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美]《狼親狽友》(下部)作者:恩顧 --3

  舊人回歸

  “是樂正七他們做的,不過你沒有證據,我承認了也無妨,你要怎麽報複請便。”魏南河兩手撐在病房的窗台上,遙遙望著遠處正在拆遷的一片舊房子,“他們的行為確實過於偏激,哪怕我覺得不妥,也沒有說話權,當初我勸不動你,現在也勸不動他們。”
  挖掘隊又挖了三天三夜才把杜佑山挖出來,所幸坍塌的地道中有一處支架呈斜角壓在上方,留下一個容身的小空間,脫水和饑餓差點要了他的小命,除此之外,本來沒有受什麽外傷,反倒在搜救的過程中被零碎掉落的泥塊砸到,四肢多處骨折,不過沒有壓迫到內髒和頭部。相比之下武甲的傷更嚴重,碎了的肋骨紮到肺部,一度高燒昏迷。
  魏南河是在杜佑山被挖出來的兩天後,接到了杜佑山打來的電話,說有事想與他商量商量。
  這幾日新聞報導天下地產施工隊挖地基時挖出一片明代官窯遺址,發現大量的官窯青花和釉裏紅,天下總裁當機立斷捐出地皮,分文不取。洪安東麵對媒體慷慨陳詞,贏得滿缽榮譽,好不風光。魏南河知道,真正從這一大手筆中賠了錢的人,是杜佑山。
  “我找你來,不是向你宣戰的。魏南河,我不和他們計較了。”杜佑山包的像木乃伊,一身皮外傷不說,右腿打了石膏,左腳踝裹得嚴嚴實實,胳膊傷的較輕,右手還能勉強點煙。
  “病房裏不能抽煙。”魏南河提醒他。
  “我隻是骨折,沒傷到肺,隨意。”杜佑山把煙丟給他,“你也不要和我計較了,我們的恩怨一筆勾銷吧。”
  “我們之間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恩怨,”魏南河把煙夾在指尖轉動,頓了頓,沒有點燃。他走到病床邊坐下,望著杜佑山,帶著痛惜的口氣一字一字說:“隻有柏為嶼的事,你做的太絕了。”
  “我知道,我這次和解很有誠意。”杜佑山將煙灰點進水杯裏,“我向你承諾,所有挖出來的瓷片我都不會出手,一定找機會捐給博物館。另外,那一係列吳越禮器全部送你,當然,汝窯觀音是我家的,我不能給,其他一切都好商量。”
  “賄賂我嗎?和你說白了吧,我也一切都好商量,”魏南河把煙塞回杜佑山的煙盒裏,無可奈何道:“可那幾個小子恨你入骨,尤其是楊小空。忘了和你說,他現在已經不受我控製了。”
  “我知道,”杜佑山吐出煙霧,咳嗽幾聲,啞聲道:“副會長柴老先生看了半個世紀的瓷器,和你爸是一個級別的長輩了,可惜他總是倚老賣老,公開對楊會長的人品冷言冷語,昨天有人捅出柴氏的鎮店之寶都是新仿品,楊會長動手一摸,柴氏的老字號就這麽砸了。”
  魏南河平靜地反問:“你怕了?”
  杜佑山大方承認:“我怕了,就是因為怕,才想方設法整垮他。我們搞這行的,誰手上沒有以假亂真的東西?你也會吃到苦果的。”
  魏南河不置可否,站起來拍拍他的肩,抱歉地笑笑:“保重身體。”
  說不害怕是假,樂正七變了,楊小空也變了,魏南河心裏發毛,如果說改變是成長的必經之路,那麽,他們成長得太快了。
  他下午去學校上課,順帶把樂正七接回家。今天給小孩的輔導員打電話,輔導員取笑道:“魏教授,沒有哪個家長像你這樣追著老師問這問那,他已經念大學了,不是小學生。”
  魏南河窘迫地解釋:“他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輔導員糾正道:“他不是孩子,你早該改口了。樂正七剛入學時是有點古怪,不過現在和一般學生無異。”
  聽了這句話,魏南河心中五味雜陳,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樂正七坐在副駕駛座上,抖著腿懶散地翻看丟在車裏的一本電影雜誌,冷不丁冒出一句話:“南河,我下學年不想住宿舍了。”
  魏南河疑道:“為什麽?和同學鬧別扭了?”
  “沒!我人緣特好。”
  “那是什麽原因?”
  “沒原因!”樂正七瞪眼:“你有課我就搭順風車,沒課我就自己坐公車上下學,不麻煩你專門接送。”
  魏南河摸摸鼻子,分辯道:“我不嫌麻煩,隻是有點奇怪,你不是很愛和同學們混在一起嗎?”
  “唉,同學嘛,混來混去就那樣……”樂正七把頭轉向窗戶,望著窗外通勤高峰中川流不息的車輛,“這段時間發生了不少事,我覺你對我有些芥蒂,我有點怕。”
  魏南河愣了愣,捏住他微紅的耳朵,想把他的臉扯過來麵對自己,“怕什麽?”
  樂正七的耳朵由微紅變成通紅,死撐著就是不肯扭臉過來。
  魏南河忍著笑又問:“我問你怕什麽呢?”
  樂正七老僧入定狀,任由魏南河把他的耳朵扯得生疼。
  魏南河刨根問底:“問你呐!怎麽不說話了?”
  樂正七硬生生掙開魏南河的魔爪,腦袋哐地一聲撞在車窗玻璃上,“哎呀……”
  魏南河掄半圈方向盤轉到路邊方便停車的地方,熄了火,摟過樂正七的腦袋:“撞哪了?你今天抽哪門子瘋呢?”
  樂正七捂著額頭,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崔顰和我說她爸爸和她說總有各種各樣的人和他說想給你說對象……”
  “說說說說!你說什麽說的跟繞口令一樣?”魏南河推開他的手,在他紅的冒熱氣的腦門上吻了一下,“傻小子,你盡興過你的生活,別瞎操心。”
  “唔,”樂正七攥著他的衣服,嘟囔說:“反正我還是決定天天和你在一起。”
  “隨你。”
  樂正七急切地說:“那就不要等明年了,從明天開始,我每天都回家。”
  魏南河還是笑著:“隨你。”
  算起來,三年多同床共枕,小孩變成男人,管多一點他會煩,管少一點他就害怕,這是依賴更多還是愛情更多,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相融於彼此的生命中,誰都離不開誰。
  魏南河帶樂正七到老舊的瑞巷去逛了逛,他小時候住在這條老巷子裏,往東走五百米,是半壺巷,杜佑山家住在這兒,再穿過幾條巷子,就進入東見街後巷。那是老城區最出名的美食一條街,不過,現在的東見街改頭換麵,高樓拔地而起,商業街林立。捏糖人的白發老爺爺、醃洋薑片的阿姨、推板車賣米發糕的外地人、走街串巷嚷著“換丁丁糖”的貨郎,他們早已不知去向,現在人嫌那些小吃髒,但那時的孩子們比現在的孩子們健康多了。
  他們的小學門口,有一個畫糖畫的手藝人,麵前擺一個轉盤,一分錢轉一次,大多數情況下隻能轉到老鼠或麻雀,有一次杜佑山轉到了鳳凰,手藝人果真給他畫了一隻巨大的鳳凰,杜佑山興高采烈地拿來和魏南河換了本小人書。
  那鳳凰畫得張揚霸氣,魏南河舉過頭頂對著天空看,陽光透過黃燦燦的糖片兒,散發著甜膩的香味,他可稀罕了,想吃又舍不得吃,小心插在窗戶插銷上,第二天鳳凰就被老鼠咬掉了腦袋。七歲的魏南河遭遇人生第一個慘痛打擊,後悔得抓心撓肺,就差沒掉眼淚,失魂落魄地成了祥林嫂:“我真後悔,不該插在窗戶上,我知道家裏有老鼠,可不知道它居然會爬那麽高,我真後悔,真後悔,早知道自己吃掉……”
  杜佑山狠狠地嘲笑了他一番,沒過多久竟然又送了他一隻更大更漂亮的鳳凰。後來魏南河得知,杜佑山花光了壓歲錢,又從媽媽的抽屜裏偷了兩塊錢,轉了無數次轉盤才轉到鳳凰,為此還挨了一頓狠揍。
  樂正七緊了緊他的手,問:“你笑什麽?”
  “我哪有笑?”魏南河摸摸臉,不自在地問:“你有沒有吃過糖畫?”
  “沒。”
  “唉,”魏南河遺憾地說:“其實沒什麽好吃的。”
  繼東見街重建後,半壺巷也開始拆遷,方圓千米的古老建築自然都逃不了同樣的命運,它們擋不住時代洪流的車輪,被碾成了廢墟,因為它們存在的地段有無限蓬勃的商機和利益,這個年頭,誰會和錢過不去?又有幾個人真正去心疼那留存了幾百年的文化,人們隻會早早地拆了雕花窗欞,搬走牌匾石雕,移開上千年的古樹,把古代名人故居的名號和牌匾全紮堆塞進一間半土不洋的仿古建築裏,供遊客去參觀,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些名人以前都是同居好友。
  但從另一角度來說,守著舊房子不一定能過上好日子,吃不飽飯難不成能靠精神財富填飽肚子?不可否認的是成千上萬的人靠這一片地發了財。
  一些事發生了,或者即將發生,你既說不清那事是好還是壞,也沒有能力改變。
  最後一批拆遷的瑞巷已然滿目瘡痍,如今還冷冷清清地開了幾家小吃,其中就有老城區的傳統美食馬蹄糕,魏南河小時候愛吃得很,現在反倒不感興趣了,他給樂正七買了一包,樂正七吃得津津有味:“比漿糊好吃一點。”
  “小七,”魏南河拿下沾在他嘴角的芝麻,“你們的報複行為到此結束吧。”
  樂正七想也不想:“沒門!”
  “樂正七,杜佑山承諾將恩怨一筆勾銷了。”
  “我偷了兩億多的觀音賄賂他,他承諾會幫為嶼,結果就是那麽幫的!現在我們讓他差點破產,他又來一個承諾?你信嗎?總之我可不信他是那麽大方的人!小心他又來一招回馬槍,把我們全戳成馬蜂窩。”樂正七走出巷子,叼著馬蹄糕打開車門鑽了進去,泄憤般合上門,“回家!”
  魏南河耐心哄騙:“我沒讓你信他,當是信我還不行嗎?”
  樂正七沒應,恨恨地嚼著馬蹄糕。魏南河俯身給他係上安全帶,樂正七順勢摟住了對方的肩膀,委屈地嘀咕,“你像我這麽大的時候,沒有做過後悔事?”
  “當然做過。”
  “那做過之後,你有什麽好辦法可以補救?”
  “有辦法補救,就不會後悔了。”
  樂正七歪頭枕在他的肩上,帶著哭腔說:“我不和杜佑山搶那棺材就好了,我後悔!我後悔——”
  魏南河調整姿勢側身抱緊他,輕輕地拍拍他的肩:“算了,算了……”
  “不行算了!換你是我,難道隻要說句後悔,認個錯,就可以算了?”
  魏南河老實回答:“我也不知道。”
  樂正七一抹眼,抽抽噎噎地止住了淚,下定決心一般宣布:“魏南河,我是你的情人,不是你的小孩。從小你命令我不許幹什麽,我再不情願也會聽話,這一次……這一次我想自己做主。”
  魏南河側過臉,認認真真地盯著對方的眼睛——他太習慣用家長的命令語氣和小情人說話了,一再忽視對方早已長大的事實,如今樂正七是和他平起平坐的男人,沒有聽命於他的義務。
  他說:“那好,我不是讓你聽話,也沒有命令你,我是請求你,求你看在我的麵子上,大人有大量,收手吧!你不同意,我會一直求到你同意為止。”
  樂正七氣得幹瞪眼:“那和命令我有什麽不同?我怎麽可能拒絕你的請求?”
  魏南河笑著在他唇上啄了一口,“那就是答應了。”
  說來說去,又被繞進去了,看來自己別想在老狐狸嘴裏占半點便宜,樂正七懊惱不已,咧嘴抗議:“你真狡猾……”
  白左寒不知道楊小空從什麽時候開始手頭寬裕得很,楊小空給他買了一塊瑞士表,對於白左寒來說,這禮物頂多是中等貨,但對一個學生來說,一萬八千多的手表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
  他拿著手表猶豫良久,問:“你哪來的錢?”
  “別人要買賣東西,請我掌眼,給些紅包。”楊小空溫溫暖暖地望著他:“本想給你買枚戒指,怕你嫌矯情。”
  白左寒捧著楊小空的臉認真地盯著看,潛規則哪一行都有,那些買賣人一件東西轉手一翻就能賺幾十萬,給掌眼的人萬兒八千算什麽?說句不好聽的,人家楊會長願意收你紅包還是給你麵子!一切都合情合理,適應環境才能發展得如魚得水。可是,他的年輕愛人是多麽羞澀怯弱的好孩子,他難以接受對方的變化,柔聲勸道:“麵團,什麽事能做什麽事不能做,你一定比我清楚,愛惜你自己的羽毛。”
  楊小空從他手中拿過手表,給他戴上,“你放心,這是行內的規矩,又不是受賄,不信你去問魏師兄。”
  白左寒輕輕歎一聲,在他的唇上吻了吻:“我誰都不信,隻信你。”
  楊小空一笑,沒有搭言。
  兩個人吃完晚飯,一起散步去大院外的超市買點東西,白左寒在前麵走,楊小空在後麵拉他的手,白左寒甩掉,楊小空又粘糊糊地拉上,“白教授,這裏沒人。”
  “傻小子,”白左寒嘲笑他:“不是有沒有人的問題,你都多大了?再小個十歲吧你,我不僅拉你的手,還抱著你走。”
  楊小空沒理會,既然白左寒不讓他拉手,那他就拉對方的後衣擺吧。就這麽牽牽扯扯又走了一段路,白左寒哭笑不得,一把握住他的手壓低聲音斥道:“說你沒長大吧,瞧你在床上弄我那狠勁!說你長大吧,又一副小媳婦模樣。”
  楊小空傻笑:“嘿嘿……”
  “死麵團!”白左寒往前走著,念叨道:“我和你說,杜佑山的下場夠慘了,你到此收手吧。”
  “你去醫院看他了?”楊小空問。
  “嗯,他今天和我說,在下麵壓了幾天,悟出一個道理:他以前家破人亡,沒錢吃飯,隻要一口飯而已,現在什麽都有,不應該再貪心要更多了。他打算今後多做些善事,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為武甲和兩個孩子積點德。你當是給我個麵子,化幹戈為玉帛吧,別得理不饒人。”
  “我也想恩怨兩清,但我不相信杜佑山。”
  “當是信我,好不好?”
  “你憑什麽相信杜佑山?”
  “憑什麽?憑杜佑山和我是十幾年的老朋友,他哪句話真,哪句話假,我懂。”
  “你懂?魏師兄也覺得自己懂呢,不也被他騙過?他有什麽信用?”楊小空嘲諷道:“他現在受了傷,杜氏也遭到巨大打擊,他不想示弱也得示弱,可等哪一天他恢複過來,就是我的死期。”
  白左寒原本自信滿滿地能說服對方,這一下煩了:“你到底要怎樣才相信?好像你們有多無辜,你們讓他差點破產,差點沒命……”
  “怎樣我都不敢相信!”楊小空強硬地拒絕道:“相信他就意味著風險,我上過一次當,沒理由還敢再冒風險!我從沒說我無辜,你要說我們狗咬狗也罷,整垮他是我自保的手段之一!我欠柏為嶼的,在沒有還清之前,我不能垮。”
  白左寒有些冒火:“你當我死人啊?我告訴你,他想動你,先弄死我,你想動他,也一樣!”
  恰好快走到大院門口,楊小空正想再說什麽,卻被幾個爭執不休的人打斷了。
  這個軍區大院戒備嚴謹,如有陌生麵孔出現,必須出示出入證,而這個出入證由住在院內的軍人或軍人家屬開證明,走審批程序得兩天才能獲得,所以常有訪客被士兵截下來。經常進出以後,在每班換崗的士兵前都混個臉熟,也就可以不用帶出入證了。
  白左寒扯扯他:“聽到沒有?”
  士兵對那個被截住的訪客解釋道:“請您打電話給您朋友,讓他出來接您。”
  而那訪客陪著笑遞煙給士兵,“同誌,我不騙你,我真有朋友住裏麵!我從國外回來,和他有很多年沒有聯係了,不知道他的電話,不過我知道是哪一棟樓……”
  幾個站崗士兵強硬地堵住他的去路:“抱歉!我們不能放行!”
  那是一個高個子男人,眉目英挺,器宇軒昂,皮膚偏黑。楊小空直愣愣地看著他——他說出來的那棟樓,怎麽這麽耳熟?
  白左寒漫不經心地看了眼大門外,想和楊小空說的話卡在喉嚨裏,目光陡地茫然了。
  那男人眼角餘光一掃,緩緩轉過頭,看到了不遠處的兩個人。他的眼中閃過一刹那的欣喜,轉而矛盾地在楊小空和白左寒之間交換,少頃,臉上洋溢出自信的笑容,誇張大幅地揮了揮手:“左寒!”
  楊小空立即反應出那人是誰,他心驚膽戰地看了白左寒一眼,登時涼了半截。
  白左寒麵無人色,無意識地喃喃道:“方霧……”
  方霧將手裏的煙頭丟在地上碾滅,歉然笑道:“是我。”
  白左寒的父親是軍區首長,士兵對他自然也十分尊敬,刷地敬了一個禮,“您好!我這就放行!”
  楊小空攥住白左寒的手,眼神冷厲:“白左寒!”
  白左寒這才清醒過來,擺了擺手,急促地連喘兩口氣:“不!不好意思,我不認識他!”
  楊小空拉著他轉身逃跑一般走得飛快,白左寒渾渾噩噩的出了一頭冷汗,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到家的,一頭紮進沙發裏,猶如被抽走脊梁骨一般全身癱軟。
  楊小空神經質地把門窗都關緊,好似這樣可以阻擋什麽瘟疫,他緊張得臉色蒼白,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沙發邊俯身抱緊白左寒,“左寒……”他喚了聲,嗓音不禁微微顫抖:“你別……你別……”
  別怎樣?他說不清楚,難以名狀的恐慌油然襲遍每一根神經!

  賣乖

  病房裏,杜寅趴在病床邊湊近武甲的臉,“武叔叔,你想吃薯片嗎?”
  武甲搖頭:“火氣太大。”
  杜寅問:“巧克力呢?”
  武甲還是搖頭:“太甜。”
  杜寅又問:“草莓呢?”
  武甲覺得這個還比較靠譜,便說:“嗯,那吃幾顆。”
  “好!”杜寅應了聲,拎上水果袋跑洗手間去。
  武甲喊住他:“都洗了吧,給你爸送一些過去。”
  杜卯豪氣地一揮手:“武叔叔,你別管他,他都殘疾了。”
  “嘖,”武甲不滿:“哪有殘疾?過一段傷就好了,你別烏鴉嘴。”
  杜卯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唉!太遺憾了!”
  武甲輕輕咳嗽,“桂奶奶幫你們請了幾天假?”
  “不知道。”杜卯趴過來抱住武甲的肩膀撒嬌:“武叔叔,我們早點出院,把姓杜的丟掉吧。”
  武甲無可奈何:“別晃。”
  杜卯聽話地不晃了,小貓似的在他肩窩處蹭了蹭。
  武甲寵溺地摸了摸他的小腦袋,覺得能活著真是太美好了。
  杜佑山就在隔壁,相比之下那間病房冷冷清清,杜佑山打了個盹,聽到身邊有輕微的聲響,睜開眼,看到杜寅——還是杜卯?總之那個小鬼正弓著腰躡手躡腳地往外走。
  杜佑山喝道:“杜卯!”
  杜寅左腳尖剛著地,就這麽僵住,縮起脖子:“……”
  杜佑山看了眼床頭櫃上多出來的那盤草莓,心裏一暖。寂寞的爸爸換上和藹的口氣央求道:“杜卯,過來陪爸爸說說話。”
  杜寅怯怯地笑笑:“爸爸,我這就去叫杜卯!”說完一陣旋風跑了出去。
  杜佑山:“……”
  沒過一會兒杜卯來了,那小子站在門口,一臉將上刑場的大義淩然:“你想怎樣?說吧!”
  杜佑山氣絕:“滾!”
  杜卯滾的飛快。
  小孩子真是非一般討人厭!杜佑山拜托桂奶奶立刻把他們帶走,沒事最好少來醫院!武甲百般不情願,但也沒有辦法,他虛弱得很,沒力氣和杜佑山較勁。
  杜佑山的手全被繃帶裹緊了,隻露出手指頭,他笑嘻嘻地點點武甲的臉,“我讓醫生給我們調到一間病房吧。”
  武甲嗅到了他繃帶上的煙味,皺眉問:“你在病房裏也抽煙?”
  “沒呐!”杜佑山大喊冤枉:“這這……肯定是魏南河和白左寒熏我一身的煙味!”
  武甲用沒有紮點滴的那一隻手,捂著杜佑山的臉,眼神柔和多了:“我再過一個禮拜就可以下床走動了,你的傷估計得再耗一段時間。”
  “慢慢養著唄,沒死就好。”杜佑山努力往上挪了挪,枕在武甲肩膀上蹭蹭,“洪安東說你咳了一地血,怎麽?怕我死了?”
  唉,和你兒子一德性,蹭什麽蹭呢?武甲反駁:“你以為殺雞啊?哪有一地血?”
  杜佑山又問:“我死了,你該怎麽辦?”
  武甲抬手搭在他的後背上,側過臉吻了吻他的鬢角,說:“我也不知道呢……”
  杜佑山沒有什麽可遺憾了,感動無以複加,受再多的傷也願意。
  武甲二十二歲那年跟了他,還沒有戴眼鏡的習慣,眼波流轉之間盡是青澀的羞憤和憂傷,他使勁渾身解數也換不到對方的心,愛得不知所措,而武甲宛如一汪死水,掀不起一絲波瀾。愛恨交加,他出言羞辱、在床上狠狠蹂躪對方,用這扭曲的愛折磨彼此,他自嘲說一切都是迫不得已,而自己到底有沒有做錯,他比誰都明白。
  轉眼八年,愛情來遲了,不過沒關係,還有很多很多時間可以慢慢彌補這份感情上的裂縫。
  清晨,一位老朋友來訪。
  杜佑山上上下下打量那位多年不見的老友,不可思議:“方霧?你這是路過還是……”
  “你怎麽搞得這麽狼狽?”方霧拉開窗簾,對著陽光眯起了眼,說:“不算路過,我是特地回來的。”
  杜佑山隱約知道了些什麽,“見過左寒了?”
  “見過了,他假裝不認識我。”方霧不屑的一笑:“難不成是因為他身邊那個小家夥?”
  “你說楊小空?他隻是長得嫩了點,二十多了,不是小家夥。”杜佑山苦笑道:“是誰都不敢小看的大人物。”
  四月底,柏為嶼回來了,拎著幾袋特產顛兒顛兒跑到係裏送給幾個哥們,代理輔導員田萬哲和萬年學生命陳誠實都有份,不過禮物拿到手,倆人十分唾棄,田萬哲嘮嘮叨叨地說:“果幹?什麽年頭了還有人吃這個?給我女兒嚼嚼吧;香水?什麽牌子的?唉,給我老婆當花露水噴噴吧;綠豆糕?什麽玩意兒,一會兒我就分給學生吃掉吧;榴蓮糖?這麽臭的東西……”
  柏為嶼冷眼奪回:“還我好了。”
  田萬哲扯住袋子不放:“小嶼嶼,我隨便說說的,你好有錢哦,我都買不起香水給我老婆嗚嗚嗚……”
  陳誠實擰開白虎活絡膏,聞了聞,又舔了舔,齜牙:“誰能告訴我這是什麽?”
  柏為嶼耐心哄騙:“這叫蓮花無敵糕,吃著吃著,就習慣了。”
  田萬哲打斷他:“誠實,你千萬別聽他胡說!”
  柏為嶼想想自己這麽騙人不太厚道,正欲解釋,卻聽田萬哲搖頭晃腦地說:“此乃壯陽極品,欲行房事之前塗在交 合之處定能猛如虎狼金槍不倒!”
  “哦……”陳誠實的尾音連拉三個彎,兩眼奕奕有神。
  柏為嶼抽嘴角:田師兄,算你狠!
  楊小空兩手插在口袋裏笑吟吟地看著他們,“為嶼,你大放血啊?”
  陳誠實得意地一甩頭:“你沒有,嫉妒了吧?讓你害你師兄!”
  田萬哲喝道:“誠實!”
  楊小空笑容一滯,並不搭言。
  柏為嶼知道在那次風波中楊小空也是受害者,他如今當縮頭烏龜,幾乎不在公共場合出麵,而楊小空整天拋頭露麵,承受的冷言冷語和有色眼光必然不會比他少。他走上前攬住楊小空的肩膀,朗聲說:“誠實,那信不是小空寫的。”
  陳誠實敵視地瞥一眼楊小空,“他說不是就不是?哼!那封信被暴露出來,他難道還有臉趾高氣昂地承認是他是他?要沒暴露,你都不知道是誰害你!他做好無聲無息踩死你的打算,可惜被人拆穿了,當然死鴨子嘴硬……”
  田萬哲聽陳誠實越說越難聽,忙揪住他往自己這扯過來:“好了,別說了!”
  柏為嶼板起臉:“誠實,田師兄,我今天鄭重的告訴你們,小空隻是犯傻,被杜佑山下套了。外麵怎麽傳我不管,我們導師不同,但好歹也算師兄弟,別被外人離間了。”
  田萬哲敲敲陳誠實的腦袋,“我早就和你說了,我也不信小空會幹那種事。”
  杜佑山的劣跡眾所皆知,陳誠實不說話了,他往嘴裏塞了一片果幹,抱歉地朝楊小空笑了一下,轉而眉頭輕皺,不知道在想什麽。
  柏為嶼確實沒有給楊小空帶什麽,以他們倆的關係,送禮物顯得太見外了,同理,夏威和樂正七也沒有禮物。傍晚,樂正七下課了,三人去大排檔搓一頓,夏威如今是傷殘寵物,必須由主人牽行慢走,待那三人都吃得差不多了,段和才領著他慢悠悠駕到——夏威不能吃海鮮辛辣油膩煎炸等等,於是段和要了一碗白開水,將炒青菜放水裏涮一涮再擱進夏威的碗裏,興致勃勃地問柏為嶼:“唉,你爸媽對我哥有何感想?”
  “是啊,我也想知道,有沒有打架?”樂正七眼巴巴看著他。
  “就那樣唄,有什麽好問的,你們居委會老大媽啊?”柏為嶼不耐煩。
  夏威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一杯啤酒:“說一說又不會死。”
  段和也同樣慢條斯理地把那杯啤酒倒地上,“不說拉倒,我問我哥去。”
  “嗯哼哼哼,去問,我就不信你能問出一個字。”柏為嶼對死麵癱頗有信心。
  段和一樂:“忘了告訴你,前兩天我給他打電話,他說你和你大伯大打出手,你媽怕你打完又是幾年不回家,隻好一個勁籠絡他。”
  夏威皮笑肉不笑地旁白:“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
  柏為嶼做嘔吐狀,氣急敗壞:“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幹什麽?有毛病啊!”
  段和笑答:“其實我們就是想看看你害羞的小模樣。”
  柏為嶼暴走,“嗷——這餐老子不請了!你們自己去付賬吧!”
  楊小空急忙拉住他安撫道:“好了,大家都為你高興呢。”
  “師弟,還是你好~”柏為嶼嬌羞地枕在楊小空的肩上劃圈圈。
  夏威舉起手機哢嚓拍下這一幕,“噢耶,偷情的證據。”
  “我看看!”柏為嶼樂顛顛挪過去:“我看看我拍的帥不帥,帥的話就充當結婚照吧!”
  段和喝口酒,酒杯擋在麵前做掩護,小聲對楊小空說:“我們預料杜氏會垮掉三分二,不過就現在情形看,好像沒有太大波動。”
  楊小空低頭點起一支煙:“我知道是什麽原因,杜佑山挺幸運,總有貴人幫忙。”
  柏為嶼正和夏威鬧得不亦樂乎,眼一抬,錯愕地問:“小空,你什麽時候學會抽煙了?”
  楊小空吐出一口煙霧,微笑:“剛學的。”
  柏為嶼有些不自在,勸道:“你沒煙癮就別學,對身體不好。”
  “沒辦法,煙酒在什麽場合都躲不了,不學很難融入環境。”楊小空嫻熟地抖抖煙灰,“菜都吃完了,你再去點幾道吧。”
  柏為嶼覺得楊小空不太對勁,笑容有點假,眉目之間也少了那股子窩囊氣,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夏威拍拍他:“去啊,我們都沒吃飽呢。”
  柏為嶼站起來比個中指:“操!吃我的一點都不客氣,一夥狼心狗肺的!”
  樂正七目視柏為嶼走遠了,這才頹喪道:“我答應魏南河到此罷手。”
  夏威不解:“敗了這麽多錢,為什麽杜氏就一點動靜都沒有?”
  “一個南非回來的暴發戶,手上似乎有不少閑錢,不知道他給杜氏投資了多少,看樣子是要長久賴著不走了。”楊小空提起方霧,心緒複雜。
  段和抿一口啤酒:“說來,我們也沒有別的方法可以打擊杜佑山,他靠山強硬,上回我們都見識了。”
  楊小空眯上眼睛,若有所思地沉默許久,冷不丁道:“我拿了個金獎,你們知道嗎?就是不久前的匯展,為嶼的作品臨時摘下來,我的補上去,僥幸拿了個大獎。”
  段和啼笑皆非:“沒有柏為嶼,今後你會順利拿更多獎。”
  楊小空冷冷地問:“你也挖苦我嗎?”
  段和沉吟片刻,不疾不徐地說:“小空,除非你不走這條路了,否則你一旦有出頭的機會,都會有無數人在後麵用那種話指責你,和為嶼的汙點一樣,一生都甩不掉,你早該有心理準備,別去在乎別人說什麽。”
  楊小空把煙頭摁進煙灰缸,“我當然不在乎,要在乎的話,我還能有說有笑坐在這?”
  柏為嶼在點菜桌前夾起一隻大肥豬耳朵,遠遠地比劃著口語:要不要吃這個?
  楊小空微笑示意:你自己定。
  段和也支著下巴看向遠處正熱火朝天地點菜的柏為嶼,“小空,魏教授托我來勸你……”
  楊小空爽快地說:“我知道他想勸我什麽,我答應!”
  夏威十分意外:“你倒是爽快嗬!”
  “不答應還能怎樣?白教授也跟我死磕,非讓我聽話不可。那我就先答應吧,當是圖個清靜。”楊小空唇邊露出戲謔的笑意:“也好讓他們放鬆戒心,這一招是杜佑山教我的。”
  那邊柏為嶼拎起一條牛鞭,甩了甩,嘎嘎怪笑:嚐嚐這個?
  楊小空無奈地笑著搖頭,清喝道:“別亂點,夠了!”轉而,回頭麵對夏威他們,眼中戾氣浮動:“我們差點要了杜佑山的命,他會善罷甘休?”
  “嗤,母豬都能上樹了!”夏威冷笑。
  “不錯。”段和憂心忡忡,“對杜佑山這種人心軟,結果就是等他像摁螞蟻一樣一個一個把我們摁死。”
  “他不垮我都睡不著覺。”楊小空陰惻惻地揚了揚嘴角,“好了,剩下的事你們不用操心,我一個人來搞定。你們都別輕舉妄動,否則被他抓住把柄來要挾我就不好辦了。”
  段和問:“你要怎麽做?”
  “不知道,見機行事吧。不過你放心,這一回我會走合法合理的途徑。”
  “需要我們幫什麽?”
  “不需要。”楊小空笑得和煦而無邪:“你們目前要做的,就是和我一樣——賣乖。”
  樂正七一點頭:“明白。”
  柏為嶼端著一碟紅紅綠綠的東西顛兒顛兒跑回來,“來來來,紅燒牛鞭,嚐嚐。”
  楊小空煩惱地扶額:“我都叫你別亂點了,沒人吃這個!”
  “誰說的?我吃!”夏威和樂正七異口同聲,迅速舉筷。
  段和掐住夏威的脖子:“小雞雞你也吃,你還是人不?”
  夏威淫 笑:“不吃不吃,回去吃新鮮的。”
  段和一招如來神掌把他扇下了飯桌。
  柏為嶼用胳膊肘捅捅楊小空:“阿咩,嚐嚐?”
  “不吃!”楊小空扭頭。
  “給點麵子嘛。”柏為嶼擠眉弄眼。
  “惡心啊!你怎麽不吃?”楊小空痛苦無比。
  柏為嶼夾起一小截牛鞭咬一口,剩下半截子捅到楊小空嘴前,“喏。”
  楊小空見對方都吃了,隻好硬著頭皮囫圇嚼了嚼,咽了下去。
  柏為嶼見他吞下去了,當即把嘴裏的牛鞭吐出來:“嘔……你還真吃啊!”
  楊小空:“……”
  柏為嶼賤兮兮地捂臉:“咩咩,你真重口,小雞雞也吃!”
  楊小空反胃:“我真想打你……”

