這事。”
段和接口道:“不錯,杜佑山吃準了弄死柏為嶼,就算這次能擺平還有下一次。”
“神經病!他幹嘛這麽恨為嶼?不就是一副破棺材嘛!”樂正七克製著哭腔,嗓音七拐八扭地說:“早知道會害為嶼,殺了我我也不會去搶他的破棺材。”
段和揉揉他的腦袋,好聲好氣地勸道:“你別自責,我想杜佑山恨的,應該還有那尊汝窯觀音。”
此話一出,楊小空猶如被驚醒般,眼睛立時有神了,他殷切地看向樂正七,欲言又止。樂正七是聰明人,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一時間恐懼得不知所措,忙慌亂地埋下頭專心吃麵。
楊小空激動了不到一秒,轉瞬便冷靜下來,發覺自己的想法太卑鄙荒唐,於是苦澀地搖搖頭,依然保持沉默。
段和的手機響了,他接通,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差點被夏威的喊聲震聾了,夏威聲嘶力竭地叫嚷:“喂!喂!聽到沒有?喂!”
段和怒了:“聽到了!有屁快放!”
夏威嘶吼:“我沒你哥的號碼,你給他打個電話,叫他來接為嶼……”
楊小空和樂正七隔著手機便能聽到電話那一頭澎湃的海浪聲和咋咋呼呼喊叫聲,皆疑惑地問道:“他們怎麽了?”
“你們怎麽了?”段和照著問。
“為嶼喝多了,發酒瘋呢……喂!為嶼!喂喂喂!”夏威正打著電話,頭一轉便看到柏為嶼踏著海浪往前跑,忙衝上去把他拖回來,破口大罵:“白癡,這什麽天啊?冷死了……我靠!”
柏為嶼的褲子全濕了,樂嗬嗬地在沙灘上打滾:“來啊小蠻哥,我們比賽誰能遊到火星去!”
夏威衝手機嚎啕:“段和,那小子瘋了,快來人幫我啊——我一個人製服不了!”
段和氣急敗壞:“你還沒說你們在哪啊?”
柏為嶼揮舞兩手往海裏跑:“小蠻哥,我喊一二三,我們一起跳……”
夏威一看不得了,嚇得臉都綠了:柏為嶼開始脫衣服做準備跳水的姿勢!他撒下手機撲過去按住柏為嶼,“你個神經病,再不聽話我揍你了!”
“遊泳嘛!”柏為嶼奮力往海裏鑽:“我混不下去了,我要遊到火星去!”
三月的夜間,海邊寒風呼嘯,海水冰冷刺骨,夏威半身泡在水裏,凍得臉都白了!他勒住柏為嶼的脖子往後拖,呐喊:“火星沒有水!”
“那我去水星!”柏為嶼不依不饒地蹬腿。
“阿嚏!阿嚏!水你的頭!”夏威鼻涕流了好長,沒手擦,兩手都箍緊柏為嶼使了蠻力往沙灘上拖,大驚小怪地叫道:“啊——飛船在沙灘上了,來來來,我陪你去!”
柏為嶼傻乎乎地相信了,跑回海灘上四下打轉:“哪裏?哪裏?”
夏威惡狠狠地抹一把鼻涕,在他腦袋上鑿個暴栗,暴喝:“一會兒水星人來接你,給我老實呆著!”
柏為嶼也覺出冷了,連打一串噴嚏,躺倒下來,盯著潑墨般的天際發呆,喃喃自語:“什麽時候來,來接我?”
夏威氣喘籲籲地從沙灘裏扒出手機,哆嗦著對段和說:“我們在灣邊的海鮮大排檔,快快快,我快冷死了……”
柏為嶼老實不到幾秒,又一搖三晃地爬起來,拍著胸脯說:“我不去了,我媽媽舍不得我呢……”
夏威欲哭無淚,摁住他求道:“哥們,算我求你,別嚇我啦!”
“媽媽……”柏為嶼濕透了,滾得全身是沙,忽然哭了,“媽媽,我混不下去了……”
夏威愣了愣,脫下外套裹住柏為嶼的上身抱在懷裏,搖晃著哄道:“別哭別哭,什麽狗屁夢想都滾一邊去,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們才不在乎呢!”
“我在乎!我很在乎啊……”柏為嶼淚如雨下,先是小聲哭,接著越哭越大聲,不斷重複著說:“媽媽,我很怕,我很害怕,我很害怕……”
夏威悲不自勝,順著他勸道:“好好好,我們在乎!不哭不哭……”說不哭,自己卻說著說著跟著他哭了。
“我怎麽辦啊?媽媽,我該怎麽辦啊,我很害怕……”柏為嶼的喉嚨裏嗆進了一些沙,難受得抓緊夏威的胳膊借勁連咳帶喘:“誰能幫我一把?咳咳……誰能救我啊?媽,我想回家……”
夏威拍拍他的後背,又低頭抹去他臉上的沙和淚水,除了抱緊他,不知道該怎麽勸,不知不覺的,自己也是滿臉淚水。
樂正七和楊小空從沒有聽過柏為嶼真的哭出聲,他們靜靜地聽著手機裏隱隱約約傳來的哭聲,楊小空的眼圈瞬間紅了,樂正七忍了忍,沒忍住,淚水湧了出來。
那白癡逞強著笑得沒心沒肺,看似什麽都無所謂,這一醉徹底暴露了他的脆弱無助——他很在乎很害怕的啊!他的夢想和憧憬粉碎了,看不到前方的路,那聲聲哭喊帶著壓抑不住的深深悲哀和無邊無際的絕望,混雜著呼嘯的海風,不似真切,卻聲聲淒涼、聲聲揪人心肺。
段殺趕到時,柏為嶼已鬧得筋疲力盡,枕在夏威的腿上睡著了。段殺脫下外套卷起他背在背上,什麽也不問,簡單對夏威說:“謝謝。”
柏為嶼做了一個很熟悉的夢,小時候他常常陷在這個夢裏不願醒來,醒來後偷偷窩在被子裏哭。夢裏他回到七歲,他爸爸背著他上山去畫蝴蝶,他隻有一支光禿禿的鉛筆,畫在舊報紙邊邊角角的空白上,如果能有一張便簽更是如獲至寶,隨便一件小小的事就能開心好幾天。
開心是多麽輕鬆的事,家裏再窮也餓不著他,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他爸爸專門騰出一個抽屜,寶貝般將他的每一幅不知所以的簡筆畫擱進去……
媽媽問:“你藏著那些個破紙片幹嘛呢?”
爸爸抱著他舉得老高,“我們為嶼以後會成為大畫家,我得把他的手稿藏好。”
媽媽笑罵:“爺倆都傻乎乎的!”
村裏隻有一個文化人,隻有一個老師,那就是他柏為嶼的爸爸。柏老師是全村最受敬重的人,他為當爸爸的兒子感到自豪,村裏人都說他們父子倆整天都樂嗬嗬的,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廢話,他是他爸的兒子,怎麽可能不像?
沒有了爸爸以後,他在箱子底發現了幾幅爸爸畫的素描,畫上的人是媽媽,漂亮極了。
大人們沒有讓他看到父親的遺體,他隻看到母親幾度哭得暈倒。家裏的頂梁柱垮了,母親一病躺了幾個月,要不是舍不得年幼的兒子咬牙硬撐下來,差一點兒就撒手人寰了。那段日子全靠鄰裏資助,大家都說:“小為嶼,你是男子漢,你要堅強,不要哭,照顧好你媽媽。”
他很懂事地點頭:我不哭,我要堅強,從此以後我是家裏的男子漢,我會照顧好媽媽。
可是,他還很小啊,他才七歲呢,他想要爸爸,想要個人依靠。
天太黑了,什麽都看不清,他迷迷糊糊地將眼睛撐開一條縫,淚水不停地流,喚了聲:“爸……”
沒有人應他。
爸,居然有人說我不是你兒子?誰敢說不是我打誰去!他又喚:“爸?”
還是沒有人應他。
段殺把柏為嶼放進車後排,正要掙脫出來到前麵去開車,柏為嶼以為他要離開,驚恐萬狀地死揪著不放,一迭聲喊:“爸!爸!”
段殺頓了頓,躬身鑽進車裏關上車門,把柏為嶼抱在懷裏,緩聲哄道:“睡一覺,我帶你回家。”
柏為嶼凍得格格錯齒,眼前一抹黑,也沒有多餘的話,隻是不停地顛來倒去喊爸爸,他無憂無慮的童年定格在七歲,如果爸爸一直在,該有多好!他有很多話想和爸爸說,他希望累的時候能有個比他更強悍的靈魂暫時幫他撐住天地,讓他歇一歇。
段殺探身到前方打開暖氣,接著在狹小的空間裏費勁地脫光柏為嶼身上的濕衣服和褲子,再把自己的衣服全脫下來穿到對方身上,又掀起座椅罩把他裹得像個繈褓裏的嬰兒,這才重新抱緊他。
柏為嶼暖和些許,臉依然白如紙張,迷茫地睜著濕潤漆黑的眼睛,念叨不休:“爸爸,爸爸……”
段殺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含含糊糊地發出幾聲哄小孩似的鼻音,嘴唇貼上他的麵頰輕輕嗬熱氣。
柏為嶼的手從裹得嚴嚴實實的布料中伸出來,冷冰冰地攀上段殺赤 裸溫暖的肩膀,他的意識略清醒一些,摸摸段殺的臉,又嗅嗅對方身上的煙味,不再喊爸爸了。
段殺吻了吻送到自己唇上的手指,又沉默著吻了吻他潮濕的眼角,調整了一下姿勢以便讓兩個人相擁得更緊密些。
柏為嶼喚道:“段殺。”
這回有人應了:“唉。”
他伸長脖子,努力把臉頰貼著對方的臉頰:“段殺……”
段殺再一次應他:“唉,我在呢。”
於是,他摟緊了段殺的肩,使勁把臉埋進對方的肩窩裏,恨不得和他的愛人融合在一起,整顆心都安穩下來了。
大烏龍
這天傍晚,武甲到學校去接孩子,順便買個遙控飛機送給杜卯的同學小虎當生日禮物,杜卯唾棄道:“我生日他沒送我禮物,我為什麽要送他?”
武甲反問:“那除了他還有別人和你玩嗎?”
杜寅插嘴:“沒有了。小虎今天還幫他做值日呢。”
杜卯瀟灑地一甩頭:“不稀罕!”
武甲失笑道:“你幫小虎領點心,他就會幫你做值日,你打他,他也要打你。所以,你想交朋友就得先對別人好,學會這一點就能交到很多朋友,你不能再犯老毛病了,懂嗎?”
杜卯鼓著腮幫,不說話。
武甲把遙控飛機塞給他,“呐,拿去送給他。”
杜卯不好意思了:“我不!”
“杜寅,你坐車裏等等,我陪他去一下教室。”武甲啼笑皆非,牽上杜卯的手連拉帶扯地往教學樓走。
杜寅坐在車後排,端著一個小蛋糕一勺一勺地吃,剛吃了一小半,車窗外驀地出現一個陌生的叔叔,擠眉弄眼地衝他笑:“小朋友,吃什麽呀咿呀咿呀?”
杜寅木訥訥地看著陌生叔叔,說:“蛋糕。”
陌生叔叔兩手扒拉著車窗,嘿嘿笑:“好像很好吃哦,能給叔叔吃一口咩?”
杜寅含著勺子,一臉無辜:“叔叔,我不認識你。”
“說說話就認識啦!你是不是姓杜丫?”
杜寅老實答道:“對。”
“你是杜佑山的兒子吧?”
杜寅有問有答:“對,叔叔,你認識我爸爸嗎?”
“算是認識吧!”這個向小孩討東西吃的二皮臉正是夏威,他不知羞恥地盯著杜寅的蛋糕:“叔叔剛下班,還沒有吃飯唉。”
杜寅見這叔叔長的笑眉笑眼很是親切,便大方地遞過蛋糕,“給你。”
“謝謝~你真是乖小孩~”夏威拿過蛋糕,咻一下不見了。
杜寅傻愣愣地看著窗外半天,然後把頭伸出去上下左右看——奇怪,叔叔不見了!他打開車門走下來,喚道:“叔叔?”
夏威刺溜刺溜從輪胎中間滑出來,“小朋友……你叫我咩?”
好詭異的叔叔哦!杜寅有點害怕了,扭頭往車上跑。
夏威一躍而起,拉住他安撫道:“小杜杜,別害怕,叔叔不是壞人。”
杜寅囁嚅:“我不叫小肚肚。”
夏威抹抹嘴巴上殘留的奶油,變出一個巨大的拖把狀棒棒糖,“為了報答你,叔叔給你糖吃。”
“武叔叔說不能吃陌生人給的東西。”
夏威蹲在他麵前,兩手支著下巴像花骨朵一樣眨巴眼睛:“可叔叔不是給你的,是和你交換蛋糕的咩~”
“也對,謝謝叔叔。”杜寅沒見過這麽奇形怪狀的東西,好奇地伸手拿過來,剝開包裝紙舔了一口,小臉上的五官扭曲了:“真難吃。”
“咳!”夏威不信,嚷嚷道:“這是榴蓮味的,最貴的一根!”
“榴蓮是什麽呀?”杜寅實在吃不下第二口,苦著臉說:“好難吃哦,叔叔,我可不可以還給你?”
夏威正要解釋,武甲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攬過杜寅一把拍掉他手裏的糖,緊張地往他嘴裏摳:“他給你吃了什麽?快吐出來!”
杜寅掙紮著申辯:“啊,我,我就舔了一口……”
“武先生,這糖是在對麵那條街的蛋糕店裏買的,包裝都沒拆過。你放心吧,我還沒喪心病狂到給小孩下毒的地步。”夏威站起來,向他們靠近了一步:“我沒有惡意,隻是想賄賂賄賂你家孩子,求你一件事。”
就憑夏威的那股子狠勁,武甲怎麽也放不下心,他拿出一罐礦泉水逼杜寅漱口,警惕地將兩個孩子拉到身後,口氣冷淡,“不管你求什麽,我幫不了。”
“你都還沒有聽,怎麽知道幫不了?”夏威嬉皮笑臉地又往前湊上來,“你先聽我說好嗎?”
武甲哼道:“你請說。”夏威的三腳貓功夫他根本不放在眼裏,問題是他不知道夏威葫蘆裏買的什麽藥,況且兩個孩子在身邊礙手礙腳,打起來難保不出意外。
夏威嗬地一樂,輕描淡寫地說:“求你們高抬貴手放了柏為嶼,那小子挺可憐的。”
武甲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幫不了。這些事全由杜佑山決定,我不插手。”
“你能幫的了!”夏威的手搭上車門,歪著腦袋盯住他:“憑你和杜佑山的關係,你求他,他還不會聽你的嗎?”
“我沒有義務替你們求他。”武甲被夏威理所當然的態度激怒了,攥過他的胳膊搡出老遠,扭頭對小孩說:“你們快點上車。”
夏威狗皮膏藥狀粘上來,堵住他的車門,“武先生,我求你!算我求你!我知道你們為什麽這麽報複他,上回拿刀紮你的人是我,是我欠你的!你們要整整我,他真的很無辜……”
武甲努力推開他:“你再纏著我就叫保安了!”
兩個孩子被怪叔叔嚇到了,杜寅瞪著驚恐的大眼睛不斷扯武甲的衣擺:“武叔叔,他不是壞人……”
武甲拍拍他的腦袋,對杜卯說:“帶你哥先進車裏。”
夏威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爬回來死扒著車門,不讓任何人進車裏,不依不饒地哀求道:“武甲,怎樣你才放過柏為嶼?紮你的人真的是我,你要砍要殺衝老子一個人來!”
武甲不勝其煩,他本來是能心平氣和與夏威談談事的,可是夏威擺明了仗著有孩子在場就撒潑賣癡——偏偏孩子是他的逆鱗,唯恐夏威會傷害他們!為了讓夏威離兩個孩子遠一點,他一把揪過對方,毫不客氣地揮出一拳,夏威結結實實地挨下這一拳,跌出五步遠,趴在地上扭動許久也起不來。
兩個孩子驚呆了,杵在原地不知所措,武甲拉開後排車門,催道:“上車!”杜卯快速手腳並用爬上車,杜寅不住地扭頭看夏威,武甲用力拍上車門,喝道:“別看了!”
杜寅趴在車窗上望著在地上奮力爬起來的夏威,怯怯地問:“武叔叔,他是壞人嗎?”
武甲坐上駕駛座,拉過安全帶係好,冷靜地發動車,“他是。”
車才剛剛啟動,開出不到三米,夏威斜竄出來擋在車前。武甲緊急刹車,後腰猛烈地撞在靠椅上,登時一陣劇痛,他捂住腰側的傷口緩了緩,額上逐漸冒出一層冷汗。
夏威兩手撐在車頭上,不知死活地呐喊:“是我欠你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該恨的人是我,和柏為嶼無關!”
武甲歎口氣,拉下車窗將頭探出去,暖了口氣勸道:“我誰都不恨,我言而無信動了棺材,你們紮我一刀,什麽恩怨都到此抵消了,你沒欠我什麽!上次我已經求杜佑山撤訴了,這次的事已成定局,我不是沒有勸過他,他不會聽我的,你求我也沒有用。”
夏威亮出一把水果刀,拔出明晃晃的刀刃揮舞著說:“求你有用,當然有用!杜佑山能用三億多贖你,你說的話怎麽會沒用?”
武甲腦子裏閃過上回段殺求他時的自殘舉動,厲聲斥道:“夏威!你幹什麽?”
夏威豪爽地拍拍自己的肚子:“我知道,學段殺你就能答應嘛!有榜樣在先,老子今天來也是有誠意的!”
“你給我住手!”武甲的心一下子吊到嗓子眼,拆開安全帶轉頭打開車門,就在這一瞬間的功夫,夏威一刀紮向自己的小腹。
事出突然,車裏的兩個小孩沒見過這種場麵,尖叫聲不斷,武甲衝到車頭前完全來不及阻止,夏威早已從身體裏抽出水果刀,鮮血湧了出來。
“夏威!”武甲驚呼一聲,扣住他的手腕奪下水果刀摔在地上,轉而掏出手機撥打急救,怒吼道:“你瘋了?”
夏威勉力站著,趔趄了一步,一手捂住刀口,彎腰扶著車頭,逞強綻開一個笑臉:“你看,我比段殺更有誠意吧?”
武甲僵在當場,“你……”
夏威臉色慘白,艱難地喘了一口氣,扯住武甲再一次強調:“求你們了,給為嶼一個機會,別趕盡殺絕!你答應我,我感激你一輩子!”
武甲扶穩他,想也不想便道:“我盡力。”
聽到這句承諾,夏威全身心都放鬆了,他老三老四地拍拍武甲的肩膀,踉蹌著且退且說:“謝謝你,送你家倆少爺回去吧……不,不浪費你時間送我去醫院了,我自己……自己……”話沒說完,腿腳一軟,向後仰了過去。
汝窯觀音真品,靜靜地立在杜氏畫業經理室的茶幾上,杜佑山左看,右看,摸了摸,又敲了敲,按耐不住的喜悅!他文縐縐地問坐在他對麵的楊小空:“楊會長何以送如此貴重的禮啊?這可是魏教授新出品的高仿?”
楊小空道:“杜老板,這個就是你的傳家之寶,絕對真品,我以人頭擔保!”
杜佑山嗤笑:“你的人頭值幾個錢?”
楊小空遭到羞辱一點也不慌張,一字一字說:“魏師兄琢磨了十年才燒出那一尊仿品,我們不可能在短期內弄出來。你麵前這尊,絕對是獨一無二的真品。”
杜佑山翹起二郎腿:“魏南河知道嗎?”
“他還不知道,是樂正七偷出來的。”楊小空冷冷地直視杜佑山,“杜老板,你應該知道我送這尊觀音來的目的。”
杜佑山蓋上錦盒的盒蓋,小心捧在手裏,寶貝似地撫摸著,看也不看楊小空一眼,漫不經心地問:“什麽目的?你倒是說說看。”
楊小空耐著性子說:“請你手下留情,饒了柏為嶼吧。”
“楊會長,你嚴重了,我隻是一個商人,哪有那麽大的能耐整柏為嶼?他是垮在輿論上的,與我無關啊!”杜佑山站起來抱著錦盒在經理室裏打轉,尋思著放進哪個保險櫃比較穩妥。
楊小空跟在他身後,猛然跪了下來。
杜佑山腳跟一轉,發現那人居然跪下了,也嚇了小一跳,忙伸手去扶:“楊會長,你這是什麽意思?”
楊小空強硬地攥住他的袖子跪著不起,語氣篤定:“杜佑山,我求你放了柏為嶼!上次的綁架是我策劃的,也是我紮了武甲一刀,柏為嶼隻是替我背黑鍋,他真的什麽都沒有做!你聽我說……”
杜佑山鬆了手,直起腰居高臨下地望定了他:“你說。”
楊小空克製著眼裏的淚水,顫聲說:“柏為嶼的才華是有目共睹的,他是有錯失,但他一直在努力,從頭來過他也認了!可好歹給他一個從頭來過的機會,別把他一棒子打死!就算你沒有能耐控製住輿論風波,隻要你到此收手,魏師兄和白教授自然能撈他一把!”
杜佑山挑起一邊眉毛,做出猶豫不定的姿態。
楊小空撈救命稻草般扯住他:“杜老板,你放了為嶼,今後我唯您馬首是瞻!”
