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兩隻前夫一台戲 作者:電線

來源: yuqing 2011-02-07 17:22:52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7284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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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兩隻前夫一台戲yuqing2011-02-07 17:17:59
展大俠?真英雄?

  此後,小娘舅和三公子便隔三岔五上我家來如此這般給我安胎一番,安得我驚心動魄,覺著將來肚中這娃娃必定不是生出來,而是嚇出來的。

  且說今日好容易此二人不登門,我一時起了興致尋了小姨娘陪我去逛瘦西湖。原以為如今暑熱漸炙,逛湖的人會少上許多,不成想今日湖邊倒有個把和我一般有閑暇意趣的人三三兩兩亦在賞暑。有人源,便自然有些流動的小挑攤在湖邊招徠生意,譬如賣風箏賣糖人賣豆花什麽的。

  小姨娘扶了我,我扶著圓滾滾的肚子,二人不時說說話賞賞景,不知不覺已繞了大半湖,腳上有些酸,我隔著湖麵眺了眺對岸,但見柳蔭正好,樹下有幾顆喜慶圓蹲的大石頭,正可坐著歇歇腳避避陽,遂提議過去,小姨娘自然附議。

  二人正拾階而上預備過那二十四橋,不妨一個人從我身邊急驚風般一躥而過,一個賣豆腐腦的小販挑著兩肩沉甸甸的豆花攤兒在後麵急追,邊嚷嚷著,“哎!你還沒付錢呢!”

  那橋麵本來不寬,哪裏容得下這般推搡,但見那滾滾燙的豆花便要潑到我圓溜溜的肚皮上,我一時不知如何動作,小姨娘亦傻眼了。

  在此安危一線之間,不妨一人如蛟龍出水一般憑空躍出,一下點住了那小販的穴位,抬腳利落將那將灑未灑剛剛要灑的豆腐腦攤子給踢入湖水之中,動作幹淨漂亮,毫不拖泥帶水,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時,已穩穩當當地扶住了我,“小姐可還好?”

  我總算回過神來,摸了摸肚子,籲出一口長氣道:“好俊的身手!”

  憑心而論,我瞧了這近二十年武戲,此人武功乃是我瞧過最上乘的,那個九州戲院的當家武生若與他一比,豈止是相形見絀,簡直是雲泥之別。而且,他還會點穴!我可是第一次瞧見活生生的人點活生生的人穴道,而且真的點了以後便如書上所說一動不動,真真叫我大開眼界發自肺腑地由衷欽佩。

  再一細看,此人竟是裴衍禎的手下,我瞧見過兩回的那個捕頭,好像叫做展越。人才呀人才!果然姓展的捕快都是高手,古有展昭,今有展越,真真一脈相傳。

  小姨娘此時才回過魂來,連連對他道:“多謝壯士搭救,多謝壯士搭救!”

  展越見我無事,便立刻放開扶著我的手規矩退到一旁,抱拳作了個揖道:“展某恰巡查到此,職責所在,無須言謝。”又轉而對我道:“小姐如今有孕在身,須多加小心,展某告退。”再一抱拳便轉身待走,不妨瞧見那個滿麵心碎欲絕盯著零落成泥碾作塵飄散在湖麵的豆腐腦兒小販,抬首便唰唰解開他的穴道,從袖兜裏掏出一錠銀兩遞與他,道:“多有得罪,隻是此處橋小麵窄,往後你若要過湖可行一旁大橋,這銀子便權當賠資。”

  那小販接過分量十足的銀子,一時悲極生樂,遂連連點頭,滴溜溜轉了轉眼睛,看著展越的穿戴忙道:“官爺說的是,官爺說的是。”

  展越一揮袖,頭也不回便走了,留下一個幹脆爽利的背影。

  此乃真英雄!身手矯健、鋤強扶弱、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耿直不多言,正是我心目中的好兒男。

  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當下便生出一個念想……

  聽聞女子有孕在身時,所聽所見所思所慮都對腹中的娃娃有深遠的影響,娘親日日對著誰,將來娃娃生下來便肖似誰,我已委屈下嫁過兩個小白臉兒,若再生出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白臉兒來,真真是此生無望,叫人抱憾終身。

  這展越大俠瞧著功夫絕頂好,也沒有讀書人那些拐彎抹角的心思,若是常常對著他,順帶日日見他打一套拳,與他聊聊傳聞中的江湖軼事,想必對腹中娃娃大有裨益!

  此乃我平生第一次生出想與人結交靠攏之想法,而且十分之迫切。

  懷著這個念想,我歡欣雀躍和驚魂未定的小姨娘回了家,連帶腳上步履都輕快了許多。

  孰料,剛到門口還未下車,便見著裴府的馬車疾馳而來,車未停穩,裴衍禎已迫不及待一躍而下幾步跨至我麵前,伸手便來攙我,“妙兒,可有驚著?”一邊問著一邊蹙眉上上下下細細看了我一遭。

  我此時心情正好也沒有那許多忌諱,遂撐著他的掌心,一個借力便跳下了車,裴衍禎定是聽了展大俠的匯報方才來探望我的,想來也是一片好意,遂溫言安慰他,“沒事沒事,你放心。”非但無驚,倒有喜,可謂意外收獲。

  裴衍禎見我撫著圓圓的肚子衝他笑眯眯,方才鬆了口氣,泛白的唇色慢慢恢複了一絲血色,向小姨娘問了聲好便扶著我向裏走,那審慎的態度倒像我爹對那些瓶瓶罐罐的葉子一般,叫我有些不自在。

  遂與他搭話,“裴大人,不知衙門之中餉銀如何?”

  裴衍禎轉頭看了看我,道:“我的俸祿過去皆是如數交予妙兒保管,妙兒應是最清楚不過,怎會有此一問?”

  “呃……不是說知府的餉銀,我是問捕頭們的薪餉。”

  展大俠在衙門裏當差,我若想時常見著他怕是不容易,我以為,同樣是當差,何不將他請來我們沈家當差?我們沈家也算是大戶人家,給我們家做名護院應也不算埋沒了他,當然,自是不能叫人隨隨便便無緣由就蹬了裴大人跟隨我們沈家不是?

  自小,爹爹便告訴我們“以情動人”不若“以錢動人”來得快捷有效。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現下向裴衍禎打聽好展大俠的薪餉,明日派人去和展大俠提個翻倍的價,不曉得能不能將他請來。

  裴衍禎一頓,立刻善解人意道:“妙兒可是想酬謝展越?無妨,我自有重金相謝。妙兒無須操心,在家多多靜養方為正事。”

  我覺得小娘舅平日裏善解人意均叫人熨帖妥當,今日這善解人意卻解得不甚好。隻是,他這般一說,我卻不好再巴著他追問了,隻好另謀辦法。

  不過一個時辰,裴衍禎前腳剛離,宋席遠後腳便到。我素來心軟,看著他們這樣錯過連麵都沒能照上一眼難免有些惋惜,遂道:“宋公子來晚一步了。”

  宋席遠立刻如臨大敵滿麵緊張,“啊?妙妙,你和裴大人重修舊好了?都怨我知道得晚了,都怨我!可是,我一知曉你遇險便立刻快馬加鞭趕了過來,看在我這一片癡情的份上,妙妙你無論如何不能這般對我。”

  看他這樣著緊裴衍禎,我十分感慨,端了碟糕餅給他,安撫道:“你放心,沒有重修舊好。”

  宋席遠立時三刻神清氣爽了許多,拉了我左右看了一遍,確認無恙後,喜滋滋瞧著我隆起的腹部道:“妙妙,近日裏我給閨女想了個好名字,喚作宋宛唐,我們宋家到了這輩,閨女排的是‘宛’字輩,而這‘唐’字便大有講究了,既諧音‘糖’又諧音‘塘’。當年,我第一次見著你,你在吃糖,第二次遇見你,你落入水塘。宿命啊宿命,這就是你我二人宿命中的‘唐’。”

  “果然很宿命。”我幹幹蹦出一句,“不過這孩子怕是用不到這個宿命的名字。”

  “為何?”宋席遠麵色一顛簸。

  “因為他不姓宋。”我實話實說。

  “難道姓裴?”宋席遠立刻猙獰了許多。

  我心平氣和與他道:“不是,姓沈。”這孩子既被太醫鐵口直斷與裴家宋家皆無關聯,往後還得仰仗他外祖父出資讓他吃穿無憂練武習文,自然得姓沈。

  宋席遠聞言,悶了悶,之後坐了一會兒老陳來報說各櫃麵掌櫃等著報賬方才地離去。

  第二日我打點了些銀兩,順順當當打探到了展大俠的月俸,也托人委婉表達了雇傭他來沈家做護院的意向.

  展大俠果然爽快,當下想也不想,便一口拒絕了。

  我心下十分歡喜,更覺著自己沒有看走眼,這展越果然是個忠良之輩,所謂忠臣不侍二主。當然,我更相信以沈家的財力,拿著白花花的銀錠磨鐵漢,總有一天可以磨成繡花針。是以,又將俸銀翻了一倍。

  今日一早我便坐在前廳等人回複,不想沒等著日盼夜盼的展大俠,倒是等來了兩日不見的小娘舅。

  不知是正要去公堂還是剛從公堂下來,裴衍禎一身朱砂官袍還未褪便踏了進來。我滿心期許地向他身後望了望卻沒瞧見展越。

  “妙兒可是在等誰?”

  我回身,但見裴衍禎揚了揚眉尾正瞧著我,一襲朱砂豔色襯得他益發潤如白玉,豐神毓秀,叫我生生一怔,不曉得該說些什麽,幸得腹中娃娃翻身踹了我一腳,方才將我震了回來,大義凜然地收回放在裴衍禎麵上稍稍長久了些的眼光。

  一時不免反思自己近日裏是不是吃小娘舅燒的醋溜白菜吃多了,酸醋入腦,竟會突然覺著斯文人其實瞧著也還襯眼,完全違背了自己篤守一十又九年的信仰,罪過罪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幸得我馬上便轉了回來。

  正心中思過,卻不妨見裴衍禎看著我忽地蕩開一笑,眉目舒展,柳絮過輕舟一般悠悠飄散,不著痕跡走近了兩步,“妙兒~”

  那聲音真真是個如水將化循循善誘。

  此乃正宗裴氏流收妖化敵大法。
知情人?湖中魚?

  我心下一警覺,旋即稍稍側開身子,道:“裴大人來得正好,我有件事正欲與你打商量。”

  “哦?何事?”裴衍禎低頭撫了撫袖上紋路,漫不經心道:“若是展越一事,便不必商量了。”

  “為何?!”我猛一抬頭急急問道。我記得回回遇事裴衍禎太半皆是順著我的,過去看在我是她娘子的份上,現如今看在我是他表外甥女的份上,作為一個長輩便處處謙讓包容我些,怎地今日這般決絕?

  裴衍禎淡淡看了看我,“妙兒重金相聘展越可是為了酬謝?”

  “不光為此,我想要日日都能瞧見展大俠。”我急得一下便將心裏話脫口而出,一說完我便悔了,後悔自己說得太直白了,我此番舉動無異於挖牆腳,既是要奪便該婉轉地奪,這麽直白地說出口,未免顯得有些強取豪奪,攔路搶劫一般不地道了。

  “哦?日日想見?”但見裴衍禎眼睛一眯,將幾個字放在嘴中慢悠悠嚼了嚼,似笑非笑。

  “我曉得這叫你有些為難,但是,衙門裏人才輩出,想來也不缺這一兩個捕快吧?而我如今行動不便,著實須個把功夫好的護院隨身跟著,不知可否通融一下?”我將話說得圓潤些,試圖亡羊補牢叫裴衍禎覺得我不是和他搶人。

  裴衍禎越過我看了看院外的風景,半晌,方才悠悠道:“倒也不是全無轉圜商量之餘地。”

  “怎麽說?”我就知道,裴衍禎最是好說話!

  但見他不緊不慢收回眼光,望進我殷殷企盼的雙目中,緩緩開口,“妙兒若是哪日能日日時時皆想見著我,我便將展越派與沈家做護院。”

  這……

  “你二人在作什麽?”我正楞著,不妨聽見耳畔傳來一個聲音,轉頭,卻是宋席遠站在花廳門檻外,雙眉緊蹙,手中折扇一敲門框,“啪”地炸出一聲響。

  我低頭,卻見我雙手正抓著裴衍禎的袖肘處,離得近得不能再近地傾身向他,裴衍禎正脈脈垂首看我……想來是方才我為著展越之事一時激動竟不知何時抓住了裴衍禎,自己亦未知覺,現下叫宋席遠瞧見,難免要做些曖昧不當的聯想。

  我趕忙鬆開裴衍禎,避開一段距離,果斷對宋席遠撇清道:“沒什麽,什麽也沒有,我不會對你的衍禎做什麽的!”