  因禍得福

  下了幾天綿綿細雨,難得出太陽,大院裏挺熱鬧,不少病人都出來走動走動。武甲的肋骨愈合良好,如今走動不成問題,可以做適當輕微鍛煉,比杜佑山那個斷手斷腳的倒黴鬼幸運多了。杜寅和杜卯陪他下樓來散步,才老實陪幾分鍾就跑去和別的小朋友玩兒了,他走的有點累,想找張椅子坐一坐,接著,便看到了韓謙。
  韓謙坐在一張長椅一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大喇喇躺著枕在他腿上,把剩下的椅子全占了。韓謙低頭和小女孩說著什麽,邊說邊笑,滿臉都是純粹的笑容。
  武甲記得在去年的宴會上見到韓謙,對方瘦骨如柴,死氣沉沉的不像個活人。可半年後再一次見到他,他胖了不少,氣色不錯,不過瞧著依然是個病人,可能是由於這病態使他帶著點青澀的瘦弱和蒼白,顯得更年輕。
  小女孩看到一個穿著病人服的叔叔站在一邊,忙站起來讓出椅子,繞到韓謙另一側,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叔叔,你請坐。”
  武甲謝了聲,在韓謙身邊坐下,笑著打招呼:“韓先生,你好。”
  韓謙一愣,重新打量他:“你是?”
  武甲也是一愣,“我是……”
  小女孩問:“叔叔,你認識我爸爸?”
  武甲想了想,自己一直是杜佑山背後的小保鏢,頂多是在韓謙麵前混個臉熟,攀不上認識。於是,他尷尬地不知該怎麽應答:“哦,我……
  小女孩指指自己的腦袋,“我爸爸這裏受了點傷,很多事不記得了,真抱歉。”
  “對不起,”韓謙握住武甲的手晃了晃:“你叫什麽?我們重新認識。”他說話不太流利,每說一句話會停頓片刻,但似乎很努力說。
  “啊……哦,”武甲局促地笑笑:“我叫武甲。”
  韓謙在自己的上衣口袋裏摸索,“我,我有名片,有空多聯係。咦?咦……寶寶,我的名片呢?”
  小女孩搖搖他的肩膀:“你見人就發,早發光了。”
  武甲擺擺手,解圍道:“沒關係,沒關係……對了,你們怎麽也來醫院?”
  韓謙遲遲頓頓地還沒回答,小女孩伶俐地插嘴說:“剛陪我爸去做複健,叔叔你呢?”
  韓謙接上後兩個字:“你呢?”
  “我受了點傷,”武甲摸摸左肋,“在六樓住院住了半個多月呢。”
  小女孩往樓上一指,“我洪叔叔也上六樓去看朋友了,所以我們在這等他。”
  韓謙搶不到話說,隻能重複女兒的話尾:“對,等他。”
  武甲類似於陶醉地端詳著脫胎換骨的韓謙,輕聲問:“韓先生,你最近過的好嗎?”
  小女孩這回不替爸爸回答了,靜靜看著韓謙。韓謙組織良久想說的話,他有很多事想抱怨,比如今早他想睡懶覺,可是女兒和洪安東卻把他拖到醫院來做複健;比如洪安東給他穿襪子,常一邊腳一個顏色;比如洪安東加班到很遲才回來,不窩客廳去睡,偏要爬上床抱著他,每次都把他吵醒;比如他有時會回憶起碎片一般似有似無的往事,心情不好,越看洪安東越厭煩,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怨恨無處發泄!
  小女孩催道:“爸爸,叔叔問你話呢。”
  生活中零零碎碎的事,小矛盾、小埋怨、小爭吵,說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然而,更多的幸福、體貼,還有細水長流的愛情,把那些小瑕疵都掩蓋了。他綻開一個暖洋洋的笑意,說:“我過得很好,謝謝關心。”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有我在後麵撐著你呢,何況現在多了個方霧入股,杜氏倒不了。”洪安東俯視窗外,漫不經心地說:“不過一個公司和人的身體一樣,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杜氏要恢複以前的鼎盛時期還需要時間。”
  “那我知道,”杜佑山百無聊賴地臥在床上組裝兒子的變形金剛,“明天就出院了,這腿還得養不少時間才能走動,累贅!”
  洪安東丟過去一句:“累贅就砍掉吧,反正你隻需要一隻右手簽字蓋章就行,其他手手腳腳也是多餘的。”
  杜佑山反唇相譏:“先砍掉你自己多餘的手腳吧。”
  “我不行,”洪安東目不轉睛地望著坐在長椅上的韓謙:“我這輩子沒伺候過人,笨得很,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能將他照顧得更細致些。”
  出院那一天,杜佑山回到家,坐在沙發上攤開手腳,感慨道:“家裏真好。”
  不知從哪裏傳來輕飄飄的一聲:“沒你就更好了。”
  杜佑山瞪向蝸居另一角沙發的兩個兒子:“誰說的?”
  杜寅很無辜:“不是我。”
  杜卯假裝自己是杜寅:“不關我的事呀……”
  杜佑山額上青筋直暴,拳頭癢癢的。
  “嘖!”武甲沉聲喝止:“杜卯,不許對爸爸這麽沒禮貌。”
  杜卯一撅嘴,低頭不說話。
  杜寅假裝自己是杜卯,真摯地道歉:“爸爸,對不起,我錯了。”
  武甲讚許地看他一眼,“都進去做作業。”
  杜寅扯扯杜卯,兩人乖乖地溜回自己房裏。
  “真討厭!”杜佑山抱怨:“好好的心情被這死孩子破壞了!”
  武甲幫杜佑山脫下外套,“別和孩子鬥氣,一點肚量都沒有。”
  杜佑山握住武甲的手,同時仰視他的眸子:“那你以後多勸勸我,我把肚量撐大一點。”
  武甲莞爾:“行。”
  杜佑山追著他的目光,“你上次答應我的事,不會反悔吧?”
  “什麽事?”
  “好好跟我過,不去找他了。”杜佑山一臉殷切。
  武甲靜默一瞬,宛如發誓般鄭重地說:“我說到做到。”
  童年時為溫飽發愁、少年時為禁忌的愛情憂心、長大後為親人的離去而悲痛、成年後在愛人和罪惡之間掙紮,再接著,是漫長的八年等待和尋找,沒有一天過得輕鬆。
  那些讓他痛苦萬分的領悟,那些留存在記憶深處的往事,都卸下吧。不要再不停轉頭往後看了,從今開始,學會遺忘、學會將目光放到前方、學會對自己寬容一些。
  他過完今年,就三十了,未來還有很多很多路,他決定和身邊這個人在一起,重新練習愛一個人,重新開始他的生活。
  方霧這次回來的目的昭然若揭,那個男人閑著沒事幹就在白左寒來去的地方晃悠——當然,那些地方也是楊小空上下課的必經之路。
  楊小空站在雕塑樓頂層石膏像存儲室窗邊,嘴裏叼著一支煙,透過縫隙空落的百葉窗,他的目光落在對麵一樓教研室的小天窗裏,白左寒正在那間屋裏暴躁地走來走去,不知道在吵什麽,而方霧則半坐在他的辦公桌邊沿,右腳搭在左腳上,歪著頭笑微微地看他發脾氣。
  “你跟了半個月時間,就算眼睛瞎了也該看出來我和別人好了,你他媽打哪來回哪去!”白左寒指著方霧的鼻子:“你笑什麽笑!我告訴你,你再跟個十年八載也不會有結果的!”
  方霧戲謔道:“不啊,我跟了半個月,你就忍不住和我說話了。”
  白左寒狂怒:“我是警告你別再像變態狂一樣跟著我!你到底想怎樣啊?”
  方霧從褲兜裏掏出護照複印件:“我想讓你幫我辦個你們大院的出入證。”
  白左寒把那張可憐的複印紙撕成碎片:“你做夢吧你!”
  “哈哈,和你鬧著玩呢!”方霧變出一張出入證,在白左寒麵前一亮,“我可以找別人辦嘛。”
  白左寒氣絕:“你!”
  方霧用手背觸了觸白左寒的臉,“左寒,你還真的一點都沒變。”
  白左寒拍開他的手,恨得眼睛都紅了:“方霧,算我求你,我過得好好的,早就忘了你了,你別來影響我的生活行不行?”
  方霧反問:“你真的過得好,真的忘了我,看到我還怕什麽?”
  白左寒語塞:“我……”
  “好了,左寒,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可我現在回來了。”方霧拉過他的手:“其實我和她分居很多年了,她是個美國人,跟我觀念上的差別巨大,婚前還沒覺得,婚後矛盾就出來了……”
  “你們有矛盾關我毛事啊?老婆是你自己找的,又不是我攤派給你的!你和我說屁說?美國人不好就找日本人去,”白左寒抽出手,情緒激動,幾乎是咬牙切齒:“滾回你的非洲,別在我麵前膩歪!”
  方霧滿不在乎地保持著笑容逼近他:“左寒,那個小鬼不適合你。”
  “適不適合關你鳥事啊?”白左寒沒法故作鎮定了,幾欲發狂:“我的生活不需要你指手畫腳!”
  方霧寸步不讓:“他還小,知道什麽是愛嗎?他能為你做什麽?他為你付出的有我多嗎?”
  白左寒揚手毫不客氣地給他一拳,嗓音發抖:“你給我的真多,和別人結婚生子,讓我等了七年!”
  方霧順勢握住他的拳頭,用力一扯帶到自己麵前:“我回來之前就做好任打任罵的準備,我該死,你怎麽懲罰我都可以。你就沒有欠我嗎?左寒,我們互相欠的,一筆勾銷吧!重頭來過好不好?”
  楊小空遠遠地看著那一出啞劇,麵上沒有流露出任何喜怒哀樂,抽完一支煙,他把依然亮著火光的煙頭握進手心裏揉成碎末。
  感覺不到什麽痛。
  幽靜的小空間裏,沒有生命的石膏模特立在周圍,它們空洞的眼神對望彼此,一起等待時光靜靜地流淌。
  樓下,白左寒打開房門,“我們互相欠的,一筆勾銷,好說!不用重頭來過了,全部一筆勾銷!滾!”
  樓上,楊小空合上百葉窗,無聲無息地退出存儲室。
  下課後,陳誠實從隔壁班溜過來,朝楊小空勾手,笑得很猥瑣。
  楊小空走過去,“陳師兄,什麽事?”
  陳誠實鬼鬼祟祟地掏出手機給楊小空看剛剛偷拍的照片:“終於被我發現白教授的奸夫了,你看你看,白教授把他從車上拖下來丟進辦公室去了……”
  楊小空麵無表情:“這能證明什麽呢?”
  “你聽我說完啊!”陳誠實比個手勢讓他住嘴:“我趴在教研室門外偷聽,本來什麽都聽不到的,後來白教授啪地把門打開,我差點被門拍扁!我就聽到了……”
  “什麽?”
  “他說……”陳誠實清清嗓子:“不用重頭來過了,全部一筆勾銷!滾!”學白左寒的口氣說完這話,陳誠實猖狂地大笑三聲,“這句話絕對有奸情,對吧對吧?”
  “沒錯,”楊小空對陳誠實的偷窺戰果表示肯定,“這是□裸的奸情,陳師兄,以後你多多觀察,有什麽動靜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
  “沒問題!”陳誠實打個響指,嘿嘿直樂:八卦八卦,當然是要大家一起八才有樂趣!
  “陳師兄,”楊小空嘴角一彎,“我覺得你挺幸福的。”
  “此話怎講?”
  “頭腦簡單、自娛自樂、沒心沒肺。”楊小空抖抖點名冊上的灰,夾在腋下,且走且笑:“這種生活態度真讓人崇拜。”
  “謝謝誇獎。”陳誠實一手插在口袋裏,另一手勾著手機扣,吊兒郎當地晃蕩手機跟在他後麵,“小空,我和你說個事吧?”
  “什麽?”
  “害為嶼的那封信真不是你寫的?”
  “不是我。”楊小空頭也不回。
  “你們和杜佑山之間到底有什麽恩怨?”
  “陳師兄,那不是你會感興趣的八卦。”楊小空有些煩躁了。
  “好啦,我不問。我隻是覺得為嶼太慘了,那小子心比天高,可惜現在……”說到這裏,他的話頭一滯,陡然降低了嗓音:“你不想替他出口氣嗎?”
  楊小空停住腳步,扭過頭懷疑地看著他:“你說什麽?”
  陳誠實側臉靠近楊小空的耳朵說了幾句話,那聲調輕鬆而又歡快,內容卻是一招規劃合理的陰損之計——矛頭直指杜佑山一人,那才是真的一擊斃命,吃人不吐骨頭。
  楊小空的神情慢慢溢出訝異,他略微遲疑片刻,點點頭表示感激,輕緩地說:“陳師兄,剛才我對你說的那些評價,全部收回。”
  陳誠實笑得人畜無害,還是那句話:“謝謝誇獎。”

  酒後真言

  “手別動!”
  “我沒動。”
  “明明動了!”
  “好了好了,我就動了,你重畫吧。”
  “嘖!”柏為嶼從速寫板上拆下一張紙隨手一丟,“唉,你肌肉怎麽練的?我也練練。”
  “天生的。”段殺警惕起來:你就這樣夠了。
  “屁!段和和你一個種,怎麽沒見他比我壯?”說話間,柏為嶼快速勾出段殺的臉部輪廓。
  “他那書呆子,怎麽能和我比。”段殺不屑。
  柏為嶼斜段殺一眼,目光又放回速寫紙上:剛毅的臉龐、強健的體格,帽子英氣、製服筆挺。段殺是他這輩子畫的最多的模特,其實不用看也能默寫出來,長短線條在紙上跳躍,兩分鍾畫完一張。“喂,我好了,”柏為嶼指點道:“你換個姿勢。”
  段殺一看時間,不耐煩,“吃飯吧,都畫一個小時了,我下班回來製服也不讓脫。”
  “你脫吧。”
  段殺站起來揭下帽子擱在衣架上。
  柏為嶼大喊:“卡!”
  段殺保持姿勢僵止不動。
  “我現在畫超速寫,每個姿勢隻畫十五秒,很快的,很快的!”柏為嶼下筆神速,忽略一切細節,刷刷刷幾筆畫出形象的動態,“可以了,動吧。”
  段殺解開紐扣,剛脫下一隻袖口。
  “卡!”
  段殺:“……”
  “動吧。”
  段殺將製服掛在衣架上,掀起套頭T恤,脫了一半。
  “卡!”
  段殺:“……”
  “動吧。”
  段殺上身脫了個赤 裸,解下褲子拉鏈。
  “卡!”
  段殺:“……”
  “動吧。”
  段殺脫了長褲脫襪子,脫了襪子脫內褲。
  “卡!”柏為嶼一連畫了好幾張,畫的津津有味,眼一抬,看到段殺吃人的眼神,一驚:“咦,你換衣服脫內褲幹什麽?”
  “畫完了?”段殺氣定神閑地問。
  “呃,完了,你動吧。”
  於是,段殺走過來把柏為嶼的速寫板和筆全丟一邊去,摁倒他開始扒衣服褲子。柏為嶼既好笑又好氣:“不是吃飯嗎?”
  “先吃了你再吃飯。”
  “幹嘛生氣啊?我是以高尚的藝術角度欣賞你!”
  “我沒生氣。”段殺把他扒了個精光:“我以純潔的物理學角度研究你。”
  柏為嶼痛罵:“操!欺負我藝術生沒學過物理嗎?”
  段殺堵住他的嘴唇啃咬,在換氣的間隙調侃道:“你欺負我當兵出身的沒藝術細胞嗎?”
  “呀,什麽時候學會貧嘴了?”柏為嶼偷偷發笑,“你最近話很多!”
  兩個人額頭點著額頭,段殺的手撫過柏為嶼的小腹,挪向他身下嫻熟地套 弄。柏為嶼輕哼一聲,腦袋向後仰去,張開腿纏著段殺揉搓。
  段殺喜歡柏為嶼這樣,他的別扭愛人被情 欲淹沒時總是閉著眼,眉頭輕鎖,一分羞澀兩分主動,三分可愛四分性感,十分誘人,勾引得他心動難抑,滿腔都是甜得化不開的柔情。
  柏為嶼不開口則罷,一開口必定煞風景:“聽到我肚子在叫咕嚕嚕了嗎?”
  段殺歎氣,建議道:“你就說句助興點的話吧。”
  柏為嶼從善如流,發嗲:“段大哥……你好大哦……”
  段殺一抖,寒毛全揭竿而起,差點早泄了:“你還是閉嘴吧。”
  柏為嶼比劃著中指直戳段殺:“你哪來那麽多JB要求?你倒是說句助興的話給爺聽聽?”
  段殺緩緩進入他的身體裏,“當我沒說過吧,我們安靜做就行了。”
  柏為嶼來了興致,掐住他的命根子:“你說行就行?老子不行!說!不說不許進來!”
  段殺手忙腳亂地從他的魔爪中解救自己的小兄弟:“你別捏別捏,我說我說!”
  “快說快說!”
  段殺絞盡腦汁,悶聲悶氣地沉著一張臭臉,硬著頭皮說出一句電視上學來情話:“我的小老婆,我愛你……”
  柏為嶼惡聲惡氣地問:“什麽小老婆?說,你大老婆在哪?”
  段殺改口:“不對,你是大老婆。”
  “難不成你還想要小老婆?”
  段殺忙安撫:“好了,我的越南老婆。”
  “你才是越南人!”柏為嶼暴怒。
  段殺把他翻過來壓牢,細細碎碎地舔咬他的後背,“乖老婆,別吵了。”
  柏為嶼捶床:“你才是老婆!大爺我是你老公!”
  段殺一笑,箍著他的腰有力地衝撞。
  “不要不要!”柏為嶼向後一陣亂抓:“我不要這個姿勢,看不到你了。”
  段殺順從地把他翻過來,從正麵進入他。柏為嶼抱著段殺的肩膀,在搖晃中斷斷續續地嘮叨:“快叫老公,快叫快叫!”
  段殺極不自然地悶哼了聲:“老公。”
  “噗!”柏為嶼噴了他一臉口水:“你這是做 愛的表情嗎?你便秘吧你?”
  段殺堅決不再叫第二聲了,深吸一口氣,加快頻率埋頭苦幹。
  “啊——殺人啊!你他媽淨欺負我,還在我媽麵前吹得天花亂墜,我呸!”
  “我哪有欺負你?”
  “那你,慢慢慢點……嗯……”柏為嶼說完,鑿進他身體裏的那火熱凶器果然放慢了攻勢,一下一下,頂得他忍不住輕微顫抖,快感源源綿綿地麻痹了全身,一下一下,段殺在他上方,不住撫摸他的臉,時不時落下細細密密的吻。
  他們的蜜月期來得太晚,積澱了一年多的甜膩此時才滿溢出來,深厚得讓人沉迷。段殺給予的,粗暴些還是溫柔些,他全盤接受,兩個人都不知怎麽揮霍那後知後覺的熱情和激情,迷一般地契合。他肆無忌憚地從喉間發出滿足的呻吟,茫然望向天花板,那種極致的幸福明晃晃地降臨,眼前一片亮光。
  雖然彼此都不常說矯情的話,但他知道,他愛慘了這個男人;他堅信,對方必然也是愛慘了他。記得這一天是立夏,黃昏冷黃的光亮從窗簾下漏出,在牆壁上舞動,兩個人安靜下來,背後那個人意猶未盡地吻他的肩胛,吻他的耳朵……
  他取笑道:“鼻涕蟲!”
  “別吵……”段殺正陶醉呢!
  柏為嶼吭哧吭哧地啃著一塊旺旺雪餅:“鼻涕蟲,明年你休假的時候,我們去度蜜月吧?”
  “不是才度完回來嗎?”
  柏為嶼扭過臉,滿嘴噴餅渣:“哪有人到越南去度蜜月啊?那是探親,不叫度蜜月,拜托你分分清楚哦!”
  “別吵!去個越南積蓄就沒了。我看還是存錢買房子吧,你看隔壁他們都買房子了。”
  “買房子幹嘛?房子能吃啊?”柏為嶼噴了段殺一頭的餅渣。
  “別吵。”段殺把他的臉摁回去:“你安靜讓我抱抱。”
  柏為嶼吃完雪餅,伸手去夠遠處的薯片:“放開放開,我夠不著了。”
  “別吵。”段殺箍緊他:“你能不能什麽都別幹,認真讓我抱抱啊?”
  “唉!你真粘人!”柏為嶼捶床:“那再叫聲老公給我聽聽?我就認真讓你抱。”
  “……老公。”
  “啊哈哈哈哈——我要錄下來!放開放開!讓我去拿DV——”
  “你!別!吵!”
  立夏過後進入梅雨季節,大太陽天下著綿綿細雨,空氣中帶著潮濕的味道,白左寒把外衣一件一件丟到樓下客廳,“一股子黴味,全送去幹洗一遍。老房子就是這點不好,黴得厲害。”
  楊小空把衣服湊到鼻子下聞了聞,“還好吧,你是神經過敏。”
  “沙發上也是一股黴味!”白左寒氣得在沙發上打滾,“我的過敏性氣管炎又要發作了!”
  “哪有?”楊小空聞了聞沙發,無果,無奈地搜出一個口罩:“要不你戴個口罩吧。”
  “口罩也有黴味!”白左寒一嗅就丟了。
  “你到底是怎麽了嘛,別這麽嬌氣……”楊小空俯身在他的脖子上狠狠吮了一口。
  白左寒怪叫一聲推開他,“死麵團,不知道我晚上有應酬嗎?你你你,你給我吮個紅印子我怎麽見人?”
  楊小空把沙發套拆下來,塞大袋子裏準備送去幹洗,“這都幾點了?我還以為你不去了。”
  白左寒悻悻地揉揉脖子,這個應酬是規劃局局長的女兒結婚宴會,那個死老頭以前是方霧的頂頭上司,飯局上要沒有方霧,豬都不信!他真不想去,可人家請柬親自送到手上,不去豈不是得罪人?
  楊小空蹲在他身邊,下巴支在他膝蓋上,黑幽幽的眸子盯著他看:“白教授,不然帶我也去見見世麵?就說我是你的助手唄。”
  白左寒反譏:“一場喜酒算什麽世麵?楊會長什麽大場麵沒見過?”
  楊小空一樂:“那我替你喝酒去?”
  白左寒想也不想:“就憑你那小樣兒,喝得過誰啊?”
  楊小空驀然放下臉色:“什麽意思?”
  白左寒嚇了一跳,“呃,沒,我,去就去咯,幹嘛生氣啊……”
  楊小空不自量力,第一次和方霧交手就輸了,喝下一瓶白酒後,他的臉色惡劣透了,而方霧依然麵不改色心不跳。
  其實這樣的應酬誰都顧不上誰,方霧就咬定了楊小空,一杯酒接著一杯酒的灌。
  白左寒心急又不好在人前翻臉,隻得擠出笑臉勸道:“好了,方先生,我的助手還是小孩子,少喝酒為好。”
  “小孩子?左寒你謙虛了。”方霧搖晃著酒杯:“我是粗人,對古玩一竅不通,不過現在算是杜氏拍賣行的半個老板,也算是圈裏人了,楊會長的大名如雷貫耳,我不懂的得多請教請教。來來來,我喝三杯,你喝一杯,不喝不給麵子是不是?”
  楊小空爽快喝下酒,勉強保持笑容:“方先生過獎了。”
  方霧嗤笑:“楊會長,既然你總是對杜氏特別照顧,那我也得替佑山特別感謝你,多敬你一杯。”
  白左寒冷著臉:“方霧,你夠了!”
  “我怎麽夠了?”方霧壓低聲音:“人家楊會長都沒拒絕。”
  白左寒避開眾人把方霧拖到走廊上沒人的一角:“你是什麽年紀的人?居然和一愣頭青較勁,你幼不幼稚?”
  “他愣?還能把你搞上手?”
  “搞什麽搞?你說話別太難聽!”
  方霧寸步不讓:“我拜托你不要我也找個靠譜一點的,給他買車給他錢花還給他安排工作,你包養小白臉啊你?”
  “我愛包不包,關你鳥事?”
  “那我愛和楊會長喝酒也不關你事!”
  白左寒氣得頭暈腦脹:“你這樣欺負人很本事嗎啊?”
  “我當然本事,我走到今天這一步全靠我自己,不像現在某些年輕人,不本本分分做人,沽名釣譽,全靠貴人相助一步登天。”方霧話中有話,在他眼裏楊小空就是個投機分子,在古玩圈子裏傍魏南河,在藝術成就上傍白左寒。
  白左寒隻差沒咬斷牙根:“你什麽都不知道就少放屁!”
  “我懶得知道他什麽,白左寒,他不適合你。”方霧說來說去又回歸到正題上:“我低三下四求你還不行嗎?別考驗我了。”
  “不用勞駕你求我!我求你!我求你!”白左寒急瘋了,口無遮攔地嚷:“我求你放了我吧!”
  楊小空跟出來,冷眼看著那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亦樂乎,猶如打情罵俏,自己完全就是個局外人。
  方霧眼一瞥,換上職業性笑容,舉起酒杯:“楊會長……”
  白左寒把方霧手裏的酒搶過來一飲而盡,隨即酒杯一摔:“我警告你,你別欺人太甚!”
  表麵上,白左寒是維護楊小空的。但,白左寒生性涼薄、伶牙俐齒,如果根本不在乎那個人,怎麽會一見他就情緒失控,氣得語無倫次?
  楊小空從酒店出來,打個計程車回家。白左寒醉了,枕在他的腿上含含糊糊地說:“我沒欠他!我沒欠他!他低三下四求我,了,了不起啊?我,我低三下四求他的時候,他跑去結婚了!我沒欠他……”
  計程車司機打開小風扇,委婉地抱怨道:“先生,你抽了一路了,車裏都是味兒,本來車裏是不能抽煙的……”
  “抱歉。”楊小空把煙丟到車窗外,垂下頭,五指穿過白左寒細軟的頭發,溫溫柔柔地撫摸,“你睡一睡吧,別鬧了。”
  “我早就想和你說了,你別抽煙,別抽……”白左寒抓住他的手,不輕不重地咬一口:“小小年紀,抽什麽煙呐?我和你說,以前那混賬結婚還給我寄請柬……混蛋!混蛋!咩?咩?在聽我說嗎?”
  “唉,聽著呢。”
  “以後你結婚,不要給我寄請柬,我難受……”
  楊小空彎下腰鼻尖觸著他的鼻尖,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哭腔:“我不結婚……”
  白左寒喃喃:“哈哈……怎麽可能……”
  車子開到大院門外,楊小空拉下車窗對站崗的士兵抱歉的笑笑,“不好意思,喝了酒,沒有開自己的車回來,請您放行一下。”
  一個士兵應了聲跑去開門。
  白左寒指著另一個筆挺地立正的小士兵嘿嘿傻笑:“你啊,真小,我每天走來走去,就想誇,誇你,長的真……真標誌,小腰真細,小……小屁股……”
  小士兵的臉刷地紅了。
  楊小空及時捂住白左寒的嘴,合上車窗對司機說:“師傅,門開了,走吧。”
  白左寒不高興地掙開:“咩,羊哥哥,我和你說個秘密。”
  “別鬧了。”
  “不要,不要……”白左寒碎碎念:“你聽我說,我等了他七年,長嗎?不長!有人等的比我還長……”
  “行了!”楊小空胳膊肘支在窗邊,手掌撐著額頭,心裏痛的厲害,“明天說吧。”
  說話間到了家門口,楊小空丟給司機五十塊,“不用找了。”然後攙出白左寒靠在門邊,騰出手來打開鐵門。
  司機探頭問:“先生,需要幫忙嗎?”
  白左寒一揮手:“不用,走吧。”
  計程車一溜煙跑了,白左寒賴皮兮兮地滑坐在地上,“什麽人啊,我說句客氣話,他就真的不幫忙了……”
  楊小空忙扶起他往裏拖,“白教授,地上都是雨。”
  “我等了他七年,居然等回來了!嘿嘿……”白左寒沒完沒了地重複著剛才的話題:“武甲啊,他比我更笨,他等一個死人……”
  楊小空好不容易把白左寒搬進屋裏丟在沙發上,憋了一肚子的不甘和酸澀,忙活著給他脫下弄髒的外衣和褲子:“好了,白教授,睡覺吧。”
  白左寒扯住他的領帶,“你聽我說啊!我把人等回來了!你知道嗎?武甲,他,他那小情人早死了,杜佑山騙他說那人沒死,騙他賣命,騙他上床!武甲居然都,都信,當了杜佑山這麽多年忠狗,就為了一個死人!你說,我傻還是他傻?我還把人等回來了唉!”
  楊小空僵了僵,停下手裏的活,沉冷的眸子又寒了幾分,“白教授,你說的,還有誰知道?”
  白左寒得意地拍胸口:“就我知道!杜佑山那傻缺,一喝醉就全抖露出來了!”
  楊小空貼近白左寒的耳朵,催眠一般,嗓音輕得不能再輕:“那個死人叫什麽名字?怎麽死的?都告訴我……”