杜佑山向來人前一套人後一套,說話與放屁無異,故而也把別人的承諾當放屁,根本不吃這一套,唯有冷笑。
“杜老板,求你了!”除了至親長輩,楊小空沒給人跪過,他從小所受的教育不允許自己做出這麽自賤的行為,但是這一次是迫不得已了,他天真地以為隻有求得原諒才是救柏為嶼唯一的方法,自尊也顧不得了!他做小伏低跪在杜佑山腳下,眼巴巴地等對方回應。
杜佑山將錦盒放在辦公桌上,笑容滿麵地兩手扶起楊小空:“好了,小空,我和你鬧著玩呢,你別這麽認真。不用你來求我,為嶼的事我早就做好準備了。”
楊小空懵裏懵懂地站起來:“真的嗎?”
杜佑山從辦公桌抽屜裏拿出幾張打印紙,“你瞧,我還寫了一封信去給他求情呢。”
楊小空翻了一遍,見這封信信字字句句真摯誠懇,甚至抬出曹老說事,一個勁維護柏為嶼,署名便是杜佑山。
杜佑山搭上楊小空的肩,哄道:“為嶼現在聲名狼藉,他和我簽過合同,我和他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給他一點教訓就是了,怎麽會一棒子把他打死呢?”
楊小空立即喜形於色:“杜老板,你真的不會再害他了?”
“別說害這麽難聽嘛!既然你也來認錯了,我們有什麽誤會一筆勾銷吧,現在趕緊想想補救的法子。”杜佑山又抖出幾張紙,“不過我一個人的力量太薄弱,你如今好歹是古玩界的一把手,美協肯定會賣你個麵子,如果你也寫封信給柏為嶼求情,那麽……”
楊小空搶著說:“我寫!”
“你個毛頭小子會寫什麽?我都準備好了,你不來我就會上門找你去。”杜佑山將那幾張紙遞給他,“喏,看清楚,一句柏為嶼的壞話都沒有,看完簽字蓋章,我給你一起送去。”
楊小空仔仔細細、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看完,這封信足有三頁紙,當真是寫得感人肺腑!於是,楊小空在最後一頁的署名處,簽上自己的名字,鄭重地蓋上了印章。
害人是個技術活,要費腦筋花精力,在抹黑柏為嶼的一係列行動中,杜佑山從未出麵,隱藏得很是辛苦,因為他一直在等這個簽名——說白了,他要整垮的終極目標不是柏為嶼,而是給他造成巨大威脅的楊小空,可惜,楊小空是一杯純淨的清水,完美得堪稱無懈可擊,讓他無從下手。
他拈起這三張紙,在楊小空沒有留意到時,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意:不會再有其他變數,所有計劃到此一錘定音!眼前這杯清水從這一刻開始不再是清水了。
打蛇不死
武甲沒法放心丟下夏威不管,一路跟在後麵關注著以防不測,整個過程他都看在眼裏——夏威自己紮自己一刀,自己堅持打車去醫院,再自己替自己喊急救,最後不忘給段和打電話:“和哥哥,我在醫院接受搶救,你再不快點過來,說不定就看不到我了。”然後才徹底昏過去。
武甲無語,對這個變態真是崇拜到一定境界了!他替夏威刷了卡先墊上手術費,這才離開醫院。
段和趕到醫院時,夏威已經做完手術,麻醉藥效沒過,正躺在走廊的臨時病床上昏睡不醒。段和嚇得麵無人色,找到醫生問了半天,得知那死變態還算聰明,沒有胡亂紮到什麽重要的部位,並且在路上時就給自己簡易包紮了一下止血,幸虧如此,否則大出血會要了他的小命。
段和第一時間把他轉到特護病房去,安靜守在病床邊,呆呆地看著死變態的睡臉,既想哭又想笑。
發生的一切事情,魏南河都蒙在鼓裏,他和白左寒分頭到各個相關文化單位的負責人那去穩住情況,直到天黑才回來,哪想打開房門一跨入臥室,就看到樂正七一個人孤零零地跪在屋子中央。
樂正七可從來沒有鬧過這樣一出戲碼,魏南河一頭霧水,幾步走過去拉住他的胳膊,質問:“你幹什麽?”
樂正七抬起頭,滿臉都是淚水,他撿起放在身邊的一個鐵絲衣架伸向魏南河:“你打我吧。”
魏南河隱隱感到不安,驚怒交加地問:“你又做了什麽壞事?”
“我把,你的觀音……”樂正七哽咽得沒法把話說完整:“送,送給杜佑山了。”
魏南河半天沒有動靜,以為自己聽錯了:“再說一遍?”
樂正七抱著他的腿哭道:“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可是我們都很想幫為嶼!你別怪小空,是我出的主意,我們真的沒辦法了……對不起,我知道觀音很貴,以後我給你盜一千個一萬個別的東西回來,你打我吧,打完不要生氣好不好?”
魏南河深深呼吸,一股子悶氣卻始終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神色由氣憤化為悲哀,又由悲哀化為無奈,最後,平靜了。他往後倒退幾步,扶著拔步床的擋板坐下來,默默地看著跪在一米之外的樂正七。
樂正七不敢看他臉上的變化的表情,埋頭哭個不停,肩膀不住顫抖。
良久,魏南河問:“你跪了多久?”
“我把觀音給小空後,回來就一直跪在這裏。”樂正七泣不成聲,舉著衣架重複道:“給你,給你,打我吧。”
打有什麽用?這小子從小到大不知道被打過多少遍,魏南河教育小孩時引經據典磨破了嘴皮子,無奈樂正七永遠是一副勇於認錯死不悔改的德性!說白了,魏南河忽略了他家小孩也是個男人,也有大男子主義,也有強烈的自我意識,一旦下定決心做什麽事,絕對不惜任何代價,八匹牛都拉不回來。
魏南河自認沒臉責怪任何人,他和白左寒能用得手段都用上了,還是沒有能力扳回局麵,恐怕曹老回來也無法力挽狂瀾,他們尚且無計可施,更何況樂正七和楊小空?他不再有精力發火,緩聲說:“我不打你,別跪了,過來。”
這句話簡直如獲至寶!魏南河叫他過去,他怎麽敢怠慢?樂正七丟下衣架一骨碌爬起來,隨之噗通一聲摔了個四腳朝天,他長時間跪著沒有動,一挪位置才發現腿腳麻木了。
魏南河惱怒歸惱怒,但看到小孩的狼狽樣又心疼了,他走過去抱起樂正七放在床上,責道:“天這麽冷,你幹跪著想殘廢嗎?”
樂正七哎呦哎呦地叫喚著伸直腿,魏南河卷起他的褲管,發現他的膝蓋跪青了。
樂正七吸吸鼻涕,嘀咕:“不疼,不疼的。”
魏南河捂住他冰冷的膝蓋揉了揉,沉著臉自責道:“不是你們的錯,是我沒本事……”
武甲出來了太久,撐著虛弱的身體回到家時,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杜佑山見他身上帶著一片血,當即神色大變,快步走過去攙著他,“你的傷口怎麽了?都叫你不要……”
武甲抬手止住他的話頭:“不是我的血。”
杜佑山聞言稍微放心,眉頭一蹙,“怎麽回事?”
“以後再慢慢說。”武甲哄開兩個孩子,殷切地望向杜佑山:“你一定有辦法幫幫柏為嶼,對吧?”
“我沒辦法。”杜佑山想也不想。
“別騙我,隻要你想幫就一定有辦法!”武甲握住他的手求道:“算了,你別四處樹立仇人,饒了他吧。”
杜佑山不搭話,扳著他的肩膀坐到沙發上,忙著脫下他帶血的外套和襯衫,用條薄毯子裹住。武甲一路跑動,勞累過度,腰上的傷口酸痛難抑,便半推半就地任由杜佑山擺布,“唉,我說話,你聽到了嗎?”
杜佑山還是那句話:“我真沒辦法,誰都沒法幫他了。”
武甲勉力攥緊他,語調不再平和:“杜佑山,當是我求你,收手吧!”
“對不起,我在和魏南河搶時間,不知道是誰慫恿你來勸我,早半天的話或許還有的商量,可現在來不及了。”杜佑山抱著武甲,把手伸進毯子裏,手掌覆在他的傷口上輕柔地按摩,同時靠近他的耳朵漫不經心地說:“楊小空的親筆簽名信已經送達美協了。”
杜佑山的出牌方式武甲比誰都清楚,親筆簽名信這招一石二鳥,毀得不止是柏為嶼,或許還有楊小空!武甲推開杜佑山,目光悲切地注視著對方,動了動嘴唇,沒說出話,卻驀然濕了眼眶,為柏為嶼惋惜,為楊小空痛心,也為自己悲哀!
想不明白,這個和自己同床共枕了八年的男人,到底還能卑劣到什麽地步?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找周烈的欲望不再那麽強烈,杜佑山給他戴上戒指時,他費了很大勁才忍住奪眶欲出的淚水,幾次想尋個機會和杜佑山說他決定哪兒也不再去,就此穩定下來,幾次話到嘴邊又忍下,不是不願說出來讓杜佑山高興,隻是還沒有有想明白自己深心裏在想些什麽。
他想不明白自己還在渴望從杜佑山身上得到什麽!
杜佑山坦然地直視著他的眼睛,帶著討好的笑容哄道:“好了寶貝,不是我不肯答應你,事情目前超出我的控製範圍,出弓哪有回頭箭?我就算答應了也真的沒法幫忙。”
武甲別過臉,抿緊嘴巴,麵上露出難以抑製的厭煩之情。他一度覺得杜佑山在某些方麵比周烈好的多,雖然暴躁霸道,但至少是非觀沒有顛倒錯亂,還是有一定的原則和底線。周烈就不同了,當年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勸周烈不要再販毒,真的沒法退出黑道,哪怕像條子龍那樣去罩賭場和夜總會也好,可他們都是男人,各有各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根深蒂固,誰都無法撼動誰的。周烈對他陰奉陽違,他也隻能睜一眼閉一眼,不是他麻木不仁,隻是因感情而盲目了,試問,又有誰有大義滅親的勇氣?
或許杜佑山也和周烈一樣,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錯。
而他麵對杜佑山,也再次步入麵對周烈的怪圈,他憎恨他們所作所為卻無力阻止。
“好了,親愛的,”杜佑山有些發怵,訕笑道:“我什麽都聽你的,隻有這次我是愛莫能助,真的來不及了,我是真的真的幫不了。”
武甲沉默許久,重重歎了聲:“杜佑山,柏為嶼已經完了,接下來你要怎麽整楊小空?”
杜佑山得意地一吊眼梢,“又是一條將死的蛇,我隻需再添幾棒……”
武甲嗬斥道:“我讓你到此收手!”
當老板的居然被保鏢給凶得落花流水!杜佑山想發作,強忍下了,“你別管行不行?楊小空必須倒,他那一招開天眼意味著什麽你知道嗎?我總有一天會栽在他手上!”
武甲難得地凶相畢露,“你別誇大其詞了!他才多大?他手上有幾個錢?怎麽可能動得了你?我告訴你,今天之前你幹過什麽無法挽回了,今天之後你再對那幾個愣頭青動手,隻要有點風吹草動別怪我從中作梗!”
杜佑山一腳把茶幾踢個狼籍不堪,毫不掩飾瘋狗之態:“你他媽知道你在說什麽嗎?啊?”
“我知道,”武甲平靜地仰視著他:“我不想今後又有個人為了替楊小空求情,到我麵前紮自己幾個窟窿!我今天話撂在這裏,你自己琢磨吧,你要繼續整他們的話,把我趕走最安全。”
杜佑山像以往一樣暴躁地把他摁在沙發上,揚起巴掌要打,手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下來,轉個身,找不到其他活物可以毆打泄憤,便看到什麽砸什麽。
兩個孩子在裏屋聽著客廳的動靜,心驚膽顫地抱頭窩在一起不敢動。
武甲從背後抱住杜佑山製止住他的暴行,輕聲軟語地說:“答應我吧,就算你不給自己留條退路,也請給杜卯和杜寅積一點德。”
於是,杜佑山屈服了,他整完柏為嶼,正躍躍欲試地準備接著整楊小空,隻可惜剛開個頭,後麵痛打落水狗的計劃還沒有付諸於行動,全在武甲的威逼之下撤銷了。當然,他後來為這一時的耳根發軟付出慘重的代價,悔之晚矣,商場如戰場,打蛇不死後患無窮,對敵人手軟的後果則是讓自己陷入萬劫不複。
翌日,幾個舉辦美展的相關文化單位包括美協為了表示清白,杜絕惡意炒作和買獎賣獎,一致默認婉拒柏為嶼的任何作品參展,以儆效尤。這種情況有史以來第一次發生,算是藝術界的一件大事,不止藝術類刊物,連普通媒體也不知以什麽渠道首先獲得消息,大肆報道,連早間新聞都沒有放過。
是什麽,臨門一腳將柏為嶼踢進地獄?
楊小空的信。
信中楊小空以同門師兄弟的立場,大義滅親揭露柏為嶼畫展的惡性炒作事件始末,證明了謠言的真實性,無中生有捏造恩師曹銅鶴老先生與柏為嶼斷絕師生關係,同時以古玩界兩會會長的身份,請求美協肅清文化圈的敗類,字句尖銳刻薄,擺出不踩死柏為嶼誓不罷休的勢頭。
這封信原本應該隻有美協和各個文化單位的一把手才能看到,偏偏不知是哪位“正義人士”實在看不慣“楊會長暗地裏踩踏同門師兄的卑劣行徑”,“偷偷”將信件影印本流傳出來。
早上陳誠實去院裏上課,見學院內宣傳欄圍得人山人海,他向來好事,嚷嚷著擠進去觀看,看到宣傳欄貼著楊小空的親筆簽名信。
而旁邊貼的另一張公告,是楊小空的畫入選畫展補上柏為嶼空缺的消息。
陳誠實震驚了,衝上去一把將信和公告扯下來,跑到楊小空班門口怒喝道:“楊小空,滾出來!”
楊小空完全蒙在鼓裏,納悶道:“陳師兄,你又玩什麽?”
“玩你媽的頭!”陳誠實把手裏的幾張A4紙甩給他,恨得眼睛都紅了:“我真沒看出來你這麽卑鄙!”
楊小空撿起信,隻看了兩行,頭腦就嗡地一片空白。他顫抖著手翻到最後一頁,驚恐地發現這封信隻有最後一頁自己見過,前麵兩頁紙被人偷梁換柱了,而第二頁最後一段話和第三頁打頭一段話銜接得天衣無縫!
“我大一就認識為嶼,他的才華誰都比不過!別以為把為嶼扯下來你就能代替他!”陳誠實搡他一把,破口大罵:“你有臉罵他敗類?我看你才是敗類!”
楊小空隻覺得天旋地轉,扶著走廊的欄杆才沒有被陳誠實推倒,他抬起一雙茫然的眼睛,不自覺地喃喃:“不是我……”
不是我啊!可是上麵白紙黑字是你楊小空的親筆簽名,更諷刺的是,那枚個人章還是柏為嶼給你刻的!
這隻是剛剛開始,這封信以讓人難以置信的速度迅速在文化圈內流傳,不出半天就幾乎人手一份,
杜佑山終於在此時,露臉向媒體表明杜氏畫業對無可救藥的柏為嶼極度失望,決定和他解除合約。
白左寒大動雷霆之怒,要知道,這一封信暴露出來,柏為嶼自然是毀了,同門操戈是任何一個文化圈裏的大忌,楊小空的名字從此被釘在恥辱柱上,沒有回旋的餘地!楊小空的性格溫吞懦弱,今後要怎麽麵對眾人的鄙視和唾罵?哪怕現在沒有遭受什麽實質性的損傷,但人言可畏,那傻小子必定一蹶不振,恐怕離柏為嶼的下場也不遠了,杜佑山再加幾棍,必死無疑!
他打電話給杜佑山,杜佑山沒接,他幹脆衝到杜氏畫業的經理辦公室,指著杜佑山的鼻子痛罵:“杜佑山,他們隻是毛頭小子,你至於用這麽無恥的手段整他們嗎?你到底還想幹什麽?”
杜佑山想幹的事多了去,他本想再使幾把無中生有或栽贓嫁禍的勾當,一鼓作氣把楊小空逼入絕境,無奈被武甲踩住尾巴什麽都幹不了,隻得半途而廢了,此時憋了一肚子火,氣餒地揉揉太陽穴:“好了,你別吼我了!我接下來什麽都不幹了。”
白左寒涵養盡失:“你他媽幹的還不夠嗎?太過分了!小心眾叛親離!”
杜佑山腦子裏那霸王邏輯轉不彎來,覺得自己真是太無辜了,簡直好心沒好報嘛:我都承諾你不再繼續整他了,你不感謝我也就罷了,還給我放狠話?想到此,當即反唇相譏:“我為什麽整他你比我清楚!我眾叛親離?我杜佑山對朋友,尤其是對你白左寒,足夠仗義!你也不想想當年你眾叛親離的時候是誰幫你的?我砸錢上下疏通關係拖時間,最後把方霧弄出去,要不然你也被扯出來調查了!沒有我,你和方霧兩個早蹲局子去了,哪輪的到你現在人模狗樣的給我拍桌跳腳?”
白左寒啞口無言,要不是因為這一層關係,他幾次想和杜佑山撕破臉皮。杜佑山是方霧的恩人,也是他白左寒的恩人,他們最艱難的那段時間要不是有杜佑山幫忙,恐怕挺不過來。
杜佑山得瑟了,哼道:“楊小空是個什麽東西?你還真要因為他和我翻臉嗎?”
白左寒冷然道:“杜佑山,這些年不管發生什麽事,我歸根究底都是站在你那一方,我對你也足夠仗義了,不過我們的交情到今天為止,完了,至於方霧欠你的人情別算到我頭上來,我和他兩不相幹。我告訴你吧,楊小空還真的是個好東西,你再敢動他一下,我和你鬥個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唱首歌給我聽
段和在醫院幹瞪眼一晚,第二天早上的課照常上,順道打探了一番消息。到了中午他回到醫院時,夏威醒了,麻醉藥效也退個幹淨,哎呦哎呦的叫喚,苦著臉說:“段和,你現在才來看我,有良心啊!”
段和滿臉憔悴,往床邊椅子上一坐,頹然地向後靠去,“我昨晚坐在這裏一晚沒睡,你滿意了?”
“我還以為我昨晚給你打電話,你沒理我,今天這時候才來瞧我的……”夏威很滿意,不過還有那麽一點小心疼。
段和緩緩地歎氣,拉住夏威的手問:“痛嗎?”
“痛——”夏威毛蟲一樣挪動,痛苦地呻吟:“還好我自殘之前特地查過人體器官,沒有亂紮!我操!痛死了!和哥哥,你叫醫生給我打一針止痛吧!”
段和沒應,俯下身把臉埋進夏威的手掌心裏。
夏威忍痛半側過身,疑道:“你怎麽了?”段和的臉冷冰冰的,夏威摸了摸,忽然摸到了溫暖的淚水。
段和沒應他。
夏威又問:“段和,你怎麽哭了?”
段和簡單地說:“我心疼你。”
夏威笑道:“心疼得哭了?你真沒用,我都沒哭……”
段和抬起頭,勉強扯扯嘴角露出一個艱難的笑容,“傻瓜,你這一刀白紮的。”
夏威臉上誇張的表情一點點地淺了,目光虛冷,輕輕問:“什麽意思?”
“我和你……”
“趕緊的說!”夏威不知哪來的力氣,撐起上半身直勾勾地盯著段和的眼睛,喝道:“出什麽事了?”
“說不清,我,給你看個東西。”段和從文件夾裏抽出一封複印件。
夏威一把拽過紙,看了幾行,手抖得厲害,喘息也不穩了,他憤恨地將插在左手背上礙事的針管拔掉摔在地上,騰出手來翻到最後一頁,看向最後的署名
——楊小空。
他瞪大眼盯住那三個字,怎麽也沒法想明白這是怎樣一種狀況,僵僵地呆了半天沒有動彈。
段和起身抱住他的腦袋,慌張地勸道:“注意你的傷口,冷靜一點……”
夏威癱倒下來,眼神有些木訥:“為嶼怎樣?”
段和照實說道:“所有文化單位都把他拉進黑名單,他今後恐怕沒法翻身了……”
“這不是楊小空寫的。”夏威整張臉煞白,嘴唇沒有一絲血色,自我催眠般喃喃:“不是他,他沒理由這麽做……”他把手裏的紙揉成一團,狠狠地閉上眼,用力捶了一拳床板。
“魏教授昨晚給我打電話,說楊小空和樂正七把汝窯觀音的真品交給杜佑山,也是替為嶼求情……”段和撐在病床邊緣,俯身擦去他額頭上的冷汗,絮絮叨叨著說:“期間到底出了什麽差錯還沒有弄清楚……夏威!夏威,你有聽我說話嗎?”
夏威一下一下地捶著床板,沒有力氣發脾氣,隻有這個途徑發泄他的不甘和憤恨!
段和揉揉他緊緊糾結的眉頭,細聲慢語地一再勸說:“大家心裏都不好過,你盡力了,不要自責……”
夏威睜開充滿血絲的眼睛,凶戾的殺氣一掠而過,冰冷地吐出一句話:“我一定饒不了他們!”
絕對饒不了他們!