  “我的?”宋席遠一怔。

  “誰的?”裴衍禎一頓。

  了不得!我一時著緊,竟將真想袒露了出來!他二人本來情意隱晦在心,自以為瞞天過海,這下卻叫我看出來,可不得著惱!這可怎麽圓才好?

  我忙道:“我什麽都不曉得。”說完又覺著自己越抹越黑。

  “你不曉得什麽?”宋、裴二人雙目炯炯陰沉盯著我,異口同聲。

  我低頭撫了撫肚子,隻當充耳未聞。

  “妙妙。”宋席遠折扇一展,聲音又低沉了兩分,平日裏見慣了他嬉皮笑臉,何曾見過他這般麵帶霜寒,聲音凜冽。

  我雙眼一閉,豁出去道:“你們放心,我雖看出一點……一點點你二人隱晦禁斷之情,但是我沈妙又豈是多嘴之人,斷然不會往外說與第二人聽的,況且,我真的隻瞧出一點點,很少的一點點……”

  我捏了小拇指比出蚊蟻還小的丁點,堅定撇清。

  “禁斷之情……?”裴衍禎麵色由疑變驚又轉怒,既而腮骨動了動,竟是咬牙切齒,長袖一拂,雙目閉了閉,別過頭去,一臉我多看我一眼便會忍不住殺人滅口的樣子,驚得我不行……

  宋席遠手中折扇“吧嗒”一聲跌到地上,扇釘脫落,一把扇子好端端散成片片,看這下場……想來也是把知曉內情的扇子……

  “妙妙,我有時真想挖個坑將你埋了,大家清淨!”宋席遠麵無表情吐出一句話,毫無遮攔地表達了被人揭曉真相的惱羞成怒。

  他二人這般形容駭得我生生退後了兩步,正待喊綠鶯,卻聽宋席遠猙獰問我:“你從哪裏瞧出這所謂的‘一點點’?!”

  我被困在桌子和他之間退無可退,低聲訥訥,“就是……就是秦楚館那遭……你吃小娘舅的醋……小娘舅吃你的醋……你們……你們皆喜男風……”

  裴衍禎伸手直捏眉心,一撩衣擺坐了下來,信手端起一旁的茶碗要喝。

  “別!”我伸手攔他,他方才低頭一看,這送到嘴邊的不是茶碗,是我爹爹前日裏起興剛買的一個小魚盆,若非我好意相阻,他險些便要吞魚自盡了……

  宋席遠繞了花廳來來回回疾疾走了兩圈,最後站定,對著廳首供著的一尊慈眉善目的觀音小像入了一會兒定,胸口仍舊起伏不定。

  瞧他二人這般模樣,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不妨腹中娃娃連連蹬了我兩腳,頗有少林奪命懷心腿之風,踹得我一個腿軟,“哎唷。”一聲,扶著桌腳便想蹲下來。

  “妙妙!”

  “妙兒!”

  二人異口同聲同時回身,一左一右扶著我小心翼翼在圈椅上坐下,宋席遠一下一下輕撫我的背,裴衍禎蹲下身蹙眉看著我的麵色,“怎麽了,妙兒?哪裏不舒服?我這便去請大夫。”

  我喘了兩下,回過氣阻攔道:“沒事。”指了指腹部,“就是這娃娃踹得狠了些。”

  他二人方才稍稍緩過麵色,一舒氣抬頭卻又不妨瞧見對方眼睛,立時三刻皆一臉嫌惡別過臉去,唯恐多看一眼便會長針眼一般。

  裴衍禎凝了好一會兒氣回身對我肅穆道:“妙兒,你想太多了。我和宋公子毫無交情,過去沒有,如今沒有,將來也斷不會有!”

  宋席遠更是一字一頓堅定道:“妙妙,裴大人如何我不曉得,我宋席遠從不喜男風!再與你重申一次,那日,我隻是和人做生意,給程老板點的小倌!”

  “現下,你可相信?”裴衍禎又問。

  我怯怯看了他們一眼,但見他二人皆雙目欲裂瞪著我,滿臉我膽敢說半個“不”字就將我直接拖出去用虎頭鍘哢嚓了事的表情,心下抖了抖,小聲道:“信,我相信。”

  “真信?”宋席遠就差拿契約叫我當場簽字畫押了。

  “真信!”我滿口信誓旦旦,心中又不免轉了幾個彎,既然他們二人非有禁斷之情,那之前種種……難道……

  罷了,做人貴在難得糊塗,弄得那麽清楚不過勞命傷神。

  這日他二人得了我的反複保證,方才義憤填膺地摔袖離去,難得地同仇敵愾。

  我悻悻唱了回白臉,樂得兩日無人登門攪擾,好不悠閑。隻是這展大俠之事卻是無望了,叫我難免惆悵,腹中娃娃又像吹糖人般呼呼地大起來,讓我四處閑晃不得,人多處更是去不得,唯剩一項事情可做,那便是釣魚。

  其他事我不敢說有什麽天分,隻這釣魚一項卻還是有些天賦異稟,但凡甩竿,不出半盞茶的工夫必定有魚兒上鉤。一般我將魚兒提溜上岸瞅瞅是紅是白,便立刻讓綠鶯給放生回去。左右家裏不缺這一兩尾魚吃,不過圖個垂釣的樂子。

  今日我在瘦西湖畔將將不過坐了一炷香便釣了兩尾一紅一白之錦鯉上來,當下放生時聽得一旁亦在垂釣的老伯道:“夫人好釣技,好心腸!”許久沒聽人誇我了,不免一時心花怒放,心下滿足不已,口中矜持地承認道:“哪裏哪裏。”

  心花正開到一半陶醉處,不妨聽得不遠處楊柳枝下有人“嗤”地一聲笑,旋即疏疏陰涼下步出一人,朗眉星目,皓齒熠熠,一身銀灰衣裳,乍看素淨,再看卻通體隱有華貴之傲氣。

  但聽他道:“小姐這是在釣魚還是喂魚?”

  我正待回話,又聽他不屑道:“這般喂魚,小姐不嫌費事了些?”

  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此人言下字字現嘲諷,分明是說魚兒之所以愛咬我的鉤,隻因我不殺它們,權當得頓免費吃食,何樂而不為。

  我當下一個不樂意,道:“一點都不費事。我樂意如此,聽公子這般說法,想來技藝高超,不若也喂一回我瞅瞅?”

  那人挑了眼尾居高臨下睥睨了我一眼,道:“小姐既下戰貼,焉有不接之禮?今日我便與你比試一回可好?”

  “甚好。”此人氣焰囂張最是叫人鄙夷,正該壓壓他的目中無人。

  那人眼珠一轉,又道:“既是比試,便有輸贏,須壓個注才有意趣。”

  “好。”我篤篤定是贏的,自然爽快應他,“你要賭多少銀兩?”

  他瞧著我八月半溜圓的肚子,莫名其妙綻出一笑,道:“不賭金銀,就賭一問,小姐若輸了,隻需回答我個問題便好。”

  這話聽著叫人十分地不舒坦,從頭發尖不舒坦到腳趾縫,非但盲目自信到武斷,還用施恩一般的口氣說出,真不曉得是哪家放出的公子哥兒,這般沒見過世麵。

  我抬眼瞧了瞧他,“如若我贏了可怎麽辦?”
萬萬歲?娃娃爹?

  我抬眼瞧了瞧他,“如若我贏了可怎麽辦?”

  那人垂眼瞥了瞥我,甚慷慨道:“你若贏了,我不與你計較便是。”

  我一時頓覺喉頭有些噎住……如今這世道,真真個兒叫人痛心疾首,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還保不齊哪日冷不丁便遛躂出匹驢子來,譬如現下,我瞧了瞧這匹非我族類,順了兩口氣道:“可要我謝恩?”

  那人彎身取過我身旁閑置的一根魚竿,撩了袍裾便坐下,一本正經道:“大恩不言謝。不必多說,現下便開始吧。”

  什麽叫蹬鼻子上臉?這便是蹬鼻子上臉!給個梯子,他還真就往上爬了。如今的公子哥兒呀……幸得我沒再嫁,不然萬一遇著這麽個主,還不得被活活噎死。

  由此,我倒生出種劫後餘生之慶幸,加之我如今肚子大了,肚量難免一並大了許多,遂不與他計較,甩竿便與他比試開來。

  一旁垂釣的老爺爺皆興致勃勃聚了過來瞧我們比試。三月的瘦西湖正是婉柔恬靜時,一汪碧水平滑如鏡,倒映著兩岸抽枝嫩柳,倒有那麽兩分美不勝收的味道,我閑閑握著釣竿,眯眼時不時瞧瞧遠山近水,時不時瞧瞧浮標,眼光略過時,卻不意瞧見那人正陰惻惻瞅著我,滿目盡是不屑和判究,不曉得在想些什麽深奧的事。真是個怪人……

  我鄙夷收回眼光,但見遠處纖細釣線下浮標輕輕動了一動,正是有魚靠近了,我立刻屏息凝神等著魚兒一咬鉤便收線,不妨卻見水麵處倏地落下一枚小石子,登時起了幾圈漣漪,平靜被打破,魚兒最經不起嚇,這一動蕩自然便跑了,我一時氣極,不免懷疑有人使詐,左右看了看,但見那人紋絲不動坐在岸邊,一臉正人君子的模樣,四下觀賽的老伯伯們惋惜地替我連連搖頭,我轉念一想,若是此人投的石子,岸邊這麽多雙眼睛替我瞧著,肯定當下便出了紕漏,想來是斜對岸的一群小童打鬧玩水漂打偏了。

  正待靜下心來繼續等第二隻魚時,卻聽得那邊“嘩啦!”一聲出水響,正是那人順順當當提溜了一尾通身火紅的錦鯉收線甩到岸上。

  但見他瞧了瞧在岸上驚惶撲騰的鯉魚,得意一笑站起身,居高臨下道:“你輸了。”

  我眨巴眨巴眼。四下看官見勝負已定皆一個兩個散了去。

  那人理直氣壯直白道:“敢問沈小姐這腹中胎兒是何人之子?”

  他竟然認得我?我雖然名號在外,但揚州城內曉得我長得是圓是扁的人其實並不多,況且,我但凡外出還遮個紗巾掩麵,譬如現下……

  “怎的?”那人一抿唇角,“沈小姐不願回答?莫非不願認賭服輸?”

  我幹幹一笑,“怎麽會。”應道:“既是我腹中胎兒,便自然是我的孩兒。這位公子玩笑了。”

  那人眉毛一皺,顯而有些生氣了,“我問的是這胎兒生父。”

  我亦生氣了,哪有人光天化日之下這般問人,“說好隻一問,這已是第二問了,莫非公子想出爾反爾?”

  我正和這橫眉倒豎的公子哥兒對峙著,卻不妨驀地瞧見幾條黑影,像是土行孫一般不知從哪裏嗖嗖嗖躥了出來,瞬間將那公子哥兒護得鐵桶一般嚴實。

  幾乎同時,聽得一聲高呼:“揚州知府裴衍禎率揚州大小官員鄉紳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行人浩浩蕩蕩奔了來齊刷刷跪在那公子哥兒麵前,烏壓壓一片,為首一人官服帽正,不是裴衍禎卻是哪個?他身後除了一撥兒烏紗帽外,還有兩個身影不容我錯視,正是爹爹和宋席遠。

  我瞧了瞧那氣焰囂張的公子哥兒,再瞧了瞧跪在地上低眉垂目的眾人。

  陛下?吾皇?

  原來這公子哥兒竟是皇宮大內放出來的皇帝大人,難怪囂張至廝,真真是個如雷貫耳!但見他瞧著諸人,眉毛輕輕抬了抬,麵無表情抿了抿唇角。

  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扶著圓滾滾的肚子慢慢一點一點跪下,“民女沈妙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順便掐了一旁嚇傻了的綠鶯,那丫頭方才撲通一聲跪下。

  跪了足有半盞茶,我的老腰險些便要撐不住時,方才聽得頭頂一個聲音高高在上漠然道:“都平身吧。”

  “謝陛下。”一幹人等紛紛利落起身,我卻快不得,隻能扶著肚子在綠鶯的攙扶下一點一點站起來,眾目睽睽下做坦然狀嫻雅斂眉。

  聽得裴衍禎恭敬俯身道:“衍禎不知陛下聖駕降臨,未有遠迎接駕,萬望聖上恕罪。”

  皇帝陛下麵色一轉,親切道:“朕此番南巡本不欲鋪張攪擾地方百姓,遂未通知諸位卿家,愛卿何罪之有。”一邊伸手和藹地將裴衍禎扶起。

  裴衍禎道:“謝陛下。”語氣誠懇真摯,發自肺腑。

  二人這君臣和睦的一問一答,真真是個一派祥和歌舞升平,完美地展現了朝廷的和諧融洽。

  皇帝陛下信手揮了揮,那些圍攏他的土行孫便一躬身子散了開,遁地有術一般倏地消逝殆盡,真真是個來無影去無蹤,叫人歎為觀止。

  但見皇帝陛下眼光一掃,掠過眾人,停在爹爹身上,笑得其樂融融道:“沈謙,朕記得你過去和秦大人說自家獨女貌陋粗鄙、腳大且無德,今日偶見沈小姐,朕以為,你未免謙虛過頭了些,你說是也不是?”