  工作機會

  柏為嶼終於拿到了駕照,臭屁地開著段殺的車繞了大半個城市後來到妝碧堂,秀了秀他的駕照:“眾位愛卿,你們瞧瞧這是什麽……”
  “恭喜,你總算結束無證駕駛的不良行為了。”楊小空拿過他的駕照仔細看:“是不是假的?”
  柏為嶼在他腦袋上鑿個暴栗子:“如假包換!”
  “嗤,有什麽了不起的!等我有錢了,考直升機駕照!”樂正七嘴上說得很不屑,酸溜溜地看魏南河一眼。
  魏南河無視,轉而喝道:“柏為嶼,你有完沒完?趕緊做你的作品去。”
  柏為嶼悻悻地摸摸鼻子,嘀咕:“反正也不用趕什麽畫展了,慢來嘛……”
  楊小空拉著他往漆畫製作室裏走,拉上拉門,“你別去饞小七。”
  “師弟唉,”柏為嶼從陰幹房搬出一塊半成品,問:“你最近做了不少作品,怎麽沒參加青年節美展?”
  “忘了。”
  “我就知道你忘了!”柏為嶼挖出一點朱紅推光擱在玻璃板上,漫不經心地說:“我替你填好表格,隨便送了副小作品。”
  “為嶼!”楊小空急了:“你幹嘛自作主張?”
  柏為嶼糾正他:“叫掌門師兄!”
  楊小空懶得理他,摔下塑膠手套往外走。
  柏為嶼攥住他:“去哪?”
  “把畫拿回來!”
  柏為嶼聳肩:“去唄,青年節早過了,展都展了好多天,今天收展,你到美術館也剛好評完獎,順便去把畫和獲獎證書拿回來吧。”
  “柏為嶼!誰讓你替我做主了?”楊小空如今不是小綿羊了,隨便一惹就炸毛。
  “哎呀呀?幹嘛生氣啊?”柏為嶼忙順毛安撫,“你前一段才拿了大獎,正是乘熱打鐵的好時機……”
  楊小空拍開他的手,悶聲悶氣地坐到一邊去抱著腦袋。
  “我知道,你怕拿獎的時候會有人對你冷言冷語嘛,”柏為嶼在他麵前蹲下來,湊近他的兩臂之間,眼巴巴地看著他:“這麽在意別人怎麽說豈不是不用過日子了?傻小子。”
  楊小空偏開頭避開他的熱切的眼神,“知道了,你別說了。”
  “我是廢了,能撐起曹老的門麵隻能靠你。”柏為嶼握住他的手臂晃了晃:“你瞧,我表現欲強的要死,什麽大小展都要插一腳,現在想參加都沒機會,你別生在福中不知福,爭氣一點,把我的份也全拿回來。”
  楊小空鼻尖發酸,疲憊地求道:“別說了……”
  “反正我是不想改行做別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掌門師兄當你的助手,當你的經紀人,等你成了大師……”
  “夠了!”楊小空喝止他:“你說夠沒有?”
  柏為嶼嚇了一跳:“不要就不要,幹嘛這麽凶……”
  楊小空抬手將柏為嶼眉毛上沾的一小片金箔拈下來,篤定地強調:“答應我,不要說這麽喪氣的話,我會把你失去的都搶回來,說到做到。”
  周天下午,妝碧堂來了位稀客,是白左寒的研究生陳誠實,那小子被計程車司機坑了,悲慘慘地繞了山窩轉一圈才到達目的地,暈車暈得夠嗆。
  柏為嶼憐憫地丟給他一罐礦泉水,“真蠢,從大學城過來隻要三十多塊錢,你居然花了一百六!”
  “廢話!”陳誠實比出一個中指:“老子在破山路上顛簸了兩個小時,把中飯全吐光了!”
  “哪有兩個小時?一會兒我回去順便搭你,不到半小時就到大學城。”柏為嶼比劃出他的駕照:“哎呀,有車就是方便……”
  楊小空和陳誠實同時鄙視他:“惡心。”
  陳誠實掏出一疊材料朝柏為嶼抖了抖,“喏,拿去,還不快謝謝大爺我!”
  “什麽?”柏為嶼拿過來翻了翻。
  陳誠實解釋道:“就業處的王老師叫我轉交給你的,就業資料和學校簡介。”
  “哦,我看看……”柏為嶼摸摸頭,“王老師也真是的,交給小空,叫他帶給我就是了,還麻煩你特地送來。”
  楊小空和陳誠實相視苦笑。隨著楊小空日益占據柏為嶼的位置,學校裏的師生皆同情柏為嶼,自然看不起楊小空,他處處遭到排擠和冷遇,有苦難言。
  柏為嶼覺出不對勁:“怎麽都是英文?”
  陳誠實戳戳後幾頁打印紙,“所有英文我都找人給你翻譯成漢語了,教刻印、書法之類的傳統藝術,一個加拿大的學校有開設這樣一門選修課,王老師極力推銷你。”
  柏為嶼猶猶豫豫地說:“我考慮考慮,口語太爛了,書法也拿不出手……”
  “考慮什麽啊?到那裏有語言氛圍,口語自然就上去了!你那書法騙騙老外足夠!”陳誠實急切地勸道:“為嶼,我知道你是嫌這份工作不能發揮你的特長,可是,說句不好聽的話,現在你沒資格挑別人。”
  楊小空截斷他的話頭,“陳師兄,他有資格挑自己願意做的事!”
  “對不起,”陳誠實平靜地蹙起眉頭,“我隻是覺得,任何藝術都離不開社會認可,而為嶼已經被剝奪了展示的權力,以他現在的狀態,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個頭,不如換個環境,在那混得不爽,過了合同期就回來嘛。”
  柏為嶼把那疊資料折一折,握在手上,眼神黯淡:“你說的對,找份工作最重要。”
  陳誠實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背,“時間緊迫,打電話給你導師商量一下,後天是上交各項表格的截止日期。小空……咦?”
  楊小空背對著他們走出老遠。
  陳誠實委屈地囁嚅:“生氣了啊……”
  “沒,”柏為嶼打圓場:“他最近心情不太好。”
  “呔!肯定是舍不得你。”陳誠實咕嚕嚕灌下一大口礦泉水,又孜孜不倦地遊說:“為嶼,我當然沒有教訓你的立場,可你是有誌氣的人,應該知道樹移死人移活的道理,你這樣不接觸外麵的世界悶頭搞創作不行,一年兩年下來,你的思想就退化了!你說你的畫裏沒有思想沒有內涵,你和一個漆藝工人有什麽區別?別婆婆媽媽的了,換個環境,多接觸外界,不管做什麽工作,隻要不放棄你的漆畫,總有出頭那一天的。”
  “對,你說的都對,我一定好好考慮。”柏為嶼難以抉擇,若是半年前絕不會有丁點猶豫,而如今他對前途太無望了,換個環境再怎麽差也不會比現狀更差!隻是,不知道段殺那鼻涕蟲舍不舍得放他走。
  果不其然,段殺聽說他準備去加拿大,傻愣了半天沒吱聲。
  “後天上交表格,六月開始辦簽證,辦好就走。”柏為嶼忐忑地低垂著腦袋。
  “一定要去?”段殺木訥訥地問。
  “很好的機會,”柏為嶼把填好的申請表擱在他麵前,“你看,那個地方,那個條件,都很不錯,多少人想投奔的資本主義腐朽溫床啊!”
  段殺盯著那申請表:“一個人出去混,很辛苦吧……”
  “沒什麽,人家高中生一個個十幾歲就去留學,不一樣混得好好的?”
  “他們去求學,你去工作,不一樣……”段殺難得地有些嘮叨:“那些對現狀不滿的人才出去混,你到那去孤孤單單的……”
  柏為嶼反問:“你覺得我對現狀能滿意嗎?”
  段殺把柏為嶼拉到自己麵前,有點兒激動:“你有什麽不滿?你做你愛做的事,一切都有我,十年二十年一輩子,我可以養你!”
  “你看我是甘心當吃軟飯的?”柏為嶼歪著腦袋望定他。
  段殺答不上來,啞了好幾分鍾後,將話題說到重點上:“那我們怎麽辦?”
  “你說呢?”柏為嶼期盼地盯著段殺的眼睛。有很多很多的舍不得,但都不能影響他的追求,隻有段殺是他最最在乎的人,他必須根據對方的答複而決定去留。
  段殺側過臉去避開對方的目光,實話實說:“分得太遠了,時間又長,我舍不得你。”
  柏為嶼摸了摸段殺繃緊的腮幫,眼圈一下子紅了。不僅是段殺舍不得,他也舍不得丟下蜜月期中的愛人和給他溫暖的朋友們,金窩銀窩終究不如自己的狗窩,他十幾歲離家出走,如今好不容易才找了個狗窩安逸下來,實在不想再次去承受漂泊的孤獨。
  周二,柏為嶼去了趟學校的就業處,接著到教學樓這來逛逛,告訴陳誠實和楊小空,他拒絕了那個邀請,決定哪裏都不去。
  楊小空將高興都表現在臉上,握著柏為嶼的胳膊晃了晃:“不去好,我會給你想別的辦法,相信我。”
  柏為嶼敷衍地一咧嘴:“好好好,相信你。”
  陳誠實靠在門邊安靜聽著他們的對話,不發表意見。
  柏為嶼歉然道:“誠實,真不好意思,還勞煩你幫我找人翻譯。”
  陳誠實無所謂地搖搖頭:“希望今後你不會後悔。”
  柏為嶼感激地捏捏陳誠實的肩膀,想笑笑不出來,有一種奇妙的不安感在心地遊走。頭尾算下來,認識了七、八年,陳誠實瞧著腦袋脫線,說話辦事無厘頭,但柏為嶼知道,他一直是個大智若愚的聰明人,一些小事從來不放在心上,而對於至關重要的大事,他看得比誰都透徹。
  柏為嶼對自己說:希望,今後我不會後悔。
  閉門養傷的將近兩個月時間裏,杜佑山對楊小空的近況略有耳聞,這位年輕的會長越發聲名顯赫,他的瓷器鑒定功底獨一無二自可不必說,如今已全然掌握了古玉鑒定。五月中旬博物院和另一個省的文物部門聯合舉辦了一次西周時期的青銅展,請楊會長去剪彩,與會人士驚愕地發現他對青銅器也能辨出一二,進步堪稱神速,哪怕是魏老先生年輕時的自學能力也不抵他半分。然而,楊會長的行事方式毀譽參半,他想整垮誰輕而易舉,想幫誰發財也是舉手之勞,簡直達到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地步,隻不過半年時間,人們對他的輕視逐漸化為敬畏,這一招觸物即知的本領對於圈內人來說是神跡一般的存在,沒人敢不服。杜氏做生意隻能小心再小心,免得被抓住把柄。
  杜佑山不由感歎一句:“江山備有人才出,隻可惜這天才不為我所用!”
  武甲淡然:“有他在,奸商都會收斂不少,不失為一件好事。”
  “你罵我奸商?”杜佑山瞪眼。
  武甲笑著轉移話題:“你吃飯吧,既然現在老實做生意了,還怕他什麽?”
  杜寅咬著筷子插嘴:“武叔叔,後天的六一親子活動,你是陪我還是杜寅呢?”
  武甲非常為難,兩個小家夥都巴望他能去自己班上,他去陪一個小鬼,另一個小鬼就孤零零的了。
  “武叔叔傷還沒好全呢,不能跑跑跳跳。”杜佑山發問:“是什麽活動?”
  杜寅乖巧地解釋:“沒有跑跑跳跳呀,是做小飛機。”
  “哦……”杜佑山笑容滿麵地親了杜寅一下:“武叔叔陪一個,爸爸陪另一個。”
  兩個小孩不約而同扁了嘴巴,齊刷刷撲向武甲:“我要武叔叔!”“我要武叔叔!”
  杜佑山惱羞成怒地一拍桌子,“武叔叔隻能陪一個!誰要爸爸?”
  杜寅焦急地對杜卯說:“爸爸給你!”
  杜卯暴躁地咆哮:“我也不要他!”
  杜寅急哭了:“我要武叔叔啦……”
  杜卯打滾:“我才不要帶個瘸子去班上!”
  杜佑山額頭上的青筋呈十字狀暴凸,武甲察言觀色,斥道:“都閉嘴!杜卯,爸爸最近不是改掉很多壞毛病了嗎?你怎麽不給爸爸機會呢?”
  杜卯手指杜寅:“那他為什麽不給爸爸機會?”
  武甲寫了兩張紙條,揉成團,“好了好了,那抽簽吧。”
  小家夥一人拿了一個紙團,杜寅戰戰兢兢地打開,喜極而泣:“太好了!”
  杜卯打開自己的紙條,上麵寫著兩個恐怖的大字:“爸爸”。
  杜佑山熱臉貼上兒子的冷屁股:“乖兒子……”
  “啊——”杜卯跑回臥室裏嚎啕大哭,拍門聲震天響,“你們都是壞人——”
  杜佑山忍下衝進臥室去掐死兒子的衝動,氣餒地摔下筷子。
  武甲拍著他的胸口給他順氣,“以後慢慢會好的,別生氣。”
  杜佑山身上的輕傷都恢複的差不多了,唯有右腿骨折嚴重,還沒法著力。他柱著拐杖站起來,一瘸一拐歪進沙發裏,看電視獨自生悶氣。
  武甲好聲好氣地勸:“我下午去一趟古董行,把你簽好的幾份文件送過去,你在家別和孩子吵架。”
  “唔。”杜佑山把腦袋埋進他的懷裏蹭蹭,像隻特委屈的大狗。

  離間計

  武甲到古董行,一個工作人員迎上來,怯怯地說:“武先生,不知道我們又犯了什麽事,楊會長來了。”
  武甲一驚:“他在哪?什麽時候來的?”
  “喏,剛來,經理正招待他,叫我去洗茶具。”工作人員一手端著茶盤,一手往會客室的方向指了指,“拍賣會正在做宣傳工作,他是不是來找茬啊?別看他笑眯眯的,我一看到他就犯怵。”
  武甲沉下臉,接過茶盤,“我來,你去忙你的吧。”
  經理正一頭是汗地招呼楊小空,見武甲來了,如遇救星:“武先生,哈哈,你來了啊!”
  武甲將茶盤放在茶幾上,對經理說:“你去忙吧,請幫我把門關上。”
  經理依言退了出去,楊小空站起來微笑著伸出手:“武先生,很久不見了。”
  武甲和他握了握手,“是啊,一直在養傷,很少出門。”
  “傷很嚴重嗎?”楊小空故作關心。
  “隻是斷了根肋骨,傷到肺,上個月拍了片,基本愈合,不要過勞就行。”武甲在他對麵坐下,拆開一包上好的鐵觀音放入茶壺中洗了一遍,“謝謝楊會長關心,請問今天你來有什麽事嗎?”
  “沒事,剛好路過,隨便逛逛,你們經理太熱情了,非要請我上樓來喝茶。”楊小空抖出一根煙,“能抽煙嗎?”
  “您請便。”武甲將沏好的茶端到他麵前,“想必邀請函發到您手上了,拍賣會開幕請您賞臉來剪彩。”
  “我會按時出席的。”楊小空靠在沙發靠背上一動不動,沒有直起身子來接茶杯,他叼著一支沒有點燃的煙,戲謔地打量武甲。
  兩個人隔著一隻精致的茶杯,默默地對峙,飄渺的蒸汽模糊了雙方的視線,會客室中寂靜無聲,若有若無的暗潮湧動。
  少頃,楊小空慢吞吞地問:“武先生,你認識一個叫周烈的人嗎?”
  武甲沒有料到他冒出這一句話,下意識手指一顫,茶杯裏的茶水潑了點兒出來燙到指尖。
  楊小空臉上蕩漾出輕柔的笑意,“想知道他的下落嗎?”
  武甲心髒狂跳,“你認識他?”
  “我不認識他,”楊小空一臉無辜:“不過我知道事實,你想聽嗎?”
  “你?事實發生在八年前,你還在背著書包苦讀ABC呢。”武甲放下茶杯,心中十分奇怪,想不明白楊小空是從哪得知這個隻有他和杜佑山才知道的秘密。
  楊小空也不管他想不想聽,開口便說:“他死了,彭爺給他買了塊風水寶地,就在西郊的陵園頂上,你應該知道吧?。”
  武甲抬手替楊小空點上煙,口氣卻不再和善:“我知道,謝謝你提醒我,快到給他掃墓的時候了。”他堅信,那個墓碑下葬的不是周烈的骨灰,周烈逃走了,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隱姓埋名過得好好的。
  “你以為葬在下麵的人不是周烈?”楊小空抖抖煙灰,麵上的笑容深了些許:“我來找你之前,已經各方麵都打聽清楚了,你從來沒有去給他掃過墓,很少人知道你和周烈的關係。你每年都會有兩個月的休假,到世界各地去找人,北美、南美、東南亞、澳洲,今年還沒有去呢,準備去西歐吧?什麽時候動身?”
  “你管太多了,楊會長。”被窺破了秘密,想必沒有人能保持好心情,武甲站起來,所幸涵養良好,沒有當場放下臉色,隻是不冷不淡地說:“我哪都不去。”
  “哪都不去?終於知道杜佑山是騙你的了?”楊小空繼續說:“周烈確實死了,杜佑山騙你給他當狗,你還對他這麽忠心?”
  武甲了然:“原來,你是來施離間計的。”
  楊小空不笑了,坦然接上對方嘲弄的眼神,他想打擊杜佑山不僅為了報仇,還有更長遠的打算,這心情太迫切了,為了搬掉這個絆腳石,杜氏必須垮個徹徹底底,再多錢也無力回天!
  好笑,半年前還是個懦弱無能的愣頭青,如今卻有膽量主動跑來叫板!武甲眼神輕蔑,杜佑山再怎麽卑鄙齷齪也是他最親的人,而楊小空又是個什麽東西?他怎麽可能會因為幾句毫無證據的片麵之言就相信了?他輕描淡寫地一挑眉毛,“讓你失望了,我就算不當杜佑山的狗,也不會把他的任何不利證據出賣給你。”
  楊小空摁滅了煙:“我還以為你是被迫給那個奸商做狗,原來不是我想的那麽回事啊。”
  武甲不卑不亢地辯駁:“請您說話放尊重點,我承認他確實是個人作風問題肮髒齷齪,也幹了不少坑蒙拐騙的事,但那又怎樣呢?這世界上沒有清白幹淨的商人。”
  楊小空禮貌謙和地一點頭,做無知狀:“您說的對,那您的意思是?”
  “楊會長,杜氏損失慘重,已經向您示弱了,請您得饒人處且饒人。”
  楊小空反複咀嚼這句話:“得饒人處,且饒人?”人人都求他饒了杜佑山,誰來饒了他和柏為嶼?
  “難道不是嗎?楊會長您嫉惡如仇,可是您又做過什麽呢?我不談杜佑山有多高尚,單說他是為了滿足個人收藏欲吧,也是做過不少好事的,比如花巨資堵截文物流失、撒大網收買盜墓份子和古玩二盤商。至於他倒賣文物,不過是因為財力不足,隻能把不喜歡的東西炒出高價賣掉,再買回喜歡的東西好生收藏,都是經過精打細算做的合算生意。之前的我們之間的個人恩怨,你敢說你一點錯都沒有?杜佑山已經低頭了,你還咬著不放,結果無非是鬥得你死我活,對誰都沒好處。”武甲有些後悔了,如果當初自己沒有威逼杜佑山放過楊小空,哪輪得到這位楊會長今天到他麵前趾高氣昂,逼他大費口舌應付?對敵人手軟果然是自取死路。
  半晌,楊小空輕笑了聲,說:“武先生,您高抬我了,我不是為了主持正義,也不想得到任何好處,想要的就是你死我活。”
  話不投機半句多,武甲笑臉迎對,客氣且倨傲地擺出送客的架勢:“既然如此,我們就沒有什麽可談了。”
  六一親子活動,武甲不知道那父子兩有沒有鬧事,他心不在焉地幫杜寅把小飛機的架子搭起來,叫小孩自己剪裁一下紙皮,然後偷偷溜出來,跑到隔壁班窗戶邊看看。
  杜佑山與兒子相處得挺和睦,一大一小兩個腦袋湊在一起倒騰那瘦骨伶仃的飛機架子,杜佑山說了句什麽,杜卯顛兒顛兒奉上螺絲刀和小錘子。
  班主任李老師見到武甲,便走到教室外打招呼:“武先生,你好。”
  “李老師好。”武甲報以一笑:“那父子倆沒有吵架吧?”
  “沒有,他們配合得很默契。”李老師撣去衣角上的灰塵,誇獎道:“杜卯這學期乖多了,孩子長大了,自然會聽話。”
  武甲問:“他還欺負小虎嗎?”
  “嗯……”李老師想了想,說:“他很照顧小虎,不過口氣還是凶凶的。”
  “他就是那樣,前幾天他凶凶的說,李老師剪了個很漂亮的劉海。”當然,原話是母夜叉剪了個很漂亮的馬桶蓋。
  李老師摸摸自己的劉海,抿嘴樂了,“我相信,孩子沒有本性善惡之分,他們都是好孩子,隻是有些性格好,有些性格壞,都可以好好教育。學習成績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學會做好人。”
  武甲點點頭,“你說的對。”
  從學校回來的路上,杜卯臭屁地舉著小飛機:“咻……我們互相撞,看看誰的會撞扁。”
  杜寅捂著自己的勞動成果,縮到車子一角,“不要!”
  杜卯拉著他:“來嘛來嘛!爸爸給我的飛機多裝了三根橫梁,比你的結實多了!”
  “好啦,你的結實還不行嗎?”
  “不行!不撞你怎麽能知道它結實?”
  “呀,呀,不要……”
  杜佑山喝道:“杜卯,別欺負哥哥!”
  這回,杜卯沒有頂嘴,而是乖乖閉嘴了。
  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到了夜間,萬籟俱靜,隻剩下雨聲。白左寒站在他的咪咪虎邊,煩躁地踢了踢輪胎,他去郊區的石廠定石料,回來車子就拋錨在荒無人煙的路邊,怎麽也點不起火,手機又沒電了。天地黑壓壓地連成一片,他在車子後備箱找到個手電,拉開發動機蓋子,無謂地倒騰半天,徹底束手無策了。
  後麵開來一輛車,車燈晃亮,白左寒被照得睜不開眼,揮手喊道:“停一下,不好意思,能不能停一下!”
  那輛車慢慢靠路邊停下,看樣子是輛奔馳S係,車頭前光禿禿的,沒有上牌。白左寒沒有多看,跑到車窗邊敲了敲,陪著笑臉問:“抱歉,我的車拋錨了,能借一下手機嗎……”
  車窗滑下來,白左寒看清了駕駛座上的人,笑臉頓斂,掉頭就走。
  方霧熄了火,拉開車門追下來扯住他:“左寒,上車吧,你都淋濕了。”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白左寒甩開他,“你又跟蹤我!”
  方霧淺笑:“我沒有,隻是剛好路過。”
  白左寒揚手給他一巴掌,“你再給我說一遍路過!你他媽半夜三更不睡覺,跑到離市區十萬八千裏的地方夜遊!路過?去看病吧你!”
  方霧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忽然扣住白左寒的手腕,不由分說往車裏拖。
  白左寒力氣上拚不過,隻得連踢帶踹:“姓方的,你個賤種,給老子能滾多遠滾多遠!”
  方霧把白左寒塞進車裏,合上車門,壓在他身上劈頭蓋臉地吻下去。白左寒毫不客氣地舉起手電胡亂一砸,隨著一聲悶響,方霧哼了聲,停下所有動作。
  手電咕嚕嚕滾到坐墊下,白左寒借著亮光,看到方霧捂著腦門,血從指縫間滲了出來。
  “夠了嗎?不夠再多砸幾下。”方霧拿開手,半邊臉被鮮血染紅,顯得萬分駭人。
  白左寒惶恐無措地捂住對方額頭上猙獰的傷口,搖搖頭,話沒說出來卻先掉下眼淚。
  兩個人在一起時,他剛上大學,方霧是一個剛進單位的小會計;他的家境良好,父親是軍區首長,來去有專車接送,從小養成一股子心高氣傲的秉性,而方霧是單親家庭,一點可憐的薪水半數都是交給體弱多病的母親;他的媽媽十指不沾陽春水,家務有勤務兵幫忙,方霧的媽媽則是一個失業女工,含辛茹苦養大兒子,終日盼著抱孫子……
  白左寒咬緊嘴唇,依然無法抑製源源不斷的淚水。
  往日艱苦貧窮的歲月中,他和家裏斷絕關係,生活和學業一塌糊塗,滿目荊棘,是方霧替他開出一條路,讓他放開膽子去追求夢想。他比誰都明白方霧背負的壓力有多沉重,遺憾那時他還沒學會珍惜眼前的愛人,總想著以後如何報答。
  以後,以後,哪想不再有以後,若不是為了他白左寒,方霧怎麽會在母親病逝的第二天,來不及送葬就被迫遠走他鄉?
  他踩在方霧用青春給他換來的堅定基石上,一路往上爬,握著今天的身份和成就,一路往回看,究竟誰欠誰更多!
  方霧抱著他,不住抹開他的淚水,“你不懂,那些日子太艱辛了,我熬不下去,我以為歇下來組建一個家庭就可以享受天倫,結果卻要花更多精力拚命努力維護那個家庭,沒想到更加勞累痛苦……左寒,我做了一樁糊塗事,不得不繼續做下去,越做越錯,錯到我無法補救……”
  相守四年,分離七年,方霧是他深心裏的一根硬刺,和血肉密不可分地結合在一起,不動可以假裝不疼,一動便是鑽心刻骨!
  “……我離婚了,左寒,沒有人會比我更適合你,我們隻是斷了七年,接上繼續過日子,一樣是一生一世,一生一世。”
  白左寒難以抉擇,選擇哪一個都是錯,難為他荒廢生命中原本應是精彩紛呈的七年,等到了,可惜等來的不是歡喜,是悲哀,不是苦盡甘來,是左右為難。最後,他抬臂箍緊方霧的肩膀,含糊地哽咽了一句:“你早回來一年該有多好啊……”
  一年時間,他和楊小空都陷得太深了。
  暖光浮動,太陽藏在地平線之下還未展露光輝,天際拉開半片平和。白左寒搭了輛計程車回來,神色倉皇,一身是雨,他站在門邊躊躇良久,抬頭望向樓上。
  楊小空站在窗邊,毫不躲閃地凝視著他,唇角緩緩牽出笑意,“回來啦?”
  回來啦?而不是去哪了?
  白左寒沒應,開門進屋。
  楊小空抽完手裏的煙,平撫下情緒,這才下樓來,“怎麽,不先洗澡,先洗衣服?”
  白左寒把外套脫下來塞進洗衣機裏,倒了幾乎半袋洗衣粉,眼也不抬:“真倒黴,昨晚從石廠回來,車拋錨了……”
  楊小空從背後攬住他的腰,鼻尖湊在他耳後,“繼續說。”
  “手機又沒電,呆在車裏一晚,早上才搭到一輛順風車回來。”白左寒的聲音不自覺地微微發抖。
  “襯衫也濕了,不一起洗了嗎?”楊小空的手伸到前麵來,解開一顆他的襯衫扣子。
  白左寒一個激靈,猛地推開楊小空,緊張地把扣子又扣上。
  白左寒身上有一抹不屬於他的煙味,扣子解開扣上的瞬息之間,楊小空瞥到那露出來一刹那的肌膚上隱約有淺紅的……
  楊小空腦子裏一懵,往後扶了一把,撐住門框站穩,他合了合眼強忍心中凶猛的悸痛,而後,一笑,慢條斯理地說:“好了,我知道你淋了一晚雨很不高興,洗個澡睡一睡吧。”
  白左寒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脊背上冒出一層密密的冷汗。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楊小空的笑容不再那樣溫溫吞吞、窩窩囊囊,他的笑帶著一絲不明所以的陰冷,隨意且淡漠。