白左寒料想楊小空會哭慘了,他匆匆忙忙地趕到教學樓,發現楊小空帶的班提早下課了。他問隔壁的陳誠實:“楊小空呢?”
陳誠實沒好氣:“我怎麽知道?”
白左寒臉色一肅:“什麽口氣跟我說話?”
陳誠實立即耷拉下腦袋:“回師尊,楊師弟半個時辰前駕鶴西去,晚輩不知其所蹤,望師尊恕罪。”
“駕你的頭!給我閉上你的烏鴉嘴!”白左寒氣急敗壞地罵完陳誠實,轉頭給魏南河打電話:“喂,楊小空八成去工瓷坊了,你看好你家小孩,別讓他打楊小空。”
魏南河站在窗邊,麵無表情地看著樂正七揪著楊小空施暴:“不好意思,你說遲了一步。”
楊小空的車一在工瓷坊門口停下樂正七就衝上去揪他出來,毫不客氣地奉上一記左勾拳,沒等他爬起來又連踢幾腳。楊小空既不反手也不躲避,老實地挨了幾招後,悶聲悶氣地說:“夠了,住手。”
樂正七拳頭捏得格格作響,“夠你媽!楊小空,你給老子解釋!”
楊小空扶著車門站穩,摁了摁下巴的淤青,淡淡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讓你帶著觀音去幹嘛的?”樂正七一把扯過他的衣領,凶相畢露:“你倒是幹了什麽?”
楊小空握住樂正七的揮到半空中的拳頭往外一送,暴喝:“我叫你住手!”
樂正七被楊小空的氣勢震住了,傻愣愣地看著他。
楊小空吼道:“我做過半點對不起為嶼的事天打雷劈!連你都不信我?”
樂正七快被氣得失心瘋了:“我信!我信有什麽用?為嶼怎麽辦啊?他怎麽辦啊!”
怎麽辦?他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從紮了武甲一刀開始,一切亂套了,進一步是錯,退一步是錯,原地站立也是錯,怎麽做都是錯!楊小空轉過頭,看到站在長條石階上的魏南河,眼圈一濕,緩下口氣輕聲喚道:“魏師兄……”
魏南河苦笑不言,上前拉住樂正七回頭往木樓走。
木樓的台階隨著腳步輕微地搖晃,發出不易察覺的吱呀聲,魏南河在前麵走,圍繞著一股子重重的煙味。楊小空跟到台階下,仰視著魏南河背影顫聲說:“魏師兄,不是我……”
魏南河道:“我知道不是你,你不用解釋。”
楊小空抿了抿嘴,強忍著淚水又說:“我簽的信不是那一封!”
魏南河重複一遍:“我知道,你不用解釋。”
楊小空住了嘴——確實,解釋有什麽意義?他的會長身份美協根本不買賬,人們看到的隻是信裏曹老的表態,他和樂正七不鬧這一出,柏為嶼還不會死的這麽徹底。
魏南河最後補上一句:“小空,你要有心理準備,你的名聲毀了,柏為嶼是你的前車之鑒。”
楊小空靜靜聽著,不動聲色地握緊了拳頭。他做過很多後悔事,卻從沒有這麽一件事讓他悔得萌生出刻骨恨意!
他坐在小廳的椅子上,冷靜地,一件一件回憶整串事件的始末,呆坐了幾個小時,麵上沒有流露出任何喜怒哀樂,陰沉得猶如一尊雕像。白左寒到工瓷坊找到他,惴惴不安地摸了摸他的臉:“麵團?”
楊小空抬眼看向他,“唉。”
“我都知道了,我相信不是你幹的……”白左寒覺得他不太對勁,但又說不清哪裏不對勁。
楊小空動了動嘴唇,沒說出話來,竟然無聲地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白左寒見他這副架勢十分瘮人,不由有些心慌:“傻小子,別害怕!有我在杜佑山不敢動你一根寒毛!”
楊小空站了起來,白左寒聽到他低沉著嗓音說了一句話:“杜佑山沒什麽可怕的。”
最可怕的,不是麵對杜佑山,而是麵對柏為嶼。
柏為嶼沒跨出房門半步,他早上接了幾個同學的電話,打開電視看了新聞後就蜷在被窩裏哪都不敢去,神經質地覺得站在大街上都會遭人指指點點,什麽自信和自戀全滾他媽蛋了。
柏為嶼不再那麽吵了,一整天沒說話,段殺卻一點也不舒心,他請了假呆在家裏陪著柏為嶼消沉,難得地沒話找話說:“為嶼,我們出去吃飯吧,想吃什麽由你定。”
“……”
“柏為嶼,別這樣。”段殺坐到床邊,把手伸進被子裏盲目地摸索他的腦袋,“我去隔壁借狗,我們溜溜狗去?”
“……”
段殺揭開被子,把他扳過來肚皮朝天,“你不是想要狼狗嗎?我也找機會給你弄一隻?”
柏為嶼用手臂擋著眼睛,“……”
段殺伸手從他腋下穿過去把他抱起來,帶著哀求的口氣勸道:“你說說話吧……”
柏為嶼順勢摟著段殺的肩,總算開了腔:“別吵。”
段殺吻吻他的發鬢,嘲笑道:“真沒想到會輪到你說這句話。”
柏為嶼說:“我難受……”
段殺拍拍他的背,“你哭一哭吧。”
“不哭。”柏為嶼搖搖頭,強調道:“我不哭,哭有什麽用?倒黴到頭了,我不用希望什麽,也不用再擔心什麽了。”
“別說這麽消沉的話,總會有別的出路的。”
“別哄我了。”
“沒哄你,未來有什麽變化說不準,人活著總會有希望,別放棄。”
柏為嶼揉揉鼻子,帶著鼻音說:“你最近廢話很多,別吵我,我正專心難受呢。”
段殺捧住他的臉,在他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好好,我最後說句廢話,你別放棄,照樣做你想做的事,一切還有我呢。”
於是,兩個人抱在一起安靜地難受了一會兒,柏為嶼自言自語:“他們都說是小空,我才不信呢。一紙簽名信,我也能偽造,呸!就憑綿羊那孬樣,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陷害我,一定是中了杜佑山的圈套,現在八成一個人窩在什麽旮旯角裏哭得一塌糊塗……”
“行了,別管別人。”
“當然不管……”柏為嶼垂下眼簾,臉在段殺的肩窩裏磨蹭,“我自己難受得要死,暫時沒心情去安慰那白癡。”
段殺的指尖撫過他的耳朵,溫溫柔柔地揉捏,“你還難受?”
“我這輩子廢了,難受久一點不行嗎?”
“可以,可以。我安慰你,你想要我做什麽?”
“你會什麽?”
“我什麽都不會,可以學。”
“是麽?那唱首歌給我逗逗樂吧。”
段殺窘然:“這個我不會。”
“唱簡單的,”柏為嶼側過臉眼巴巴地看著他:“那我教你唱?來來,我是一隻醜小鴨啊咿呀咿呀呦……”
段殺沉默。
“唱!”
“……”
柏為嶼愁眉苦臉地歎了聲:“還指望你呢!拉倒吧,連首歌都不願唱給我聽。”
段殺硬著頭皮唱道:“我是一隻醜小鴨啊咿呀咿呀呦……”
“噗!”柏為嶼當即笑噴:“你別板著臉啊!笑著唱!”
“……”段殺:你真的有在難受嗎?
柏為嶼推推他:“下一句唱本天才親自改編的:我有一個小雞雞啊嘰喳嘰喳嘰~小雞雞變大雞雞啊嘰喳嘰喳嘰~”
段殺耐著性子,含糊不清地唱:“我有一個小雞……”
柏為嶼揮手打斷他:“笑!”
段殺硬生生地擠出一個不自然的笑臉。
柏為嶼把兩手放到身體兩側撲棱著,“這樣比劃著唱。”
於是,段殺保持著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僵硬地撲棱著兩手做小雞狀,字正腔圓地唱:“我有一個小雞雞啊嘰喳嘰喳嘰……”
“啊哈哈哈——”柏為嶼笑得前仰後合,氣喘籲籲地爬下床去找DV:“等,等一下,我要拍下來……”
段殺攔腰撈他回來重新捂進懷裏,“你別鬧!”
柏為嶼扒住他的臉亂揉一陣:“你每天都給我笑,聽到沒?”
段殺忙轉移話題:“段和早上給我電話,說夏威住院了。”
柏為嶼笑容一滯,“他怎麽了?”
“沒什麽。”
“沒什麽是什麽?”
“受了點傷。”
柏為嶼緊張起來,追問道:“什麽傷?”
段殺不自在地幹咳一聲,“那蠢材昨天找武甲給你求情,學我自己紮了自己一刀。”
“操!”柏為嶼勃然大怒:“他媽的,這也叫沒什麽?不是傷你身上你不會痛啊!他紮哪了?”
“可能是肚子吧,沒問清……”
柏為嶼手腳並用穿上外套就要出門:“我真他媽倒了血黴!怎麽會認識你們這一群喪心病狂的瘋子!”
認錯
“別人怎麽說我,我不在乎。”楊小空坐在夏威的病床前,無意義地盯著床腳,“我很在乎為嶼怎麽想,他一定躲了起來,不見我,哭得一塌糊塗……”
“我信你,因為你還沒有腦子幹這種缺德事!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如果不是躺著,非揍你!”夏威指指他臉上的淤青:“七仔打的?打的好!”
楊小空彎下腰,抱著頭斷斷續續地說:“都是砸在我手上的,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
夏威發狠地一捶床板:“我們都坦白綁架案是我們幹的了,有什麽仇衝我們來,對付為嶼算什麽?”
“沒有辦法補救的事別一直掛在嘴上了!”段和仰頭半躺在牆角的沙發上,猛然冒出一句:“想想怎麽對付杜佑山吧。”
“我有辦法,”楊小空思忖著說:“不過……”
“我知道你的意思,等你有能力和他公開抗衡時還不知道要花多長時間呢,我沒有耐心等。”段和坐起來,疲憊地撈過一次性紙杯給自己倒點兒水,悶聲說:“杜佑山的漏洞可比為嶼多,隨便抓一個都是致命的!目前沒有任何證據能讓他接受法律製裁,我們可以給他製造。”
那兩個人同時看向他,楊小空的目光一下子有神起來,殷切地問:“你有什麽辦法?”
段和喝口水潤潤唇,道:“城郊縣城派出所下麵是明代官窯遺址,杜佑山雇了幾百個人,從圍牆外的店麵挖地道進去,已經挖了一年多了……”
夏威瞪圓了眼睛:“操!比我還狠!”
楊小空愕然道:“你知道怎麽不報警?”
段和的食指比在唇間示意那兩個人住嘴,“沒你們想的那麽簡單,這是魏南河的殺手鐧,他觀察了好幾個月都沒法下手。杜佑山黑白兩道都有人,一有風吹草動就立即撤出來不留一點痕跡,警方就是抄了地道也抓不住他的把柄。”
夏威立即和他心有靈犀,脫口而出:“我一炮炸藥炸塌出口,把人證全堵在地道裏,諒他們插了翅膀也飛不出來。”
楊小空忙不迭截斷他們的話題:“不行,裏麵幾百個人呢,萬一炸到人怎麽辦?”
段和皺皺眉,繼續說:“我陪魏南河去勘察過許多次,圍牆外的店麵到派出所大樓下的遺址,足有三百多米,夏威隻要小小的炸一炮,造成小麵積塌方,堵住入口前方一、兩米而已,挖掘隊半天就能打通,足夠安全!我們的目的隻是拖延工人撤退的時間。”
楊小空的手心滲出汗來,又問:“這個,會不會太冒失?那是一條人來人往的大馬路,你們有沒有考慮炸藥埋哪?”
夏威高深莫測地一揚嘴角:“下水道。”
“不錯,”段和表示讚同,搭上話頭:“隻在地麵勘察確實過於冒失,所以我們必須再花一段時間進下水道勘察。工人挖地道一定會小心避開下水道,那地下和一個墓沒有多大區別,況且他們都是在夜間作業,我們有樂正七,想聽清楚哪裏沒有人走動,哪裏是密集作業區,易如反掌。”
聽著,是個不錯的主意。楊小空懵懵懂懂地點點頭,“那我和魏師兄白教授商量商量。”
“不允許。”段和抬手製止道:“再加上一個小七,這事不能讓第五個人知道。”
“不行!這事幹係重大……”
“楊小空!你老實閉上嘴!”段和的麵孔不複平和,幾乎是怒吼:“讓他們知道你還想打擊杜佑山?別做夢了!”
楊小空張口結舌了半晌,分辯道:“魏師兄和白教授是站在我們這邊的,難不成他們還會幫杜佑山不成?製造爆炸案,這和上次的綁架案一樣,是大罪……”
“魏教授都想不出兩全的方法,你倒是想個不犯罪的方法?拋下私人恩怨不說,再不采取措施,官窯遺址就要被杜佑山掏空了!”段和揉揉繃緊的眉頭,略一斟酌,緩下了語氣:“這一招釜底抽薪的計劃我在魏南河麵前念過很多次,他也承認計劃的可行性,可越是如此他越是死活不肯動手,因為他知道一旦成功,杜佑山就得到監獄裏去過下半輩子了。我怎麽勸說他都隻是和我打太極,最後幹脆叫我斷了這個念頭,你以為他們會支持我們嗎?”
楊小空心煩意亂地來回走動,“可是,不告訴白教授我心裏不安……”
“白教授就更別提了,他比魏南河還更怕事,今天你倒黴他護你的短,明天杜佑山倒黴他就會護杜佑山的短。他們對杜佑山的感情不亞於我們對為嶼的感情,十幾二十年的交情複雜的很,不是你想當然的敵對關係,要他們給杜佑山一些教訓或者讓杜氏遭受經濟損失可以,但他們絕對不可能把杜佑山往死路上推。”
“我們沒功夫陪他們小打小鬧,”夏威悶哼道:“我們和杜佑山鬥,要麽不幹,要麽一擊斃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段和讚許地朝夏威一瞥,轉而對楊小空說:“一切靠我們自己,千萬別指望魏教授和白教授。”
“那,我做什麽?”楊小空突然發覺,段和不出招則已,一出招比誰都狠,並不是那麽溫厚純良的人。
“我偽造個假身份證,在附近定個高層的招待所,你抽空去觀察地麵情況。進下水道和準備工作都不需要你插手,”段和擺擺手,道:“你的處境很艱難,這場風波對你的名譽影響極其惡劣,你最好不要直接參與,以免節外生枝。”
楊小空激動起來:“你們不信我?”
“不信你就不會把計劃全告訴你了!”夏威厲聲喝道:“搞出這麽大一場烏龍害慘了為嶼就是因為我們行動之前沒有互相商量!”
段和一揚下巴,口氣咄咄逼人:“聽到沒有?楊小空,服從安排!我們需要一個人在地麵上接應!”
“放心吧,小空,如果失敗了我頂罪,誰都別和我爭!杜佑山告我製造爆炸案,我反咬一口他盜挖官窯遺址,要死一起死!”夏威既痛又乏,歪了歪頭半死不活地攤成死屍狀,死若遊絲地說:“當務之急先報了仇,再替為嶼想想出路……段和,段和……幫我叫醫生來,我痛……”
楊小空不再發言,他靜默著將自己和柏為嶼的未來計劃囫圇籠絡成形,然而所有計劃的實行必須有個基礎,那就是將杜氏踩成廢墟,否則這個絆腳石實在躲避不及。
他似鼓勵自己一般點了點頭,告辭傷患,出了病房。
走下住院部的台階,隔了十幾米看到從停車場走過來的柏為嶼,楊小空停下腳步,下意識轉頭想躲。
柏為嶼遠遠地喊了句:“給我站住!”
楊小空老實站住了。
柏為嶼走過來,上下打量他:“怎麽,做了對不起我的事,心虛了?”
楊小空紅著眼:“不是我做的!”
柏為嶼斥道:“不是你做的你躲什麽躲?”
“為嶼,我……”
柏為嶼不輕不重地給他一巴掌:“叫師兄!”
“柏師兄……”楊小空一把抱住他,使勁忍著哭腔,說:“對不起。”
柏為嶼用力拍拍他的背,破口痛罵:“不許哭,你個弱智還有臉哭?敢哭我揍死你!我剛才打電話給魏師兄,差點沒氣死!誰讓你自作主張送了上億的禮物給姓杜的?樂正七沒腦,你也沒腦?你比他多吃了這麽多年的飯,敢情吃的不是大米是大便?操!搞砸了事就做縮頭烏龜,躲著一整天沒來安慰我,什麽意思?等著我來安慰你?”
“對不起!”楊小空用足了力氣抱緊他,隻剩這一句話了,“對不起……”
“好了,別抱的這麽緊,想勒死我嗎?”柏為嶼掙開,單手鬆鬆地攬著他的肩,苦笑道:“削根新的柳棍給曹老準備好,陪我一起挨打吧。”
楊小空帶著重重鼻音,應道:“嗯!”
柏為嶼一挑眉:“看過夏威了?那個腦殘怎樣?”
“活活潑潑的呢。”
“想也是,居然自己紮自己,神經病!”柏為嶼嘴上罵著,眼圈潮濕了:“他閑的慌,我這就去多給他幾刀!”
段殺鎖好車,從後麵走上來,催道:“走吧。”
楊小空拉著柏為嶼的手不放。
柏為嶼疑道:“怎麽了?”
段殺邁上住院部的台階,回頭欲再催,話到嘴邊又吞回去,靜靜等著。
楊小空抬起頭,沒有眼淚,隻有篤定,他的麵孔上不再帶著軟糯窩囊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壓抑於深處的陰冷決然,說出來的話字字落地有聲:“為嶼,給我幾年時間,你失去的,我盡快幫你搶回來。”
柏為嶼一樂,敷衍道:“我等著呢。”
夏威拉著巡查的醫生哭著喊著四肢抽搐欲跳樓,總算求到一針止痛劑,紮完後就舒服了,很快睡得雷打不醒。
段和隔著玻璃門對柏為嶼比了個手勢:別進來。
柏為嶼豎個中指:操,早不睡晚不睡,偏等老子來了才睡!
段和指指夏威,接著捂住小腹皺緊眉頭,然後頭一歪做睡著的姿勢。
“走吧,明天再來看。”段殺拉拉柏為嶼勸道:“他說夏威痛的要死,剛睡著,別吵了。”
柏為嶼揉揉鼻子往回走,鼻子酸溜溜的,口不對心地嘲笑道:“我還想罵他幾句呢,怎麽不紮胸口?有種的給我紮心髒!紮肚子算什麽爺們!”
天氣開始轉暖,他掌心溫熱,指尖卻還帶著涼意。站在兩個人的電梯裏,段殺握著他的指尖貼在唇上,嗬一口暖氣,再握緊,似乎是想把暖氣和他的指尖一起裹進自己的掌心裏捂熱。
“我覺得,我是全世界最倒黴的,也是最幸運的。”柏為嶼的手指努力鑽出段殺的手心,露出一點指腹,淘氣地撫摸對方的嘴唇,他說:“我有一幫子笨蛋損友,還有一個笨蛋的你呢。”
隔天,曹老風塵仆仆地抵達妝碧堂,沒來得及吃喝休息,回來的一路,風言風語陸續鑽進他的耳朵裏,他不信!他必須聽到兩個愛徒親口否認那些可笑的謠言!
柏為嶼和楊小空一左一右跪在他麵前,中間放著一條嶄新的柳棍,比以前那根還更粗,棍子上枝枝椏椏之類劃手的東西都削掉了,破皮處還留著新鮮的樹汁。
先由柏為嶼坦白從寬:偽造假身份、買獎、惡性炒等等等,確有其事。所有文化單位把他拉進黑名單,他不能再繼承恩師的衣缽了。
楊小空接著老實交代:他偷了魏南河的汝窯觀音去求杜佑山,簽的那封求情信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改頭換麵。他現在聲名狼藉,圈內盛傳他兩麵三刀,在背後對同門師兄痛下殺手,那些消息不是空穴來風,柏為嶼的前途是間接毀在他手上的。
屋子裏安靜了太久,安靜得幾近恐怖,幾個漆工和魏南河在屋外急得團團轉。
曹老坐在太師椅上,許久沒有動靜。那兩個人不敢抬頭看他的表情,楊小空說完,撿起柳棍雙手奉上:“曹老,你打吧。”
曹老站了起來,一句話都沒有說,顫抖著手握緊柳棍從楊小空手裏奪走,楊小空閉上眼縮起脖子等著挨打。
他沒有等到棍子抽到自己身上,耳邊咕咚一聲,曹老一頭栽倒在地上。一瞬間,他條件反射地撲上去:“曹老——”
魏南河接連抽了好幾根煙,正打算再點起一支,卻聽屋裏一陣吵鬧,柏為嶼急切的喊聲傳出來:“曹老!曹老!魏師兄——”
魏南河闖進屋裏,見狀也是方寸大亂,驚慌失措地跪下來要扶起老人,“曹老!你你,你怎麽了?”
柏為嶼的手死死地抓緊老人的手臂,全身抖得厲害。
“你們別亂搬動他!”楊小空搡開那兩個人,啞聲吼道:“打急救,快點!”
這一段時間,每當發生什麽大事,白左寒心裏都會一咯噔,第一時間想到他的麵團小綿羊,他擔心那懦弱的家夥會哭得滿臉眼淚,光想想就可憐得讓他心疼。
可奇怪的是,楊小空出乎意料地鎮靜。白左寒趕到醫院急救室門口,幾個漆工和陶工零零散散地在走廊走來走去;魏南河不在,大概是去交錢辦手續了;柏為嶼頹喪地坐在長椅上看著天花板出神,楊小空坐在他身邊,手肘支在膝蓋上,臉則擋在手掌之下。
白左寒跑過去在他麵前蹲下來,“小空?”