  爹爹垂頭拱手坦蕩道:“陛下謬讚,草民以為凡事先有比較才有定論,今日因著小女身旁跟的是個粗笨使喚丫頭,陛下自然會覺著小女尚且過得去,如若一旁站的是貌雅德馨的淑妃娘娘,小女怕不是便要被比到地裏頭去了。”

  聞言,皇帝陛下但笑不語,不知是個什麽心思。

  難為這真龍陛下記性這般好,當然,我以為但凡小心眼的人記性皆好。當年,主持選秀的秦大人曾婉轉向我爹爹轉達過希望沈家將我送入宮中選秀之意,大概爹爹瞧出我是塊不爭氣的料,既無狐惑魅主的資質,亦無勾心鬥角的天賦,送進宮去怕不是沒得寵先失寵,遂以我無貌無德為由推諉了此事,不想一恍多年,這皇帝陛下竟還記得……

  人群中宋席遠眼角抬了抬,一旁裴衍禎麵不起瀾轉道:“不知聖上此番南巡可有選好下榻之所?”

  此一問倒是關鍵。好像過去皇帝但凡南巡不是住的當地官員府邸,便是住的本地富豪莊園,這般盤點盤點,這揚州城便隻有三處可選,一是裴府,剩下的便是沈家和宋家了。我爺爺在世那會兒好像就接過駕,菩薩保佑這皇帝陛下可千千萬萬莫看上我們沈家,這尾大龍我們真真伺候不起。

  聽得那皇帝悠哉道:“先皇在世之時,四度下江南,三次皆是住的沈家,猶記當年先皇曾對諸位朝臣大讚沈園之美,稱是江南春色盡收其間。”我心下一個咯噔,所謂天不遂人願,事情總是與願相違的。卻不妨皇上接著道:“我卻聽聞宋家‘個園’竹綠滿揚州,不若便暫住個園。宋公子以為可便當?”

  這個彎轉得大了些,在場諸人一時沒反應過來。倒是宋席遠反應快,靈敏一撩袍擺跪下,爽快道:“豈有不便當之說,陛下真真折煞草民。承蒙陛下抬愛,聖駕光臨,叫宋家寒舍蓬蓽生輝!正是草民幾代修來的福分,席遠謝主隆恩!”

  皇帝陛下倨傲地揚著下巴滿意地點了點,終在一行人浩浩蕩蕩的簇擁下擺尾離去,臨走時還不忘叫人拎上那條撲騰的錦鯉,順帶瞟了我一眼。

  過去三年皇帝陛下對我的大恩大德已叫我沒齒難忘,今日一遭更叫我銘入五內,看著走遠的人群,我伸手撫過一綹倒垂的柳條,怔忡失神……

  本來,若是他不問,我尚且糊塗著,今日經他這番一問,我倒是徹底曉得這娃娃的爹爹究竟何人了。

  原來,整個揚州城的大夫皆說了慌。真正說出實話的倒是那個一鳴驚人的太醫。

  太醫敢對天下人扯謊,卻斷然不敢對皇上扯謊,當初他給我診完脈不管對外宣稱是幾個月,對皇帝陛下定是據實稟報,若他對皇上說我懷胎四月,那麽無疑這娃娃便是裴衍禎的,若說懷胎二月,這娃娃便定是宋席遠的,隻是他據實診出我有孕三月,遂無人知曉這娃娃生父何人,故而皇帝陛下今日有此一問。

  隻是,為何這皇帝老爺非要揪著我這腹中娃娃的源頭刨根究底呢?

  真龍天子的心思果然浩渺又深邃,不是我等升鬥小民能揣測的。若是我能想明白,如今坐在龍椅上的怕不就是我了。
冤大頭?鮮魚湯?

  今日撞了煞星,須得去去晦氣,想來是近日裏寺廟跑得不夠勤,香上少了些。

  我琢磨了會兒,當下便喚車夫調頭去大明寺燒香拜佛。

  讓綠鶯捧了半籮香燭,我一路從大雄寶殿內的釋迦牟尼佛開始起拜,藥師佛、彌勒佛、南海觀音、四大天王、十八羅漢……挨個兒上香上過去,見神便拜,正暈頭轉向拜到不知哪位神仙處,聽得一旁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喃喃有道:“求神仙保佑我找個和衍禎哥哥一般才貌雙全的好夫君。”片刻後又補道:“讓沈家那個什麽小姐不得好下場。”

  我抬頭看了看端坐在供奉台上的神仙,不是別個,正是嫻靜親和的送子觀音,手中還抱了個穿肚兜的瓷娃娃。再轉身看了看一旁合掌虔誠祈禱的香客,是個俏生生水靈靈的姑娘家,約摸也就十七八年歲,想來畢竟年輕了些沒有我這許多人生閱曆,遂好心與她道:

  “姑娘,這座上觀音娘娘司管的是送子,若求姻緣還是隔壁月老廟裏的月下仙人靈驗些。”我想了想,語重心長又勸解了一句,“另外,據我所知,不管哪路神仙好像都隻管佑人平安,坑人害人這事兒想必是不大受理的。”

  那姑娘睜開眼斜斜瞅了我一眼,鼻子裏哼出一口冷氣,傲氣衝天道:“本宮……本姑娘有求,誰敢不管?!”

  這口氣……聽著有幾分熟撚。

  未待我琢磨出到底熟撚在何處,她已高高抬著下巴尖兒轉身離去,身後跟著一男一女,那走路的步子一看便知是練家子。頃刻,這主仆三人便消失在了香客如織的大殿裏。

  “小姐,剛才綠鶯分明聽得那人愛慕姑爺……哦,錯了,是舅老爺,還咒小姐!”綠鶯捧著幾隻金箍棒一般粗的香柱子嘟嘴嚷嚷,模樣十分滑稽。

  我順手將手上香灰在她袖擺處蹭去,低頭笑了笑。

  裴衍禎是個禍水才子、宋席遠是個風流財主,左右沒一個好的,誰叫我倒黴一前一後嫁了這樣兩個夫婿,被個思春的姑娘家咒咒也是家常便飯舉手之勞之事,沒什麽大不了。

  隻是,過去我隻是捕風捉影曉得一些,今日聽得一人親自在我麵前這般虔誠詛咒我委實叫我心裏有那麽一丁點兒不順暢,怨來怨去最是怨裴、宋兩個罪魁禍首。

  “小綠,走吧。”我大腹便便轉過身便往殿外去。

  “小姐,這香不燒了嗎?”綠鶯跟在後麵咋呼。

  “不燒了,我們買小人去。”

  “啊?小人?什麽小人?” ……

  出了大明寺,我在廟外繞了一圈,果然瞧見了擺攤子的王大仙,他那雙賊精賊精的老鼠眼自然一下便瞅見我了,本來眯縫的瞳仁一下瞪得銅錢一般大,顛顛兒熱絡道:“沈大小姐來上香?今日是要在我這兒卜上一卦兒還是買點香燭?”

  這王大仙平日裏就紮在這大明寺外,打的是算命卜卦的牌號,行的是擺攤揩油之事,別瞧他那擔子小,裏麵什麽東西都齊全,上至蠟燭香紙貢果平安符,下至紙錢冥幣小人桃木劍,樣樣齊備。本來這些東西和別家商鋪賣的無甚區別,隻是他一張嘴巧舌如簧,總能說得玄乎其玄仿若天上地下獨此一家般,不少耳根子軟的香客便被他誆了去,常常不免花雙倍的銀兩買了他家東西。雖說此人市儈了些,卻頂頂能說,天南海北什麽都能侃,彼時我初離開宋家時,常來此燒香問卦,一來二去便認得此人,若有閑悶時到他這兒聽聽段子,倒也不失為一件樂事。

  今日我卻不想聽他胡吹海侃,遂開門見山道:“給我來兩個紙頭小人,男的。”

  那王大仙四下瞧了瞧,恨不能一下捂住我的口一般戰兢脫口道:“哎喲喂,我的沈大小姐,你買便買,這般嚷嚷出來還讓不讓我做生意了?如今不比過往,現下可是裴大人坐著那知府的位子,這位爺兒斯文高雅最是見不得這些怪力亂神的,查辦這巫蠱之術可嚴了……”

  忽地噤聲一頓,怕是想起裴衍禎是我娘舅之事,眼睛滴流一轉忙補道:“當然,有裴大人這樣的父母官正是我等百姓的福祉。”

  “你莫與我說這些有的沒的,我隻問你有沒有紙人,你若沒有,我便去尋別家了。”我不耐打斷他。

  他立時三刻便道:“有,怎麽會沒有,沈大小姐要的東西,便是沒有我王大也要變個有的來。”一邊神神叨叨慎重從攤頭底下翻出個烏漆嗎黑的布包裹,一層層揭開,掏出兩個小紙人詭秘地悄悄遞與我,擺出幾根鋼針,低聲鬼祟道:“沈大小姐若是想咒哪個人隻需將此人的生辰八字寫在上麵,拿這鋼針紮這小人,包管一咒一個靈驗,紮哪兒疼哪兒。一兩紋銀一個。”

  我正拿了那小紙人左右看著,不妨聽見一旁一個青翠的聲音道:“這是什麽東西?”

  回頭一看,正是方才廟裏的那個姑娘,正好奇地睜著兩隻溜圓的眼瞅著我手上的小人。那王大仙豈有放著送上門的客人不拉攏之理,當下便對這姑娘如是這般這般如是解說了這小人的用途,那姑娘聽得兩眼興奮放光彩,當下便說要買個女的紙人。

  我默了一默,對王大仙道:“我二人合起來一並買了你三個小人,你這價錢可要算得便宜些,就十五文一個吧。”

  那王大仙割肉一般扭曲著,“您這價殺得忒狠了些,看在您也是熟客的份上,就算二十文,可好?”

  “十五文。”我一口咬定。

  不料一旁那姑娘非但不領情還拿眼角瞥了我一眼,滿目鄙夷,“錙銖必較!庸俗!”言畢,讓身後仆從丟下一錠白花花的銀兩揚長而去。

  所以說,好人做不得。

  我歎息著拿了紙人扶著肚子便走,聽得王大仙嚷嚷道:“沈小姐,您的錢可還沒給呢。”我回頭努了努那錠起碼十兩的銀子道:“不是這冤大頭一並付了嗎?”

  王大仙訕訕陪笑,“沈小姐真會借東風……”

  本來以為燒了香,晦氣多少去了些,不想車子剛在家門前停穩,便見護院大牆外赫然多出一圈板正板正麵帶煞氣的護衛,官家見我下車,忙一溜兒小跑過來道:“小姐,皇上來了,聽說夜裏要在大宅用晚膳,如今正門怕是走不得,老爺吩咐我讓您從偏門回廂房。”

  我就曉得皇帝陛下雖說住到宋家,斷不會放過揩我們沈家的油,不曉得除去這頓晚飯,此趟下江南我們沈家得墊多少銀兩進去才能叫這萬歲爺滿意……我搖了搖頭被綠鶯扶著自偏門回了房。

  凳子還未捂熱,便聽得門外有人唱諾,“皇上賜宴——”

  推門出去,但見一個麵白無須的公公站在門外,“陛下請沈小姐一並入席,沈小姐請隨咱家來。”

  我怔了怔,道了聲謝便跟著他去了膳廳,但見廳內原本的圓桌已不見,換了張長條紅木桌,皇帝坐於首位,右下首是裴衍禎,左麵是我爹爹和宋席遠,桌子上杯盤碗碟各色江南美食琳琅滿目,正中一盆熱湯正冒著氣,十分乍眼。

  我斂眉福身,“民女參見陛下,陛下賜宴不勝惶恐,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不想,如今吃自家飯菜還要做受寵若驚感激涕零狀,真真是個粒粒皆辛苦。一時後悔自己今日在大明寺外怎生漏買了一個紙人。

  一落座,便聽那主子發話了,“這魚湯剛剛上來,正是新鮮。曹公公,給沈小姐盛上一碗。”

  爹爹眉毛一抖,裴衍禎麵色一變,宋席遠指尖一動,旋即兩眼一彎笑盈盈道:“聽聞這魚是今日陛下親自捕獲的,沈小姐好福氣能得陛下親賜羹湯,不知席遠可否亦沾得一點聖光,鬥膽一求,嚐嚐這麟魚之鮮?”