  挑釁

  門外,兩個小孩吵吵嚷嚷著吃早餐,不時傳來桂奶奶的笑聲:“杜卯,蛋黃要吃下去,不能丟到哥哥的碗裏。”
  杜卯理所當然:“我愛吃才讓給他吃的,還不快謝謝我!”
  接著是杜寅委屈的聲音:“你愛吃,我又不愛吃……”
  桂奶奶哄騙道:“杜寅不理他,我們最愛吃蛋黃了,蛋黃長成小雞,蛋白長成雞毛,我們多吃蛋黃多長肉,不像有的小朋友,隻吃蛋白隻長毛。”
  杜卯凶神惡煞:“蛋黃給我——”
  “哎呀,你把我的魚幹也撈走了……”
  杜佑山翻個身,嘀咕:“死孩子,吵死了。”
  武甲窩在被子裏,沒有搭腔。
  杜佑山腦袋鑽進被子,抹黑吻吻武甲的尾骨,武甲挪了挪,“幹嘛呢?”
  杜佑山泥鰍似的纏住武甲,又吻了吻他腰間的疤痕。
  武甲摁住他的腦袋,“一大早的,又來……”
  杜佑山順勢一頭拱到武甲胯 下,不安分地亂蹭。
  “喂!”武甲急了:“小孩還沒走呢……”
  “武叔叔~”被窩裏發出裝嗲的聲音:“我要武叔叔嘛……”
  武甲揪住杜佑山的頭發,哭笑不得:“你別鬧。”杜佑山個死色鬼,拖著一隻殘腿還不好好養傷,兩個月呆家裏閑的沒事幹,有的是時間拉他變著花樣搞床上運動,那副饑渴的德行真讓人受不了。
  杜佑山頂著一頭亂發鑽出來,下巴支在武甲肩上,“親愛的,嘴一個。”
  武甲把臉埋進了枕頭裏,“刷牙……”
  “嘖!”杜佑山聽話地爬起來拖著傷腿跑進洗手間裏刷牙,哼著小調,“等著,我刷完再來和你舌吻七七四十九個小時,繼續昨晚的體位幹到天黑。”
  武甲大為頭痛,坐在床邊揉了揉太陽穴,“我今天出去辦點事。”
  “什麽事?”杜佑山從浴室裏探出腦袋。
  “去一趟陵園,清明那段時間受傷了,沒有去給周伯父掃墓,總得補上。”
  浴室裏安靜了幾秒,杜佑山吐掉一嘴泡泡,走出來拿起枕邊的手機一看日期,頗為不滿:“為什麽選今天?”
  武甲抽張紙巾拭去杜佑山嘴角的牙膏沫,“想起來就去,沒別的用意。”
  杜佑山蹲在他身邊,抱住什麽親什麽,親了他膝蓋又親大腿,吭哧吭哧地在他的大腿根處留下好幾排牙印,極不甘願地應了聲:“好吧,早去早回。”
  八年前的今天周烈出事,過完今天,他和杜佑山步入第九個年頭。說沒有別的用意是騙人的,他今天除了給周伯父掃墓,還想去看看周烈的墓碑,最後看一眼周烈的照片,從此以後,當那個人真的死了。
  “杜氏的拍賣會請我去剪彩,”楊小空麵對著全身鏡,麵無表情地正了正西裝衣領,“杜佑山一方麵低三下四地對我示好,一方麵又不出席開幕式,你說他是什麽意思?”
  白左寒洗了個澡伏在床上補眠,聞言稍一躊躇,說:“他的傷沒好全,還瘸著一條腿,最近什麽場合都沒出麵。”
  “所以杜氏的大股東方霧先生負責與我周旋。”楊小空垂眼係領帶,“你覺不覺得杜佑山很蠢?”
  死一般的僵窒。
  楊小空走到床邊單膝跪下,帶著撒嬌的口氣:“左寒,幫我係領帶。”
  白左寒坐起來,挪到床沿給他係領帶。
  楊小空不說話,他仰視著近在咫尺的愛人,眼神溫軟得猶如這六月初的陽光,和煦而又傾盡柔情。
  “好了。”白左寒擺正領帶,扯了扯。
  楊小空說:“白左寒,我很愛你。”
  白左寒頓了頓,淚水呼之欲出,“我知道。”
  “你不知道。”楊小空拉過他的手,低頭吻吻他的指尖,然後將臉緊貼他的掌心,念咒語般自說自話:“這輩子隻愛你一個,以前沒有別人,以後也不會有。”
  “……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楊小空看看時間,一臉疲憊地立了起來,彎腰在白左寒額頭上落下一個吻,“今天之前你犯過什麽錯,我不計較,以後不要再犯了。”
  白左寒目視著楊小空離開臥房,樓下汽車發動的聲音傳來,混著黑豬呼哧呼哧的叫聲和鐵門合上的吱呀聲,他這才反應出對方的話中深意,驚得張口結舌。
  下了一夜雨,放晴了,而陵園頂上的風仍舊嘶聲呼嘯,武甲站在不遠處,冷漠地看著一群人在周烈的墓碑前燒紙獻花。那些人是周烈的弟兄或手下,不少人每一年都有來祭拜。義氣這玩意兒,難道就是在人死後體現嗎?武甲冷笑。
  消磨了一個上午,人陸陸續續地離開,唯獨剩一個瘦高的身影久久逗留不走,最後竟然蹲在墓碑前抽起煙來。
  條子龍,周烈最好的哥們,武甲對這些混黑道的一向沒有好感,但對條子龍並不反感。周烈不在後,這個人定時去療養院看望周伯父,也常往周伯父的戶頭裏存錢,雖然那些錢微不足道。
  “周烈,我和你說,當年一起摸爬滾打的弟兄,就剩我一個了,我也想收手,可是……唉,不說這個了……”
  “周烈,我和你說,戲子無情婊 子無義,我們幾個中就屬你最專情,可你看,你心肝寶貝的小情人一見你死了,轉頭就奔杜佑山懷裏。早些年我真為你不值,恨不得給他幾槍讓他去陪你好了……”
  “嘿嘿,和你開玩笑的,我真宰了他,你做鬼也不會饒過我。周烈,我和你說,我前不久才發現,杜佑山把你的心肝寶貝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你放心吧……”
  身後發出一聲不易察覺的聲響:“沙……”,有什麽人輕輕靠近!條子龍警惕地側身一躲,條件反射拔出槍,刷地轉身指著對方。
  待看清來人,條子龍挑了挑眉:“你?”
  武甲神定自若地撥開頂在自己頭上的槍,“你好。”
  條子龍收起槍,哼道:“掃墓?”
  武甲坦然地點了一下頭,將花束放在墓碑前。
  墓碑上擱著一包煙,是周烈偏愛的牌子。
  “龍哥,謝謝你。”武甲用指腹抹去周烈照片上的細灰,眼神溫柔。
  條子龍問:“傷怎麽樣了?”
  “好的差不多了,謝謝關心。”
  “今年怎麽想起給舊情人掃墓?”
  “我給周伯父掃墓,順便過來看看……”
  “順便?”條子龍口氣嘲諷。
  武甲自知失言,忙轉移話題:“龍哥,你點過香了嗎?”
  “早點過了。你挺奇怪,對周烈的父親盡責盡孝,卻八年都沒來看周烈一眼。”條子龍拍拍沾到褲腳上的紙灰,“難不成是怕杜佑山吃味?”
  武甲不想與他過多閑扯,抿緊嘴巴,抽出三支香點起打火機。
  條子龍叼著煙倚在一邊,見武甲不答腔,全當他是默認了,不由莫名傷感:“你不至於這麽忌諱杜佑山吧?雖然死人不該影響活人繼續過日子,但你釋然得真讓人寒心,周烈待你是掏心掏肺的,臨死前還念叨著你……”
  武甲正對著香頭點火,手指一抖,香斷了小半截掉在地上,他有些發怒:“你說什麽呢?”
  條子龍抽出三根新的香,點燃,遞給他,“我說,他臨死前還念叨著舍不得你和他爸。”
  荒謬!武甲忍下滿腔怒火,對著周烈的墓碑拜了拜,往香爐裏插上香,悶聲道:“龍哥,抱歉,打攪你嘮嗑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你繼續。”
  走出數步,他突然想起楊小空那天說的話,腳步一滯,自嘲地歎了聲,又走出幾步,不知為何惶惶不安。
  ——“終於知道杜佑山是騙你的了?周烈確實死了。”
  ——“周烈沒死。你不信?那你說那些燒成焦炭的屍體,哪一具是他?”
  陽光普照,陵園頂上植被稀少,四處反射著刺眼的光亮,眯上眼也躲不開,金白色亮點拉開帶著飄渺曲線的尾巴,在眼前跳躍飛舞。他有點兒頭暈,停下腳步猶豫再三,回頭問:“條子龍,你剛才說的那句話,什麽意思?”
  楊小空不想出席杜氏的任何商業活動,但既然魏南河讓他去,他就賣給大師兄一個麵子,表麵功夫做得十分到位,哪想杜佑山一點誠意都沒有,本人沒有出現也就罷了,居然還由著方霧以主人的姿態應酬各賓,不知其本意到底是和解還是挑釁。
  剪彩儀式還沒開始,早來的人便在廳內轉悠,禮儀小姐追著各位來賓戴胸花,方霧和魏南河是舊相識,見麵免不了一番寒暄拉扯。礙於圈內長輩雲集,又有不少媒體在場,楊小空以低姿態立在魏南河身邊,不插話不多嘴,唇邊帶著禮儀性的微笑。
  魏南河聊著聊著,發覺不太對勁:方霧隻顧著和他說話,完全無視楊小空,按理說楊小空是杜氏請來的貴客,身份特殊,杜氏的員工都應隆重相待才對。且不提杜佑山請楊小空來剪彩的良好用意,哪怕楊小空隻單純是他魏南河的師弟,方霧也該禮貌地用些場麵話搭訕吧?
  很顯然,楊小空比魏南河更早意識到自己被主人刻意輕視了,他眼中不起一絲波瀾,麵上笑容依舊,安然處之。
  魏南河忙打圓場:“方霧,之前我們和佑山有些過節,不過事情都過去了,佑山請來小空可不容易,我毫不誇口地說一句,楊會長是給足了杜氏麵子嗬!”
  方霧不冷不淡地應道:“多謝楊會長。”
  楊小空略一頓首,絲毫不自謙地接受這番謝意。
  魏南河沒話找話說:“方霧,你回來沒有多久,以後慢慢會知道,小空的天賦是有目共睹的……”
  “我知道,”方霧截斷他的話,接口道:“一打聽就都知道了。楊會長不僅在鑒定古玩方麵造詣深厚,而且是漆畫界的新貴,簡直是獨一無二的天才。”
  這句話一下子無情地揭開了楊小空的心傷,他的神色登時不再平和:漆畫界的新貴原本是柏為嶼,他楊小空隻拿了幾個無足輕重的獎項,離新貴這名頭還遠的很,方霧含沙射影的不就是為了挖苦他?
  魏南河尷尬地打哈哈:“小空在漆畫造詣上還有很大差距,你啊你啊,分明是胡說麽,這是誰告訴你的?”
  方霧莞爾,語調輕鬆:“還不是左寒說的?”
  當下,魏南河也變了臉色,不知該如何應對。
  方霧握住魏南河的手有力地搖撼:“以後有的是時間閑扯,剪彩儀式開始了,走吧走吧。”握完,右手自然地向楊小空伸去。
  楊小空以為他要與自己握手,便大方地抬起右手。
  不想,方霧隻是哄小孩一般輕浮地拍了拍他的上臂,笑著走開了。
  氣氛凝固了若幹秒,拍賣行門外鞭炮聲不絕於耳,人頭攢動,一眾鎂光燈對著杜氏的大股東方霧先生閃爍不停。
  主持人清脆的聲音回蕩:“今天,杜氏拍賣行有幸請到文物保護協會會長、古玩收藏協會會長楊小空先生蒞臨剪彩,有請楊小空先生……”
  楊小空不動聲色地收回手僵在半空中右手,往門外走去,笑顏依舊:“魏師兄,你也看到了,他用這麽幼稚低級的方式挑釁我,是不是一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魏南河唯有苦笑。

  拆夥

  武甲去陵園掃墓,竟然掃了一整天沒有回來,起先手機沒人接,最後竟然關機了,杜佑山等過午飯時間,又等過晚飯時間,終於等不下去了。他打電話叫來司機送他到陵園,拖著一條傷腿上上下下爬了幾百層台階,從傍晚找到半夜,熱出一身汗,累得體力不支差點從台階上滾下來。司機上前扶住他,“杜老板,這裏的管理員說他天黑前巡查過一遍,早沒有人了!”
  杜佑山舉著手電,茫然地望著陰森森的陵園,喃喃自語:“他去哪了?他去哪了?”
  司機勸道:“說不定早回去了。”
  話音剛落,手機響了,接通後杜寅的聲音脆生生響起:“爸爸,武叔叔回來了。”
  總算可以確定那小子不是又被人綁架了,杜佑山鬆了好大一口氣,“知道了,我這就回去。”
  到家時夜已深,家裏黑漆漆的,大概都睡下了。杜佑山憋著一團怒火要去和武甲較勁,蹣跚地挪進屋,輕聲合上門,摸開電燈開關,客廳裏驟然亮堂,他眯眼適應片刻,轉過玄關,嚇了一大跳——武甲坐在沙發上,穿著早上出門時穿的那套衣服,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
  杜佑山衝過去,壓低聲音質問:“你去哪了?”
  武甲沒回答,他盯著杜佑山,瞳孔卻沒有焦距。
  “我問你去哪了!”因為怕吵孩子,杜佑山的聲音小的不能再小,“手機怎麽不接?”
  武甲還是沒說話,他偏了偏頭,目不轉睛地看著杜佑山的眼睛,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看。
  杜佑山見他這狀態很不對勁,完全和早上出去時判若兩人,不由十分心慌,摔下拐杖雙手捧著他的臉,陪著笑臉問:“親愛的,你怎麽了?”
  武甲無聲無息地笑了一下,嘴唇一開一合,拋出一句驚天動地的話:“我找到周烈了。”
  猶如當頭一棒,杜佑山臉上的笑容潮水一般退了下去,無意識地反駁道:“不可能!”
  武甲眼神嘲弄:“怎麽不可能?我找了這麽多年,總算找到了……”
  “不可能!不可能!”杜佑山一把將武甲抱在懷裏,緊張得語無倫次:“不管你找到的是誰,那不是周烈,不是!”
  武甲推開他,站起來憐憫地俯視著他,“杜佑山,我們一開始就說好了,一旦我找到周烈,誰都不能阻止我和他在一起。”
  杜佑山甩了甩頭,想讓自己清醒一點,分辨出這是夢還是現實。不是現實,是那個經常在夜間把他駭醒的噩夢——
  武甲不停往前走,他在後麵追著問:“你要去哪?”
  武甲頭也不回,“我找到周烈了,杜佑山,再見。”
  這是夢!
  杜佑山給了自己一巴掌,還來不及確認疼痛是否真切,抬眼卻見武甲往門的方向走。“武甲!”他驚恐萬狀地撲過去抱著對方,重複夢裏他說的那句話:“你要去哪?”
  “我找到周烈了,”武甲神情木訥,“杜佑山,再見。”
  “不可能!”杜佑山不顧一切地抱緊武甲,唯恐一放開就會永遠失去他的摯愛,他絕望得聲嘶力竭:“不可能!他早死了!”
  這句話喊出來,杜佑山陡地清醒過來,渾身熱汗瞬間換上冷汗,順著腦門和脊梁淋漓地往下滑。
  一件冷冰冰的東西抵在他的額頭上,他的瞳孔驀地收縮成一個針尖。
  “說,”武甲竟然在笑,他舉著一把槍,槍口對準杜佑山,笑得落寂而淒涼,“再說一遍。”
  當年彭爺對周烈青睞有加,多次在各種場合直言周烈乃幫派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有人暗裏不服,覬覦接班人的位置,在周烈交易的貨裏兌了假,條子龍最先得到消息,沒來得及向彭爺報告就率幾個親信追到交易地點意欲阻止,哪料還是遲了一步,雙方由摩擦升級為火拚,槍聲雷動,子彈飛射。周烈在手下的掩護中鑽進車裏打算逃離現場,還沒發動便被對方的車撞翻了。
  整條街火光四射,一片狼藉,條子龍在火線上穿梭著尋找周烈,扒開支離破碎的車門,他辨認出壓在車裏,如浸了血的兄弟!
  “周烈!”他喊了聲,徒手剝開燒得火熱的鋼板,爬進去抱著周烈,使出蠻勁往外拖。周烈中了好幾槍,大動脈破裂,血流如注。
  “我不能死……”周烈被壓得血肉模糊的腿拖出兩條可怖的血跡,他無力地握住條子龍的袖口,眼中沒有了生氣,“我爸,我老婆,他們沒我不行……”
  條子龍奮力拖動他,“別說了,撐著點……”
  不遠處轟隆隆作響,騰地冒起衝天火浪,一塊燃燒的鋼板從天而降,強大的衝力撞得車子連退幾米,頂上的碎片轟然往下砸,條子龍的親信嘶喊:“龍哥,這裏不行了——”
  零碎滾燙的殘片壓住兩個人,周烈隻剩下半截身子露在外麵,他仰望著殘破的車頂上露出的一小片天空,一向剛毅堅忍的眸子裏隱約有淚光。
  條子龍被砸得渾身是血,瞪著血紅的眼睛咬緊牙關箍緊對方,一腳踩在廢墟上借力玩了命的往外拖:“啊——啊————”飲血盟誓,兄弟同心,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幾個手下手忙腳亂地躲避著流彈,紛紛向車子這邊聚攏:“龍哥,他死了!走啊!”
  “周烈——給老子醒醒——”他發了狂般死攥著周烈的屍體,硬是拖出了車子。
  接二連三的爆炸聲響起,條子龍被氣浪掀出五、六米,他的手下扛著他直撲醫院,他右臂上中了一槍,後背一大片燒傷,被飛濺的碎片割得遍體鱗傷。
  彭爺為周烈痛哭了一場,買了一處頂好的墓地,親自替他捧骨灰下葬,而後對條子龍說:“剩下的事你去處理。”
  當天夜裏,條子龍裹著一身繃帶駕臨自己罩著的夜總會,右臂傷了沒關係,他用左手開槍,將那個在白粉裏搗鬼的混蛋打成了篩子。
  他抬起右臂展露給武甲看,搶救周烈時挨了一槍,槍眼愈合後留下猙獰的傷疤。
  周烈是在他眼前斷了氣的,他說,他也希望周烈沒有死。
  武甲離開陵園,徑直去了當年住的那棟舊房子。一如八年前,想到死,那年杜佑山把他從死亡線拖回來,嘲笑他一個大老爺們竟然會殉情。他不反駁,但心中有數,周烈為他走錯一步,毀了一生,抵上一命,而他除了一命還一命,不知道拿什麽賠給對方本該清白的人生和一條寶貴的生命。
  甜中帶酸的往事回放,那刻骨銘心的愛人還年少的很,笑起來一臉的稚氣,是這條街的孩子王,帶著夥伴們在窄小的巷子裏擺出阿根廷大戰巴西的架勢,但凡進一個球,歡呼雀躍聲直竄雲霄。而他靜靜地坐在天台,兩條腿穿過欄杆,額頭頂在扶手上,笑吟吟地看著樓下的球賽。
  周烈仰頭看他,陽光照眯了眼:“咪!咪!”
  他有些氣憤:“你才是咪!”
  “瞧你和貓似的躲在上麵,下來!”
  “那我不看了。”他賭氣縮回頭,爬起來往樓下走,剛走下兩層樓,迎麵撞到往上跑的周烈。
  周烈拉著他的手,嬉皮笑臉的:“咪,去哪?”
  “回家做作業。”
  “去我家做。”
  他的臉紅了,急著甩手,“不去不去。”
  周烈不由分說把他拉進自己家裏,門一關,在他唇上親一下,壞笑:“我爸加班去了。”
  “你又耍流氓!我和你爸說!”
  周烈一笑,抱著他的臉親了又親,“別啊,我爸會打我的。”
  模糊了人影的鏡子,褪去一層一層宛如夢幻的廝磨和纏綿,終於,隻照出一個孤獨寂寞的人影。
  陽光恰似幽幽流轉的柔情,安慰般撫過他的麵龐,他身處積滿灰塵的舊走廊、舊房間,失魂落魄地遊走,不知不覺淚如雨下。
  八年前得知周烈的死訊,沒機會悲痛欲絕,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因為有人告訴他周烈沒死。那人給他希望,給他金錢,給他活下去的勇氣和支柱,那本是他應該感激一生的恩人,是緣分?不是,是預謀。
  多麽殘忍又卑鄙的謊言!
  ——“噓,你可別告訴別人,讓彭爺知道周烈拉了這麽多弟兄做墊背自己卻逃了,非滿世界找他出來剝皮抽筋!”
  ——“他躲在緬甸,最近風聲緊,叫我給你傳話,他很好呢,還遇到了貴人,打算去南美拚一拚。”
  ——“不聽我的話?讓我想想,我把周烈的下落透露給彭爺,還是透露給警方?”
  ——“這是他托人寄回來的錢,給他爸治病。”
  ——“呀,我和他失去聯絡了……”
  ——“真傷腦筋,他失蹤了。”
  ——“你去找他?哈,傻瓜,去哪找啊?好好好,給你錢,要多少?”
  ——“醫藥費都是我墊上的,那小子給我玩失蹤?他都不顧自己親爸了,你還管他那麽多?今天就停止治療吧。”
  ——“上回不還說要走嗎?你有骨氣就走吧,大門給你敞著呢。”
  ——“我再沒嫖過像你這麽貴的婊 子了。”
  年久麻木了的傷疤,一點一點毫不留情地撕開,那人下藥把他弄上床,用錢恐嚇他,用周伯父要挾他,先是好言好語的哄騙,接著是花樣百出的欺辱,磨平他的棱角,粉碎他的尊嚴,把他變成另一個人,一具不喜形於色、麻木不仁的行屍走肉。
  遲來的悲痛席卷著八年的委屈和恥辱,綿綿不絕的恨!賜予他生不如死的八年,玷汙他承諾過隻給周烈的一切,讓周伯父死不瞑目,都是眼前這個男人——不共戴天!
  “說!再說一遍!”他咬牙切齒地擠出這幾個字,舉槍的手劇烈地發抖,眼角餘光瞥到自己手指上閃爍的結婚戒指,多諷刺!
  杜佑山反倒鎮定了,這荒謬的謊言早該有個了解,他平靜地麵對黑洞洞的槍口,一字一字說:“他是死了,我一直騙你。”
  “為什麽?”
  “你知道,因為我愛你。”不止一次想說出實情,怕你承受不了;明知那大把大把的鈔票全是打水漂,依然毫不吝嗇讓你揮霍;我愛你,不管這愛有多扭曲,你知道,我愛的很辛苦。
  砰——
  悶重的槍聲劃破了寂靜的夜,孩子們被驚醒了,驚懼地爬下床跑出來,看到他們的爸爸跌坐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半邊臉都是鮮血。
  武甲手抖得太厲害,加之後座力一震,子彈偏差,隻蹭過杜佑山的耳廓。他抹開蒙蔽了雙眼的淚水,往前一步,這一回瞄準杜佑山的心髒。
  聞聲趕出來的桂奶奶被這架勢嚇得麵如土色,拖住兩個小祖宗哭道:“乖孩子,危險!別過去!”
  杜寅掙開,蹬蹬蹬跑向爸爸,小手捂著杜佑山的血口,抽噎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爸爸,你流血了……武叔叔,叔叔,不要……”
  杜卯抱著武甲的腿,眼淚汪汪地囁嚅:“武叔叔,爸爸又欺負你了?他是大壞蛋,要不你打他一頓吧?我幫你打,但是不要殺他……”
  小孩的哭聲擾亂心智,武甲咬緊嘴唇,淚水模糊了那個讓他愛恨交加的人,八年的相依為命,何況還有近期新婚般的恩愛,杜佑山給了他一個家,離開杜佑山,他不知何去何從——情難抑,恨難平!
  他拋下槍,轉身的同時摘下戒指,丟垃圾一般隨手丟開,“我們到此結束。”
  鈴聲在半夜響起,段殺打開燈,從製服中找出手機接通:“喂……”
  “喂,段殺,我是武甲。”
  段殺很久沒有聽到這個聲音,恍惚感到陌生,他曾經以為武甲已經消失在他的生命裏了,有點不可思議,還有點惶恐不安,他又問:“喂?”
  “能不能借我一點錢?等以後我找個新工作,有了錢就還你……”武甲斷斷續續地,說自己和杜佑山鬧崩了,身無分文,在馬路上流浪到大半夜,實在無處可去。
  段殺沒有多想,麻利地起身穿上衣服,“你在哪?我去找你。”
  柏為嶼半睡半醒,蒙頭蒙腦地揉揉眼睛,問:“什麽事?”
  “我一個同事,從外地來……錢包被偷了,我……我借他點錢,順便幫他找個招待所。”段殺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撒謊,他頓了頓,煞那間手腳冰涼——他真不想去見武甲!他對害怕這種情緒感到很陌生!怕什麽?卻不得而知。
  柏為嶼打個哈欠:“你同事?警察也會被偷?蠢才。”
  段殺俯在他身上,貼近他的臉吻了又吻,似乎是為自己增添勇氣,昏頭昏腦地給自己催眠:我的愛人是柏為嶼,我愛他!我愛他!
  “行了,鼻涕蟲,快去吧,別粘!”柏為嶼搡開他,團成一團繼續睡,從被窩裏發出一聲懶洋洋的叮囑:“說不定有雨,你記得帶傘。”沒有任何懷疑,這段日子是他從未體驗過的蜜月期,他沉迷在蜜裏調油的愛情中不可自拔,自然無條件信賴段殺。他一度那麽那麽相信,他們是如何如何的相愛,誰都分不開他們,可到頭來,隻有他一個人在唱獨角戲。