楊小空看看他,滿臉掩飾不住的疲倦,“白教授……”
白左寒拍拍他的手背:“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嗯。”楊小空心不在焉地應了聲,不再搭話。
樂正七隨之也從學校趕來,急火火地衝進走廊,開口就問:“怎麽回事?”
一個漆工回答他:“心髒病突發,還在搶救。”
樂正七咬緊牙關,沒有第二句話,轉身就走。好笑,他日日夜夜巴望成年,可回首往事,成年之前他的生活堪稱無憂無慮,頂多也就是因為貪吃貪玩挨頓揍,比這段日子遇到的痛,算什麽?他親愛的人遇到危險遇到刀槍,沒關係,他願意用身體去擋,斷條胳膊斷條腿都不怕!但今時今日他想用自己的身體去擋都擋不了,不知道拿什麽保護自己重視的人,心裏的痛比以前身上的傷痛痛的多,已經超過他能承受的底線!
楊小空頭疼得很,他摁摁太陽穴,眼睛一掃,不見了樂正七!他一怔,刷地立起來:“勝哥,小七呢?”
阿勝嚇了一跳:“不……知道,剛剛還在!”
柏為嶼一個激靈坐直了腰杆,嘴唇動了動,“這死孩子……”
“為嶼,你在這守著,我去找他!”楊小空丟下這句話,心急火燎地往外跑。跑到走廊底端,電梯入口有不少人在等,楊小空焦急地等了幾秒,往窗外一看——樂正七正往大門外跑!
“樂正七——”楊小空聲嘶力竭地喊道:“你回來!”
樂正七頭也不回。
楊小空調頭往安全出口追下去,剛追到門口,眼睜睜看著樂正七攔了輛計程車坐上去,車子轉個彎,一下開遠了。
“樂正……咳咳……”楊小空彎下腰,急得連連咳嗽。
白左寒從後麵追上來,命令道:“我去開車,你等著!”
楊小空等不及白左寒把車開出停車場,看到輛計程車便毫不猶豫地截下來,“跟著前麵的車!”
不得不承認,杜佑山確實手段狠辣,輕輕鬆鬆整垮一個柏為嶼,搞臭一個楊小空,連夏威也栽了,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樂正七可千萬別再出什麽事!
同進退
武甲傷愈後第一天上班,杜佑山滿心歡喜地陪著他到古董行視察一圈,爽快地大手一揮,把杜氏古董行的所有行使權全交給武甲。
武甲抿嘴聽著,等杜佑山興致勃勃地發言完,他才慢條斯理地說:“我就管官窯遺址這一塊吧,太多我管不過來,別的以後再說。”
杜佑山想想也是,醫生囑咐武甲要好好休息呢!於是他哇唬一下攔腰抱著武甲,粘著對方的嘴唇咪啾咪啾連著親,“行,都聽你的。”
這無賴老子和他的無賴兒子越來越像了!武甲哭笑不得,轉移話題道:“要不要去畫廊看看?”
“明天再說,”杜佑山擔心武甲的身體吃不消,急著讓他休息下來,“我們去接兒子,然後回家,我開車。”
武甲忽而想起什麽,扶著他的手臂低聲說:“你沒有瞞著我搗鼓楊小空的事吧?”
杜佑山想也不想:“保證沒有,我有什麽行動瞞得了你?”
武甲望定了他的眼睛:“一言為定?”
杜佑山在武甲唇上啄一口,額頭點著他的額頭,柔聲說:“當然一言為定,你說什麽我都答應。”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辦公室,步及古董行大門口,保安喚道:“杜老板,這麽早回去?”
“嗯。”
保安又說:“有個人找你。”
“誰?”杜佑山漫不經心地扭過頭,看到了樂正七。
樂正七兩手插在口袋裏,歪著腦袋吊兒郎當地看著他,“杜老板,你好。”
杜佑山十分意外:“小七,你有什麽事嗎?”
“沒事兒,剛好路過。”樂正七笑微微的,溫潤的大眼睛彎成月牙兒,笑起來稚氣未脫,一如小時候那般可愛純真。他向前走出數步,陡地神色一肅,冷不丁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直奔杜佑山門麵而來。
武甲下意識側身一擋推開杜佑山,板住樂正七的肩膀順勢往後一送。樂正七後退半步,旋即往左斜竄過去,閃電般捅向目標杜佑山。武甲本不想和一個小孩子打鬥,哪想對方招招凶狠,竟然擺出取人性命的架勢,著實讓他驚出一身冷汗!
隻在瞬息之間,樂正七接連刺出三刀皆被躲開,武甲百般無奈,不得不使出狠招,眼疾手快扣住對方的手腕,反手奪下匕首,同時一記肘擊將他撞出去三米遠。
樂正七哼也未哼一聲,趔趄著爬起來抹一把鼻血,還未站穩就被兩個保安鉗製住了。
“杜佑山!你個孬種!”樂正七眼中猙獰煞氣大盛,在兩個保安手下狂怒地掙紮,一邊往前衝一邊憤恨地怒罵:“把觀音還來!不要臉——”
另一輛計程車刷地停在路邊,楊小空麵如土色地從車上跌出來,衝上去抱著樂正七滿是鮮血的臉:“小七,你怎麽了?”
樂正七不理他,自顧自大罵:“杜佑山,我 操 你 媽 的!你個混蛋,曹老有什麽意外老子宰了你!”
“你們放開他!”楊小空粗魯地從保安手裏扯過樂正七,捂住他的嘴巴暴喝道:“樂正七,你給我閉嘴!少惹事!”
杜佑山惶恐地握住武甲的手腕,“你沒事吧?”
“沒事。”武甲縮回手藏到身後,他的虎口被鋒利的刀鋒劃破了一道口子。
杜佑山早他一步看到鮮紅的血痕,不由火冒三丈,張口就喊:“保安,給我報警……”
武甲攥住他:“算了!”
“裝什麽好人!”樂正七死命蹦躂,罵得聲音都啞了:“杜佑山,你他媽不得好死!”
楊小空害怕樂正七又被保安抓走了,死死把他箍在懷裏,“叫你閉嘴啊!再說一個字別怪我揍你!”
樂正七氣喘籲籲地停下來,咬緊下唇恨恨地瞪著杜佑山。
杜佑山毫不理會:“什麽叫算了?那死小孩故意傷人……”
武甲提高聲音怒斥道:“我說算了!”
杜佑山忍氣吞聲地住了嘴。
武甲緊張地拉過杜佑山:“上車!別小孩一般計較。”
杜佑山扭頭看了楊小空一眼,不屑道:“算你識相,饒你們一次,給我小心點!”
白左寒這才趕到,將車斜停在路邊,他幾步追過來揪住樂正七:“死小孩,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鬧什麽鬧!這這,怎麽流了這麽多血……”
樂正七的血把楊小空胸前的衣服染紅了,他啐出一口血水,眼中殺氣洶湧,像一隻吃人的野獸:“他該慶幸老子沒槍!”
白左寒想起以前魏南河說過樂正七這孩子殺性太重,不由莫名地打了一個寒戰,趕緊撇下樂正七,轉向楊小空正想勸一勸,卻見楊小空平靜地注視著杜佑山,黑漆漆的眼眸中沒有一絲感情,沉冷得像一汪死水。
白左寒聽到他低低地,冰冷冷地,吐出一句話,似惡魂低語——
“杜佑山,我會讓你傾家蕩產的。”
曹老的情況稍微穩定下來,沒有生命危險,眾人都安了心,魏南河定好病房,跟著醫生問了一堆注意事項,忙碌之餘還不忘給曹老的女兒打個電話,剛鬆口氣,一轉頭就看到樂正七鼻子塞著兩團棉花,蹲在角落用自己的鼻血東畫畫西畫畫。
魏南河心髒都要停止跳動了,“樂正七,你怎麽搞的一臉是血?”
樂正七滿不在乎:“沒關係,鼻梁骨沒有塌。”
魏南河小心翼翼地捧著他的臉,心疼得聲音發顫:“我問你怎麽搞的!”
楊小空照實把情況說了一遍,魏南河的拳頭捏得格格作響,最後一絲理智崩潰了:樂正七從小深居簡出,接觸社會還沒有一年,在情商上歸根結底隻有十歲,再壞再搗蛋也是他魏南河的寶貝,輪不到外人來教訓!
白左寒及時攔下魏南河:“幹什麽去?”
“找杜佑山算賬!”魏南河額上青筋直暴,“小孩他也打,他還是不是人?”
“小孩小孩,小孩你媽!”白左寒聲嘶力竭地大罵:“你家小孩不是小孩了,你自己問問他,他帶著刀是想去幹什麽的!他要去殺人的,你知道嗎你?要不是有武甲擋著,杜佑山就挨幾刀了,到時誰找誰算賬?啊?杜佑山那是正當防衛,沒告他蓄意傷人算是高抬貴手了!”
楊小空也勸道:“魏師兄,別去!現在我們很被動,別再被杜佑山抓住把柄了。”
樂正七惴惴不安地拍拍魏南河劇烈起伏的胸口,“是我太冒失,你別氣,別氣!我一聽說曹老會有危險,恨得發瘋了,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就衝出去了……”
魏南河沉沉地喘了喘,憋下這一肚子惡氣,攬住樂正七,囑咐道:“小空,你在這守著,我帶他去五官科看看,別留下什麽後遺症。”
兩個人隔著一扇玻璃門打火星人啞語,柏為嶼站在這頭,比一個中指:笨蛋,你怎麽樣?
夏威躺在那一頭,雙倍奉還中指:白癡,老子很好!
柏為嶼指指自己,再指指夏威,拱了拱手:兄弟夠仗義,謝了!
夏威側身擺出一個睡美人的姿勢,得意地擺擺手:小意思!
柏為嶼朝他豎起大拇指:瞧你精神頭很好。
夏威瀟灑地抓抓頭發:那是,老子是什麽人!哼……
柏為嶼往後指了指:既然你沒啥事,那我走了。
夏威終於耐不住,咆哮道:“你敢!給我滾進來!”
柏為嶼依言滾進來,哼哼怪笑:“瞧你寂寞的呦!段和怎麽不在?”
“上課去了。”夏威捂臉嗷嗷假哭:“到底上課重要還是我重要啊?呀咩跌~”
柏為嶼一屁股坐下來,左腳架在右腿上抖個不停,“我昨晚過來,看到他坐在這打著手電寫材料,還不讓我們進來吵你,”
夏威無奈地攤手:“唉,他就是那麽勤奮。”
柏為嶼垂下眼簾盯著抱在前方的兩隻手,沉聲說:“曹老聽說我的事後,心髒病突發……”
夏威一僵:“沒事吧?”
“沒事,幸好搶救過來了,還昏迷著。”
“沒事就好。”夏威拍拍他的手臂安慰道:“老人家就是脆弱,等他醒了,你好好勸勸,以後多孝順。”
“嗯,會的。”柏為嶼愧疚道:“你現在沒法上班,不礙事吧?”
“不礙事,”夏威害羞地捂臉:“人家請了半個月產假。”
柏為嶼惡寒:“滾!正常說話!”
“傷假,傷假。”夏威打個嗬欠:“嘿,有個固定工作真幸福,半個月不上班薪水照拿,住院費全報,今早單位領導還親自來慰問我,包了一千塊慰問金。”
柏為嶼嘴巴張的老大:“不會吧,有這麽好的事?”
“我打算傷好了,再紮一刀,好了再紮,好了再紮!”夏威這腦殘撿到一點小便宜,竊喜到喪心病狂的地步。
柏為嶼不可置信:“天馬流星靠啊,自殘居然還有這麽好的待遇,什麽世道!”
夏威臉色一肅:“誰自殘了?我告訴你,事情的經過是這樣……”
“怎樣?”柏為嶼豎起耳朵。
“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段和老師下班回家,正一個人走在僻靜的小巷,突然——”夏威手舞足蹈地描述道:“橫空竄出一個蒙麵歹徒,手持一把尖刀呼呼揮舞,恐嚇道:把錢交出來!段和老師膽小怕事,嚇得轉身就跑!說時遲那時快,優秀公務員夏威同誌從天而降,臨危不懼,用錚錚鐵骨擋在段老師麵前……”
柏為嶼嘴角抽搐:“撿重點的說,後來誰贏了?”
“可惜夏威同誌空有一腔正氣,還是打不過歹徒,被歹徒紮了一刀,”夏威捂著傷口痛不欲生地呻吟:“哎呀,哎呀,就這麽倒在地上血流成河。”
柏為嶼:“……”
“段老師為感謝夏威同誌見義勇為,匿名捐贈錦旗一麵交往人事廳!”夏威被這段英勇事跡感動得熱淚盈眶:“此時單位同事們才知道,這位剛進單位的小年青受傷請假的真正原因,個個深受鼓舞!為了表彰人事廳的好同誌,人民的好兒子,廳領導親自……”
“夠了!”柏為嶼打斷他,無力地扶額:“你們真是一對欺世盜名的狗男男。”
夜間,曹老醒了,眼睛睜開,第一眼看到的是鼻子上裹著一塊厚紗布的樂正七。
“曹師叔,你醒啦!”樂正七小小聲地問:“還難受嗎?”
曹老搖了搖頭:“七啊,你的鼻子怎麽了?”
樂正七嘴一扁:“摔了一跤。”
曹老責道:“你這毛孩子!”
樂正七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南河帶我看醫生啦,沒什麽大問題,隻是有點腫而已。”
曹老問:“那倆兔崽子呢?”
“在外麵呢。”
“叫他們滾進來?”
兩隻兔崽子聽到樂正七的傳話後畏畏縮縮地挪進門來。
曹老虛弱地命令:“滾過來!”
柏為嶼在床邊蹲下,兩手扶著床沿,低眉順眼地像小狗一樣乖乖的。
曹老摸摸他的腦袋,“你該怎麽辦啊……”
柏為嶼抱著老人的手,哽咽得說不完整一句話:“對不起,我,辜負您了……”
曹老短促地歎了聲,蒼老的嗓音又啞了好幾分:“哭什麽哭?你是混得太順風順水了,毛躁得像隻跳蚤,受點風浪也不一定是壞事。日子還長著,總會有機會的,我要看到你繼續努力,常出作品,別人不稀罕,還有我稀罕呢。”
楊小空立在一邊,深深地埋著腦袋。
“小空,你別自責了,不是你的錯,他們對這個決定已經有一番計較了,那封信隻是起推波助瀾的作用,就算沒有信,我也不一定能扭轉局麵,可惜了你白白糟蹋了自己的名聲。”曹老緩聲道:“你比為嶼勤懇,性子也穩重,總有一天會出息的,我老了,今後是你的天下,到時別忘了提攜提攜你師兄……”
楊小空眼裏溢滿亮晶晶的淚花,不疾不徐而又堅定地說:“您放心,到了那一天,我和柏師兄同進退。”
開屏
曹老的女兒曹曼曼和魏南河同年,大兩個月,是個搞生物基因工程的科研人員,留學念完博士後就直接進了研究院,長年累月駐守研究室裏不見陽光,皮膚白的像吸血鬼,眉眼濃麗,薄唇鮮紅,一看就知道脾氣不好,這點魏南河深有體會,他小時候沒少被曹師姐欺負。
曹師姐得知父親心髒病突發,心急火燎的,又沒法一下子甩幹淨一手科研項目,花了一個禮拜才把所有事都交接清楚,待她駕到之時,曹老的身體已經無恙了,隻是還有些虛弱。
楊小空和柏為嶼皆恭恭敬敬地喚:“曹師姐,您好!”
曹曼曼拉著一個混血小男孩,優雅地揭下披風,“你們好。”
混血小男孩直撲病床:“外公!”
曹老喜出望外:“安德魯,乖孩子。”
“安德魯?”柏為嶼小聲嘀咕:“好像是一個月餅的牌子。”
楊小空小心擋了一下混血小男孩,“小朋友,小心點,別壓到輸液管。”
小安德魯碧藍碧藍的眼睛望向楊小空,脫口而出一串英文。楊小空一頭霧水,扭頭問柏為嶼:“為嶼,他說什麽?我英語聽力不好……”
柏為嶼白眼:“別問我。”
曹曼曼目不斜視走到魏南河跟前,揪住他的耳朵連踹帶踢好一頓教訓:“你到底怎麽氣我爸的?給我說!啊?”
魏南河有苦難言:“曹師姐,你別動氣啊,病房裏禁止喧嘩。”
樂正六坐在病床邊給曹老削水果,冷言冷語地說:“曼曼,那你還不快把他拖出去外麵教訓教訓?”
魏南河很無辜:為什麽都衝我?關我什麽事嘛……
樂正六陰柔刻薄,曹曼曼暴躁不講理,兩個師姐,魏南河一個都不喜歡,想起來就犯怵。
曹老連連咳嗽:“曼曼,不關南河的事,你別欺負他咳咳……”
曹曼曼撒了手,“哼,這小子從小就是一副欠欺負的樣子。”
一幹人等齊刷刷看向笑麵虎魏大師兄:他欠欺負?誰敢欺負啊?
樂正七躍躍欲試,揪揪魏南河刺棱著的短發又拔拔他的眉毛,魏南河惡聲惡氣地低喝:“找打嗎?”
樂正六秀眉一挑,“敢打我弟?”
魏南河蔫了,於是樂正七有恃無恐地捏捏他的眼皮又戳戳他的臉,傻乎乎地嗬嗬直笑。
曹曼曼此行的目的強硬非常:老爺子身邊沒個知冷暖的人伺候不行,她奉母親大人之命逼老爹提早退休,立刻接走,少說得休息個一年半載——開玩笑,她老公就是心血管醫學專家,老爺子一到家就能接受最專業最貼心的照顧。
曹老弱弱地表示抗議:“咳咳,我沒事……”貼心個屁,洋鬼子女婿說的鳥語我又聽不懂!
曹曼曼抱著手,吊長尾音:“哎呀,那我給媽打個電話,說爸不肯走呢~”
小安德魯用蹩腳的中文說:“沒收你的零發錢,用你的酒澆在你的煙上,燒掉。”
曹老哭喪著臉:“你們母女倆欺人太甚……”
曹曼曼倒是想早上來下午就走,可惜醫院不同意,老爺子出院可以,但坐飛機有風險,還得再觀察一個月。她給老公和媽媽打個電話匯報一下情況,隻好安安穩穩地先留下來視情況而定。
曹老就這麽又呆了半個月,楊小空每天來看望一番,順便帶創作稿來給他看一看。
年輕有為的楊會長如今成了過街老鼠、眾矢之的,而他強硬霸道地占著位置,麵對外界所有□裸的指責和挖苦巍然不動,厚著臉皮照樣過他的日子。剛開始眾人對他無比輕視鄙夷,以為他過不了多久就會忍受不了輿論壓力,哪想他麵上永遠帶著不變的笑容,似乎不會生氣也不會難過,有人罵他他也笑臉迎對,涵養良好得堪稱恐怖,笑容雖溫和可親,卻讓人莫名地瘮得慌。
於是,楊小空沒有如杜佑山所願主動請辭會長職務,竟然一掃以往中庸的處世態度,像一隻開屏的孔雀應酬四方。
在此之前,他一直與世無爭,從小學到大學,連個類似小組長的班幹部也沒當過,成績不好不壞,人際關係不活絡,也從不討好師長,他一直窩在自己的小世界裏悶頭畫畫念書,做好一個當學生的本分,然而魏南河將他從學校拎出來丟進這個魚龍混雜的圈子,並且一下子坐在高處不勝寒的頂端,他剛開始沒有覺出不適應,因為他躲在魏南河身後,魏南河指東他不敢往西,魏南河使個眼色他就說什麽話。
但是,那是過去了,如今他決然脫離魏南河的控製,開始籠絡自己的人際圈。
虛偽客套、左右逢源、互相利用,社會這個大染缸,想從裏麵爬出來洗幹淨自己難於登天,但想跳進去染色自己,隻是頃刻。他直至今日才發現自己是一棵活生生的搖錢樹,隻需動動手指,點個頭,幾十萬幾百萬的鈔票如流水一般在自己眼前翻滾。他謹慎小心地與三教九流的人交際磨合,很快適應圈內的潛規則,因有利益因素在其中作祟,不到一個月他就拉幫結派收買了幾個富豪藏友,那些自詡“正義”的人群又由輕視化為畏懼,不敢公然指責,換為背地裏戳他脊梁骨。
楊小空的所作所為杜佑山看在眼裏,手癢癢地極度想添幾棍把道貌岸然的楊會長打個落花流水,可武甲的腳牢牢地踩住了他的大尾巴讓他動彈不得,隻得千不甘萬不願地忍下了。
一切都很平靜,搗鼓爆炸案的四個人守口如瓶,不對任何人透露計劃的半點風聲,有段和操縱,行動安排麵麵俱到,比上次的綁架案更加成熟而有條不紊。
三月底,段和在派出所隔壁一條街的招待所定了個六層樓的房間,站在窗口能將派出所方圓五百米的情況一覽無遺。
各個下水道入口的位置、派出所外圍的店鋪幾點關門熄燈、值勤警察在什麽時段進出、十字路口和街邊超市銀行等處的攝像頭分布,等等情況,由楊小空觀察一夜,將記錄交給段和,段和接著觀察一夜,兩人輪班,不出一個禮拜就全部掌握了規律。
白左寒覺得楊小空越來越不對勁,早出晚歸也就罷了,有時甚至是晝伏夜出!他原本沒有發現,直至一晚半夜醒來,發現身邊沒有人,他以為楊小空去洗手間,便沒有多在意,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睡到天蒙蒙亮的時候,被窗外車子開進院子的聲音驚醒。白左寒悄悄地爬起來,撩起窗簾的一角往下看,看到楊小空下了車輕輕合上院子的鐵門。
楊小空和平時完全不一樣,像一個夢遊患者,清晨帶著寒意的冷光灑在他布滿陰霾的臉孔上,兀自流淌著沉靜而陰森的氣息,顯得陌生得可怕!白左寒指尖的涼意一點點往心髒的方向侵蝕,急匆匆地爬回床上鑽進被子裏。
而後,楊小空上樓,回到床邊,腳步聲輕飄飄的。
白左寒背對著他裝睡,心髒狂跳,像是撞破了什麽天大的機密。
窗戶關得死緊,窗簾本是蓋得密密實實,此時豁了一道小縫,窗外的陽光順著縫照射進來,楊小空坐在床邊環視一圈臥室,覺得有些異樣。
白左寒側身而睡,兩手鬆鬆地放在枕頭下方,呼吸均勻。
楊小空俯身小心地在白左寒的臉頰上吻了一下,卻忽然發現對方右手除了大拇指,其他四個手指的指尖上都若有若無地沾著些許灰塵。他頓了頓,默默地抬眼看向窗台——窗台隻有淺淺的一層灰塵,若不是冷色的陽光反射,幾乎看不到那上麵淺淺的指印。
楊小空無奈且無聲地笑了一笑,輕柔地握住白左寒的手,低頭落下一個吻,同時不動聲色地揉掉他指尖的灰塵,放回原處。
吃早飯的時候,楊小空主動提起夜間自己去向:“白教授,我最近總是睡不著,”他的麵上像往常一樣帶著窩窩囊囊的笑容:“我是不是該吃點安眠藥?”
