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貓換太子
白左寒一回家就朝楊小空吼了起來:“楊小空,卡裏的三百多萬到哪裏去了?”
楊小空一驚,慌張一瞬立刻冷靜了,忙坦白:“白教授,是我把錢轉走了,我急用……”
白左寒氣急敗壞:“你需要用錢光明正大和我說!我的錢都是你的,你有必要偷嗎?我白左寒小氣到不給你錢花的地步了?你明知道那都是工程周轉款,想害死我啊?”
“我沒有偷!”楊小空攥住白左寒的手,急切地解釋:“我隻是挪用了一下,很快就能轉回來。”
白左寒稍稍穩定情緒,“挪用?好哇,我問你,你挪到哪裏去用?”
楊小空斬釘截鐵地說:“我不能說。”
白左寒呆若木雞:“你說什麽?”
“我不能告訴你。”楊小空垂下了眼簾,他的行動絕對不能在白左寒麵前泄露半點口風,萬一白左寒失言讓方霧察覺到蛛絲馬跡,整個計劃就前功盡棄了。
“很好!”白左寒咬牙笑了,“小子,你很好!”
楊小空心慌地緊了緊手:“左寒,我……”
白左寒厲聲喝道:“我最後問你一遍!錢花到哪去了?”
“我真的不能說!”楊小空把白左寒扯到自己麵前,眼裏盡是哀求:“左寒,你相信我,我真的……”
白左寒揚手給了他一巴掌,目光虛冷:“我是很相信你,從頭到尾都相信你!你相信我了嗎?”
楊小空呆呆地望著白左寒,麵上交織的愕然和傷痛轉瞬消失,慢吞吞地說出三個字:“對不起。”
白左寒憤慨地將茶幾上的杯杯碟碟一呼嚕全掀翻,抬腳便走。卡裏若是少個幾千塊甚至幾萬塊,他都懶得過問,全當給小情人零花了。他的所有賬戶全部沒有半點隱瞞,任由楊小空去花銷,需用錢隻要開口說句話就行,別說三百萬,就是一千萬他也會盡快籌出來,問題是這種偷偷摸摸的手段讓他寒透了心,更要命的是,楊小空不肯說清楚錢的用途!他根本不相信所謂的“急用”,一個剛畢業的學生有什麽事需要急用三百萬?
楊小空從後麵攬住他意欲挽留,“左寒,你幹什麽去?”
“去弄些錢補上空缺,還能幹什麽?”白左寒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
“對不起,對不起……”楊小空吻了吻他的耳背,“我保證半個月內一分不少地全轉回來,到時一定給你個交代。”
白左寒掙開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武甲掛了三天藥水後,傷還是老樣子,但精神比前幾日好多了,想著在家閑也是閑著,就出門到值班室走動走動。保安隊長善意地開玩笑說:“小偷一看我們片區的保安都是你這樣的傷殘人士,連小朋友都能推倒,還不高興壞了?”
武甲歉然道,“真不好意思,我才剛來上班就要請長假……”
保安隊長爽朗地一笑:“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對了,醫藥費發票交給我,可以報一部分醫藥費的。”
武甲謝了聲,心裏一感激就打消了換工作的念頭,暗自嘲笑自己真是沒主見的人。
保安隊裏的小夥子們都挺友好,聽說武甲遭車禍後還想去醫院看看他,不想武甲隻住了一晚就出院了,眾人七嘴八舌地責怪他不愛惜自己,又吵鬧著大夥集錢給他買些禮物慰問慰問。
那群保安大多數是二十左右的愣頭青,本來就沒多少錢,怎麽好意思讓他們破費?武甲態度堅決地一一謝絕了,之後隨便和大夥扯些話題談談。有人聊天的時間過得比一個人時快多了,一下子就到黃昏,他一看時間不早,忙起身告辭。幾個小保安送到門口,笑道:“武大哥,安心養傷吧,無聊的話就常下來坐坐,我們偷隊長的茶給你喝。”
隊長假模假樣地瞪眼:“找死啊你們?”
武甲幾天來的鬱悶心情一掃而空,笑著點頭,走下兩步台階,一轉頭,迎麵遇到柏為嶼。
兩個人都是一頓,武甲臉上的笑容潮水一般退下去,心忽地沉到底穀。
柏為嶼穿得邋裏邋遢,藍色背心汗濕了,洗白的牛仔褲上蹭到大小不一的漆塊,嘴裏歪歪地叼根煙,兩手插在褲兜裏,腋下夾著一本速寫本,顯然是剛從工作室回來路過小區的值班室。
尷尬地對峙幾秒,柏為嶼先打破沉默,笑得人畜無害:“武先生,你好。”
武甲防備地往後退一步,不說話,臉色陰沉。
“你的傷怎樣了?”柏為嶼不屑地瞟了眼他的右臂:“會不會殘疾?”
武甲道:“柏為嶼,我是看在段殺的麵上沒有找你追究責任,要不一定讓你坐牢。”
柏為嶼故意擺出一副得瑟樣:“是哦,我是該坐牢,但誰讓我這麽幸運,有傻缺願意替我頂呢?你追究啊~你倒是追究啊~”
武甲反倒笑了,並不生氣,麵對這樣兒童心智的家夥沒什麽可生氣。
“我真心向您道歉,祝您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柏為嶼趾高氣昂地一歪頭:“啊,我沒什麽文化,不太會用祝詞,有用詞不當的地方請您多指教。”
“不知道你有什麽可得意的,真可憐。”武甲麵不改色。
柏為嶼那囂張好鬥的小公雞樣咻地頹了,眼中隱隱顯出陰鬱——他一無所有,確實沒什麽可得意,不過也輪不到別人來可憐!
武甲不想過多廢話,腳跟一轉,往外走去。
柏為嶼優哉遊哉地邁著八字步追過去截住他的去路,故意提高嗓門:“我們敘敘舊唄,逃那麽快幹什麽?你也要臉嗎?哦,不好意思我忘記了,閣下當夠男妓打算從良了,臉還是得撿回來貼上去的,要不怎麽做人呢?”
武甲隻覺得胸口有一團惡氣上下浮動,吐不出來咽不下去,斷然斥道:“柏為嶼,你別太過分!”
柏為嶼二皮臉慣了,掏掏耳朵扮無知:“你說什麽,我不懂。我說,你既然有資本賣身,床上功夫一定了得啊,嘖嘖嘖,你別自卑,男妓也是靠體力吃飯,我不會歧視你的。”
武甲帶著恨意冷然看著柏為嶼,無語反駁。跟著杜佑山這些年,接觸的人來來往往,下至公司清潔工,上至杜佑山的合作夥伴,個個對他的身份心知肚明而沒人揭穿,皆好心或無心地給他留有一定顏麵,這不代表他不明白自己從骨子裏肮髒透頂的本質。
來去的路人頻頻回頭,值班室一夥小保安竊竊私語地站在不遠處圍觀,神情矛盾。
武甲表麵波瀾不驚,心中早已恨之入骨。不得不承認,柏為嶼這一番汙言穢語撕下了他多年偽裝的清白,將他的恥辱暴露在人前,成功摧毀他苦心經營的新生活。
“你當杜佑山那暴發戶的專屬陪床有多少年來著了?”柏為嶼煞有介事地掰手指算:“一二三四五六七……少說有七、八年了吧,應該賺了不少錢!雖然現在他玩膩你把你甩了,但你好歹有點積蓄,有必要來賺這種月薪一千出頭的錢嗎?”
武甲捏緊拳頭:“說夠沒有?”
“沒呢!怎麽?想打架?就憑你這殘疾人?”柏為嶼輕浮地搭上他的右肩,漫不經心地用力一捏。
武甲瘁不及防,痛呼一聲捂著肩連連後退。
“得,不玩你了!武先生,我們後會有期!”柏為嶼幸災樂禍地哈哈一樂,實則忐忑心慌,竟然湧上了一種自己認為不應該產生的愧疚感,他訕訕地啐掉嘴裏的煙頭,轉身走了。
段殺晚上按時回來,如柏為嶼所料,他滿懷心事地在柏為嶼身邊坐下,欲言又止。
房間裏煙霧繚繞,柏為嶼抽煙抽得更加肆無忌憚,家裏碗和杯子全摔了,他用小奶鍋泡了一鍋速溶咖啡,一整晚窩在稍微幹淨的沙發角抱著速寫板勾線描,當身邊那個大活人是空氣。
“為嶼,”段殺躊躇著開了口:“我和你商量個事。”
柏為嶼端著鍋喝了口咖啡,比了個“請講”的手勢。
“你能不能別找武甲麻煩?”
柏為嶼將喝剩的咖啡全潑到段殺身上,手法嫻熟豪爽,好像泡這鍋咖啡就是等著潑人的。
段殺冷靜地接受下這迎頭蓋臉的咖啡,所幸不是很燙——如果真的很燙,他相信柏為嶼也不會潑過來。
柏為嶼揚起奶鍋,“求我啊。”
段殺抹開臉上的咖啡,一字一字說:“我求你。”
柏為嶼神情戲謔,聽到他說出那三個字,一時間失了神。
“我求你別再去侮辱他了。”段殺字句誠懇,口氣卑微,完全不似以前盛氣淩人的樣子。
柏為嶼望著眼前這為了新情人變得低三下四的陌生人,動了動嘴角,話沒說出來,目光茫然了。
一個人陷入愛情會不可避免地為了所愛的人改變,而他們相愛了一年多,不,或許隻是他柏為嶼一個人愛了一年多,從沒有改變過段殺什麽,何等失敗。
段殺不是單純的為武甲說話沒底氣,而是跟柏為嶼說什麽話都底氣不足,他每說一句話都要做好挨打的準備,不敢躲避,更別提還手了,唯恐在肢體衝突中讓對方更憤怒更狂躁。從“我求你”三個字吐出口開始,他就梗著脖子等那揚到半空中的奶鍋砸下來,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
柏為嶼將奶鍋丟在一邊,低頭在紙上無謂地亂勾線條,再不與他多廢話半句。
白左寒賣掉兩支股票又向魏南河借了一筆錢填上三百萬的空缺,再也沒有問起錢的下落,等於默許自己不要這錢,讓楊小空去任意處理。
楊小空也緘口不言,他知道這個隱患不可能一了百了,白左寒不問,乃至不要這錢,都不是好兆頭,隻能說明兩個人之間的信任橋梁無藥可救地塌毀了。不過沒關係,他對自己說,等今後錢轉回來,所有事情都搞定了再解釋,白左寒會諒解他的。
隻是……楊小空看著手上的推薦信和一大疊重新填寫過的就業表格,左右為難:這件事辦完,不知道怎麽才能求得白教授原諒。
六月底,期末,本科生專業成績評定,漆畫是選修課,對學生作品要求不高,楊小空一大早就來評分,好壞都給個及格。
柏為嶼去漆廠買些材料,路過學校就進來逛逛,毫不留麵子地大聲恥笑楊小空水平差,亂評分。
楊小空不滿:“你管我?一邊去。”
柏為嶼狗皮膏藥狀粘著他,嘮嘮叨叨地提意見:“嘖,這幅技法亂七八糟,沒了解漆性,六十差不多。”
楊小空填個七十九,“這個學生有想法,重在嚐試,技法有待改進。”
柏為嶼評價下一幅:“這幅主體物不清晰,構圖喧賓奪主,六十差不多。”
楊小空填個八十,“這個學生勤於技法創新,構圖今後再矯正。”
“這幅還是半成品,什麽玩意兒?給六十頂天了!”
楊小空填七十五,“這個學生家庭困難,課餘時間要打工,能做到這一步就很不錯了。”
柏為嶼指著另一幅:“全班就那幅好,構圖技法都比較成熟,給個八十八。”
楊小空填六十,“那個學生態度不端正,常常不來上課,他那塊板自己幾乎沒動,都是我做示範給大家看。”
柏為嶼氣歪了鼻子:“你盡和我作對!”
楊小空一臉無辜:“我哪有?”
“不聽不聽!”柏為嶼淚奔而去。
楊小空忍笑,打完分合起成績冊,走出教室對柏為嶼說:“好啦,喜歡評分,讓你年年評個夠!過來,我有好事和你說。”
柏為嶼一頭霧水,“我還能有好事?”
楊小空拉著他走出一百多米,離教學樓遠遠的,這才小聲說:“為嶼,你下學期入校接任曹老的工作。”
柏為嶼張大嘴傻怔整整一分鍾,“誰說的?這門選修課不是要取消了嗎?”
“是我們院院長到校部去爭取的,所有關係都打通了,到時直接去校人事處簽合同,”楊小空閉口不談白左寒,旁顧左右,謹慎地從文件夾裏抽出一個大信封:“這裏麵有一疊表格和留校資料,除了院長的推薦信,還有一封是市長的。”
柏為嶼喜不自勝:“市長?我想起來了,他以前看著曹老的麵子來給我的畫展剪彩!”
楊小空也不解釋,含笑欣賞柏為嶼的笑臉。
“沒辦法,我太有才了,連市長都對我過目不忘!”柏為嶼打開信封,激動得手指發抖,“我瞧瞧!”
楊小空製止道:“回去一個人看,沒簽合同之前別被其他人知道,這個名額是從雕塑係偷出來的,我怕會節外生枝。”
柏為嶼連連點頭,掏出手機:“行!不過我得先和曹老打個電話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別!”楊小空握住他的手,“等簽完合同再告訴他,否則事情有個什麽起伏,也讓他老人家操心。”
“那我告訴夏威和小七,讓他們也高興高興。”
楊小空大傷腦筋:“那兩個都是大嘴巴,一開口就嚷嚷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算我求你,簽完合同再說吧,不差這麽幾天,你說是不是?”
柏為嶼想想也是,寶貝般抱著信封,忽然感慨不已:“倒黴到頭了,也該讓我遇到一兩件好事,我還沒有被世界拋棄嘛。”
楊小空揉揉他的腦袋:“是呢,別氣餒,什麽傷心的事過去就算了,生活會慢慢好起來的。”
柏為嶼故作嬌羞地紮進楊小空懷裏蹭蹭:“師弟……你真是吉祥物阿咩仔!”
楊小空失笑:“你給人取外號怎麽一天一個樣?再亂叫我會生氣啊。”
白左寒在雕塑班評完分,走到陽台上來抽支煙,看到楊小空和柏為嶼背對著教學樓坐在遠處的花圃欄杆上。
那對難兄難弟勾肩搭背,腿懸在半空晃蕩,一個穿著白襯衫牛仔褲,一個穿著T恤和灰色工裝褲,背影年輕而充滿活力。夏日鬱鬱蔥蔥的翠綠和金黃的陽光包圍兩個人,他們的麵前是一碧如洗的天空,麵對彼此微笑著的側臉明媚得耀眼。
白左寒張了張口,想喊一聲楊小空,卻舍不得打破如此安寧美好的一幅風景,他愣愣地看著,直到煙燙到手指才猛地醒悟,忙丟下煙頭,帶著一絲不明所以的倉猝落荒而逃。
那麽那麽陽光燦爛的青春,讓人有一點羨慕,有一點嫉妒,更多的是無限感傷,白左寒隱約能聞到自己身上腐朽的味道,驀然對這一份愛情不再那麽自信篤定。
八年年齡差拉開一條無法逾越的代溝,楊小空還可以盡興去選擇,錯了再改,不合適再換,更應該找一個同齡人來學習相愛。而他已經不允許自己再揮霍時光了,跨過一道坎他費了七年光陰,從年輕懵懂走到虛偽涼薄,其中的辛酸和遺憾隻有自己知道,若是在這時候再遭遇一道坎,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爬起來。
他要的愛情不是衝動不是心跳,隻是穩定長久,是相知相守,但是和楊小空相愛的一路下來,他的危機感從來沒有消失過,他不否認楊小空的每一分努力,他也在傾心嗬護對方尚未成熟的感情,一切都是他從來沒有嚐試過的,精神上累得透不過氣,偶爾緬懷舊年華,換來無盡不舍和傷感,無人可述說。
生日蛋糕
杜佑山終於良心發現,沒有再糾纏不清,不過兩個小朋友會在周末跑來找武叔叔,杜寅把期末考考卷帶來討誇獎,杜卯沒有,氣鼓鼓地拿白眼瞪哥哥。
“你看,一個一百分,兩個一百分!”杜寅攤開考卷,眨巴眼睛,搖著尾巴等武叔叔摸頭。
武甲如他所願地摸完頭,又親了一下他的小臉蛋,“真是乖孩子。”
杜卯嫉妒的小宇宙爆發了,冷冷地用眼刀捅了哥哥幾個窟窿,那與杜佑山出奇雷同的嫉恨小眼神在暗示:拽屁拽?回去我弄死你!
武甲忙分出一點愛來摸摸杜卯的腦袋,“杜卯你也要再接再厲,我給你們李老師打電話,她說你有進步,而且朋友也多了,是不是?”
杜卯瞬間笑成一朵花兒,甜甜地說:“是呀!”
“乖,你也是乖孩子。”武甲的小心肝抖了抖:受不了,真是越來越像他爸了。
杜寅端出手工課做的橡皮泥怪獸當禮物:“武叔叔,今天是你生日,生日快樂。”
武甲滿心歡喜:“謝謝。”
杜卯抱著武甲的腰撒嬌:“叔叔,買個蛋糕吧。”
武甲一口應允,想起今天本來和段殺約好一起吃飯的,便給段殺打了個電話,拜托他過來時帶個蛋糕。
自打床上多了一灘尿後,段殺找出多餘的被褥打地鋪,柏為嶼領著隔壁的狼狗在他的被褥上打滾啃骨頭,“不小心”留下殘羹冷炙若幹,被褥裏都是狗騷味,不能再睡人,想必就算買新的被褥回來也會慘遭毒手,段殺幹脆睡瓷磚地。更崩潰的是柏為嶼晚上不睡白天睡,通宵玩遊戲、煮泡麵或者半夜起床撒尿,當他是塊人皮地毯,直接從他身上踩過去,踩肚皮踩胸口踩臉,往死裏踩,恨不得踩死他,有時泡麵湯濺到他身上,燙得他一哆嗦,還聽到柏為嶼咒罵一句:“哪來的垃圾堵路中間?奶奶個熊,絆了老子一腳!”
段殺一個多禮拜沒一晚睡得著,有苦難言,熬出倆黑眼圈,上班也迷迷糊糊直打瞌睡。武甲打電話過去時,段殺睡得正香,柏為嶼今天不在家,他趕緊趴到床上去補眠,尿早幹了,有沒有尿腥味他也不在乎了,一覺從早上睡到黃昏。
聽武甲說要買蛋糕,段殺的思維遲鈍地運轉好幾秒才“哦”了一聲:“你生日啊,哈,蛋糕啊,哈,行啊,哈哈。”
武甲辯解:“不是我要吃,家裏來了兩個小孩。”
段殺抹一把疲憊不堪的臉,勉強笑道:“知道了。”
牙刷又被柏為嶼丟掉了,段殺習以為常地拿起柏為嶼的牙刷刷牙,然後衝個冷水澡,他對這樣的生活沒有什麽怨言,說起來可笑,不容自己不承認,心裏隱隱有一種願望,寧願這樣耗著,寧願天天受折磨,也不想和柏為嶼分開。
“蛋坯都有的,不過做好蛋糕需要等十五分鍾。”
“嗯,好的。”
“你要八寸的還是十寸的?”
“……八寸是多大?”
蛋糕師傅比劃比劃。
“隻是兩個小孩吃……還有沒有更小的?”
“那就是六寸吧?”
段殺點了一下頭。
“慕斯和普通蛋糕,您要哪一種?”
段殺想了想,說:“普通的。”這樣小氣巴交地買東西不是他的性格,可工資卡和信用卡都被柏為嶼沒收了,手頭現金有限,現在連煙都不買了。
“要冰激淩蛋糕還要鮮奶蛋糕?”
“鮮奶的。”
“那是九十五。”
沒錢說話底氣不足,段殺局促地又點了一下頭。
柏為嶼從學校回來,經過蛋糕店的玻璃門外時不經意地一瞥——那個背對著他立在甜點製作櫃前的背影很熟悉,讓他下意識停住了腳步。
蛋糕店就在小區門口,以前兩個人常來,買些東西當早點,段殺對甜食不感興趣,想買什麽就直奔主題,柏為嶼則磨磨蹭蹭地整個店逛一圈,總被些鮮豔漂亮的小糕點吸引,也不管好不好吃就買,回家一嚐,甜得發膩,丟掉又浪費,便全塞給段殺吃,搞得段殺愁眉苦臉,一再強調下不為例。可柏為嶼屢教不改,對漂亮的東西一點抵抗力都沒有,於是每次段殺衝進店裏拿幾包土司,風風火火地付完帳拉上柏為嶼就走,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搶劫。
柏為嶼站在門外默默看了一會兒,推開門走進去,順著麵包的貨架繞到甜點製作櫃旁,隔著貨架的空隙偷窺段殺的側臉。
“巧克力醬要嗎?”
段殺自顧自地看著蛋糕發愣:“嗯。”
“中間要裱什麽生肖嗎?”
“不用,花就可以。”
“果醬要嗎?”
“嗯。”
“我們這有很多可選,檸檬醬、柑橘醬、蘋果醬……先生?柑橘吧?”
“嗯。”
“我們今天搞活動,加五塊錢多加一層小布丁,很合算的。”
段殺機械地應道:“嗯。”
“加菠蘿的還是芒果的?”
“嗯。”
“……要不我給你各加一半?”
“嗯。”
最後,蛋糕師傅問:“裱什麽字呢?”
“嗯。”
“……先生?”
“嗯?”
“裱什麽字呢?”
段殺說:“哦,生日快樂,就可以了。”
柏為嶼在貨架那一頭,出神地望著那一幕,不知不覺掉下一顆眼淚。他生日、他畢業、他獲獎、他幾經打鬧爭取父母正視這份愛情,段殺都沒有特意買過什麽為他慶祝;他說笑話、說八卦、說自己、說對方、說他們倆共同的生活,得到最多的是一句“別吵”。
段殺付了錢,拎著蛋糕盒往外走,柏為嶼神使鬼差地跟上去,繞過半片小區的棟棟高樓,經過他們家樓下,一秒未停,繼續走下去。
一路緊跟其後,一路落淚不止,一路失魂落魄,零零碎碎的記憶片段扯斷散落在這一條路,他曾經獲得的幸福、纏綿、擁抱、親吻和“我愛你”,有幾分真幾分假?想要遺忘,想要不恨,可他沒法勸服自己大度,想必會記一輩子,恨一輩子。
想起段殺曾經用的銀行卡密碼,正是這一天——他今天才知道,這個日子是某人生日。他們矯情得肉麻,他絕望得認命了。他開車撞人、口出惡言、撒潑動粗、克扣錢財,逼得他們生活拮據,相處時間短暫,好像那一對是苦命的鴛鴦,而他是罪大惡極的棍棒,卑鄙得令人發指!
跟到武甲家樓下,段殺消失在樓道裏,留下他一個人站在拐彎角,縱有千不甘萬不願,也不再向前邁一步。
榮譽和夢想,愛情和憧憬,他都曾站在頂端振臂歡呼過,夢醒後跌下來,摔得遍體鱗傷,發現全是海市蜃樓。他回過身,不走來時熟悉的路觸物傷情,換一條路離開,發誓從今天開始,堅決放棄他愛過的人,今後不再愛人。
杜家兩個小鬼不喜歡爸爸,可麵對外人還是自覺和爸爸站在統一戰線,再說,武叔叔不是爸爸的,那也是他們兄弟倆分了,怎麽能讓給外人呢?
武甲把段殺介紹給杜卯杜寅,小孩們異口同聲喚道:“段叔叔好!”
段殺不會應付小孩,板著臉應了聲便不搭不理了。
小孩子聯想能力出奇詭異,心思縝密的杜寅從兩個大人的說話口氣和小動作推理出一係列結論:武叔叔和這個段叔叔好了,於是離開爸爸,所以不要他們了。
而杜卯總結為七個字:這個姓段的災星!
杜寅不高興,杜卯礙著武甲的麵沒有掀桌鬧事,段殺鬱鬱寡歡,隻剩武甲一個人說話活躍氣氛——他本來就是沉默寡言的人,不會比段殺好到哪去,說不上兩句話就冷場了。
死氣沉沉地吃完飯,段殺看看時間,起身告辭。
武甲囑咐兩個小孩收拾收拾碗碟,接著跟出來喊住段殺,走過去直截了當地問:“我們的事你到底怎麽想?”
我們算了吧,還是做朋友好不好?可是這句話在腦子裏兜兜轉轉,在心裏兜兜轉轉,最後到喉嚨裏兜兜轉轉,怎麽也吐不出來。段殺猶豫良久,還是分外生分地握了武甲的指尖,悶聲道:“嗯……那個……”
“我從來沒見你這麽磨嘰,真不像你。”武甲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肩,釋然笑道:“我看不慣你這樣,請你想清楚,幹幹脆脆的來告訴我。”
段殺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什麽話都沒聽進去,表麵應承不迭,暗裏歸心似箭:快九點了,再不到家柏為嶼又要潑他一身泡麵湯。
踩著點趕回家,柏為嶼還沒回來,段殺渾身不自在,坐立不安地等到十二點,實在放不下心,撥通柏為嶼的手機,這一回沒有遭到咒罵,柏為嶼問:“什麽事?”
很久沒有聽到柏為嶼好聲好氣說話了,段殺受寵若驚:“哦,我,你在哪?”
“工作室呢。”
“這麽遲了……”
“不回去了。”
“啊?哦……”段殺還想說什麽,對方把電話掐了。
周一早上,柏為嶼依照楊小空的吩咐到校部行政樓去簽合同,人事處裏有許多辦公人員正忙著整理文件,還有填表格報檔案的學生三五成群地擠在一起,亂哄哄的。柏為嶼不知道找哪一個人辦理程序,撓頭問道:“請問,找哪位老師簽合同?”
一個挺年輕的女老師問:“你簽什麽合同?”
“留校任教合同。”柏為嶼抽出張簡曆給她看。
那個女老師瞧著畢業沒多久,年輕得很,她拿著簡曆掃了一遍,對柏為嶼說:“這一類合同等七月中旬才集體辦理的。”
柏為嶼解釋道:“可是……”
另一個中年婦女搭腔問:“你是不是美術學院的?”
柏為嶼忙點頭:“對對。”
中年婦女往外一指,“小李,你帶他去處長室,處長前幾天有說,這個合同先辦理。”
“哦,是你啊。”年輕女老師恍然大悟,領著柏為嶼往外走:“不好意思,我剛進單位實習,什麽都不熟悉。”
柏為嶼咧嘴嘿嘿笑:“沒關係,小李姐姐,等簽完合同我們就是同事了。”
小李抖抖他的簡曆,“你碩士往屆,我本科應屆,你比我大。”
柏為嶼立即嬉皮笑臉地改口:“小李妹妹,等我拿到工資請你吃飯。”
“不和你貧,”小李被逗樂了:“唉,聽說漆畫這門課是特地為你留下的?”
“厲害吧?”
“嗬,厲害!為一個人保留一門專業課可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那是,我天才嘛。”
“德性!不過你研二就提早畢業了,概率很小的,確實隻有特別優秀的學生……”
柏為嶼一愣:“啊?”
小李疑道:“不是?”
柏為嶼臉色驟變:“我不是。”
小李聳肩:“那可能是我記錯了。”
離處長室不到兩米,柏為嶼站住了:“等一下。”
小李納悶:“什麽事?”
柏為嶼抬手捂著額頭,思緒跑馬般繁亂混雜,他往後退了一步,結結巴巴地說:“我想起來了,呃……那什麽,有張表格我忘記帶了,反,反正還來得及,改天再說吧……”
算計
與此同時,白左寒一大早起來把楊小空打理得一絲不苟,興高采烈地催他趕緊去簽合同。楊小空心情矛盾地看著白左寒忙裏忙外,又是熨襯衫又是擦皮鞋,隻差沒有在他臉上化妝。
白左寒人雖猥瑣,穿衣服的品味倒是沒的說,好歹有藝術底蘊在那裏擺著,他給楊小空買的衣服件件上檔次,什麽顏色的襯衫搭什麽花紋的領帶,什麽褲搭什麽鞋,細節考究整體大氣,怎麽搭怎麽簡約合適。
楊小空任由他擺布,目光躲閃:“簽個合同而已,你這又何必?”
“簽合同最重要,你敢給我‘而已’看看?再廢話我揍你!”白左寒不容置疑。
楊小空艱難地一揚嘴角,心裏抽痛。
白左寒給楊小空紮好領帶,滿意地在他嘴唇上啾了一口:“麵團,有沒發現你小子越來越帥了?”
楊小空垂下眼不敢與他對視:“有啊。”
白左寒類似調戲地給他一個輕輕的巴掌,笑罵:“臉皮真厚。”
黑豬原本泡在大木盆裏降溫,不知發什麽神經突然撒歡奔出來,白左寒撇下楊小空,截住黑豬怒罵:“別拱!你個死豬!”
黑豬不理他,似乎對楊小空襯衫上若有若無的古龍水味極感興趣,一個勁往前撞:“嗷嗷嗷……”
白左寒急得滿頭大汗,“麵團,還不快出門去?等著它拱你啊?”
楊小空唯唯諾諾地穿上鞋鑽進車,出門了。
黑豬遺憾地哼了兩聲,回木盆裏接著泡澡。
沒有地方可去,楊小空漫無目的地隨便逛,腦袋一片空白,握著方向盤的雙手冰涼得幾乎要結凍,他知道這樣開車會出事,便就近找一處空地停下車,打開窗戶一支煙接著一支煙抽。
可以預見白左寒得知實情後自己即將麵臨怎樣一場暴風驟雨,是自己坦白還是讓白左寒發現?思量再三,楊小空牙一咬,當機立斷把車開回去。
白左寒看著電視細嚼慢咽地吃完早飯,正要拌拌剩菜剩飯喂豬,見楊小空出去不到半小時就回來了,疑惑地問:“是不是什麽材料忘帶了?”
“不是,”楊小空惶恐地觀察著他的臉色,支吾著說:“左寒,我,我和你說件事,你一定要原諒我。”
聰明如白左寒,霎那間預感到了什麽,臉上還掛著笑,心卻一寸一寸往下沉,冰冷地吐出一個字:“說。”
白左寒的反應是楊小空始料未及的,他本以為白左寒會暴跳如雷地揍他一頓,可惜沒有,白左寒出奇地平靜——與其說平靜,還不如說是氣得心死如灰了,整張臉褪去了血色,氣息也急促起來。
楊小空被白左寒的臉色驚得如履薄冰:“你別這樣,隻是個工作而已,我還有很多路子可以走,為嶼他不同……”
“隻是?而已?”白左寒直勾勾盯著他。
楊小空賠著笑臉辯白道:“我不是那意思,對不起,你原諒我吧。”
白左寒輕飄飄地說:“別說對不起,去,讓柏為嶼把你的東西還給你。”
楊小空站著一動不動:“我不能。”
“去!”白左寒咬著牙。
楊小空握緊了拳頭,神情堅決:“這個時間為嶼已經簽掉合同了,我特地叫他一到上班時間就去的。”
“原來你早就算計好了……楊小空,你知道我求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錢嗎?求人不是空手去求的,工程競標讓給別人,名譽獎項讓給別人,職稱讓給別人,連寫了一年多的論著也掛別人的名字去出版。”白左寒說的輕描淡寫,說著說著,竟然笑了笑:“你倒好,不想要一早就別答應要!要來一轉手就讓給柏為嶼?你玩我呢?”