  那曹公公氣定神閑地照皇帝的囑咐給我舀著魚湯。一廳之中除了湯入碗聲,半點雜音全無。

  但見那皇上和煦地看了看宋席遠,半晌,嘴角一彎,笑道:“這有何不可?曹公公,沈小姐那碗湯便先給三公子吧,再另斟一碗給沈小姐。”

  “是。”

  但見宋席遠手指纖長握了小勺,稍稍垂首文雅地吹了吹熱湯,不動聲色舀了一匙送入口中,閉眼回味了一番,再次睜眼意猶未盡道:“果然鮮美。草民居於揚州二十餘年,第一次曉得鯉魚湯也能如此美味。”接著便十分捧場地將整碗湯一飲而盡,那模樣不知為何瞧在我眼裏倒有幾分大義凜然的樣子。

  皇帝陛下得了宋席遠的奉承,笑得十分受用。

  眼睛一抬,卻見爹爹和裴衍禎皆不著痕跡盯了宋席遠麵色在看,裴衍禎想來筷子握得緊了些,骨節都有些泛白。

  約摸半盞茶的工夫,三人不知為何同時有些鬆了口氣的模樣。我莫名其妙瞧了瞧麵色紅潤如常的宋席遠,低頭默默喝自己的湯。

  來回折騰了一日,我委實有些累了,吃完這頓掛羊頭賣狗肉號稱禦宴實則沈宴的晚飯後,洗涮洗涮便上床睡了。

  不成想睡至夜半,腹中絞痛,痛得我連聲音都快發不出,一伸手打翻了床頭的琉璃盞,驚心動魄的響動引來了外間陪夜的綠鶯。

  “小姐,小姐!你這是怎麽了?快來人哪!小姐要生了!”

  一時間,丫鬟、爹爹、姨娘、大夫、穩婆……人來人往,輪番進出……

  “可是要生了?”

  “沈小姐可是吃了催產的藥草?”

  “妙兒噯……”

  “小姐,快,加把勁!”

  ……

  那疼痛初時還好,隻是一陣一陣地碾過,其後便越來越駭人,像是有人舉著把斧子將我活生生劈裂,又像是黑白無常正拿了鎖鏈拴著我拖著我,直直往下墜……

  我瞪著帳子頂,迷惘地看著那些時而模糊時而刺眼的光影晃來晃去,依稀覺著自己快要升仙時,聽得“哇!”地一聲破曉啼哭。

  石破天驚。
元宵圓?溶血融?

  “恭喜沈小姐賀喜沈小姐!生的是位小公子!”那穩婆臉上猶帶血跡,樂得合不攏嘴,小心翼翼抱了一團棉花一般又小又軟的濕圓子放到我麵前。

  我勉力伸出手用指尖摸了摸他的臉,毛茸茸的,似乎有些意趣,是以,我又摸了摸,不想,這閉著眼睛的圓圓忽地動了動,叫我鬼使神差地一眼便瞧見了那耳廓後的一顆淡痣……

  “抱出去給我爹瞧瞧吧。”我咳了咳,一開口一把嗓子嘶啞得連我自己都被驚了一跳。

  “是是是,老身這就去。沈小姐產後體虛須得好好修養。”那穩婆得了我的話,托著小圓圓樂顛顛便出了裏廂。

  “母子平安!給沈老爺、諸位姨娘們道喜!”

  姨娘們一陣雀躍,不曉得唧唧喳喳七嘴八舌在說些什麽,隻聽得我爹聲如洪鍾開口壓過諸人道:“瞧這小模樣!怎麽小得跟顆沒包餡兒的湯圓似的!”

  穩婆笑了笑,“沈老爺莫急,小公子八月出世自然不比那些足月的孩子個頭大,民間有一說七活八不活,老身本以為此番凶多吉少,不成想沈小姐吉人自有天相,竟然生得比那些足月之人還要順暢,想來小公子定是福星轉世,往後仔細調理,長大些個頭必定不輸他人。”

  “好好好!”爹爹聽了穩婆一番舌燦蓮花,似乎十分高興,爽快道:“打賞!今日人人有賞!陳婆更要重賞!”

  “多謝沈老爺,多謝沈老爺!”穩婆忙不迭的一串兒謝。

  緊接著便聽一陣“劈裏啪啦”震天雷響,想必是姨娘叫人在大門外放爆竹慶賀。我已倦極,竟覺著這綿綿的鞭炮聲像極小時候娘在床頭哼的小調,不消一會兒,便迷迷糊糊睜不開眼,跌入一片黑甜鄉。

  不曉得睡了久,昏天黑地之中似乎夢見了一個人,同往常我生病時一般,徹夜不睡地倚靠在床頭,時不時伸手輕輕地撫摸過我的臉頰,仿佛這樣摸一摸便能均分了我身上的病痛,“叫你受苦了……將來,我一樣一樣皆替你討回來,好不好呢?”不高不低不急不緩的聲音徐徐入夢,似真似假……

  待我睡飽餓醒再次睜眼之時,日頭已爬得半山高,綠鶯正踮著腳尖輕手輕腳在掛簾子遮光。

  我咽了咽嗓子,對她道:“別掛了,我有些餓,你去與我拿些吃食來。”

  綠鶯回頭瞧見我醒了,欣喜道:“小姐,你可醒了,這都睡了將兩日了,大姨娘正說再不醒便要掐你胳膊將你叫起來,唯恐小姐餓著,這不,桌上的飯菜才剛送來,都還熱著呢。”

  我轉身正待起身,卻不妨瞧見枕頭旁端端放著個還不如枕頭大的小湯圓,小臉小手、小胳膊小腿兒,嘴角秀氣地抿著正斂眉閉眼睡得一派斯文祥寧。叫我不由地心中一癢,想伸手撓一撓他,又覺得這樣做似乎有些缺德,坐著天人交戰了一會兒,不妨聽得綠鶯一旁噗嗤笑了一聲,“孫少爺睡得不比小姐少,小姐若想抱,一會兒用好飯才有氣力抱。”

  我一想,也是,遂半坐起身,綠鶯將飯菜用個托桌放了擺到床上,從不曾餓過這麽長時間,我一時吃得十分歡暢,連平素裏嫌油膩的東坡肘子都啃得溜溜香。

  一邊吃,一邊聽綠鶯在我耳旁一邊舀湯一邊絮絮,什麽三公子不管不顧自己有恙在身當夜便坐了馬車趕過來,舅老爺幹脆連馬車都沒坐,是自個兒駕馬跑過來的,順帶慨歎了三公子不曉得生了什麽毛病,一臉虛白,走路腳都飄得有些軟,又道舅老爺騎馬如何如何地鞭如疾風快如閃電英姿颯爽,隻可惜,聽說我爹一個都沒讓進園子,皆擋在了花廳外,客氣地敘了兩盞茶便都打發回去了。

  我無甚所謂聽著,權當下飯的菜一並吃進了肚子裏。

  將養了幾日,鎮日裏不是吃便是睡,若不是偶爾湯圓難得醒來的時候能逗他一逗,我已悶得快要成塊黴豆腐了。今日瞧見外頭天氣正好,也無風,遂攛掇小姨娘扶我到園子裏散散心。

  一路嗅著三月花草香,我一邊慢慢挪著步子,一邊時不時在小姨娘滔滔連篇的八卦絮叨空隙裏插上一句“哦。”“嗯?”“啊!”,身後,綠鶯抱著湯圓亦步亦趨跟著。

  都說江南春色盡收沈園倒也不假,沈家多少代真金白銀砸在這園子裏,網羅了多少能工巧匠給修出來的園子,能不美嗎?當然,我以為我們家園子美倒與那花花草草春色什麽的無甚關係,最美在於錯落放置的太湖石,行走其間,有種曲徑通幽的靜謐之感。

  然,不想今日這曲徑非但通“幽”,還通到了龍脈。

  正轉過一個假山回廊,迎麵兜頭便撞見了頂頂尊貴的皇帝陛下,聽得一旁公公叱責道:“大膽!何人驚駕?”

  姨娘和綠鶯已然嚇得立馬跪下,我正待下跪,卻聽得那萬歲爺和藹一笑道:“這不是沈小姐嗎?免禮,都起來吧。”

  “民女該死,衝撞了陛下,還望陛下恕罪。”我福了福身。

  “嗬嗬,朕見今日天色方好臨時起意來遊沈園,不過剛到,怨不得沈小姐,何罪之有。”皇帝陛下笑得一臉親民,與那日湖邊所見判若兩人。

  我不由抬頭看了看,卻瞧見他身後一隊隨行裏,正有我爹爹和裴、宋三人,唔,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不是別個,正是那日我在大明寺裏有過兩麵之緣的俏姑娘,正瞪著兩隻溜圓的眼瞅著我。

  “這孩子是……?”皇帝陛下的目光一舉越過我和姨娘,落在了綠鶯懷裏的湯圓身上,假模假樣開口側身問爹爹。

  “是草民前些日子新得的外孫。叫陛下見笑了。”爹爹答道。

  那皇帝一時恍然大悟道:“哦,那倒要恭喜沈謙了。”

  “不敢當不敢當,謝陛下。”若照平日裏爹爹的脾性定會哈哈大笑,現下這般拘禮客套應付著這真龍天子想必叫爹爹憋屈壞了。

  “抱過來朕瞧瞧。”

  宋席遠眼睛一抬,裴衍禎眉間蹙了蹙。

  “是。”綠鶯趕忙將湯圓抱了上去給萬歲爺瞧。但見那皇帝挑眉睨了一眼湯圓,涼涼道:“好一個粉雕玉琢的嬰孩。”那眼神,那語調,怎麽聽怎麽透著股不屑的酸味,我一琢磨,是了,定是嫉妒了!別看皇帝陛下三宮六院,聽聞至今除了五位嬌滴滴的小公主半個男嗣的影子還未見著,雖然我以為女娃更好,但天子之家不比平民,現下見到一個平頭百姓家一舉得男,自然是要有那麽一絲嫉妒。

  “陛下謬讚。”爹爹應道。

  “可有名字?”見萬歲爺那架勢似乎要垂恩賜名的樣子,我忙道:“小兒名喚沈宵。”

  “沈……霄?”皇帝陛下將個兩個字拉得麵條一般長,麵色一沉道:“待乘雷雨騰雲霄。好有氣勢的一個名字,嗯~?”

  呃……

  “陛下恐誤會了,不是雲霄的霄,是元宵的宵。”爹爹不慌不忙解釋道。因為娃娃長得白白小小實在像湯圓,其實當初若依著爹爹不拘小節的性子,說不定便叫“沈圓”了,幸而我轉了個彎,湯圓不就是元宵嘛,爹爹一聽一拍即合,遂定名“沈宵”。

  聞言,皇帝陛下麵色方才緩了緩,道:“元宵?好名字,甚是和樂。”不知是不是湯圓閉眼淡然酣睡的樣子逗起了他的興子,但見他一時興起伸出手指摸了摸湯圓的小臉,本來湯圓正睡得一臉乖巧,此刻卻忽地張開一雙黑黑的眼睛,小狗一般一口將放在嘴邊的龍爪子給嘬進了口中,又快又準。

  在場之人皆驚了,一個兩個皆撲通通跪了下來。

  “大膽小兒!竟敢咬皇上!”隨行裏的那個俏姑娘一下衝了上來,衝著湯圓便是一句義正詞嚴的怒叱,湯圓撲扇撲扇兩翅長長的睫毛,再次安然入夢,那姑娘俏臉綠了,轉頭掏出一方手絹遞給皇上,“皇兄,可有流血?”

  我頓了一頓,皇兄?莫不就是那九公主?深宮大內裏關久了難怪這般沒見過世麵,湯圓不過將將生下來沒幾日,一星半點兒牙齒都沒有,這一口上去莫說“流血”便是個“咬”字也挨不上邊兒,頂多是將這龍爪子錯當成吃食含了一含。

  “小兒唐突,衝撞了陛下!萬望陛下恕罪!”我做了一副惶恐樣子連連叩頭。

  “罷了。”但見那皇帝慢條斯理拿著手絹兒拭了拭手上口水印子,道:“無妨,九妹不必擔心,未見血。”忽地,目中光芒一轉,邪邪一笑道:“說起見血,朕倒是聽聞有個滴血驗親之說,薑太醫,是與不是?”

  隨行之人裏一個發須斑白的老者立刻拱手彎腰答道:“正是。如需驗證血親,隻需取二人之血兩滴於器皿中,若血滴融合則為親眷,若兩血相斥凝結則無親屬關係。”

  我心下一跳。不成想這皇帝逛個園子竟還隨身帶著太醫,分明是有備而來。

  聽得那皇帝悠悠道:“哦,如此聽來甚是有理,不若,現下便試上一試,裴愛卿和三公子以為何如?”