白左寒喝著椰奶麥片,揣測地望了他一眼,“為什麽睡不著?”
“壓力有點大,曹老的課全丟給我了,魏師兄催我快點學習古玉鑒定,協會那裏又常有些事務……”楊小空拖著椅子挪到白左寒身邊,枕在他的肩上蹭蹭撒嬌:“而且,不管走到哪裏都有人罵。”
白左寒心疼了,摟著他的肩膀勸道:“別管別人怎麽看你,你自己問心無愧就行!你或許有點精神衰弱,自己調整調整,沒什麽大問題別吃安眠藥。”
“嗯,所以我睡不著就出去逛逛,”楊小空乖乖地應道:“昨晚我開車在大院裏繞啊繞,找到那棵槐樹了。”
白左寒怨道:“嘖,不是和你說那棵槐樹不吉利嗎?小時候我媽說,它長的張牙舞爪的,有女人吊死在那,鬧鬼!打那以後我再也不在大院裏閑逛。”
楊小空舔了舔他唇上殘餘的椰奶,笑道:“我去年第一次到這裏來的時候,它在開花,我想,過不了多久它又要開了。”
“傻小子,吃飯吧,”白左寒將煎雞蛋夾進吐司裏遞給他,“下次睡不著叫醒我,我陪你逛逛。”
楊小空取笑道:“不了,我找槐樹呢,你膽子小,害怕。”
“別黏我,一邊吃去。”白左寒打消了所有疑心,在他臉上掐了一把,“你最近應酬比我還多,聽我的,能推的推掉吧,別累著自己,好不好?”
楊小空有問有答:“看情況吧。”
白左寒思忖著問:“你是不是還想著報複杜佑山?”
“報複?那真是太傻了,夏威和小七做事沒個計劃,口口聲聲喊著要報複,你當我和他們一樣?”楊小空非但沒回答,反倒提出問題來,也不知是問白左寒,還是問自己:“單純報複,能挽回為嶼的前途嗎?”
“你知道就好,別耿耿於懷了。”白左寒苦口婆心地勸:“你們也不是沒有錯,報複杜佑山是完全沒意義的傻事……”
楊小空坦白承認:“對,我有錯,我也到杜佑山麵前承認那刀是我紮的,他怎麽整我我是罪有應得。但我現在必須自保,我還有很多事想做,不扳倒他,柏為嶼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你別被害妄想症爆發,杜佑山答應我絕對不會再動你了。”
“他也答應我會幫為嶼,結果呢?”楊小空聳肩:“我在兩個圈子裏都得拚了命往上爬,要爬到天皇老子都動不到我的高度,保守估計得花十年,想想就很辛苦嗬,還得時刻提防杜佑山,就怕他冷不丁在背後放我冷槍,勞心勞神啊!他最好能老實十年給我讓出路來,可他怎麽能聽我的話呢?我還是讓他從我的視線裏消失比較放心。”
白左寒猶如在聽天方夜譚,真不知道楊小空哪來的自信說出這樣一番可笑的話來。
楊小空吃掉最後一口夾蛋吐司,見白左寒發愣的傻樣,撲哧一樂:“隨便說說的,你別當真。”
白左寒就是想當真也沒法當真,但還是被那番話鬱悶到了,他覺得他的麵團小綿羊一提起杜佑山就腦袋發暈,盡說胡話,他不知道該怎麽教育!他唉聲歎氣妄圖再勸:“你別鑽牛角尖了,杜佑山這回是真的答應我了,你到底要怎樣才信嘛?”
楊小空拿紙巾擦擦嘴角,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他去蹲監獄吧,我就能相信,蹲不了一輩子,就去給我蹲十年。”
白左寒無奈地搖搖頭,全當他在說氣話。
武甲到官窯遺址裏視察了一圈,地道的高度有的三、四米,有的不過一米多,走過去還得彎著腰,四通八達像迷宮一樣,空氣質量十分惡劣;一架運送瓷片的簡易電梯搖搖欲墜,頭頂上吊著昏暗的日光燈,電線交錯密布,有不少安全隱患;幾百名工人零零散散地遍布在十幾層地道內,吃喝拉撒都沒有出過地道,要不是杜佑山開出來的價碼高昂,絕對沒人會幹這一茬苦差事。
武甲年前來過一次,那時候還隻挖到十三層,現在已經快二十層了,武甲下到最底層,覺得腰部的傷口有點兒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問陪同視察的包工頭:“這是挖到幾米了?”
包工頭如實回答:“快六十米了。”
武甲的臉色很不好,本想簽一筆錢再多加固幾層支架,轉念一想,這地道的深度已經突破霍梨交代的極限了,眼前緊要的是一層層從下往上添實土,退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於是他收起支票本,自作主張地對包工頭說:“暫時不要再挖了,先退到十米以上,等兩天,杜老板有別的安排。”
有錢不賺不是杜佑山的行事風格,他聽說武甲吩咐所有工人撤到地麵以下十米的地道裏,自然是非常不滿:“就當挖地鐵,隻要支架穩固,挖到一百米都沒問題。”
武甲回來後本想勸杜佑山見好就收,哪想對方沒有一點自覺性,不由反駁:“你有地鐵那樣的施工隊嗎?再說,地鐵的平均深度也隻有十幾二十米。”
杜佑山滿不在乎:“再挖下去就是永樂瓷了,寶貝,挖完永樂我就收手。”
“挖完永樂還有洪武呢!你不會有知足那一天!我擔心它會塌!一米都不能再挖了,出事的話涉及到地下幾百個人,地上幾百個人!”武甲著急了:“那棟派出所的地基隻有三米,土質好的情況下才挖這麽淺的地基,現在地基以下都被挖散了,倒塌怎麽辦?”
“亂講,”杜佑山點起一支煙,輕鬆地嗤笑一聲:“地基以下三米我們都沒有動,一層的支架是最穩固的,怎麽會影響到地基呢?你就別疑神疑鬼了。”
武甲望定杜佑山,一雙黑幽幽的睡鳳眼在黑框眼鏡之下寒意逼人,“杜佑山,你什麽都不缺,何必冒這個險?萬一出事牽扯到幾百條人命,誰都保不了你。”
杜佑山不搭言,悶頭抽煙,抽完一根又點上一根,顯然是極不甘願:再挖下去就是永樂瓷了,他倒沒打算往外賣,可對於一個收藏癖狂熱者來說,即將到手的寶貝就在腳底下卻不去撿,簡直比砍他幾刀還難受。
“你答應過我什麽?”武甲問完,見杜佑山還沒有動靜,終於忍無可忍:“我告訴你,這次不是整楊小空和柏為嶼的那種私人恩怨了,你再一意孤行,我今天就和你拆夥!”
杜佑山頭次聽到武甲說“拆夥”這倆字,驚怒交加之下竟然結巴起來:“你你……你說什麽?給你一點顏色你就開染坊,真是得寸進尺了!”
“是!我隻是保鏢,根本沒資格在你麵前指手畫腳!這些年你幹的那些賺錢的事,多卑鄙我都不攔你,還給你出謀劃策,因為你是商人,利字當頭無可厚非,隻要你辦事還有個底線,我都可以睜一眼閉一眼!但這次不同了,那些工人都是娘生爹養的,你再抱著僥幸心理讓他們去承擔送死的風險——”武甲掏出杜佑山給他配的槍拍在茶幾上,一字一字的恐嚇道:“那我寧願和你拆夥!你要不就斃了我,否則我走出這個門就去舉報你!”
杜佑山震怒得說不出話,可笑地張大嘴巴:“你……”
武甲吼完冷靜下來,終究是邁不開步子,隻能緩緩歎氣:“再繼續往下挖風險太大了,我現在舉報你,你還有活路,若真的牽扯到人命你就死定了,杜佑山,我是擔心你出事。”
杜佑山有些不可思議地盯著武甲,那句話的含義再明白不過。他這麽多年死乞白賴地糾纏,不就是為了能在對方心中占據一個立足之地,不就等著這一句“擔心你”?他唇邊的喜悅逐漸綻開,笑容既幸福又酸澀,眼圈一熱,鄭重地答應道:“別鬧脾氣!我都聽你的還不行嗎?全由你安排。”
深邃靜謐的下水道裏,一道黑色的人影獨自在潮濕的管道中徘徊。不遠處立著一隻黑貓,兩隻眼睛在黑暗中幽幽發光,它喵嗚叫了聲,跳到人影腳邊。
樂正七食指比在唇間:“噓……”
噓……
隻是一聲輕輕的“噓”,回聲在下水管道裏悠悠地來回撞擊良久。
黑貓不再吭聲,悄聲無息尾隨在他身後,眼睛滴溜溜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
他戴著一頂牛仔鴨舌帽,腳下穿一雙黑色塑膠雨鞋,趟過積水處,停住了腳步。手機發出的微弱光線保持了三十秒,暗下來了,他也不再按按鍵打開光線,隻是靜靜地閉上眼睛傾聽。
雜亂的腳步聲、說話聲,叮叮當當敲擊的聲音,從很遙遠很遙遠的深處,一絲不漏地飄進耳朵裏。
他搖搖頭,掏出一支粉筆,一腳踩著管道壁往上攀高一些,在頂端隱蔽處畫了一個X。然後,朝黑貓招招手,繼續往下走。
一路順風
柏為嶼吃完早飯,照常去醫院瞧瞧曹老,不想病房空空蕩蕩,他納悶地拉住路過的護士問:“住這間病房的老頭呢?”
護士一翻資料,說:“今兒一大早突然走了。”
柏為嶼的眼淚刷地下來了:“什麽時候?”
護士嚇了一大跳:“前,前一個小時,這位先生,你怎麽了?”
“我不信!”柏為嶼抓住護士小姐搖晃:“他昨天還好好的!他女兒呢?”
護士戰戰兢兢地說:“他女兒,陪,陪他一起出院了唄。”
柏為嶼一頭栽倒,“哎呦喂,護士姐姐,拜托你說話說清楚點……”
曹老近期的檢查報告單昨天下午出來,狀況十分良好,曹曼曼和她那洋鬼子老公通了電話,洋鬼子承諾說老爺子坐飛機風險不大,隻是得多多留心,記得隨身攜帶藥物,一定要乘大型客機,換三個中轉站多休息休息就沒問題了。
於是曹曼曼當機立斷,找醫生談了談注意事項後,風風火火地把她爸拎走了,連聲招呼都沒有打。
魏南河得知情況後狠狠地啐出嘴裏的煙,評價道:“小時候就沒什麽教養,如今越發惡劣了!也隻有洋鬼子受得了她。”
樂正六到工瓷坊來看望魏南河的老爸,聞言陰陽怪氣地笑了兩聲,“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呢。”
魏南河黑著臉:“咳咳!”
樂正六以拆人短處為樂:“聽說小時候你和杜家的破小子都圍著曼曼轉,可惜人家從小就是校花兼高材生,看不上你們倆搗鼓破瓷器的。”
“哦……”柏為嶼猥瑣地上下端詳魏師兄。
“咦?”楊小空也表示出好奇心:“魏師兄喜歡曹師姐啊?”
“六姐!”魏南河氣急敗壞:“你不是聽曹曼曼說的吧?那女人真行,小學時候的事也拿出來說!”
樂正七把吃了一半的綠豆糕拍在魏南河臉上,“你到底喜歡過幾個人?”
“死孩子,幹什麽你?”魏南河發窘。
樂正七哼了聲,跑了。這小子愛吃醋的要死,以前知道魏南河未婚妻的事,別扭了很長一段時間——或許不是吃醋,單純隻是小氣,又或許是男人的獨占欲在作祟。
一小破孩還有獨占欲,這什麽世道?真是蠻不講理!難不成要我在遇到他之前的三十二年裏都當苦行僧不成?魏南河欲哭無淚,一腔怒火無處發泄,冷言冷語地對樂正六說:“都快四十了還不生孩子,到底是你不行還是你老公不行?”
於是,樂正六把喝了一半的茶潑到魏南河臉上,“閉上你的賤嘴。”
柏為嶼和楊小空察覺情形不對,躡手躡腳地退出戰鬥圈。
老虎不在家,猴子稱大王,柏為嶼坐上曹老的太師椅,“小咩子,上茶。”
楊小空無語,遞上一罐可樂。
柏為嶼拉開拉環喝了一口,文縐縐地說:“從今兒開始,我就是裝B堂掌門,任何事無論巨細,得先與我稟報,聽懂了嗎?”
楊小空忍笑點頭:“為嶼,我挺崇拜你的。”
柏為嶼疑道:“崇拜我什麽?”
楊小空照實說:“你還真是樂天派中的極品,什麽天塌地陷的事你都能扛,頂多沮喪幾天,過不了多久就複活了,生命力比蟑螂還……”
話沒說完,卻見柏為嶼收斂了笑容,換上一副死氣沉沉的臉孔扭過頭去默默垂淚:“想起來了,我是沒前途的流浪藝術家,這一輩子玩完了……”
楊小空忙撒下手裏的漆刮,扳過他的肩急切地說:“為嶼,我就那麽一說,你別往心裏去!”
柏為嶼捂著眼睛,肩膀微微顫抖,抽泣道:“別理我,我一想起自己的前途就難受得厲害!”
楊小空以為他哭了,不由心裏一陣絞痛:“真的對不起,我不該提這事,柏師兄……”
柏為嶼:“叫掌門師兄!”
“……”楊小空硬著頭皮說:“掌門師兄,你別哭了!”
柏為嶼拿開手,笑得滿臉是牙:“唉~我沒有哭呀!”
楊小空冷眼:“你幹脆改名叫柏小強吧。”
柏為嶼諄諄教導:“羊小咩,亂給人取外號是個壞毛病,得改!”
正說著,段老師帶茅山派掌門來了,那聖虛子的傷口拆了線,愈合神速,不過瘦了一圈,臉上缺乏血色,他一手拄著根水管充當拐杖,一手背在身後,一派道骨仙風地站在妝碧堂門口朗聲喚:“柏掌門!貧道來啦……”
柏為嶼春風滿麵地迎出來,“夏掌門!哈哈,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段和惡寒:“夏威,不許裝道士!”
夏威嬌弱地咳嗽兩聲:“人家本來就是道士……”
柏為嶼指向裝碧堂右側的小儲藏室,慷慨道:“夏掌門,這間無用,隻需刷上黃牆便可建立茅山派分道觀,夏掌門意下如何?”
楊小空:“喂喂,掌門師兄,你是真的想氣死曹老吧?”
“柏掌門!”夏威激動地握緊柏為嶼的手,熱淚盈眶:“大恩不言謝,待我重振茅山派威風……”
段和忍無可忍,揪住夏威腦袋上的毛,拔腿往工瓷坊走,“我就說不能放你和柏為嶼湊在一起發神經!”
夏威踉蹌著跟了過去,倒拖著水管一路呻吟:“呀,呀咩跌,禿了禿了……”
魏南河在配釉房忙碌,沒空招呼段和,正好,段和要找的是樂正七。
樂正七連續一個禮拜在下水道裏過夜,白天趴回宿舍睡大頭覺,好容易挨到周末,忙著趕欠了一個禮拜的各項作業,精神萎靡地直打嗬欠。
楊小空也找借口溜進書房,反手關上門,開口便問:“什麽時候動手?我半夜出門被白教授懷疑了。”
段和問樂正七:“你打探的怎樣?”
“那一帶的下水道我都走遍了,他們的作業區涉及麵太大,從派出所大樓下一直延伸出幾畝地,”樂正七轉動著手裏的筆,自信滿滿地說:“太深的地方我聽不到,不過離地麵二十米內的幾層全摸清了。就算夏威的炸藥沒有把握好,從出口處再往前塌一百米也百分百安全。”
“開玩笑,我配的炸藥爆破範圍隻有一、兩米差距,差五米我自刎謝罪!”夏威打個響指:“不過為了製作更精密,炸藥恐怕要臨時配,既然情況都摸清了,就盡快動手吧。”
段和看向夏威:“你的傷……”
“我沒問題了,要等傷好全不知道還得等多久!”夏威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就定四月一號淩晨吧,送給杜老板一個愚人節大禮。”
“那就是後天,”段和一皺眉:“小空,你明晚早點到達招待所,我們保持聯絡。”
“沒問題。”楊小空略一躊躇,打開派出所附近街道的手繪地圖,用鉛筆畫了一條東拐西拐的線路:“你們照這條路走能避開各處的攝像頭,不過以防萬一,全都戴頂帽子。”
樂正六留在工瓷坊吃個飯,“有幸”認識茅山派掌門聖虛子,萬分驚喜地繞著夏掌門問七問八,問題無非是些看相算命之流。夏威根據所學的半桶水《周易》,同時結合參照樂正七的身世唬了一通,居然把樂正六給唬得深信不疑,自以為遇上了活神仙!
難得有人相信,夏威還裝的挺像那麽一回事,收起他那一套阿彌陀佛,煞有介事地問:“咳咳,這位苦主,您還有什麽需要貧道解答?”
一夥人哭笑不得,段和實在看不下去了,正欲開口揭穿死道士的真實麵目,卻見樂正七站在他姐身後,苦笑著擺了擺手,用口型阻止道:別拆穿,讓我姐高興高興。
樂正六結婚十多年,夫妻感情良好,老公在銀行任職,家裏什麽都不缺,就缺個孩子。她年輕時身體虛弱不利生育,吃了很多年中藥調理,現在身體沒什麽問題,年齡卻大了,怎麽也搗鼓不出孩子。眼看年紀相仿的同事們孩子都上中學了,她用盡科學方法無效,開始搞封建迷信活動,燒香拜佛,虔誠地吃了五年齋,肚子依然沒有丁點動靜,這個遺憾讓她幾欲絕望了。
果然,樂正六說沒幾句就直奔主題,一臉殷切地望著夏威:“那你看看我什麽時候能有孩子?”
夏威琢磨著眼前這位美女姐姐不過三十左右,便敷衍道:“不急,不急,三十八定可得子!”心說:先哄哄你,再過八年你到哪找我去?
樂正六一臉愁雲慘霧:“可我今年已經三十八了……”
“啊咧……”夏威卡殼住了。
“咳!”樂正七生硬地轉移話題:“姐,喝點水。”
“夏道長,你確定?”樂正六麵露懷疑之色。
“那是,那是!我給你求一道生子符!”夏威硬著頭皮抽出一張道符,以閃電般手法刷地點燃紙條前後左右揮舞一番,嘴裏念念有詞。不出幾秒,金剛經還沒念完,紙就燒到手指了,夏威驚了一跳,情急之下連手帶紙條噗咻塞進水杯裏。
樂正六看得眼花繚亂:“這樣就可以了?”
夏威抹一把跳出來的熱汗,把燙紅的手指藏到身後去搓了搓,訕笑:“是啊,可以了!”
樂正六端起水杯一口氣喝了。
旁觀的眾人紛紛大驚失色,樂正七來不及阻止,慘叫一聲:“姐——”
夏威啞然:誰讓你喝啊?
樂正六雙手合十祈願道,“如果真的今年能懷上寶寶,我一定好好謝謝夏道長。”
“哈,哈,好說,好說……”夏威兩腿發軟,扶著桌麵才沒有嚇得跌倒在地。
樂正七殺氣騰騰地瞪著他:等我姐走了,看老子會不會宰了你!
段殺過來接柏為嶼,看到樂正七追著夏威喊打喊殺,他問段和:“那兩個人又發什麽神經?你不怕夏威傷口裂開?”