“我也不想的!”楊小空慌不擇言:“我隻是看不得為嶼……”
白左寒陡地用盡了力氣大喝一聲:“你就忍心這樣算計我?啊?”
楊小空也拔高聲音:“我沒有!”
白左寒喊完,倒退著倒進沙發裏,猶如抽走了所有精魂,有氣無力地一指門外:“滾。”
楊小空非但不滾,反而一步跨過來抱住白左寒,水墨畫般黑白分明的眸子幽幽地凝視著他,眼眶裏盈滿了淚,倔強地忍住不往外掉。
要人命的僵局!兩個人都抿緊了嘴巴,楊小空眼神懇切,白左寒則漠然地扭開了頭。楊小空慌裏慌張地摸著他的臉,時不時小小地啄一口他的唇和眼角,似乎這樣可以安慰對方。
白左寒反應冷淡,他從對方懷裏溜出來,躺下側身麵對著沙發角,拿一個靠枕捂著臉,那架勢巴不得將自己捂死。
楊小空沒有後悔,他心裏那杆秤稱得明明白白,任教的機會對柏為嶼來說是獨一無二的,不可錯失,而他自己失去這個工作還有很多奔頭,不管在古玩圈子還是藝術圈子,他都有自信能找到更好的出路,所以白左寒鬧得再凶也沒關係,以後還有很多很多時間可以慢慢補償、好好安撫。他單膝跪在白左寒身邊,就像討好主人的小狗一樣低眉順眼,見縫插針地在對方的耳朵和脖頸上印一個個小心翼翼的吻。
中午時分,楊小空接到一個電話,之前他還在與白左寒黏糊,一看手機來顯,二話不說撒下白左寒走到院子裏去說話。
院子不大,若是用普通音量說話屋裏也可以聽得到,可楊小空的聲音壓得低低的,白左寒一個字也沒聽到。
楊小空打完電話進屋來,開口便說:“我要回家幾天。”
白左寒冷冷地用眼神詢問他什麽事這麽急。
楊小空想也不想:“我堂姐明天結婚,差點忘記了,剛才托人給我定機票,馬上走,不然來不及。”
白左寒的眼神柔和了些,不冷不淡地“嗯”了一聲。
楊小空的計劃安排在北京出了點差池,得親自去一趟,這些自然是不會和白左寒吐露半個字。他急匆匆地收拾好證件,前腳剛剛出門,白左寒後腳就打電話詢問飛機班次,得知最近航班時間大有改動,楊小空回家的那趟飛機半小時前已經起飛了,今天一整天不再有同樣的班次。
白左寒聽著查詢台服務小姐柔和的聲音,從頭涼到腳:楊小空當初說錯一句話就麵紅耳赤,現在撒謊麵不改色心不跳,連語速都沒有一絲半點停頓,他處處為那小子著想,而對方卻事事算計他防備他,這叫什麽事?他受夠了!
楊小空出門是乘哪一趟航班,坐飛機還是坐火車,抑或是哪兒也沒去,到底要幹什麽?無從調查,白左寒也無心去調查,自暴自棄的想:讓他去騙吧,我倒要看看他還能騙些什麽!
杜佑山的腿傷差不多好全了,但走路總覺得別扭,沒以前靈便,他問兒子:“爸爸走路還瘸嗎?”
杜卯歪著脖子盯住他的腿,不發表意見。
杜寅拚命搖頭:“不瘸不瘸。”
“看來隻是我的心理作用。”杜佑山滿意地拍拍兩個兒子的腦袋,一瘸一瘸地出門了。
杜卯目露憐憫之色:“他自己感覺不出來嗎?”
杜寅用胳膊肘捅捅他,“不會瘸得很明顯,他最近好可憐,你別說出來刺激他。”
有方霧注入巨資周轉,杜氏略有起色,不過杜佑山采取保守管理,沒有重新啟動萎縮的行業,而是抱著剩下的生意慢慢休養生息。方霧笑他太膽小,杜佑山則心裏有數,不予反駁。他找魏南河商量一件重大決策,決定鼎力協助魏南河辦私人博物館的想法。
杜佑山擺出一個五年計劃,聲稱抽出多少多少杜氏的財力物力,與魏南河合作五年之內搞起博物館,吹得天花亂墜。魏南河翹著二郎腿當笑話聽,等對方口若懸河全說完了,他才不緊不慢地問:“杜佑山,你又耍什麽花招?”
杜佑山一番好心被當做驢肝肺,頗有些氣餒:“我籌謀了好久,你別這麽打擊人嘛!”
魏南河挑了一挑眉,“多謝杜老板美意,不過我不需要你協助,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別攪來攪去我就很知足了。”
杜佑山苦笑:“南河,我們對立了這麽多年,何不找一個契機冰釋前嫌,別再讓人瞧我們笑話了。”
魏南河不屑:“你讓我怎麽信你?”
杜佑山抽出一摞資料,“這些是我手上的東西,等博物館成立全捐出來。”
魏南河接過資料一翻,訝然地倒抽一口冷氣,沒有料到杜佑山竟敢把私藏老底抖出來,資料中上百件珍品,接近一半是文物,隨便一件都是稀世瑰寶,但隨便暴露一件杜佑山就得坐牢。
“小時候的夢想我記得呢,後來我一度覺得很荒謬也很諷刺,”杜佑山殷切地望著魏南河,眉頭緊蹙:“不過有一天我突然發覺它不再是遙不可及的了,也許我努力一把就能實現。魏南河,你說的沒錯,我做過很多後悔事,不過後悔沒用,覆水難收,我隻能盡力補償。”
魏南河思緒微動,他攥著那一摞資料,心酸不已。這麽多年來,兩個人水火不容,你走一步,我扯一把,我走一步,你絆一腳,都不允許對方比自己稍微得勢些許,考慮到杜佑山以往做的那些缺德事,怎麽也沒法一了百了。
杜佑山等了半天,沒有等到答複,不由失望地歎口氣,起身告辭:“你不信我的話,就什麽都不需做,看著我吧。”
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工瓷坊,恰好碰到樂正七回來,那小子如今一米七五,雖然瘦歪歪的,但骨架子完全是個大人了,他斜背著個便攜旅行包,洛陽鏟探棍露出一小截,工裝褲褲腳卷得老高,帆布鞋上都是泥,渾身上下泛著汗酸味。
杜佑山十分忌憚他,微點頭打招呼:“小七,這是打哪回來?”
“幹卿屌事?”樂正七反手抽出了洛陽鏟探棍,那眼神和架勢是準備打蟑螂。
“樂正七!”魏南河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腕,對杜佑山使眼色道:“佑山,你先請回吧,你說的事我會認真考慮。”
杜佑山悻悻地夾著尾巴逃了。
“日啊!看到他就反胃!”樂正七對著杜佑山的背影啐一口,往妝碧堂張望:“為嶼和小空都不在嗎?”
“為嶼在呢,小空不知道。”
樂正七撒歡:“哦哦~找為嶼去!”
“先洗澡!”魏南河揩下他脖子上的泥渣,“下次和你們老師說說,一個班那麽多學生,為什麽偏偏要抽你去考察?”
“還不都是段老師強烈推薦我?”樂正七說到“段老師”三個字咬牙切齒,憤然地豎中指:“老子大顯神威一次,他們一個個都把老子當免費探土機了,每次考察都要拖上我!”
魏南河把他的中指摁回去,捏捏他的手背,笑道:“學有所用,用在正途上就是好事,走,洗澡去。”
樂正七揉揉鼻子,一蹦掛在他身上,兩腿勾著他的腰:“我回來啦~”
“你當你還小啊?”魏南河端著他的屁股,差點兒閃了腰。
“嗯……魏叔叔~”樂正七晃蕩著兩條腿,扮可愛嗲聲問:“有沒有想我?”
魏南河望天:“沒有。”
樂正七話音一轉,粗聲粗氣地罵:“我呸!放我下來!”
魏南河抱著他往屋裏走,笑容滿麵的說:“你以為我愛抱嗎?重死了!”
藝術雙年展的雕塑類評獎進入尾聲,白左寒作為評委組組長,存了點私心,把自己學生的名字提進名單。陳誠實的作品想法不錯,表現力卻不過硬,想拿獎項很勉強,不過白左寒向來是極其護短的,硬是給他撈了個銅獎,暗裏憤憤地想:娘的,老子現在誰都不求了,想怎麽亂搞怎麽亂搞!
其餘評委全睜一眼閉一眼,這種事見慣不怪了,哪一行不都是這樣?一般每屆中出類拔萃的作品隻有一、兩件,是有目共睹的金獎的得主,難以暗箱操作,但末獎數量多,質量參差不齊,插幾個關係戶無可厚非。
從組辦展覽的文化單位走出來,白左寒遇到漆畫類的一個評委,互相扯扯談,隨口問問漆畫類金獎是哪一個,他知道楊小空沒有送交作品,隻是想稍微了解一下楊小空目前有些什麽競爭對手。
不料,那個評委理所當然地說:“當然是曹老的關門弟子楊小空。”
白左寒張口結舌:“什麽?他不是沒參加嗎?”
“怎麽沒參加?他初選就第一個脫穎而出,”那評委翻開手上的資料照,“瞧,就是這幅,其餘作品和他的拉開老大距離,根本不是一個檔次,還有誰能和他爭金獎?”
白左寒不可理喻地看著那張作品照,心中喜怒參半,喜自不必說,怒的是他催過楊小空參加展覽,楊小空都一再推脫說沒作品可送交!漆畫不比別的畫種,完成一幅作品至少要花兩個月,而近兩個月,他別說沒見楊小空在這幅漆畫上動過一筆,就連草稿都沒見一根線條。
白左寒怎麽也想不明白,楊小空為什麽連送交一幅作品都要這樣處心積慮地瞞著他?就這麽鄙視他護短走後門的行為?就這麽想顯示自己恃才傲物、誰都不求的本事?
果然是翅膀長硬了!楊小空以前挑根領帶還要詢問他選什麽顏色,現在則所有事都自作主張,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
永遠都喜歡
防洪堤外圍的景觀立雕工程隻差後期修整工作,白左寒去視察了一通,估摸著比預期要提早一個月完工,情況基本還算滿意。這批石雕施工隊雖然是老手,但工人畢竟隻是工人,能將效果圖以百分八十五相似度還原成實物就很不錯了。不少行裏人管城雕叫菜雕,顧名思義,是庸俗工藝,多為粗製濫造敷衍外行人,真想挑剔也挑剔不來,白左寒隻能盡量講究些,點出上百處細節需要修改,又多定了一批石材加高底足,到銀行去轉給石材廠一半定金。
這一次大額轉款不能在櫃員機上操作,白左寒隻能去貴賓專櫃刷卡,轉完錢後順口問一句還有多少餘額。櫃員小姐報出一個數字,差點沒把白左寒氣吐血:戶頭上平白無故多了三百萬出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哪個賤種幹的好事!
方霧的聯係號碼白左寒是刪了又加,加了又刪,此時找不到號碼,便硬著頭皮打電話問杜佑山。杜佑山納悶:“他就在我旁邊,我們開會呢,什麽事?”
“叫他接電話!”白左寒沒好氣。
方霧接了電話:“喂……”
白左寒氣勢洶洶地吼:“你有病吧?你哪來我的賬戶號?”
方霧不回答他的問題,顧左右而言他,“我送你錢唉,你的態度怎麽比對偷錢的人還更惡劣?”
白左寒惡聲惡氣地問:“你在哪?”
“拍賣行。”
白左寒掐斷通話,真想提三百萬現金出來紮成磚頭狀砸死那個暴發戶。
方霧樂得嘴都歪了,推推杜佑山,“散會吧散會吧,辦公室讓給我。”
杜佑山不滿:“不要太囂張啊,你是老板我是老板?”
方霧整整領帶,催道:“嘖,夠不夠兄弟啊?別這麽不給麵子。”
杜佑山隻好起身招呼幾個分公司的經理去忙別的,把辦公室讓給這個喧賓奪主的混蛋。
方霧好心勸道:“佑山,多鍛煉鍛煉,你有點瘸。”
杜佑山晴天霹靂,:“胡說,誰說我瘸了?誰說的誰說的?”
其餘幾個經理皆搖頭:“沒啊,一點也沒。”
方霧抽抽嘴角:“那,可能是我眼花了。”
白左寒以最快速度直撲杜氏拍賣行,進門就丟給方霧一張支票:“呐,三百萬還你,老子不缺錢,你別自作多情。”
方霧好脾氣地笑問:“我愚鈍,不知道你生什麽氣。”
白左寒懶得廢話,還完錢就要走。
方霧截住他:“你的小男朋友呢?”
“要你管?”
“他有沒有坦白偷錢幹什麽用?”
“誰說偷了?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那就算借吧,他打算什麽時候還你?”
白左寒垮著一張臉,“我的錢就是他的錢,什麽還不還的?再說,我們的事與你無關。”
“好好好,我不管。”方霧拽著他不放,央求道:“我手頭的事剛好打點完,既然你來了,一起吃個飯吧。”
白左寒冷笑著諷刺:“杜氏拍賣行過手的都是頂級收藏品,需要你來打點?杜佑山好歹還有點藝術修養,你就一暴發戶,懂個屁,別拉低了人家的檔次!”
方霧不頂嘴,隻是笑微微地欣賞白左寒的怒容,“那我這就打電話定位置。”
“恕不奉陪了。”白左寒甩開他的狼爪,摔門就走。
方霧緊隨其後:“你怎麽每次看到我都跟炸了毛的小白貓一樣?”
白左寒不搭腔,忍著一肚子莫名其妙的火氣徑直走出大堂,迎麵遇到杜佑山。杜佑山熱情洋溢地招呼道:“左寒,怎麽匆匆忙忙地來了就走?”
白左寒吊起眼角瞟他一眼:“杜佑山,奉勸你去醫院拍個片,做做複健,你瘸了。”
杜佑山僵化成石柱:“胡,胡說……”
白左寒目不斜視地繞過他,出了大門,好似要逃離什麽可怕的東西快步走向陸虎。
方霧走得更快,堵在他的車門前:“左寒,我們心平氣和地談談不好嗎?”
白左寒扳開他,非常非常“心平氣和”地說:“談吧。”
“你瞧,太陽這麽大……”方霧死皮賴臉地卡在車門處:“一起吃個飯,我們邊吃邊談。”
白左寒不勝其擾,發狠拽開他,鑽進車裏用力帶上車門:“老子不惜吃你的飯!滾!”
方霧幹脆橫到車前:“連和我吃個飯都不肯,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怕什麽?不喜歡我你會那麽怕嗎?你就是這樣,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隻懦弱的鴕鳥!”
白左寒稍微鬆開離合,不輕不重地拱了他一下,恐嚇道:“閃開!否則撞死你!”
“撞唄。”方霧兩手支著車頭,泰然自若:“告訴你,我今天偏就要約你吃飯!”
“我不吃不行嗎?你這哪是約?你是強迫!你神經病!”白左寒當然沒種真的撞上去,他一邊口出惡言一邊掰了掰倒車鏡觀察車後情況,見後麵還有點空位,忙慌手慌腳地換擋倒車,哪想倉皇之下掛錯了擋,腳下離合一鬆,砰地把方霧撞出兩米遠。
當下,站在門口抱著手看笑話的杜佑山大驚失色,匆匆跑下台階:“方霧,你沒事吧?”
白左寒由於驚嚇過度而煞白了臉,跌跌撞撞跳下車撲過去,“喂,喂……”
方霧忍著肋下刺痛努力撐起上半身,驚愕且悲憤地瞪著他:“你還真撞我?啊?”
白左寒拙於解釋,支支吾吾地說:“我,我……”
方霧涵養盡失,鉗住白左寒的手腕,恨聲道:“竟然為了個吃軟飯的小白臉想撞死我?他給過你什麽?你有良心這樣對我?白左寒,我犧牲過多少?你忘記了叫佑山提醒你!我有錯我不是誠心悔過了嗎?你還要我怎樣?你現在是教授了不起啊?我暴發戶?我沒檔次?你清高什麽得意什麽?沒我你能有今天?”
“不是的,我是想倒車,掛錯擋了,對不起……”白左寒見對方疼得麵無人色,也是追悔莫及,慌亂地在他身上摸索:“傷到哪了?沒,沒事吧?”
杜佑山阻止道:“別亂動,趕緊去醫院拍個片!”
白左寒這才冷靜下來,與杜佑山合力把方霧扶進車裏送去醫院。
做完全麵檢查後,基本能確定方霧沒有什麽生命危險,傷得不算重,隻是一根肋骨輕微骨折,甚至不需要做胸廓固定,另外有些無關緊要的部位有筋骨淤血的現象,並無大礙。杜佑山建議他住院觀察兩天,方霧嗤笑:“我哪有這麽嬌氣?沒事,不用住院,我討厭醫院的消毒水味兒。”
杜佑山沒轍:“那你就回酒店去好好休養吧,不是什麽大傷也得留意著。”
醫生開了兩瓶藥水讓方霧掛完就可以走了,杜佑山有事要忙,囑咐兩句便先行告辭,剩下那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白左寒被方霧看得全身發毛,幹笑兩聲:“你還住酒店?”
“是啊,要不住哪?”方霧話裏帶話。
得,一句話把白左寒噎得心慌意亂,不敢再亂找話題說。
方霧趁護士和醫生不在,握住他的手陶然自得地摸了又摸,又捉起來放到唇邊吻一吻,柔聲道:“對不起,我說話太重了,你別往心裏去。”
想不往心裏去多難?那些話字字句句戳進心裏,攪得人寢食難安,白左寒試圖抽出手挪遠一點兒。
方霧握得更緊,語重心長地說:“左寒,你就夠幼稚了,還找個比你更幼稚的小鬼,早遲要不歡而散。我是全世界最了解你的人,你就是心軟又沒主見,舍不得那個小白臉。你摸摸自己的心問問自己,他到底適不適合你?不是我說,一旦失去新鮮感你就會累了。我不強迫你,站原地等著你回頭,誰叫我有錯在先?不過我們總歸是要在一起的,你還不如及早醒悟,少走點彎路。”
白左寒沒有掙開他的手,眼中聚集了滿滿的霧氣。
柏為嶼拉著樂正七去村頭那家十年沒有改進設備的街機店打遊戲,樂正七現在可玩的東西五花八門,對這種老式街機不那麽熱愛了,倆人興致缺缺地玩了幾把,旁觀左右,發現都是一些小學生在那玩,頓覺沒趣,悻悻地出了店去吃晚飯。柏為嶼感到很遺憾,想起幾年前自己第一次帶樂正七來玩,樂正七是多高興啊——高興得直冒鼻涕泡!那時的小七仔才一米四幾,細胳膊細腿兒,臉蛋卻很有肉,皮膚像剝了殼的水煮蛋,眉目漂亮得甚至看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他稀罕死了,可勁兒地討好寵愛對方,卻偏偏要擺著一張臭臉凶臉,張口就是損人挖苦,賤兮兮地巴望樂正七來毆打他糾纏他。
天黑了,倆人在路邊攤各要了一紙碗水煮,連椅子都沒有,便就地蹲下,頭對頭呼嚕嚕吃起來。樂正七含著一個貢丸,臉頰鼓起一個包,口齒不清地問:“小空最近忙什麽?影子都沒見。”黑貓在他身邊喵喵叫著繞來繞去,他時不時喂它一塊肉。
“天曉得。”柏為嶼呱吱呱吱地嚼著牛百葉,“你不也忙的很?三天兩頭不在。”
樂正七一捶大腿:“研究所那幾個老頭見我好用,個個拿我當槍使!日啊!”
“你是把好槍就多使使唄,別廢話。”柏為嶼把自己碗裏的鴨血夾進樂正七碗裏。
樂正七則把自己碗裏柏為嶼愛吃的東西夾給對方,“指不定我一畢業就被研究所要去,麻煩!”
“哈!那還真不錯!”
“不錯你媽!”樂正七白眼:“你怎麽和魏南河一調子?”
“那你畢業想幹什麽?”
樂正七答不上來,氣鼓鼓地說:“我也不知道。”
“唉我說,你看清楚再夾,我不吃鴨腸。”柏為嶼嫌惡地撥開樂正七夾給他的鴨腸。
“那是通心粉。”
柏為嶼咬了咬,啊呸一口吐出來,“通你的頭!”
兩個人蹲著挪到路燈下,看清楚後接著吃,樂正七一筷一筷地把鴨腸從柏為嶼碗裏夾出來塞進嘴裏:“這不吃那不吃,娘們!”
柏為嶼順手從地上夾起隻死蟑螂丟他碗裏,“你倒是吃啊。”
樂正七氣定神閑地在湯裏漂了漂蟑螂,一口咬掉半隻,“嘖,不新鮮。”
“敗給你了成不?”柏為嶼連打三個哆嗦,剛才筷子夾過蟑螂,他也不敢再用,連碗帶筷擱地上。
樂正七陰森森地一笑:“蟑螂最好吃的你知道是什麽嗎?肚子裏的黃汁……“
柏為嶼毛骨悚然:“嗷……閉嘴!”
樂正七吐舌頭,舌頭上趴著那隻死無全屍的蟑螂:“有汁不?”
“好惡心——嘴巴別靠近我!”
“偏要靠近你!”樂正七吐掉死蟑螂,放下紙碗欺身而上,啪嘰在柏為嶼臉上親了一口。
柏為嶼左躲右閃,學夏威大驚小怪地嚷嚷:“呀滅跌~呀滅跌~”
“你叫破喉嚨也沒人來救你啦!咪啾咪啾~”樂正七獰笑磨牙,打打鬧鬧中親錯了位置,一嘴親在柏為嶼眼睛上。
柏為嶼抹一把糊眼的油,又撩起衣擺擦了擦,奮起反抗:“小子,敢跟哥哥我耍流氓?皮癢了是吧?”
樂正七立馬示弱,抱住臉撒嬌:“為嶼,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過路行人無語地看著那兩個大男人在公共場合亂搞。
柏為嶼推翻樂正七,“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親了老子幾下?十倍還來!”
樂正七把臉捂了個嚴嚴實實:“你變態!傑士邦——救我!”
黑貓懶懶地喵了聲,埋頭啃骨頭。
“啊呀哈?是哪個變態先親的?”柏為嶼找不到地方下口,摳他的手指:“把手拿開!”
樂正七捂臉扭屁股,得意忘形地悶笑:“求我啊~”
“不求你!”柏為嶼捧著樂正七的臉,在他的額頭上親了一口。
樂正七從指縫中偷瞥一眼,看到柏為嶼笑嘻嘻的,眼中卻有淚光。
一定是被油給嗆的,他想。
走在回家的路上,滿天的星星照亮山間的羊腸小路,柏為嶼走在前麵走,樂正七連連打嗝跟在後麵:“吃飽了就想睡,困!”
“累了?”
“有點。”
“我背你吧。”
“壓扁你。”
柏為嶼炸毛了:“開玩笑,你不是我從小背到大的?”
樂正七一踹他,“我快和你一樣高了,南河都快背不動了。”
柏為嶼走到前麵蹲下,豪爽地一豎大拇指:“來,哥哥背你。”
樂正七也不矯情,手腳並用爬上去。柏為嶼站起來顛了顛,取笑道:“也沒多重。”
樂正七扶著他的肩,惡作劇地使出一點勁一蹦。
“別亂動,想摔死?”柏為嶼果然趔趄了好幾步。
樂正七沾沾自喜:“以前我怎麽蹦你都背得好好的呀。”
柏為嶼立即改口:“你這肥豬!”
“看我明年長的比你還高,到時我背你。”樂正七抱著他的脖子,竊笑了一半,突然看到天邊劃過一道亮光,驚喜交加地大喊:“啊!流星!快許願!”
柏為嶼大聲吐槽:“流星啊!樂正七許願他這輩子都沒柏為嶼高!”
樂正七目瞪口呆:“你你你!”
柏為嶼猖狂大笑:“啊哈哈哈——想比我高?沒門!”
樂正七泄憤般一蹦,又一蹦:“柏為嶼,你真陰險!”
柏為嶼被他蹦得左搖右晃:“哎呦哎呦,再蹦我就跳前麵那溝裏!”
樂正七豎中指:“你眼睜睜地看著我長大不服氣了吧?耍陰謀詭計是沒有用的!以後我會長的比你高,身材比你好,也比你帥,氣死你!”
柏為嶼沒頭沒腦地說:“以後我可沒法眼睜睜地看著你長大啦,說不定我們就要分開了。”
樂正七呆了一瞬,緊張地收緊手臂:“什麽?為什麽要分開?”
“噗——和你開玩笑的,瞧你緊張個什麽勁呢?”
樂正七鬆下心,往他腦袋上鑿一個暴栗:“讓你耍我!”
山間的初夏夜風涼爽宜人,樂正七玩心大起,用串在鑰匙扣上的小手電緊緊照著走在前方的黑貓的屁股,黑貓不滿地嗷嗷直叫,不斷扭頭去抓那一簇甩不掉的討厭黃光,一不留神,噗通一下栽進草叢裏。
那兩個始作俑者一起幸災樂禍地笑得人仰馬翻。
黑貓狂怒無比,滿頭滿身沾滿草屑爬出來,一路咆哮著奔走了。
兩個壞蛋笑得更厲害了!
好不容易順了順氣,柏為嶼止住笑又顛了顛背上的人,一搖一晃地繼續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他冷不丁冒出一句話:“寶貝七,我以前是真喜歡你!”
樂正七憤然問:“以前喜歡?怎麽,現在不喜歡了?”
柏為嶼笑:“現在也喜歡,永遠都喜歡。”
樂正七下巴支在他肩上,有點兒害羞:“我也是。”
我愛他
工程期尾新運來的石料和前幾批顏色差別極大,工程隊的包工頭打電話給白左寒,要他定奪一下是否要用新石材,白左寒到工地一看,那批石材實在沒法將就,得全部退回去,石材廠方麵收了定金,自然是含含糊糊地推卸責任。幾百萬的資金不可忽視,白左寒帶上律師去郊區石材廠花了一整天時間談判,最後達成協議多追加一筆款子,廠長承諾加急從外地調一批石材過來才了解這事。
從石材廠出來,白左寒已熱的渾身疲軟,精神透支過度,覺得累透了,怕是有點中暑。他在路邊攤吃了點東西,強打精神開車回家,頭腦昏昏沉沉的,正是心煩氣躁得很,方霧不合時宜地打來電話,手機呱唧呱唧吵個不停。
白左寒不想接電話,便將手機設成靜音假裝沒看到,方霧電話一停,楊小空電話來了,手機一亮一亮的,楊小空完了是方霧,兩人跟接力棒似的輪番打,白左寒翻個白眼,真想兩個都甩掉誰都不理!到了家一看手機,未接來電方霧五個,楊小空六個,白左寒沉吟片刻,回撥楊小空的號碼:方霧那個厚臉皮可以不理,楊小空是隻敏感的小兔子,再不接電話小兔子就要著急了。
果不其然,楊小空迅速接通了電話,焦急地問:“你怎麽不接電話?”
“剛才有事,手機靜音了。”白左寒關上院子的大門:“在家好玩嗎?新姐夫怎樣?”
楊小空不安道:“就那樣唄,我跟長輩一塊兒去喝喜酒,對姐夫不是很熟。”
“過年過節串串門就熟了。”白左寒口氣冷淡。
“你忙什麽呢?”楊小空不想繼續那個無中生有的“姐夫”話題。
“我從石材廠回來,那混蛋廠長……”白左寒走上台階,摸出鑰匙正準備開門,門從裏麵開了,方霧的笑臉無限放大在眼前,這一驚非同小可,白左寒嚇得頭發都要豎起來了,一把捂住方霧的嘴巴示意他不許說話。
楊小空聽他說了一半沒聲音了,疑道:“石材廠廠長怎麽了?”
“哦,哦,他運了一批顏色差距很大的石材,”白左寒語無倫次:“那個什麽,我找他談判來著呢……”
“談好了嗎?”楊小空遇到的麻煩解決的很順利,故而口氣愉悅。
“談好了,你別操心。”白左寒把貼近手機的方霧推開,怒目質問他:誰讓你來我家的?
方霧嘿嘿一樂:“我……”
白左寒使勁擺手:別說話!
“你在哪呢?”楊小空問。
“在家。”白左寒說完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旁邊有誰嗎?”
“沒,沒人!來福拱我呢,唉,你什麽時候回來?”白左寒捂著手機往沙發角縮,朝方霧發出哄豬的嗬斥聲:“去!去!”
楊小空雲淡風輕地笑道:“我半年才回家一趟,打算多呆幾天。”
方霧不依不饒地俯身壓在他身上竊聽電話,同時食指比在唇間,用眼神表示自己不會發出聲音,但如果不讓他聽,那可就說不定了。
白左寒瞪著方霧怒不敢言,“也是,你自己定吧。”
“左寒,天氣太熱,你得買點藿香正氣水備著。”
“好的。”
“空調別一整天一整天的吹,會吹出病的。”
方霧無聲地勾起白左寒的耳垂輕嘬,眼神裏是好整以暇的挑釁。
白左寒竭力避開:“知道。”
“沒什麽事,那我掛了。”楊小空的聲音輕緩而柔和:“明天再給你電話。”
方霧已然吻到了白左寒唇角,手指四下遊移。
白左寒拽緊對方的後衣領,冷汗從背脊上滑落下來:“行,好,拜拜。”
楊小空停頓半秒,一字一字說:“白左寒,我很愛你。”
白左寒咬了咬舌尖讓自己清醒些,控製住顫音回應道:“我也愛你。”
方霧迫不及待地替白左寒掐斷通話,粗魯凶狠地吻住了他的唇。
白左寒甩手給對方一巴掌:“你有病啊?”
“我能容忍他呆在你床上這麽久,還聽你們親親我我?”方霧絲毫不讓:“我有病?我沒病也快被你逼出病了!”
“你答應給我時間好好和他談的!”
“上回我也答應你,你和他談著談著就反悔了!”方霧猙獰了麵孔:“你隻管他會不會傷心,怎麽不管管我?我的心就不是肉長的?我受不了了!”
“我就愛他怎麽了?我就在意他傷不傷心怎麽了?你受不了誰讓你受啊?你有完沒完?老子我缺了你們照樣活!我誰都不要!”白左寒歇斯底裏地爆發了,打開門往外指:“全都給我滾!”