  金屋藏嬌

  “喂,你這個月工資發了沒?”段和打完電話,滿臉鬱結地盯著夏威。
  夏威眨巴眨巴眼,把腦袋埋進一堆破銅爛鐵裏。
  段和拎著他的頭上的毛,“問你啊!”
  “發了。”那語調不情不願的。
  “錢呢?”
  夏威指指身邊一堆破鐵,“買這個了。”
  “這是什麽?”段和抓狂:“你不是說這是在垃圾堆裏撿的嗎?”
  夏威唾棄道:“開玩笑,這是發動機唉,你去給我撿個看看!”
  段和拳頭癢癢的:“你給我買發動機回來幹什麽?”
  夏威舉起一扇巨大的工業風扇葉片,倆黑眼睛滴溜溜怯生生地望著他,“人家想組裝個小型直升機。”
  “越不管你,你就越放肆!”段和搶過那葉片拍在他的臉上,“直升機?我讓你做夢!”
  夏威自知理虧,捂著臉低眉順眼地不頂嘴。
  段和氣得團團轉,“怎麽辦?我剛答應把手頭的錢都借我哥,你的工資又花掉了,我們喝西北風去?”
  “他一人工資頂我們倆,幹嘛還要向你借錢?”夏威撇嘴。
  “為嶼沒有經濟來源,他們過得有點拮據……”段和蹙著眉頭:按理說不應該,不買奢侈品的話,段殺一人工資養兩個人綽綽有餘。
  夏威見段和翻出錢包和銀行卡打算出門,不由悲從中來:“和哥哥,離下個月發工資還有二十天呢,你把錢都給他了,我們吃什麽啊?”
  段和恨聲道:“我吃方便麵,你啃你的發動機去吧!”
  金屋藏嬌的滋味可不好過,段殺幫武甲在自己家這個片區裏找了一處住房——付了定金後才覺出不太妥當,被柏為嶼知道豈不是滿身是嘴都說不清了?
  不過這念頭也就是一閃而過,他自認自己站得直行得正,隻是幫朋友個忙而已,再說,他也就單位家裏兩頭走,除了自家這一帶,其他地方還真的不熟悉。
  在段殺的追問下,武甲將自己和杜佑山的恩怨和盤托出,盡量說得隨意婉轉,末了還強打精神勸段殺別擔心,說自己會振作起來快點投入新生活,表現出輕鬆且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段殺看得出來,武甲頹廢得像變了一個人,眼角眉梢的堅忍和英氣毀於一旦,讓人覺得很可憐也很可悲。
  除了在經濟上多加援手,段殺沒能力在其他方麵給予幫助,他用剛向段和借的錢交了一個季度的房租,本要再添置些生活用品,想想自己買的東西不一定合武甲心意,於是作罷。
  一套簡單的二手房,家具電器齊全,隻是有些舊,武甲原本就沒有太大期望,覺得這樣就很合適了。
  “我給你找個鍾點工打掃一下吧?”段殺把鑰匙交到他的手上。
  “不用,我自己打掃就行,謝謝你。”武甲接過鑰匙,感激地笑了笑,“我盡快找個工作還你錢。”
  段殺截斷他的話,“你別這麽見外,慢慢來。”
  武甲點了一下頭,疲憊地撈過抹布胡亂擦一把鋪滿灰塵的桌麵,“你坐一坐吧,我洗兩個杯子,燒點水喝。”
  “你別忙,我得去上班了。”段殺隨之掏出一張卡,“水電預付了幾百塊,這卡裏有些錢,你先用著……”
  武甲沒有拒絕,段殺借他的錢和人情,以後他都會還清的,來日方長。
  “那我走了。”段殺嘴上說著,眼睛卻還盯著他不放,武甲大傷之後瘦了一圈,麥色肌膚上帶著一抹病態的蒼白,段殺略微呆滯的目光在對方垂下的眼睫毛上掠過,匆匆瀏覽一遍那瘦削的臉頰,落在他白中透著粉的嘴唇上,恍恍惚惚地挪不開了。
  武甲抬眼,大方地與他對視,“嗯,再見。”
  段殺驚慌地收回目光,轉身出門,直到身後傳來鐵門合上的聲音,他才鬆懈下緊張的神經,焦躁地摸出煙點上。武甲再一次出現在他的生活裏,重點是——對方孑然一身,這曾經是他夢寐以求的狀況,是何其明擺而曖昧的機會。
  多卑鄙多自私的想法!可是他沒法控製自己不要想,那是他十多年烙印在心底深處的癡戀對象,他一度絕望地等武甲給他一個在一起的機會,隻要武甲願意給,他就願意以死相搏,天崩地裂也在所不惜。
  那種不顧一切的狂熱在心裏生龍活虎地悸動著,從來沒有死去,隨著武甲的消失,出現,反反複複地壓抑,勃發,壓抑,勃發。緩緩地,他抬手覆蓋住自己的眼睛,逼迫思維往柏為嶼那裏轉,想他們細水長流的一點一滴,斷然說服自己,壓抑,再壓抑。
  武甲離去僅三天,公司就亂了套,杜佑山拖著殘腿忙得焦頭爛額,好不容易把武甲丟下的各項工作都歸攏出頭緒,回到家,家裏也不得安生。孩子們打小沒離開過武甲,武甲休假去找周烈時,他們就掰著手指算叔叔回來的日子,可這回打叔叔的電話怎麽也打不通,還聽爸爸說叔叔永遠不會回來了,兩個小家夥怎麽可能相信,一提起武甲就拉開嗓門哇啦啦大哭,爸爸不在家他們就求桂奶奶陪他們找叔叔,爸爸在家他們也不怕爸爸了,沒完沒了地纏著爸爸要叔叔。
  杜佑山不勝其煩,但沒精力去教訓兒子,他也巴不得哭一場,他比兒子還更想武甲,可是找誰要去?
  左耳包著厚厚的紗布,杜佑山隻能右側躺著,杜卯坐在他背後,不依不饒地搖晃他:“爸爸,叔叔到哪去了?”
  “不知道。”
  “你為什麽和他吵架?”
  “……”
  “我們去找他,你向他道個歉吧?”
  “……”
  “爸爸,我要叔叔……”杜卯啪嗒啪嗒掉眼淚。
  “……”
  “我要叔叔——”站在一邊的杜寅嚎啕大哭。
  “……”
  杜卯抽抽鼻子,探到前麵看了看他死氣沉沉的爸爸,這一看不得了,嚇得差點尿褲子,趕緊手腳並用爬下床,捂住杜寅的嘴巴踉踉蹌蹌拖出門去:“噓……爸爸哭了,別惹他。”
  杜佑山撩過枕頭捂住自己的臉,哭得比小孩子還傷心,枕頭上殘留著熟悉的味道,他越嗅越難過,想抱的人不在身邊,隻能抱著個枕頭哭。武甲不在了,生活一下子沒有了重心,外人瞧著他是一家之主,其實這個家的主心骨是武甲,他不知道要怎麽把人求回來嵌回自己的生命裏。武甲連兩個小鬼都不要了,他還能拿什麽來威脅?
  杜佑山丟了魂,武甲也不好過,生活打亂成一盤散沙,他年輕力壯養活自己不是問題,杜佑山也沒有什麽可留戀的,要命的是兩個小孩讓他掛念得緊,畢竟孩子是他傾注心血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眼巴巴看著他們從隻會爬的肉團子長成會說話會跑會跳的小家夥,就算養兩隻小狗養了八年也不是一般的感情,哪裏舍得一下子丟掉不管死活了?轉念再一想,自己被杜佑山騙的不輕,盡心盡力搭上感情當了八年全職保姆,現在一刀兩斷了還不得心靜,煩躁沒消,不平更添了幾分。
  他照著鏡子,看到鼻梁上架著的黑框眼鏡,不免怒火難抑,摘下來摔進垃圾桶,杜佑山神經病,無緣無故讓他戴了這麽多年眼鏡!
  沒有眼鏡很不習慣,走路時視線不自在,有事沒事就憑空做一個推眼鏡的動作,武甲為了避免自己把眼鏡撿回來重新戴上,幹脆拎上垃圾袋丟到樓下垃圾車裏,順便把杜佑山給他買的手機送給路邊的乞丐,上街去買個最便宜的手機和一張新的電話卡。
  段殺隔天中午下班去看望武甲,發現屋子已收拾利落,武甲正端著熨鬥煞有介事地熨一件保安製服。段殺納悶道:“哪來的製服?”
  “發的,我找了一個保安的工作。”武甲抖了抖熨好的製服外套,接著熨褲子。在杜佑山身邊養成每天給杜佑山和自己熨西裝的習慣,拿著發到手的皺巴巴的製服,沒法將就著往身上套。
  段殺猶豫不定:“當保安太屈才了……”
  “我沒才,你太看得起我了,”武甲將熨鬥靠在一邊,莞爾道:“人家招保安還要三十以下的,我差點不合格。”
  段殺勸道:“你別這麽急,我再幫你找找?”
  “行啊,這工作我先幹著唄,有更適合的再換。”武甲拔了熨鬥的插座,將製服掛在衣架上,“不過我想,我也沒什麽適合的工作。”
  段殺問:“在哪上班?”
  “就這片區的保安,明天上班。”
  段殺皺緊了眉,一縷詭異的不安湧上心頭。
  武甲走進廚房裏忙活:“你吃過午飯沒?”
  “沒。”
  “回家吃?”
  “不,在街上吃點。”
  “怎麽,你朋友不在家?”
  “嗯,他去工作室了。”
  武甲從冰箱裏拿出兩個西紅柿,轉頭問:“我做西紅柿雞蛋麵,湊合著一起吃吧?”
  段殺看著他出神,“好……”武甲和十多年前沒有太大變化,摘掉眼鏡顯得沒那麽沉悶,垂眼時睫毛投下的陰影更加清晰,像羽扇般微微晃動,眼角唇邊少了年少時的傲氣,多了一份讓人心疼的淡漠。
  兩盤麵端上桌,武甲丟給段殺一雙筷子,“吃吧,好吃沒有,難吃也不至於。”
  段殺吃了一口,說:“比街上做的味道淡些。”
  “街上放了那麽多味精和調味料,味道當然重。”武甲衝了碗紫菜湯擱在他麵前,“你們平時都吃什麽?”
  “都在街上吃。”
  “那不是挺費錢?”
  段殺點了點頭,自打有了柏為嶼,他的工資交完房租和車子按揭,基本月光,加之去一趟越南把積蓄全花完了,柏為嶼雖然不買奢侈品,但漆畫成本高昂,隨便一斤漆就是上百元,漆板一平米兩百,一些雜七雜八的材料更是敗錢。
  “你也不小了,過日子得有計劃,總不能一輩子在街上吃,家裏隨便吃點都比外頭幹淨,學著做點菜吧,”武甲用筷子專心捉拿紫菜湯裏稀少的蝦米,忽而想起什麽,一樂,“簡單的麵條和菜小孩子都會做,我家杜寅……”說到這裏,他卡殼了一瞬,失失落落地收起笑容,埋頭吃麵。
  柏為嶼晚上回家,手指上勾著一袋啤酒,嘴裏哼著黃調子,進屋來踢上門,“鼻涕蟲?唉……”
  桌麵上多了幾道熱氣騰騰的菜,挺像模像樣的。
  “鼻涕蟲,”柏為嶼溜到廚房,繞著段殺的腰:“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段殺盛了兩碗飯擺上桌麵,“以後少在外麵吃,我做菜,你洗碗。”
  “行啊。”柏為嶼嚐了口炒肉片,嗯,味道馬馬虎虎。
  段殺捏住他的爪子,“洗手沒有?”
  柏為嶼吮吮手指頭,“這下洗幹淨了。”
  段殺往他屁股上招呼一巴掌,“去洗手!”
  “嘿嘿,怎麽變得這麽賢惠?爺有點不習慣。”柏為嶼流氓兮兮地在段殺腰上掐了一把, “你那外地來的同事回去了沒?”
  “他,可能得呆一段時間……我幫他租了套房子……”
  柏為嶼沒放在心上,洗完手回到桌前,起了一瓶啤酒對嘴喝,“你有沒嘲笑嘲笑他?警察也會被小偷光顧。”
  段殺攬過柏為嶼,默默地端詳片刻,然後捧起他的臉,摸他的耳朵,嘴唇貼在他的額頭上,吻一下,心裏歎一聲,明明什麽壞事都沒做,卻滿懷內疚,不知道拿什麽補償對方。

  我,還是他

  方霧坐在杜佑山的辦公桌前,搖晃著老板椅,戲謔地瞅著杜佑山耳朵上的傷,“厲害啊,偏一公分就打爆了你的腦袋。”
  沒有了武甲,杜佑山疏於打理自己,西裝和領帶不搭調,下巴青白胡渣一片,氣色十分惡劣,他懶得搭理,見方霧自己額頭上還包著一層創可貼,分明是五十步笑百步。
  方霧丟給他一疊合同,“你公司的活容易得很,幾天就上手,一些軟裝修的生意我都搞定了。”
  杜佑山心不在焉地翻了翻文件,簽了字丟回辦公桌。
  方霧打趣道:“喂,我是你的投資方,你沒把我當大爺供起來就罷了,還使喚我幫你打下手?”
  “不好意思,”杜佑山抹一把憔悴不堪的臉,“沒怎麽睡,累得很。”
  方霧走過來一捶他的後背,“是不是男人?振作點!那小子早遲會回來的。”
  杜佑山苦笑,“不可能。”武甲的性格他最明白不過,他花了八年時間才鑿開那冰山一小寸,如今武甲沒有任何把柄受製於他,怎麽可能還有希望?
  方霧遞給他一支煙,神情不無得意:“佑山,我和左寒複合了。”
  杜佑山一愣:“不可能。”
  “又是這句話,這句話很消極,以後別再說了。”方霧嘴角噙著笑意:“佑山,你隻顧悶頭懊惱沒用的,想爭取他就丟掉麵子,該挨打挨打,該挨罵挨罵,多考慮今後怎麽補償才是正經。”
  方霧的煙是外國貨,猛了點,杜佑山一時不適應,嗆了一口連連咳嗽。
  方霧不緊不慢地拍拍他的背,接著,踱到窗口邊看著樓下忙碌的工人,“左寒讓我給他一段時間,他會盡量婉轉地擺脫掉那個小家夥的的糾纏。我當然聽他的,理虧是我,他要我等多久我都願意。你也和我一樣處境被動,要求人就放低姿態,武甲是聰明人,總有一天會明白,沒必要為了死人和活人較勁。”
  淅淅瀝瀝的冷水澆在身上,順著脖頸,在赤 裸的脊背上蜿蜿蜒蜒地流淌,他赤腳站在冰冷的瓷磚上,覺得累透了,周遭無所依托,不允許用任何溫存麻痹自己,水緩緩淋透全身,寒意沁入心骨,一遍一遍催逼他清醒,更清醒。
  抬起頭,濕漉漉的頭發下一雙帶著血絲眼睛半合半睜,毫無表情的臉孔上兀自染一層陰鶩冷厲的氣息,他抹開臉上的冷水,撈過浴巾裹住頭發,無聲地歎口氣,走出浴室時神色已化為溫潤。
  他坐在床邊,沉醉不已地凝視著床上的人,小心撩起一小簇對方的頭發在指尖纏繞,嘴唇微張,俯身用溫熱的舌尖軟軟地觸及對方的睫毛。
  白左寒覺得有些不適,輕哼了聲,睫毛害羞地顫了顫。
  他沒有作罷,撩著發絲的手慢慢下滑,撫摸上對方的臉龐。
  白左寒一下子驚醒了,仿佛做惡夢般陡然睜開眼睛,即將衝出喉嚨的呼聲立刻被堵了回去,楊小空整個冰冷的身體壓上去,猛如虎狼的深吻擾亂了他呼吸,他心虛地軟下全身繃緊的神經,在換氣的間隙怨道:“你的手怎麽冷冰冰的,嚇了我一跳……”
  楊小空不說話,熱烈的吻落到他的下巴上,碎碎濕濕地一路往下吮咬,喉結,鎖骨,一路留下粉紅的吻痕,流連在他胸前的敏感點上賣力地啃嘬,同時手向下摸去,敷衍地在他腿間揉撚片刻,很快滑到後麵灌入一根手指。
  白左寒抗拒地推了推,“麵團,很遲了……”
  楊小空的聲音沉沉的,“我們好久沒做了。”
  白左寒隻好攤開身體,順從地張開了腿,他知道楊小空在生氣,或許不止是生氣,是憎恨。今天他把楊小空哄去應酬,飯局是電視台台長請的,他騙楊小空說人家對收藏狂熱,托他引見一下楊會長,哪想那根本是個赤 裸裸的相親,台長把寶貝女兒介紹給楊小空,說沒幾句話就找借口拉上白左寒開溜了。後來發生了什麽,楊小空沒說,白左寒也不敢問,他旁敲側擊地從台長口中得知楊小空應付得很客氣,末了還和人家姑娘交換了手機號。
  楊小空不再像以前那樣每做一個步驟都怯怯地觀察白左寒的反應,也沒有綿綿長長的前戲,他強硬地闖進對方身體裏,撐在上方,一下一下,不帶感情地頂到深處。
  這樣死氣沉沉的情事不知道維持了多久,白左寒度秒如年地熬著,興致缺缺又帶著畏懼惶恐的心理,半天沒有反應,但楊小空在他身上幹得熱火朝天,他這麽冷感豈不是太掃興了?他看著楊小空沉靜的臉孔就發怵,隻好自己擼了自己幾把,配合對方的聳動假情假意地叫喚,才剛培養出一點兒感覺,楊小空卻宣泄出來了。
  “說吧……”楊小空不忍看白左寒在與自己歡愛的過程中勉為其難的樣子,他睜開一直合著的眼睛,從來得迅猛的短暫窒息感中緩過勁來,冷峻的眸子裏是難以掩飾的厭惡,“前兩天你又見了他一次,是不是?”
  白左寒一個激靈,咬緊嘴唇盯著眼前的男人——他們第一次結合的時候,他還是個傻乎乎的大男孩。
  “今晚的應酬就是你們商量的結果?”楊小空輕笑。
  “麵團……”白左寒討好地攀住他的肩膀,“我沒有,怎麽可能?我答應你不再見他了,不是你想的那樣……”
  楊小空側過臉含住白左寒的耳垂,語調中沒有情緒起伏:“他在你的後腰上留了個吻痕,是向我挑戰嗎?”
  白左寒故作輕鬆的表情瞬間崩潰,臉色慘白,條件反射背過手往自己身後摸去。
  楊小空笑了,笑容不是得意,是淒楚,“騙你的,你背後什麽都沒有。”
  白左寒渾身開始打抖,咬緊牙關也止不住駭意。
  楊小空單手撥過白左寒,低頭在他的的腰側上溫溫柔柔地吮出一個淤紅的吻痕,另一手狠狠地抓緊了床單:“看來他很乖,你不讓他留,他就一丁點痕跡都不敢留,可惜我沒有他那麽聽話。”
  白左寒挪了挪,撩起薄被裹住自己,楊小空的目光像毒蛇一樣濕冷冰涼地纏繞在他□的肌膚上,讓他心驚膽顫。
  楊小空起身穿上褲子,涼涼地說:“我們去和方先生談談。”
  “談什麽啊?”
  楊小空雲淡風輕地回答:“談談我和他應該怎麽分配使用你的時間。”
  白左寒搖搖晃晃地撐了起來,拉著他哀求道:“你別這樣,我沒有!”
  楊小空不動聲色地搡開他,將一件外衣丟過去,“有沒有,我們見麵對峙吧,穿衣服。”
  白左寒活到三十多歲,第一次感到如此這般的羞恥,他不住往後退,神經質般推拒道:“我,我不走。”
  “走。”楊小空隻說一個字,渾身陰鬱凶戾的威懾力噴薄而出。
  白左寒徒勞擺著手,在抗拒的過程中早已滿臉的淚水,語無倫次地坦白:“我有我有,你原諒我吧,我再也不敢了……麵團,你原諒我……對不起……”
  楊小空反扣住對方的手腕,眼中悲憤的火焰燃燒,不想再被愛人算計背叛,可又多想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自己多疑了,他多希望白左寒說“沒有”啊!他不吼,也不喊,無以發泄;他揚起拳頭,卻落不下去,他沒法對麵前這個人動手,從一開始他們就不是平等的,白左寒不僅僅他的情人,還是他的長輩,是他的信仰。他無法克製地淚如雨下,幾乎要看不清眼前這個人——白左寒,他楊小空倒貼上去,死纏爛打,透支了所有感情換來的。可換來的是什麽啊?
  他不想嚐試這麽悲傷的體驗,可是躲不了,每當突如其來的恐懼降臨,他痛苦而無措,不知道向誰求救,沒有人來挽救他,自己也救不了自己。他希望合上眼睛,一切隻是場噩夢,再睜開眼,能回到最初的年少,他隻是悄悄地關注、默默地崇拜那個完美無瑕的長輩,一生一世保留這份美好,不要熱戀,不要陷進去不可自拔,也不要知道那個人的肮髒和汙穢。
  那個人貼近過來抱緊他,更多更多的淚水落在他的臉上,熟悉的聲音在不斷地重複:“對不起,對不起,別哭,我求你別哭……”
  “最後問你一遍,我,還是他?”
  “你。”絲毫沒有猶豫。
  得到答案,他的手臂從對方腋下穿過,狠命擁抱,恨不能讓彼此緊密相融。“白左寒,我很愛你。”
  淚水紛紛灑灑地止不住,白左寒頻頻點頭,說:我知道。
  褪去仇恨和刻薄,麵團依然還是個大男孩,粘人又纏綿,他是情人最虔誠的信徒,禱告般一遍一遍強調:“我很愛你。”因為愛你,過往的種種都算了吧,哪怕我真的很在乎,真的心痛得無以複加,也不計較了!再信一次,最後信一次。
  武甲第一天上班,工作無非是巡邏,由於他是新來的,環境還不熟悉,保安隊隊長暫時沒給他安排夜班,白班時間較長,他一整天無所事事地走來走去,累了就在小區公園或值班室坐一坐,和同事聊聊天熟絡熟絡。
  下班後武甲兩腿走得酸痛,腦袋裏卻閑的快要發黴,他問一同當班的保安:“我們就沒有別的事可以做嗎?”
  “那還能有什麽事?沒有小偷和搶劫犯,我去哪裏給你變出來?”那小保安還不到二十歲,滿臉孩子氣,瘦秧秧的小身板也不知道能保護誰。
  武甲一想也是,這個小區三個住戶就有一個是警察,應該沒有哪個小偷敢蹦到老虎頭上來拔毛,萬一摸到段殺那種警察家裏,豈不是自尋死路?
  小保安扛著沒裝電池的電棍招手道,“走吧,下班了!我來了半年都是這麽混的,你到別的地方當保安還要上崗培訓,在這裏是今天應聘明天就可以上崗,我們保安都是花架子,真有什麽事還有片警罩著。”
  武甲無可奈何,和換崗的保安對一對時間,簽個字就下班了。打包一份蛋炒飯,正站店門口等著,段殺的電話來了,開口便問:“上班適應嗎?”
  “就那樣,沒事做閑的慌。”武甲用肩膀夾著手機,付了錢,拎上蛋炒飯往回走。
  段殺正兒八經地開玩笑:“路邊的芒果成熟你就有事做了,每年保安都要出動製止居民私自采摘。”
  武甲失笑:“你偷芒果被保安逮住過?”
  段殺尷尬地咳一聲:“我怎麽可能幹這種偷雞摸狗的事。”
  武甲取笑道:“當兵的時候你幹的可不算少。”
  段殺無言以對。
  “好啦,不笑你了,吃過飯沒有?”武甲轉過一棟房子,突然看到杜佑山在他家附近探頭探腦。
  “吃過了,你也早點吃吧,我明天過去看你。”段殺說這句話時,往廚房看了眼,柏為嶼正在裏麵乒乒乓乓地洗著碗。
  “沒什麽好看的,我挺適應,你不用擔心我,就這樣吧,拜拜。”武甲掐了手機,額上青筋一跳,壓抑住衝上去給那瘸子兩拳的衝動,假裝什麽都沒有看到,繼續往前走。
  杜佑山壯著膽子迎上去,還沒說話先傻笑,蹩腳地獻媚道:“好幾天不見了,這身衣服真英俊。”
  “請你滾開。”武甲知道自己一旦找個工作,交上個人資料存檔,杜佑山想找到他易如反掌。
  杜佑山捂著傷殘的耳朵,又故技重施:“那什麽,倆死孩子沒日沒夜的吵,我打了他們一頓也不得安寧,你要走倒是給我把他們哄老實了再走啊!”
  武甲眉梢一顫,寒著臉繞開他。
  杜佑山居然不知死活地貼上來,“你別這樣,我有錯,可也是為你好。你那時一副非死不可的樣子,我我,我隻能騙你……”
  武甲隻覺得杜佑山蒼蠅似地在他在耳邊嗡嗡嗡吵個沒完沒了,憤忿之下打開電棒的開關,“啪”地把蒼蠅電飛了。


  兩難

  方霧不明白又發生了什麽狀況,白左寒電話不接,課也不上,他守在學校門口幾天也沒見著白左寒,眼睜睜看著楊小空開著白左寒的陸虎進進出出,經過他時還特意拉下車窗禮貌地打招呼。
  一天方霧忍無可忍,挑釁道:“楊小空,你吃的穿的用的,現在開的車,都是白左寒的,別狗仗人勢。”
  楊小空一點兒也不動氣,和藹地微笑著反駁:“方先生,我看您是狗急跳牆了,你自己去問問白左寒,我已經完全不需要靠他了。”
  方霧不屑道:“既然你不需要靠他還粘著他幹什麽?你要多少錢說吧。”
  楊小空掀起眼皮瞥他一眼,合上車窗把車開走了。
  白左寒不上的課全部丟給陳誠實去上,大一大二的基礎課也就罷了,連大三的立雕也撒手不管,陳誠實嚎啕著從來沒見過這麽任性的導師,捶胸頓足悔不該當初。
  楊小空將曹老這一個學期的課程都接下來了,漆畫課原本將隨著曹老的退休而終結,畢竟這隻是一門讓純藝學生了解傳統藝術的選修課,可有可無,但最近有風聲說院長決定保留漆畫課程,師質編製的名額從雕塑係裏抽。這個傳言很荒謬,許多人都當聽笑話:雕塑係也隻有一個名額,怎麽可能大方送人?
  白左寒千囑咐萬交代,要楊小空堵緊嘴巴別透露給任何人。近年來碩士生多如大米,名校教師非博士不要,藝術類鮮有博士,專業教師則是引進有職稱的教授,往屆留校的學生大多數是當輔導員,而漆畫又實在太冷門,留一個人還必須留一個專業,更加難於登天。楊小空不知道白左寒在背後是怎麽操作的,不過這份工作他不得不看重,正如魏南河所說,當教師的那一點工資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踩穩一定的社會地位,說句實在話,當今國內的藝術大師有幾個是純粹的自由藝術家?楊小空對自己有個很清醒的認識,他沒有柏為嶼的才氣和爆發力,要在這條路上走隻能靠一步一個腳印的積累,每一步都不能有絲毫偏差。
  白左寒窩在家裏寫他的職稱課題,兩耳不聞窗外事,逼迫自己把方霧丟到九霄雲外去。楊小空下課回來,端著一疊關於青銅器的資料埋頭苦讀。白左寒做事三心二意的,打兩行字吃個水果,再打兩行字看下電視,見楊小空腦袋紮進書裏一紮就是三個小時沒動,便用手指戳戳他的臉,“別這麽勤奮嘛,搞得我很有挫敗感。”
  楊小空小狗似的摟著他蹭了蹭,親了親,接著看書,“我想學的東西很多,覺得時間不夠用。”
  “你這麽年輕,想學什麽慢慢學,急什麽?”白左寒不想再看課題了,幹脆關掉筆記本,斜倒在楊小空身邊。
  楊小空不應,又看了一會兒資料,冷不丁說:“今天方霧罵我了。”
  白左寒心裏一緊:“啊?他罵你什麽?”
  楊小空漫不經心地說:“罵我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你的,總之罵我小白臉唄。”
  白左寒拉過楊小空的手覆在自己臉上,“別理他。”
  楊小空也不願再談這事,輕描淡寫地轉移開話題:“你快點去上課吧,陳師兄快瘋了。”
  白左寒還是那句話:“別理他。”
  楊小空擱下資料,側過身子支在白左寒上方,笑吟吟地說:“你上回介紹給我的女孩,我今天請她喝了杯下午茶。”
  白左寒僵了僵,不自然地幹笑兩聲,“別裝客氣了,以後不要再見她。”
  “為什麽不見?大大方方交個朋友,我對她沒什麽企圖,不見才是心虛呢。”楊小空嗓音柔和,語氣卻強硬非常:“你也別躲方霧了,心裏沒鬼怕他什麽?”
  白左寒避開楊小空火辣辣的目光,挪動著側枕在他的膝頭不言語。
  “這學期再過一個月就結束了,雕塑係那裏的學生作業你總得去評分的。”楊小空悉悉索索地撩開他的襯衫,手掌溫軟又放肆地四處遊移,一雙翦水瀲灩似的眸子出神地望著他,“等我答辯完,以後就不再是學生了。”
  閑置在家的柏為嶼一如所有不著邊際的落魄藝術家,邋遢、散漫、晝夜顛倒,終日沒完沒了地畫稿子,什麽時候突然來了靈感,就顛兒顛兒奔妝碧堂去搞創作了。段殺下班回家,淩亂的桌上隔著一張紙條:鼻涕蟲,晚飯自己搞定。
  旁邊畫著一個張牙舞爪的Q版小人。段殺拿起紙張,嘴唇貼著小人無聲地吻了吻。
  這些天他難受的很,難以名狀的巨大不安和彷徨黑壓壓地籠罩在頭頂,讓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一個人在家煩躁地走來走去,晚飯沒吃,抽了兩包煙,把個小房間熏得煙霧繚繞,最後他撥通武甲的電話,約對方出來喝酒。
  出門前他自己給自己打氣:這一趟一定要告訴武甲,以後沒事少見麵,有事也盡量別牽扯。
  到了相約的地點,看到武甲,滿腹草稿又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
  段殺的那一點蠢蠢欲動的小心思武甲知道,他也希望盡量減少見麵的次數,畢竟人家幫了他這麽大的忙,又借錢又出力,也是出於關心才會隔三差五來找他,雖然他不需要這樣的關心但也說不出口,隻好小心翼翼地和段殺相處,生怕打破那一層紗讓兩個人都難堪。
  段殺也不知道該和武甲以什麽模式相處,兩個人之間的對話一次比一次局促,對方的心態彼此都心知肚明,故而說什麽話都帶著曖昧,武甲終於發現有一個話題不會尷尬,那就是聊柏為嶼。
  “你和柏為嶼怎麽認識的?”武甲根本不關心別人的羅曼史,隻是為了沒話找話說。
  段殺一點也不合作,隨口應道:“說不清楚。”兩個人在大排檔裏吃宵夜,武甲的酒量原本就比段殺好的多,加之在杜佑山身邊應酬又鍛煉了好幾年,說他海量不過分,兩瓶二鍋頭下肚麵色不改。段殺看得心有餘悸,勸道:“你少喝點。”
  “別擔心,這對我來說是小兒科。”武甲又開了一瓶二鍋頭給自己的酒杯滿上,“好啦,最後一瓶,你請客,我省著喝。”
  段殺窘然:“二鍋頭又不值錢,不是我小氣,喝多了傷身……”
  武甲一笑置之,“給你倒一杯?”
  “不用不用!”段殺忙抬手擋下,他隻喝了兩瓶啤酒就開始想七想八,為了保持頭腦清醒,不敢再沾酒精這玩意兒。
  武甲也不堅持,便獨攬了酒瓶,“唉,你和柏為嶼說我的事了嗎?”
  “沒。”
  “怎麽不說呢?哪天被他看到會誤會的。”
  “找機會說。”
  “趕緊的,我瞧他脾氣挺火爆,別惹他生氣。”
  段殺不耐煩:“我又沒怎麽他,他有什麽好生氣的?”
  “想必他很討厭我……”武甲抱歉地笑笑,一口喝幹了酒杯,“不過說實話我也很討厭他,他紮了我一刀,我能對他有好感就見鬼了。”
  “對不起,我替他道歉。”
  “那麽久以前的事了,我就是說說,你別放心上。杜佑山把他整得也不輕……”怎麽說著說著又提到杜佑山了?武甲十分氣堵,不再說話,自顧自喝悶酒。
  就這麽話不投機地談到大半夜,武甲顧及明天還要上班,喝掉三瓶酒就此作罷,段殺付完帳過來催道,“走吧,他們快打烊了。”
  武甲站起來,竟然沒頭沒腦地襲來一陣眩暈,趕緊扶住桌麵站穩。
  段殺慌忙扶住他:“你還好吧?”
  “沒事。”武甲打腫臉充胖子,擺擺手掙開,兩次大傷後杜佑山都沒讓他再喝酒,這下沒有緩衝一口氣喝了這麽多,意識固然異常清晰,身體卻大不如從前了,胃裏翻江倒海的難受。
  段殺見他臉色有異,執意扶著不放,“我都叫你別喝那麽多了……”
  武甲走出大排檔,彎腰撐著膝蓋,幹嘔幾聲什麽也吐不出來,喘了半天後說:“你別扶著我。”
  段殺猶豫著不鬆手,“我送你回去。”
  武甲推開他,“不用。”
  段殺急出一頭熱汗:“你別逞強。”
  武甲直起腰,盯著段殺緩聲道:“要不是走投無路我不願求你,你的人情我一定會還的,你別再多事了。”
  段殺下意識後退一步,木訥訥地說:“朋友一場,何必弄得這麽生分?”
  “是不是把我當朋友你心裏明白。”武甲借著酒勁逼近段殺,眼神刻薄淩厲:“段殺,你的關心太露骨了,我告訴你,十年前我不給你機會,今後也不會給。”
  段殺怔在原地,“你誤會了,我……”
  “希望是我誤會了,原諒我,我是為你好。”武甲露出一個若有若無的笑意,拍拍他的肩膀,獨自往回走。
  一路上,武甲在段殺前方不遠處,走走停停,幾次費力地咳嗽幹嘔,想吐吐不出來,那副難受勁段殺看在眼裏,心尖疼得厲害卻沒有勇氣上前扶一把。
  武甲是他的死穴,一遇到這個人他就變成懦夫,一方麵對武甲的肖想止不了,一方麵又不得不顧念柏為嶼。其實事情很簡單,無非兩個選擇,一個是狠狠給自己兩巴掌,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從此和武甲形同陌路;另外一個則是破釜沉舟,離開柏為嶼他就自由了,沒有周烈也沒有杜佑山,他們都沒有外在阻力,武甲不給他機會,他可以爭取。
  兩個人身後,不知什麽時候出現第三個人影,保留一段合適的距離,無聲地跟著他們繞過幾棟樓,時走時停,跟到武甲家的樓下,才站住不動。
  段殺跟著武甲形影不離地走上好幾層樓,武甲身上忽而冷忽而熱,越發覺得難受,苦口婆心地求道:“段殺,拜托你,回去吧。”
  “我……”段殺失魂落魄地仰視著他,“你知道的,十幾年來,我一直……”
  “走吧!”武甲搡了他一把,開玩笑說:“柏為嶼再紮我一刀我可吃不消。”
  段殺順勢握住他的手,“武甲,隻要你一句話……”
  武甲觸電般縮回手,大聲嗬斥:“不許跟了!否則別怪我翻臉!”
  段殺被這一聲斷喝震醒了,果然不再跟,他眼睜睜看著武甲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樓上傳來開門聲,緊接是關門聲,他墮入靜謐貪婪的漩渦裏,一寸寸下陷,千般情緒萬般感觸,此時全紛亂盲目地鑽出來嗜咬血肉。
  不過幾步之遙,打開那扇門,抱住那個人,十幾年的苦戀給他一個破土的機會,他就解脫了。
  不知道站了多久,最後,理智挽留了他的雙腳,他醉酒一般踉蹌著往後退,從走錯了的來路,一步一步,往他該走的路,艱難而堅定地,退回去。
  樓前的月光下站著一個人,是他朝夕相處的戀人。
  他們凝神相望,本該有責罵,本該有憤怒,或許本該還有眼淚,可是讓他害怕的一切都沒有出現。
  “我在大排檔就看到你們了。”柏為嶼臉上沒有透露出喜怒哀樂。
  他沉默著,手腳不知該如何擺放。
  “武甲離開杜氏是個不大不小的新聞,小空今天告訴我時,我還想你怎麽不知道呢。”柏為嶼走過來,偏頭望定他,“一個外地來的同事,向你借錢?托你租房?他是你哪門子同事?”
  他張了張嘴,不是不想辯解,而是無以辯解。
  柏為嶼的鼻尖幾乎要觸到他的鼻尖,逼問道:“隻是朋友,沒有別的,對不對?”
  他機械地回答:“對。”
  柏為嶼抬臂絞緊他的肩膀,跳動的心髒貼著他的心髒,同時在他耳邊顫聲說:“借他的錢不要了,以後別再見他。”