段和抱著手嗤笑道:“讓他坑蒙拐騙裝道士!這種人渣早死早好。”
段殺讚同地點了點頭。
段和問:“什麽時候的機票?”
“明早。”
段和挺高興,“明天好,一路平安。”該滾的都快滾吧,我們可以放開手腳幹大事。
段殺點了支煙,言簡意賅地說:“謝謝。”他請了半個月休假,打算陪柏為嶼去一趟河內,如果柏為嶼的父母不反對就住幾天,如果矛盾激烈的話,他們露個臉就逃,去別處旅遊散散心。
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在,工具都得收拾清楚,柏為嶼仔細把每一罐漆封緊,用鬆節油洗幹淨發刷和角刮之類,段殺隻幫了個小忙就蹭了一手漆,柏為嶼揮揮手趕開他:“坐一邊去,笨手笨腳的。”
段殺晾著兩手聽話地坐一邊去,柏為嶼整理完,在手上倒些樟腦油,握住段殺的手幫他洗洗漆,兩個人的手在油裏滑膩膩地搓揉,柏為嶼傻乎乎地嘿嘿直樂:“老家夥會打人,我特準你挨打後可以還手。”
段殺好聲好氣地勸道,“那是長輩,不能還手。”
柏為嶼豎中指:“行,你願意挨打是活該,那他打我,你總該替我報仇吧?”
段殺板著一張死人臉開玩笑:“除非他把你打死了。”
“滾——”柏為嶼吼得驚天動地,氣勢囂張,實則隻掐了一下段殺的手掌。
段殺一笑:“別吵……”
“哈!”柏為嶼歪著腦袋端詳他:“再給爺笑一個。”
楊小空抱怨:“為嶼……”
“叫掌門師兄!”
“掌門師兄,你們別旁若無人地打情罵俏行嗎?”楊小空十分不滿。
柏為嶼死不承認:“我們在吵架,你看不出來嗎?”
段殺笑著在他唇上啄了一口,無聲地向別人證明他們確實在打情罵俏。他們同居了將近一年,卻直到最近才後知後覺地步入蜜月期,甜得冒泡泡。
二皮臉的柏為嶼反倒不好意思了:“幹什麽呀……”
門外,樂正七把夏威打得鼻青臉腫,夏威聲淚俱下地求救:“阿納達,救救我——”
段和視而不見。
樂正七想到還有要緊事等著夏威去辦,便見好就收,啐道:“留著你的腦袋,過幾天再砍!”
柏為嶼洗完手出來,倒退著往車走,一手被段殺扯住了,另一手偉人似的揮舞:“小的們,大王我半個月後回來,想我是應該的,但不要太想哦!”
夏威撐著水管艱難地爬起來:“趕緊的滾吧!”
楊小空兩手插在口袋裏,笑微微地說:“一路順風。”
爆炸
淩晨四點,楊小空不在床上,白左寒揉揉眼睛,喚道:“麵團?”
屋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人應他。
楊小空站在城外小縣城的招待所窗邊,耳朵裏塞著手機耳麥,撩起窗簾的一角,舉著望遠鏡觀察對街的動靜,不疾不徐地說:“往南巷走。”
段和的車子停在五公裏之外的一處停車坪,三個人一路沿小巷子走過來,街上空無一人。段和將帽簷往下壓了壓,微表異意:“南巷路過公園,有保安巡邏。”
楊小空強硬地命令:“現在沒有,聽我的。小學門口好像多了一架攝像頭,你們必須臨時改道!”
段和言簡意賅地答道:“明白。”
濃重的夜色之下,三個人靠近南巷的下水管出口,夏威走了太多路,身體有些吃不消,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樂正七拿出工具撬開井蓋,段和協助他將井蓋推出去,抬眼一看夏威:“你怎麽樣?”
夏威逞強搖搖頭:“很好!”
樂正七先跳了下去,段和推夏威一把,“上,我殿後拖回井蓋。”
夏威解下背包,丟給下麵的樂正七:“小七,接好。”緊接著也跳下去,兩腳一著地就摔了個大跟頭。
樂正七忙把他拉扯起來:“你沒事吧?”
夏威灰頭土臉氣爬起來,擺擺手:“沒事。”
段和鑽進下水道撐著將頭頂的井蓋挪回原處,露出一小道縫隙,然後才爬下來,“夏威,走不動我背你。”
夏威呼哧呼哧地喘氣:“目前不用。”
三個人在漆黑的下水道內兜兜轉轉,踏著積水發出的腳步聲回蕩不休。“聲音有點不太對勁……”樂正七止住另外兩個人,眉頭緊鎖:“你們先停一下。”
段和輕聲問:“怎麽了?”
“腳步聲很雜亂。”樂正七閉上眼睛傾聽,呢喃道:“上兩層的人增多,不知是什麽原因……”
夏威臉色惡劣:“離地道出口還有多遠?”
段和攤開地圖,躊躇著說:“如果沒有第二個出口的話,那麽我們離出口的直線距離還差兩百米。”
樂正七十二萬分肯定:“的確沒有第二個出口,就算工人往上移也沒關係,出口和作業區隔了十萬八千裏,局部塌方不影響作業區。”
夏威一揮手:“那趕緊的!”
話音剛落,一道手電筒的光線直通通照過來,響起一聲暴喝:“誰?”
那三人一時沒法適應強烈的光線,不約而同抬手擋住眼睛。
光源的那一頭,站著一個高大的漢子,緊張地又喝道:“你們是誰?”
段和驚慌失措地後退一步,正不知該怎麽回答,卻聽夏威故作輕鬆地回答:“自己人。”
那人也是做賊心虛,警惕地問:“你們也是武先生派來的?”
想不到這白癡不打自招,夏威咧開嘴笑了,眯起眼上下打量那人,“不,我們是杜老板派來的。”
那人明顯鬆了口氣,嘀咕:“難怪,武先生沒和我說。”
夏威掏出煙招手道:“兄弟,來抽根煙,武先生派你來幹什麽的?”
那人反問:“杜老板派你來幹什麽的?”
夏威尋思著說:“他還不是擔心地道裏弟兄們的安危,”說著,大拇指往段和一戳:“叫我找個專家來檢查檢查附近的情況。”
“我也是啊!”那人大力一拍夏威,調侃道:“大老板和二老板還想到一塊兒去了!”
夏威被拍得一個趔趄,牽帶傷口,痛得一齜牙,勉強笑道:“那是,那是……”
段和穩下情緒,旁敲側擊地問:“地道裏情況怎樣?”
那人聽說段和是專家,當然是知無不言:“我們全聽武先生的話往上撤了,現在等貨車運沙土過來,從下麵一層層往上填……”說了一半,忽然住了嘴,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段和正認真聽著,疑道:“怎麽了?”
那人支吾著開了口:“我剛才明明看到三個人影……怎麽,隻有兩個人?”
樂正七悄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背後,幽幽吐出一句話:“我在這裏。”
哐……
那人應聲倒下,樂正七收起不鏽鋼探棍,恨恨道:“媽的,嚇死老子了。”
“聽到沒有?”段和踢踢倒在地上的人,“他們要撤了。”
夏威捂著腹部的舊傷,渾身直冒虛汗,咬牙道:“趕緊動手,再拖延時間天就要亮了!”
南巷公園側麵的井蓋慢慢掀起來,往旁邊挪了挪,一個黑乎乎的人影爬出來,動作迅速地把井蓋安回原處。楊小空的腰杆登時繃得筆直,舉起望遠鏡定睛一看,額頭上冒出細細密密的冷汗。
“段和!段和!”
“什麽事?”
“你們那的情況怎樣?”
“找到出口下方了。”段和舉起手電,赫然露出樂正七之前用粉筆畫在管道壁上的勾,“夏威在安裝炸藥,上麵情況怎樣?”
楊小空遙望著遠處那個陌生人,手心裏汗津津的:“有一個不認識的人從下水管道裏爬出來,正在四處找重物壓井蓋!”
段和與樂正七對視一眼,苦笑:“那是杜佑山的人,我們把他打暈就走了,沒想到他醒得很快。”
“不能往原處出來了,換個方向。”楊小空出乎意料地沉冷:“不用緊張,往小學斜對麵出來,那個攝像頭我去搞定。”
那兩個人趴在一邊搗鼓定時炸藥,樂正七仔細描述出他估計的管道厚度、管道和地道的距離、以及地道的中空長度,夏威快速心算一輪,倒出雷管裏的多餘的炸藥,連上導火索,拆開一個鬧鍾……紅白藍綠,各色線路扭麻花似的扭成一團,剪開膠管露出金屬絲,劈啪,劈啪,兩條線路接觸在一起,蹭出耀眼的火花,要將哪些線路捆綁起來?
夏威傷口上的一陣一陣的鈍痛襲來,思維有些遲鈍,眼前也開始錯影,冷汗順著鼻尖往下掉,他給自己一個耳光,晃晃腦袋看清眼前的線路,手腳麻利地安裝起來,撕開膠帶將鬧鍾和炸藥死死捆綁住,隨之踩在樂正七和段和的肩膀上,將炸藥貼在管道頂端。
幾不可聞的鬧鍾聲敲擊在空靈的黑暗中,滴答,滴答,滴答……
楊小空走出招待所,壓低帽簷,有條不紊地戴上口罩,用手掌擋住清晨的第一縷曙光,悶悶地說:“天亮了。”
手機聲驟然響起,武甲睜開眼睛,一種莫名的窒息感從頭頂壓下來,深夜有電話絕對不會是好事,他立時翻身摸到手機,心有餘悸地接通:“喂?”
“武先生!”包工頭的聲音傳來:“緊挨地道的下水道裏,有人……”
“有什麽人?”
“不認識,我檢查下水道的時候遇到的,三個年輕人,說是杜老板派去的。”
“杜老板沒有派任何人,你怎麽不逮住他們?”武甲推醒杜佑山,壓低聲音:“醒醒!出事了!”
包工頭結結巴巴地說:“他們把,把我打暈了,我醒來後找了找,下水管道太複雜,一時半夥找不到他們,我就先出來找重物壓住井蓋……”
小學大門邊立起的新攝像頭裏,出現一個戴著帽子的人,他走近攝像頭,舉起手裏的磚塊——下一秒,沙沙沙……攝像頭連接的顯示器上一片雪花。
幾乎是同一時刻,轟隆隆的爆破聲響起,地動山搖!
武甲聽到電話那一頭震耳欲聾的的爆炸聲,心髒幾欲停止跳動,嗓音發抖著問:“那什麽聲音?”
包工頭愣愣地尋聲望去,派出所外圍的一排店鋪倒成一片廢墟。
武甲怒吼:“我問你那是什麽聲音!”
包工頭駭得麵無人色:“武先生,那間藏出口的店鋪……塌了……”
另一頭的巷子角落,那三個人狼狽不堪地從下水道裏爬出來,渾身都是灰末和髒兮兮的積水。井蓋邊停著一輛白色甲殼蟲,車牌罩一層黑布,楊小空開車門催促:“上車!”
三人連拉帶扯滾進車裏,夏威屁股一挨上柔軟的坐墊,腦袋一歪,枕在段和肩上再無聲息。段和拍拍他的臉:“夏威?”
楊小空加大油門開出巷子,“他怎麽了?”
“沒什麽,”段和在夏威鬢角上吻了一下,說:“體力不支,暈了。”
四個人都不敢多做停留,尤其是楊小空,他把夏威段和送回去,風塵仆仆地往回趕——得想個好借口搪塞白左寒。
到了家門口,院門虛扣著,房門大敞,白左寒手執一個馬克杯,靠在沙發上看早間新聞。
楊小空知道,那杯子裏的是白左寒最喜歡的蜜桃汁,早上剛起床,不適合喝這種冰冷的飲品。他站在門邊深呼吸一口氣,綻開一個暖洋洋的笑容:“白教授,你又不聽話了,一大早別喝這麽涼的東西。”
“嗯,你又睡不著了?”白左寒隻穿了件白襯衫,最上麵的兩顆扣子沒有扣,露出胸口寸許白皙的肌膚。
“是呢,出去逛逛。”楊小空將順路買的新鮮嫩豆腐放在桌麵上,問:“還是煮白稀飯吧,豆腐拌皮蛋還是拌肉鬆?”
白左寒站起來走近他,軟語道:“我有一段時間失眠的厲害,一粒安眠藥不管用,兩粒也不管用,三粒,還是睡不著,我就吃四粒……醫生說這樣吃藥會死人,我才逼自己戒了。我整天整天睡不著,走路不像是踏在實地上,隨時警惕著把飄走的靈魂抓回來,精神衰弱很痛苦的,你以為很好玩嗎?你以為半夜逛逛就能緩解壓力了?”
楊小空坦然地看著他,微笑:“你說的是,以後我再也不半夜出去閑逛了。”
白左寒也是一笑,清冷優雅得當真猶如一朵在清晨綻放的白蓮花,他一手插在口袋裏,一手舉起馬克杯,把冷冰冰的蜜桃汁從楊小空頭上澆下去,聲調陡然降溫到零下十度:“說,這些天晚上都去哪了?”
楊小空凍得一個哆嗦,抹一把臉上的果汁,囁嚅:“白教授,我就……隨便逛逛……”
“很好,騙我連眼皮也不眨一眨,”白左寒捏住他的下巴,眼神淩厲:“我早上去找你,遇到掃地的大叔,他說那棵槐樹冬天的時候就被砍掉了。”
正如段和所料,派出所附近發生爆炸案,根本不用報警,爆炸點十分鍾之內就被警察團團包圍。然而,他們沒有料到的是,杜佑山老奸巨猾,在警方趕到之前便將此事調解清楚了。包工頭供認在店鋪內囤積大量火藥用以製造煙花爆竹,一個不慎引火爆炸,於他人無關,當然將地道的事守得密不透風。
段和打電話匿名舉報那片廢墟下有地道,結果這消息不知是被誰半途截了去,如石沉大海,沒有下落了。
於是,這場爆炸案不出半天就宣告偵破,沒有人員傷亡什麽事都好說,警方輕而易舉揣掉這個“私自製造鞭炮的窩點”,誰也沒空去清理廢墟,更別提發現廢墟下的地道入口了。杜佑山價碼開得闊氣,包工頭心甘情願背上黑鍋,被警方拘留了。
一切隻是緩兵之計,出口被堵,地道以內的工人情況無從得知,杜佑山心裏比誰都急。
武甲在辦公室來回走動,異常冷靜地說:“這個爆炸是有預謀的,不知道塌方麵積有多少,沒時間從出口挖進去了——現在有兩個辦法。”
杜佑山抬起血紅的眼:“說。”
“買下這塊地,緊急驅散派出所裏的工作人員,圍上臨時擋板,”武甲拿過筆紙,簡易畫出那塊地的俯視圖,在大樓南麵牆角下畫了一個圈:“從這裏挖下去,直達作業區把人救出來,這招最快最直接。”
“杜氏不做房地產,很多環節上的關鍵人物都不賣我的帳,普通地皮簡單,這塊地是政府的,我動得了當初還會挖地道?而且施工起來人員眾多,難保不會消息外流,這事幹係重大,我傾家蕩產都不一定動得起這招。”杜佑山無可奈何地問:“另一個辦法呢?”
“那簡單,清掉那幾個店鋪的廢墟,立刻蓋起樓房堵死出口,忘了下麵有地道吧。”武甲抽出幾張工人名單,盯著杜佑山的眼睛,慢條斯理地說:“兩百九十九個人,記錄在這裏,有名有姓,全是秘密雇傭的外地工,禁止他們攜帶任何通訊工具進地道,你隻需找人除掉包工頭湊齊三百人,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杜佑山直愣愣地看著武甲那張冰封了所有感情的臉孔,一股寒意從脊梁骨往上爬,瞬間凝固體內的每一個細胞。
武甲摘掉眼鏡,唇角勾起一抹不明所以的淡笑:“你要記得每年的今天給他們燒紙錢。”
杜佑山動了動嘴唇,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武甲抬手用指腹摩挲他冷汗津津的發鬢,補上一句話:“——如果你不怕下地獄的話。”
大解救
洪安東一大早接到杜佑山打來的電話,正要寒暄幾句,卻聽杜佑山開門見山說道:“洪安東,我有十萬火急的事求你幫忙,無論花多少錢都沒關係,隻要能達到目的,今後我會一分不差的補還給你。”
楊小空衝了個澡,出來見白左寒還坐在沙發上生悶氣。他走過去彎腰攬住白左寒的肩,抱歉地笑笑:“白教授,你還生氣啊?我不都坦白了嗎?”
白左寒扭開臉,沉聲說:“我不是生氣,是寒心!楊小空,我和方霧在一起幾年,他從來沒有騙過我。”
楊小空麵上的笑容僵了僵,說:“他是他,我是我。”
“別給我裝軟弱無能!”白左寒指著他的鼻子訓斥道:“你在我眼皮子底下籌劃了半個多月這樣害人的事,居然沒有讓我起一點疑心!”
楊小空辯解道:“我隻是怕你擔心。”
白左寒反唇相譏:“你是怕我擔心還是怕我向杜佑山告密?”
楊小空垂下眼簾,悶不吭聲。
白左寒笑了,眼圈微微泛紅:“我喜歡你,因為你簡單、純粹,可我今天才發現,你不是那麽一回事。你的城府太深了,我覺得很可怕!”
“這隻是件小事,你別神經過敏!”楊小空握緊他的手眼巴巴地望著他:“別這樣猜度我,我也許確實沒那麽簡單,但我真的純純粹粹愛著你,這一點從來沒變過!我在害人?杜佑山不該害嗎?他幹了這麽多壞事,他是多壞的人啊!小七他們也許單純隻是為了報仇,但我還有更長遠的打算……”
“你能有什麽長遠打算?就因為他有可能會擋你的路,你就把他往死路上推?”白左寒心裏悶得難受,口無遮攔地咆哮:“地道下還有幾百人呢,萬一出了人命,誰負責?誰?”
“我保證不會傷及工人,夏威隻炸塌出口而已,離作業區幾百米呢……”
白左寒揚手給他一巴掌:“你保證頂個鳥用?你當初綁架武甲時有沒有料到會捅傷他?”
楊小空挨下這一巴掌,麵上神色不改,沒有一絲悔意。
白左寒聲嘶力竭,吼得喉嚨快沁出血來:“壞人壞人,你口中的壞人是我朋友!是我白左寒最好的朋友!你要逼死他,先逼死我好了!他這些年做了什麽我比你清楚!他回流的文物比魏南河還多,隻是用其中一小部分換取更多的,以小搏大!他有他想做的事,你憑什麽說他是壞人?就憑你們那點兒幼稚的私人恩怨?”
“白左寒,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告訴你杜佑山的行事作風確實讓人無法苟同,他是無恥是卑鄙是幹了不少壞事,也不過是由於一些個人問題或者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而已,但他在大事上和魏南河抱著一樣的態度,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魏南河他裝清高倒是裝得有模有樣,他就沒有幹過坑蒙拐騙的事?你怎麽就不去以正義的身份給你大師兄懲罰?”
“你別提我大師兄!僅憑杜佑山害柏為嶼這一點,對我來說就夠了!”
“是你們先害他的!”白左寒啞聲罵道:“是你這笨蛋紮了武甲一刀!換是誰敢紮你試試?我非弄死誰!杜佑山算客氣了!”
楊小空腦袋裏一懵,喃喃道:“是,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為嶼……如果隻是為了我自己,我什麽都不想爭!你看不慣我的所作所為,就去舉報我,保住你的好朋友吧。”
話說到這麽難聽的地步,白左寒知道再吵下去無法收場,瞬間軟下來,他知道楊小空的日子也不好過,從那一場綁架案開始,大家都沒過幾天好日子!他摸摸對方潮濕的短發,頹然道:“我沒說你錯,這種私人恩怨沒有誰是全對或者全錯,當是我求你,別這麽偏激,你都不像你了……”
“左寒,我們不要因為外人吵架好不好?”楊小空倚倒在他身邊,卑微地哀求道:“這次是我錯了還不行嗎?我答應你,以後不管什麽事一定先和你商量。”
“你們的行動很危險,你知道嗎?如果有個萬一……”白左寒說了一半,沒有說下去。製造爆炸案是大罪,如果有個萬一,楊小空被當場抓包,又會像方霧一樣麵臨入獄的危險,他承受不了!