方霧頹然地收斂了氣焰,走過去抱著他安慰道:“好了,別生氣。我保證不和他起正麵衝突還不行嗎?他來我就走。”
白左寒冷靜下來,心酸得眼圈發紅,“對不起。”
方霧將十指攏進他的淩亂的發間輕輕梳理,而後吻吻他的額頭,苦笑不語。
楊小空打完電話後,若有所思地呆坐了幾分鍾,轉而找到一個接待他的人說:“請幫我訂一張機票,我今天就回去,越快越好。”
柏為嶼一連三天沒回家,不知道在忙什麽,段殺沒人虐待反而失眠了,下班抽空去了妝碧堂幾趟,竟然沒有一次逮著柏為嶼,隻好三五不時打電話給他,確定他沒有想不開玩跳樓玩割脈,到了第四天更是隔兩個小時就打一通,柏為嶼一個上午接了第三通段殺的電話,煩了,狂吼:“老子跟你好好說話你不領情,一直打電話幹什麽?沒罵你你皮癢啊?”
段殺木頭人般呆呆地問:“你在哪?我去接你吧。”
“不用。”
“你,你不會做傻事吧?”
柏為嶼惡言相向:“你搞笑的吧?老子會為你這人渣自殺?吃屎去吧!”
段殺鬆了一口氣:“我還欠你很多錢,你不要了?”
“你想的美啊!”柏為嶼爆粗口:“幹嘛不要?我 操!大爺這幾天忙的很,忙完再找你討債。”
“哦,好。”段殺的口氣明顯高興起來。
柏為嶼摔了手機,火氣蹭蹭蹭竄上來:“有病不去看病,賤貨!”
段殺也覺得自己病的不輕,病得都像變了一個人,從來沒有這麽落魄過。他到大學城來花三塊錢請弟弟吃了碗餛飩,旁敲側擊地問:“段和,你這個月工資發了嗎?”
段和不假思索:“發了。”
“夏威呢?”
“發了。”
“一共多少?”
段和警惕起來,“差不多……六千吧……”
“六千八啊?借我三千八。”段殺一臉理所當然。
段和差點噴出湯來:“六千!不是六千八!隻有六千,沒有八!”
“借三千吧。”段殺的口氣不容反對。
“你怎麽這麽討厭哦?拿去拿去!密碼你知道的,自己去取吧。”段和隻好拿出自己的工資卡遞給他,淚奔:三千八就三千八好了!無賴啊,你上個月欠的錢還沒還我!
段殺伸手:“給我支煙抽。”
“我沒有煙……”
“再給我一塊錢坐公車。”段殺摸摸褲兜,隻剩一枚硬幣了,不夠轉車。
段和拿著勺子的手抖得如篩糠:“哥,你怎麽窮困潦倒到這地步?你的工資呢?”
“工資卡在柏為嶼那。”
“他不給你錢花嗎?”
段殺不耐煩:“別廢話,給我錢。”
段和無語:借錢還這麽凶,什麽態度啊?
被迫支援貧困戶三千八,段和越想越不對勁,便給柏為嶼打電話興師問罪:“喂,你搞什麽?上次我就想說你了,吃一餐飯花兩千多,你暴發戶啊你?”
柏為嶼哼道:“關你屁事?”
段和火冒三丈:“喂!你一分錢不賺全靠我哥養,也不知道體諒他,他窮的連包煙都買不起,你把錢花哪去了?”
電話那一頭沒有聲音,一陣讓人尷尬的沉默。
段和罵完也覺得過意不去,悻然道:“為嶼,不好意思,我口氣太衝,我道歉,不過你們這樣過日子可不行……”
柏為嶼淡淡道:“他沒和你說嗎?我們分手了,他現在和別人在一起。”
段和張大嘴:“啊?”
柏為嶼繼續說:“我會把他的工資卡還他的,你放心。”
段和搞不清這是什麽狀況:“啊?”
“沒別的事掛了,拜。”
段和捏著手機犯癡呆半天,義憤填膺地撥通他哥的電話:“你和為嶼分手了?”
段殺一口否定:“沒。”
“沒你的頭!那你們倆鬧什麽矛盾?”段和嚷嚷:“你把錢都花到誰身上去了?”
段殺難得見弟弟生這麽大的氣,隻得老實說:“武甲他……”
段和沒聽他說完就大喊:“你腦子被豬踢了啊?快去給為嶼道個歉求他原諒,不然後悔死你!”
段殺聽傻了:這書呆子弟弟從來沒有用這麽放肆的口氣和他說話!
“你是我哥嗎啊?”段和情緒激動:“啞巴啦?”
段殺緩過神來,惱羞成怒:“我的事不需要你指手畫腳!”
段和反唇相譏:“我才不屑管你,你把錢還我!上個月三千五,這個月三千八,加兩百塊利息,一共七千五,馬上!立刻!迅速還我!”
“沒錢。”
段和耍無賴:“我和奶奶說你搶我錢——”
“去說吧,誰怕你!”段殺氣急敗壞地關掉手機,才不理會他那麽多,按計劃交了房租和車子按揭,還剩一千,尋思著去買一套新的床單被褥。
進了超市,段殺在貨架前後打轉,怎麽也找不到小鹿斑比。導購小姐問:“先生,請問您需要買什麽?”
段殺比劃著說:“小鹿斑比,米黃色的底……”
導購小姐掩嘴而笑:“迪士尼係列沒有了。”
段殺發窘,“什麽時候有?”
“應該不會有了,半年前就斷貨了。”導購小姐問:“要不你買藍皮鼠和大臉貓吧?小朋友挺喜歡。”
於是,段殺買了一套藍皮鼠和大臉貓回家鋪上,小鹿斑比舍不得丟,塞進洗衣機裏洗了兩遍,三八線洗不掉,那灘尿的形狀還留在布麵上,他把被單晾到陽台,看著那灘尿忍俊不禁。
他一門心思想把柏為嶼求回來,卻沒臉見對方,也沒臉見武甲。
把家裏打掃幹淨,送沙發套去幹洗的半路上,段殺遇到武甲,武甲挑起一邊眉毛端詳他一番,目光停留在他手上的兩個黑色垃圾袋上,問:“這是什麽?”
段殺照實回答:“沙發套,送去幹洗。”
“有什麽話想和我說嗎?”
“……你的傷怎麽樣?”
“老樣子。”
兩個人冷場了。
小區道路兩邊立滿了芒果樹,豐茂濃綠的樹冠上掛滿綠中泛黃的芒果,空氣中漂浮著縷縷奇異的香甜。附近的小孩最喜歡和保安玩貓抓老鼠,趁保安叔叔沒留意就蹭蹭蹭爬到樹上摘芒果,斯文點的則是用竹竿去勾,其實芒果收獲後全屯在值班室任由住戶去領取,保安隊禁止私自采摘是擔心住戶的安全問題,但小孩子們就是屢教不改,偷摘芒果成了一年當中的一件盛事,個個樂此不疲。正是盛夏,傍晚時間略微涼快,出來散步乘涼人們三三兩兩地從他們身邊悠閑地踱過,打鬧玩耍的小孩跑來跑去,唯獨他們兩人靜止一般幹杵了兩分鍾,段殺心神不定地躲閃武甲的目光,沒話找話說:“要不,去完幹洗店,一起吃個夜宵?”
“我晚飯還沒吃,吃什麽夜宵呢?”
“哦,那你快去吃飯,我先走了。”段殺良心有愧,巴不得趕緊逃。
“你別急著走,我有話問你。”武甲繞半圈截住他的去路,側臉看著他,笑容曖昧:“叫你考慮考慮我們的事,你倒是三天不見人影。”
“我?我最近到新單位上班很忙。”
“然後?”
“沒空去找你,不好意思。”
“然後?”
“柏為嶼又不在家裏……”
“然後?”
“我還沒和他商量好……”幸而段殺兩手提著東西,要不就抓耳撓腮了。
武甲看笑話般看著他:“和他商量什麽?”
段殺慌不擇言:“我有急事,改天你有空,我們再坐下好好談。”
“幹洗店十點才關門,你不需要那麽急,我現在就有空,你談吧。”武甲毫不讓步。
段殺沒轍,“我不知道怎麽和你說。”
“你真是越來越不像樣了,”武甲和顏悅色,說出來的話卻強硬非常:“怎麽想就怎麽說,我們的事今天就解決,給我幹脆一點。”
“對不起,我……”段殺在腦袋裏拚命搜刮委婉的語句,無奈他說話簡短霸道慣了,不知道什麽叫委婉。
武甲了然,依然笑著說:“拒絕我就一句話而已,我當初拒絕你可沒這麽婆婆媽媽。”
段殺窘迫地偏頭避開對方咄咄逼人的氣勢,“對不起,我愛他。”這句話說出來連自己都想抽自己兩個耳光,在柏為嶼麵前說愛武甲,在武甲麵前說愛柏為嶼,這輩子再沒有幹過這麽龜毛又可恥的事了!他鼓起勇氣抬眼與對方直視,一半歉疚,一半釋然,沒有左右為難,沒有三心二意,堅定地添上一句:“我沒法和他分開。”
十幾年來難以割舍的暗戀對象不是站在他麵前的這個武甲,是年少時那段胎死腹中的初戀,他太固執自負,沒有察覺那久遠的愛情早已化成了一潭回憶中的死水,永遠擊不起什麽漣漪。每當他的腦海中出現武甲,總是在反反複複地追憶往事,沒有現在,沒有未來,隻有回憶——他有多麽迷戀消失無蹤的回憶,就有多麽偏執,這一份無關痛癢的執念簡直要了他的命!
同樣一句“我愛他”,聽到這三個字的兩個人,截然不同的反應,武甲落寞地笑了一笑,沒有太大情緒起伏,回他一句:“我知道了,是我自作多情以為你還有這方麵的意思,非常抱歉。”
段殺混混沌沌地應付了幾句,沒臉接受武甲的歉意,誰都沒做錯,錯的隻有他一個人,他是一個瞎眼遲鈍的大狗熊,舍不得懷裏的西瓜卻還想撿玉米,好笑。那一場車禍他就應該看清自己的心了,他本該憤怒本該憎恨,甚至本該揍一頓肇事者,但他看到摔在車邊滿臉是血的柏為嶼,理智瞬間瓦解,自己說了什麽幹了什麽都由不得自己了,手中溫熱的鮮血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怎麽搖晃柏為嶼都得不到回應,第一次感到天塌地陷的絕望。
他是千真萬確愛慘了柏為嶼,卻不知著了什麽魔怔拎不清輕重,如此狠心將對方傷得肝腸寸斷。柏為嶼前途盡毀後,他省吃儉用一點點摳出錢存起來,希望能攢一筆積蓄好好規劃他們的將來,他曾經計劃存十年的錢給柏為嶼開一個私人性質的小展,再存三十年的錢給他們買一套自己的房子,兩個人泡在誰都沒有體會過的蜜月期裏,滿心憧憬地談論他們的未來,卻被突如其來的、該死的往事打碎了!想起那一晚柏為嶼傷痛欲絕的眼神,他猛然心疼得無以複加!自責無用,當務之急是快把柏為嶼求回來當寶貝揣在心窩裏萬事言聽計從,任對方打罵,隻希望打過罵過,往事一筆勾銷,今後照常過日子。
決裂
隔壁鄰居家的那頭孬孬從小吃得太好,比普通狼狗要高壯得多,自從結紮後更是吹氣般肥起來,早先柏為嶼常帶著它走樓梯,而這小半年來肥狗已經爬不動了,一到樓梯口就屏氣凝神紮馬步,非要乘電梯不可,連它的主人李英俊都拖不動它。
段殺送洗沙發套回來,看到李英俊和柏為嶼一人抱著狗頭一人抱著狗屁股合力連拖帶拉,李英俊漲紅了臉咒罵:“你這死狗還不運動?再不減肥小心得高血壓!”
柏為嶼配合著他扛了兩層台階,累得直喘粗氣:“奶奶個熊,哪是它減肥?根本是我減肥嘛!”
之前段殺滿腦子都在想著怎麽求柏為嶼回來,設想好的一大堆或強硬或卑下的各種行動還沒有付諸行動,柏為嶼就回來了,這讓他很是意外又異常狂喜,傻站在原地看著對方發愣。
柏為嶼朝他努努嘴:“還不快過來幫忙!”
段殺連聲答應,走過來拍拍狗頭,命令的話還沒說出口,那狗哀怨地“嗷”一聲,逃命似的呼哧呼哧往上爬。
“這頭吃裏扒外的賤狗,”李英俊揉揉手腕跟上去,大聲抱怨:“想累死你爹我啊?”
柏為嶼唇邊噙著笑,嘲諷段殺:“你就隻能嚇狗。”
段殺很久沒有看到柏為嶼的笑臉了,感動地情不自禁拉住他的手:“為嶼,我……”
“回去說吧。”柏為嶼淡然收回目光,邁步往上走。
三人有電梯不乘,陪著狗做減肥運動,李英俊在前麵絮叨著教訓自家的笨狗,另兩個人在後麵默默地牽著手,段殺看著柏為嶼,柏為嶼的目光卻左右漂浮,落不到一點實處。
費勁千辛萬苦爬到家門口,狗趴在地上成了一灘爛泥,委屈地嗚咽不休,李英俊謝了柏為嶼,看到那兩個緊牽在一起的手,罵罵咧咧地壞笑道:“別這麽旁若無人地秀恩愛行不?惡心!”
柏為嶼不予置否,還是笑著,揮揮手告別。
家裏整理得井井有條,段殺憂心柏為嶼又要動粗,搶先一步控製住他的兩隻手,“不要搞破壞了。”
柏為嶼瞥一眼那愚蠢的床單,評價道:“難看死了。”
段殺局促地笑笑,還有什麽事比柏為嶼依然留在他身邊更美好?他慶幸極了,打碎的舊東西可以重新買,裂了的感情可以用時間縫合,隻要有柏為嶼,天長地久觸手可及,他滿心歡喜,攬過柏為嶼的腰低頭欲吻。
柏為嶼往後一躲,冷冰冰地問:“你又要嫖我了?”
段殺將他抱得更緊些:“為嶼,我有話和你說。”
柏為嶼搶著說:“我也有話和你說。”
“我先說!”
“我先說!”柏為嶼堅持。
段殺急切道:“我先說!”
柏為嶼按著他的胸口隔開距離,謙讓地彎了眼角:“你先說吧。”
段殺反而卡殼住了,有很長很長的話要說,不過他嘴笨,幾經糾結打好草稿的話,不知該先做道歉還是該先給承諾。
“說吧。”柏為嶼又催。
段殺專注地望著麵前這一雙黑幽幽的眸子,忍不住心尖發顫,他在柏為嶼的眉間落下一個吻,所有的承諾和歉意全凝聚成一句話:“我們重新在一起吧,我發誓不會讓你再受半點委屈。”
柏為嶼嘲弄地看著一臉嚴肅的段殺,眼前的視線突然模糊了,許許多多不爭氣的淚水爭先恐後從眼眶中奔逃出來。
他們從感情危機到鬧分手,柏為嶼凶悍地又是吵架又是動粗,卻始終都沒有在他麵前掉一顆眼淚。段殺心跳停止了半拍,驚慌失措地抹開對方眼角和腮邊溫暖的淚水,指尖不自覺地微微顫抖:“為嶼,你怎麽了?”
“你說完了?輪到我說。”柏為嶼短促地抽了兩口氣,從褲兜裏掏出工資卡和信用卡放在桌麵上,再走到冰箱邊,扯下那張欠條撕成碎片丟進垃圾桶:“卡還你,那些賠償我不要了,我和你一刀兩斷。”
段殺完全不以為意,扳過他的肩求道:“你別和我賭氣!”
“我要離開五年。”柏為嶼說:“去泰國的一個小村鎮支教。”
段殺慢慢地瞪大眼睛。
柏為嶼補充道:“合約已經簽了,誰都不能阻止我。”
一股火熱的血氣猛衝腦門,段殺勃然大怒,失控地吼道:“你為什麽不和我商量!”
柏為嶼沒有回答,那眼神分明在質問:商量?我什麽都和你商量,顧及你的感受,把你的決定放在第一位。你呢?你呢?!!
段殺用盡力氣抱住他,沒法接受這個事實,仍舊不死心:“和我在一起,哪裏都別去。”
柏為嶼搖了搖頭:“不好意思,我不夠大方,我們不可能了。”
“我和武甲說清楚了,以後絕對不會再有半點牽扯,我發誓!你再信我一回!”
柏為嶼把他的辯解全當耳邊風,自顧自說:“我走了後,你如果遇到合適的人,記得打電話通知我。”
“我不和你分!你沒聽懂嗎?我不分!”段殺憤激地指著自己額頭上的傷:“你拿酒瓶子砸我,死活不肯和我分手的氣魄哪去了?什麽都可以重新來過的!柏為嶼我愛你,我發誓對你好,我發誓!求你別賭氣!”
柏為嶼往後退了數步,出奇平靜地注視著他,“我沒求過你嗎?”
“……”有,一開始出現危機,他們談過,柏為嶼也求過他,他卻陰奉陽違。
“我不夠愛你嗎?”
“……”他又怎麽不知道,自從前途盡毀後,自己是對方唯一的支柱,這輩子再沒有人像柏為嶼這麽愛他了。
“我沒給你機會嗎?”
“……”他沒有一句答得上來,他也沒臉再說繼續相愛,繼續在一起。
“我就這麽跌價,你說分就分說合就合?”柏為嶼說完,轉身往廚房走。
段殺呆了幾秒,驟然反應過來柏為嶼要幹什麽,忙驚恐地追進廚房,張嘴還未來得及阻止,柏為嶼已找到一瓶啤酒,猛地往自己頭上砸去。
“為嶼!”段殺搶上前徒勞地捂住他的額頭。
柏為嶼丟下酒瓶渣,天昏地暗,晃了晃,定下身形後立刻推開他,用手背一擦腦門上的鮮血,發出重重的喘息聲:“別碰我!”
段殺呆滯地保持著可笑的錯愕神情,張著嘴,什麽話都沒說出來,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柏為嶼抹一把臉上冰冷的啤酒,“還你了!這樣,可以和你分徹底了吧?”他問,哭慘了的一張臉上淚水混著酒水,絲絲血跡沿著眉梢往下滴落,一雙淚眼從指縫之下露出來,既怨又恨。
段殺握緊了的拳頭緩緩鬆開,目光渙散了,滴水成河的往事在心間流淌而過,絕望得幾乎感覺不到疼痛,他恍惚地覺得自己的靈魂一刹那間抽空了,打小自負慣了,今天才發現,有些事是挽回不了的。
柏為嶼在屋子裏翻找自己要帶走的東西,一邊找,一邊狠命克製源源不絕的淚水,如此慘烈地愛傷過一次,今生不再敢毫無保留地付出了,這個屋子裏的每一件事物都是兩個人的,單獨屬於他的,少得可憐。
他打開房門,最後一次回頭看一眼,有很多舍不得,隻能咬咬牙都放下,那個他深愛過的混蛋仍然站在那兒,背對著他,背影憔悴不堪。
哪怕有再多傷害,他也堅信段殺是真的愛他,那一定一定是愛,明明明明有愛,為什麽轉頭就愛上別人,突然說要分手?他怎麽想也想不明白!那時他心血來潮要用油性筆畫紋身,從段殺的胸口畫到小腿,畫裸女畫黑貓警長畫兔斯基,盡不畫正經的東西,許多天都洗不掉,段殺氣不過但不會畫畫,便把他摁過來在他背上寫字,寫二皮臉寫兔崽子寫小流氓,他一邊咒罵一邊舉起兩麵鏡子,一前一後對著角度照,扭得脖子都快斷了,才看清所有的字,在橫七豎八的字中,他看到自己後腰上有三個字:“我愛你”。
他嗓音洪亮地命令:“給老子寫到前麵來!罰你寫一百遍!”
最後他趾高氣昂地頂著滿胸脯“我愛你”,大咧咧的叉腰照著鏡子,臭屁地逼段殺給他拍各個角度的□,滿意地直哼哼,還一個勁追問忍笑忍得很辛苦的段殺:“我是不是帥到地平線以外去了?”
他從小就學會在人前偽裝成堅強好勝的老大哥,隻有在段殺麵前才不自覺地流露本性,其實他很幼稚,很膽小,也很沒主見,段殺把他當小孩子一樣嬌慣著,對他五花八門的小把戲都照單全收,在他沒拿到駕照時風雨無阻地接送他,從沒在他身上吝嗇過一分錢,替他求情在自己手上留下永久的傷疤,甘冒風險為他頂罪……如果那都不是愛,怎麽會在分手後任由他施暴動粗,任由他勒索荒謬的賠償?
他們曾經抽同一支煙,用同一個水杯,穿同一條牛仔褲,有多少美好的往事,永生難忘。他倒回來,從背後抱著那人,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落了下來:“你對我好的,我都記著呢,謝謝你。”
深夜,楊小空走出機場,晃亮的燈光照在他略顯疲憊的冷峻臉孔上,顯得駭人地蒼白。招了輛計程車坐進去,他習慣性掏出一包煙,抖出一根叼在嘴上,火未點,馬上意識到這不太禮貌,便用兩根手指夾著那根煙神經質地在指間轉動。
厚厚的雲層擋住了天空微弱的光亮,空氣悶熱潮濕,雨水將下未下。對司機說了地址,楊小空沒有再開腔,眯眼看著計程車的後視鏡上掛著的幾串很新鮮的茉莉花。清新的香味彌漫在車子裏,讓人煩亂的思緒稍微靜下來,那雪白的花瓣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清綠,既病態嬌弱,又奇異地惹人憐惜。
車行至軍區大院內,大雨傾盆而下,司機抱怨道:“瞧,也不等你到家再下。”
“沒關係,到門口叫我朋友來接。”楊小空說著,掏口袋準備零錢。
車很快到了家門口,楊小空數好錢遞給司機:“師傅,多給你三塊錢,你給我串花吧。”
司機爽朗地笑道:“不用不用,這一塊錢三串,便宜的很,送你一串好了。”
“你拿著,不然我不好意思要的。”楊小空執意塞進他手裏。
“嗬嗬,你真客氣,喏,那都給你吧……”司機也不再推辭,摘下所有花串遞給他:“你不叫人來接?這雨下得可真大啊。”
楊小空張望一眼黑洞洞的屋子,將花串在手腕上繞了兩圈,“他可能睡了,不用叫了,夏天淋淋雨不打緊。”
這一夜的雨,楊小空終生難忘,他踏著滿地泥濘,輕聲開合鐵門,唯恐聲音太大會吵醒白左寒。雨水澆在他的身上,他小心護著手腕上脆弱的花串,快步走過院子,從大門口到陽台不過十幾步之遙就淋成了落湯雞。
一到夏天白左寒總是長年累月地開著空調,若在臥室裏擱一串茉莉花,空氣會清馨許多。楊小空打開陽台的壁燈,看看完好無損的茉莉花,微微地笑了笑。然後,他推開房門,笑容如落沒的潮汐,陡然褪了下去——門前多了一雙陌生的鞋。
借著陽台照進來的昏黃光線,他抬起虛浮的雙腿,一步一步接近通往臥室的樓梯。耳朵裏飄進細細碎碎歡愛摩擦的聲音,他側了側頭,多麽希望自己聽到的是幻覺。那熟悉而又魅惑心骨的呻吟,壓抑著三分痛楚七分渴求,在黑暗的屋子裏飄搖。那個人曾經無數次在他身下輾轉交纏,含嗔帶怒地喚著他,而此時,卻在呼喚另一個人的名字。
楊小空走上台階,一手扶著木質扶手,一手毫無意識地握成了拳,腦袋裏有個聲音喊他停下來,可是兩腳不受自己的控製,機械地往上走,每走一步猶如踏在煉獄焰火之上,艱難且沉重。
床劇烈地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老舊的木板地麵也跟著輕微晃動,白左寒那帶著欲拒還迎的哀求夾雜其間:“方霧,注意你的傷,輕點……”後麵的話被堵了回去,肉體碰撞的聲音交織在急促歡愉的喘息聲中,聲聲激烈盡興。
敞開的臥室門就在前方,他隻要再往上走兩層台階就能看到那不堪的一幕,他選擇停下來,不是為了給彼此留存顏麵,而是走不下去了,他左邊胸口襲來鋪天蓋地瘋狂的絞痛!前所未有的痛!宛如千百隻刀鋒般尖利的爪子在心裏抓揉撕扯,痛得咬破了嘴唇也無法抵消一絲半點。
再也邁不開步子,饒了自己吧,不要去看,不要去讓自己傷得更加慘重,他偏過身靠在扶手上,彎下腰捂著胸口,苦苦奢求能緩和些許這樣讓人窒息的劇痛。
一顆淚水無聲地掉落在地上,僅僅一顆,決不允許自己浪費更多。
哀莫大於心死,待他再直起腰,深喘一口氣,眉間眼角緊繃的痛苦鬆開了,他的臉孔漸漸平和下來,帶著淺淺的譏諷刻薄之意,永久卸去尚存的幾分溫吞稚嫩,從此脫胎換骨,變成另一個人,將往日純良愛笑的楊小空徹底扼殺抹幹淨。
遠走
淩晨一點多,柏為嶼被雷聲驚醒,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床前站著一隻水鬼一樣的東西,他嚇得不輕,哇哇怪叫地抱著毯子挪到床角:“救命啊救命啊——”
楊小空打開燈,冷冷地看著他。
柏為嶼看清是楊小空,氣的鼻子都歪了:“阿咩仔,你有病啊?想嚇死我嗎?”
“你幹的事我都知道了……”楊小空輕飄飄說出來的話,飽含衝天煞氣環繞在小小的房間裏,“我讓你幹什麽?你幹了什麽?”
柏為嶼從來沒覺得這個綿羊師弟嚇人,今晚是真的被嚇到了,戰戰兢兢地解釋:“小空,那什麽,你明天去簽一下合同,我幫你把所有表格都填好了……”
楊小空揪起柏為嶼的衣領,一拳把他從床上捶到地上,“誰讓你去泰國的?教村子裏的小學生中文,你要改行還需要跑到泰國去?啊?回答我!”
柏為嶼手腳並用爬起來,張大嘴指著楊小空:“敢毆打師兄?你造反啊?”
楊小空氣勢洶洶地推他一把:“給我去解除合同,違約金我出!”
柏為嶼咕咚一頭撞翻了一堆廢物,隨手操起立構創作的一根歪七扭八的棍子,咆哮道:“楊小空,你他媽發什麽神經?想打架盡管來!”
“為什麽拿你的畫頂我的名字去參展?”
“嘿嘿……”柏為嶼的氣焰登時低了一截,“我們兄弟倆誰跟誰啊?我的不就是你的?好歹拿了個金獎,也沒給你丟人嘛……”
楊小空一個箭步衝過去扭過他的手,揚手又是一拳,
柏為嶼摔了個狗吃屎,抱著臉蹬腿慘叫:“嗷嗷,你玩兒真的呀?我很痛啊救命——”
楊小空果然不打了,他跪下來俯身抱住柏為嶼,憋著哭腔說:“給我幾年時間,我會替你搶回來的,以你自己的名字獲得你該有的榮譽,我能辦到!你信我,求你信我……”
柏為嶼摸了摸對方濕漉漉的腦袋,苦澀地牽起嘴角,“我信你。”
楊小空滿臉披滿淚水,聞言眼裏閃過殷切的光芒,聲音七拐八扭地乞求道:“那你別離開我,不然我會很害怕,為嶼,留下陪著我,我很害怕……”
“不行,我要換個新環境,去做些有意義的事,不想再當靠人養的廢人了。支教並不忙,我有很多時間可以搞創作,已經獲得曹老支持。要不是以前考了個普通話等級,我還去不了呢,你別試圖勸我。”柏為嶼抽過一條毯子裹住濕透的楊小空,安慰道:“留校那份工作是你的,別拿自己的前途賠給我,我承受不起。”
楊小空哭得不能言語,他知道柏為嶼生性懶散安於現狀,擁有過那麽多好機會都沒有動心,若不是實在絕望透了,不會一個人跑到人生地不熟又語言不通的窮地方去躲避壓力。柏為嶼是他支在心間的救贖,他努力想抓緊的東西一夜之間都失去了,換來一腳踩空的無所適從,恨自己沒用,什麽都幫不上,什麽都阻止不了。
柏為嶼翻過身,緊了緊毯子,額頭點著對方的額頭,好聲好氣地勸道:“怕什麽呀?誰敢欺負你?告訴我,我第一時間飛回來替你打他!”
“為嶼,”楊小空哽咽不止:“我舍不得你……”
柏為嶼撩起T恤幫他擦眼淚,眼圈兒通紅:“傻小子,別哭了,又不是生死離別,我每年都回來,平時還可以常聯係。”
楊小空哭得形象全無,鼻涕眼淚糊了一臉:“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一定。”
“語言不通一定要多交流,多交些朋友。”
“一定。”
“我一直在努力,你也一定不能放棄。”
“一定,一定。”柏為嶼摟著他哄小孩似的又拍又晃:“唉,看來不能告訴小七和夏威,我真怕死你們了,等我偷偷的走了,你再告訴他們。”
楊小空點點頭,又搖搖頭:“他們會打死我的。”
“那就讓他們打死吧。”柏為嶼取笑道:“你也不要去送我,要不幾個大老爺們在機場抱頭痛哭,矯情得丟人。”
翌日,白左寒睡到大中午,餓得肚子咕嚕嚕叫,方霧賴床的本事比他還強,不能指望那個禽獸弄早餐給他吃。他搬開方霧橫壓在他肩上的手臂,爬起來拉開窗簾通風,發現院子的鐵門留有一道縫隙,他沒有太在意,嘀咕著罵了一句方霧。
接著,他走下樓,看到地板上多了幾串茉莉花串。
蔫了吧唧的萎黃花瓣散落在客廳通往樓梯的過道上,被黑豬拱得支離破碎,他下意識蹲下來,伸手去撿那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花瓣,然而,在觸及花瓣的一瞬,一種毛骨悚然的惶恐從指間直通心髒,他觸電一般收回手,後背細細密密地泛起一層冷汗。
楊小空簽掉留校合同,消息隻半天就傳遍美術學院,尤其是被偷走名額的雕塑係,簡直是群情激奮!但是生米煮成熟飯,任何反對都無效,楊小空麵對眾人的指指點點視若無睹,有條不紊地到學院辦公室提出檔案,辦理好一切轉接手續,遇到任何惡意的冷嘲熱諷皆不失風度地微笑應對,不過笑容假情假意,甚至帶著一絲玩世不恭的挑釁。
做完所有事後,他到漆畫室去記錄一下這學期的結課實習報告,準備寫完就給曹老打個電話,這半年算是對導師有個交代。
陳誠實本來隔壁教室寫報告,見到他立即揪住他的衣領搖晃:“咩!你是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辦到的?你的後台是誰?”
“機密,不能外泄。”楊小空故意玩弄他:“對了,陳誠實同學,以後請在我名字後加尊稱“老師”。”
陳誠實豎中指:“綿羊仔!我就不加尊稱你能拿我怎麽滴?”
楊小空嗤笑,“隨便你。”
陳誠實拉長脖子:“報告給我借鑒借鑒。”
楊小空側過身用手掌擋著字,“你別看,我們課程不一樣,怎麽能借鑒?”