  位置顛倒

  白左寒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和楊小空了,如今楊小空才是這場愛情的主導,楊小空讓他去上課,他就得乖乖去上課。
  陳誠實當然不知道解救自己的人是楊師弟,他聲淚俱下繞著白左寒訴苦:“白教授您老可算來了,大三的課即將完結,那些學生叫我幫他們修形,立雕本來就是我的弱項……”
  白左寒端著一杯速溶咖啡,優雅地抿一口,“你還有臉說。”
  “動嘴巴還是勉強有臉的,要我動手修形就更沒臉了!”陳誠實扒住導師眨巴著水靈靈的眼睛扮可憐:“白教授你行行好吧,你這學期的課幾乎都是我上的,我才研一唉,還有很多自己的課要上,一邊上別人一邊被人上,又要準備考試……”
  白左寒沉吟著問:“那個匯展你有沒有拿什麽獎?”
  陳誠實狗腿狀:“有有有!有教授您玉手操刀給我修了幾處,立即蓬蓽生輝拿了個雕塑類銅獎。”
  “嗯,不錯。”白左寒一聽心情大好,慷慨地一揮手,“也快期末了,今天開始課全交還給我,好好準備公共課考試。”
  陳誠實感激地眨出一顆淚珠子:“終於苦盡甘來了!上學就是一場強 暴,而我遭遇雙重強 暴……”
  白左寒指著他的鼻子:“誰強 暴你了?再說?”
  “師尊後會有期!徒兒駕鶴西去了!古德拜古德拜……”陳誠實夾著尾巴撒歡兒跑了。
  白左寒既好氣又好笑:“這死小子……”
  路過楊小空上課的教室,陳誠實炫耀地一甩頭,“我放假了!”
  “白教授來上課了?”楊小空假裝無知:“恭喜。”
  陳誠實得到屁點甜頭就得意忘形了,攤開手做傷腦筋狀:“我導師是多麽溫柔可愛天仙下凡的人兒啊,唉,不和你說了,說了你也不懂,你這種凡夫俗子是不會明白的。”
  楊小空抽嘴角,懶得反駁。
  陳誠實把楊小空拖到樓梯口僻靜處,從包裏抽出一本薄薄的拍賣圖冊,翻出一頁彩圖,手指一撣,“我打聽到消息了,就是它。”
  彩圖上麵赫然是一對乾隆琺琅彩花鳥罐。
  陳誠實咧嘴一樂:“抱歉,家裏人都把我當小孩,從不讓我插嘴大事,我隻能幫些小忙。”
  “足夠了,”楊小空不動聲色地收起圖冊,“謝謝。”
  白左寒上課第一天就被方霧逮住了,他正在給學生修泥塑,方霧大大咧咧地站在泥塑室門口喚道:“白教授,請你出來一下。”
  白左寒頭皮發麻,生怕在教室門口囉囉嗦嗦惹人生疑,隻好偽裝出一副客氣態度,請方霧到辦公室喝杯茶。
  辦公室門一關上,方霧就急躁地攥住白左寒的手臂往懷裏扯:“你幹嘛躲我?你以為你還小嗎?和我玩小孩子玩的把戲?你再不出現我就衝你家去了!好玩嗎?啊?”
  白左寒等他把火都發完了,這才不緊不慢地說:“我們一刀兩斷吧。”
  方霧傻眼了:“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白左寒冷然道:“對不起,我反悔了。”
  “白左寒!你他媽別鬼迷心竅!”方霧急赤白臉地低吼:“我告訴你,等他出了社會見多五花八門的誘惑,一轉頭就把你甩了!全世界隻有我最了解你,隻有我最適合你!我不就是一時頭腦發熱做了蠢事嗎?你到底要怎樣才原諒我?”
  白左寒抽出手,退出幾步,站在一米之外的地方,苦笑:“我原諒你,求你也原諒我,我舍不得他。”
  方霧猶如遭了一記悶棍,跌跌撞撞地邁到他麵前,手指攏進他的發間寶貝般摩挲,眼圈發紅:“左寒,我有錯,你怎麽罰我我都認!我離了婚分了財產,隻有一條心就是和你複合,你是我唯一想要的!當年我媽氣病倒了,你跪在我媽床前發過什麽誓?你說你這輩子……”
  “別說以前!求你別說以前!”白左寒歇斯底裏地推開他,“我欠你的還不了了!求你了,求你放了我吧!”
  方霧默然看著他,從頭涼到腳,前不久他們肌膚相貼,五指相扣,耳鬢廝磨著規劃他們的未來,回到以前是多簡單的夢想,哪想隻幾天時間又變成另一番不可回頭的局麵。
  白左寒轉身背對著他,遮擋住顫抖的手指,他點起一支煙平撫下情緒,又添上一句:“最後對你說一遍,你要怪我刺激你也罷——我真的很愛他。”
  方霧展臂將白左寒圈緊在胸膛前,吻了吻他的耳背,自嘲地歎了聲,嗓音低得沉冷:“笨蛋,我知道你是可憐他,你想耗多久我陪你耗。我們不小了,你總有一天會知道,我們在互相等待中白白消耗的時間有多浪費。”
  “我姐姐懷孕了。”
  樂正七說出這句話,當真是語驚四座,眾人齊刷刷盯著夏威。
  夏威的下巴快要掉在地上了:“開玩笑的吧?”
  樂正七直勾勾地盯著他:“是真的,她昨天和我姐夫去醫院檢查,確定孩子快兩個月了。”
  眾人皆保持沉默,一道道目光直戳夏威,隻差沒把他戳成篩子。夏威掐指一算,“豈不是吃下我的道符灰沒多久就懷孕了?”
  “好像是……”樂正七眼神矛盾。
  夏威驚喜交加地捂著臉,“呀咩跌,這全是由於貧道法力高強啊!”
  段和冷汗淋漓:“這分明是巧合。”
  柏為嶼張口結舌:“這巧合也太奇妙了吧?”
  楊小空揉揉樂正七的腦袋,“恭喜啊,你姐一定高興壞了吧?”
  樂正七用力點一下頭,滿臉掩飾不住的喜悅:“是呢!她高興哭了,姐夫和我爸現在把她重點保護起來,一點家務都不讓碰。”
  夏威含情脈脈地拉著段和的手:“和哥哥,我也給你燒張生子符喝喝?”
  段和額上青筋一跳,言簡意賅地吐出一個字:“滾!”
  “我姐夫說除了會好好謝你以外,他決定用你名字中的一個字給孩子取名,我姐還說孩子要認你當幹爹,”樂正七啐道:“呸!根本不關你的事嘛!”
  段和也十分歡喜,問:“你姐夫姓什麽?”
  “邱,邱正威好聽還是邱正夏好聽?”
  段和建議道:“邱正夏吧,男女都能用。”
  其餘幾個人都表示讚同,夏威陶醉地捧著小心肝,“這可是我施法變出來的小人兒啊!我一定會將他培養成茅山派第一百代掌門人,道號麽……男孩叫瀟灑子,女孩叫美麗子。”
  眾人紛紛露出唾棄之情,異口同聲:“惡俗!”
  一夥人照舊在大排檔吃夜宵,點一箱啤酒喝了個精光,楊小空比別人提早一年畢業,畢業創作和論文都搞定了,如今等著答辯,可他比誰都忙,臉色也不太好。
  樂正七見他最近沒有到地下室去琢磨青銅器,便問:“南河又弄了幾件青銅器和不少資料,你這兩天在忙什麽?怎麽不過去看看?”
  “有空就去看,青銅器和瓷器不一樣,一件就是一件,實物標本有限,我已經能摸出個大概,隻是閱曆尚淺,還需要大量實踐來充實認識。”楊小空沒什麽胃口,隻吃了幾筷子菜,慢吞吞地說:“各種鑒定可以交叉學習,我現在對書畫認識剛剛入門,魏師兄那裏書畫較少,博物館館長允許我進出他們的藏經閣,裏麵有不少書畫真跡和經書,是個很不錯的機會。”
  “是嗎?也是靠摸?”樂正七一驚:書畫鑒定連魏老都沒有涉及。
  楊小空搖搖頭:“不,不全是,摸隻能摸出紙質、綾帛和墨料的新舊,這些對我來說簡單,但是……”
  段和搭腔道:“但很多仿品是古人仿古人,材質沒出問題不代表就是真跡,重要的還是靠眼力,畢竟仿者仿得出名家的形,仿不出神。這就是魏老為什麽無法涉及書畫鑒定,因為他看不到。”
  “不錯,”楊小空若有所思:“這也是我的瓶頸。”
  夏威嚷嚷:“行了你們!吃個夜宵也討論那麽嚴肅的專業問題!”
  “對啊!別在我們倆門外漢麵前談什麽鑒定行不行啊?三位鑒定大師!”柏為嶼也很不滿。
  楊小空對他笑了笑,疲倦的目光軟糯下來,“不說了,喝酒。”
  兩個人碰個杯,柏為嶼喝幹杯底,勾住楊小空的肩膀嘀咕:“我看了你的漆畫草稿,幫你把銀地鋪了,你抓緊時間做。”
  關於鋪銀地之類的工藝性程序,普通學生都是自己動手,到了什麽“家”級別的人物,則是丟給助手去做。楊小空不自在地蹙起眉頭,“為嶼,我自己做就行。”
  “你那麽忙,哪有閑工夫做些瑣碎的程序?交給我就行了。”柏為嶼拍拍他的臉,“我希望你能爭取參加下個月的雙年展。”
  楊小空握著柏為嶼擱在自己臉上的手,歉然道,“我這個月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打算參加那個展了。再說那是全國性的,獲獎幾率很小,參不參加無所謂。”
  柏為嶼的笑意淺了些,也不再勸,隻是淡淡說:“隨你。”
  在楊小空的觀念裏,沒有比整垮杜氏更重要的事了,他在暗地裏周轉的計劃連魏南河都不知道,白左寒更是一絲半點都沒有察覺。
  魏南河發現楊小空的人脈圈裏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絲毫不遜他這個大師兄,他花了十幾二十年摸爬滾打的圈子,楊小空隻用了半年就籠絡成形,這其中不僅依靠魏家這個後台和出神入化的能力,還有一個速成的契機——利益。
  半年時間,人人都看出來楊會長的變化天翻地覆,他如今八麵玲瓏,年紀輕輕的就拉攏勢力穩固了自己的地位。附庸風雅的人群裏總是藏龍臥虎,敗錢如流水的富豪一抓一大把,如今皆唯楊會長馬首是瞻。不少人以為他剛踏足圈子時的靦腆木訥是裝出來的,這樣一來人們更認定此人不簡單,敬畏之心又添了幾分。而楊小空的底細魏南河最了解不過,打心裏不希望他變化太大。
  白天上完課,楊小空到工瓷坊去拿魏南河剛幫他弄來的青銅器資料,魏南河挽留他吃個飯,有事想談談。
  楊小空一看時間,“魏師兄,我今天有事,改天吧。”
  “那我們就長話短說。”魏南河口氣強硬。
  楊小空把資料夾在腋下,笑盈盈地說:“你說吧。”
  魏南河問:“那個日用瓷作坊主前兩天撿了個大漏,一件成化瓷翻手就賺了三百多萬……”
  楊小空直言不諱:“是我在背後操作的。”
  “進出口公司老總倒騰的那件璧……”
  “也是我。”楊小空截斷他的話,“魏師兄,我隻是想多交些朋友。”
  魏南河苦口婆心地勸:“小空,交朋友也要看人……”
  “哪些人值得深交,哪些人純粹是互相利用,我明白。”楊小空一臉的無所謂,態度卻不容質疑,“我自己會掌握的,你放心。”
  魏南河啞然。
  楊小空又一次看了看時間,“魏師兄,我約了人,先走了。”
  魏南河清喝:“你站住!”
  楊小空已走到了門口,聽到這一聲嗬斥老實地站住,眉間明顯有了些情緒。
  魏南河暖下語氣,“你交的那些朋友,有不少是杜佑山關係圈裏的,我覺得,你還是少涉及為好。以我的人脈網可以罩的住你,你沒必要去拉攏網外的人。”
  “魏師兄,你和杜佑山分兩派對立了這麽多年,多幼稚啊!我們不是與他和解了嗎?那麽朋友也可以共享的嘛,不要太死心眼。”楊小空一手插在褲兜裏,側過臉看了他一眼,臉上掛著淡薄的笑容。
  魏南河嚴肅地盯著他,“你別為那些人真的能當朋友,他們遇上利益紛爭絕對偏向杜佑山,你根本是做無用功。”
  “我和他們沒有利益紛爭。好了,魏師兄,我是成年人,做事有分寸,你別過分擔心。”楊小空笑眯眯地打馬虎眼,魏南河不用提醒他也明白,正是如此,他才要一步一步滲透杜佑山的人脈網,等杜氏垮台便可順水推舟、輕而易舉地拉過來,否則今後沒有了杜氏,再去與那些人建立友好關係,目的性豈不是太赤 裸了?
  魏南河連連頓首:“好,好,我信你,你別再想報複之類的傻事,沒有意義的。”
  “當然,絕對不再提報複。”楊小空滿口應承——不是報複,是對抗,是爭奪!他已經不再幼稚了,不會為了報複而報複,正如當初杜佑山對柏為嶼痛下死手,最終目的卻是他楊小空;如今他暗裏籌劃摧垮杜氏,最終目的乃是為自己的前途掃平隱患,拉攏至關重要的人脈,奠定堅實的後盾。

  打架

  武甲很快熟悉了新工作,第二個禮拜排班換成三天白班三天夜班,他不怎麽愛說話,故而獨來獨往,和同事沒什麽交情。段殺沒有主動聯係他,隻是有一次他巡邏的時候碰到麵,他先打招呼:“上班啊?”話說出口,覺得自己說的真是廢話!
  “嗯,上班。”段殺也隻有廢話可說:“巡邏啊?”
  “嗯,巡邏。”武甲哭笑不得。
  段殺刻意無視他的目光,悶聲說:“再見。”
  相比之下,武甲倒是常碰到柏為嶼,柏為嶼有事沒事就牽著條狼狗出來溜達,那二皮臉和誰都自來熟,住這裏一年多,比武甲還熟悉小區裏的幾個保安。在這小區裏遛狗的人、乘涼的人、路邊下棋打麻將的老頭老太們,甚至夜市小販和倒賣黃碟的小哥都跟柏為嶼稱兄道弟,他也挺能耐,一扯皮起來能和掃馬路的大叔扯半小時。武甲看在眼裏,心裏嘖嘖稱奇。
  不過柏為嶼和武甲沒什麽話可說,遇到他大大方方地一笑:“你好。”
  武甲也敷衍地應聲:“你好。”
  然後各走各的路。
  經曆過那些動刀動槍的破事,兩個人對對方都極度反感,能保持表麵和睦已經很不得了了。
  楊小空在一個下著暴雨的中午來找武甲,他撐著傘在小區裏繞了幾圈,最後截住了正在巡邏的武甲,微笑著開了腔:“好久不見了。”
  武甲以為楊小空是去找柏為嶼時恰巧碰到他,便不鹹不淡地往右一指,“柏為嶼家往那兒走。”
  楊小空幾步走近他,“武先生,我特地來找你的。”
  武甲訝異:“找我?”
  楊小空神情誠懇:“我想和你商量些事。”
  瓢潑大雨傾覆了整個天際,不絕於耳的雨聲伴隨雷電轟鳴,武甲的褲腳全淋濕了,肩膀和後背的衣料貼著皮膚,很不舒服。他沉吟片刻,笑道:“我知道你想商量什麽,我拒絕。”
  “武甲,”楊小空不死心,攥住他的傘柄,目光灼灼:“你已經和杜佑山鬧崩了,還顧及他什麽?為什麽不肯幫我一把?”
  “幫你害杜佑山?”武甲戲謔道:“楊會長,你這麽年輕,前途一片光明,何必總想著害人?”
  楊小空冷冰冰地回答:“笑話,我沒有害人!我需要的是杜氏的漏洞,財務方麵或者貨源方麵,肯定有違法的漏洞,你一定了如指掌。你也明白,我不可能從中撈到任何好處!你被他利用這麽多年,不想報仇嗎?”
  武甲不想和對方起肢體衝突,便放開傘柄,退後一步站在雨中,“楊會長,你說的不錯,我掌握杜氏的所有紕漏,想搞垮他不費吹灰之力,所以,根本不需要和你合作。”
  “那你為什麽……”
  武甲摘下帽子,往後抓了一把淋濕的短發,麵無表情地說:“我看你是誤會了,我是和杜佑山有仇,不過麵對你的時候我永遠站在他那一邊,你別想拉攏我。”
  楊小空愣了愣,麵上的急切之情化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他抬手把傘拋還給武甲,笑容轉瞬即逝,漠然中帶著些許恨意,“打攪您了,抱歉。”
  雷陣雨很快停了,可是還沒有下班,武甲到值班室脫下濕透了的製服外套,同事打趣道:“你掉遊泳池裏去了?”
  “傘差點被風刮走,淋透了。”武甲擰了擰身上濕漉漉的襯衫,眉頭直皺。
  同事揮揮手說:“你回去換身衣服吧,離崗一會兒沒人知道的。”
  武甲謝了聲,拎上外套往家走,邊走邊掏口袋裏的東西:濕透的煙可以丟掉了,錢包得拿回去晾一晾,手機倒是沒事……
  拐過幾棟樓,迎麵撞上個人,卻是剛下班的段殺,武甲局促地笑笑:“下班啊?”
  段殺幾步走過來,“你怎麽淋得像隻落湯雞?”
  “剛才雨很大。”武甲尋思著兩個人就站在段殺家樓下,最好少逗留。
  “趕緊回去換身衣服,這兩天天氣時冷時熱,容易感冒。”
  “嗯,這不就是回去換嗎?”武甲繞過他要走。
  段殺猶猶豫豫地喚道:“武甲……”
  武甲無奈道:“段殺,你覺得不覺得你現在非常婆媽,你以前不這樣的,我都快不認識你了。”
  段殺無言以對。
  “我自己可以過得很好,你別掛念我。”武甲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段殺站在原處,傻愣愣地看著對方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一想到武甲就寢食難安,某種念頭如同鬼魅一般纏繞不絕,攪得他心神不寧。
  如何催眠自己都沒有用,當年對武甲的那番暗戀幾乎透支了他所有的感情,後來他不再對任何人熱情過傾心過,欲求而不得的念想猶如野草瘋長,一度以為自己早已斷然放把火全燒盡了,哪想隻探出一絲破口立即死灰複燃,武甲的一句話一個眼神都能在他心裏搖出狂瀾巨浪。
  他望著武甲離去的方向著了魔怔般站了許久,轉身時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
  他看到柏為嶼站在高高的陽台之上,雖然看不清神情,但可以確定對方也在看著他。
  自從那一夜在武甲家樓下逮著段殺,段殺更是惜字如金,一整天不說一句話,柏為嶼也不想開口,兩個人心知肚明,皆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貌合神離的關係,熬到今時今日,柏為嶼終於受不了了。
  段殺到家時,滿地打碎的煙灰缸碎片,他出口便問:“你幹什麽?”
  柏為嶼原本就沒什麽涵養,此時更是殺氣衝天:“讓他滾!別住在這!別在這上班!”
  段殺不想和他吵架,拿過掃帚把碎片掃在一起。
  柏為嶼揚手給他一個巴掌:“姓段的,你他媽給老子一個交代!你到底在想什麽?”
  段殺挨下這一巴掌,火氣也冒上來了:“你抽哪門子瘋?”
  柏為嶼二話不說,從段殺口袋裏掏出手機,埋頭翻電話號碼。
  “你打給誰?”段殺緊張地搶了一把。
  柏為嶼用力推開他,憤恨地爆粗口:“打給你姘頭!讓給他給老子滾得越遠越好!”
  段殺摁住柏為嶼的肩膀,粗暴地奪回手機,“我什麽都沒做,你別發神經!”
  “沒做!你敢說你沒想?”柏為嶼揪住段殺的領口,抬手又是一拳。
  段殺及時截住他的拳頭,順勢將他搡出老遠,低喝:“柏為嶼!你夠了!”
  “我夠你媽!你心裏沒鬼就別見他!讓他滾到別的地方,別在老子麵前晃來晃去!你不說,我說!”柏為嶼吼完拔腿就往大門走。
  段殺扣住他胳膊:“我警告你,你敢找他麻煩我就揍你!”
  柏為嶼不可思議地盯著段殺的眼睛,一步逼到他跟前:“你再說一遍!”
  段殺心虛氣短地退開:“我和他隻是朋友,你別無理取鬧。”
  “朋友?”柏為嶼沉沉地喘了幾口氣,恨得咬牙切齒:“你以為我忘了嗎?當初我坐在拘留所裏一分也沒有合眼,一個勁回憶你每次見到他以後的態度!那麽明顯我居然沒看出來!你每次見過他後心都不知道飛哪去了!你自己瞧瞧你看他的眼神,隻恨不能把眼珠掛在他身上!瞎子都看得出來你喜歡他!你這麽喜歡他,還招惹我算什麽?”
  段殺硬著頭皮反駁:“我沒有!”
  柏為嶼指著他的鼻子:“行,你沒有!我就當你沒有。我現在去找他,你有種揍我!”
  段殺攔腰抱住柏為嶼:“你別吵!我以後不見他,不想他了還不行嗎?”
  “你終於承認你想他了?”柏為嶼眼圈兒通紅:“我和你同居了一年多,你轉頭對一個八百年見不上一次麵的人念念不忘?”
  段殺急躁地截斷他的話頭:“你別說了,我保證以後不再想!”
  柏為嶼把手邊能摔的東西全摔在地上,暴吼:“你保證頂鳥用?我就不信你說不想就不想!誰能證明你沒在想?”
  “那你要怎樣?”段殺忍無可忍:“你不信就分手好了!”
  這句話出口,兩個人都不吵了,屋子裏一陣讓人窒息的安靜。
  柏為嶼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分手!你說的!”
  段殺當然不會讓他走,一步邁到門前堵住他的去路,隨即抱緊他:“對不起我氣糊塗了,你打我一頓,算了吧。”
  柏為嶼毫不客氣,一拳把他打得踉蹌幾步:“我 操 你 媽 的!為了那個死鴨子你要和我分手?”喊完,撲上去又添幾拳,像一隻吃人的野獸,狂躁地恨不得咬死對方。
  段殺手忙腳亂地招架他的拳頭,逮住一個空隙握住他的手腕摁進沙發裏。柏為嶼力氣上拚不過對方,掙紮著抬腳亂踹,段殺硬生生地挨了幾腳,忙換個姿勢用膝蓋抵住他的大腿,仍然控製不住他。柏為嶼扯著嗓門問候了段殺祖宗十八代的生殖器官,段殺怎麽也勸服不了,幹脆一聲不吭地拆解他的拳腳,一心隻盼他打累了能休息休息,哪想柏為嶼精力充沛的很,沒完沒了地痛罵毆打。
  兩個人從沙發上滾下來撞歪了茶幾,這一撞不得了,茶幾上水壺嘩啦被撞翻了,剛燒開的水一股腦傾倒而出,而滾燙的水壺沿著傾斜的茶幾麵一路潑著水滾了下來,被障礙物東撞西撞,最後竟然往那兩個人砸下去,段殺下意識抬手一擋將柏為嶼的腦袋摁進自己懷裏,水壺悶重地落在了不遠處,剩下的開水則全灑在肩膀上。
  柏為嶼在騰騰的蒸汽中鑽出腦袋,啞巴了。段殺撒開他快速剝下浸透了開水的衣服,手臂上被不鏽鋼水壺燙到的那一塊肌膚登時呈褐紅色腫了起來,沾了開水的後背也是通紅一片。
  兩個人無措地對望一眼,柏為嶼率先反應過來,扯住段殺丟進浴室裏,打開蓮蓬頭劈頭蓋臉地給他澆冷水。段殺這才感覺到疼,火辣辣的痛感從後背燃燒到手臂,禁不住嘶嘶地低喚了兩聲。
  柏為嶼頹然坐在馬桶上,神情木然,憋在心口的那一股子怒氣散了,疲憊和悲傷忽悠悠地冒了出來。段殺濕漉漉地摸了摸他的臉又吻吻他的額頭,他沒有反抗。段殺把他拉起來抱在懷裏吻了吻唇,他順水推舟地勾住對方的脖子,自言自語:“真的有情侶像我們這樣打架嗎?”
  沒有得到回答,問出口後他也後悔了,他們沒有打架,是他單方麵把段殺暴打了一頓。
  “你讓我很害怕。”柏為嶼用指腹小心觸了觸段殺身上的燙傷,他也不想動手,他也會心疼對方的,可是真的怕極了,無以發泄。
  段殺心酸不已,緊了緊手臂把懷裏的人抱的更緊些:“我和他真的隻是朋友,我保證。”
  就這樣,一場暴風驟雨般的鬥毆,算是告一段落,兩個人沉默著講合了。
  武甲決定再也不走正路回家,下班後兜兜轉轉繞一大圈,巡邏的時候也特意避開有可能與段殺相遇的路。
  在這裏上班真的是個很錯誤的選擇,武甲越發害怕多年來的那些惺惺相惜和曖昧不休的糾纏會將兩個人的關係攪和得一發不可收拾,他打算再上個把月班,存點錢換個工作,將房子轉租給別人,好像這麽做會心安一點。
  其實他沒那麽好強,什麽事都堅持自己扛,他內心裏不想拒絕段殺的關心和幫助,也不願刻意抗拒一段新的感情,當兵時和段殺形影相隨的日子裏,他曾經在段殺和周烈之間徘徊過,段殺很適合他,甚至比周烈更適合,兩個人在性格和觀念等各方麵都出奇地契合,想必這輩子再也不找不到如此交心的知己。可是當年有周烈,現在有柏為嶼。不過他看得出段殺和柏為嶼的感情不穩定,也有自信自己隻需一句話就能把段殺拉過來,不這麽做的原因不是同情柏為嶼,他和柏為嶼有仇,懶得理會對方死活,隻是良心上說不過去,不想讓自己當第三者。
  天氣變化之際,或許是由於肺部舊傷的緣故,呼吸有些憋悶,連帶著心髒跳動也遲緩而沉重,武甲混混沌沌地上班下班混日子,生活太冷清了,那種患得患失的情緒怎麽也沒法排解。夜間值班一個人走在僻靜的樹蔭下,正想著這個禮拜抽個空去小學看看兩個小家夥,就聽到一句清脆脆的喊聲:“武叔叔!”
  一聽到這聲音,武甲立刻停下腳步,同時往聲音發出的方向張望去,心中湧起不可抑止的歡喜。
  “武叔叔!”橫空撞出一隻野豬下山似的小家夥拱向武甲,還沒等他應句話就八爪魚狀攀住他一個勁往上爬。
  武甲悴不及防,先是給撞暈頭轉向,接著又差點被帶到地上去,欲哭無淚:“杜卯,你重死了,快下來!”
  “不!”杜卯死絞著他不放,抱著他的臉啾啾啾連著親,鼻涕眼淚混著口水糊了他一臉。
  武甲隻好摟著杜卯免得他掉下去,這才剛站穩,跑得慢的杜寅這才一頭紮過來抱著他的腰,哭的更加慘烈:“叔叔——”
  天天想見這兩個小鬼,但見了又頭疼欲裂,武甲眼一瞥,見杜佑山正躲在遠處,一臉巨賤無比的幸災樂禍。
  “叔叔,我好想你……”杜寅仰視著他,淚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憐:“你和爸爸吵架,就不要我們了嗎?”
  武甲想也不想,脫口而出:“沒有啊……”
  “那我們回家吧!”杜卯騎在他的手臂上,摟著他的脖子,目露殷切之情。
  武甲沒法答應,隻得抿緊嘴巴。
  兩個孩子沒有等到滿意的答複,雙雙將嘴巴一扁,嚎啕大哭:“啊——叔叔不要我們了……”
  武甲急忙安慰:“別哭別哭,聽我說……”
  “說!”兩個孩子齊刷刷屏住哭腔。
  “我,不回家了。”武甲躊躇著說:“你們要聽爸爸的話……”
  話還沒說完,孩子一個在他懷裏蹬腿痛哭,另一個也不閑著,隻差沒有哭厥過去,含含糊糊地嚷:“不要,我就要叔叔!”
  杜卯這半大小子重得像死豬一樣,武甲抱著他手臂發麻,額頭上直冒汗:“杜卯,你是男子漢,別哭!乖,下來。”
  “不要不要!沒有叔叔我就不當男子漢了!”杜卯捧著他的臉抽噎不停,小鹿一般黑漆漆的眸子可憐兮兮地對上他的眼睛,睫毛上都是淚花,說話時鼻涕吹出透明的泡泡,“叔叔,我很愛你,你別不要我。”
  杜寅唯恐說遲一步就沒人要了,搶著說:“我也很愛你!叔叔!你不要我,我就不去上課了,我也不吃飯了!”
  “傻瓜,這是誰教你們說的話?”武甲心尖發顫,知道自己就算再不情願也栽了:杜佑山那豬狗不如的混蛋,居然拿小孩子來打頭炮。