楊小空在他手心裏落下一個吻,疲倦地埋入了他臂彎:“我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
洪安東看過去是個百無一用的廢材,可辦起大手筆的事來絕對沒有半點含糊,他和杜佑山一商議,當機立斷,緊急抽出一片新蓋的高級辦公樓贈送給派出所做辦公樓,同時動用所有人脈關係高價收購派出所的地皮。
小縣城的派出所辦公樓早已老舊,相關辦事處也曾經商討過重建事項,但由於資金缺乏而耽擱下來,此時遇到開發商大手一揮毫無附加條件地撥出現成的高級辦公樓和巨款,自然沒有半點猶豫,所有手續都辦的順風順水。操縱地皮收購的那一套程序是天下地產的拿手好戲,當天晚上事情就有了眉目,洪安東還嫌事情辦得不夠快,親自趕赴現場,雇了十幾個搬家公司爭分奪秒地協助派出所搬家。
杜佑山守著手機和座機惴惴不安地耗了一天一夜安排各項事務,緊張得兩眼都是紅血絲,相比之下武甲反倒鎮靜多了,兩個人分頭行事,武甲照常接送小孩上下學,有條不紊地從杜氏抽取大量流動資金集中在一起預備著,以防不時之需。直到夜間把孩子哄上床去睡覺後,他才到辦公室來,和聲細語地勸杜佑山:“吃飯吧。”
整個辦公室都是籠罩在煙霧中,杜佑山一天下來不知道抽了幾包煙,啞聲說:“洪安東還在搶辦手續,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動工。”
武甲把他指間的煙拿下來摁滅在煙灰缸裏,“地道裏有食物,原本拖個十天半個月也不成問題,就怕工人過於恐慌會造成其他不好控製的狀況。”
“我和洪安東商量過了,手續不可能在短期內搞清楚,慢慢補,目前隻能先砸錢堵住各路阻力,明天開始圈鋼板維護,圈好就動工,救出人來再說。”杜佑山捏住武甲的手緊了緊,鄭重道:“我保證,一個人都不會出事。”
武甲點了點頭,“我相信你。”
“你才不相信我呢,”杜佑山板過他的臉,諷刺道:“真相信我就不會用那麽喪心病狂的主意來試探我了。如果我真的用你說的第二個方案,你會采取什麽行動?”
武甲麵不改色:“我會舉報你,讓你吃子彈去。”
這句話太絕情了,想假裝不介意都難,杜佑山想笑笑不出來,他放開武甲,又掏出一支煙叼上,手微微發抖,點了兩次也沒點上火。
武甲拿過他的煙,替他點上,遞過去淡淡說:“如果事情沒解決好,你入獄了,我會等你。”
杜佑山重新望定武甲,百感交集,不知該責罵對方烏鴉嘴,還是該為那句“我會等你”而狂喜一場,少頃,他將一口都沒有抽的煙丟下,抬臂抱住了武甲,嗓音有些嗚咽:“我愛你,你懂的。”
武甲主動側過臉在他的耳垂上吻了一下,說:“你妥善把這件事解決好吧,以後該賺的錢賺,不該賺的錢別碰,踏踏實實做人。我好好和你過,不再去找他了。”
杜佑山的眼淚已然無法克製,他寶貝般捧著武甲的臉吻了又吻,把一臉的淚水全蹭到對方的臉上,“我答應你,我發誓!我發誓!我杜佑山從今天起洗心革麵,一切都聽你的。”
翌日下午,派出所那塊地皮的這證那證還沒有辦下來,天下地產已不顧各方阻力如火如荼地圈起了高高的鐵板維護,剛開始有些相關部門表示異議,吵了幾句便不見下文。
到了傍晚時分,鐵板維護將派出所牢牢圈起來,杜佑山壯膽向彭爺請來一批黑道上的弟兄,一水的黑色車子在附近徘徊不走,明為跑過場表示關心,實則起威懾作用,將探聽小道消息的群眾和記者都趕跑了。
夏威沒有出門,在家休養,另三個人陸陸續續到達招待所窺視情況,段和立在招待所的窗邊觀察許久後,歎道:“我們還是低估了杜佑山。”
“這都整不垮他?”樂正七憤憤道:“日啊!什麽世道!”
楊小空寒著一張臉,慢吞吞地說:“不是整不垮,打匿名電話報警沒用,如果我們暴露身份去告他,必定兩敗俱傷,畢竟把事都抖露出來,也瞞不了我們埋炸藥的事實。”他倚在老舊的櫃子上,抱著手沉吟片刻,說:“杜佑山有錢和黑白兩道撐腰,想徹底整垮他,必須截斷他的所有人脈。”
段和輕輕攏上窗簾的縫隙:“杜佑山在緊急掘通道救工人,我瞧這一大手筆不簡單,就算整不垮他也足以讓他損失慘重,我隻擔心會牽連工人……”
“我保證我們炸的那一炮方圓百米沒有一個人!”樂正七強調。
“我知道,理論上來說是沒有任何危險,但恐慌和擁堵中難保不會有人受傷。”段和叮囑道:“不要耽誤杜佑山救人,我們到此告一段落,誰都不許再冒頭,今後見機行事。”
“知道了。”楊小空應了聲,戴上墨鏡,同時把鴨舌帽蓋在樂正七的腦袋上,“小七,走吧。”
魏南河很快得知官窯遺址出事了,但具體出事的原因和目前情況他不太了解,便打電話問白左寒探聽探聽風聲。
白左寒做事向來謹慎,得知楊小空在小學門口的攝像頭前露過半張臉部輪廓,他驚得魂飛魄散,趁杜佑山還沒功夫調查爆炸案的始作俑者,趕緊出高價秘密回收了錄像銷毀幹淨。鑒於楊小空萬般請求別讓魏大師兄知道這事,白左寒接到魏南河的電話當即撇清關係:“我沒問杜佑山,他自然不會主動來向我訴苦。你也知道,自打柏為嶼出事後,我就和他鬧翻了。”
魏南河沒心思吃飯,給白左寒打完電話後又接著打給別人,但杜佑山將消息捂得密不透風,竟然問了半天都沒問出個所以然來。他焦躁地在飯廳裏走來走去,沒停地打電話,楊小空沒事人似的埋頭苦吃,樂正七咬著筷子問:“南河,杜佑山該死該活,關你什麽事?”
魏南河道:“和你小孩子說不清楚。”
樂正七吊起眉梢哼了聲。
楊小空插嘴道:“魏師兄,小七說的沒錯,你為杜佑山操心什麽呢?吃飯吧。”
魏南河啞然良久,疲倦地坐倒在曹老的太師椅上,“這個官窯遺址意義重大,盜挖的罪名不得了,萬一暴露出來,杜佑山就玩完了!那些瓷器麵世將引起極大的轟動,但瓷器市場至今沒有什麽波動,足以說明他還不傻,從官窯裏刨出來的東西流向市場的量極少,應該都屯在倉庫裏……其實他也沒幹什麽……”
樂正七支著下巴,陰陽怪氣地說:“他沒幹什麽?既然他像你說的那麽無辜,他還怕什麽?”
“你小孩子不懂!”魏南河直言不諱:“他的靠山很複雜,一旦杜氏垮了由誰接手難講,倉庫裏所有東西將會分散去向,下落不明。”
樂正七挖苦道:“少說可以分散一點到你手上的嘛~”
楊小空見勢頭不對,忙清聲喝止:“小七!”
樂正七住了嘴,懶懶地將筷子一丟,“吃飽了。”
白左寒這頭幫小情人料理完錄像帶的事,那頭就給老朋友打電話:“喂!杜佑山,你,你那,怎樣?”
杜佑山已立在施工現場督促,疲倦得頭腦發暈:“你別黃鼠狼給雞拜年,問我?去問問楊小空吧。”
白左寒一驚,結結巴巴地說:“關,關他什麽事?”
“你就裝吧,我還沒想到是他呢!是誰把小學門口攝像頭的錄像拿走了?此地無銀三百兩,不打自招!你親自出馬不是護他還能護誰?”
“我……我……”白左寒心驚肉跳。
“得得得,你放心吧,唯一的證據被你拿走了,我能怎樣?隻能吃啞巴虧!”
“佑山……”白左寒幹澀地笑了兩聲:“我是真擔心你出事,你那裏情況到底怎樣了?”
“不知道,還在挖。”施工現場吵得厲害,杜佑山蹲到圍護下捂著一邊耳朵說:“好了,左寒,我沒心情陪你嘮嗑,這事要命得很,弄不好過幾天你就要去監獄看我了。”
“讓你使壞!別怪別人,怪你自己壞事幹多了遭報應!”白左寒直著喉嚨吼:“魏南河叫我轉告你,你他媽需要幫忙要說,我們總不可能看你死啊!”
杜佑山囫圇抹一把臉,緩聲說:“知道了,你們幫不上忙的,別操心了。”
下麵一座四通八達的地下城,地上猶如空中閣樓,啟用重機械挖掘機不便控製力度,萬一挖塌了反而會造成更大損失,依然是動用人力挖掘,從傍晚挖到淩晨一點,有工人喊:“快見底了!”
杜佑山和洪安東守在在救生口邊抽了一晚的煙,聽聞喊聲後鬆了口氣,杜佑山握住洪安東的手用力搖撼,感激之情溢於言表:“真不知該怎麽謝你!你先回去休息吧。”
洪安東抖抖煙灰,毫不客氣道:“搞定這所有程序都是頂著天下的名義,不是你杜氏,我承擔了多大風險你知道嗎?我還是看著吧,有什麽狀況好及時應付。”
杜佑山想想也是,便不再多勸。場地內幾十名挖掘隊員忙得熱火朝天,場地外閑逛的人更多,皆穿著黑衣,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抽煙談天,這些彭爺的弟兄都是條子龍帶來的,是不折不扣的一尊尊凶神,不用重金擺平不了的。武甲提出一箱子現金交給條子龍,請他分給這些弟兄每人一筆紅包意思意思。
條子龍近一段時間發展得如日中天,黑道傳言,如不出意外他就是彭爺的接班,絕不可小覷。此人骨架子高大寬厚,卻瘦得很,瞧著是縱欲過度,一臉的萎靡之色,他拿過裝現金的箱子,叼著煙吞雲吐霧地隨便翻了翻鈔票,轉手交給身邊的小弟,“拿去分了吧,杜老板出手闊綽,我替大夥謝了。”
武甲輕描淡寫地笑笑:“龍哥你客氣了,杜老板還得多仰仗彭爺和您多關照。”
“好說,好說,小事而已。”條子龍將煙頭丟在地上,抬腳碾滅,“對了,提早和你說件事,過幾個月麥家的五星級酒店開張,麥家老爺子是彭爺的結拜大哥,你也知道,彭爺愛麵子,他送的賀禮自然得搶搶風頭,別的禮物都在籌備了,希望杜老板這方麵能給他弄幾樣上檔次的古玩。”
“知道了,請彭爺放心,賀禮不會讓他失望的。”武甲了然,那位姓麥的老爺子是名副其實的洗錢巨鱷,隱退了十幾年,仍舊是黑道中威信最高的人物。
正說著,挖掘隊那兒喧嘩聲不斷,原來是挖進作業區了!
那天晚上的爆炸過後,地下的電路瞬間中斷,工人們陷在一片黑暗之中,加之有人發現出口被堵,皆驚恐萬狀地擁擠踩踏,受傷的人數不在少數。困在地下兩天時間,哪有人有閑心思吃喝,個個自暴自棄地等死,虛弱已極,如今重見天日,身強力壯的工人爭先恐後順著剛挖的救生口往上爬,挖掘隊員被擠了下去,而虛脫爬不動的人紛紛聲嘶力竭地慘聲呼救,一時之間亂成一團。
杜佑山穿插在人流中吼道:“都別擠!互相幫忙一下,把傷員先扛出來!”
洪安東身邊司機和秘書全被人群衝散了,他也被撞得東倒西歪,形象全無地找棵樹抱牢,喊道:“冷靜點!賠償金和醫療費都好說!別出去!先清點人數——”
可惜完全沒有人理他們,武甲扯住一個逃出來的工人問明地下的情況,得知下麵還有不少傷員,當真是心急如焚!挖掘隊員們在呼喊聲中丟下挖掘工具,跟著武甲下救生口去協助幫忙抬傷員;絕大部分工人沒見過杜佑山,隻認包工頭和武甲,此時包工頭早進了局子裏去頂黑鍋,武甲又一頭紮進地道裏救人,工人們爬出來後不知道找誰,狂喜之餘又不知所措,有人找水喝有人討說法,沒頭蒼蠅般亂鑽;鐵板維護之外湧進來一群黑衣人,凶神惡煞地將爬出來的工人一一控製住,幾番肢體衝突,拉拉扯扯地打了起來,場麵一度失控。
條子龍朝天開了一槍,“砰”的一聲悶響在夜空中回繞不絕,混亂不堪的場麵登時靜下來。條子龍將咬碎的煙啐在地上,一掃蔫了吧唧的頹喪之氣,目光猙獰,惡聲道:“都他媽給我老實點!先把人全救出來再說!少一個人你們都別想出去!”
意外
地道下的受傷工人陸續被抬了出來,先前失控的工人也逐漸冷靜,不少人上前搭手幫忙。忙了不多一會兒,轟隆一聲巨響,地麵塌陷下一大塊麵積,一道可怕的裂縫從救生口處生生地裂出一百多米,有人喊:“大樓要塌了!”
杜佑山一顆心提到嗓子眼,抬眼見派出所的辦公大樓果然微微晃動,有倒塌的預兆!見情形如此危急,工人們全奮不顧身衝向救生口搶救留存在地道內的人,那些流氓們也收起槍蜂擁擠進人群裏幫忙。
腳下的土地陡然像地震一樣劇烈地晃動了幾秒,地麵安然無恙,唯有大樓開始簌簌地掉下磚渣。杜佑山突然明白,離地麵最近的幾層或許還能挺一段時間,十層以下恐怕早已崩潰得一塌糊塗!霍梨說五十米以下不可再挖,看來不是危言聳聽!
“下麵還有沒有人?”
沒人應。
救生口通往的一層作業區內的工人全部成功解救出來。最後一個挖掘隊隊員手忙腳亂爬出來,驚懼地吼道:“下麵快塌了!都別站這!跑啊!”
眾人聞言全掉頭就跑,頭頂上劈空掉下大塊磚頭,大隊人馬跑沒多遠,地麵一沉,樓房在身後轟然倒塌。一些人被小磚渣砸破了腦袋,哭爹喊娘地全撤到安全地帶。漫天潑地的粉塵磚渣過了十幾分鍾才消散,救生口被鋼筋磚塊堵住,大樓竟然還剩小半邊搖搖欲墜,隨時有傾塌的危險。
杜氏的員工、天下的員工、挖掘隊隊員、包括條子龍帶來的人,清點人數後每個人都好手好腳的,實乃不幸中的萬幸!
地道下的兩百九十九個工人,經過核實,名錄上每一個人的名字前麵都畫上一個勾,一個不少,受傷的大部分是輕傷,傷勢嚴重些的幾個人第一時間由杜氏的員工陪同送去醫院。所有人都暗自慶幸搶救及時,沒有人被壓在下麵,杜佑山徹底放下心,交代手下的員工分批去向工人交涉補償問題。
條子龍比劃著槍恐嚇工人道:“賠償金和醫療費不會虧待你們!管緊你們的嘴巴,誰敢把這裏發生的事說出去,最好先問問我條子龍是什麽人物,免得死都不知道怎麽死!”
洪安東直皺眉頭,假裝清高地整整衣服,打算抽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卻聽杜佑山問身邊的員工:“武甲呢?”
死一般的沉默,眾人麵麵相覷。
一個杜氏的員工拉大嗓門喝道:“有誰看到武先生?”
還是沒有人應,沉寂的廢墟場地內靜得反常。
杜佑山的心髒驀地停跳半拍,眼前一黑,扶了身邊的人一把才站穩,重複問道:“誰有看到武甲?”
洪安東暴喝道:“都啞了?”
有工人嚷道:“我在下麵看到過他!”
此言一出,不少工人點頭附和道:“對,在下麵。”“上麵也有看到過……”“我是他拖出來的,出來後他就又下去了……”
條子龍揪住最後爬出來的那個挖掘隊隊員:“你不是說下麵沒人了嗎?”
那人哭喪著臉:“確實沒人了啊!一層作業區我確認了一遍,還吼了好幾聲,沒人我才出來的。”
一個身上帶著血漬的工人怯怯地說:“我們幾個是武先生從二層拖出來的,他可能還在二層……”
條子龍用槍托哐地砸在他後腦勺上:“別人都往上跑,你們不要命了往下跑?躲貓貓啊?腦有病!”
那工人抱著腦袋申辯:“爆炸後所有人都擠在一層踩來踩去,還有人說沒幾句話就打起來!反正也出不去,我們一夥就商量著躲到下麵一層更安全……”
這邊話還沒說完,那邊傳來一陣驚呼,杜佑山甩下一幹人等,頭也不回地跑向廢墟,洪安東抓了他一把,沒抓住,驚出一身冷汗:“喂!姓杜的,回來!”
杜佑山充耳不聞,繞著被掩埋的救生口轉了一圈,找到一道黑洞洞的縫隙,毫不猶豫地往下爬。
“你個死衰星!”洪安東撒丫子追過去破口大罵:“你他媽給我回來!”
話音剛落,地麵劇烈地震動,一刹那時間那道裂縫又裂出數百米,剩下的半截樓房全部垮塌,洪安東迎麵挨了一快飛濺的磚渣,立時頭破血流。
天下的員工齊齊撲上去按住他:“洪總,你小心啊!”
逃生口這回被堵得嚴嚴實實,連個縫也見不著,杜佑山那倒黴鬼凶多吉少了!洪安東灰頭土臉地爬起來,抹一把腦門上的血,氣急敗壞:“給我調挖掘機過來,杜佑山,你他娘的欠了老子一大鬥錢還敢跑去死!”
到了夜間,魏南河總算探聽到了一絲半點消息,但也僅僅得知事情的起因是藏出口的那間店麵倒塌,至於鐵板維護內目前的狀況,一概不知。他和白左寒通了個電話,兩個人一律地各懷心事,樂正七窩在他的臂彎下,抱著他的腰搖了搖:“睡覺吧!”
魏南河敷衍道:“你先睡。”
樂正七從被窩裏探出上半身摟著魏南河,撒嬌催道:“魏叔叔,睡覺吧,別管杜佑山了。”
魏南河沒心思理他,低頭翻電話號碼想打給別人再問問。
樂正七惱羞成怒,搶過他的手機摔下床:“老子讓你睡覺!聽到沒有?”
魏南河急火攻心:“你發什麽神經?我朋友快坐牢了,我哪睡的著?”
“哈哈!”樂正七冷笑兩聲,“他什麽時候成了你朋友?”
“你小孩子懂個屁!”魏南河爬下床去撿手機。
樂正七在他背後踹了一腳,把他踹了個大跟鬥,然後隻穿著單薄的綿衫扭頭就往門外跑。魏南河氣呆了:“你你,造反啊?樂正七!你要去哪?回來,外麵冷——”
還沒等魏南河跑出去追,樂正七就回來了,手裏拎著一鐵衣架,麵不改色地往魏南河麵前一遞:“你不是想知道杜佑山遇到什麽麻煩了嗎?別到處打探了,我告訴你!我一包炸藥炸塌了地道出口,他麻煩大了去了。”
魏南河啞了半天沒有反應過來:“你……你說什麽?”
“我說的這麽清楚你還不懂?老年癡呆了?”樂正七見魏南河沒接鐵衣架,索性拋過去:“我都坦白了,你打吧!不過我告訴你,我不認錯,你打死我我也不認錯!”
“你……你!”魏南河喘氣困難,簡直懷疑自己快犯心肌梗塞了,他上前一步揪住樂正七:“你真是膽大包天了,你,你……”
“怎麽?氣急敗壞了?”樂正七絲毫不畏懼,野獸一般凶惡的目光直捅捅地戳向魏南河:“杜佑山是你朋友?你求他放過為嶼時,他有沒有把你當朋友?你這一廂情願賤不賤啊?好,很好,杜佑山倒黴了,有一堆你和白教授這樣有錢有勢的朋友幫忙,我的朋友柏為嶼怎麽辦?他的朋友都是我們這樣的‘小孩子’,我們幫不上他,但是替他出頭綽綽有餘!”
魏南河的巴掌揮到半空中,不忍心打下去,他轉身坐倒下來,身心俱疲:“你夠了,這樣報複有意義嗎?”
樂正七不回答,他低頭盯著凍白的赤腳,喃喃自語:“以前我和我爸四處流浪,雖然吃不飽穿不暖,但不管我做什麽,我爸都說:‘小七,幹的好!’也許我做的不夠好,我爸也會先肯定我,再教我以後怎麽做可以做得更好。可是,你從來沒有,你隻會說這不能做,那不能做,這事沒意義,那事是小孩子的把戲。”說到這,他才抬起頭,反問道:“魏南河,你告訴我,我能做什麽更有意義的事,才可以幫到為嶼?”
魏南河無以答複,長久地沉默。
“柏為嶼是無辜的,隻要杜佑山放過柏為嶼,我們該受罰、該賠償甚至該坐牢,都認了!他既然不顧我們的死活,我們還顧得了他死活?”樂正七的神色緩和了一些,語氣卻依然篤定:“我告訴你魏南河,我沒權沒勢,不過和杜佑山死磕到底的本事還是有的。你今天要不就打死我,隻要留我一口氣,今後還有機會害他,我也一樣幹,絕對和他不共戴天!”
武甲覺得自己並沒有暈很久,睜開眼看到一片黑暗,還以為自己瞎了,他嚇了一跳,摸摸自己的腦袋,並沒有找到痛點,這才稍稍放心,不過情形不容樂觀,他左肋下痛得厲害,恐怕是被什麽給砸斷了肋骨。手機不知道被摔到哪去了,不然還有個東西可以照明,地道內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勉力站起來,一頭撞在土牆上,嘩啦啦掉下許多土塊,他接連後退幾步,還沒站穩又栽進另一個坑裏,肋下扯出鑽心刻骨的劇痛。
他淺淺地呼吸一口氣緩了緩,不敢再那麽冒失,佝僂下腰,小心摸索著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自己在哪,該往哪走?