“大同小異啦。”陳誠實抱著報告表格看一個字寫一個字。
楊小空不勝其煩:“唉,服了你了,別抄,等我寫完給你寫,要不我們倆一樣的,被查出來多難看!”
“噢耶~”陳誠實陶醉地展開花癡笑臉:“綿羊仔踢缺,你真是體諒學生的骨德踢缺。”
楊小空哭笑不得,加快速度把自己這份寫完,拿過陳誠實的表格埋頭苦寫。
陳誠實盯著他的發渦旋,冷不丁問:“咩,為嶼什麽時候走?”
“不知道。”
“不去送他嗎?”
“不去,”楊小空抬眼一瞥他,低頭繼續寫:“他死要麵子,不要人送。”
陳誠實往後仰去,四仰八叉灘在椅子上,兩腿搖啊搖,嘮叨道:“麵子值個鳥錢,我從來不要這玩意兒……”
白左寒趕到學校,將寫報告都要找槍手的陳誠實逮個現行,恨鐵不成鋼地從楊小空手裏搶過筆紙摔給陳誠實:“去,自己寫!”
陳誠實委屈地挪到另一張桌子上,抓耳撓腮地自己寫。
白左寒惴惴不安地看著楊小空:“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楊小空站起來收拾收拾自己的各類表格,毫不隱瞞地說:“昨晚。”
陳誠實豎起耳朵。
白左寒一指門外:“陳誠實,去隔壁教室寫。”
陳誠實把兩隻耳朵折過來,頂嘴:“你們說你們的,我不發言,我不偷聽,瞧,屏蔽了。”
白左寒沉著臉:“信不信我把下學期的課件全丟你給做?”
陳誠實抱頭鼠竄,轉眼不見蹤影。
白左寒顧不得裝腔作勢,親昵地摸摸楊小空的耳朵懇求道:“小空,你聽我說……”
楊小空整理好表格擱進文件袋:“請說。”
“我……”白左寒語塞,不知道以什麽話語或行動能達到討好的目的,停頓了片刻,他怯怯地湊過去想親親對方。
楊小空伸出一根食指,指腹摁在他的唇間,冷然道:“你很髒,離我遠點。”
白左寒蒼白的臉上浮上一層紅暈,他從來沒有遭遇過這樣的羞辱,不覺火氣上湧,直捅捅地吼道:“楊小空,你沒資格這樣說我,我從來沒欠過你什麽!”
“對,是我欠你的。”楊小空抽出合同撣了撣,“謝謝您,白教授,另外,三百多萬今天早上轉回你的賬戶,算兩分利息還你。”
白左寒訝然:“你從哪弄這麽多錢?”
“與你無關。”楊小空臉上掛著風清雲淨的笑意。
白左寒急道:“你別為了和我賭氣幹蠢事!”
“放心,我比你聰明多了。”楊小空將文件袋夾在腋下,抬腳走了一步,又補上一句:“白左寒,我看到你這副偽善的樣子就惡心,奉勸你和我保持合適的距離,我會給你長輩應該獲得的尊重。”
“麵團,”白左寒執拗地拉著他不舍放開,眼裏盈滿了淚水,“我知道我該死,你別對我說這麽狠的話……”
楊小空輕浮且嫌惡地用指尖勾起白左寒頰邊的一顆淚水,順手抹在他的領口上,“你要我說什麽?祝福你們嗎?”
白左寒無言以對。
楊小空走出幾步,站在璀璨炫目的陽光之下躊躇了數秒,轉過身,他被太陽照得眯起了眼睛,那雙溫潤又漂亮的眼睛愈發迷離,漫不經心的笑容中混合著不明所以的刺骨寒噤,同時,他意味深長的地吐出一句話:“白左寒,你不會幸福的,不信我們走著瞧。”
柏為嶼離開的日子除了楊小空,誰都不知道,他偷偷摸摸的走,像打了敗仗的將軍,裝出一副飛揚跋扈的囂張樣,假裝自己從來沒有負過傷。他打算先到河內呆幾天再去泰國,得向媽媽報告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他和段殺分手了;壞消息是他死也不屈服大伯,寧願去教泰國小學生中文,閑暇搞搞創作,也不願回家管理橡膠園。
隻是,不知道要說得多輕鬆多開心,才能讓媽媽不那麽心疼。
他獨自坐在人來人往的候機大廳,帶著看戲的心態觀賞離別的人們,真可惜,沒有情人擁抱著依依不舍,也沒有哭哭啼啼的催淚大戲上演。
廣播不斷催促,他還賴在椅子上,不時前後左右地張望,始終沒有人來送他。
他後悔了,真不該這麽死要麵子,其實他很害怕孤單,很想要人抱一抱,安慰安慰,說幾句祝福的話。
時間無多,再不登機就來不及了,他極不情願地站起來,逞強揉揉鼻子自嘲地笑笑,眼淚卻掉了下來,這一掉再沒有阻礙,淚水如絕提的洪水瞬間衝垮了偽裝銅牆鐵壁的城池。
別人有煽情的依依惜別,他沒有,是他自己拒絕了一切同情和憐憫,逞強裝得很釋然。
他一個人站在那兒,本不該哭的,可卻情不自禁痛哭失聲。反正沒有熟人,哭完這一場就要遠走了,丟人就丟個徹底吧!盡情揮霍淚水,為荒廢了的夢想,為傾盡所有沒有回報的愛情,為肝膽相照的幾個兄弟,為那一番千分不舍萬分委屈的領悟,肆無忌憚地哭個痛快,不要顧忌旁人異樣的目光,苦痛在自己心裏,什麽滋味隻有自己明白,他們都不會懂。
飛機開始緩慢地助跑,逐漸加快速度,伴隨著引擎的轟鳴衝上天空。眯眼看向窗外,夏日溫婉純潔的藍天,宛如波濤翻滾的雲朵,無限柔情似海。
TO鼻涕蟲
候機大廳外跑進幾個人,漫無目的地在人潮裏亂鑽亂嚷著尋人,樂正七帶著鼻音的喊聲尤其刺耳:“為嶼!柏為嶼……”
段和看看手表,又看看大顯示屏上滾動的航班,苦笑:“他已經走了。”
“柏為嶼!為嶼——”樂正七仿佛走失的小孩子,驚慌無助地抹著滿臉的眼淚鼻涕哭道:“柏為嶼,你個王八蛋……”
魏南河順著自家小孩的歇斯底裏的哭聲,穿過重重人群找到他,揉揉他的腦袋:“寶貝,你是大人了,哭成這樣多難看,不嫌害臊啊?”
樂正七蹲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孩子氣十足地嚷嚷:“走開!你懂什麽?他沒經過我允許怎麽就走了?我要打他……”
夏威趴在偌大的整體玻璃窗前望著天空,自言自語說:“沒什麽不好嘛,好男兒誌在四方,多自由!去泰國天天有人妖看啊,真讓人羨慕。”
段和一扯他的頭毛,“你就沒個正經。”
夏威啐了一聲,眼底酸澀澀的,“那小子就是個軟蛋,我早就想說他了,畏畏縮縮的當小白臉算個什麽事兒?出去混混,曆練曆練挺好,挺好!”
段和:“喂,說別人不要本錢,你沒當過小白臉啊?”
夏威搓搓臉,一頭紮進段和懷裏:“和哥哥我很難受,快安慰我~”
段和順毛安撫之:“安慰你安慰你……”
樂正七回頭揪著楊小空就要打:“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為什麽!”
楊小空摟著他拍了拍,好言相勸:“別鬧,都說是為嶼的意思了,幸好你沒來送,否則他看到你哭成這樣得多難過?”
樂正七撒潑:“我不管!楊小空,你賠我柏為嶼,賠我賠我!”
魏南河攔腰截過小屁孩,哄道:“乖孩子,別哭了,以後有空我帶你去泰國玩。”
“走開!我不要你們!把柏為嶼還我……”樂正七掙脫開,捂著眼睛克製著哭腔,讓自己不要那麽難堪,要不,柏為嶼會取笑他的。這麽多年一直陪在他身邊的兄長,他的最親愛的人之一,遠走了。他心疼得難以名狀——那一向驕傲臭屁的大傻瓜不是開開心心告別大家,雄心壯誌地踏上旅途,而是猶如一隻過街老鼠,一個人舔著傷口,灰溜溜地逃跑,狼狽得不願讓人看到。
手掌之下的淚水源源不斷,他一生都記著今天自己流淌的淚水,一生都不原諒自己。如果柏為嶼是為了奔赴更為光明的前途,他絕對含著眼淚歡送,所有的悲傷因他的一念之差而造成,他後悔得抓心撓肺,哪怕用自己的幸福來換對方幸福也甘願,可惜無以交換,到頭來柏為嶼承擔了一切,為逃避現實被迫離開了,而自己,連句安慰或祝福的話都沒來得及給!
段和踱到遠處,撥通段殺的電話,問:“哥,為嶼走了,你知道嗎?”
電話那一頭無聲無息。
段和戲謔地又問:“啞巴了?”
段殺捏捏眉間刀刻般的“川”字,回答他:“你告訴我,我就知道了。”
“你在幹嘛呢?”
“加班。”
“嗬,我還以為你正和新情人約會呢。”
段殺嗓音沉冷:“放屁。”
段和口氣一轉,凶巴巴地說:“我為你那新情人吃了一個多月方便麵,我冤大頭啊我?快把欠我的錢還我,要不我找武甲去討!”
段殺不冷不熱地丟出一句話,“下班就轉給你,別吵。”隨後掐斷通話,懶得和弟弟胡攪蠻纏。
沒有柏為嶼,日子還得照常過,十年前和武甲斷絕聯係,心裏一抽一抽地疼得坐立不安,也不過多熬一些時間就淡了,段殺不相信自己缺了誰會活不下去,更何況他想起柏為嶼,心裏並沒有什麽痛感,更多的是麻木。
每天鬧鍾響起,定時起床,沒有賴床你纏我鬧,也沒有呢喃細語的廢話,隻是睜開眼時,會下意識摸摸空蕩蕩的身側;下班後在食堂或路邊攤隨便吃點東西填飽肚子,食不知味,付完錢就想不起來自己吃過什麽;家裏靜謐得不帶人味,他回家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有很多柔軟幸福的回憶在眼前一縷縷虛無地綻放,從黃昏坐到夜深人靜,關電視準備睡覺時才發現沒有開音量。
一天一天,生活是一場設定好的程序,一個人反複地重複執行。渾渾噩噩地熬到周末,他對自己說,不能再這麽混下去了,得振作起來好好過日子。當務之急,是把家裏的多餘的東西丟掉,比如塞在茶幾下那把用自行車鏈條焊接的小馬紮,一坐就塌,他摔了好幾次!還有一個用他的手翻模的矽膠手掌,柏為嶼用那玩意兒嚇哭過樓下的小朋友,他看不慣很久了!還有擺在冰箱上那塊偽裝肥肉的石頭,還有藏在床底下那根勾芒果的竹竿,還有東塞一坨西塞一坨的速寫稿,還有一鞋盒刻廢的印章,還有……他打開三角櫃,嘩啦啦,一堆廢物傾倒而出:買火腿腸贈送的火腿小怪獸、從鄰居小弟弟那騙來的金剛蛋、包裝成棒棒糖的安全套、彩虹五指襪、掉了封皮的漫畫書、球星的海報、癟了的籃球上用丙烯顏料寫著醜陋無比的英文字母:“I am the best good”……
段殺撿出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在自己身後比了比,忍不住笑了。他想,這些怪東西不能丟,萬一柏為嶼哪天心血來潮向他要,他上哪變去?
所有東西,有柏為嶼在,都是寶貝,沒柏為嶼在,都是多餘的。
段殺下樓到郵局去買三個大號紙箱,把自己不需要用的東西全裝進去,哪想家裏有百分九十的東西都是不需要用的,三個箱子完全裝不下。
隔壁的李英俊遛狗回來,在門口探頭探腦,問:“你們搬家嗎?”
“沒,”段殺解釋說:“搬點東西放到樓下車庫去。”
“為嶼呢?”李英俊上下打量屋子:搬點?明明是留點好吧?
“他,去外地了。”
“哪?”
“……泰國。”
李英俊一下來了精神:“哦哦哦泰國!有看人妖表演吧?叫他幫我拍點異國帥哥照片吧,聽說泰國男人皮膚像蜜汁雞腿,身材也很不錯的哦~~”
“不好意思,你忙,不打攪了。”隔壁破警察尋聲找來,一手拎狗一手拎李英俊,拖回家去。
李英俊的罵聲傳來:“我隻是要點帥哥照片看看,礙著你什麽事了?你長得醜還不讓我看美男洗洗眼睛?”
“……”
“哎呀!你個暴君!還是窮光蛋暴君!”
“……”
“我工資卡還我還我還我!我也要去泰國玩~~”
哐!對麵的門一關,吵罵聲戛然而止,世界清靜了。
段殺呆呆地看了一陣子,竟然有些羨慕,他推開堵在門口的紙箱,關緊門,站在房子中央,捏著一把與草紙無異的速寫稿,不知該如何處理。稿子上畫的都是同一個男人,或潦草或細致,或全身像或局部特寫,穿製服的穿便裝的,站著的坐著的,抽煙的喝酒的,全是他段殺。
他舍不得把它們擱進車庫,便坐在桌子前專心致誌地抹平整,好像抹的不是破紙片兒,而是百元大鈔。一張張抹,一張張看,那天他洗完澡打著赤膊,柏為嶼在他光溜溜的脖子上紮了根領帶;那天柏為嶼趁他睡覺時,在他的屁股上畫了兩個乳暈冒充咪咪,他覺得一點都不好笑,而柏為嶼為此差點笑岔了氣;那天他們在沙發上做 愛,柏為嶼一心兩用,從茶幾上摸了張薯條包裝紙,盯著天花板吊頂的刻花鏡子,用斷斷續續的筆觸畫了一對熱烈膠纏的戀人……
他滿屋子搜尋柏為嶼留下的速寫,以此來回味他曾經擁有的繽紛美好的愛情,後知後覺地感到難受,但思維遲鈍,辨不清身上到底哪裏難受。
電視櫃的抽屜滿得幾乎打不開,他努力撬了撬,拖出些許,伸手進去掏出好幾張卡在最頂上的黃碟才能把抽屜完全打開,由於太用力,抽屜跌了下來,半抽屜的核桃咕嚕嚕滿地亂滾。柏為嶼總嫌自己的頭發營養不良黃不啦唧的,於是段殺買了十斤核桃,柏為嶼吃核桃可費事了,錘子老是找不到,就用門夾,結果把廁所門夾歪了合不攏,一氣之下嚎了句“麻煩,老子去染個頭發了事!”從此再也不吃了。
抽屜裏還有很多買東西時拿回的發票,段殺從不多此一舉,可柏為嶼極度熱愛刮獎,哪怕開發票得排隊等好一會兒也樂此不疲。他坐在地上,將柏為嶼畫過速寫或留下字跡的發票一一選出來,過濾掉沒用的紙張和其他雜物,忽然在一大摞花花綠綠的毛片中瞥到一張純白封麵的光盤。
他抽出那張光盤,上麵寫著:TO鼻涕蟲。
是去年這個時候柏為嶼去河內前一晚留下的,他從來沒看,根本就忘記了還有這麽一樣東西。
段殺小心翼翼地用T恤衣擺輕拂光碟的數據麵,擱進DVD裏。
鋪滿雪花的暗藍色屏幕右上角“讀碟”二字跳動許久,段殺緊張地捶捶DVD機子,害怕這張碟時間太久,沒法讀出來。
電視一亮,沙沙沙的困音消失了,柏為嶼的笑臉貼在鏡頭前:“Oh,my boy……”
是什麽樣的感觸啊,讓他頃刻間潮濕了雙眼,電視那一邊的世界,沒有傷痛和背離,有的是純粹而喜氣洋洋的幸福,開心得直冒傻氣。
樂正七嚷嚷:“拍我拍我——”
夏威:“般若菠蘿蜜!世紀美道長駕到,眾妖退散……”
柏為嶼把那兩個人的腦袋擠開:“不要搶鏡!注意你們的素質!呔!兩個山野村夫,見到本大王還不下跪行禮?”
夏威一腳踹飛柏為嶼,搶過DV撒丫子狂跑:“你給我死開吧,本仙道才是主角兒!”
柏為嶼的慘叫成了背景音:“還我DV~~”
段殺目光追著柏為嶼的身影,不耐煩看夏威那個討厭的家夥,快進快進。
“來吧!”柏為嶼擺出一個麵對太陽勇往直前的愚蠢姿勢,“我的背景花呢?快各就各位!”
樂正七和夏威一人拈著兩朵喇叭花邁著內八小碎步跑來,分別蹲在柏為嶼左右搖擺花朵。
柏為嶼目視遠方炯炯有神:“見證曆史性的時刻到來了!CCTV!全球衛星轉播!導播,導播,我現在的麵部表情帥死了,快拍特寫!”
段和的聲音十分無奈:“拍著呢,有屁快放,我舉著手酸。”
柏為嶼字正腔圓地說:“譽為中華俊男之美稱的柏為嶼先生日前又獲一殊榮,那就是藝術家終生成就獎!大家鼓掌~~”
段和:“那是什麽頭銜啊?拜托你編也編個靠譜一點的!”
柏為嶼氣急敗壞一踢夏威:“保鏢,給我做掉那個導播!”
段殺揚起嘴角,望著屏幕裏那個傻小子犯癡呆。
夏威丟掉喇叭花,搖尾巴奔近DV,拉著段和就跑:“和哥哥,我們躲到深山野林裏去拍豔照吧~要全 裸的~我露小JJ啊你露小咪咪~~”
柏為嶼:“我話還沒說完呐!還我DV——”
段殺恨死夏威了,連帶段和也一起恨進去,快進快進!
“……真要算的話……”柏為嶼臭屁地攤手:“喜歡我算是唯一的優點吧。”
段殺不舍得缺失柏為嶼的任何一句話,忙按後退,認真聽完整那句話——
“段殺有什麽優點?哼,他全身上下都是缺點……嗯……真要算的話……喜歡我算是唯一的優點吧。”柏為嶼傻乎乎地笑得見牙不見眼。
倒退,再聽一遍。
倒退。
倒退……
段殺出神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直至驚覺自己的臉頰上有異常陌生的液體在暖暖地流淌,距離上一次掉眼淚有二十年還是二十五年?不記得。他從懂事起就不允許自己顯示出絲毫脆弱,早就忘記了流淚是什麽滋味。
他抬手想要觸摸那張毫無心機的笑容,觸到的卻是冰冷沒有生氣的屏幕,他用手掌橫捂著眼睛,不知不覺淚水已泛濫成災。
柏為嶼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你對我好的,我都記著呢,謝謝你。”
他何其愧疚何其悔恨,他又怎麽不知道,柏為嶼沒有被人疼過,得到一米米小幸福就放大成無限,傾心竭力予以回報,而自己從頭到尾,沒有全心全意對那傻小子好過。
他左邊胸口裏的那顆柔軟過繃緊過劇痛過的器官,除了還會跳動,再沒有任何漣漪,它空了,何來痛感?
夜深,大地褪去幾度焦熱,空中起風了,撩起窗簾的一角。小小的房間裏沒有開燈,那個男人坐在電視前,目不轉睛盯著屏幕,拿著遙控倒退、快進,倒退、快進,反反複複地看,反反複複地淚雨潸然。
屏幕中,太陽攬著金紅色光輝羞澀地半藏進山頭,柏為嶼慵懶澄澈的聲音響起——
“以前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生活真是糟糕透頂,人生實在太悲慘了!現在回頭看看,什麽煩心事都熬過去了,生活每一天都很美好啊!”
偷天換日
半洲島酒店,麥家在海濱投資的第一家五星級酒店,占地麵積三百多畝,前期建設的夜總會、娛樂場、海底餐廳、藝術會所乃至西濱支路海灘度假村都是半洲島的後花園,酒店外觀建設氣魄恢宏,內部設計更是優雅高貴與人性化並存,以奢華著稱的天元大酒店與之相比也略遜一籌。
酒店開業剪彩之際,但凡收到請柬的人,不管是商界大腕還是各個業界名流都不敢缺席,畢竟麥家老爺子如今是做正經清白的生意,連政界要員也要賣他老人家麵子,誰有膽量忤逆這位曾經的黑道教父?儀式於上午十一點舉行,酒店內外記者湧動,不少到場的文藝界名流光鮮亮麗地爭奪媒體的目光,非公眾人士沒有市場,娛樂公司董事長還不如一個小歌星搶眼,什麽一流劇作家頂級建築大師之類更是沒人理睬,從相機快門聲就能窺見一斑,不過也有例外,比如天下地產總裁洪安東,那個花花公子走過迎賓的金色地毯,得特地停下來大方地揮手示意才能滿足記者們的鏡頭,哢嚓哢嚓的快門聲連成一片。杜佑山走在他的後麵,既好氣又好笑,“裝什麽明星呢你?”
洪安東摸著下巴微笑:“像我這樣又帥又有錢的人真是太稀缺了。”
杜佑山取笑道:“今天怎麽不把結巴帶出來?”
洪安東一聽杜佑山敢說他的寶貝謙謙是結巴,立時翻臉:“他隻是說話慢了點,哪裏結巴了?死瘸子!”
“你!你才是瘸子!”杜佑山礙於在眾多鏡頭前不好發作,惱羞成怒地拔腿先走。
楊小空隨後跟著魏南河一起來了,他雖然閱曆淺薄,但憑個頭銜就是公認的古玩界門麵,收到請柬理所應當。至於魏南河,隻是個窮教授,本不算什麽名人,由於和麥濤走的近,也收到了請柬。
洪安東步入酒店後,楊小空成了媒體焦點,到場人士中除了吃青春飯的明星或一些不學無術的二世祖,隻有他一個二十出頭的傳奇人物,年輕且英俊,平素言行越是低調隱蔽,那一抹神話色彩越是濃厚。若是一年前遇到這樣場合,楊小空一定會怯場,魏南河假裝不經意地側身回頭,看到他的唇邊微勾起禮節性的笑意,沒有半步停留,目不斜視地走過地毯,一舉一動都分外合體,甚至帶著些許睥睨眾生的傲氣。
楊小空今非昔比了,魏南河心情矛盾,憂多於喜。
一水金色旗袍的迎賓小姐穿梭在大廳內,忙於替來賓別胸花,楊小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瞥見了白左寒側臉,而白左寒恰似有感應一般,回頭對上了他的目光。兩個人默默地對望良久,楊小空抿嘴笑了,抬腳往白左寒走,他今天高興得很,如果能讓白左寒不高興,他將會更高興。
方霧不合時宜地截住了他的去路,熱情地招呼道:“楊會長!好久不見啊!”
楊小空玩味地端詳著他:“方先生,我本來想和白教授說幾句話,既然遇到你,那就直接和你說吧。”
“哦?請指教。”
“請問您砸了多少資金給杜氏?”
方霧沒料到對方問出這麽莫名其妙的問題,失笑道:“與你這小朋友有何關係?”
白左寒生怕那兩人會起爭端,慌忙擠過來:“方霧,你說話客氣點。”
方霧攤手:“我對你的小朋友一直很客氣。”
楊小空兩手插在口袋裏,笑容單純,口氣也輕鬆得像討論今天的天氣:“你得意不過今天的,我會讓你血本無歸。”
白左寒與方霧麵麵相覷。
楊小空說完那話,眼睛彎成月牙兒,轉身沒入人群中。
麥老爺子請來兩個拜把兄弟剪彩,陳老爺隱退已久,也是不擇不扣的洗錢巨鱷;彭爺論財力不如麥陳兩家,年輕時就是小弟,老了仍舊不敢在老大麵前顯擺,一改往日前呼後擁的架勢,隻帶了條子龍等幾個親信跟隨。
陳誠實遠遠地看了楊小空一眼,對視一笑,暗潮湧動。
剪彩完畢,酒店大門外鞭炮聲響徹不絕,受邀的各家電台和報業記者隨著嘉賓進入宴會會場。酒店裝修向國際最新潮設計靠攏,但老一輩辦事皆仗著幾分迷信,從格局到陳設都有講究,東北側依照風水先生的囑咐擺放一麵刻有靈獸獻瑞的玉石屏風,寓意富貴吉祥,乃是陳家的賀禮。至於彭爺送來的賀禮,高置於會場正麵最奪眼球的地方,籠著花團錦簇的紅綢子,宛如新娘子般神秘。
麥老爺子撩開一角看了眼,哈哈大笑,“老彭,你費心了!”
彭爺欣慰道:“老大您喜歡就好。”
麥老爺子揮手招來孫子,“來,東東來揭開新娘子的蓋頭。”
麥家三代單傳的小少爺麥東,十一、二歲,長的虎頭虎腦,是老爺子和老太太的心尖尖,從小被嬌寵慣了,今天和小朋友約好要去玩的,死活不願參加無聊的剪彩,結果被爸爸毆打一頓抓來了,正是滿肚子委屈,聽爺爺叫他,他就三步兩步走過去,氣鼓鼓地扯下紅綢。
一對端端正正擺在玻璃罩裏的琺琅彩瓷展露在來賓麵前,器型飽滿線條流暢,紋樣層次分明、疏密錯落有致,色彩鮮豔豐盛而欣欣向榮,譽之名為花開富貴。
魏南河心下一咯噔:他一個月前由楊小空介紹,接了外地某個私人收藏館的單子,加急做出一件雷同的仿品——僅僅一件。
麥老爺子繞著展示台走了一圈,拈須而笑,喜愛之情溢於言表。
小麥東哼道:“不就是對破罐子嗎?切~~”
他的小嘀咕立刻被眾人的讚美聲淹沒,麥濤揪過兒子恐嚇道:“給誰臉色看?信不信回去我再打你一頓?”
小麥東撇嘴,撲到奶奶身邊,對著老爸翻白眼。
魏南河脖子後頭冒出一層冷汗,焦急地在撥開人群找到楊小空,低聲問:“上次那個收藏館負責人的電話號碼給我,我有事要問問!”
“魏師兄,不好意思,那個單子全是我安排的,有什麽事問我就好。”楊小空背著手,仿佛在等著什麽。
魏南河恍然大悟,心驚肉跳地輕喝:“你瘋了?會害死杜佑山的!”
楊小空好整以暇地挑起眉梢:“魏師兄,你開玩笑吧?”他湊近魏南河耳邊,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你怎麽還不明白?我就是為了害死他。”
魏南河握住他的肩膀:“楊小空,你們弄的那場爆炸案還不夠嗎?我讓你收手!”
楊小空收斂起笑容:“魏師兄,你急什麽?看樣子你要維護他揭穿我?可別忘了那件東西是你做的,我也是你提攜的,你很難明哲保身。況且……你說出來,誰能信你?奉勸你不要做無謂的事了。”
魏南河啞口無言。
展示台那兒,麥老爺子爽朗地笑問:“彭老弟,又讓你破費了!花了多少錢呐?”
彭爺答道:“不多不多,不過兩千萬而已,我請杜老板拍回來的。”
杜佑山滿臉堆笑,實則有苦難言。成雙成對的琺琅彩全品確實稀有,更何況是這樣極盡繁麗的精品,不過,它們起拍價八百萬,合理的價格在兩千萬以內差不多了,彭爺也就給了杜佑山兩千萬,照理說拍回來不成問題,哪想那場拍賣會橫生枝節,不知道哪一路混蛋也一口咬住這對瓷器不放。彭爺要的東西可不能出任何差池,杜佑山隻能打腫臉充胖子,硬是將價格拔到三千八百萬才搞定,自己墊了一千多萬,還不敢告訴彭爺。
不等麥老爺子搭腔,一聲突兀的聲音響起:“兩千萬還不貴?”說話的人是陳誠實,他吊兒郎當地歪著腦袋:“彭叔,萬一是假貨怎麽辦?”
陳太太一把拉過兒子:“誠實,別亂說話,拍賣行裏拍回來的怎麽會是假?”
“怎麽不會是假?”陳誠實裝出一臉無知:“普通收藏家能分辨出真假的玩意兒滿大街都是!我聽說真正以假亂真的贗品才會出現在高端拍賣行……”
陳老爺嗬斥道:“閉嘴!”
陳誠實還想狡辯,陳太太掐他一把,眼色一拋:“在家隨便你胡鬧,這裏沒你說話的份!”
陳誠實知道家人雖寵他,但從來隻是把他當十歲小孩,完全沒有說話權,隻好沮喪地抿緊嘴。
麥濤見幾位老人臉上難看,忙解圍道:“哈,爸,我朋友也是行家,要不請他看看……”也不等老頭答應就招手:“南河,來來,麻煩你瞅瞅,你可不是普通的收藏家嗬。”
魏南河繞著展示櫃看了一圈,完全看不出哪個是真的,哪個是他自己仿的。
媒體的鏡頭全部對準展示櫃,所有嘉賓都等著聽結論,魏南河冷汗簌簌地流淌,硬著頭皮說:“我看,確實是乾隆真品,兩千萬貨真價實!”他這麽著急地肯定這兩件瓷器,無非是相信楊小空出於對他的尊敬,一定會維護他。在這樣的公眾場合,但凡楊小空有一丁點理智和良心,都應該知道推翻他的結論等於直接把他的權威性踩在腳底下——他用自己名聲來賭自己和楊小空的情分!
杜佑山鬆了口氣,卻聽記者群中有個人冷不丁丟出一句:“楊會長不是來了嗎?怎麽不請他看看?”
場內一陣騷動,杜佑山神經質地抓緊褲側,手心裏都是汗。魏南河抱歉地歎了聲,用眼神告訴杜佑山:對不住,我盡力了。
也許來賓中有很多人還不知道楊會長是誰,皆竊竊私語地左右旁觀。那一出不合場麵的鬧劇白左寒隻看了一半就看出端倪,快步走到楊小空麵前斜擋住他的半邊身子,顫聲央求道:“麵團,看在我的麵子上,別亂來。”
楊小空依然保持溫和的笑容,親昵地低語了幾句話。旁人看來,他一定在與白左寒聊著十分開心的話題,心情很是不錯。
而隻有白左寒一個人,聽到了一番字句尖酸刻薄的話——
“你有什麽麵子?當我還稀罕你嗎?你賤透了,倒貼我我都不要。”
白左寒的嘴唇微啟微合,說不出話,他望進對方黑沉沉的眸子,想要看清楚這個人還是不是他所熟悉的麵團小綿羊,無奈,有層薄薄的水霧蒙住了他的雙眼。無言反駁,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沒欠對方什麽,但到底欠沒欠,欠了多少,心中有數——但直至這一刻,所有愧和悔都煙消雲散了,隻有恨:“利用我害我的朋友?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哪一天沒有算計我?”
楊小空的聲音輕得難以聽清:“誰叫你錢多人傻呢?不算計你算計誰?”
“求你收手,會害死杜佑山的!”