  裴衍禎麵色如常,宋席遠微微笑著,皆道聽憑聖上吩咐。

  皇帝陛下雷厲風行地便帶了一行人上前院花廳裏坐定,顯然,這位聖上若鬧不清湯圓是何人所生絕不會善罷甘休,執著地叫人費解,不曉得安地什麽心思。

  我抱著懷裏白嫩的湯圓,看著那太醫舉了明晃晃的銀針來取血,心中有些不舍,但轉念一想,舍不得孩子趕不跑龍,遂咬牙轉頭不去看。一轉頭卻不妨瞧見裴宋二人皆心疼地盯著湯圓在瞧,那眼神一個賽一個的似剜肉一般。九公主亦好奇地湊在一旁,近乎要挨上了裴衍禎的臂膀。

  “裴大人,宋公子,二位哪個先來?”薑太醫客氣地舉著瓷盆子磨刀霍霍向他二人。

  “我先來吧。”宋席遠一挽袖子,露出一截修長的手臂,另一隻手直接拿過刀子利落地在臂上劃拉出一道口子,立刻,鮮紅的血珠子前仆後繼湧了出來,我閉了閉眼。

  再睜眼,但見那薑太醫正謹慎地將宋席遠的血滴和湯圓的血滴取了放在一個小瓷碟中,四下悄然無聲,眾人皆目光灼灼盯了那血珠子在看,盯得那瓷碟子都快穿洞了。

  不消片刻,便見兩滴血滴慢慢地碰觸抱團,最後,融合在了一起。

  “恭喜宋公子喜得貴子。這孩子應是宋公子所出。”那薑太醫舉著帶血銀針對宋席遠道。

  我抱著湯圓手上一動,宋席遠眼睛當下便彎成了一彎下弦月,連手上捂傷止血的帕子掉落地上都未察覺,裴衍禎拂了拂袖口,不動聲色。皇帝陛下眉頭一擰。

  就在此時,裴衍禎卻忽地站起身,取過刀子亦給了自己一下,依葫蘆畫瓢將自己的血珠子和湯圓的放在一處。

  電閃五雷轟!不成想,這兩滴血就這麽在眾目睽睽之下晃晃悠悠顫顫巍巍亦融成了一顆,未見丁點凝結。

  “啊!”薑太醫傻眼了。宋席遠一怔,爹爹一拍額,裴衍禎淡淡一笑,皇帝陛下雙目一瞪,九公主櫻口一張。

  我瞧了瞧湯圓耳廓後的淡痣,忽地起了些興致,“不若民女也來一試。”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時,我已劃拉了自己的血和湯圓的血放在一處,兩滴鮮血輕輕一碰,少頃,幹淨爽快地凝結成了一抹褐紅。

  “薑太醫,這卻是個什麽說法?”我仰頭,興味十足地虛心求教。

  “這……這……這……”但見那太醫眉毛胡子一把抖,被扣了一臉夜壺一般淩亂不堪,抽搐得忽紫忽綠。

  皇帝陛下當即麵上恍若被人狠狠糟蹋了一腳鞋印子,登時黑得堪比鍋底,攥著袖口一拍桌子,太半忘了這餿主意是自己琢磨出來的,自取其辱對那太醫破口罵道:“荒唐!”

  滴血驗親之事遂不了了之。
化齋飯?墨湯團?

  為何從古到今曆任皇帝陛下皆歡喜下江南?

  這自然是有個由頭的。一來,江南水陸四通八達乃魚米之鄉,故而富庶財神遍地是;二來,江南四季如春溫潤平和,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故而傾城美女處處有。

  是以,這“皇上下江南”,我以為倒和那廟裏的和尚外出化齋飯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

  隻是,皇帝陛下化緣自然不比那些清貧僧人,手中托的可不是普通的木缽盂,皇帝陛下手中托的可是個鋥光瓦亮的紫金缽。這紫金缽不是別個,正是“國中統運販茶之權限”。

  此權限本牢牢攥在杭州陸家手中,也就是我外祖父手中。彼時,國中最大的富豪正是陸家,還沒我們沈家什麽事兒。怎奈外祖父他老人家是個命中注定無子的,所生的娃娃個個不是早夭便是多病,最後隻剩下我娘親一個獨女,全家上下寶貝了得,許配給我爹爹時,那嫁妝摞了一車又一車一船又一船分撥兒運了足有半月方才運完。

  早年,外祖父曾從陸家旁係過繼過兩個兒子來,說是預備將來繼承陸家財產一並養老送終的。不想,我娘嫁後兩年,外祖父前腳登仙,後腳一紙聖旨便到,列了十條罪狀名正言順地查抄了陸家,一時樹倒猢猻散,陸家所有資產一並充入了國庫,也就是先皇的腰包。然而,卻隱有傳言說先皇從陸家抄得的家財遠未有估算中豐盈。此後,坊間便慢慢有一傳言,說是其實陸老爺早瞧出陸家樹大招風盛極必衰之勢,老早便想開,將資產一點一點轉移開來。轉移到哪裏去了呢?陸家人丁稀薄,大家一猜便猜到了我娘頭上,不想我娘也是個紅顏命薄的,生下我後不過將將三年便也登仙了,而沈家也並未如大家猜測一般並得陸家財產一夜暴富,而是在我爹勤勉的努力下一點一點將生意做大,大家有目共睹,遂,陸家大宗資產去處至今是個謎。

  而那統運販茶之權自我外祖父去世後也撤去了,均分與各個產茶之地,各茶商之間相互製衡這許多年,倒也沒瞧見哪個做大的。不成想,如今皇上下江南在一次宴飲商宦之時居然金口一開說是要將這茶權從各地重新集結,設個統運權。自古茶、鹽乃兩大命脈,握了這茶權無疑便等著日進鬥金。一時間,各大商家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誰都想借著這個機會魚躍龍門。當然,這其中也包括了我爹和宋席遠。

  最後,何人拔得此籌?皇上獨具慧眼相中了茶癡宋席遠。對此,皇帝陛下有言:“宋席遠經商有道年輕有為,對茶葉又知之甚深,見解獨到,將統運販茶之權交與他,朕十分放心。”

  事後,隱約聽聞宋席遠花了五百萬兩雪花銀捐了個不大不小無關痛癢的掛名小官,眾商一時恍然頓悟悔不當初,這上供也要上供得婉轉隱晦不是?看看宋席遠,明則分文未貢,實則大下血本,又無賄賂之嫌疑,捐官可不正是個名正言順的由頭。叫皇帝陛下既在麵子上抹得開,又充盈了國庫。而且還聽說不知怎地經宋席遠牽線搭橋,隨行的九公主相中了杭州知府,就等回京城裏皇帝陛下一旨賜婚。

  宋席遠此番上下打點得甚圓滿,月餘後,皇帝陛下化緣化得盆滿缽滿,順帶勉為其難帶了一個宋席遠奉上的江南美女滿意地擺尾駕雲返回京城。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送走這尊大佛後,日子倒也就這麽一日一日平鋪直敘波瀾不興地過了下來,一晃便是三年,宋席遠的生意蒸蒸日上,裴衍禎坐上了兩江總督的位子,我爹沒爭到那茶權反倒十分開心大鬆一口氣的模樣,大弟弟如今跟著爹爹開始正式學做生意了……樣樣皆順理成章地順當著,隻一樣叫我有些憂愁……

  便是湯圓這小娃娃。很是叫人不省心。

  別家的娃娃這般大的時候想必都跟隻皮猴子一般上躥下跳就差上房揭瓦了,湯圓卻不同,乖巧斯文地跟個閨女似的,爬樹捉魚捏泥巴一樣不會,鎮日裏白白淨淨地抱著宋席遠送的一隻小白貓倚在遊廊裏聽家裏請來教小弟弟的私塾先生搖頭晃腦地念那些酸文餿詞,聽便聽吧,還聽得一臉入神。可把我給愁的!

  這孩子尚在繈褓之中時便不怎麽哭鬧,十分恬靜和氣,稍稍大些更是愛笑不愛哭,家裏人上至爹爹姨娘下至丫鬟夥夫沒有一個不喜歡的。那模樣越長大便越隨我,果真印證民間所說“女肖父兒似母”,白嫩便算了,不成想那脾性偏又丁點不隨我,沒一點喜武好動的苗頭,家裏請戲班子打武戲,我帶著他去聽,這孩子卻總有辦法在一陣乒呤乓啷鏗鏗鏘鏘的打鬥聲裏恬美入夢。

  滿周歲時,抓周禮上,我擺了一桌子兵器,大至佩劍刀錘,小至飛鏢銀針,就盼著他抓上那麽一件安安我的心。宋席遠和裴衍禎當時亦在場,宋席遠想必生意繁忙算賬算到一半匆忙趕來的,手上還沾著墨水印子。

  隻見湯圓睜著小鹿一般濕漉漉黑漆漆的眼看了看滿桌琳琅,在我的殷切期盼下,伸出一雙小手出人意表地一下抓住一旁宋席遠隨意搭在桌麵上的手掌,張口便舔了舔他手上尚未幹透的墨漬。我當下一陣悲摧,難道這孩子將來也是個注定喝墨水的小白臉兒?真真個兒叫人欲哭無淚。

  裴衍禎不置一詞抱過湯圓,取了一杯清水哄著他咕嚕了兩下吐出來,可算清幹淨口中的墨汁。宋席遠卻很開心,日後益發地寵溺湯圓,隔三岔五送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來逗他。那小白貓便是前一陣子他送來的。

  隻是,貓兒素來天性好動喜歡竄來竄去拿耗子,哪裏肯陪湯圓這般安靜地耗著,成日裏不見蹤影。後來不曉得是誰使壞把這小貓的胡子給剪得又短又齊,要知道貓胡子可不比人胡子,貓胡子同貓兒的身體是一般寬窄剛好用來量耗子洞大小的,這般一剪,那貓不曉得當然照舊拿胡子比劃洞口,一比劃發現洞比胡子寬,自然放心地往裏躥,哪知一進去便卡住了,驚得喵嗚直叫喚,還是湯圓不知怎麽給尋到,將它拔了出來。兩次三次以後,這貓便對鑽洞拿耗子一事心有戚戚,加之爪子上的指甲不知又給誰剪了,後來便不怎麽到處亂跑,成天被湯圓抱著乖乖地眯眼打瞌睡。

  人都說三歲看老,可不能再叫沈宵這般文靜下去了,遂托人請了位武教頭來教湯圓同我小弟弟一並學點武。湯圓雖然不好動,但素來懂事聽話,當日便乖乖地拜見了師傅,那師傅看著細嫩得跟塊水豆腐似的湯圓皺了皺眉,想來從來不曾帶過這樣的徒弟,一時不知從何教起,正猶豫著。

  卻不妨湯圓仰著腦袋,無辜地眨巴眨巴一雙初見雛形的鳳眼,拉了拉我的衣擺,奶聲奶氣道:“娘親,這個師傅我見過。”

  “噯?”我莫名瞅著湯圓,問他:“哪裏見過?”那武教頭也莫名一怔。

  但聞湯圓糯糯道:“大門上貼的就是師傅呀,綠鶯說可以鎮宅。”繼而又轉頭好奇問那武教頭,“師傅,你可以鎮宅嗎?”

  呃……我一時恍悟,湯圓說的是大門上貼的門神。好吧,這武教頭長得是五大三粗滿臉橫像,但還不至凶猛猙獰如門神般醜陋駭人。這愁死人的娃喲,哪裏學得這樣一張毒嘴。

  這下可好,這武師也一下反應過來了,一張糙臉掙得通紅,噴了兩口氣對我一抱手道:“沈小姐,小公子身嬌肉貴怕是不似我們這般粗人一般經得起摔打,小的恐不能擔此重任,還請沈小姐另請高明。”說完一扭頭便往外走。

  我一連串賠著不是說是小孩有口無心,那師傅頭也是個倔脾氣,臨了頭也不肯回一個。

  之後又請了幾個師傅,皆是不出兩日便來請辭,走馬燈一般換過三個師傅以後,湯圓卻連個馬步都沒學會紮,還動輒筋疲力盡暈過去,爹爹大手一揮鐵口直斷道:“這孩子就不是塊習武的料,別難為他了!”之後便再沒請過武教頭,任由湯圓一徑兒地斯文秀氣下去。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小舅母?美月景?