挖掘機發出的轟轟聲,混著人們的喊叫聲,時斷時續土道坍塌聲,各種雜亂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進耳朵裏,他不知道,外麵,天已經亮了。
卷著塵土氣息的望不到邊的黑洞,在眼前無邊無際地延伸,不管走到哪兒都是窮途末路,那深埋的畏懼和怯懦在心底洞開,他怕得心驚肉跳,知道自己遭遇到了什麽——從二層摔下來,或許在三層,或許在更深,總之他身處距離地麵十米以下岌岌可危的地道中,地麵上麵壓著一棟樓,哪怕有人想救他,也找不到他!
周烈出事後他一度對死出奇地淡然,沒有什麽可寄托,孤零零地漂泊著,這一條命也沒什麽可稀罕。奇怪的是,當真麵臨死亡的時候,他又不想死了!
他一路往前走,隻要摸到路就義無反顧地走,毫無目標的、忍著一身疼痛、拚盡所有力氣往前走,隻有一個信念——他要出去!
難以名狀的恐懼催逼得他汗如雨下,兩腿發軟,從來沒料到自己竟然有如此強烈的求生欲望!他想,那兩個小鬼以後該怎麽辦?
給孩子們念的最後一個睡前童話,最後一句話:“王子打跑了怪獸,從此和公主過上幸福的生活。”
杜卯眨巴著閃亮亮的眼睛,說:“等我長大了,打跑姓杜的,從此和武叔叔、杜寅,過上幸福的生活。”
他捏了捏小鬼的鼻子,責備道:“不要這麽罵你爸爸,他答應了會改脾氣,你要給他機會。”
杜寅懂事地糾正道:“我們家沒有怪獸,爸爸,武叔叔,我和杜卯,我們原本就很幸福,今後可以更幸福。”
他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不是他自戀狂太看重自己,那父子三人都是粘人精,沒有了他,他們該怎麽幸福?杜佑山愛哭的要命,這回,該是要哭死了。
洪安東請來幾個地質專家勘測地勢,風風火火地設定出更為穩妥的挖掘方案。
其實即使出口塌方,隻要地道不往下深入挖掘,再固守十年八載也不是問題,他們一開始就應該從出口處慢慢往裏掏,雖然耗時持久,但是安全穩定。壞就壞在武甲急於救人,慫恿杜佑山從大樓牆根一側挖下去垂直進入作業區,這一招快則快,卻是在搶時間,直接導致樓體嚴重不平衡造成地表崩裂、塌樓——這一塌是致命,地道在巨大的震動和牽扯力之下分崩瓦解。
起重機和挖掘車先把壓在地麵上高達十多米的廢墟清空,洪安東替杜佑山把工人們都安排妥當逐一遣走,派來大批量三班倒的挖掘隊,從淩晨挖到天亮,又從天亮挖到天黑。
地下,動蕩不停,地道猶如一張支離破碎的拚圖,斑斑駁駁地塌陷掉落,一截有路,一截無路,沒有出口,隻有辨不清方向的去路和回路。武甲走到無路可走,爬到沒力氣再爬,二十多個小時,隻有饑餓,口渴,傷痛,沒有希望,找不到一點生機,他的呼吸越發不暢,嘶嘶地抽了幾口氣,胸腔劇烈起伏,咳出一口血,喉間一股子血腥味。他估摸著,是碎了的肋骨觸到肺。
他找一麵較穩的土牆,靠上去,伸直兩腿,讓自己舒服一些,想休息休息再爬。
渾身的疼痛讓他沒法安穩休息,一停下來痛點漸漸清晰,集中在兩處地方——腰上的舊傷和肋下的新傷,他既困又累,體力透支到了極限,躺下或許會緩解緩解疼痛,可躺下容易喪失警惕心睡著,會靜靜地步入死亡。
他輕摁了一下肋骨,痛得忍不住呻吟,躺下?不躺!他麵對黑暗,鬆開咬緊的嘴唇,輕輕喊了聲:“啊……”
痛!從不和人說。這裏沒有人了,說痛又何妨!他摁住傷處,讓自己更加清醒,張開嘴,從喉底深處發出無助的呼喊:“啊——”
沒有人幫他,逼迫疼痛趕走困頓,喊完,重新站起來,繼續往前走。
一路走,一路歇,一路警醒自己不要睡著。
他枕在土地上,泥土崩塌的聲音從耳朵下方傳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驚覺自己居然睡了一覺!在意識中他不停地走,而事實上,他躺了一整天。靈魂和身體割裂了,理智在不停地勸說:起來!不能再躺了!身體卻半天沒有動靜。
不知道自己身處第幾層,思維遲鈍地運轉,他試圖抓緊自己的靈魂。黑暗不再那麽死氣沉沉,從哪裏滲出一縷昏黃的光線……
才五十多就滿頭白發的老太太,側身坐在他的床沿點錢,窗外五光十色的煙花一簇一簇綻放,他沒有心思去看,一心記掛著年後有沒有錢交上學雜費。
南瓜餅一毛錢兩個,奶奶天沒亮就要去擺攤,她手裏都是油膩膩的零錢,一張一張地揉平,點了一遍又一遍,然後用報紙包起來,放進床下的小櫃子。
他放心了,有這一包錢,下學期能和同學們同步上課了。
二十年過去了,那八、九歲的年紀,哪知道心疼奶奶的辛苦?
奶奶用紅紙包起一張兩毛錢的紙幣,精心折成方塊塞進他的褲兜裏,“過完年又長了一歲,乖孫子,快快長大。”
他恍惚喊了句:“奶奶……”
眼淚沒法控製,他握緊拳頭想抓牢什麽:“奶奶……”
巷子裏的人都知道,那個賣南瓜餅的婆婆有個可出息的孫子,從不和皮小子們混在一起玩,小學到中學,他的成績總是全年級最優秀的。他也曾經有過夢想:考上個好大學,當個建築師,搬出小巷子,買套大房子,讓奶奶安享晚年。
周伯父喜歡乖小孩,逢人便誇武甲有多懂事,對自己那個高中畢業後就無所事事的兒子當真是恨鐵不成鋼。他也常勸周烈:“你找個正經工作吧,免得伯父老罵你。”
周烈總是滿不在乎地敷衍他:“好好好,走吧,出去玩玩。”
他不理會,埋頭做作業:“不呢,快高考了。”
周烈從後麵抱住他的腰,輕輕吻他的脖子。
他縮縮脖子,笑:“癢。”
周烈站起來鎖上門,拉上窗簾,回到書桌邊一手攬著他,一手握住他沒有拿筆的另一隻手,從指間吻到掌心,從掌心又吻到手背……
“你幹嘛啊?”他抗拒地甩甩手:“我寫作業呢!”
周烈賴皮兮兮地握得更緊:“你寫你的作業,我啃我的豬蹄,又沒有打攪你。”
他無可奈何了:“你這無賴……”
從接吻到真正意義上的結合,兩個人傻乎乎地摸索了兩年多,老舊的屋子裝載滿滿的幸福,他們都還小,隻要擁抱在一起,就沒有憂愁和不安,全世界都是美好的。
高考完,他滿心期待能考上個好大學讓奶奶高興高興,可奶奶卻病逝了,家中一貧如洗,醫藥費欠了幾萬不說,還又借了一筆錢才能辦喪事買墓地。成績下來,他是全校理科第一名,奶奶沒有看到他優異的成績,他也沒有經濟條件繼續念書。說實話,欠的那筆錢其實數目不大,但對於一個孤兒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他想也沒想便撕掉錄取通知書,本本分分找些苦力活幹,指望賺個五六年的錢還清債,再考慮他的建築師夢想。
周烈終究沒舍得讓他幹五六年苦力,第二年就幫他還清債了,至於錢的來源,周烈騙得天花亂墜,他也一直蒙在鼓裏,滿心歡喜地專心念書準備考試。一天夜裏,周烈喝得爛醉被幾個狐朋狗友抬回來,笑嘻嘻地抱著他誇海口:“寶貝,你想念什麽大學我都供得起!你看,不就跑碼頭倒兩次白粉,我們就還清債了?來錢快得很!”
當二流子和販毒完全是兩碼子事,他第一次動手打周烈,周烈不還手,任他打罵,直到他喊出要分手,周烈才忍無可忍地吼道:“我還不都是為了你!”
他知道周烈沒法回頭了,一踏上那條路,不是說不幹就可以不幹。
眼不見為淨,他管不了,幹脆甩甩手什麽都不管,也不複讀了,清白幹淨地光榮入伍。而周烈在那條不歸路上,越走越遠。
連周伯父都說親兒子該死。
他捂著臉,手掌之下淚水不斷湧動——該死的不僅是周烈,他害了周烈一輩子,他才是罪魁禍首。
周烈生死未卜,他有什麽資格心安理得地過好日子?他在找他的救贖,隻要知道周烈過的好,哪怕是和別人在一起也行!找了這麽多年,等得萬念俱灰,他自己折磨自己,不僅是因為愛,還有自責愧疚和良心不安,到底什麽時候才熬出個頭?
夠了,在這裏,地麵以下十米的黑暗漩渦中,或許,能等到解脫了。
情深不壽,過猶不及!
生命萬般千樣好,能輕鬆把握的幸福,不要讓它從指間流走,何必苦苦為難自己?如果有來生,他想,不要再和周烈相遇了,對自己寬容一些,掙開這苦情的枷鎖,去找一個簡單相愛的人廝守一生。
不要滿溢得情不自禁,也不要幹涸到孤獨的地步,擁有半杯水的愛足矣。
綠洲
杜佑山在地道裏走了兩天三夜,他像一個在沙漠中盲目行走地旅行者,沒有食物,尋不清方向,手電電池耗盡,不再有東西照明,他什麽都看不到,毫無目的地在這一片死亡沙洲上徘徊,直至找到了他的。
他跪在武甲身邊,摸索對方的眉骨、鼻梁、嘴唇——不需要光線,他能確定這是他熟悉的愛人,怎樣的悲喜交加!
“武甲……”他努力把武甲抱起來,顫聲喚道:“武甲!”
武甲的鼻息微弱,體溫偏高,不知昏迷了多久。
他吻了吻武甲的額頭,兩手抖得無法自製,給自己打氣般篤定地說:“別擔心,有我呢,我帶你出去。”
他試圖把武甲背到自己背上,可惜兩腿使不上勁,折騰了半天,兩個人一起摔了個四腳朝地,蹭下大塊泥土,把兩個人全埋了進去。
武甲發出一聲輕哼,那是痛得無力的呻吟。
杜佑山從土堆裏爬出來,緊張地挖出武甲摟緊在懷裏,“撞到哪了?哪兒痛?”
武甲抬手撫摸杜佑山的臉,傾心辨認對方那重重的喘息聲,他動了動開裂的嘴唇,沙啞的嗓音低得不能再低:“杜佑山?”
“唉,是我。”杜佑山應了聲,淚水刹那間決提。
武甲撈著救命稻草般,虛弱地勾住杜佑山的脖子,幾天下來,他一個人孤獨得恐慌,以為自己隻能等死,不會有人來救他了。他咳了數聲,說:“笨蛋……”
杜佑山乖乖地應:“唉,我是。”
武甲不再有力氣發出聲息,默默地,臉上的淚水糊滿塵土。往事不堪回首,緬懷昨日的愛人無用,今朝杜佑山是他最親的人,不管能不能出去,死則同眠,生則不離不棄。
杜佑山幾天沒有吃喝,體力快耗盡了,背不起也抱不動,隻得摟著他抹黑往上一層拖。一路上,杜佑山走走停停,有氣無力地喃喃:“你說得對,自從動了那個棺材,我們就盡走黴運,我錯了,能出去,我一定多做好事。”
“武甲,我早該聽你的,挖到五十米就撤,也不會有今天……”
“武甲,那些小鬼們看似一群沒用的,不要命起來真能害死我,我早該聽你的,得饒人處且饒人,別樹敵太多……”
“武甲,你說的每一個字都對,都對。”
“武甲,我們能出去的,別害怕,一切有我呢。”
武甲時不時吃力地應一聲,讓對方知道自己還撐著一口氣,不會讓他一個人在這孤寂絕望的黑暗中迷路。
洪安東覺得地下的那兩個人應該沒戲了,挖掘隊刨去地基,為防止大麵積坍塌或機械造成誤傷,工人徒手挖開兩層地道,掘地十米,仍舊不見人影。他站在施工地不遠的地方密切留意情況,三天四夜沒有睡,熬成一雙兔子眼。
秘書跑過來小聲說:“洪總,韓經理又來了。”
洪安東直皺眉:“這裏麵都是粉塵,誰讓他又來了?”
秘書嘟囔:“他說接女兒放學順便過來看看,沒進來,在維護外呢。”
“順便!從市區順便到縣城來了。”洪安東罵罵咧咧地啐掉嘴裏的煙,大踏步往外走,剛出鐵板維護,便看到自家的車子停在拐彎角,韓謙的女兒韓寶寶在車窗內招手:“洪叔叔!”
洪安東一溜小跑奔過去鑽進車裏,抱著韓謙就撒嬌:“謙謙~”
韓謙扭開頭:“你很臭。”
洪安東頹然:“廢話,老子快累死了。”轉而,問司機:“今天有沒有送他去做複建?”
韓寶寶跪在前排座椅上,下巴支著靠背,代替司機回答:“沒有,你不在家裏誰能逼他?”
“嘖,”洪安東不滿:“寶貝,你怎麽一點自覺性都沒有?”
韓謙不耐煩:“我都好了。”他現在圓潤了許多,行動沒有大礙,說話走路笨拙歸笨拙,恢複得還算順利,隻是情急時會有點結巴,所以做事都慢吞吞的,有時候走路同手同腳,常莫名其妙把個韓寶寶逗得大笑不止。不過挖苦諷刺洪安東的話韓謙無師自通,練就得十分流利。
洪安東本想親親韓謙的臉,不想對方嫌他臭,他隻好拉著韓謙的手親一口:“杜佑山那倒黴催的還壓在下麵呢,怕是不行了。”
韓謙盯著他臉上拉碴胡:“你沒睡?”
洪安東苦笑:“裏麵吵成那樣,怎麽睡得著?”
韓謙撣下他滿腦袋的灰塵,心疼地勸道:“多挖兩天,會挖出人的,你別太憂心,少抽煙。”
“嗯,希望他沒事,我看他那倒黴樣,覺得自己挺幸福。”洪安東感歎完,熊抱住韓謙,撅嘴:“謙謙,讓我親一個吧!”
韓謙麵無表情地吐出一個字:“臭!”然後用力抿緊嘴巴表示抗拒。
洪安東沒轍,悻悻道:“不親就不親嘛……”
兩個人還沒說上五分鍾話,洪安東手機響了,施工隊工頭在電話那一頭嚷:“洪總,挖到杜老板了!”
正確來說,沒有挖到杜佑山的人,隻不過聽到杜佑山的聲音,幸而沒有啟動機械,一個工人在丁零當啷的挖掘聲中隱約聽到喊叫,他緊急通知工頭,工頭命令所有人停下手裏的活,四周安靜下來,那聲音便清晰了——從一處裂縫下傳來呼救聲,杜氏的員工立刻辨認出那是他們老板的聲音。
裂縫內黑乎乎的,手電一照,地道層次像斷裂的台階般參差不齊,塵土飛舞,根本看不到人。地道的結構毀滅性破壞,支架全線崩潰,裂縫邊的土質猶如水上薄冰,用力一踩就嘩啦啦碎一大片,地上尚且如此,地下的情況可想而知,工人小心將裂縫挖開半米,依然辨不清杜佑山身處何處,眾人麵麵相覷,沒人願意下去探虛實。
洪安東趕到裂縫邊,指手畫腳地問:“都確定位置了怎麽還不快挖?”
工頭惴惴道:“不敢挖啊,看樣子杜老板起碼在八層以下,全是懸空的土道,從這裏挖絕對會死人,隨便一土塊砸下去就把他壓成肉泥。”
洪安東無奈,蹲在縫隙邊喊:“杜佑山?”
杜佑山見到光線後爬了大半天,又在縫隙下喊了一個多小時才引起人們注意,喊得喉嚨裏都是血腥味,他眯眼看著頭頂上漏下的光線,啞聲喊:“我們在這!”
洪安東擼起袖子躍躍欲試:“你別急,我下去救你,你還欠老子一大筆錢呢!”
天下的員工不約而同撲上去摁住他,聲淚俱下:“洪總,你不要亂來啊!”
條子龍脫下黑西裝,對自己的身手信心十足:“不必勞煩洪總,我下去看看。”
起吊機開到離裂縫數十米之外的地方,吊臂上固定好繩子,條子龍戴上安全帽,腰綁在繩子另一端,輕手輕腳地往裂縫裏鑽進去。從裂縫到杜佑山所處的位置不是直線距離,中間斷層的地道阻礙重重,條子龍打著手電捂住口鼻爬了好幾層,最後找到了目標。
杜佑山抱著武甲倚靠在土層邊,兩個人身上的血混著泥土,髒得看不出個人形,唯有杜佑山的眼睛亮閃閃的,他看到條子龍,咧開嘴笑了:“龍哥,真是勞煩你了。”
條子龍三步兩步走上前:“先上去再說。”
“你先幫我把他弄上去。”杜佑山拍拍武甲的臉:“喂!醒醒!”
武甲勉力撐開眼皮,發出一聲輕微的鼻音。
條子龍依言解開攀岩繩,杜佑山逞強想幫忙,剛單膝跪起來便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杜老板,你歇著別動吧。”條子龍麻利地把武甲五花大綁捆在自己背上,“我一會兒就下來拖你。”
武甲死死地揪住杜佑山的袖口,眼神茫然而又惶恐。
杜佑山拉著他的手揉了揉,氣若遊絲地勸道:“你受傷了,聽話。”
武甲用盡了力氣握緊對方的手,蒼白開裂的嘴唇無聲地張合:小心。
杜佑山放開他的手,笑著點了點頭。
黃昏斂起金黃色的陽光,光線從那道窄縫間灑落,塵芥飛揚在被雲層浸冷了的夕陽光影之中,兀自流淌著失去血色的寂寥,靜默得讓人不自覺地感到害怕。武甲目不轉睛地低頭注視著杜佑山,在轉入土層的側道一瞬,他看到杜佑山最後一眼。
杜佑山也仰頭望著他,麵上帶著笑,眼底波光粼粼。
晚飯過後,魏老搖頭晃腦地聽著昆劇,魏南河坐在一邊給他削水果,念叨著說:“爸,這幾天得抽空去做一次全身體檢,有什麽毛病也及早提防,你說是不是?”
魏老跟著曲兒唱:“涼夜迢迢,涼夜迢迢,投宿休將他門戶敲……”
魏南河說:“爸,又過一年了……”
魏老跟唱很是投入:“遙瞻殘月,暗度重關,奔走荒郊……”
魏南河自顧自說:“過兩個月桑葚熟了,叫小七多采一點,補肝益腎的,你可以多吃些……”
魏老忽然問:“南河,佑山最近沒去上課吧?”
魏南河一愣:“爸,你怎麽想起杜佑山了?”
“哈哈!”魏老拍著大腿笑道:“昨天看到老杜,他說那小子得了腮腺炎,抱著臉在家哭呢!你這幾天別去找他玩,小心被傳染了。”
魏南河木訥訥地不知道該說什麽。
魏老胡言亂語完,繼續唱:“望家鄉,去路遙,想母妻,將誰靠?”
魏南河輕歎了聲,記起自己得腮腺炎那一年,大概是小學三年級,杜佑山先得的,他很快被傳染了,臉腫得比杜佑山還厲害,塗著紫色藥水,醜陋得不堪入目。兩個人頂著豬頭臉,大眼瞪小眼,嘲笑對方的窘樣笑得前仰後合。
小時候最偏愛五分錢一根的糖水冰棍,他和杜佑山蹲在窄小的馬路牙子邊,叼根冰棍,和夥伴們三五成群地紮在一起抽打那可憐的小紙片兒,魏南河輸的,杜佑山幫他贏回來。
雖然每當回憶起往事總是無法避免地傷感,但這一次卻不知為什麽心慌得坐立不安,他覺得有事要發生了,可想了想,自嘲地一笑:能有什麽事發生?
他轉頭望向漸灰的雲層,鼻尖有些酸。
條子龍把武甲背出來,守在裂縫口的醫護人員七手八腳地把他解下來放在擔架上,抬著就往救護車跑,沒跑出兩米,毫無預兆地傳來一片巨響,地麵紋絲不動,一團團暗灰的土塵從裂縫處撲出來。
條子龍一條腿跨進裂縫裏,還沒往下爬,聽到聲響後條件反射扣著繩子懸在半空。洪安東被迎麵而來的粉塵嗆得連連咳嗽,吃力地咆哮:“杜佑山?杜佑山——”
下麵不再有人應。條子龍用手電照照裂縫內,發現原本就斷裂的土道塌得麵目全非,完全沒有下腳之地。
裂縫邊眾人一陣沉默。
洪安東像頭發狂的野獸,歇斯底裏地吼:“杜佑山!你他媽沒死應一聲!”
武甲從擔架上摔了下來,無望地抓牢手下的泥土,肋下撕心裂肺地劇痛,咳嗽凶猛不止,他直勾勾地盯著裂縫處,被灰塵迷蒙了的長睫毛瑟瑟抖動。
張了張嘴——喊不出聲音,掉不出眼淚,他合上幹涸的雙眼,咳出來的殷殷鮮血染紅了土地。
洪安東手腳冰涼地啞了半天,驟然暴吼:“都愣著幹什麽?還不快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