“就算我們還在一起,我也不會服從你,更何況現在?”楊小空繞過白左寒,人群向旁邊讓開,主動給他讓出路。這一天,各個領域的名流都注定會對楊小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寵辱不驚地假意推脫道:“不了,既然兩位長輩都確認是真品,應該不會出什麽差池。”
可惜,麥老爺子勾出了好奇心,朗聲道:“聽說你是魏枕溪的嫡傳弟子?我十幾年前見識過你師父的本事,相當神奇。年輕人,別拘謹,過來試試。”
楊小空欲擒故縱,隔著玻璃罩掃一眼琺琅彩瓷器,說:“是很開門的真品,麥老先生,你大可放心。”
“魏枕溪不是用看的,是用摸的,你這不是敷衍我嗎?”麥老爺子有些不高興了,叫來安保,“打開玻璃罩。”
玻璃罩打開之時,安保在展示台周圍以人牆繞了個圓弧隔開來賓,以防磕碰到瓷器。
楊小空終於如願以償了,他的手觸上兩件一模一樣的瓷器,眉頭一皺,似乎萬分傷腦筋,閉口不語。
“怎樣?”麥老爺子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不好意思,魏師兄,我必須推翻你的結論,”楊小空端起左邊的瓷器,幾乎是迫不及待:“這一件是贗品。”
話音剛落,全場引起軒然□,閃光燈混合著快門聲此起彼伏,麥老爺子麵上波瀾不驚,眼裏已有了不快;魏南河偏開頭不看楊小空,以免流露出過多憤怒的情緒;杜佑山則慘白了臉,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
彭爺臉色驟變,條子龍見情形不對,忙搶上前去:“彭爺,杜老板跟了你這麽多年,他的處事你最明白,不可信那個愣頭青的片麵之詞。”
彭爺怒喝:“需要你多嘴?退下去!”
條子龍依言退到他身後,一個勁朝杜佑山使眼色:還不快想辦法擺平!
杜佑山方寸大亂,頭腦一片空白。
“請問……”方霧站了出來,清咳一聲問:“楊會長,你的依據是什麽?”
“我不需要依據。”楊小空不假思索。
“可是大家需要依據。”方霧的口氣咄咄逼人:“這兩件瓷器幾乎沒有分別,起碼十個專家鑒定過,他們資曆深厚,個個都能做你爺爺了,憑什麽你說是什麽就是什麽?”
陳誠實往安保的人牆裏扭啊扭,努力鑽進去,條子龍眼疾手快,逮住他賠笑道:“陳少爺,你想幹什麽?”
陳誠實傻笑著撓頭:“我想進去看看假貨和真貨有什麽區別。”
“您到處亂跑,陳太太會擔心的。”條子龍對這鬼靈精怪的少爺大傷腦筋,一不留神他就要玩花招。
陳誠實眨巴眼睛懇求道:“龍哥,放了我吧,我就進去看一眼。”
條子龍不吃他這一套,恭敬且強硬地扣住他的手腕,“陳少爺,這個麻煩可大可小,拜托您別去湊熱鬧。”
與此同時,楊小空難以掩飾慌亂,強裝鎮定道:“肉眼看不出,但胎體絕對是新仿的。”
方霧反應靈敏,接口道:“既然需要看胎骨,不如改日送去鑽個眼做碳十四鑒定,不過若是真品,楊會長你要賠償杜氏一切經濟損失。”
楊小空捏住罐口躊躇不決:改日?隻要自己的手離開這件瓷器,天曉得事態會有什麽轉機,杜佑山和方霧那兩隻老狐狸偷天換日的本事可比他楊小空厲害多了。
人牆外頭,陳誠實顧不得裝可愛,一張天真無害的娃娃臉陡地降溫三十度,寒聲道,“條子龍,你以為你是誰啊?惹毛我,我到彭叔麵前去耍賴死磕,弄不死你就見鬼了!”
條子龍驚出一身冷汗,訕訕地鬆了手。
方霧向麥老爺子邁出一大步,不卑不亢地慫恿道:“麥老先生,是真是假,今天難以定出個結論,宴會最為重要,不如……”
楊小空一咬牙:一旦拖延難保不會節外生枝,為今之計,隻有拚個魚死網破!
陳誠實泥鰍狀刺溜一下鑽進去,好像被誰用力推了一把似的,跌跌撞撞撲向展示台,在眾人的尖叫聲中撞倒楊小空手中的罐子,隨著瓷器跌破的清脆澈響摔了個狗吃屎。
“哎呦~~”陳誠實爬起來,手掌被瓷器碎片割破了一道口子,委屈兮兮地含淚怒指條子龍:“龍哥,你幹嘛推我?嗚嗚,好痛啊……”
條子龍有口難辯:“我我我,我哪有……”
破碎的瓷片胎骨露了出來,真相大白,隨便一個對古瓷鑒定了解皮毛的初學者都能看出紕漏,誰也無需再狡辯。
全場嘩然!無數媒體人為搶得先機扛著攝像機蜂擁往前,更有甚者將麥克對準了幾個當事人聒噪地問東問西,全然忘記了此番宴會的原來用意。大廳內的保安控製不住局麵,場外訓練有素的保鏢魚貫而入,差點與過分活躍的記者起肢體衝突,場麵一度失控。
半洲島酒店剪彩開業之日就鬧出這麽個天大的笑話,麥老爺子臉上掛不住了,憤然拂袖而去,丟下爛攤子給麥濤去收拾。
陳家兩老不知道怎麽處置闖禍的兒子,陳老爺中年得子,把個寶貝兒子當成祖宗,打也不是罵也不是。麥家老太太攬過陳誠實,哭笑不得地打了他的手背幾下,念叨道:“你真是比東東還小!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陳誠實厚著臉皮撒嬌:“幹媽,我不是故意的,都怪條子龍推我……”
“我,我……”條子龍比竇娥還冤:陳少爺,你不能這麽誣賴人啊!
彭爺怒火中燒:“條子龍,還不快給陳少爺道歉?”
“陳少爺,真是,對不住……”條子龍欲哭無淚。
彭爺恨恨地瞪了杜佑山一眼,冷笑:“你辦的好極了!”隨之也甩手離席。
洪安東經過杜佑山身邊,略一頓,沉聲道:“不好意思,這回你惹的麻煩我罩不住了。”
魏南河被閃光燈閃花了眼,隔著人群向楊小空投去一個冷然的目光,抬腳便走。
楊小空追上去,放低了架子,語調誠摯卑微:“魏師兄,希望你能諒解我。”
魏南河道:“抱歉,我無法諒解。”
他們都知道,從今開始,古瓷器鑒定的權威席上,隻要有楊會長就再沒有魏南河和杜佑山的位置。所謂養虎為患,魏南河今天總算明白了個透徹!
反目成仇
事情遠遠沒有結束,就在半洲島酒店剪彩之際,離市區五十公裏的一個縣城中,杜氏的古董行分店這一日來了一個老農民,自稱是外地人,前不久在某個山旮旯的農戶家借住時發現主人醃菜的罐子挺漂亮,便花了一百塊買來,請人瞧瞧。
其實這件瓷器究竟是個什麽玩意兒,所謂的“老農民”心裏有數——絕對開門的乾隆官窯琺琅彩瓷器,少說是百萬以上的貨色。
為了保留賀禮的神秘性,沒幾個人知道杜佑山替彭爺張羅的私人收購行為,故而小分店的經理根本不知道老板也買過這樣一對精品;再則,古董行隔三差五會遇到撿漏的好事,沒必要一一向老板匯報,不過撿到如此大漏,經理自然不敢怠慢,親自瞧過後,又請來幾個鑒定專家掌眼,確定以肉眼鑒定全無紕漏,便連哄帶騙地開出六十萬懇請“老農民”割愛。
“老農民”專程來割愛,別說六十萬,六萬他都割,當即偽裝出摸不著東南西北的土冒樣,為這一筆橫財激動得熱淚盈眶,隻差沒把經理當成再生父母。
雙方一拍即合,麻煩的是,老農民不會用支票也沒有銀行卡,隻認現金。
也罷,以當今琺琅彩的行價,這六十萬一轉手少說翻十倍,六十萬現金對杜氏來說隻是拔根汗毛,經理二話不說提來一箱現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六十摞封好的鈔票,用點鈔機點五遍,老農民哆哆嗦嗦地自己點了一遍,花了兩個小時才點清錢,千恩萬謝,拎上箱子一溜煙逃了。
於是,那件琺琅彩花鳥罐華麗麗在杜氏分店安了家,經理按程序往拍賣行報去消息,準備參加正在籌備的夏季拍賣會。
楊小空這一招落井下石拿捏得恰到好處,不出一天,杜佑山得知店裏收到琺琅彩花鳥罐真品,驚得魂飛魄散,趕緊將之從拍賣名單上撤下來,派人去調查那個老農民,但人家拿了現金早人間蒸發了,哪裏還找得到蛛絲馬跡?
而彭爺全當什麽“老農民”是杜佑山編出來的借口,大動雷霆之怒:拍回贗品還可推卸責任,你倒好,竟敢偷梁換柱,扣留真品換上仿品,用仿品從老子這賺了一半錢,要不是露餡了,你還要拿真品去賺另一半,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這下杜佑山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他忍氣吞聲將花鳥罐送往半州島酒店當是賠禮,又如數奉還彭爺兩千萬現金,條子龍替彭爺收下錢,彭爺則閉門不見。
“杜老板,我知道你不會做這麽缺心眼的事,”條子龍苦笑:“不過彭爺麵子丟大了,還在氣頭上,你最好小心處事。”
杜佑山憂心忡忡地請求道:“煩龍哥多替兄弟說些好話。”
條子龍點頭:“我盡力。”
夏威扮完老農民,換了身裝扮在縣城裝無業民工磨蹭了三天,看風聲平息了才趕回來,把鈔票倒在床上,整個人躺上去打滾:“錢啊~錢啊~”
段和冷靜地用箱子夾住他的腦袋,“點十萬出來還給小空。”
楊小空坐在沙發上含笑看著他們:“不用了,算利息。”
夏威笑得滿臉是牙,一手捏一疊鈔票貼著臉:“好好好,算利息。”
“好你的頭!錢多髒啊!都是細菌……”段和揪著他的頭發拖下床來,一臉嫌惡,轉而問楊小空:“你借的錢都還清了嗎?”
“早還清了。”楊小空懶散地攤開手靠在靠背上,“不瞞你說,這對琺琅彩一般情況下拍出兩千萬差不多了,我找到賣家,和他商量好由我全權操作,多拍出一千八百萬,扣掉拍賣行的傭金和稅收,我隻提個零頭來還債綽綽有餘。”
“你真是太冒險了,”段和皺眉道:“其中隻要有一個環節出意外你就會身敗名裂!”
“我吃定杜佑山非拍不可,別說三千八百萬,就是拔到八千八百萬他都得拍,我算是厚道了。”楊小空如釋重負地籲出一口氣,得意之情溢上唇角:“不過方霧比我想象中更囂張,他拿我閱曆淺薄說事,害我差點下不來台,要不是陳師兄替我解圍,以後會發生什麽事還很難講。那件贗品好歹是彭爺花了上千萬買來的賀禮,陳師兄碰碎它頂多被打幾下手背,若是我有意碰碎,絕對不可能全身而退。”
段和在他身邊坐下,扳過他的肩誠心勸道:“小空,魏教授幾番請求我,我看我們見好就收吧,到此可以停手了。”
楊小空沉吟半晌,搖頭:“不行,打蛇必須打死……”
“否則後患無窮。”夏威接上他的話尾,如野獸般陰鷙的眼眸中帶著寸許狡黠和譏諷:“這個道理,是杜佑山教我們的……”
段和抬手打斷夏威的話:“小空,我不是為杜佑山求情,到了這一步,你隻需坐等看戲,不要再去趟那渾水了。”
“好,我明白。”
段和又問:“白教授和杜佑山的交情不一般,八成氣瘋了吧?你讓著他點。”
楊小空的笑意淺了些,“我和他分手了,誰管他怎樣。”
“啊?”段和吃驚不小:“為了這事?”
“沒。”楊小空不想過多解釋。
夏威大驚小怪地嚷嚷:“什麽時候?為什麽?”
“我走了。”楊小空撣撣衣服上的煙灰,不自覺地輕歎了聲,“還有不少事要忙呢。”
夏威色 情兮兮地捏捏他的肩,又摸摸他的胸:“阿咩別難過啊,哥哥我比白教授年輕力壯有活力,不如哥哥收了你做小吧……”
楊小空沒搭話,隻是微笑著端詳夏威,渾身肅殺之氣噴薄而出。
夏威咻地躲到段和身後,心驚膽戰地咬手絹:“我我我隻是想開玩笑安慰安慰你,和哥哥,快保護我,人家好害怕……”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這一對琺琅彩花鳥罐讓杜佑山頭尾搭上了將近六千萬,撈來個眾叛親離。彭爺尚且沒有公開針對那出鬧劇做什麽表態,所有合作夥伴自覺和杜氏撇開關係,連杜佑山的老朋友洪安東也一再回避,以免惹火上身。杜氏拍賣行和古董行底子厚,還能苟延殘喘,而畫業方麵承接的各項工程紛紛撤單,眼看難以維持,杜氏的周轉越發舉步維艱,唯有眼巴巴等著拿一筆銀行貸款緩解壓力。
不料,樹倒眾人推,向來與杜氏關係良好的銀行新上台一個行長,新官上任三把火,徹查了杜氏以往走的貸款程序,雞蛋裏挑骨頭,挑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漏洞,使本該到位的貸款無限期拖延了下來。此舉對杜氏的打擊無疑是雪上加霜,別的銀行有榜樣在先,也跟著質疑杜氏的還貸能力,全含含糊糊地打太極。
杜佑山找方霧一合計,決定偷偷給那位新行長送份大禮賄賂賄賂。至於送什麽?房子和現金似乎都太招搖,兩個人大傷腦筋。
白左寒與魏南河通了一個電話,身心俱疲,啞聲說:“奉勸你們別指望拿到貸款了,認栽吧。”
“什麽意思?”方霧納悶。
“那位新行長姓邱,是樂正七的親姐夫。”
杜佑山張口結舌。
“還沒明白嗎?他擺明了是公報私仇,行賄隻會弄巧成拙。”白左寒點起一支煙,踱到杜佑山身邊,緩聲道:“杜佑山,放棄畫業吧,拆東牆補西牆不是良策,隻會拖垮整個杜氏。”
杜佑山猶豫不定,“畫業垮了能保全古董行倒也值得,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隻怕……”
白左寒歪頭思慮良久,自嘲地笑了笑,那口氣不知是誇獎還是諷刺:“隻怕他們趕盡殺絕?”
方霧插嘴:“幾個小孩子而已,我就不信他們還能鬧出什麽幺蛾子!”
“方霧,收起你的自大吧!”白左寒截斷他的話頭:“都走到這一步了你還囂張什麽?他們真的會讓你血本無歸的!”
“不錯,”杜佑山頹然道:“尤其是楊小空,他在半洲島剪彩時耍了一招漂亮的踩人上位,把我和魏南河的權威性都駁倒了,更是聲名顯赫,恐怕連魏南河也沒料到會演變成那小子隻手遮天的局麵,不知道他還會玩什麽花招……”
方霧恨聲道:“幹脆雇人給他點教訓!”
白左寒猛然如炸了毛的野獸:“你敢?我告訴你,就衝你這句話,他出了什麽意外,我不會讓你安寧一天!你出得起錢雇人,別以為我出不起!”
方霧詫異道:“你發什麽火啊?我這不就隨便說說氣話嘛?”
白左寒指著他:“閉上你的嘴!”
杜佑山嘶聲喊:“吵夠沒有?拜托你們關心關心我這的正事。”
“關心頂鳥用?”白左寒狠狠瞥了方霧一眼,總結道:“放低姿態去尋求和解的方法,這是杜氏唯一的出路。”說完這話,他的唇邊浮現一絲若有若無的酸澀。
提及楊小空,他難過得心如刀絞,自從分手後沒有一天舒心過。他把手機裏親密的照片全刪了,唯獨留下一張楊小空的單人照,傻小子蠢蠢地撓著腦袋對他笑,笑容毫無城府,唇角半彎,眼眸軟糯,像一杯摻了一小勺蜂蜜的溫水。那是他唯一可以緬懷的依托,常常看著發呆,可惜,今早發現照片全被刪得幹幹淨淨。他倒是想假裝不知道方霧搜他的手機,可是方霧偏要含沙射影挖苦他,兩個人大吵了一架,對彼此都放出狠話,差點大打出手。
從杜佑山的辦公室出來,白左寒走在前麵,方霧跟在他身後,見他直接往大馬路上走了,忙拉住他問:“去哪?車在那呢!”
“我想招個的士,四處逛逛。”
“想去哪?我陪你。”方霧歉然道:“還在為早上的事生氣?對不起,我錯了還不行嗎?”
“我沒怪你,我也有錯,”白左寒神情淡漠,“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方霧注視著他的雙眼,帶著哀求的口氣說:“左寒,我們以前是窮光蛋,可以過得很幸福,現在有錢了,還有什麽可愁的?你對他念念不忘我能諒解,但也別讓我太泄氣行不行?我們回到過去那麽恩愛該有多幸福,我一直在努力,可你幾乎沒給我個笑臉!你到底還愛不愛我?”
白左寒沒有看方霧,眼神越過他的肩,飄忽著落不到一點實處,少頃,短而淺地歎了聲,說:“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我欠你的……其實,我和他在一起很幸福,在你沒有回來之前,一直都很幸福。”
方霧眼中的殷切之情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悲涼。兩個已到而立之年的男人,什麽都不缺,缺的是當年那拚死相守的愛情,他們揣著一個回到過去的夢想,不惜撕裂各自擁有的生活,回身去撈支離破碎的往事殘骸拚湊所謂的幸福,值不值得?
到底,能不能回到過去?
白左寒掙開方霧,“你好好考慮考慮我們該怎麽辦吧。”
“你要我考慮什麽?”
“對不起,不是我不努力,我忘不了他,對你很不公平,你忍不了我多久的……”
方霧強硬地擋住他的去路:“我忍還不行嗎?”
“我不能忍,我他媽不想忍了!我們除了吵架還有什麽話題說?除了吵架我們還有什麽?這樣吵成仇人有什麽意思?”白左寒一口氣喊完,深喘了幾口氣,幹脆丟出一句話:“還不如早點好合好散!”
方霧聲嘶力竭地吼:“你也知道對我不公平?我們這麽多年的艱辛就換來一句好合好散?你忍心為了他一個……”
“你別激動!你們倆,我誰都不要了。”白左寒盡量好聲好氣地說:“我欠你什麽,你開一張單給我,我用別的還你。”
方霧愕然:“別的什麽?”
“錢唄,除了錢我也沒有什麽可以還你了。”白左寒說完這句絕情絕義的話,沒有勇氣看方霧臉上的表情,走到路邊招了輛的士,對司機說:“學生街後巷。”
最後,他在工作室的休息間沙發上蜷了一晚。
等待的七年中,往事美好如夢,別人憧憬的是未來,他憧憬的是過去,想必方霧也是一樣。
方霧回來的這段日子,他們爭吵不休、互相指責、各懷心事,他們共有的那份憧憬裂開了一道裂縫,瀕臨破碎,隻是他們都不肯承認罷了。
他和方霧都不是二十出頭的愣頭青了,七年的分離使彼此的生活和觀念都多了許多衝突,在一起朝夕相處不過一個多禮拜,這些衝突全赤 裸裸地暴露出來。另外,他們每天為楊小空這個話題吵得山崩地裂,互相揭對方的傷疤,用最難聽的話刺激對方,吵完後沒有氣憤,隻有無力。
方霧說,他們還有待磨合。
而他說,他們都太傻了,各自有好好的日子不過,硬要湊在一起咬牙磨合,把往日那份美好全抹殺了。
休息間裏沒有開燈,他的下巴枕在靠背上,透過窗戶張望院子外麵的街道,那條街人來人往,夜間比白天熱鬧。奶茶店門口,站著一對小情侶,那兩個孩子年紀很小,都穿著中學的校服,女孩滿臉稚氣,男孩也是一張娃娃臉,他們要了一盒藍莓蛋撻,你吃一個,我吃一個,你吃一個,我吃一個,剩下了一個。
看口型和表情動作,白左寒能猜出他們在說什麽。
男孩說你吃吧。
女孩說你吃吧。
男孩說錘子剪刀布,誰贏誰吃。
女孩說好。
男孩出一個石頭,女孩出一個石頭;男孩有意讓她,還是一個石頭,女孩卻沒出布,出了一個剪刀。
小鬼們玩的把戲!白左寒不自覺地笑了笑:等他們長大了,不需要向父母要零用錢,自己賺鈔票,何必還要你讓給我我讓給你?一口氣買十盒,吃到想吐。
男孩拿起剩下的蛋撻,拗了一半,裝的很大方:呐,施舍給你一半。
女孩瞪他,拿過來一口吃掉。
男孩笑嘻嘻地看她吃下去了,將一半的蛋撻再拗一半:呐,再施舍給你一半。
女孩瞪他,死命瞪:滾!
白左寒的眼圈慢慢地潮濕了。小孩子的愛情多簡單,或許他們還不知道愛情所要背負的壓力和責任,長大後麵對的誘惑和紛爭不是一隻蛋撻,真希望他們能一直這麽幸福,永遠不要傷害對方。
最心酸不過昔*****儂我儂,今朝反目成仇。
重新認識吧
半洲島酒店剪彩時,杜氏鬧出大笑話的新聞,武甲第一時間看到了,他驚愕異常,換了各個電台重複觀看那個新聞,心下波濤洶湧,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杜氏的後台垮了將直接導致畫業的經濟鏈崩潰,古董行和拍賣行賴以生存的權威性和信譽度遭到毀滅性的打擊!果不其然,一個禮拜後,杜氏畫業宣告破產,聚攏資金保全拍賣行和古董行。
武甲估摸著杜佑山那個惡心不死的淚包會來找他哭哭啼啼一場,當機立斷,一大早就出門去避開杜佑山,手機關機,打算晚上再回家,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得,還真躲不起。武甲閑逛到淩晨兩點多回家,發現杜佑山拖家帶口守在他家門口,恐怕是等了一整天了。堂堂一個杜氏總經理,灰頭土臉地帶著倆孩子東倒西歪地蜷在水泥地上睡著了,杜卯枕著杜寅的肚皮,杜寅特慘,腦袋歪靠在冰冷冷的牆上。
這陰魂不散的父子三人演的是哪一出啊?武甲哭笑不得,踢踢杜佑山,“喂,喂!”
杜佑山醒了,一抹臉:“回來啦?”
兩個孩子睡得雷打不醒,難受地哼哼呻吟——廢話!睡水泥地能不難受嗎?倆小少爺從小的起居都是武甲伺候,什麽時候讓他們睡過地板?武甲心疼壞了,惱怒地問:“你這是幹什麽?”
“我們都想你了……嘿嘿~~”杜佑山賴皮兮兮地笑。
武甲太陽穴發疼,掏出鑰匙打開房門,“先把他們抱進來。”
杜佑山抱起一個孩子跟進來,按指示放在床上。武甲撣下小孩頭發上的灰塵,給他脫下鞋子,用毛巾擦擦臉,然後蓋條毯子,由於隻有左手可以活動,十分笨拙。杜佑山在一邊搭手幫忙,眼睛盯著武甲的側臉,自我陶醉得忘乎所以。
武甲回頭看他,一愣:“看著我幹什麽?杜寅呢?”
杜佑山一指床上那個睡相張牙舞爪的小孩,“在這裏。”
“他是杜卯。”武甲嘴角抽搐。
杜佑山這才想起來還有個小孩丟在門口,忙趕出去抱進來,悻悻道:“差點忘記了……”
“……”武甲無語。
把孩子都安頓好,兩個人坐在床沿,四目交接,不知道該說什麽。
杜佑山開了腔:“我餓。”
“回去叫桂奶奶給你做點心吃,好走不送。”
“桂奶奶前幾天回老家了。”
武甲皺起眉頭:“隻是倒了個畫業,不至於連保姆都請不起吧?”
“沒,她總是嘮叨著想回老家,你又不是不知道。”
武甲沒說話。桂奶奶在杜家呆了六、七年,自己的孫子沒看過幾眼,倒是長年累月伺候杜家的兩個小祖宗,如今年紀大了,兒女總是催她回去頤養天年,要不是杜家接二連三的出事,又一直請不到合適的保姆照顧孩子,她去年年底就要走了。
杜佑山抱怨:“桂奶奶走後我請過兩個小保姆,個個都是半天就被杜卯氣跑了。”
武甲無奈,他完全相信杜卯有那本事,“那孩子這幾天吃什麽?”
杜佑山答:“不知道啊。”
武甲驚怒交加:“你沒做飯給他們吃嗎?”
“我很忙,有記得給點錢打發他們就不錯了,哪有時間做飯?”那口氣理所當然的!
武甲真想吐出一口血來!
杜佑山揉揉肚子:“好餓。”
“你該滾了。”
“快餓死了,滾不動。”
“……”
杜佑山湊過來扮可憐,“那天你給他們做麵條吃,饞死我了……”
武甲悶不吭聲地站起來往廚房走。杜氏的那一點破事武甲了如指掌,沒有彭爺和首富洪安東撐在後頭,黑道白道上的人哪會買杜佑山的帳?杜佑山囂張慣了,在生意上讓不少人吃了虧,現在他的後台垮了,那些仇家沒什麽可忌諱,個個蠢蠢欲動,杜氏的形勢岌岌可危,再整出什麽狀況他就得傾家蕩產,別看他今天還得瑟,說不定明天就會去吃牢飯。
武甲下了一鍋麵條,右手吊著不能動,用左手執著筷子在鍋裏攪動。杜佑山一臉奸計得逞的竊笑,在他身邊左繞右繞,“傷怎麽樣了?”
“馬馬虎虎。”
“杜卯說你和一個叔叔好了?”
武甲大方承認:“是啊。”
杜佑山也不惱,從他的左側繞右側,鼻尖貼著他的衣料嗅來嗅去。
“你幹什麽?”武甲納悶。
“聞聞你身上有沒有那個叔叔的氣味。”
武甲特冷靜:“杜佑山,我現在不是你的保鏢,沒有什麽耐性。”
杜佑山對自己的狗鼻子自信萬分,確定沒有嗅到別人的氣味,便滿意地悶笑一聲,不搭言。
“彭爺那方麵有什麽消息?”武甲問。
“有啊,他派人來追殺我,所以我跑來找你避難。”
“什麽?”武甲驚懼萬分地瞪著他。
杜佑山大笑:“哇哈哈哈~~開玩笑的,條子龍和我說,彭爺看在多年的交情上,不會對我采取什麽行動,隻是不想再看到我。杜氏算是和黑道徹底擺脫關係,少了靠山,脫掉層黑皮也沒什麽不好。瞧你怕的。”
武甲陰沉著臉,哢嚓一下捏斷了筷子。
杜佑山趕緊收斂嬉笑臉孔。
武甲換雙筷子撈出清水麵,倒點醬油倒點油攪一攪,“去吃吧。”
“給你個東西。”杜佑山攤開手,掌心擱著那枚戒指。
武甲掀起眼皮一看,嗤笑,拿過來順手丟進垃圾桶。
“哎呀呀~很貴啊~”杜佑山怪叫著從垃圾桶裏扒出戒指,放到水龍頭下衝幹淨,塞進武甲的口袋裏,順勢摟著他的腰,“我和你商量個事。”
武甲頓了頓,捏緊拳頭。
“別打我,聽我說完。”杜佑山說:“我把孩子留在你這裏一段時間。”聽好,不是祈使句,是肯定句。
“不行。”
杜佑山有恃無恐地握住他的拳頭,“我怕我發生什麽事……”
“我勸過你很多次了,做什麽事給別人留條後路,也是給自己留條後路……”武甲說了一半,懊惱不已:和他廢話那麽多幹什麽?
“是,你說的都對,可是時光不能倒流了。”杜佑山跪了下來,仰望著他:“我幹過什麽違法的事你最清楚,現在有人匿名舉報我,警方在調查,我已經不能出逃了。武甲,除了父母祖先,我沒給人跪過,求你了。我知道孤苦無依是什麽滋味,這兩個小家夥是我的命根,別讓他們步我的後塵。”
武甲繃緊的眉間化開了,他鬆開拳頭,撫上了杜佑山的臉。那一回在地道裏死裏逃生,經曆幾個暗無天日的日日夜夜,他第一次仔細認真地撫摸這個同床共枕八年的男人,棱角分明的臉龐、陽剛英氣的眉骨鼻梁、深邃的眼睛和柔軟的唇,還有溫暖的喘息,他借著每一分感觸增添活下來的勇氣,一遍一遍對自己說,要用餘生和這個男人廝守。
可惜當事實浮出水麵,願望卻成了空。不是說一句我愛你,那麽多侮辱和欺騙都可以一筆勾銷。
杜佑山輕輕吻吻他的指尖,喃喃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想拖累你的,但這事隻能求你,我是想給你準備一筆錢,可是現在來不及了,一旦徹查杜氏的資金一定會給你惹麻煩,不過孩子有教育保險,念書不需要花費太多錢……”
“警方隻是調查,不一定會有事的,你別這麽緊張。”
杜佑山全當對方是答應了,忍不住喜極而泣:“嗯嗯!希望沒事,等安然度過這段時期,我就來接孩子。”
“我答應你,你別哭了,起來吧。”武甲偏過身,心裏挺高興:就算那隻生蛋的雞沒圍著他咯咯叫,等母雞翹毛了,他也一樣會拿走兩隻可愛的小雞蛋。
杜佑山拉著武甲的手打蛇隨棍上,轉眼變了張喜笑顏開的臉,抱著他柔聲說:“謝謝你。”
武甲抗拒地頂開他,口氣不善:“你到底吃不吃麵,不吃請走吧。”
杜佑山輕而易舉地化解開武甲單隻手的反抗,把他箍得死緊,鼻尖點著他的後腦勺:“讓我抱抱你,我什麽都不做。”
再反抗就矯情了,武甲也懶得牽連帶傷的右手去反抗,隻能默許了。
這一抱從廚房抱到客廳,從站著抱到坐著,從後麵抱到前麵,杜佑山像隻大狗纏著武甲不放,比兩個兒子還粘人,確實什麽都沒有做,武甲能讓他抱他就很知足了,不敢越雷池一步免得連抱的權利都喪失掉。
似乎有一種預感,他們很快就要分離了,無論有過什麽怨恨,今晚都先擱一邊去,武甲像哄杜卯一樣摸摸他的腦袋,“洗黑錢和走私之類的事你也不過是在期間周轉,連提成都沒拿,而且一向謹慎處理,沒有留下什麽證據,以前常調查你,不也沒查出大罪嗎?小罪的話,罰點錢就算了,你還是得考慮多弄點錢來準備著。”
“不提那些破事了,聊點別的吧。”
“我們有什麽可聊的?”
“聊聊……你今天到哪去逛了一整天?”
“隨便逛。”
“我就知道你是特意躲我,我這麽招人嫌嗎?”