  失心瘋

  武甲做了一鍋香噴噴的肉末醬汁麵,端給兩個小鬼一人一碗,然後又盛了一碗擺上桌麵。
  杜佑山受寵若驚地伸出手:“謝謝謝謝……”
  武甲無視他,自己吃了一口以示這碗是自己的,問杜卯:“你這幾天有沒有乖乖做作業?”
  “沒有。”杜卯答得爽快:“杜寅也沒做。”
  杜寅鼓起腮幫:“說你自己就好,幹嘛說我?”
  “嘖,你們真不乖。”武甲皺了皺眉頭。
  杜佑山悻悻然起身鑽廚房裏去,心說:得,我自己盛。
  武甲將煎荷包蛋放進孩子們的碗裏,又問:“最近有沒有挨打?”
  杜卯打小報告:“爸爸沒空打我們,他忙著哭呢。”
  武甲心中五味陳雜:我都沒哭,他哭個屁。
  杜佑山在廚房裏打轉,發現所有的鍋都洗幹淨了,竟然真的沒有給他留一份!
  杜寅用筷子卷著麵條,怯怯地說:“爸爸不接送我們了,他要我和杜卯自己坐公車去上課。”
  武甲的眉心皺得發疼,“你們才二年級,走那麽遠的路多危險,好好和他說說,讓他……”
  “沒關係,我們很多同學都是自己上下學。”杜卯腳翹到椅子上,哼道:“再說有我保護杜寅,怎麽會危險呢?”
  杜佑山沒撈到一根麵吃,無聲無息地坐回桌子邊,武甲端著碗離他遠一點,碎碎念地囑咐:“那你們過馬路一定要小心,放學就回家,不要到處去玩,路邊的零食很髒,不要吃……”
  杜寅嘟著小嘴:“叔叔,你真的不能和我們回去嗎?”
  “不能。”
  “那我們和你住行不行?”
  杜佑山大聲咳嗽:“咳咳咳!”
  杜寅畏懼親爹的恐嚇,喪眉耷眼地收聲,乖乖吃麵。
  杜卯不知死活,追問:“行不行呢?”
  “不行,”武甲絞盡腦汁想出一個借口:“叔叔養不起你們。”
  杜卯指著他爹:“叫他拿錢!”
  杜佑山拍開他的小手,麵目猙獰:“什麽口氣?老子欠你啊?”
  杜卯揉揉手背,委屈地咬了一口荷包蛋。
  杜寅囁嚅:“叔叔,那我們能常來嗎?”
  “當然可以。”武甲摸摸他的小腦袋,憐惜之情溢於言表,“我有空也會去學校看你們的。”
  吃完麵,武甲收拾收拾碗筷到廚房去,杜佑山見他沒有配電棍,登時色從膽邊生,恐嚇兩個孩子:“給我老實坐這裏,誰都不許動!”然後躡手躡腳跟進廚房,做賊似的關上門。
  武甲不冷不熱地掃他一眼,繼續洗碗。
  “親愛的,嘿嘿……”杜佑山狗皮膏藥狀貼近過來,獻媚地陪著笑臉,“幹脆跟我回去吧。”
  武甲沒應。
  杜佑山壯著膽子從後麵摟著他,見他沒有反抗,激動得聲音都變了,囉囉嗦嗦地嘮叨:“寶貝,我知道你是賭氣,我有錯,你打我一頓就原諒我吧。你看,家裏沒有你都亂套了,隻要你原諒我,我什麽都順著你……”
  武甲洗好最後一個碗擱進碗櫃裏,洗個手擦幹淨,回身對杜佑山扯了一下嘴角,拳頭捏得格格作響。
  廚房裏忽然傳來驚天動地的鬥毆聲和爸爸的慘叫聲,兩個孩子麵麵相覷,杜寅扯扯杜卯:“爸爸挨打了,要不要去救?”
  杜卯老三老四地剔牙,“他叫我們坐著不許動的。”
  武甲略施拳腳便將杜佑山打得鼻青臉腫,不屑地拽了拽他的領口,沉聲說:“杜佑山,我勸你最好別靠我太近,否則我見一次打一次。”
  杜佑山抹了一把鼻血,厚著臉皮握住他的手:“你打唄,告訴我打幾次才能消氣?”
  武甲抽出手站起來,憐憫地俯視著他,“我們不可能了,你死心吧。”
  楊小空暗地裏偷偷搜羅杜氏的漏洞,可惜收效甚微,杜佑山隱藏的太深了,財務方麵的一些小罪名對於生意人來說不值一提,罰點錢就可以了事,文物倒賣和作偽欺詐之類的證據難以挖出來,倒是有幾筆涉黑走私案件一旦定罪可以判個十年八載。
  楊小空找段和和夏威商量,夏威喊著要立刻告發杜佑山,段和則建議不宜輕舉妄動,免得打草驚蛇,畢竟杜佑山後台強硬,說不定輕輕鬆鬆地就能抹滅這些證據,到時沒告倒杜佑山反而還暴露了自己。
  夏威恨聲道:“上次爆炸案過後杜氏勉強撐著苟延殘喘,此時不出手,等他的所有經濟運作恢複過來就更難打擊了。”
  “不,段和說的不錯,我們無權無勢,想動他太難了,多跟他小打小鬧幾次一定會引起戒備,要麽按兵不動,要麽就一擊斃命。”楊小空的胳膊支著桌麵,兩手交握擱在下巴上,眼中戾氣浮動,“當務之急是摧垮他的後台。”
  夏威一挑眉毛:“你有辦法?”
  楊小空拋出一個肯定的答複:“我有。”
  段和也不和他廢話,直奔主題:“要我們幫什麽忙?”
  楊小空思慮良久,慢悠悠地說:“我希望你們能給我弄出幾十萬。”
  夏威眼睛瞪得幾欲脫框:“幾十萬?老子賣器官啊?”
  段和喝道:“你閉嘴,聽小空說。”
  楊小空冷然道:“沒辦法,我需要資金去操作並且收買人情,其實短期內想弄出錢來很容易,隻是那種錢實在不幹淨,我不想做。我已經從白教授的賬戶裏抽了三百多萬,應該是夠的,你們再借我一些,有備無患。”
  夏威額頭上掠過一絲涼意:“這麽多錢,白教授知不知道?萬一打水漂誰賠?”
  楊小空篤定道:“我保證一個月之內就能周轉回來,他不會知道的。”
  段和的指尖輕輕敲打桌麵半晌,緩聲說:“我和夏威可以貸出五十萬左右。”
  楊小空一點頭:“謝謝。”
  “告訴我們是什麽計劃。”
  “對不起,我不願讓你們知道。”楊小空站了起來,露出一個感激的笑,“相信我,我是不想讓你們操心,我一個人就夠,你們知道了也幫不上忙。”
  楊小空走後,夏威揪住段和撒潑:“五十萬你也借得出手?萬一他周轉不回來我們喝西北風啊?”
  段和順毛安撫之,“你沒有看出來嗎?他誌在必行,如果不能在我們這弄到錢,他會不惜弄髒自己的手去籌錢。”
  夏威撩起衣角咬扯,聲淚俱下:“死了死了,楊小空瘋了,你也瘋了!”
  楊小空沒有瘋,他的頭腦比誰都清醒——破釜沉舟,成敗在此一舉。
  工瓷坊冷清了不少,樂正七自從念大學後社交漸多,三五不時有考古實踐,近期還要準備期末考,家裏好吃好喝不肯呆,偏要和同學去圖書館念書,聲稱圖書館比較有學習氣氛,魏南河拿他沒辦法,便隨他去了。
  楊小空到妝碧堂拿一些資料,順便在自己的畫上動幾筆,也看看柏為嶼的新作。畫作上沒有實體人物,色調絢麗、紅光浪漫的舊牆上樹影斑駁,映襯幾個跳躍靈動的孩童影子,漆皺肌理控製恰到好處,高光部分的螺鈿磨得薄且透光,光影朦朧耐人尋味,主體奪目意趣盎然。
  楊小空默默地仰頭看著,有些失神。
  “好看吧?”柏為嶼一巴掌拍得他東搖西歪。
  楊小空澀澀地說:“你進步很大,這幅畫用色韻味和技法處理都耐琢磨多了……”
  “那是!”柏為嶼臭屁地一甩頭,“我這種天才,三天走一小步,十天邁一大步。”
  楊小空擠不出笑臉,柏為嶼何止是簡簡單單的“進步了”,作品一幅比一幅精湛,卻沒有人欣賞。他不知道柏為嶼在想什麽,是否常會和他一樣心髒絞痛?
  柏為嶼瞅著他連連歎氣,教訓道:“死咩咩,曹老叫我監督教導你,你就這麽給我敷衍了事?你要我怎麽把你捧成漆畫界新一代開山怪啊?”
  楊小空將筆戳進鬆節油裏,辯解道:“等我忙完這一段就全身心投入專業裏,你放心。”
  柏為嶼揪揪他的頭發當是體罰:“你忙什麽?”
  楊小空撓撓頭皮,好脾氣地笑著,“很多,說了你也不懂。”
  “嗯?說來聽聽嘛。”
  “說不清楚。”
  “那就說仔細點說清楚吧!”
  “總之我有我想做的事……”
  柏為嶼勾著他的肩膀,吊兒郎當地摳摳下巴,“你想做些什麽?我看你都在忙著應酬周旋,完全沒有正事做……”
  楊小空扭頭近距離凝視著柏為嶼:“柏師兄,我喜歡你。”
  柏為嶼怔在當場。
  楊小空接著說:“以後你會知道,我為你做了很多。”
  柏為嶼忙不迭撒下他,捂著臉嗷嗷後退:“咩咩,你看你把師兄嚇的!壞孩子壞孩子!”
  楊小空忙解釋“你誤會了,我……”
  柏為嶼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不聽我不聽,原來你暗戀我如此刻骨,不過這也是應該的,你師兄我閉月羞花秀色可餐獨帥一方……”
  “懶得理你。”楊小空忍笑,慢條斯理地收拾好漆畫工具,“我還有事,先走了,你自己陶醉去吧。”
  柏為嶼撲過來色迷迷地纏著他的腰,故作羞澀地扭捏道:“師弟,我也很喜歡你。”
  楊小空鼻尖發酸,聽到這一句“喜歡你”,他冒險做的一切都值了。
  段殺下班路過傳達室,正巧遇到武甲也下班,兩個人迎麵碰上,尷尬地互相笑笑,武甲把帽子摘下來夾在腋下,抹一把額上的細汗,說:“我正想找你。”
  “什麽事?”
  武甲走出幾步離傳達室遠一些,“我不想在這幹了,沒意思。”
  段殺一愣,“柏為嶼找你了?”
  武甲訝異道:“沒有啊,為什麽這麽說?”
  “哦,沒,沒……”段殺不自然地摸摸鼻子,“你找到別的工作了?”
  武甲往回家的路且走且說:“還沒有,先和你說聲,我準備在小學周圍找個工作,然後在那租套房子。說起來挺難堪,那兩個小孩總往我這跑,我也舍不得他們。”
  段殺跟在他身邊,應道:“聽著挺好的,你自己定吧。”
  武甲掏出一張銀行卡,“喏,上次你借我的,我哪裏需要這麽多錢?先還你。”
  段殺推脫道:“你留著用吧,等手頭寬裕了再說。”
  武甲撣撣銀行卡:“這些加租房子的錢,大概有你兩個月的工資呢,我去取了趟錢才知道你借我這麽多,你自己不要過日子了?”
  段殺沉默不語。
  “總之謝謝你。”武甲自作主張將卡塞進他的褲兜裏,“別的錢,今後我會想辦法還你。”
  段殺道:“不用還了。”
  武甲開玩笑說:“施舍給我?這麽看不起我?”
  段殺有口難辯,幹著急:“我沒那意思。”
  到了十字路口,一人要往左,一人要往右,武甲坦然笑道:“別說不用還,我會生氣的。走了,再見。”
  段殺木訥地張了張嘴,悶聲道:“如果沒事,以後少聯係。”
  武甲了然,含笑點頭:“好。”
  轉過身,各走各的路,一如當年退役後斷了所有聯係,既然永遠不能在一起,就不要偽裝好友,讓人牽腸掛肚。段殺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似乎放下了什麽,有些輕鬆,腦子裏想到了柏為嶼,他對自己說:不要再三心二意,不要再讓那傻小子傷心害怕了。
  段殺走出一段距離,突然聽到身後有小孩的尖叫,混著刺耳的喇叭聲和路人的咒罵,他扭過頭,看到一輛熟悉的車飛速開過,心裏一咯噔,喊道:“為嶼!”
  柏為嶼沒理他,車子打個轉彎往武甲奔去。
  武甲聽到後麵風聲呼呼作響,沒有多留意,正欲往旁邊避一避,卻聽到路人此起彼伏的喊聲:“你看那輛車——”“喂!小心……”
  一回頭,赫然看到一輛沃爾沃朝自己衝來,武甲驚愕了半秒不到,撒腿就跑,哪料那輛車不依不饒地追著他,一副非碾死他不可的架勢。
  段殺打後麵追上來,吼道:“柏為嶼!停下!”
  柏為嶼車速一頓,換到四檔,油門一踩到底,猛衝向武甲。剛才他在遠處看著那兩個人說話,死麵癱一會兒慌張,一會兒微笑,一會兒發愣,一會兒又戀戀不舍。他知道那意味著什麽,等他後知後覺地察覺到恨意洶湧而來時,腳已經踩在油門上。
  想不明白,段殺明明是愛慘了他,才會千裏迢迢來找他,他們曆經了那麽多,朝夕相處一年有餘,為什麽每次那個叫武甲的人一出現,他的愛情就搖搖欲墜?
  孤身離家、求學坎坷、窮困潦倒、辛酸的初戀,曾經的苦他咬咬牙都扛了,因為至少還有夢想,還有憧憬,而如今一切已焚燒殆盡,他什麽都沒有了,裝得那麽自戀那麽樂觀,誰能體會他骨子裏的自卑和傷痛?他以為愛情是自己唯一能抓緊的東西,可到頭來,他的愛人,愛的人不是他。
  耳邊傳來段殺喊聲和路人的呼叫,柏為嶼血紅著眼,腦子裏一片空白,車子如失控般的野馬直捅捅地衝向目標,就在即將撞上去的一瞬,他對上武甲驚恐萬狀的眼神,驀地清醒了——自己在殺人啊!
  他條件反射之下握緊方向盤狠狠地繞了一整個圈,一時間天旋地轉,震耳欲聾的巨響過後,眼前一黑,陡然渙散的意識飄飄忽忽地沒法抓牢。路人的嘈雜聲斷斷續續時高時低,他努力撐著方向盤坐直,估計自己隻昏迷了幾秒,額頭不知道撞到哪裏,滴答滴答地往下滴血。
  車子撞在路邊的樹上熄火了,急轉彎還是沒能避開武甲,武甲不知道被蹭到哪個部位,整個人甩出兩米多遠,顯然是傷得不輕。
  柏為嶼晃了晃腦袋,視線飄搖,四肢無力,透過車窗,他看著段殺火急火燎地跑到武甲身邊,又扶又抱的。他看不清楚那兩個人的表情,也不懂武甲的傷勢如何,心下驚懼已極,跌跌撞撞地爬下車,一抹臉,鼻子也流血了,沉重的腦袋裏襲來一陣鈍痛,一頭栽倒在地。
  段殺惶恐無措地摟著武甲,方寸大亂:“撞到哪了?”
  武甲抱著右臂,難以出口呼疼,他死死咬著嘴唇,鑽心的疼痛一刹那間在每一根神經裏翻攪,渾身冷汗如雨,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
  “撞到胳膊了?”段殺緊張地抱著他卻不敢亂動,“撐著點,我送你去醫院……”
  武甲拽緊段殺的衣服,痛得幾欲休克,唇間不自覺地發出無法壓抑的呻吟,他覺得每一根骨頭都碎了,鼻端聞到的血腥味濃得嗆人,毫無意識地半站起來,還沒抬腿走出一步便又軟倒,這一回沒能再站起來,卻是徹底昏迷了。
  段殺惶然地抬頭想找個人幫忙,哪想看到了柏為嶼倒在不遠處的車門邊。眼裏的憤怒轉瞬即逝,他腦袋裏懵了一下,待理智清醒過來,手裏卻換了一個人,他發了瘋般抹開柏為嶼滿臉的血,盲目急切地尋找對方受傷的確切位置,嘴唇顫抖了半晌也沒發出聲音。
  圍過來的路人越來越多,有人在那兒搖晃武甲大聲呐喊,還有人嚷嚷著打急救電話。
  那些聲音柏為嶼都聽到了,他半睜著眼,半開著嘴,眼裏沒有焦距,連呼吸都沒有,任由段殺左搖右晃了足有一分鍾,他也沒有反應。
  段殺的心髒都要停止跳動了,笨拙地給柏為嶼渡了兩口氣,接著撈起他就往車裏塞,塞了一半,發現自己把他塞進駕駛座了,忙又抱出來往後排放,一時間竟然失語說不出話,嘴唇徒勞地一張一合:我送你去醫院,別怕!
  卻在這時,柏為嶼一轉腦袋,緩過來了!他抓住了車門連咳嗽帶喘氣,喘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段殺一愣,跟長了八隻手一樣抱著他的腦袋肩膀囫圇摸了一個遍,確定他隻是撞到了腦袋和鼻子,正要鬆下一口氣,突然想起武甲丟在路邊了!
  武甲是真的傷的不輕,段殺趔趄著擠開路人抱起他,目光矛盾地瞪著柏為嶼。
  柏為嶼追上來扶武甲,還沒說話先慘白了臉:“咳咳……對,對不……咳咳咳……”
  段殺啞了半天,筋疲力盡的丟出一個字:“滾!


  頂罪

  半夜,段殺處理完所有事回來,沾在衣料上的鮮血變成駭人的黑色,粘了灰塵後顯得更髒了。
  柏為嶼自己到小區診所簡單處理了額頭的傷,提心吊膽地等著,一見他回來便問,“武甲怎麽樣了?”
  段殺滿臉的疲憊,語氣不鹹不淡:“已經清醒了,右肩鎖骨往下到手臂全部粉碎性骨折,鑽了鋼板,愈合後右手恐怕不能再像以前那麽靈便。”
  柏為嶼惶然道:“對不起。”
  段殺眼神冷峻:“你是故意的,還說什麽對不起?”
  柏為嶼低下頭,惴惴不安地念叨著,尾音抖得厲害:“我知道我錯大發了,我也很後悔,我也想不通自己怎麽會幹這種事……”
  “上次綁架傷人的黑鍋你往自己頭上頂,這次又撞人,你多大了?你有沒有理智?你不做犯法的事會死啊?”段殺氣得語無倫次,恨不得給他一拳教訓教訓他,可看到他頭上的傷,又下不去手了。
  “您就該去拘留所呆幾天!”段殺丟下這句話,不再理會他,剝光髒衣服倒頭就睡。
  柏為嶼頹喪地坐在床沿,聽到這句話一個激靈直起腰:“啊!怎麽沒有警察來抓我?”
  段殺沒吭聲。
  柏為嶼得不到回答,自己想了若幹分鍾,站起來往門外走。
  段殺喊住他:“你又想幹什麽?”
  柏為嶼既慌又愧,六神無主地說:“我去自首。”
  “你給我消停消停吧!回來!”
  “可是……”
  段殺暴吼:“我都搞定了,你別再給我找麻煩!老實一點!”
  柏為嶼果然又回來,看著救世主一樣殷切地看著他,“啊?啊?怎麽回事?”
  “別吵!”
  柏為嶼推了推他的肩,“我去給他道歉!你,你徇私枉法包庇我,會牽連到吧?”
  段殺不耐煩地甩開他的手:“我叫你別吵!”
  柏為嶼神經質般喃喃:“你舉報我吧,我有覺悟的,我幹了這麽惡劣的事,應該坐牢……”
  段殺知道自己不解釋是沒法睡了,便沒好氣地喝止道:“車是我的,我頂你去自首了!”
  柏為嶼遲鈍的腦筋轉不過來:“啊?”
  “什麽都別再問,拜托你安靜安靜,讓我睡睡行嗎?”段殺累得狂躁,懶得多費口舌。他當然沒有包庇肇事者的能力,隻是把武甲送進急救室後,神使鬼差地頂替柏為嶼去自首,在拘留所坐到大半夜才被單位同事保出來。
  至於武甲,他清醒後恨得厲害,有心想狠狠計較一番讓柏為嶼去坐牢,哪想得知肇事者變成了段殺,也隻有無奈地歎氣,明白自己如果一口咬定柏為嶼,段殺會跟他死磕到底。沒法子,他總不能讓段殺去坐牢,於是對做筆錄的警察說是自己走路時發短信,一個不小心蹭到車上去,段殺為了避開他還撞到了樹。
  這麽說來受害者還應該感謝肇事者了?做筆錄的警察目瞪口呆,第一次記錄這麽荒謬的筆錄!不過每天類似這樣的車禍多了去,肇事者沒有逃逸,認罪態度十分誠懇,更重要的是連受害者都一個勁替肇事者說話,堅決的表示不計較,既然這樣,警方也樂的輕鬆,不再花費人力物力尋找目擊者徹查,那些調查程序走走過場就算了。
  段殺不用負刑事責任,但是他的職業很敏感,單位會給他什麽處分,誰知道呢?說不定就此丟了金飯碗。
  隔天,段殺單位領導到醫院來慰問傷者,段殺跟在領導身後,硬著頭皮一遍一遍地道歉。武甲昧心向領導重複了一通昨晚對警察說過的話,一再強調錯在自己,與開車的人沒關係。他嘴上說著,冷然看向段殺,當真是堵了一肚子火沒處發泄!領導了解完情況走了,段殺留下,笨嘴笨舌地說:“謝謝你,對不起,為嶼他……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麽說……”
  武甲不看他,丟出四個字:“我要出院。”
  “啊?”
  “醫生不放我出院,你去給我搞定。”
  段殺急了:“你別擔心醫療費,錢我出!”
  武甲不再有耐心輕聲軟語地和他說話,直接喊道:“放我出院!”
  今時不同往日,住院一天就抵半個月工資,沒必要浪費這錢。段殺出醫療費,說的好聽,到頭來他又要欠人情,要不是欠了這些該死的人情,他一定要讓柏為嶼坐牢!
  段殺拗不過他,隻好接他出院。
  車子還在警方那扣著,兩個人從住院部走到醫院門口去招的士,六月中旬的太陽當頭暴曬,武甲右肩以下被繃帶包裹得嚴嚴實實,麻醉藥效褪去後疼痛一寸寸侵蝕著血肉,他麵如土色,額頭上汗水如傾。
  段殺慌裏慌張地扶著他,“你就是固執,多住幾天不好嗎?”
  “在家裏和在醫院沒多大區別,我又不是沒住過。”武甲淡笑:“別擔心,我沒事。”
  段殺滿心愧疚:“真的很對不起。”
  武甲的眼神立即冰冷如霜:“如果他把我撞死了,你到我墓上去道歉?”
  一輛的士停在麵前,段殺趕緊打開車門,扶著他鑽進車後排,“為嶼知道錯了,他要來給你道歉,我沒讓他來,怕你糟心,要不我這就叫他來?”
  武甲彎腰時牽帶肩部的傷,坐下來後往車窗挪了挪,忍著疼痛沉沉地呼了聲:“不用費心了,我討厭他,不稀罕對不起。”
  車子啟動,開出醫院門前的拐彎口顛了一顛,段殺握了武甲的手扶穩他,武甲順勢靠了過來,枕在他肩上。
  段殺窘迫地頓住了,手腳不知該怎麽擺放。
  “我很累,你讓我靠一下就好。”武甲如是請求,他前一秒熱後一秒冷,呼吸滯重,隻差一口氣就虛脫了,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表現出自己的脆弱。
  段殺從頭到尾僵僵地保持一個姿勢,在的士快開到目的地時,才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抬手拭去武甲鬢邊的冷汗。
  杜佑山很快得知武甲遭遇車禍的消息,趕到醫院撲了個空,轉而調頭直奔武甲租的房子,喊半天門也不見有人應答,抓耳撓腮地掏出買通房東弄到的鑰匙。
  武甲到家後就趕走了段殺,從上午蒙頭睡到黃昏,本以為杜佑山喊一陣子沒人搭理就會滾蛋,不料那人居然大大咧咧地打開門走進來,繞著床大驚小怪地嚷:“武甲,你怎麽傷這麽嚴重?是哪個混蛋幹的?我 操!他簡直活膩了……”
  武甲正發低燒,氣若遊絲地問:“你怎麽進來的?”
  “別管那些,”杜佑山心疼得直抽抽,跪在床邊摟著武甲的臉摸了又摸,“你一個人怎麽行呢?回醫院多住幾天……”
  武甲大喝:“我問你怎麽進來的?”
  “我,我找房東弄了鑰匙。”杜佑山心虛地拉著武甲的手吻了一下,“好了寶貝,這些事以後再說好不好?先……”
  武甲半撐起身子,眼中怒火燃燒:“杜佑山,我不想理你,你別欺人太甚!”
  杜佑山也急了:“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逞強?我對不起你還不行嗎?我都認錯了……”
  武甲扯著嘶啞的嗓音喝道:“你們一個個都來道歉?道歉有什麽用?滾——”
  杜佑山激動地扣緊他的手腕:“你寬容一點吧!我不是在盡力補償嗎?八年了,你對我不可能一點感情都沒有,給我個機會吧,我發誓!我發誓……”
  八年,不提還罷,一提起來舊恨堵心!武甲軟軟地躺倒下來,目光渙散,“憑什麽總要我寬容?你什麽誓都別發!我每次看到你難受得呼吸困難,拜托你別再來惹我難受了。”
  杜佑山小心撫摸著他肩上的繃帶,帶著重重的鼻音問:“你到底要怎樣才原諒我?”
  武甲側過臉,合上眼睛,“我原諒你了,我隻想忘記以前的事,重新過新生活,求你當是可憐我,饒了我吧。”
  又過了一天,段殺的單位作出決定,看在受害者強調主要責任不在肇事方的份上,沒有批處分,卻將他從省廳機關下放到了基層刑警三隊,而且是無期限的下放,和處分也沒有多大區別了。刑警三隊是基層出了名的敢死隊,專門負責緝毒以及搶劫之類的惡性暴力案件,既危險又忙碌,進去的人都急著往外調,人手急缺,廳裏毫不猶豫地把這犯了事兒的小幹部丟下去當隊長。段殺平靜地接受這一調動——就算他不平靜,也得接受。
  段殺寫了無數檢查,又到新單位報到,一些瑣碎的事讓他忙的天昏地暗。刮胡子時,他刮破一道小口子,原本滿腦子混沌一片,登時疼得一激靈,丟下刮胡刀認真對著鏡子打量了一下傷口。
  鏡子裏的人有點陌生,氣色暗沉,眉間皺成川字,無神的雙眼帶著血絲。他想問鏡子裏那個人:你的生活到底出了什麽錯?為什麽會變得一團糟啊?
  他撐著洗臉台盯著鏡子迷茫無措地發著愣,不知什麽時候,鏡子裏他的身後多了一個人。兩個人靜靜對視了片刻,柏為嶼走過來從後麵圈著他的腰,“怎麽這麽不小心?想什麽呢?”
  段殺低頭往臉上潑了潑水,“沒有。”
  “要出去嗎?”
  “嗯。”
  “什麽事?”
  “我去看看他。”
  柏為嶼沒再針對這個話題問七問八,而是把下巴支在段殺肩上:“我犯的事,你幹什麽攪進來呢?我是無業遊民,不在乎的,可你……”
  段殺拿毛巾囫圇擦了一把,“好了,別提這個了,隔壁那個同事不是說三隊挺好的嗎?”
  “挺好他幹嘛要調出來?”
  段殺一字一字說:“別提這個了!行嗎?”
  柏為嶼垂頭閉嘴,他犯了彌天大錯,差點鬧出人命,總不能指望對方對他好聲好氣。
  段殺走出浴室,又走回來捧著他的腦袋:“回來給你換塊紗布,你自己別動。”
  柏為嶼點頭。
  段殺走出去,再一次走回來:“柏為嶼,我和他隻是朋友,我保證。”
  武甲本來對自己的身體挺自信,可出院當天就開始發低燒,自己買了幾盒消炎吃,一點效果都沒有,就這麽悶了兩天。段殺過去看他發現這一情況,二話不說拉他去打吊瓶。
  小區診所裏的消炎藥水還算齊全,段殺把醫院的病例交給診所的醫生,醫生看了後建議武甲起碼得掛三天藥水,武甲還沒來得及發表什麽異議,段殺便點頭應承了,快速地掏出錢將三天的藥水錢全付清,武甲就是想阻止也沒力氣,無奈道:“你太霸道了。”
  段殺把他拉到休息室摁進沙發裏,“你這麽固執,我不霸道點怎麽行?”
  診所的休息室和外麵的大廳隔開,隻有幾張靠背沙發和一台小電視,沒有別的病人了。護士給武甲紮進輸液器,貼上膠布,應和道:“你的傷這麽嚴重,還想不輸液?別對自己太不負責哦。”
  武甲對護士小姐道了聲謝,轉頭催段殺:“好了,我在這耗著,你回去吧。”
  “我陪你。”段殺的口氣不容拒絕。
  夜間氣候涼爽,武甲雖然還在發低燒,但氣色比剛出院時好了些許,至少呼吸順暢很多,他將輸液器調快一點,說:“我才上班沒多久就要請長假,保安隊隊長估計要氣壞了。”
  段殺隨之又將輸液器調回原來的速度,“你別手癢亂調。”
  武甲想起什麽,忽而一樂,“唉,有一次你犯了闌尾炎,軍醫又出島了,還是我給你紮吊瓶。”
  段殺麵上的神情柔和下來,“記得呢,紮得我滿手是針眼,還回血了。”
  “紮來紮去也不對勁,我都急壞了,也沒見你發脾氣。”
  “闌尾炎多疼你知道嗎?一點紮針的疼早感覺不到了。”段殺下意識摸摸小腹下方,“我回家後第一件事就是割闌尾,那勞什子折騰人。”
  “你就是愛裝酷,疼不說疼,怕不說怕。”武甲突然來了興致,搡搡他嘲笑道:“以前我們撈魚撈出來一隻大章魚,營長把它放在你背上,它就死死地吸著你,你也沒吭聲,但臉都綠了,還是我給你扯下來的。”
  “我沒見過那麽大的活章魚……”段殺遞給他一紙杯水,有些不好意思。
  “那是,我們營裏就你是最最嬌生慣養的富家少爺,什麽都沒有見過。”武甲謹慎地抬起紮著針的左手接過來喝了一口潤潤唇,想起年少輕狂的軍旅生活,唇邊不自覺地溢出溫暖的笑意,“以前我們單挑就像現在小孩玩的遊戲,你辛辛苦苦打倒全營挑戰的人,我老是被人推上去滅你威風,真是對不起。”
  “沒辦法,技不如人。”段殺也給自己倒一杯水,覺得太燙,便擱在扶手上,忍不住笑了。
  武甲問:“你是真的打不過我嗎?”
  段殺答:“真的。”
  武甲搖搖頭,“我知道,不是真的,你是怕傷到我不敢盡全力。”
  段殺臉上那一抹淺淡的笑僵硬地維持了一瞬,神經陡然進入緊繃的狀態,“啊?哈!你多想了。”
  “除了假裝不知道,我還能怎樣?對不起。”武甲垂下眼簾,“那幾年很幸福,無憂無慮的,後來我退役了,你提拔了,你刻意斷了聯係,我時常想起你……”
  段殺心慌意亂地站起來,倉惶之下打翻了擱在扶手上的紙杯,紙杯裏的水全潑到武甲身上,他更驚慌了,四下找不到找紙巾,衝進大廳裏喊道:“護士,有沒有紙巾?”
  “廁所在走廊盡頭。”護士正在看恐怖小說,被他嚇了一跳,不滿丟過去一卷手紙,嘀咕道:“喊什麽喊,難不成快拉在褲子上了?”
  段殺手忙腳亂地拿手紙在武甲身上的亂擦,“抱歉,真的很抱歉!會不會燙?”
  武甲舉高手以免段殺撞歪輸液針,安慰道:“不燙的,你別緊張。”
  段殺明顯鬆了好大一口氣,一邊用手紙吸他衣服的水,一邊問:“你一整天沒吃什麽東西,我去粥店買碗粥,你吃一點好不好?”
  “你定吧。”武甲笑得發苦:這個男人十多年前就是這樣,不苟言笑,外冷內熱,隻有在他麵前慌亂得像個小孩子,他知道對方愛得執著而壓抑,卻隻能一躲再躲。
  段殺蹲在他身邊無謂地繼續擦著,“吃完飯吞兩片退燒藥,回去睡一覺,明天就沒事了。”
  武甲緩緩將手落回,覆在段殺的手背上。
  段殺太陽穴一跳,手臂劇烈地顫了顫,如置身煉獄焚火燒身卻半步都退不得。
  武甲望著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且安寧,僵持良久,啞聲低問:“段殺,我給你機會,我們試一試吧?”
  義無反顧地迷戀了十幾年,聽到這一句話,本該是何等欣喜若狂?段殺扶著沙發往後一靠,眼中隱約有一抹水汽,他的眼珠子呆滯地轉了轉,目光落在武甲臉上遲疑不決,最終,說出了一句讓自己終生後悔的話——
  “給我一點時間,等我和他斷幹淨。”