  時間就像來不及細細咀嚼的人參果,“哧溜”一下滑進肚子裏,連抹渣子都沒瞧見,便又過了十來日。

  今日正是我爹爹壽辰之日,擺酒席宴賓客,揚州城內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蓬門縣令皆來道賀。爹爹在外堂張羅男客,姨娘們在內堂招呼女眷,家裏人來人往好不鼎沸鬧騰。湯圓天還沒亮便被小姨娘從床上捉起來打扮得像隻善財童子和小弟弟一塊兒在祠堂裏守天燈,爹爹瞧著差了輩兒的兩人直嗟歎若湯圓是個女娃娃該多好,如此便有一對童男童女撐門麵了。我卻不以為然,沈家的門麵有金銀財寶撐著,便是爹爹身邊牽隻貓兒,來客也能誇成朵花,莫說是個水當當的娃娃,人家才不管是男是女,逢人便道:“沈老爺好福氣,還未到天命之年便已三代同堂,怕不是到花甲之年已是四世同堂。”又有人道:“瞧這小公子俊得,將來定是人中龍鳳!”

  爹爹以不變應萬變,一概皆果斷回以“哈哈哈!”三個大字。

  筵席過後,爹爹請眾人轉到了後園子裏聽戲。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今日不比往日,家裏的戲班子自然卯足了力氣可勁兒折騰,排的一出武戲很是新穎熱鬧,我陪著一幹夫人們在樓台上聽戲,老爺大人們皆坐於樓下。

  然而,並不是每個女子皆有我這般觀武喜鬥的高雅情趣,不一會兒這些夫人們便三三兩兩開始唧唧喳喳論八卦話家常,一旁瓜洲府衙的夫人不顧我看得正在興頭處,非拉了我的手,熱乎乎親切道:“沈小姐如今可有意下了?”

  “噯?”我一時有些莫名轉不過彎來。

  那夫人掩口一笑道:“沈小姐於我就不必害羞了,咱們都算得是過來之人,你的苦楚我是曉得的,長夜漫漫連個貼心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心中必定空落落,雖說有個孩子牽掛,但孩子長得快,將來娶了媳婦忘了娘乃人之常情,沈小姐須得趁如今青春貌美之時再覓一良人尋個伴兒才是正經。”

  聽她這般一說,我才恍然記起這夫人早年喪夫,之後憑著幾分姿色才改嫁於喪妻的瓜洲府衙做填房,脾性有些自來熟,總將我劃拉為一丘之貉,對我頗有幾分惺惺相惜之意,不想如今瞧著還有幾分深謀遠慮,連湯圓討老婆都給高瞻遠矚到了。近些年這樣假關心之名,實則行看戲打聽八卦之事的人我瞧得多了,遂也不以為意,配合應她:“尚未有意下。”

  “哎呀,這可怎麽了得。”那夫人一驚一乍地瞠圓了眼,憐憫地瞧著我,語重心長道:“近些日子聽聞裴大人就快和蘇州知府幺女結親了,我還以為沈小姐也必定好事將近,不成想……”旋即又輕輕一打自己的嘴,補道:“哎唷,瞧我這嘴快得,沈小姐可莫要介意。”

  我微微一笑,其實也怨不得她們,但凡是人便有一兩分齷齪心思,好比西施雖有沉魚之美,世人便非要尋出她的缺點譬如“大腳”以詬病,以此證明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好叫尋常麵貌的女子心裏平和一些。如今我們沈家富甲一方叫人眼饞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而我之於沈家就好比那雙大腳丫子之於西施,無疑是金磚上的一抹灰,讓世人心中寬慰道:其實有錢也不是那麽好,你看,一個獨女嫁了兩次落得一個名聲破敗,將來還要孤獨終老,作孽哦。

  隻是……裴衍禎要結親,此事我怎地沒聽說呢?

  一抬眼,正見戲台上張翼德一手撩虎須,一手按佩刀睚眥俱裂唱吼道:“哇呀呀呀!何方宵小,拿命來!”一群插旌旗的武夫便鏗鏗鏗打到了一起,我磨了磨後槽牙,一時覺著這台詞深得我心,遂繼續看戲。

  那夫人卻不放過我,在我耳邊忽地壓低了聲音,神秘絮絮道:“沈小姐至今未有意下,莫不是……莫不是還放不下宋家三公子?”既而滿目又憐又惜地瞅著我,“那三公子好是好,隻是年少風流,聽聞成日裏流連花叢,定是收不住心的,況且……”

  我任由她在一旁獨自叨叨,眼睛卻從台上不經意掃了眼樓台下的老爺們,居然真沒見著平日裏乍眼的裴大人和三公子這兩尊佛爺,莫不真如這夫人所言,一個去替我尋覓小舅母,一個去逛花樓了?

  不知為何我忽覺有些想笑,當下“噗嗤。”一聲便笑了出來。那夫人被我笑得一臉莫名正呆愣之際,綠鶯卻噔噔噔上了樓台,著急對我道:“小姐,綠鶯沒看護好,換杯水的工夫,叫孫少爺給走散了。”

  我聽了心中倒不急,湯圓喜靜,同我這樣喜好軋鬧忙的性子不同,每逢家裏有這樣的喧嘩場麵必定會尋個僻靜處避開,偏生這綠鶯又是個一根筋的,每回找湯圓非往那人堆裏找自然是找不出什麽結果的,找不到便火急火燎來稟我,我隻要往那家中最邊角最長灰的地方一尋摸必定一找一個準。

  現下我卻裝了一絲慌張的模樣站起身,道:“是嗎?我去尋他。”正借此為由擺脫了那體貼呱噪的瓜洲夫人。

  轉過兩道山牆,我慢慢往內園裏行去,將將行了沒兩步便瞧見層層疊疊隱秘盛放的海棠深處背對我蹲著個白色的影子,正是湯圓的那隻小貓。我輕輕一笑,扶了海棠花枝走上前去。

  不想待近前看清後,那花下果然有個人,隻卻不是湯圓,而是流連花叢的三公子。

  但見一輪月輝下,宋席遠半倚半臥在池水邊的青石上,腳邊放了一壺花雕,一隻白玉杯,頰上一抹潮紅帶了月色的濕潤,眼睛垂閉著,嘴角勾了一絲恬靜的淺笑,想是醉裏半夢入花香,正是好眠。頭上束發的錦帶有些微散,長長的帶尾在夜風裏輕輕飄動,那小白貓便蹲踞在一旁瞪了兩隻溜圓好奇的眼睛,舉著爪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撓那動來動去的發帶耍完。

  我躊躇了一下,正欲回身去通知宋家小廝來扶他回去,卻不妨一陣風過,搖落一簾海棠,一瓣粉色的花瓣晃晃悠悠堪堪棲在了宋席遠的唇上。

  宋席遠倏地睜開雙目,對著我彎眼朦朧一笑,“妙妙,你來了。”那湮粉的花瓣隨著他張口吐息被抿了抿舔入口中,登時,那潤澤的唇便莫名平添一抹迷離的魅惑。

  我低頭看了看鞋尖,再抬頭時隻見宋席遠已半撐起身,那白貓做賊心虛一下蹦跳開來,撒腿便逃入了夜色之中。

  宋席遠伸手拍了拍身旁空出的半塊青石,對我道:“妙妙,來,坐這裏。我才剛躺了替你暖過,不涼人的。”

  “你醉了。我叫下人扶你回去歇息吧。”我往後移了半步。

  “我沒醉。”宋席遠蹙了蹙眉。

  “你醉了。”我再次重申。

  “我沒醉。”宋席遠頑固道,忽地眉眼一挑,將手隨意往跨坐膝蓋上一擱,吊兒郎當瞧著我道:“好吧,我醉了。你來扶我。”

  “你稍待片刻,我這就去叫小廝。”我又往後移了半步。

  宋席遠嘴角一彎,委屈道:“我醉了,馬上、立刻、現下就要撐不住了,身上一點氣力也使不上來……妙妙快來扶我,哎,你看你看,我就要跌到池子裏去了!”一邊說著真就眼看便要軟軟栽入一旁的潭水裏。

  等我意識到時,已疾疾走了兩步扶住他伸過來的手。

  眼前一花,孰料他沒栽,倒是我栽了,被他大力一拽,栽入了他的懷裏……

  聽得頭頂宋席遠嘖嘖慨歎:“如今這世道,花姑娘是越來越不好騙了。”我胸中“騰”地瞬時爬上一把咕咕小火,正待抬頭毫不含糊地咬他一口叫他放開我,宋席遠卻像曉得我心思一般立時三刻鬆開了我,扶我在青石上坐下,自己則坐在了我身邊,隻是那爪子卻不肯鬆開,牢牢握住了我的一隻手。

  我掙了掙,他方才放開,取而代之卻整個人倚了上來,肩上一沉,登時一股微醺的花雕酒香彌漫四溢,見他這般無賴我一時哭笑不得。

  宋席緩緩伸出左臂,將左手心呈在月色下,但見掌中紋路深刻,阡陌縱橫,和他這俊秀風流的儀表有些不般配,聽得他幽幽開口道:“小時候,我娘對我說,每個人手心的紋路都是上輩子心愛之人糾結的發絲留下的印記……若是很愛很愛一個人,便會拚盡全力也想抓住她,哪怕是一縷發緒也好,抓住了,便是一輩子……你說,愛一個人要愛多深,才會握她的發絲握到刻入掌心?”

  宋席遠認真地望著我,一邊慢慢地撫過我的發梢。

  我其實想說,這被愛的人得多倒黴,若是手上都能壓出印子,那頭發肯定也被拽禿了。然而,鑒於宋席遠難得酒後抒情一把,我不好打擊他,遂附和道:“很深,一定比我爹的銀庫深多了!”

  宋席遠看了看我,勾出一笑,轉頭尋了地上的酒壇,用腳輕輕一勾,那酒壇便輕巧躍入他掌心,但見他托起酒壇對著嘴灌了一口,溢出的酒水便這麽順著他的下巴越過高傲韌長的脖頸滑入領口裏。

  宋席遠放下花雕,不經意地抹了抹嘴角,肆意地稍稍敞開前襟,咧嘴笑了笑問我:“妙妙,你要不要喝一點,這酒甜香,不烈不上頭。”

  莫看宋席遠在外風光無限好加之嬉皮笑臉,便以為他是個一路順風順水長大的娃娃,其實他也是個沒娘疼的孩子,同我一般,親娘走得早,剩下一堆姨娘環繞。宋席遠出世前,有神棍給宋夫人相過麵,說是若頭胎生的是兒子必定活不過滿月。不想生下宋席遠竟然真是個兒子,身體孱弱非常,驚得宋老爺和宋夫人不行,遂取了小名“宋三”,且讓宋家上下皆喊宋席遠“三公子”,盼得欺佛祖瞞鬼神,隻當宋家前麵已夭折過兩個公子,便放過這個孩子。於是,宋席遠便頂著這個三公子的名號一路有驚無險地活到了如今橫霸一方。

  雖然同為姨娘環侍,和我們沈家不同,宋家的姨娘沒有一個是吃素的,個頂個兒地精明,哪個也不好相與。加之宋席遠又是正房長子,個個姨娘都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明裏暗裏不知使了多少伎倆計算宋席遠,如今宋席遠做起生意算計起別人腰包裏的錢財這般精準不含糊,怕不也是拜這些個明爭暗鬥所賜。

  思及此,再看看宋席遠月光下明朗的笑顏,不知怎地頗有些慨歎,遂俯身拿起地上的白玉杯,道:“也給我滿上一杯吧。”全然忘了自己那個丟臉丟到姥姥家的破酒量和搬不上台麵的酒品。

  二人坐在池子邊上你一口我一杯地喝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是何年,不知喝了多少杯,隻覺得飄飄欲仙登入月宮之時,唇上被嫦娥的玉兔給濕漉漉地啃了一口。霎時,聽得一旁有人沉聲道:“放開她!”

  我回頭,但見青衣飄飄的屈大夫正一臉陰鬱肅穆地立在一旁,上來伸手便扯開我麵前的玉兔,不由分說抱了我便走。我心下不由疑惑,怎地屈大夫可以隨意出入廣寒宮?了不得啊!這玉帝也不管管……

  之後便又是一陣混沌迷糊,半夢半醒之間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咬我,先是嘴被狠狠碾磨了一陣子,慢慢便轉到了臉頰畔左右廝磨,繼而耳珠又被一口含住吮了吮,最後,一路向下,鎖骨、肩膀,一 一被舔舐而過,舔到心口處,我實在癢得不行,克製不住咯咯笑了起來,推了推胸口處那毛茸茸的東西。

  是了,定是宋席遠拿他那隻白貓在逗我,我掙了掙,朦朧間隨意喃喃:“席遠,莫鬧了……”

  心口那團東西似乎頓了頓,旋即果真聽話不再壓著鬧騰我,隻是那驟然離開的重量帶走了胸口的一絲暖,我蜷了蜷身子,便縮著繼續爬月宮……

  爬了許久,眼見著便要瞧見嫦娥姐姐了,不料腳下一踏空,生生從半空跌落下來,驚得我一下睜開眼,瞧了瞧窗外,灰蒙蒙地還未天亮,原來是夢魘了。

  正待紓上一口氣,卻不意一低頭瞧見一張蹙眉闔眼的臉,一口氣涼到底,再提不上來,這一驚比從月亮上跌下來摔個狗啃泥還要可怖百倍。

  但見那人正緩緩睜開一雙濕漉清亮的眼,身上僅著了一身素色褻衣,而我衣不蔽體肚兜滑脫了一半正以一種極其不雅觀的姿勢壓著他……

  我那個懊呀,那個悔,怎地就不長記性呢?恨不能立刻當場便毀屍滅跡,權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爬起身抓過被子將那人罩住,半晌後想了想,顫顫巍巍掀開被子一角,怯怯問他:“那個……那個……我是不是又將你給霸王了?”
霸王花?夜襲人?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爬起身抓過被子將那人罩住,半晌後想了想,顫顫巍巍掀開被子一角,怯怯問他:“那個……那個……我是不是又將你給霸王了?”