“對。”
“我不帶兩個小鬼,你會讓我進門嗎?”
“不會。”
“別對我這麽反感嘛,要不,當我們倆是陌生人,重新認識?”
武甲沒應。
杜佑山正正領帶,清清嗓子:“我叫杜佑山,你呢?”
很多年前那一幕在他眼前回放,杜佑山走到醫院的陽台,玩味地上下打量他,接著拉他去吃飯:“好了,別想著死,活著多好,一切有我呢,保證能讓你和周烈重逢。”
他說:“我會報答你的。”
“報答不用了,你到我手上來做事吧,我剛好缺個保鏢。我叫杜佑山,你呢?”
“武甲。”
“無價?”
“武功的武,甲乙的甲。”
杜佑山含笑盯著他的眼睛,“有趣。”
追憶紛亂往事,八年,杜氏從默默無名走到如日中天,他的一切全交給杜佑山的事業和家庭,得到一份他避之不及的愛,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天空逐漸泛了白光,夏日活潑的朝陽打開萬丈光芒,昏黃的燈光泯滅在陽光中,杜佑山蒼白憔悴的臉色無處藏匿,想必是幾夜難眠,並且又將幾夜難眠。
武甲用手背觸了觸他的臉頰,張開嘴卻不知該說什麽,良久,隻說三個字:“多保重。”
杜佑山壯著膽子在武甲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你知道嗎,隻有你的一句話,一個眼神,才能讓我一會兒高興,一會兒感動。”
不管怎麽說,這一夜收獲頗豐,臨走還聽到“多保重”三個字,杜佑山連日來的鬱悶心情一掃而光,抖擻精神照常到古董行去處理事務。
方霧在南非搞建築材料供應,還有幾口小礦,有些是與同夥合資,有些則是和老婆共有的,乃至離婚也分不清楚,所以可以自由控製的資金有限,其中一大部分都投進杜氏,到頭來當真如楊小空所說,恐怕要血本無歸了。杜佑山對此感到很抱歉,方霧倒一派灑脫:“投資都有風險,更何況我們兄弟一場,當是幫你也應該。”
大恩不言謝,杜佑山也不再說見外的謝謝或對不起,踱到窗前撩開百葉窗讓辦公室空氣流通流通,無意瞥到方霧停在樓下的車子,疑道:“怎麽住酒店去了?”
“你怎麽知道?”
“車前夾著酒店的停車卡。你和左寒吵架被趕出來了?”
“哈,眼睛可真尖。”方霧也走到窗邊,撐著窗台望向熙熙攘攘的街道,“沒吵架,比吵架更麻煩。”
“又有什麽矛盾?”
“矛盾太多了,多到連架都懶得吵。”方霧捏捏眉間,難以掩飾頹然之色,“真是要命,昨天我們又談判了一場,他提出隻要能和我徹底兩清,欠我什麽拿十倍錢還,鐵了心決定和我分手,恐怕我和他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杜佑山裝出兔死狐悲的神情,剛想嘮叨幾句安慰詞,接待員來電話:“杜老板,風口先生有事找你。”
風口先生全名風口健太郎,是個日本人,在中國混了很多年,一口蹩腳的中文,倒也不妨礙交流。重要的是,他常給杜佑山弄來出手闊綽的日本土財主,買這個買那個,典型是人傻錢多。杜佑山一聽好騙的主來了,一下子忘掉安慰受苦受難的弟兄,高興還來不及:“還不快請他來辦公室!”
風口健太郎熟門熟路地進了總經理辦公室,“哈哈,杜老板,吃了嗎?”
“吃了吃了。”杜佑山熱情洋溢地和他握握手,心說:這缺根弦的小日本,開口閉口“吃了嗎”,神經病!
風口用還算流利的中文介紹身邊的一個矮矮胖胖的同胞:“這位是原野濟智先生。”
方霧看杜佑山一眼,小聲嘀咕:“原野雞翅?不知道他媽怎麽給取的名兒。”
“咳咳!原野先生你好你好!”杜佑山忙大聲咳嗽掩飾自己滿臉無禮的笑意。
“我們想談談生意上的事,杜老板可否方便?”風口說著句話時有意無意地掃一眼方霧。
“這位是杜氏的大股東方霧。”杜氏替方霧遞上名片:“自己人,自己人,無須回避。”
風口健太郎雙手接過名片一看,眉開眼笑地鞠了個躬:“方先生,鄙人風口健太郎,有幸認識您。”
方霧那賤嘴又嘰歪了一句:“瘋狗賤太狼?你好你好!”
可憐風口先生在中國多年依然沒能辨清“狗”和“口”的發音,滿麵堆笑:“失敬失敬。”
杜佑山給方霧使個眼色讓他別太無禮,轉而笑問風口:“風口老哥這次帶原野先生是想買些什麽?”
風口道:“我開門見山的說吧,原野先生有一個自己的收藏館,對世界各地的古玩珍品都抱著非凡的癡迷,今天來是想和杜老板談一談,買入您的幾件瓷器。”
瓷器?杜氏多得很!杜佑山感興趣地“哦?”了一聲,示意風口說下去。
哪想風口吐出一句要人命的話:“上一次汝窯觀音拍賣時原野先生意外錯失了,他對這件瓷器異常熱愛,希望您能割愛。”
“哈!”杜佑山眼皮一跳,後悔死了:早知道就不把那尊假的砸掉了!
“兩億五,”風口比了一個手勢:“原野先生很大方的,如何?”
“不好意思,那尊觀音不賣。”杜佑山陡地放下臉,態度強硬:“你們請回吧。”
原野激動地嘰裏呱啦幾句日語,風口急道:“杜老板,再加兩千萬?”
“多少錢都不賣!抱歉!”杜佑山胸口有點悶——媽的,這倆該死的小日本一大早就來找他不痛快!他十七歲時家破人亡,也是來了一個日本人,求他出手觀音,他在大摞大摞的鈔票麵前屈服了。但他現在不是小毛孩,絕不讓曆史重演,哪怕傾家蕩產也不賣祖傳的寶貝!
“那麽……”見收購汝窯觀音無望,風口話鋒一轉:“別的呢?”
“別的好說,都好說。”杜佑山變臉似地變出生意人特有的奸詐笑容:老子最近正好缺錢,去魏南河那弄幾件假貨打發你就是了。
豈料風口取出一份名錄,上麵列舉十一件古玩,其中六件文物是郊區倉庫裏層層保險的重中之重。杜佑山神色劇變:這小日本從何得知這些東西?
風口觀察著他臉上變換不定的表情,用手指沾茶水在茶幾上寫了個價格:“杜老板,您的公司最近經濟危機嚴重,原野先生開的價格很厚道,您有了這筆錢就能分擔一定的憂慮……”
杜佑山目光閃爍,沉吟不決。很明擺,昔日龐大的杜氏搖搖欲墜,很多潛在的風險開始擴大滲透,倉庫裏的安保人員出賣了名錄——那個倉庫已經不安全了!就算不賣給這個原野,以後也會有別人覬覦。
“杜老板,你考慮得如何?”風口催道。
杜佑山含糊其辭道:“好說,好說,過幾天再說……”
風口在原野的示意下追問道:“幾天?”
“一個禮拜吧。”
“杜老板~”風口意味深長地拉長尾音,“它們都在你的倉庫裏,取出來半天足夠,何須一個禮拜?至於運送問題你就不必操心了。”
那話簡直是圖窮匕見!杜佑山看了眼方霧,方霧麵色陰鬱地搖了搖頭。杜佑山了然,保持著笑容裝傻:“倉庫裏東西多了,有什麽連我自己都沒法確定,誰說這些我就一定有?你總要給我點時間籌備籌備,要不,三天如何?”
風口用日語與原野交流一番,算是達成一致協議,三天之後看貨,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飯局
兩個日本人告辭後,杜佑山氣不打一處來:“狗 日的!分明是威脅我!”
方霧拈起那張名錄,“這事不好辦。”
杜佑山操起電話:“給我查出是誰泄露出去,非弄死他!”
方霧製止道:“別,那裏的安保有大幾十名,一時半夥查不出來的,還會打草驚蛇!”
“真是雪上加霜!”杜佑山咬牙道:“那張名錄上列舉的東西隻是一小部分,他們肯定有整個倉庫的名錄,萬一捅到警方那裏,我還活得了?”
“要不,文物扣下,其餘的賣給他們?”
杜佑山一把搶過名錄,抖抖可憐的紙片兒,“西周青釉四係罐、戰國獸麵三足鼎、商代玉刀、東漢燈台,瞧瞧瞧瞧!這幾件高古器才是重點,什麽影青娃娃碗建窯盞之類是捎帶湊數的!扣下文物,那倆狗 日的會賣帳嗎?”
“那能怎樣?”方霧攤開手靠在靠背上,分析道:“瞧他們誌在必得的口氣,若是不賣,說不定會向警方舉報你;就算他好心善罷甘休,名錄不可能隻流傳出去一份,沒有他以後也會有別人找上門。賣給他也不可能息事寧人,有一就有二,很快就有其他人來瓜分了。”
杜佑山悶聲道:“還用你說?我十幾歲就開始摸爬滾打的圈子,我自己不知道?這一次賣不賣我都是等著坐牢!”
方霧道:“我有一個主意,就怕你不願意。”
“說說看。”
“運到魏南河那借放一陣子,他能罩得住。”
杜佑山怔在原地,半天才回過神,恨聲道:“你……你出的主意真是好!借放?我就不信他會還我!”
方霧戲謔地看著他:“沒錯,我的本意就是送給他。”
杜佑山情緒激動起來:“你知道倉庫那些東西花了我多少錢多少年嗎?我是倒賣過文物,還費盡心機炒作拍品,但我賣出去一件能攏回十件!我半生的心血!送給他?我瘋了?”
方霧怕爭吵聲傳出去,起身把門窗都關緊了,平靜地聽他吼完,問:“你攏回這些燙手山芋幹什麽?為了害死自己?”
杜佑山張大嘴,啞了。
“你和魏南河都有強迫症,看到喜歡的東西都想占為己有,這是病,得治。”方霧一樂,諒解地拍拍他的肩:“我知道你這十幾年來屯的東西不比魏南河少,他一定也知道,所以他從來不敢動你,怕你一旦失勢,這批貨全流失了。”
杜佑山又何嚐不知道?他和魏南河兩人的起點不一樣,早期的地位天差地別,以他的做派,早些年勢單力薄時魏南河肯定會采取措施打壓,怎麽能容他爬到自己頭上?這一批越屯越多的古玩文物就是他在魏南河麵前盛氣淩人的資本。
方霧苦口婆心地勸道:“杜佑山,這批貨太誇張了,來路黑白參半,留不得,也捐不得,捐出去會引起轟動,你絕對免不了接受調查!退一萬步說,現在杜氏岌岌可危,就算名錄沒有流傳出去,難保哪一天也會被警方查到,到時你就百口莫辯了,魏南河和你不一樣,他的東西大多有正經來路,而且從不出手,你是商人,渾身都是把柄。”
杜佑山焦躁地在走來走去,縱有千千萬萬的不甘願也由不得他不承認,方霧的每一句話都至情至理,不得不認命!最終,他碾滅了手裏的煙,忍痛下狠心道:“都聽你的吧。時間緊迫,得加急處理,我們分頭行事,你去調貨運,我去倉庫全麵清查,能沾上文物邊的全送往工瓷坊,另外,向魏南河要一批假貨填充填充倉庫。”
魏南河請客吃飯,沒有任何請客的理由,也沒有預兆,隻是一通電話打給楊小空,請他晚間六點到天元酒店的貴賓包廂。楊小空不敢拂大師兄的麵子,準時到天元酒店,竟然在門口遇到樂正七。樂正七由於衣冠不整被門童攔下來,正要打電話向魏南河發脾氣,看到楊小空立即撲上來搖尾巴:“楊師兄,帶我進去啊~”
楊小空失笑:“你怎麽念個書搞得像幹苦力,每次見到你都一副狼狽樣。”
樂正七氣鼓鼓的:“別提了!真想改行!”
文博係幾個老頭子是考古研究所的專家,研究所一發現什麽墓葬,他們都得去現場,個個搶著帶樂正七,別的學生好好兒的在教室上課,隻有樂正七跟著老頭們東奔西跑,氣得鼻子都歪了。魏南河倒是美滋滋的,一個勁誇他學有所用。
再則,考古不是倒鬥,樂正七習慣了直接溜達到主墓室翻些貴重的寶貝帶走,小玩意兒才不稀罕呢。考古對他來說哪是考古,分明是考耐性嘛!一個破爛墓要花小半年時間一件件清出文物,連塊破磚都要帶走,在樂正七看來,那簡直是有毛病!
再再則,前不久他一個手賤碰斷墓主的小拇指,一夥人大驚小怪地亂叫,他被迫寫了十篇檢查,真是要瘋了——恨不得趁夜黑風高帶個榔頭再摸進墓裏,把那具屍骨捶成碎片帶回家熬骨頭湯喝掉。
楊小空帶樂正七進了酒店,先讓他去洗手間洗洗手和臉,替他撣撣身上的灰塵,耐心聽完小孩碎碎念的抱怨後,笑吟吟地說:“挺好。”
樂正七痛苦地捂著臉:“一點都不好!我想打台球,我想打籃球,我想玩遊戲,我想找漂亮妞兒約會……”
“行啦,”楊小空給他放下工裝褲褲腳,站起來敲敲他的腦袋:“最後一句話別被魏師兄聽到,他要打你屁股的。”
樂正七抽張紙巾擦擦臉上的水,嘎嘎怪笑:“沒關係,我已經用這句話把他氣死又氣活好幾次了,他知道我是開玩笑。”
走出洗手間,楊小空問:“魏師兄今天為什麽要請客?”
樂正七跟著他繞過兩個拐角,步入電梯,按下合門的按鈕,聳肩:“不知道,有吃就好,管他呢。”
推開貴賓包廂的門,兩個人看到裏麵坐著的人,知道魏南河為什麽要請客了,或者說,根本是杜佑山借魏南河的名義請客。
樂正七站在門口,目光冷冷地在魏南河和杜佑山之間轉換。
魏南河朝他招手,指指自己身邊的位置,“小七,過來坐這。”
樂正七耍大牌,轉頭要走,楊小空在後麵堵住他的去路,低笑:“既然來了就坐下吧,別讓大師兄難堪。”
樂正七依言坐了下來,不過離魏南河遠遠的。
接著,夏威和段和也來了,那兩個人來之前也是一頭霧水,看到杜佑山便什麽都明白了,夏威不懷好意地笑問:“杜老板,我隻是個小公務員,沒能力替您效勞,招待我有何貴幹?”
杜佑山悻然笑道:“人來齊了,那先吃飯。”
一切都是準備好的,上菜神速,服務員魚貫而入,替每個人分發熱呼呼的消毒毛巾,啟開酒瓶,掖好餐布,端上漱口茶。夏威土包子沒見過世麵,端起漱口茶就喝,砸吧砸吧嘴發出嘖嘖聲:“好茶好茶!五星級酒店的茶就是不一樣!”
段和來不及阻止,哀怨地看著他,硬著頭皮也喝下去了。
楊小空忍笑,抿了一口,附和道:“是不錯。”
樂正七有樣學樣,一口氣喝掉,豪爽地說:“正好渴了,再給我一碗。”
魏南河眼角抽搐,一動不動。
服務員們捧著瓷盂,全呆了。
“呦?”夏威盯著服務員捧著的瓷盂幹瞪眼,再一看,瓷盂裏還有淺淺的一層水,於是他把手伸進去沾了沾,當是洗過手了。
段和與楊小空對視一眼,皆動作一致地伸進瓷盂裏撩點水洗手。
“洗什麽手啊,麻煩!”樂正七打發身邊的服務員,“給我再上一碗茶!”
服務員茫然地看向杜佑山。
杜佑山含著茶,僵硬地抽抽嘴角,揣測著自己如果把茶吐進瓷盂,那四個人肯定麵子掃地,說不定還會惱羞成怒。想到此,他把茶喝下去,優雅地擦擦嘴,揮手示意服務員撤下去,“小七,渴了喝果汁,瞧,石榴汁都給你點了。”
樂正七和夏威絲毫不客氣,兩爪開動吃起來;段和沒什麽心情,惴惴不安地等著即將降臨的風暴;楊小空倒是給自己勺了一小碗甜湯,優哉遊哉地慢慢品。
菜陸續上齊,魏南河替杜佑山寒暄道:“大家都挺忙的,難得湊在一起高興吃個飯,給我個麵子,都別板著臉了。”
杜佑山站起來舉起酒杯:“來來來,喝酒,我先敬大家一杯。”
桌子太大,要碰杯還得站起來,段和懶得動,極有教養地端起酒杯碰碰麵前的碟子,喝一小口當是回禮了。
其餘三個人該吃的吃該喝的喝,樂正七滿嘴是油,吃得不亦樂乎;夏威難得能嚐到洋酒,自然不會浪費機會,自顧自連喝了三杯軒尼詩;楊小空則落落大方地攪著甜湯,眼皮抬也沒抬。杜佑山維持舉杯的姿勢等了數秒,沒人搭理,隻好尷尬地喝了酒坐下來,沒話找話說:“小七,最近忙什麽?”
魏南河輕斥:“小七,別人問你話呢。”
“上課唄。”樂正七沒好氣。
杜佑山老氣橫秋地打哈哈:“小七長大了呀,時間過得真快,我第一見到你的時候,才一米四呢,轉眼就這麽高了……”
“你哪來這麽多廢話?”樂正七摔下豬肘子,吊兒郎當地抖著腿,“說吧,你今天找我們打的是什麽算盤?別東拉西扯!”
夏威嬉皮笑臉地繼續喝酒,好像在看好戲。
魏南河斷然喝道:“小七,你什麽教養?”
樂正七抓起桌布用力一掀,“我就是沒教養,你難道第一天知道?”
“哦呦~~”夏威被掀翻的醬湯濺了一身,嗷嗷慘叫:“壞孩子,我最貴的一件襯衫啊!和哥哥,你看你看,不是我弄髒的,是他是他……”
段和動了動嘴唇:“閉嘴。”
魏南河三步兩步走過來扣住樂正七的肩膀,“樂正七,你答應過我什麽?”
樂正七反問:“我答應過你什麽?”
“那場爆炸案後你答應我就此收手,不和杜佑山計較了。”魏南河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這是和解的最好時機,不可浪費,杜佑山緩聲道:“各位,我今天借南河的名義請你們來,是真心想和你們和解,對於以前的事我非常抱歉。但是事情過去了,你們不也報複過我?杜氏損失慘重,你們該消氣了,到今天了解所有恩怨吧。”
魏南河看著樂正七,不是以往那種帶著居高臨下氣魄的威脅,而是低三下四的懇求。
樂正七心裏一軟,默然看向夏威,夏威看向段和,段和看向楊小空,楊小空假裝什麽都沒有聽到,照樣喝他的湯。
局麵發展的態勢很明顯,所有人都在等,等楊小空的表態,魏南河不便對楊小空指手畫腳,輕咳一聲,眉間蹙起不滿:“你們的怨恨我知道,有什麽恩怨,都可以償還清楚的,別鬥得你死我活……”
杜佑山降低長輩的架子,倒了兩杯酒,走到楊小空身邊,“楊會長,我敬你一杯,算是求你不計前嫌,能和南河一起與我合作……”
人到了跟前,楊小空這才放下湯匙,不緊不慢地問:“杜老板,你還記得當初我是怎麽求你的嗎?”
杜佑山無言以對。
楊小空若無其事地一笑,站起來接過杜佑山手裏的酒杯,“看樣子你記憶力不太好,那麽,我提醒你。那天我帶著小七從魏師兄那裏偷來的汝窯觀音,跪在你腳邊求你饒了柏為嶼,你是怎麽應承我的?回頭又是怎麽對付我們?你知道我們走得有多辛苦嗎?”
杜佑山被這一連串追問逼得有些發慌,楊小空此話一出,夏威臉上那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神態頓時消失了,樂正七渾身桀驁不馴的氣勢凶戾而出:一樣的恨意!一樣的遺憾!柏為嶼是他們共同的痛,是他們最挫敗的傷疤!
“我隻有一個請求。”楊小空手一鬆,酒杯摔在地上跌了個粉碎,“把柏為嶼的前途補回原樣,那麽我義無反顧和你站在一起,鼎力將杜氏補回原樣,否則,柏為嶼一無所有,我也會讓你一無所有。”
得不到回答,柏為嶼的前途猶如碎了的酒杯,無可挽回了,誰都知道楊小空在刻意刁難。
一陣令人發指的僵窒過後,楊小空擦了擦沾到手指上的酒,抬腳出了包廂。
段和也立起來,禮貌地說:“失陪。”
魏南河快步追出包廂,喝道:“楊會長,請留步。”
楊小空聽到魏南河這麽稱呼他,先是一愣,然後苦笑:“魏師兄,您請說。”
魏南河字字落地有聲:“你如今前途無量、春風得意,不需要靠山了,那麽從今天開始我和杜佑山站在一邊,你如果再使絆子,別怪我不顧舊情拉你下馬。”
雙方居然為了昔日共同的敵人而撕破了臉!楊小空愕然一瞬,不可思議:“魏師兄,你這話什麽意思?”
魏南河寒聲道:“你就沒有幹過混賬事嗎?別裝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樣,你害杜佑山的手段還不夠歹毒?拜托楊會長您自己小心點,別太囂張了!”
樂正七橫在他們倆人中間,麵對著魏南河,目光冷厲:“我們就囂張怎麽了?誰敢動楊小空,就是和我樂正七作對,你不信試試!”
情勢劇變,換魏南河驚愕得張口結舌,他後知後覺地發現他裹在羽翼下嗬護的小情人已然成長為一個能以盛氣威勢和自己對峙的男人。他傾盡氣力凝視著樂正七,語塞了半晌也沒擠出一個字來。
樂正七麵不改色:“你說的對!既然是你說可以用償還來解決恩怨,那我今天就跟你算一筆賬:小空紮武甲一刀,夏威替他還;棺材拿汝窯觀音還了;我們和杜佑山的恩怨本該到此結清帳,可惜杜佑山不知死活,硬是把柏為嶼整得前途盡毀,我們要杜佑山傾家蕩產來還!魏南河,你別逼我和你對著幹。”
“好了,小七,別對魏師兄說這麽傷感情的話。”魏南河的脅迫起了一定的震懾作用,楊小空拉開樂正七,神情黯淡,“我是幹了一些混賬事,但我欠的債柏為嶼都替我還了,我隻欠他一個人。魏師兄,是你把我帶到這條路上的,我對你從無二心,如果你一定要為了杜佑山與我為敵,我也無能為力。”
魏南河的語氣略微緩和:“我當然不想和你為敵,小空,你太過分了!我不會動你,別人就不一定了。你知道嗎,白左寒四處跑關係替你軟化僵局,還雇了幾個保鏢跟著你,就怕你行事太囂張遭到打擊報複……”
楊小空無動於衷:“請轉告他,我不稀罕他自作多情。”
“好,當我沒提過他,”魏南河從善如流:“我實話和你說吧,杜佑山把全部家底交給我了,我決定無條件協助他渡過難關。楊小空,你的報複夠狠了,你有沒有問過為嶼,他會高興嗎?你還記不記得我扶你往上爬的初衷是為了什麽?我希望你能學有所用,並且用在正道上!你不要讓我太失望。”
楊小空冷峻的臉孔逐漸回暖,露出一抹帶著淺淡苦澀的笑意:“抱歉,我不可能和杜佑山合作,你也別指望我能幫上他任何忙,不過我答應你不會再動他,這是我的底線了。”
丟車保帥
杜佑山倉庫裏的東西臨時運走一大半,剩下一些大路貨,陶瓷真假參差,青銅所剩不多,古玉更是寥寥無幾,一派蕭條的景象。風口和原野不到約定日期就收到了消息,急匆匆趕往古董行質問。
杜佑山笑嘻嘻地在風口給他的名錄上打了幾個勾,搓著手問:“原野先生,你別生氣,你要的東西我有,隻有一部分。瞧,就是這幾樣,我給你算算價格?”
原野氣壞了,呱唧呱唧地咆哮著日語,風口抹汗勸解他一番,對杜佑山說:“杜老板,你可不能出爾反爾,原野先生幾番篩選出的東西,每一件都是要定的。”
調離了燙手山芋,杜佑山說話底氣十足:“風口先生,我說籌備籌備,有說每一件都有嗎?你太強人所難了!你想要什麽我就能變什麽出來?我叮當貓啊?”
風口用手指點點名錄:“杜老板,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倉庫裏的情況我了如指掌,每一件你確實都有!”
娘希匹的,每句話都離不開成語,想炫耀你中文說得很好啊?杜佑山裝無辜:“我沒有!不信我打開倉庫請你去參觀?”
“你把它們都運到何處了?”風口咄咄逼人,赤 裸裸的威脅之意畢現:“言而無信是生意人的大忌,希望你不要玩花樣惹怒原野先生,想拔高價格我們可以商量。”
杜佑山心下嗤笑,麵上依然十分誠摯:“風口先生你誤會了,有錢我還不願賺?我真是沒有。”
“杜老板,那些東西的輕重你我都清楚,若有警方介入徹查杜氏,你藏哪裏都無處遁形!”風口以為杜佑山隻是單純地將貨藏起來了,完全料想不到他會大方到全部送人的地步——任誰也不會有如此大膽的猜測,連杜佑山自己都還如墮雲裏霧裏,想起來隻覺得是在做惡夢!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刮子趕緊清醒過來!
既然對話已然如此露骨,杜佑山也不再裝腔作勢,比出一個送客的手勢道:“那請您務必出了門就去報警,說您意圖走私文物未遂,讓警方來把杜氏掀個底朝天好了,請便!”
趕走小日本,杜佑山哼哼道:“狗 日的,在我的地盤上還敢跟我鬥!”
“別得瑟了,他們不會吃啞巴虧的。”方霧也覺得挺解氣,不過一分為二的講,這個時候得罪人不是明智之舉。
杜佑山了然:“知道,夏季拍賣會很快要開始了,我們最好警惕一點,發生什麽事也好應對。”
“既然有魏南河擔保,楊小空不會再從中作梗。”方霧憂心忡忡地問:“要不……還請他來剪彩吧?”
杜佑山無奈地笑笑:“他現在有資本耍大牌,我能請到就阿彌陀佛了!”
果不其然,楊小空的架子端得比喜馬拉雅山還高,一口拒絕去給杜氏的夏季拍賣會剪彩,毫無回旋的餘地。杜佑山明知要碰一鼻子灰也得專程去碰一趟,早有心理準備,便也不再堅持。
魏南河的地下室原本場地富餘,自從杜佑山把寶藏全一鍋端來,立刻擁擠得幾乎無處下腳。多了一大批文物可供楊小空琢磨,他倒沒有像以前那麽廢寢忘食地鑽研,而是將時間分配得更科學些,合理利用閑暇時間進入地下室學習,更多時間則是呆在妝碧堂靜下心做漆畫作品,目標性很明確——柏為嶼臨走時用自己的作品給他撈回個金獎,那一個獎項是全國性的,毫無疑問替他在漆畫界的新人中爭取到了一席之地,他得加倍努力乘熱打鐵,不能當扶不起的阿鬥。
杜氏的夏季拍賣會如期舉行,征集到的拍品數目與往屆相比少了四分一,總體賣相也遠遠不如以往的拍品上檔次,杜佑山大幅降低傭金,還是沒法攏來上等貨品。
對於這一季的拍賣會,杜佑山是打腫臉充胖子,明知賺不了幾鬥錢,還是得強撐起門麵,希望能力挽狂瀾,向外界顯示杜氏尚有能力照常運轉各項活動,盡己所能打消來自合作各方的猜忌和顧慮。可惜,待拍賣會結束,事態比預想中的還要惡劣,半數拍品大幅跌價,屬於杜氏古董行的八件拍品由於信譽危機的衝擊,五件流拍,慘遭滑鐵盧,間接地砸了杜氏的招牌。
杜佑山自嘲地搖搖頭:“看來拍賣行關門大吉指日可待了!”
歎息的不僅是方霧,魏南河也深感無奈:若是有楊小空賞臉前來剪彩,就不是當下這個局麵了。
與杜佑山握了握手,魏南河心裏沒比對方好過多少,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就告辭了。回到工瓷坊,看到楊小空在對麵妝碧堂做漆畫,他猶豫再三,抬腳走進去。
楊小空頭也不抬:“回來了?拍賣會怎麽樣?”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魏南河搬過一把椅子坐在他麵前,“杜氏撐不了多長時間了,先是畫業,接著是拍賣行,最後是古董行,你覺得呢?”
楊小空不置可否,“我不關心。”
魏南河話鋒一轉:“白左寒和方霧分手了,這事你關心吧?”
楊小空低頭繼續磨漆,不痛不癢的丟出一句話:“他活該。”
魏南河伸手摸摸他的腦袋,“說來說去,你還是個小孩呢,跟樂正七一樣,心智沒有成熟,執拗又死活要逞強。”
楊小空對這樣的評價很不滿,偏開頭,換一側接著忙碌。
魏南河自顧自說:“白左寒沒有欠你什麽,你付出感情就了不起了?他一心一意為你打算,付出的比你更多……”
楊小空抹開漆麵上的水,淡然道:“我們不談私人問題行嗎?”
“楊小空!”魏南河撐著漆板站起來,語調委婉,態度卻強硬非常:“你自己摸摸良心,你除了給過你那不值錢的愛,還給過他什麽實際的東西?他呢?僅憑那場爆炸案後他冒風險第一時間替你買回監控錄像,你就沒有資格對他惡言相向!更別提你現在的工作,沒有他,你能走到今天?”
楊小空憤然丟下手中的砂紙:“是啊,我的愛不值錢……”他說了一半,頓了頓,眼圈微微泛紅,一瞬間就平撫下情緒,輕描淡寫地說:“我沒有更值錢的東西給他了,分了也好。”說出來多麽可笑,白左寒是他楊小空從懵懂青澀時就埋在深心裏的唯一,是他透支一世感情擁抱的信仰——那原來都不值錢呢。
樂正七推開拉門,一愣:“唉,你們在說什麽?”
魏南河疑道:“你不是去考察了嗎?這麽早回來?”
“期末成績出來了,輔導員打電話叫我回來通知你,明天去學校辦轉正的各項手續。”樂正七圈著魏南河的腰,嘿嘿一樂:“瞧,我第一年就轉了,給你省下不少錢呢。”
“真乖!”魏南河捏了捏他的臉,欣慰之情溢於言表,“我就知道你是聰明的好孩子。”
“那是~哼哼哼~”樂正七臭美地揉揉鼻子:“對啦,杜氏的夏季拍賣會如何?”
魏南河攤開手:“如你們所願,損失慘重,以這種狀況發展下去絕對沒有能力組織下一次拍賣會,我想,杜佑山會進一步縮小規模,放棄拍賣行。”
“杜佑山真失敗,先是丟卒保車,接著丟車保帥,我等著看他丟帥保命!”樂正七鼓掌三聲,撈過蜷在椅子上睡覺的黑貓蹂躪一通。
魏南河追問:“什麽意思?”