  分手

  那年他來到這個城市,租下這套房子,帶柏為嶼去買東西,一起構建他們的小家。
  他們的小家裏亂得像狗窩,被子長年累月沒有疊,床上更是亂成一鍋大雜燴,翻個身能壓著一把美工刀;柏為嶼總帶回些中看不中用的廢物,為了一把五角星勺子能買回十瓶過期酸奶,連安全套都能買回些奇形怪狀見所未見的;桌麵上更是堆著高高的彩鉛油蠟漫畫書黃色光盤遊戲碟等等,一應俱全,附加速寫紙往沙發角塞一坨茶幾下塞一坨,衣服褲子門後掛一件椅子上搭一件,他前腳收拾完柏為嶼後腳就弄亂了,永遠沒有井井有條的那一天。
  在此之前,正確來說,在沒有柏為嶼之前,他的生活習慣古板無趣,從不買一件多餘的物品,東西哪裏拿放回哪裏,被子疊成豆腐塊,房間整潔得堪比部隊宿舍。
  不過沒有關係,他無條件接受柏為嶼的一切,乃至當初讓他煩到頭疼的缺點,現在也甘之如飴,生活中有層出不窮的小矛盾和小溫馨,每天進進出出吵吵鬧鬧,他們互相磨合彼此的毛病,原本過得完滿幸福,而他卻在此時要提出分手,強行在這份本身沒有任何裂痕的感情上寫一個生硬的句號。
  他站在這門口,怯弱得邁不開步子。
  不知道站了多久,門喀拉一聲從裏麵打開了,柏為嶼看到他驚了一跳,疑道:“想嚇死人啊?在這杵了多久?”
  段殺六神無主地應道:“剛回來。”
  柏為嶼把垃圾袋丟在門口,“還不進來?”
  段殺走進去脫下鞋,悶悶地坐下來喝了口水。
  柏為嶼問:“他怎麽樣了?”
  “……就那樣。”
  “那樣是怎樣?”柏為嶼追著問:“燒退了嗎?”
  “不知道,吃了退燒藥,明天應該會退。”
  柏為嶼局促地搓著手,“我知道說對不起沒用,但還是想去給他道個歉。”
  “不用了。”段殺的語調毫無感情。
  柏為嶼觀察著他的臉色:“要的要的,你陪我一起去,替我說說好話……”
  段殺截斷他的話:“別提那事了……”
  “怎麽能不提?”柏為嶼陪著笑:“我真的很誠心道歉的!”
  段殺喚道:“為嶼……”
  “什麽?”
  段殺轉開目光不忍心看他的眼睛,“我想和你說件事。”
  “說唄。”
  “我們……”段殺說了一半卡殼住,心裏的悸痛天翻地覆。
  “怎麽吞吞吐吐的?”柏為嶼一臉的好奇:“什麽事啊?快說!”
  “我們分手吧。”段殺鼓起勇氣丟出這句話,腦袋裏的思維扯成一團,六月天竟然冷得四肢百骸皆冰涼刺骨。
  房間裏寂靜了許久,柏為嶼似是不相信自己聽到了那句話,湊近過去近距離盯著他的眼睛:“你再說一遍?”
  段殺偏頭避過對方刀子一樣的眼神,“我們分手吧。”
  柏為嶼短促而沉重地喘了幾秒,又笑了聲:“為什麽?”
  段殺咬緊牙關,艱難地從齒縫間擠出三個字:“我愛他。”
  柏為嶼推開椅子站起來,霎那間萬念俱灰,趔趄了半步,隨手操起一個啤酒瓶往段殺腦袋砸去。段殺一寸位置也沒有挪,梗著脖子硬生生挨下這一記,隨著一聲悶響,酒瓶渣混著啤酒泡沫四處飛濺。
  冰涼的液體之間湧動著溫熱的鮮血,淌下來蒙住了雙眼,他沒有看到柏為嶼掉沒掉眼淚,隻聽到對方聲嘶力竭地扯著哭腔:“你他媽不愛我還幹了我一年多,你當你嫖娼啊?”
  段殺沒有分辯,他捂著額頭上傷口嘶嘶抽氣,胸口撕心裂肺地疼痛以至於覺察不出額頭上的疼。
  柏為嶼開始摔東西,小花盆、鬧鍾、台燈、遙控器、筆記本、一切一切,還有他們一起買的情侶杯,全摔了個幹淨,桌子椅子掀了,鏡子也砸了,他像一個失心瘋的暴徒,瘋狂地把自己一年來傾心修築的港灣毀得麵目全非。
  不可思議,不久前他們還泡在蜜月期裏。
  段殺給他求情,在自己手上紮了一個透穿,那是什麽意思?
  他開車撞了武甲,清醒後第一時間看到段殺丟下武甲,抱著他驚駭得麵無人色,那是什麽意思?
  為了讓他免受牢獄之災,段殺連前途也不要了替他頂罪,那是什麽意思啊?
  誰能告訴他,他相信那些是愛,難道錯了嗎?
  柏為嶼停下來,彎下腰一手撐著膝蓋,一手惡狠狠地捂著眼睛,他拚了命強抑呼之欲出的淚水,渾身抖得不能自製。
  兩個人吵吵嘴鬥鬥氣,恩愛過甜蜜過,口不對心地互相體貼互相逗樂,點點滴滴恍如還在眼前,那個男人總板著一張臉,卻常在纏綿過後笑他很可愛,還在他媽媽麵前握緊他的手,篤定地發誓會對他很好很好。
  就是這麽個好法——出門前還信誓旦旦地給他承諾,回來就要分手!狠心絕情地不留一丁點餘地。
  他認定那個男人很愛他,真的真的深信不疑,才會傾注了所有感情一心隻想與對方平平庸庸地度過餘生,哪想對方隻是逢場作戲,做夠了露水夫妻轉頭就奔心上人去了,把他騙得生不如死。
  他輸了,輸成了窮光蛋!
  是自己錯了啊,不該一次又一次的自欺欺人,不該讓一次又一次的把自己推入萬劫不複!絕對不掉一顆眼淚,那個人,不配讓他掉眼淚!
  柏為嶼起了一瓶啤酒,沒有杯子喝了,便去廚房拿一個碗給自己倒滿,一口氣喝完,然後又倒一碗,揚手潑到段殺臉上,“談判吧。”
  段殺抹開酒,嗓音沉鈍:“談什麽?”
  “談賠償!”柏為嶼扶起桌子,就近扯下一張掛曆紙拍在桌麵上,“想一句話就把老子甩了自己去逍遙?沒那麽容易!”
  段殺黯然無語,用眼神示意他說下去。
  柏為嶼趴下來寫字,邊寫邊顫聲念叨:“感情撫慰費二十萬、青春損失費二十萬、前途耽誤費二十萬、精神傷害費二十萬、分手後生活補助費二十萬,一共是一百萬,你的沃爾沃新車還不到五十萬,現在隻是輛破車,折算到三十五萬算便宜你,車先抵了,還欠我六十五萬!”
  段殺被這荒謬的賠償搞得一頭霧水,“我哪有那麽多錢?”
  柏為嶼將筆紙甩給他,“沒錢就別出來嫖娼!你自己算算四百天你嫖了老子多少次!還沒給你算開苞費呐!老子不值這些錢嗎啊?簽字!”
  段殺呆呆地拿過筆,“我不可能拿得出這麽多錢,你也知道的。我先欠著,一有錢就還你……”
  柏為嶼凶惡地扇他一巴掌,吼道:“老子都讓你先嫖後付賬了,你還按揭?按你個JB!一次性付清!別討價還價!”
  段殺望著柏為嶼無法掩飾悲切卻偽裝強悍冷血的神情,頓時心疼得幾乎窒息,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站起來猛地抱住了柏為嶼,張口便說:“為嶼,我不是不……”
  柏為嶼奮力推開他,“簽!”
  我不是不愛你!這種話怎麽還有臉說出口?段殺實在摸不清自己的心思,他看著對方被絕望和痛楚衝刷得支離破碎的眼眸,比一刀一刀淩遲了自己還痛。
  少頃,他扶穩桌麵,低下頭工整地簽上自己的名字。
  柏為嶼搶過紙,轉身貼在冰箱上當證據,肩膀猶如風中的枯葉般抖個不停,“我警告你,在沒有賠完之前你別想和我分手,別想和他在一起!老子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一次撞他,下一次撞你,絕對讓你們永無寧日!”
  楊小空的工作已成定局,白左寒托盡了關係,打通院辦高層和校人事處,各方麵消息都封鎖嚴密,隻要楊小空先逾越一層一層往上報備的自然程序,避開基層辦事人員,直接和學校簽下合同占用雕塑係今年唯一的編製名額,以後再走過場開一個公開課試講,接著順其自然留下漆畫課程,成米煮成熟飯,任係裏哪個天王老子想反對都難。
  為了避免節外生枝,白左寒竟然能找到市長,並求來了一封推薦信,楊小空看完信驚愕得嘴都合不攏,“白教授,你還認識市長啊?”
  白左寒淡然說:“他和我爸是老同事了,不過交情也不是很深,我厚著臉皮去找他,他好歹會給個麵子。”
  楊小空知道白左寒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這扣留名額、狸貓換太子的事無異於九天攬月,白左寒肯定是求了無數人,背了天大的人情。
  白左寒扯住他的耳朵晃了晃,“發什麽呆呢?嫌我給你找的工作不好啊?”
  “不呢,我很高興,謝謝。”楊小空心酸地蹭蹭白左寒的頸窩,責怪自己還是太沒有本事,才會讓白左寒如此操心。
  計劃完美無瑕,等畢業生答辯工作結束,楊小空帶上所有材料到校部去簽上合同就一錘定音了,數數時間不過一個多禮拜,白左寒好像看到楊小空已經是他的同事而非學生,沾沾自喜地說:“麵團,等你簽了合同,我帶你去見見我爸媽。”
  楊小空眼睛一亮,又黯淡下去,“為什麽一定要簽合同後?”
  白左寒啐道:“我是不在乎什麽師生戀,這都什麽世道了!隻是老頭老太思想停留在舊社會,讓他們接受我喜歡男人就抗爭了十幾年,又冒出個師生戀,這不是要死麽?”
  楊小空乖順地應道:“我都聽你的。”
  楊小空畢業答辯這一天早上,白左寒比他還緊張,先是把黑豬關進廁所裏,免得那畜生把楊小空幹淨利落的白襯衫和米色便褲拱得亂糟糟,接著又在他耳後噴了點古龍水。
  楊小空哭笑不得:“你幹什麽呀?”
  白左寒耙了耙楊小空的頭發,欣賞得幾近陶醉:當初傻乎乎的男孩子,由自己一手培養成沉穩自信的好男人,這可不是一般的成就感。
  楊小空捧著他的臉,唇邊勾起淡淡的自負:“過了今天,以後我和你平起平坐。”
  白左寒皺眉:“我什麽時候讓你比我低一等了?”
  楊小空在他皺起的眉間落下一個吻,笑而不言。
  整場答辯沒有出任何差池,美術學院隻有楊小空一個人是研二畢業,而且他一直是個踏實肯幹的孩子,沒有任何人想非難他。答辯進行到一半時,後門鑽進來一個人,刺溜竄到最後排坐下,無聲地揮手向主席台致意。
  站在主席台上的楊小空抬眼看到他,發自肺腑地綻開一個暖心的笑容。
  楊小空答辯結束後,悄聲溜到後排在柏為嶼身邊坐下,柏為嶼輕輕捶了他一拳,“以前你看著我畢業,現在我看著你畢業。”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楊小空一摸貼在柏為嶼腦門上的紗布,“你怎麽了?”
  柏為嶼撓頭:“沒事,走路不長眼,撞到電線杆了。”
  前排有一個老師喝道:“請同學們不要說話,保持會場安靜。”
  楊小空握住柏為嶼手擱在自己腿上,兩人對視一眼,嘿嘿笑。楊小空掏出筆在他手掌上寫字,柏為嶼搶過筆,不甘示弱地寫在楊小空手背上。
  你寫一句,我寫一句,手上寫不下,寫到手腕上,又對視一眼,你笑我傻,我笑你傻。
  後來的每一年畢業生答辯,楊小空都會坐在這個位置上,想起那一年兩個傻瓜為爭論去哪家店海吞一頓來慶祝畢業而在雙方的手上寫滿密密麻麻的字。
  逝去的青春美好而純粹,每當緬懷往事,細細回味他們的喜與悲,有傷感卻沒有遺憾,有曖昧卻不是愛情,唯有這一頁回憶是他心裏永久的傷,一旦翻開則痛心不已。

  欠債還錢

  柏為嶼威脅段殺在沒還清賠款之前不得在外留宿,晚上九點前段殺沒有回來他就到武甲家去放火。
  段殺沒有表示異議,安分地睡在沙發上,把床讓給柏為嶼。
  第二天下班,段殺在食堂吃過飯回來,柏為嶼不在家,他習慣性地掏出手機撥柏為嶼的號碼,電話那一頭馬上傳來一連串粗俗的痛罵:“你媽了個X的死賤人,打屁打啊?老子不認識你!再打你大爺我 操 你祖宗十八代!”
  段殺隻好掐了電話,自嘲地搖搖頭:打電話幹什麽?真是手賤!
  和柏為嶼一起吃飯的楊小空等幾個人目瞪口呆:“為嶼,你罵誰呀?”
  柏為嶼關了手機:“一個不認識的王八婊 子,三天兩頭打錯電話。”
  夏威咋舌:“那也不至於罵得這麽狠啊。”
  “唉,不提那些個賤種!”柏為嶼豪爽地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來來來,今天小空畢業,是個大好日子,我先幹為敬!”
  其餘幾人皆麵麵相覷,沒有心思動杯。
  畢業又不是什麽非得大請特請不可的大喜事,柏為嶼拍胸脯喊著要請客,本來到大排檔去吃就行了,可他偏偏選了個相當高檔的飯店花兩千多請了一餐,五個人圍著碩大的圓桌麵對鋪張浪費的滿漢全席幹瞪眼,連樂正七都沒胃口吃喝,迷惑地看著柏為嶼。
  段和在桌子下踢踢夏威:“為嶼好像不太對勁。”
  夏威滿不在乎:“他就那樣,人來瘋。”
  段和嘀咕:“靠,他刷的是我哥的工資卡,我哥一個月的工資給他刷兩次就沒了。”
  柏為嶼敬完楊小空敬樂正七,敬完樂正七敬夏威,敬完夏威要敬段和,段和捂著酒杯,“留一個人開車吧。”
  柏為嶼嘿嘿傻笑:“也對也對,來來來,段和留著開車,小的們給我接著喝!”
  楊小空擱下筷子,用濕毛巾擦擦手,起身扯住柏為嶼:“為嶼,陪我去上個洗手間。”
  柏為嶼一臉鄙視:“小學生啊你?自己去。”
  楊小空不由分說,拖著他就走。
  柏為嶼一路罵罵咧咧:“沒用的東西,撒尿還要人陪?長不大的咩咩……”
  楊小空把他拽進洗手間推到單間裏,反手關上門:“你怎麽了?”
  “我怎麽了?”柏為嶼納悶。
  楊小空點起一支煙,眯眼對上他的眸子,“還沒動筷就不要命的喝酒,這麽想醉死?”
  柏為嶼漸漸地收斂笑容,“我才喝了半瓶紅酒,你別神經過敏。”
  楊小空呼出一口煙霧,扳過柏為嶼的腦袋,額頭頂著他的額頭,“為嶼,不管發生什麽事,喝酒不能讓你高興起來的,和我說吧。”
  一種昏天暗地的劇痛驟然湧上心頭,柏為嶼怕自己會當場掉下眼淚,趕緊偏開臉,泄憤似的狂踹一頓門板,而後一屁股坐在馬桶上,兩手抱著腦袋,使勁忍住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忍得額上青筋微跳,緩了幾分鍾後,悶聲悶氣地說:“我和他分手了。”
  “為什麽?”
  “他和別人好了。”
  “誰?”
  “武甲。”
  楊小空咬了咬牙,睫下恍惚有水光閃動,毫無意識地把剩下半截子煙捏碎了,他單手攬過柏為嶼的肩,另一手攏進對方潮濕又柔軟的短發之間,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別傷心,誰缺了誰都照樣活,你還怕找不到更好的嗎?”
  柏為嶼用手背一擦鼻子,逞強裝的很不屑,啐道:“我才不傷心!”
  段殺陪武甲去診所掛吊瓶,因為前一晚撕開了這十幾年的薄紗,兩個人都很不習慣,能搭上的話越發少了。休息室裏照樣沒有人,電視的聲音聒噪不休,段殺盯著電視發呆,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尤其是過了八點半後,隔幾分鍾就看看時間,武甲問:“你有事?”
  “沒。”
  “急著走?”
  “沒。”段殺又看了眼時間。
  武甲好笑,故意把輸液器調慢些,“掛完這瓶大概要十點半了,既然不急就陪我等著吧。”
  “嗯。”段殺焦躁之情難以掩蓋,踱到門外去抽了支煙,再一看時間,九點多了!他倒是不怕柏為嶼真的會去放火,諒那小子喊得囂張也沒膽量幹,但到底顧忌什麽,不得而知。思來想去,他回到休息室,硬著頭皮撒謊:“我單位有點事……”
  武甲看透了他,追問道:“什麽事?”
  “那什麽……呃……”
  “今天看到你就想問了,頭上的傷怎麽弄的?”武甲唇邊帶著戲謔的笑意。
  “走路撞到電線杆。”段殺想也不想。
  “自己撞的?”武甲玩味地拉長尾音。
  段殺被看得發毛,忽地坐下來輕輕握住他的指尖,醞釀片刻,說:“我和柏為嶼談分手了。”
  “然後?”
  “還有些事沒弄清楚。”
  “然後?”
  段殺答不出個所以然來,捫心自問,他真慶幸自己掏不出六十幾萬賠給柏為嶼,巴不得永遠賠不起,永遠不要斷幹淨。可他現在和武甲算什麽?朋友不是朋友,戀人不是戀人,他對這個人沒有任何齷齪的欲望,哪怕這樣曖昧地拉著對方的手都心虛。
  武甲等了很久也沒得到答複,諒解地一笑:“有事就趕緊去吧,別耽誤了。”
  段殺慚愧地點了點頭,風風火火往回趕。
  到家已經快九點半,柏為嶼沒有鬧事,他喝了不少酒,打個赤膊靠牆呼呼大睡。
  家裏保持著昨晚的一片狼藉,沙發新潑上了牛奶,完全不能睡人了。
  段殺洗漱完,靜悄悄躺在床的另一側。柏為嶼蜷成一團,隻露了一個後背在他麵前,籠在清冷涼薄的月光之下顯得異常寂寞而無助。他側身看著,心裏一抽一抽地疼,遭了催眠一般抬手輕握對方的肩膀,順著那赤 裸的脊梁從上往下撫摸,掌心觸及到熟悉且美好的肌膚,一寸一寸他都吻過,一寸一寸都曾留下粉紅的印記。
  他撐起身偷偷地看柏為嶼沉睡的側臉,柏為嶼把額頭上的紗布扯掉了,明顯是扯得太粗心,剛結的嫩痂被扯下一小塊,往外冒出幾顆血珠。
  段殺用指尖觸了觸那血珠,發現已經幹了,他吻吻柏為嶼的眼角,唇下的睫毛有些潮濕,正想再吻吻對方的臉頰,驟然清醒:我在幹什麽呢?
  僅存的一絲可憐的理智勒住他想擁抱對方的衝動,他的鼻尖莫名地酸澀難抑,收回手,逼迫自己閉上眼睛進入睡眠狀態。
  就這麽安安穩穩地睡了一晚,天亮後柏為嶼醒了,兩個人麵麵相覷了幾秒,柏為嶼一拳捶向段殺眼眶,段殺瘁不及防,咕咚一下栽下床,還沒緩過神來,柏為嶼又操起床頭燈劈頭蓋臉地給了他幾下:“我 操 你祖宗十八代,你個賤種,欠了老子一大兜錢沒還清,你他媽就是一欠了嫖資的窮光蛋,別以為自己是情聖!離我遠點!”
  柏為嶼泄完憤,將七零八落的床頭燈一丟,“錢湊齊沒有?”
  “……”
  “說話!你大爺的!啞巴了?”
  “沒。”
  “去借去搶去偷!快把老子的賣身錢還來!”柏為嶼狂踹他幾腳,還不解恨,又比了兩個中指,然後自顧自刷牙洗臉,順手把段殺的刮胡刀牙刷丟進垃圾桶,拎上鑰匙出門去吃早餐。
  家裏已經亂無可亂,再怎麽打砸摔也不會比目前更糟糕了,段殺動手稍微收拾收拾屋子,衝了個冷水澡,沒有刮臉便照常去上班。
  遺憾,等他下班回家,早上才收拾好的地方又遭殃了,更要命的是,床也不能睡了——柏為嶼用油性簽字筆在床單上劃了一條三八線,然後往段殺睡的那一半撒了一泡尿。
  段殺本來不知道那是什麽,摸了一把水漬,聞了聞,確定是尿後,想發火發不出來,倒是有點想笑。
  白左寒的姐姐這天突然心血來潮打電話給弟弟,說想借十萬買一支股票,這一點小錢白左寒完全沒放在心上,想也不想便應允了,打算趁上課間隙到校門外的櫃員機上辦理自助轉賬,可恨的是,剛走出校門就看到了方霧陰魂不散地靠在車門邊抽煙。
  方霧一見他就死皮賴臉地纏上來,滿臉堆笑。
  對待無處不在的蟑螂:
  A:照死了打
  B:無視
  白左寒做了三秒選擇題,最後選B,繞過他就走。
  方霧跟在他身後問:“左寒,你今天怎麽沒開車?這是準備去哪?我送你吧。”
  白左寒加快腳步拐進巷子裏,一聲不吭。
  方霧緊隨其後,自言自語:“這條街沒什麽變,以前我也老在校門口等你,然後一起去吃飯,你看,那家店還在……”
  白左寒忍無可忍,扭頭恨聲道:“姓方的,你整天厚著臉皮跟蹤我,到底想怎樣?”
  “我就想看看你。”
  白左寒也不分場合,直接爆粗口:“你神經病!看夠沒有?看夠趕緊滾!”
  方霧問:“就算我們不能複合,做朋友總可以吧?”
  白左寒簡潔地回他兩個字:“不能。”
  “為什麽?”方霧不依不饒。
  白左寒冷笑,緩聲說:“我怕我男朋友吃醋,懂嗎?懂了就滾遠點。”
  方霧落寂地笑了笑,果然站在原地不動了。
  銀行就在巷口,白左寒心煩意亂地走到門外櫃員機插進卡,輸入密碼,一查餘額,不料櫃員機屏幕一閃,顯示出的餘額當即將他嚇得手腳冰涼——賬戶空了,憑空消失三百多萬!他退出卡確認自己沒有拿錯,又塞進櫃員機反複查了幾遍,餘額一分錢也沒有多起來。
  方霧見他臉色劇變,關切地上前幾步,問:“左寒,你怎麽了?”
  白左寒沒心情罵人,抽出卡,抹抹一頭的汗,站在路邊絞盡腦汁回憶自己近期什麽時候提過款,頭頂一輪火紅的太陽卻猶如置身冰窟,想了半天也沒有結果,於是驚怒交加地衝進銀行大堂和櫃台小姐理論起來。
  三百多萬不是小數目,櫃台小姐極其重視,麻利地敲鍵盤查記錄,還不忘軟聲勸道:“白先生,您先別急。”
  白左寒嚷嚷:“我能不急嗎?卡一直都在我身上,密碼也沒有外泄過!這到底怎麽回事?”
  方霧跟前跟後,總算看明白了情況,好聲好氣地安慰:“左寒,一點小錢而已,就是真丟了也別急成這樣啊,我馬上轉一筆錢給你就是了……”
  “擺什麽闊啊你?給我閃開!”白左寒厭煩地甩開方霧,摁了摁太陽穴,頭疼的厲害。這是他唯一一個上萬存款的戶頭,之所以錢這麽集中,因為他還沒有傻到把錢存銀行吃利息的地步,私人的錢都是投資在股票或房產之類的地方,而這張金卡裏的錢有一大部分是工程周轉款,隨時需要急用!沒了這錢,得趕緊賣掉好幾支股票補進去以防萬一。
  櫃台小姐語速流利地說:“白先生,您的錢十幾天前分兩筆轉到了別的賬戶……”
  白左寒一捶櫃台,“我根本沒轉過!”
  櫃台小姐反應迅速:“那就是有人盜走了您的存款,我已經叫大堂經理過來了。”
  “大堂經理頂屁用?馬上報警!”白左寒火冒三丈。
  方霧拍拍他的肩:“既然是轉到別的賬戶就好查了。”轉而問櫃台小姐:“那是誰的賬戶?”
  櫃台小姐答道:“楊小空。”
  白左寒麵部肌肉僵硬地抽動,嗓音低了許多分貝:“什麽?誰?”
  櫃台小姐重複一遍:“楊小空。白先生,你認識這個人嗎?”
  這回方霧沒有說話,看笑話般眼神揶揄地瞥了白左寒一眼。
  白左寒扶著櫃台往旁邊靠了靠,灰白的臉色慢慢變得鐵青,“別,別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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