  裴衍禎用他那雙清亮幽遠的眼睛看了看我,珍珠一樣細膩幹淨的脖頸側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粉紅。

  我盯著那藕荷一樣的淡粉色,腦中嗡地一聲群魔亂舞,這可怎麽辦才好!一次便算了,如今第二次可怎麽搪塞?我怎麽就好了傷疤忘了疼呢?雖然自小到大我慣來曉得自己酒量不好,卻不曾想真正驚悚的是我的酒品……

  那年醉酒之後我赤條條趴在裴衍禎身上醒來,瞠目結舌看著同樣赤條條的裴衍禎一分赧然九分深情地抱著我,一臉慷慨赴法場的模樣娓娓道:“妙兒,無論你對我做了什麽我皆無怨無悔。”

  一語砸下,好比一群耗子一嗡而上圍著我脆弱的心肝開始打洞,那個鬧心啊!然而,卻不由得我不信,裴衍禎幽怨的眼神,身上不經意展示的斑斑痕跡和我指縫裏殘留凝結的暗紅血漬,無一不控訴著我辣手折草的滔天大罪。

  我不得不震驚地吞咽下一個事實——我居然會酒後調戲良家婦男!而且這婦男還是自家的小娘舅!飛禽走獸啊飛禽走獸!果然人人心中皆有一隻陰暗的魔鬼,一不留心便會躥出來咬你一口。

  當時我隻覺有千般萬般對不住裴衍禎,心中惶恐非常,然而小娘舅卻自作主張體貼道:“妙兒,你既放不下我,日後我自然會讓你回到我身邊。”給他這般一說我更驚了,莫不是小娘舅被我采了以後看破紅塵要違抗聖旨,非要將此亂倫之緣進行到底?

  往後那陣子我處處回避裴衍禎,一看見他便覺著心裏耗子鑽洞,又作孽又愧疚。倒是裴衍禎談笑如常,像是根本沒有發生過那事一般,慢慢地我便也淡忘了。

  不成想今日往事重演,我竟又酒後將小娘舅飛禽走獸了一回,這可如何是好?

  正咬唇皺眉醞釀說辭,裴衍禎卻掀了身上被子輕柔地覆在我身上,掖了掖被角對我道:“你酒後初醒又穿得少,莫要著涼了。”說完便徑自起身披衣束發,自然流暢得理所當然。仿若那兩年之中的每一個清早,仿若那些橫亙在我們之間的不過一場子虛烏有,而我們,隻是一對等待變成老夫老妻的新婚燕爾。

  我對著掛帳子的銀鉤看了一會兒,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抿嘴皺眉琢磨著。

  背對著我的裴衍禎風儀玉立,頭上的烏木簪子遠山般朦朧,突然開口道:“你放心。昨夜並未如你所想,隻是你喝醉了,我扶你回來,見你睡不踏實方才坐在床邊抱著你,本欲待你睡穩後便走,不想失神睡去,一覺已近天明。”語調柔和,卻透著淡淡的疏離。

  “哦。”我怔了怔,有些被他看穿心思的尷尬,不知如何續話。楞楞瞧著他取了八仙桌上的茶壺倒了小半杯茶折返至床頭重新坐下,伸手便來扶我,“喝點茶吧。”

  “昨夜那酒還好,不上頭,我現下不頭疼,不必喝茶解酒。”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未穿外衣,和娘舅實在授受不親,趕忙避開他伸來的手一邊找了個借口推拒。

  裴衍禎手上一頓,繼而收了回去,將茶放在我身旁的矮幾上,麵上益發溫和恬靜,扯出一個曲水流觴的笑容,輕描淡寫道:“不是給你解酒的,不過是潤潤嗓子,你昨夜喊了一晚上宋公子的名諱,想必口幹。”

  宋席遠?

  是呀,昨夜分明是同他對飲,為何最後變出了小娘舅呢?

  我一麵疑惑,一麵訕笑著伸手拿過茶盞,“給你這麽一說倒真是有點渴了。”

  聞言,裴衍禎似水繾綣的眼睛掃過我麵上,不知為何我竟覺著像被風刀子割過一般麵皮一裂。此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如若似他所言昨晚隻是抱著叫我睡安穩,為何要脫掉外袍僅著褻衣呢?這……詭異了些。

  我不免多看了他兩眼,卻在他的額角和下巴處瞧見些許散落輕微的淤青。我放下茶杯,不由伸手便要撫上那傷處,“怎麽受傷了呢?”

  不料,裴衍禎卻稍稍一退後,旋即起身,不著痕跡避開我的手,緩緩道:“沒什麽。你再睡會兒。我走了。”

  我手上捉了個空,隻得生硬地收了回來,看他踏出門去,說了一句:“你路上當心。”

  裴衍禎回身對我輕輕一笑,挑了挑眉,臨了道:“你且放寬心,我會仔細不叫人瞧見。此事不會外傳,更不會傳至某人耳中。”其實我說那話本沒有什麽意思,給他這般一答卻生出幾分歧義,生生將我堵在那裏。

  我在絲被裏悶了一會兒,聽得外麵淅淅瀝瀝似乎下起了雨,水珠子歡快敲打廊簷的聲音鬧得我不得入眠,索性披衣起身。

  正沿著抄手遊廊往外走,不妨撞見一夜不見蹤影的綠鶯,頂著滿麵倦色哈欠連連抱著個裝水的銅盆還險些潑到我身上,幸得我眼明手快穩住了她。

  “小姐,你可起了。宋公子出事了!”

  “噯?”我心中一驚。

  聽得綠鶯劈裏啪啦接著道:“昨天夜裏前園唱戲,宋公子獨自一人在後園海棠林裏喝酒,竟然被人給打了,昏迷得不醒人事,後來幸得孫少爺瞧見拉了我去,這才發現。老爺忙叫人請大夫還攤派家丁去找行凶之人,一夜裏家中鬧得人仰馬翻。”

  “他如今人在何處?”我急急打斷她。

  “就在西廂客房裏歇著,小姐去瞧瞧吧。”

  穿庭過廊,推門入內,但見宋席遠正閉眼躺在紅木榻上,半張臉籠罩在紗帳的陰影裏,看不真切,陳伯大馬金刀紮坐在一旁的圓凳上,手上倒了藥酒正要給宋席遠一掌呼嚕上去,那豪邁的姿勢看得我心驚肉跳,忙近前去拿過藥酒對他道:“陳伯,還是我來吧。”

  陳伯回頭見是我,立刻將藥酒遞與我,一邊道:“嗯,還是三夫人來上藥的好。”那聲“三夫人”喚得我哭笑不得,曾與他糾正過多次,始終未見效果,便也作罷。

  再看宋席遠那張臉,驚得我倒抽一口涼氣。本來好端端一張豔麗張揚的白玉麵龐,此刻眼角腫了一半,顴骨青紫,嘴角還掛著紅脹,哪裏是半張臉被紗帳陰影籠住,根本就是青了半張臉。看得我連上藥都覺得於心不忍下不去手,轉頭輕聲問陳伯:“這是何人所為?可是他在外做生意得罪了什麽人?”

  陳伯還未答話,一旁綠鶯倒搶著一口咬定道:“定是有人眼紅三公子近些年生意興隆,趁老爺做壽來往人雜混進來打擊報複的。”

  陳伯歎了口氣退了出去,綠鶯後腳也出門煎藥去了。

  我倒了藥油在手心正預備一點一點給他抹上去,不過指尖剛碰到,宋席遠便吃痛地“嘶!”了一聲睜開眼來。

  睜眼一看是我,立刻伸手抓牢我俯下的雙肩,一把將我按在他的胸口處,急切道:“妙妙,你沒事吧?他有沒有把你怎麽樣?”

  “啊?我?”我被他問得有些懵,“我當然沒有事啊。”正待問他口中的“他”所指何人之時,卻驀然憶起裴衍禎額角下巴的淡淡青紫,心下一咯噔,壞了!

  “你沒事就好~”宋席遠像給貓順毛一般上下呼捋我的背,一口白牙磨得格格作響,不妨牽到傷處,“哎!”地一聲嚎。

  想來他自小到大從未吃過半分皮肉之苦,這頓胖揍可有得他好受,我忙對他道:“你快放開我,我給你上藥。”

  不料他卻攬得更緊,一邊哼哼唧唧呻吟一邊無賴道:“不放,疼死也不放。”

  “放開我娘!”這當口突地插進一雙白嫩的藕臂,一隻小手眼見著便要精準地戳上宋席遠的眼睛。

  我背上登時出了一身涼汗,眼明手快一把捉住湯圓的手,趁著宋席遠一愣神的功夫,從他懷裏掙脫了出來。

  湯圓見我起身立刻上來擋在我麵前,烏黑的眼睛瞪得溜溜圓,鼓囊著小嘴,兩腮呼哧呼哧像隻吐泡泡示威的魚,手上一隻彈弓已繃緊拉了個滿弦,煞有介事地將我護在身後蓄勢待發和宋席遠對峙。

  看著勉強和凳子一般高的湯圓螳臂當車地橫在我麵前,我一時百感交集,頓覺其實自己的娃娃還是前途無量的,看這架勢分明就有關雲長以一當十萬夫莫開的苗頭。

  “不許碰我娘。不然我就把這小耗子射進你嘴裏。”湯圓奶聲奶氣地恐嚇道。我這才看清那彈弓上架的不是小石子,而是一隻小小的灰毛耗子,正吱吱哀號扭動著。

  宋席遠哭笑不得加之麵上青腫,一時表情比那戲台子上上了妝的臉譜還要精彩幾分。世間萬物果然是相生相克的,宋席遠這不按理出牌的妖孽如今倒是遇見了個克星。

  “好!不愧是我兒子!”宋席遠拍著床沿坐起身讚歎,“果有乃父之風。”
小耗子?妙兒笑?

  所以說宋席遠這便是自作孽,我瞧著湯圓手上那扭來扭去的耗子有些眼熟,再一細看,可不就是宋席遠前些日子獻寶一般提溜給湯圓的倉鼠。這倉鼠長得比一般的耗子小巧滾圓些,平日裝在一個竹篾編的圓籠子裏,竟日裏歡天喜地踩著那圓籠子撒丫子奔跑,除卻吃喝睡也算得是勤奮地日行千裏了。不曾想那籠子卻是被支架固定住的,不論它如何賣力奔跑,除了帶動那圓簍子呼呼轉動娛人一笑外,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終究原地徒勞跑不出這方寸之間。

  思及此,我又覺著這耗子有些倒黴催的,遂對湯圓道:“宵兒,放了那耗子吧。”

  湯圓看了看我,又見宋席遠老老實實站在原地並沒有撲上來,隻當宋席遠被他的氣勢給鎮住了,遂鬆了彈弓放下手回頭衝我甜甜一笑,笑中頗有幾分內斂的勇士凱旋的邀功之意。

  我笑著伸手捏了捏他小巧挺俏的鼻頭,嘉許道:“好樣的,明兒娘親便給你配把襯手的桃木短劍,比這彈弓可要氣派許多!”打鐵須趁熱,我心裏琢磨了一圈,又補道:“再給你請個武師傅教你練劍耍刀可好?”