楊小空清喝:“小七,別多嘴。”
魏南河轉向楊小空:“你是不是瞞了我什麽?”
楊小空聳肩:“你救不了杜佑山,有些事不告訴你更好,免得你也陷進去。”
魏南河扳過他的肩,肅然道:“說。”
楊小空毫不畏懼地對視回去:“魏師兄,杜佑山的對頭太多了,以前他仗著後台強硬壟斷了不少行業,如今他垮了,各方都虎視眈眈地盯著這一塊大肥肉,而他不再有能力抵禦任何風險。”他用食指沾了點水,在黑色的漆板上畫了一隻蛋糕,又調皮地在蛋糕周圍畫了幾張嘴巴,“據我所知,常年被杜氏壓得抬不起頭的幾家畫業和日用瓷廠已經開始蠢蠢欲動,伺機瓜分。杜佑山是圈裏公認的黑勢力,走私文物、洗黑錢、偷漏稅、欺詐等等,數罪並罰少說判十年,何況他現在沒有錢賠,也沒有後台去周旋了。”
魏南河悶哼道:“他犯了什麽罪你倒是很清楚!”
“那是,我結交一切可利用的人,花了半年時間去搜集他的犯罪證據。”楊小空抬起眼皮掃了魏南河一眼,話中帶話:“其實我本不該那麽費勁的。”
魏南河坦白承認:“不錯,杜佑山的情況我了如指掌,早些年一些犯罪證據也是我替他清洗掉的。楊小空,你想扳倒他,除非先扳倒我。”
“嘖,幹什麽這麽義憤填膺啊?”樂正七不屑地啐道:“果然是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既然你比誰都明白杜佑山幹了什麽,你還揣著能保他的美夢?”
楊小空接口說:“其實在杜佑山沒有把他的藏寶運給你之前,我就拿到了那批貨的名錄單,就算他不交給你,我也有辦法讓他吐出來。”
魏南河驚怒交加:“難不成那個日本人是你招來的?”
楊小空很肯定地反駁道:“不是我,我不認識日本人。這份名錄單又不是我一個人拿到,想必有不少覬覦杜家財產的人都弄到手了,我還正在考慮找什麽人去引杜佑山呢,那個小日本倒是先行了一步。杜氏從裏到外都不可靠,更多具有利益價值的商業機密早已流露出來,我可以搜到的證據,他的生意對手也一定可以,我隻是抱手旁觀一場好戲罷了。”
樂正七勸道:“南河,你這些年與他聯手幹了不少欺詐的生意,別去插足,免得自身難保。”
魏南河啞然良久,手心滲出一層濕汗。
“杜氏眼看快要爆炸了,我答應你不去做那一截子導火索,沒關係,會有別人去做。”楊小空揚起唇角,還是那一張軟糯溫吞的笑容,說出來的話不再是天真得冒傻氣,而是一針見血:“魏師兄,不是我不幫他,發展到這一步誰都控製不了局麵,他怎麽垂死掙紮也沒用了,如果不想坐牢,還是考慮考慮出逃吧。”
風水輪流轉
正如楊小空所言,杜佑山自己還沒有察覺出公司內部的機密外泄情況空前嚴重,以前有黑勢力撐在杜氏後麵,職員說話辦事都有所忌諱,如今杜佑山的後台垮了,老板隻是紙老虎,誰都不怕!
那根導火索正是本欲收購汝窯觀音的原野,他向警方提供了杜佑山這些年以風口做中介倒賣走私的文物去向和證據。人人知道原野是賊喊做賊,但是人家和杜佑山的談判破裂,一片文物灰都沒摸著,並沒有構成什麽實質性犯罪,警方也拿他無可奈何,便先請杜佑山去喝茶。
魏南河提早便收到了風聲,冒著風頭砸錢給杜佑山買了一條偷渡的路子,催他趕緊逃,哪想杜佑山一口拒絕。
魏南河傻眼了:“不走?你想坐牢嗎?”
白左寒急火攻心,大罵:“你真他媽天真啊,難道你指望進去還能出來?”
杜佑山囁嚅:“出去就一輩子都回不來了,不行,不行!坐牢總有出來的那一天,我還有兒子呢……”
白左寒咆哮:“你兒子我找機會給你送出去還不容易?你腦殘吧?”
杜佑山神經質地摩挲著剛剃的短發,自言自語:“還有武甲呢,他肯不肯跟我走呢?還有觀音呢,觀音不好帶出去啊……我們都走了,今後誰給我爸媽和我老婆掃墓啊……”
方霧原本愁雲慘霧的,聽到這些話十分不合時宜地笑噴了:“得,你等著讓武甲和你兒子探監吧。”
杜佑山猶猶豫豫的:“我再考慮考慮……”
白左寒深吸一口氣,恨鐵不成鋼地重重吐出來:“不用考慮了,直接去死吧!”
魏南河抹了一把臉,氣得竟然笑出聲來:“氣死我,你們就高興了!”
果不其然,杜佑山這一進去就再也沒出來,盛極一時的杜氏轟然坍塌,杜家從裏到外被抄了,地產房產和戶頭全部凍結,唯獨那一尊觀音搜不出來,杜佑山理直氣壯地叫囂:“那是老子我花錢買的!我誰都不給!”
其認罪態度十分惡劣,魏南河與白左寒是見他一次想揍他一次。洪安東此時撇清關係都來不及,不敢像以往一樣公開出麵斡旋,隻是派人暗中配合方霧盡快拍賣掉杜氏的剩餘資產,賠清債務後攏回一大筆錢做好打官司的準備。白左寒給杜佑山請了律師,但律師坦言前景不容樂觀,杜佑山這回是沒可能全身而退了,多準備點錢說不定能少坐幾年牢。
風口在原野報案之前就逃回國躲起來了,同犯抓不回來,人證就是杜氏的高層職員,警方成立專案小組,緊鑼密鼓地搜集證據。
打官司是個耗時持久又燒錢的麻煩事,警察取證的一段時間內,杜佑山羈押在看守所裏先嚐試了個把月坐牢的滋味兒。隨著犯罪證據一點點浮出水麵,杜佑山吃牢飯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偷稅漏稅欺詐之類涉及的金額不會很高,罪也不重,和涉黑的各項罪比起來隻是小菜一碟。杜佑山是無論如何必須替彭爺頂黑鍋,不頂死的更快,然而警察掌握到的倒賣文物的罪證中,有一半文物是高仿品,但若是揭發出來,倒賣文物罪輕了,欺詐罪又重了,涉嫌上千萬的欺詐罪可不是好玩的,杜佑山考慮到自己一旦漏出口風,一不小心還會把魏南河扯進去,故而全自己扛了。
武甲希望魏南河能出麵替他求一封楊會長的求情信,楊小空是圈子裏的門麵,尤其是杜佑山倒了後,他的威望日益顯赫。求情信不能保出杜佑山,但隻要楊會長首肯,就能拉動上百位圈內名人聯名支援,造成輿論壓力,表示杜佑山也做過不少好事,說不定能將功贖罪,少判幾年。
段和好笑地抖了抖武甲拿來的所謂“求情信”,丟給樂正七,“你瞧瞧,這上麵寫了什麽?”
樂正七挑重點詞句念出來,大聲吐槽:“回流大批文物?每年讚助考古單位巨款?出資保護修繕文化遺址?捐贈上億文物?哈哈?義拍捐款和公益捐款累計……這是多少個零來著,個十百千萬……”
“樂正七!”魏南河打斷他的話:“沒你的事,別摻和。”
“怎麽沒他的事?”楊小空無視麵前的武甲和魏南河,和善地看向樂正七:“小七,你定,這個字我是簽還是不簽?”
樂正七把信丟還給武甲,毫不猶豫:“不簽。”
楊小空這一方麵是沒指望了,武甲找遍杜氏原先的各方合作夥伴,願意幫杜佑山的人了了無幾,不是推來推去就是回避不見。魏南河一籌莫展,方霧出錢跑腿,他拉關係出麵求人,來來去去始終沒有任何進展,到了即將開庭依然束手無策。
入秋的時候,開庭了,一審判決很快下來,巨額罰金自不必說,還有十二年八個月有期徒刑。杜家兩隻小賤崽子終於心疼爸爸了,抱著杜佑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號哭,旁邊的人揪也揪不開,尤其是杜卯,誰和他搶爸爸他咬誰,在法庭裏鬧得不可開交。
白左寒截住意欲離席的楊小空,問:“你滿意了?”
楊小空不置可否。
白左寒逼視著他:“偷我的錢,害我最好的朋友!這就是你和我在一起時幹的好事!”
楊小空麵上沒有什麽表情,還是不答腔。
白左寒陰測測的道:“我告訴你,楊小空,我白左寒是混賬,但欠你什麽也還清了!滾吧。”
“您不欠我,我欠您還不行?”楊小空嗤笑一聲,繞開他走了。
十二年大抵算是人生的五分之一,從燈紅酒綠中生生扯出來丟入高牆之內,杜佑山恍惚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家破人亡的年少時期,一無所有,隻不過這一回他還失去了自由。
律師在方霧的授意下上訴要求重判,雖然各方對重判是否會減刑沒有太大把握,但好歹還是有一線希望的。武甲去看守所見了杜佑山一麵,見他憔悴得不成人樣,不由心急如焚。杜佑山對自己的處境已有所覺悟,他隔著鐵欄杆拉過武甲的手,笑得比哭的還難看:“等我出來就快五十啦,兒子都該討老婆了。”
武甲的口氣猶如在哄杜卯:“等著二審吧,別沮喪,不哭了。”
“我沒哭。”杜佑山抹一把紅通通的眼睛,聲音七拐八扭地說:“我這輩子總這麽大起大落,又什麽都沒有了……”
武甲拍拍他的臉,“怎麽會呢,你還有兒子。”
不提兒子倒罷,一提兒子杜佑山更傷心了,本來沒哭,這下眼淚止不住嘩啦啦的掉。他突然很後悔以前沒好好對待兩個小崽子,現在想對他們好一點都沒機會,孩子轉眼由小少爺變成與小孤兒無異的可憐蟲,重蹈他的覆轍,其中辛酸艱難他最明白不過。
武甲真是拿他沒辦法,勸道:“不是說不哭嗎?別擔心啊,有我在,不會讓他們受一點委屈的。”
杜佑山用力點點頭,感慨自己好歹還撈了個武甲,真是上輩子積德,他把武甲的手捂在心口上,怯怯地問:“你以前說,如果我坐牢的話,你會等我……”
武甲不回答他,轉移話題,“我問你個事,那個東西在哪?”
“哪個?”杜佑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武甲在他的手心裏寫了兩個字:觀音。
杜佑山了然,口語道,“我偽造了一個身份藏進銀行保險櫃……”
武甲斷然道:“哪一家?把它交給我。”
“為什麽?”杜佑山不解:“那很安全,我交了二十年的租金。”
武甲截斷他的話,柔聲說:“交給我更安全,你不信我?”
“這話說的,我不信你還能信誰?”杜佑山想也不想,在武甲手上寫下銀行地址和密碼,然後捏了捏他的掌心,嚴肅無比:“無論如何,務必幫我保存好。”
武甲滿口應承了,心裏卻打另一番算盤。
杜佑山不顧看守員在場,低頭吻了吻武甲的手背,可憐巴巴地追問:“你會不會等我?”
“不等。”
杜佑山搓著眼睛哭道:“我們說好的呀……”
“閉嘴,不許哭。”
杜佑山用兩隻手捂著臉哭。
“受不了,”武甲扭開頭:“你哭吧,我走了。”
杜佑山騰出手來拉他:“你敢跟別人好,我出去絕對不讓你有好日子過……”
武甲憤慨地提高嗓門:“你都坐牢了還有臉威脅我?你當你誰啊?”
杜佑山沒話可應,唯有沒出息地哭個沒完。
“你自私透了,從沒為我想過,先是騙我等周烈,接著逼我等你,我真的很不願意。”武甲說完這句話,眼神有些渙散,“十二年太長了,希望二審能少判幾年。”
杜佑山知道這番心酸之言的話中深意是肯定的,禁不住喜極而泣,“對不起……”
武甲無奈道:“別哭了,看到你哭就煩,廢物一個!”
杜佑山悲不自勝,落淚不能自製。
武甲心裏不會好過到哪去,不過理智堅忍,隻是微微泛紅了眼圈,沒讓一顆眼淚掉出來,杜佑山這混蛋折騰了他半輩子,他們之間以怨恨和感激交織的愛情是彼此的全部,恐怕今生都掙不開這剪不斷理還亂的牢籠。
楊小空留校任課後風評一度褒貶不一,不過他如今已經學會待人接物寵辱不驚,故而什麽負麵評價都影響不了他的心情。他接任課程初始,已退休的曹老擔心他撐不起場麵,回來協助他執教一段時期,他便仗著導師的麵子向係裏打報告,說雕塑係教室過多,他經過調查,發現雕塑係學生人均占有空間五平方米,儲藏室多達五間,更有甚者,某些教授的個人辦公室竟然有五十多平米,簡直是浪費空間!然而,學院留給漆畫專業的教室采光不好且不說,還特別狹小,學生人均占有空間隻有一點七平方米,做一米以上的大創作不得不搬到走廊上去,陰幹房密封性不夠,用的是最原始的便攜式暖氣機,也不能容納大張創作。
曹老嘲諷道:“傻小子,你就別去自討沒趣了。學校蓋起新校區才給間漆畫室,純粹是看在我這張老臉的份上,還想要更大的?典型的人心不足蛇吞象!”
楊小空笑而不言。可不是,純藝的幾個專業裏屬雕塑係最有錢有勢,且不說教授,普通講師開的都是寶馬,你這個冷門專業的愣頭青留校名額還是從雕塑係挖去的,沒有給你取消這門課就不錯了,竟然敢跳到昔日的各個老師頭上去蹦躂?別以為你頂個古玩界兩會會長的頭銜就得瑟起來了,藝術界不賣你的帳!
果然,第一次打報告沒人理,楊小空第二次又打報告,字句誠懇陳述了自己的理由和恩師的長久期盼,這門課雖然是選修課,卻幾乎是學院每個純藝學生都要上的課程,重在了解傳統國粹和提高藝術修養,既然存在就理應辦得更好,同時委婉地責問院領導處理如此失衡是不是過於偏心了?
可惜,還是沒人理。
楊小空在學院走廊遇到白左寒,禮貌地強扯起嘴角:“白教授,您好。”
白左寒一手插在口袋裏,一手夾著本教案,繞過來戲謔地看著他:“虧你還能從始到終地使用尊稱敬語,值得表揚啊。”
楊小空不卑不亢:“誰讓您是長輩呢?雖然我不屑理你,但還是有基本教養的,不過出了這個校門,你就連渣都不是。”
白左寒冷冷地調侃:“說的好,既然你得學會為人師表,首先得給學生們帶好頭麽,你看到我們雕塑係主任不是先站定後鞠躬,再打招呼的嗎?他很快就要退休了,今後我是主任,你也得記得這麽打招呼哦。”
楊小空一陣窩火,“白左寒,我看到你就惡心,你還是辭職吧。”
白左寒發笑:“我從來不因私人問題影響工作,你讓我辭職我就辭職?小綿羊,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天真,你當你是上帝啊?”
楊小空垂下眼簾,避免被對方撲捉到自己眼中流露出的過多情緒。
白左寒撣撣他肩上的粉筆灰,做出愛護晚輩的姿態,嘴裏卻冷嘲熱諷:“想從雕塑係挖教學空間?你以為會有人給嗎?這個學院有一半教學樓是雕塑係捐資的,光我白左寒就陸陸續續捐過三百多萬,後來為你跑關係又撥出五百多萬,你出過一毛錢嗎?憑什麽要分給你?還有,你自己心裏清楚,要不是有我,你這個專業早就取消了,你完全可以不用稀罕我給你安排的工作,辭職自個兒出去闖……”
楊小空不吭聲,小部分原因是口才不如白左寒,大部分原因是無以辯駁。
白左寒點起一支煙,輕笑:“沒那個本事,就給我老實安分地教你的選修課,別不自量力。另外,讓你的魏大師兄教教你剛進社會該怎麽做人,我跟你不熟,教導後輩這種事就愛莫能助了。”
“你說的對,我沒那個本事辭職,但我要教學空間,就能要來,我要你辭職,你就得辭!”楊小空沒頭沒腦地丟下這句話,板著臉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改錯字
謝謝幫我捉蟲的朋友(*^__^*)
少年得誌
楊小空不再打第三次報告向學校要教學空間,曹老是與世無爭的古董老頭,屢次提出要求沒人理,也就偃旗息鼓,可楊小空不樣。
市裏的電視台找古玩界門麵人物楊會長做節目,他般都很紳士地婉拒此類邀請,唯有次欣然前往,夠場麵話,而後自然而然轉到文化保護問題,大談特談國的漆器:河姆渡文化朱漆木碗有七千年曆史,漢代漆器更是中國文化裏塊不可取代的瑰寶,日本竟然厚顏擁有漆之國的稱譽,們發展到今為何卻路走下坡路?且不產業化的社會需求導致當下日用漆器步入死角,單劃分為觀賞品的漆畫項,它作為種國粹文化,長時期局限於工藝品範疇,藝術家創新能力薄弱,傳統漆藝和現代藝術結合迫在眉睫,但由於種專業在日益浮躁的文化氛圍中無法產生強大的經濟效益,故而受到冷落,就像他任教的大學……
話到此,到即止,讓大批文化人去反思藝術界的現狀吧。緊接著社會輿論讓文化部門受不,責難校部,校部責難院領導,院領導責難雕塑係領導,於是那被名的“某些教授”白左寒主動讓出辦公室,雕塑係騰出兩間泥塑室,打通重新裝修,修整成間兩百多平米的漆畫實驗室,陰幹房設施齊全。
白左寒想笑笑不出來,楊小空是他吃裏扒外偷出雕塑係名額留下的,漆畫專業也是他執意上下跑關係保留的,他搞得兩麵不是人,同事們都幸災樂禍地看著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楊小空堪稱學院留校畢業生中有史以來城府最深的年輕教師,他見人就笑,笑容純粹溫順,混在學生堆裏就是張學生臉,副軟糯好欺負的樣子,轉頭就采取鐵腕政策,弄來寬闊的教室,大大改善學生的創作環境,以必修課的要求上選修課,規定每個學生在課程結束必須上交件完整的作品,承諾會爭取來係裏最好的展廳籌備畫展。
學生有人撐腰就格外賣力,楊小空隻任教幾個月,剛起步就將漆畫課整個風氣帶起來,攏齊三十多件作品,開次本科生漆畫展,並且到做到,強硬地占據展樓的樓正廳給自己學生鋪展,向占據主流的油畫係隻好灰溜溜到二樓去鋪。
被搶走教學空間的雕塑係和被搶走展廳的油畫係群情激憤,兩係主任大動雷霆之怒,三五不時跑到院長室去拍桌跳腳,些楊小空自然是不知道,表麵上看去,他幹的事似乎很解氣很成功,但他自身是個什麽資曆的人?就算理由再充分,又有什麽資格借助外力來打壓自己的老師、長輩?做人的基本道理、社交的基本準則都不懂,還混什麽混!別人雖然退讓,心裏可兒也不服,今後勢必會產生極大反彈。
白左寒無語苦笑,隻好暗地裏花錢出力,讚助油畫係到美術館去重新鋪展,又出資三百萬在雕塑實驗基地新建排泥塑間,另外給兩係主任和院長不少好處,求他們不要和那個愣頭青般計較。
曹老得知後大為光火,魏南河方麵勸曹老息怒,方麵拎上楊小空分別去給兩係主任和院長登門道歉,幸而楊小空自知行事囂張,已心生愧意,道歉態度誠摯,加之白左寒的資金周旋,好歹是暖化關係。
切解決完,魏南河死活要楊小空去向白左寒道謝。楊小空不肯:“沒求他,又為什麽要謝他?”
魏南河沉著臉道:“以前不是樣的,楊小空,瞧瞧自己現在有多麽目中無人!告訴,白左寒是雕塑係最有才的,當年比跋扈多,知道他吃過多少虧嗎?以為有才就可以囂張?他不想讓走彎路吃大虧,要不以們現在麽惡劣的關係,他哪會管死活?以為哄著誇著的人,都是為好嗎?就算不顧自己,樣四處樹敵,曹老的臉也被抹黑!”
楊小空拗不過,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找白左寒個謝字。
哪想白左寒根本不買賬,他欠人情受氣還賠大筆錢,看到楊小空跟看到仇人似的,劈頭蓋臉陣痛罵:“還真以為是上帝啊?是不是要把人全得罪光才顯得厲害?不吸取教訓,有苦頭吃的!”
楊小空反唇相譏:“吃不吃苦頭關什麽事?能不能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就該讓麽囂張下去,最後讓別人把鍋端!”白左寒急赤白臉地嚷嚷:“養白眼狼倒血黴,養大還反咬口!和在起才年,就幾乎把積蓄全賠光!到頭來成狗拿耗子!對不起,他媽做過什麽對得起的事?對愧疚個鳥啊!就和別人上床怎麽?就打定主意甩心智不健全的白癡!方霧回來就該腳把踹,顧及的玻璃心幹屁啊!帶著的愛滾媽的!”
楊小空的臉色當即降溫三十度,白左寒的話句句戳他心窩,他句也辯駁不,口惡氣堵在胸中上不去下不來,隻能沉默。
魏南河見那兩人越吵越不像話,連隱私都吵出來,忙打圓場:“喂喂,左寒,讓他來道謝的,是幹什麽?”
白左寒反問:“讓他來?白眼狼是真想道謝還是賣麵子才來,以為不知道?他就是不知好歹的混蛋!”
“是!您‘白眼狼’三字沒有罵錯!”楊小空不明所以地笑聲,拔腿便走。
白左寒愕然:“什麽?他娘的還想出什麽幺蛾子?”
魏南河無奈地看著楊小空離開的背影,揉揉太陽穴:“能不能少罵兩句?”
白左寒憤然:“還沒打他呢!果然是少年得誌就不知高地厚!什麽玩意兒!”
“他其實心裏挺感激的,些好話會死嗎?”魏南河遺憾地搖搖頭,“非得把他惹火才滿意嗎?”
白左寒也有些後悔,但還是嘴硬:“現在和他沒關係,他又不是朋友,憑什麽義務賠錢幫他解決麻煩還得好話哄他?憑什麽全世界都得哄著他啊?呸!”
漆畫畫展剪彩當,楊小空請來媒體記者和不少文化圈名人造勢,也給所有院裏的老師和領導遞請柬,把合展搞得熱烈隆重,學生個個感激死他。
鋒芒畢露乃是楊小空的最好寫照,曹老後繼有人,樂得嘴都合不攏,隻不過談起柏為嶼免不黯然陣子。
白左寒收到請柬也從善如流,到場捧個人氣,楊小空在人群中看到他,特意走過來恭敬禮貌地微笑:“白教授,您好,請多指教。”
白左寒麵色清冷:“客氣,客氣。楊老師,的學生都開合展,倒是什麽時候能學學師兄開次個展?”
“遲早會的,謝謝關心。”楊小空不卑不亢。
白左寒踱著步子繞展廳看圈,“瞧,畫作總體水平不錯,但沒有什麽新意,不過畢竟是小畫種,沒有突破很正常,像柏為嶼那種充滿韻律感的畫作難找……”
楊小空跟在他身邊,陪著踱到人煙稀少的展廳角落,嗤笑:“別假正經,杜佑山什麽時候二審?”
白左寒幹咳聲,“應該很清楚才對。”
“很久不關心那些破事。”楊小空笑容依舊,“方先生最近如何?”
白左寒做賊心虛地旁顧番左右,壓低聲音:“想在麽多人的地方吵架嗎?他如何關什麽事?”
楊小空攤手:“以為們好歹能維持個把月,真遺憾。”
白左寒麵子上掛不住:“麽針對有意思嗎?”
楊小空喜氣洋洋地應道:“很有意思。”
白左寒氣得無力,諷刺道:“那就繼續吧,幼稚。”
“是很幼稚,難道第知道?”楊小空凝神望著眼前的幅畫,似乎在討論畫作:“但些幼稚的行為能讓不高興,不就夠嗎?”
白左寒無意偽裝神態,步逼近到他身側,嗓音低得不能再低:“楊小空,唯的錯,就是對狼崽子心軟!要不是賤小子死皮賴臉纏著,哪會多瞧眼?”
楊小空偏過臉,目光落在白左寒身上,不話,笑容也蕩然無存。
“方霧再不是東西,至少他沒騙過,也沒有利用過!偷的錢去害杜佑山,是不是早就做好和鬧崩的心理準備?”白左寒毫不留情地撕開兩個人之間的舊傷口:“有臉愛,除嘴巴,還做什麽愛的事?為柏為嶼報仇,讓冒風險去給買回監控錄像?讓和十幾年的好友翻臉?算計那麽久,利用的財力和精力騙來工作讓給柏為嶼?更別挪用的錢幹些什麽好事!不知道那些錢是公款嗎?虧及早發現!是想讓吃官司吧?真夠愛的,還是愛的柏師兄去吧。”
楊小空毫不動容:“真像個老媽子,把些事拿出來沒完沒的,怪?是自己蠢。”
白左寒慘然笑:“話到個份上,自己摸摸良心吧,們兩清,拜托別擺出副欠萬兒八千的鬼樣子給看!”
“誰和兩清?”楊小空漫不經心地摸摸漆畫,似乎在琢磨那副畫作上的技法,“願意,還不願意呢,白教授,會友情贈送些指責的話資。”
“什麽意思?”
楊小空賣關子:“很快就會知道。”
白左寒扳過他的肩:“不是又要幹混賬事吧?”
“白教授,裏人多,請注意的音量,另外,別動手動腳。”
白左寒覺得自己快被對方逼瘋,口不擇言:“還想怎樣?和分手後沒過得好,去媽的!”
楊小空湊近些,歪過頭暖暖地看著他,“和些幹什麽?想和複合嗎?”
白左寒愣,情不自禁地心跳加快,神色也柔和下來,無意識地問:“能嗎?”
“不能,”楊小空秒也沒有考慮,簡潔地:“不是垃圾回收站。”
句話把白左寒嗆得差吐血,他真想打人,礙於人太多不好發作,怒極攻心地青黑臉,拂袖而去。
白左寒很快便知道楊小空幹些什麽,那隻白眼狼把他的係列創意圖當人情送給他的工程競標對手。
不得不承認,楊小空的所謂“幼稚行為”兒也不幼稚,狠狠地打在白左寒的七寸上。
繪製那係列創意圖白左寒花多少心血,費多少草稿,楊小空最明白不過。按理白左寒那麽好勝好強的性格,被人使絆子輸掉競標,該是怎樣的狂怒與不甘!
可惜,白左寒沒有如楊小空所願就“新話資”指責他,而是毫無動靜。
楊小空在學院遇到白左寒,有心想試探試探他的反應,便故意綻開人畜無害的笑容:“白教授,早上好。”
白左寒沒應,隻是禮貌性地頭作為回禮,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過。
楊小空失落,他倒是希望白左寒像隻炸毛的瘋狗來罵他,他想看到對方氣瘋的樣子,沒看到當真是太失望。
微笑不能刺激到白左寒,於是他換言語刺激,在學院開例會時,他特意坐到白左寒身邊,打招呼道:“白教授,好啊。”
白左寒敷衍道:“好。”
“您最近臉色不太好,沒睡嗎?”
白左寒笑:“楊老師,謝謝您每無時不刻地關心。”
楊小空有些尷尬,不得不承認,他在學校裏除上課,確實時刻盯著白左寒的臉色,聽白左寒話,看白左寒在幹什麽,想見縫插針地找機會讓白左寒難受下。
白左寒問:“那係列創意圖賣多少錢?”
“沒拿錢,隨便送給朋友罷。”楊小空故意得不屑顧,好像那創意圖毛不值。
白左寒諄諄教導:“笨蛋,那是五千多萬的工程,抽個三百萬不過分。”
楊小空勉強保持著笑容,“您的是。”
“那下回再幹種事,可要記得討些好處。”白左寒往後排座位看,“楊老師,例會要開始,排是教授的位置,想坐在再過十年吧,現在請您坐到後排去。”
楊小空站起來,依言走到後排去,他沒能成功讓白左寒難受,反而讓自己難受得幾乎吐血,在虛偽客套、話中帶刺些方麵他明顯不是白左寒的對手,真是輸得萬分不甘願!
以退為進
自從柏為嶼走後,段殺也逐漸熟悉了剛接手的新工作,天天忙著查案值班,一周三天睡家四天睡單位,忙得沒有喘氣的機會。
武甲到醫院複診拍片,肩部和手臂的傷恢複良好,醫生替他卸下石膏,囑咐他得多休養一段時間,不是拆了石膏就萬事大吉了,骨頭修複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千萬不能讓右手幹重活體力活。他也知道骨折後期修複的重要性,但是生活拮據,不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狀態,還有兩個小的等他養,不容他無所事事地坐在家裏養傷。原先還想換個工作,現在沒資格挑三揀四,他出了醫院就回到保安隊去報到,保安隊的人對他仍舊很客氣,隊長體諒他的傷,給他排了早班。
第一天複工,起了個早,武甲去值班室簽到後照例去巡邏,意外遇到坐在街邊小攤吃早餐的段殺,驚覺怎麽一段日子不見,那家夥就由社會精英樣的型男變成了不修邊幅的糙老爺們?差點兒認不出來。
他上前去打個招呼,段殺正埋頭苦吃,聽到有人叫自己,抬起惺忪睡眼,嗬地一聲:“你啊,唉,石膏拆了?”
“是呢,”武甲抬抬右臂,“行動無礙,不過醫生說完全修複起碼還要半年。”
“那你可別幹重活。”段殺往旁邊挪了挪,“吃早飯嗎?”
“吃過了。”武甲在他身邊坐下,欲言又止。段殺剃了個勞改犯專利的短毛寸,一臉胡渣,衣服皺得像酸菜幹,形象全無。按理說這些外在因素不應該影響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氣質,但是段殺往日英氣勃發、威風凜凜的氣派蕩然無存,剩下一副邋遢頹廢的外殼。柏為嶼臨去泰國前和他分手的事似乎給他的打擊巨大,逼他自虐般改變自己的生活,刑警三隊也不至於忙到晝夜不分的地步,是他自己攬活苦幹,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他是搶功勞,其實他隻是不願閑下來想七想八讓自己難受。武甲看在眼裏,心裏內疚不已,想好好道歉一番,卻不知從何說起。
段殺一邊看表,一邊囫圇吞著肉包子,含糊地問:“杜佑山快要二審了吧?”
“嗯。”武甲應了聲,說:“段殺,我想拜托你件事。”
“能幫的我一定盡力。”段殺一口氣喝完豆漿,抽紙巾胡亂抹一把嘴巴。
“你有給柏為嶼打電話,告訴他杜佑山坐牢了,請他不要再記恨杜佑山。”
段殺頓了頓,苦笑:“前兩個月我請了幾天休假去泰國找他,他早早溜掉躲起來了,我連一麵也沒見著,他從來不聽我的電話,偶爾給夏威打電話,我能在一邊聽聽他的聲音很高興了,哪有機會和他說話?要不,我托段和說吧。”
武甲唇邊牽起酸澀的笑意,“對不起,我很抱歉……”
“你沒錯,拜托你別再說對不起,我真是無地自容。再說,那小子早就不恨杜佑山了,他恨的是我。”段殺心不在焉地說著,找老板付了錢,一個勁地看時間,“我趕著上班,先走了。”
武甲忙道:“好,不拖你時間,再見。”
段殺走出幾步,回頭走過來,“養小孩很吃力的,你有什麽困難一定要開口說,千萬別客氣。”
武甲應承道:“好的。”
段殺拍拍他的肩:“等我哪天有空請你喝酒。”
“行。”武甲點了一下頭,他們做哥們多好,有空喝喝酒聊聊天,千不該萬不該把這清白了十幾年的關係攪成一團渾水。他問:“你和柏為嶼打算怎麽辦?”
段殺想也不想,淡然說:“不知道。”
等二審的幾個月裏,方霧和魏南河積極為重判做準備,忙得熱火朝天,武甲則不動聲色地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他取出汝窯觀音以杜佑山的名義捐給了博物館。
隔天,博物館開了個小型記者見麵會,對捐贈者表達了深深的謝意,另外又提及大半年前杜佑山捐出天價木棺的善舉,在媒體麵前一再重申杜佑山為文物回流做出的極大貢獻不可抹滅。
那兩件稀世珍寶合起來價值六億多,杜佑山從沒有自覺奉獻意識,他都是被迫的,但這不妨礙他在不明情況的市民心中留下一個愛國人士的印象,何其可笑!魏南河從善如流,從杜佑山的藏品中挑出一部分容易講得清來路的珍品捐了出去,並請熟識的報社添油加醋地渲染一通。社會上的關於杜氏的正麵評價大有抬頭趨勢,傳得沸沸揚揚。
魏南河忍俊不禁,杜佑山的德性他最清楚不過,別說木棺和觀音是被迫捐出來的,那奸商以藏養藏,又是雇人掏墓又是從黑市裏收購文物,攏了一倉庫寶貝回來的行為扯不上愛國那麽高尚的情操,純粹是矛盾執拗的收藏癖作祟。
白左寒高高興興地將這個好消息帶給杜佑山,哪想杜佑山被氣哭了——不是誇張,是真的哭了,這個打擊當真是五雷轟頂,他從片刻的癡呆中清醒過來,觸電般從椅子上跳起來抓著鐵欄杆,手銬晃得丁零當啷亂響,三十好幾的大男人像個小孩子一樣氣急敗壞地狂掉眼淚:“不是真的!你開玩笑吧?我的觀音!我家祖傳的!捐了?誰允許他捐?賣出去我還能買回來,捐了我找誰買去啊?”
白左寒嚇了一跳,既好氣又好笑:“你這是幹什麽?哭什麽哭?武甲是幫你!他昨天捐的今天就上報了,所有媒體都對這行為大加讚賞,你知道對你來說多有利嗎?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財迷!現在最重要的是爭取寬大處理,少坐幾年牢!”
“我寧願多坐幾年牢!”杜佑山嚷嚷道:“我費了多少錢買回來的啊,兩億多!兩億多啊!”
看守員嗬斥:“嫌犯!注意點!”
白左寒才不理他呢,啐道:“方霧給你投資的何止兩億?都打水漂了!還賠錢替你打官司,人家沒哭,你有臉哭?”
提起那位難兄難弟,杜佑山歉疚地收斂了一點,依舊痛不欲生,淚流滿麵地囁嚅:“不是錢的問題,那是我家的,我家的,光緒十年我祖上當了房子……”
“什麽你家他家?光緒個毛!你腦子有問題就是從你祖上遺傳下來的!”白左寒不耐煩地翻白眼:“抱著個破瓷器幹嘛啊?不能吃不能喝,等你一歸天,你家那兩個敗家子轉手就賣掉了!”
杜佑山什麽都聽不進去,萬念俱灰的模樣,精神失常般喃喃自語:“觀音是我家的啊!從祖上傳下來,一代傳一代,到我手上沒了!早知道不給他了,他騙我,他騙我!嗚嗚……”
白左寒抖抖西裝下擺站起來,嗤笑:“較什麽勁呢?毛病!”
不知不覺已入冬,二審即將開庭,楊小空得知汝窯觀音捐給博物館的消息,心情大好,魏南河觀察他的臉色,試探著說:“其實二審誰也沒信心,一個不小心判得比一審還重就弄巧成拙了。”
“魏師兄,你對杜佑山夠仗義了。”楊小空滿臉掩飾不住的好心情,“這樣吧,我答應你,牽頭寫一封聯名求情信。”
魏南河喜出望外,“那真是太好了!”沒有楊小空這個門麵支持,圈內誰都當不起出頭鳥。
楊小空若有所思:“我不會起草這種求情信,完全沒經驗,不過杜佑山會,我應該去向他請教一下,他當初給為嶼寫的那封求情信可是聲情並茂啊!”
魏南河臉色驟變,幹笑兩聲,“好了,別提以前的事了,由我來以你的名義寫。”
楊小空一挑眉毛,輕笑,“你以為我會用杜佑山對付我的那招對付他?放心,我沒那麽卑鄙。”
魏南河沒敢多廢話,楊小空如今不是麵團性格的小綿羊,誰都得敬他三分,若是惹毛他,到手的聯名信又飛了!借著楊小空正在興頭上,魏南河連夜寫出求情信,列舉杜佑山為文物保護和文化傳播做出的努力,適當地誇大其詞,無中生有,把杜佑山誇得跟花一樣,滿滿五頁紙,緊接著乘熱打鐵交給楊小空簽字。
楊小空看也不看一眼內容,直接在最後一頁寫上自己的名字,隻是在取出印章時微微露出猶豫之色。
魏南河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屏氣凝神等著。
楊小空摩挲著手裏的印章,忽然百感交集。石頭是魏南河忍痛送他的,印章是柏為嶼刻的,雖然被魏南河罰蹲牆角,但感覺真幸福,得到這件禮物讓他著實高興了好幾天。而今時今日,他想辦的事辦成了,想得到的名譽和地位也得到了,卻再也沒有什麽事能讓自己高興。
他輕緩地歎了聲,蓋上印章——到此徹底終結了這段仇恨。
魏南河惴惴地問:“你不看看內容?”
“有什麽可看的?”楊小空一笑,漫不經心地說:“杜佑山要害我,我仔細看了內容他一樣能害,難不成你還會害我?”
魏南河抬起手,猶豫一瞬,還是擱在楊小空腦袋上,猶如很久以前那樣地充滿愛護之情地揉了揉,感觸良多。他對楊小空不是沒有愧,把不諳世事的小師弟帶到這鬥爭激烈爾虞我詐的路上,卻沒有能力好好保護,他深感歉疚。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楊小空垂下眼簾,雙手遞上求情信,懇切地請求道:“魏師兄,我們之間不要再有間隙了,不管我處於什麽地位,對你永遠敬如親兄長。你放心,既然簽了字蓋了章,在拉動圈內人聯名這方麵,我一定不遺餘力。”
聖誕節來臨,可惜天公不作美,平安夜就下起了小雨,下了一夜一天。失去辦公室的白教授成了國畫係的常客,時不時去那要杯開水喝。過洋節學校沒有放假,學生們照常上課,不過這不影響節日的氣氛,大家的話題皆是上完課去哪聚會狂歡。
雕塑係的皮小子們聒噪得要死,一個個像多動症患兒,破壞力巨大,教室前後門皆被搬進搬出的石膏或泥塑刮倒了,穿堂寒風呼嘯而過,有人從陰幹房偷了塊漆畫板擋風,前兩天倒下來把恰巧經過的白左寒拍個正著。
天氣降溫厲害,白左寒巴不得學刺蝟蜷在窩裏冬眠,學生不願在節日上課,他更不願意,進了泥塑室稍稍給幾個學生動刀改了改習作,就找個借口躲進國畫係不挪窩了。國畫係柔弱文雅的女孩較多,教室整理得井井有條,暖氣適中,四處洋溢墨香,音響裏放的是輕柔抒情的鋼琴曲,講台上隔著茶盤,杯壺熱氣騰騰地往外冒茶香。
國畫係的何老教授和曹老是一輩人,很快也要退休了,曹老來串門,兩位老人家湊在一起,免不了憶苦思甜感慨良多,無所不談,白左寒則賴在旁邊蹭茶喝。
過了一會兒,楊小空找曹老找到國畫係裏來,笑著向何老打過招呼,而後低聲說:“曹老,院長到漆畫室找您呢。”
曹老倚老賣老地哼一聲:“找我幹什麽?”
楊小空恭順地答道:“聽說您過幾天要去澳洲,他趕著來給您拜年,提前送過年費和禮物……”
“誰稀罕?”曹老氣呼呼的,“我這正和老何聊天呢!”
楊小空哄孩子般勸道:“院長還在漆畫室等著呢,您別鬧脾氣。”
何老教授推搡他:“走走,我和你一塊去,叫院長騰出他的豪華會議室給咱老家夥們開個茶話會聯絡聯絡感情!”
曹老大力讚同,倆可愛的老頭一齊出了門,楊小空自然而然坐在曹老的位置上,給自己倒了杯茶,邊喝邊嗬氣:“天可真冷,你穿的太少了,注意身體啊。”
白左寒左右一看,沒別人了,後知後覺發現對方是在和自己說話,不由受寵若驚:“哦!”
“那個創意圖的事,很抱歉,我做的太過分了。”楊小空盯著手裏的茶杯,沒有看他。
白左寒堵在心口的那股子惡氣一下子消散無蹤,剛得知創意圖被楊小空出賣了,真的氣得幾晚睡不著覺,下定決心與這狼崽子老死不相往來,可是楊小空對他說幾句好話,他整顆心都柔軟了。
那該死的麵團長得和和氣氣,眉目還有些許窩囊氣,唇角一溢出笑意就顯得既陽光又可愛,無辜得像個小孩子,誰看了那張軟糯的笑容都沒轍,更何況是白左寒?他鼻尖發酸,眼圈也有些發熱:“我說的那些話也很過分,對不起,我是氣瘋了……”
“行了,別說了。”
白左寒閉了嘴,他摸不透對方的心思,如果可以,他想複合,想要麵團羊像以前一樣粘著他撒嬌,可是不能了,他們沒法回到過去。那麽是不是可以和睦地當同事?不要像一對仇家,每天見麵都說傷害對方的話,那種疼他不說,也無法說清,更沒人能聽他說。
不再有話,兩個人默默地喝茶,氣氛出奇地融洽,白左寒生怕楊小空喝完一杯茶就要離開,忙主動加滿茶,希望對方能留久一些。鋒芒畢露並不全是好事,路該怎麽走,他經曆過,比對方有經驗,如果他們能心平氣和談一談,他願意引路,盡己所能——當然,他沒有顏麵奢求什麽回報,能和平共處就覺得很幸福了,另外,他也不想看到楊小空像柏為嶼,閃光之後就像流星一樣泯滅了。
前排一個女孩子畫著貓戲蝶工筆,勾了幾個形象都覺得貓的姿態不夠自然,便問:“白教授,伸懶腰的貓怎麽畫?”
國畫線描和雕塑速寫歸根到底都離不開同樣的基本功熟練程度,白左寒不太會用毛筆,隨手撿了隻圓珠筆勾一隻小貓,女學生驚歎:“真可愛!再畫一隻準備撲蝴蝶的貓!”
白左寒來了興致,三筆兩筆勾出一隻撅起屁股做預備動作小貓,又信手畫了好幾隻,組合成一幅活靈活現的草稿圖。
學生們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呈上自己的草圖:“哇,貓好可愛!白教授,幫我看看我的老虎,我怎麽覺得形不準啊?”“我的金魚呢?瞧這裏……”“貓可真生動~白教授,看看我的仙鶴……”
白左寒早過了被人一誇就自鳴得意的年頭,他擺出理所當然的姿態接受所有誇獎——他也確實有這個資本,輕鬆地加幾筆改動學生草稿上結構不合理的地方,圖上的小動物就活了,手法嫻熟線條靈動,似乎閉著眼睛也能畫出來。
學生們崇拜地眼睛放光,要他畫了這個又畫那個,不知怎麽的,話題逐漸從作業轉移到寵物身上,有人問:“白教授,你一定很喜歡動物,經常觀察動物吧?”
白左寒優雅地抿了一口茶,“馬馬虎虎。”
“有沒有養寵物呢?”
白左寒還未搭話,一直微笑旁觀的楊小空冷不丁插嘴:“有啊,白教授養了一頭豬。”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白左寒被茶水嗆得連連咳嗽,正要反駁,楊小空掏出手機調出照片給大夥看,“這黑豬脾氣不是很好,你們如果想去參觀,最好在院子外看看就行了,被它一拱可不得了。”
靠楊小空最近的一個女生尖叫:“天哪,好銼的豬,白教授,你從哪撿的啊啊啊?”
學生們吵吵鬧鬧地搶著看:“這什麽玩意兒,笑死人了!”“越銼越可愛,真想捏捏它,長得好肥啊!”“你瞧它的眼睛呦~~陰險得搞笑!”“楊老師,你快把照片發給我,我給油畫係的同學看看!”
白左寒氣得要掉眼淚,轉身灰溜溜地逃了。
教室裏稍微安靜下來,有人問:“咦,白教授怎麽走了?他生氣了?”
楊小空解釋:“沒有,你們這麽熱烈地誇他,他不好意思了。”
學生們好騙得很,又哄地樂開了:“白教授真死相,可愛死了啊!”“是啊是啊,他怎麽看也不像會養豬的人~笑哇哈哈……”
整死丫的
不出半,全院人都知道白左寒養隻黑豬,其實大家沒有惡意,都覺得養豬的白教授很可愛很逗趣,可白左寒深受傷害,他苦心捧高的聖潔清高形象在個黑色聖誕節轟然倒塌!
下午上課,在停車場遇到熟人,個係裏的老師看到他就抿嘴笑,“白教授,看到家豬的照片,真逗,它什麽時候生小豬送隻。”
白左寒悲憤道:“它是公的!”
進係樓,迎麵撞上裝雕係崔教授,崔教授還沒走近就笑彎腰:“左寒,原來養隻豬啊,怎麽從來不知道?”
白左寒:“……”
崔教授抓住他搖晃:“兒看家豬的照片笑個中午,什麽時候生送隻!”
白左寒黑著臉:“……”
“買,買還不行嗎?”崔教授心血來潮,抽出疊鈔票硬塞進他手裏,“預定的,定要給啊!”
白左寒把錢摔地上:“家來福是公的!”
崔教授笑蹲在地上:“叫來福?哎呦的肚子……”
拐個彎,步入雕塑樓,係主任也來湊熱鬧,臉欠揍的笑臉:“小白,呀呀,家豬怎麽長麽陰險?跟都不像嘛!”
“……”白左寒怒火中燒:又不是兒子,為什麽要長得像?
院裏隨便任何個人養隻豬都不會有麽震撼的效果,白左寒是院裏最最高雅冷豔、氣質最最潔癖禁欲的美子,他養隻肥碩的黑豬,讓人看到他超凡脫俗的英俊臉孔就聯想起黑豬邪惡的黑豆眼和愚蠢的長鼻子,那喜劇效果完全不樣!
白左寒路忍著,忍著,看到楊小空終於忍不住,把他拖進儲藏室裏暴打頓。
楊小空忙不迭招架白左寒的拳頭,喝止道:“白教授,怎麽?”
白左寒低吼:“誰讓把的豬給別人看?經過允許嗎?讓大家看出醜好玩嗎?啊?”
“來福很逗,大過節的,讓大家樂樂沒什麽不好,有娛樂精神嘛……”
“放媽屁!沒看到全院師生都在嘲笑嗎?”
“白教授,想多,大家沒有惡意。”
白左寒被害妄想症爆發,低吼道:“怎麽知道別人沒惡意?就算別人沒惡意,就是純屬惡意!公布隻豬算什麽好漢?有種把們的私人照全公布出來!”
楊小空慢條斯理地:“私人照?要穿衣服的還是不穿衣服的?”
白左寒怒極反笑:“哈!哈?什麽意思?還有裸 照?哈?老子身材好,不怕!”
楊小空從加密文件中調出張兩個人赤身抱在起火熱舌吻的自拍照,在他麵前現,“那先發張?是自己臭美拍的。”
白左寒目瞪口呆:“還能再卑鄙嗎?發出去也沒好下場!”
“的名聲本來就沒多好,也從來不在乎別人閑話,多添個緋聞怕什麽?麽愛麵子,養隻豬都不好意思和人,有個同性小情人豈不是更害臊?”楊小空臉無辜,心情愉快地觀賞白左寒抓狂。
白左寒口無遮攔罵道:“他媽就不該鬼迷心竅和在起,得意個屁啊!誰是情人?根本就沒愛過!從頭到尾都是賤小子自作多情!”
楊小空眼中的陰霾閃而過,飛快按下確認發送的按鍵,“先發給院長當聖誕禮物好,讓他明白明白為什麽會拚命罩著。”
白左寒把搶過手機,盯著屏幕上“已發送”三個字,隻覺得旋地轉,毫不客氣地揚手給楊小空巴掌。
啪的聲,清脆響亮,過後,儲藏室安靜。兩個人都不再爭吵,白左寒眼眶裏的淚水顆顆掉出來,他把手機丟還給楊小空,往後退幾步,語無倫次地重複道:“好,楊小空,很好,很好,贏……”
楊小空麵不改色地揉揉泛紅的臉,逼近他溫溫柔柔地笑著:“可惜,那時隻要再往上走兩層台階,就能拍現場的性 愛照片給做紀念。”
“夠!”白左寒截斷他,隨手在櫃子上摸把美工刀砸給他:“恨就刀捅死好,算什麽?算什麽?!!”
楊小空撣撣肢體衝突時蹭到肩上的灰塵,沒有去撿那刀,不屑道:“們不可能和平相處的,白左寒……的對,欠的,本來也沒多喜歡,就是利用怎麽?瞧那副饑渴樣,誰對好都使勁的砸錢,賤。”
白左寒不想再聽下去,他推開楊小空,靠牆蹲下來。
楊小空摁摁胸口,那裏很疼,疼得喘不過氣,些惡毒的話並不能讓他如願地高興起來,他使勁喘口氣,彎腰湊近白左寒的耳朵,用商量的口吻問:“白左寒,很礙眼,真的不想每與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看到就想幹壞事,辭職吧,行不行?對對都好。”
白左寒捂住自己被淚水浸濕的臉:“憑什麽要因為放棄工作?別做夢!”
楊小空直起腰,遺憾地歎聲,“白教授,別嫌棄手段卑劣,下次照片會貼在宣傳欄的,也知道,從不在意別人的目光,如果有本事學,那們就比比誰會受不輿論壓力先辭職吧——有沒。”
元旦後,二審開庭,判罰金額維持原判,十二年有期變成八年有期,個結果沒有眾人預想中的好,但好歹還少坐四年。
上次兩個娃大鬧法庭攪得武甲身心俱疲,回沒帶他們來。他從始至終沒有進去,獨自站在庭外抽煙,捐掉觀音後他就沒有再見杜佑山,倒不是覺得自己做什麽虧心事,隻是不想看到杜佑山哭哭啼啼的樣子。
宣判後,武甲把煙頭戳進垃圾桶裏,又上根,不免有些失望——又是八年!
不過已經少四年,再不知足可不過去,杜佑山作惡多端,本來就不該指望會有什麽奇跡發生在那混蛋身上。他麽安慰自己,心裏還是難受得很,踱到走廊外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個小青年經過他身邊,打個招呼:“武先生,好。”
武甲見他是往日跟在條子龍身邊忠心耿耿的小地痞,便敷衍地下頭:“好,們龍哥呢?”
“他死。”
武甲以為自己聽錯,愣:“什麽?”
小地痞輕描淡寫地:“前不久他為個MB堅持要脫離組織,彭爺斃他。”
武甲驚出身冷汗:“是彭爺派來的?聽到剛才的宣判嗎?那些涉黑案件杜佑山都個人頂下!”
小地痞笑嘻嘻的:“彭爺知道啊!”
武甲恐懼得手指發抖,香煙脫手掉在地上,“那,那彭爺的意思是?”
“武先生,別緊張。”小地痞抬腳替他碾滅煙,調皮地眨眨眼睛:“是龍哥派來聽宣判的,放心,上次審後他就已經和獄裏的弟兄通氣,不會讓杜老板受人欺負的。”
武甲如釋重負,依然頭霧水:“不是他死嗎?”
小地痞年紀不大,濃眉大眼,笑起來還帶著稚氣。“做樣子給大夥看的,彭爺把他當親兒子,哪舍得真殺。”他揮揮手,笑道:“走,向龍哥報告好消息去。”
武甲鬆好大口氣,“他躲哪去?”
“沒躲,他開家店,供那個該死的MB念書呢。”小地痞從褲兜裏摸出張冰飲店的送貨卡片,“新開張,有空請多光顧。”
杜佑山羈押半年多,從年年初開始正式服刑,轉進郊區的大型監獄,武甲帶些暖和的衣服和生活用品來看他,被他劈頭蓋臉地臭罵通:“還有臉來看!啊?啊?答應什麽?又做什麽?要不是沒法出去,非打死!別再出現在麵前,見次罵次!”
會見室裏外隻聽到杜佑山個人嘶啞的咆哮,隔壁左右會見親屬的其他犯人都麵麵相覷,獄警拎著警棍奔過來,大喝:“89677!安靜!”
武甲麵無表情地聽著杜佑山的辱罵,平靜道:“記住的話,別後悔。”
杜佑山是肚子火沒處撒,還想再罵幾句,武甲轉頭走,儼然是氣的不輕。
下杜佑山孤零零沒人理,別人周末有家屬來探望,送吃的送穿的,他隻有嫉妒眼紅的份,武甲非但自己不來,連兒子也沒讓他見到根頭發!
杜佑山懊惱得直淌鼻涕,想起武甲就矯情地兩眼淚汪汪,每晚縮進冷冰冰的被窩裏都記得抽自己幾個嘴巴。
春節將近,方霧到獄裏來探望杜佑山,請獄警通融通融,給他捎進去兩條好煙,照例囑咐他自己注意身體,又問他需要些什麽。
杜佑山摳摳瘦削的下巴,釋然道:“沒什麽需要,裏麵的人都挺照顧,別擔心。”
方霧兩手插在口袋裏,翹起二郎腿,笑容滿麵地:“昨去瞧兒子,包倆紅包,他們長高不少,杜卯也聽話多,見人學會禮貌用語,至少能裝裝乖小孩,不錯,不錯。真他媽幸運,要不是有個武甲,兩個小兔崽子就慘。”
提起武甲,杜佑山後悔死,淚涕交加地求道:“幫給武甲傳個話,讓他帶兒子來看看吧……他上次被罵走後,再也不理……嗚嗚……”
方霧啞然失笑:“自找!活該!”
杜佑山近日感冒,不住吸鼻子,時不時抽幾張紙巾擤鼻涕,囉囉嗦嗦地抱怨:“半輩子記掛著那觀音,好不容易買回來,卻被他捐,還不如要的命!罵他幾句還不行嗎?光緒十年祖上當宅子換來的,代傳代……”
“拉倒吧!”方霧打斷他的話,唾棄道:“捐都捐,以後別惦記著也省事!奉勸在裏麵表現好些,爭取減刑,讓他少等幾年。”
杜佑山揉揉凍紅的鼻子,哀怨地閉嘴。
“過幾去南非,”方霧慢悠悠地:“兒給打電話,想。”
杜佑山躊躇著問:“什麽時候回來?”
方霧反問:“回來幹什麽?的生意都在那,又不能把幾個小礦搬到來。裏的投資血本無歸,朋友坐牢,情人不愛,死皮賴臉留下來真沒意思。”
“很抱歉!”杜佑山慚愧不已:“左寒知道嗎?”
方霧用指關節輕輕敲打扶手,緩緩道:“會和他的。”
小學放寒假,最後下課,校門打開,小孩子們帶著張張喜氣洋洋的笑臉蜂擁而出,楊小空和夏威坐在學校對麵的欄杆上,往孩子群裏張望。冬的傍晚風太大,夏威立起衣領,將領帶在脖子上纏幾圈,“好冷,快吹成冰棍。”
楊小空摘圍巾丟給他:“怎麽不多穿衣服?”
“上個月工資沒有交給和哥哥,他體罰。”夏威假哭:“現在分錢都沒有,身上隻有張公交卡,連煙都買不起。”
“幹嘛不上交錢啊?”
夏威抱著他的腦袋竊竊私語:“要組裝架空前絕後的直升機,耗油少,投資小,如果發明成功,能獲得諾貝爾獎哇虎哇虎!”
楊小空毫無感情地應:“。”
夏威神秘兮兮地在嘴上做個拉拉鏈的動作:“偷偷告訴,可不能告訴別人。”
楊小空還是簡單的回他個字:“。”
“阿咩仔,最近怎麽陰沉沉的?”夏威吊兒郎當地起煙,抽口:“上班好玩嗎?”
“不好玩。”
夏威把煙遞給他:“總有高興的事吧?”
楊小空很認真地想想,:“沒有。”
“怎麽會高興的事都沒有呢?自娛自樂也可以啊,再想想,再想想。”
楊小空在煙霧繚繞中眯眼,“實在要算的話,讓白左寒不高興,就會高興。”
夏威抹把冷汗:“阿咩,得多愛他才會誘發麽嚴重的心理變態啊!”
楊小空挑起眉梢瞥他眼:“沒有。”沒有是假,那個人什麽都不,什麽都不做,隻站在那兒,隻笑下,他看到,就禁不住煩!禁不住窩火!恨不得動粗把對方整的死去活來——更可恨的是連樣他都辦不到,白左寒比他有錢比他有地位,精神比他還強悍,氣過哭過,隔再見麵又是風輕雲淡的模樣,他成就感都沒有!
“和他都分手,還有興致管他高興不高興?的心情還圍著他的心情轉?累不累啊?”夏威比個抹脖子的動作:“得,哥哥替滅他!”
楊小空扶額:“真不能指望來安慰人,越越煩!”
夏威委屈地咬著圍巾角:“人家好傷心……”
楊小空呼出口煙,突然覺出不對勁:“咦,不是沒錢買煙嗎?煙哪來的?”
夏威往垃圾桶努嘴:“喏,那撿的煙屁。”
楊小空第時間把煙給啐,呸呸呸連吐三口唾沫,在凜冽的寒風裏縮縮脖子,保持沉默。
學校裏的孩子差不多都走光,夜色漸濃,校門合起半邊,個老頭兒執著柄竹掃把清掃校門口的零食袋。夏威從欄杆上跳下來,伸展伸展手腳,疑道:“難不成那兩個小家夥曠課?”
楊小空也從欄杆上跳下,歎息聲,“走吧。”
正著,學校裏走出兩個小家夥,個蓬頭垢麵,另個哭哭啼啼的。
蓬頭垢麵的那個小家夥比中指:“要不是老師來,老子非踹斷他的腿!”
哭哭啼啼的那個則嗚咽道:“都叫不要打,被武叔叔知道怎麽辦啊……”
“老師隻要道歉就不會告訴武叔叔,明就給那王八蛋道個歉唄。”杜卯抹鼻涕,擦在邊的樹幹上,“有什麽大不的?哼!”
“呦!杜卯,好髒!”
杜卯拖著斷邊背帶的書包,又擤把鼻涕,邊走邊抹在牆上:“武叔叔又不來裏洗樹洗牆!誰管誰!”
杜寅被堵得無話可,抬起手正要用袖口抹鼻涕,想起身衣服早上才換,自己愛幹淨些多穿幾,武叔叔就可以少洗幾次。他猶豫片刻,學杜卯把鼻涕抹在牆上。
杜卯取笑他:“呦,好髒。”
杜寅漲紅臉:“,是先抹的!”
楊小空遠遠地看著,酸澀地揚揚嘴角。
夏威把帽子摁低些,用圍巾擋住小半張臉,快步走過去撞杜寅,動作迅速地把兩個裝壓歲錢的紅包塞進小孩裂口的書包裏,然後做賊似的撒腿又跑回來,勾住楊小空的脖子灰溜溜地逃跑。
杜寅被撞的個趔趄,站穩後顛顛沉重的書包,嘟囔著埋怨幾句,繼續老氣橫秋地教訓弟弟:“看嘛,書包被人撕,褲子也扯破,武叔叔還得再給買新的!正和同學講道理呢,怎麽衝上來就打人呐?”
“他罵爸是勞改犯不就是罵爸?要不才懶得理呢!”
“和他理嘛……”
“個屁啊,拳頭最管用!”
“呦……真不講理……”
楊小空在夏威的“挾持”之下埋頭悶不吭聲地加快腳步,耳朵裏聽著那對小兄弟的爭吵,他的眼圈微微發紅。
夏威捏捏他的鼻子,安慰道:“沒錯,是他們老子自找的!”
楊小空揉鼻子,逞強道:“沒承認有錯。”
夏威緊緊手臂,路過垃圾桶時隨手撿支煙頭,嫻熟地上,齜著口白牙噴出煙霧:“好阿咩,那些事過去就算吧。”
“沒法算,難受。”楊小空條件反射揉揉胸口,自言自語:“不知道做什麽能好受。”
夏威諄諄教導:“看啊,還是喜歡白左寒,把他弄回來吧,以後管嚴些,他再敢不聽話就整死丫的!”
“怎麽弄回來?”
“那還不簡單?麻袋套,拖到小黑屋裏用狗鏈子拴起來,讓他叫‘汪’他不敢喊‘喵’!隻要他乖,就賞根骨頭。不乖?啪啪給他兩巴掌!”夏威豪氣幹雲地:“就麽對付和哥哥的,看那小子現在多聽話!”
楊小空抽下嘴角:“不想要他。”
“不想要就無視他,管他是死是活是高興是難過,活自己的,跟不喜歡的人較勁不值得。”
楊小空無力地歎口氣:“但又想把他栓起來,蓋個小黑屋關住他。”
“怎麽麽磨磯啊?又想要又不想要,到底要是不要?猶猶豫豫的都不爺們!得得,不如哥哥收做小~”夏威往他臉上吐口煙霧,撅嘴直撲過來:“先用火辣辣的吻迷上吧~”
楊小空抬手擋,平靜地:“剛才的那些會字不漏轉告段和的。”
夏威遭雷劈般蹦開:“呀滅跌——綿羊仙子饒命啊~”
作者有話要說:阿咩已失控,大家隨意砸(眾:喂!你真的是阿咩的親娘咩??某恩:我是啊,請看我的真誠的雙眼¤.¤)
明天木文更了……(淚指——都怪乃們催我今天更!)
ps:大概再過一章為嶼出來大麵積搶占戲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