  湯圓不答,隻秀氣地低頭看了看手上的倉鼠,但見那耗子許是被捏久了有些著惱,拚了氣力一掙扭過頭便要啃住湯圓的拇指,湯圓卻不慌不忙捏住它的耳朵給拎開,一雙上挑的鳳眼瞥了眼牆角處,乖乖聽我的話將那耗子用手攏著放到了地上。

  但見他小心翼翼地抿了抿紅潤的小嘴,麵上神情滿是放生的虔誠善良,加之白嫩,真真有那麽點兒觀音娘娘座前蓮童普度眾生的感覺。

  那倉鼠一離開湯圓白生生的小手,便像離弦的箭一般飛躥出去,一溜煙沒了蹤跡。我眼角一花,覺著好像有個白影同時亦從牆角射了出去,再細看卻沒有什麽。

  聽得“哎唷!”一聲淒厲哀嚎,回頭卻見宋席遠捧著麵銅鏡像是捧著麵照妖鏡一般滿目震驚,半晌後回頭問我,“妙妙,這銅鏡可是摔過?凸成這般模樣。”

  見過愛美的,可沒見過他這般愛美的,挨了揍醒來頭等大事不是上藥而是照鏡子,轉念一想,這一副好皮囊可不就是風流的資本,宋席遠素來看得比性命還重,遂安慰他道:“是有些凸,坑坑窪窪的,上回綠鶯不小心砸地上,拾起來便發現比你現下還腫。隻因是前朝古物,故而修了修便還留著將就用。”

  宋席遠抽了抽嘴角,“妙妙,你這是在安慰鏡子還是在安慰我……?”繼而,又捶了捶胸口,紓出一口氣後,咬牙切齒詛咒道:“毀我無雙容顏者,殺無赦!”語氣狠戾非常。

  我心下颼過一陣小冷風。

  “三三,宵兒給你吹吹好不好?吹吹就不疼了。隻要你不動我娘親。”湯圓卸下方才對宋席遠的警惕後,不知何時又挨了過去,半跪在床沿上巴著宋席遠的肩膀鼓著紅豔豔的小嘴就往宋席遠臉上傷處吹氣。

  宋席遠素來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和新鮮的玩意兒,臉上又總是笑眯眯,故而湯圓從不懼他,許是總聽人稱宋席遠三公子,不知何時起便對他直呼其名,起先家裏人還糾正他,後來瞧著宋席遠本人似乎都不介意,遂由著湯圓叫喚。

  再看宋席遠,瞧著湯圓乖巧賣力地往他臉上盡責地吹涼氣,兩眼一彎,唇角勾起,美得竟像得了仙氣一般眼見著便要騰雲駕霧登天去了,半晌後回魂歎道:“好乖好乖,怨不得人常道養兒防老。宵宵一吹氣呀,比什麽靈丹妙藥都管用。”

  湯圓黑黑潤潤的眼睛向一旁桌上放著本來裝倉鼠如今空蕩蕩的竹籠子幽幽飄了飄,繼續文雅地巴著宋席遠吹氣。

  宋席遠此刻正在美著,豪邁道:“宵宵聽娘親的話放了小耗子,如今可還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天上地下,飛的跑的跳的遊的,隻要我們宵宵說出來,三三都能給你弄來。”

  聞言,湯圓停了吹氣,征詢一般怯怯看了看我,見我並無反對,便半垂下黑墨墨的眼睫,看著自己的衣擺秀氣小聲道:“宵兒想吃顆楊梅。”

  是了,定是我爹昨日壽筵上那筐又紫又紅的楊梅叫湯圓瞧見,小孩子家家難免嘴饞。本來楊梅並不是什麽貴重果子,隻是如今方才三月天,桃花海棠還未落盡,要瞧見顆楊梅著實稀罕,誰知宋席遠通天有術,昨日來賀壽除了獻壽禮,還不知從哪兒捎了筐又大又紅的鮮楊梅,叫我爹著實驚喜了一番,當下便命丫鬟們洗淨泡入酒裏招待諸位老爺夫人。湯圓是個小娃娃,自然不能喝酒,遂錯過了這嚐鮮的機會,不想今日竟還惦記著。

  宋席遠仰頭哈哈一笑,扯到傷處又捂著嘴角揉了揉,道:“這有何難,莫說一顆楊梅,滿園的楊梅今日都任由宵宵摘,想吃多少便吃多少。”

  我這才想起宋家在城外有一片很大的果園,過去嫁給宋席遠那會兒,他老攛著說等春末夏初的時候要帶我去摘果子,不想,終是未能成行……

  正走神之際,聽得腳下含含糊糊“喵嗚”一聲叫喚,低頭卻見那小白貓蹲在床腳,嘴裏不知叼了個什麽,遂叫得不甚清亮。但見它稍稍鬆開口,嘴裏的東西立刻驚慌失措地跳到地上無頭蒼蠅一般滿地亂竄,細細一看正是剛才湯圓放生的那隻倉鼠,那小白貓淡定地看那耗子躥了會兒,眼見著要出房門了,方才興高采烈地縱身撩爪將它撲倒,待捉住後又將它放開,如此一擒一縱了兩三遍,我瞧著有些不忍,卻又不知怎麽救它。

  此時,湯圓慢慢從床上爬下,從袖兜裏掏了片小魚幹將那白貓引開,方才不緊不慢伸手將那倉鼠抓了起來。那耗子想來膽子都要嚇破了,一時獲救,瑟瑟發抖地蜷在湯圓手心直蹭著湯圓白玉一樣的手指討好,同之前掙紮要咬湯圓的模樣判若兩人。

  湯圓吧嗒吧嗒大大的眼睛看了看那耗子,再抬頭水汪汪地望著我,糯糯道:“娘親,可不可以不放它?你看,它好可憐……”

  阿彌陀佛,我一時心中罪孽橫生。是啊,方才我怎麽就糊塗了,這耗子不比魚兒,放到放生池裏尚有一線生機,這耗子一落地,可不就等著喂貓了嗎?善哉善哉。

  我忙道:“莫放了。就這麽養著吧。”

  湯圓得了我的首肯,將那倉鼠重新裝回了竹篾籠子裏,那耗子一回窩,再不瞎鬧騰,乖巧地蜷成一團,想必劫後餘生還有些心驚膽戰。

  宋席遠直誇湯圓,“宵宵果真隨我,一片菩薩心腸。”

  我隻覺眼角抽了抽,我隻曉得宋席遠平日裏吞人商鋪、逼垮對台、上門討債、囤貨居奇無一不精且手段狠辣果斷,倒真真沒瞧出他的菩薩心腸鑲嵌在何處……

  那廂屋外雨剛歇,這廂上好藥的宋席遠已然像個等不及的大孩子一般說風就是雨抱了湯圓就要去摘楊梅,他如今有傷在身諸多不便,我不放心湯圓,隻好跟了同去。

  宋家幾十畝大果園子霸了揚州小半個北郊,據說這塊地是當年宋老爺買來給宋席遠娘下聘的聘禮之一,後來發現宋席遠娘親喜歡吃水果,便命人開了出來種些時令果蔬,二十來年下來,這果園如今倒也有模有樣,一年四季枝繁葉茂碩果累累,也算得是揚州一景了。每年除卻供給宋家人那一點鮮果子,大半賣給水果販子,倒也能額外賺些銀兩。

  果園周遭環繞著一圈清澈見底的小溪,是人工開鑿從汶水引入的,不深,約摸隻到成年男子腰部,河邊有條小舟,有人專門看管,宋席遠解了那筏子,一麵搖櫓一麵介紹這河是為了防止頑皮孩子和山野野獸闖入果園盜果子而挖的。湯圓攬著我的脖子,溫順地靠在我懷裏,隻一雙眼睛不停地四下看著,難掩孩子的新奇。

  到了對岸,宋席遠一路分花拂柳將我們引到了楊梅林中。放眼望去,一片青翠欲滴的鬱鬱蔥蘢之中,瀲灩火紅的楊梅顆顆簇簇俏藏枝頭,恰逢雨後,滌蕩得色澤分明,紅嬌綠俏相掩映,真真是個芳帙木蘭涵糅丹,霞綺綿延如迭巒。叫人未食眼已飽。

  便是最負盛名的餘姚楊梅想來這會兒連青的籽兒還未掙紮出來,宋家果園的楊梅已熟成這般蔚為壯觀,實屬罕見。

  但見宋席遠微微側身,拿了那一半未受傷的臉孔得意洋洋對著我,道:“妙妙覺著這楊梅可好?”

  我誠實答道:“甚好。物隨其主這話果然不假。”

  宋席遠麵上一怔,旋即撣了撣發梢,抖抖羽毛開了個滿屏,“妙妙,你可算開竅懂得賞析我這舉世無雙的好樣貌了!將我比作這鮮靈靈的楊梅果子,叫這楊梅可如何敢當?”

  呃……其實我說物隨其主的意思是想說這楊梅和他一般早熟,不想,卻叫他誤解了……

  我回頭,但見沈宵正專注地仰頭眯眼瞧楊梅,這些楊梅樹株株皆有一人多高,湯圓這麽個小小的娃娃仰著脖子看梢頭尚嫌勉強,莫說攀枝折果。宋席遠何等剔透通伶一個人,還未待我開口,便三下五除二從地上撈起湯圓,讓湯圓坐在他的肩頭摘楊梅。

  看著宋席遠這麽個平日裏風流倜儻精致考究慣了的公子哥兒現下半麵青紫,肩上扛個娃娃胸前背個籮筐穿梭在楊梅樹之間,不倫不類,我不禁有些想笑,伸手扶了扶湯圓,免得他跌下來,一麵問宋席遠,“你身上有傷可還受得住?”

  宋席遠兩眼彎彎,笑得潭水印半月,“不妨事,不過是些皮外傷。”

  待湯圓和宋席遠一少一老摘得手酸筐溢之時,已是傍晚時分,一個果農幫抬了楊梅跟在後頭,我們開始徐徐折返,誰知到了岸邊,那小舟卻已飄得不知去向,僅餘一根磨損了的拴筏繩頭孤零零係在木樁子上,身後果農一口家鄉音道:“壞特了!各個哪能辦法子?定是今朝落雨落得大,河水噗出來流得急將那船給衝走了。”

  這水雖不深,但我若淌水過河鬧得一身濕淋淋回家實在有些不成體統,況且湯圓還小,斷是不能叫他淌水的。

  正愁著,卻見宋席遠不慌不亂,就著那果農的鄉音道:“橫豎橫總有法子的。”又衝我狡黠地眨了眨眼,“妙妙和宵宵且稍待片刻。”

  言畢便閃身又沒入了瓜果田地深處,但見一個宋席遠進去,片刻之後變成一頭龐然大物出來,饒是我鎮定抗打擊也被駭了一跳,湯圓牽著我的手臉孔唰地一下白了,口中卻男子漢道:“娘親莫怕,宵兒保護你。”

  聽得那灰抹抹的怪物甩了甩尾巴“哞”地一聲叫喚,我方才認出是頭水牛。此時,見得宋席遠笑嘻嘻地揮著一枝柳條從那水牛身後站出來,對我道:“妙妙,你和宵宵騎上去吧,我牽你們過河。”

  我連頭驢都沒騎過,如今一下便讓我騎牛,這跨度實在大了些……

  正杵在原地躊躇著,宋席遠已然不由分說將宵宵抱上了牛背,湯圓煞白了張小臉,一下俯身揪住兩隻牛角穩了穩,終是端住了平日裏矜持貴氣的模樣,抿了抿嘴,強自鎮定回頭奶聲奶氣又對我重複一遍道:“娘親莫怕,宵兒保護你。”

  宋席遠看著湯圓小模小樣逞英雄,不由地支腰哈哈一笑,一不設防,我亦被他攔腰一抱放上了牛背。聽得宋席遠身後一聲吆喝:“走咯!”便見他將袍角別至腰間伸手牽了水牛鼻子上的繩索涉水入河。

  我戰戰兢兢在滑溜溜的水牛背上尋了個還算穩當的坐處,將湯圓在胸前抱緊,坐了一會兒漸漸發現這水牛果然是付實誠好脾氣,倒也不耍脾氣尥蹶子,隻默默平穩地踏水跟著宋席遠過河,遂放下心。

  宋席遠一隻手從筐子裏挑了顆紅得發紫的楊梅王放在清水裏洗了洗,遞給麵色已然恢複的湯圓,湯圓矜持地接了過來,秀氣地一小口一小口啃著,宋席遠見他吃得滿意,便問他:“宵宵,三三待你好不好?”

  湯圓偏頭想了想,慎重答道:“好。”

  宋席遠又道:“既是如此,將來宵宵大了可莫忘了孝順我。”

  湯圓又想了想,慎重問我:“娘親,‘孝順’是什麽?”

  這可難倒我了,該如何解釋呢?不如舉個例子吧,隻是我和兩個弟弟都沒什麽可歌可泣的孝順事跡可以拿來做個表率,倒是我爺爺在世之時,我爹爹可是遠近出了名的大孝子,孝順的例子一籮筐比這楊梅還多,遂藹聲對湯圓道:“孝順就是像爺爺對太爺爺一般,曉得嗎?”

  湯圓何其聰明,一點便透,點了點頭轉頭便對宋席遠審慎表忠心道:“三三,將來宵兒長大了會燒很多很多的紙孝順你。”

  呃……我忘了湯圓沒見過太爺爺,光瞧見我爹給我爺爺的牌位逢年過節上香燒紙錢了。

  宋席遠一時啼笑皆非,想必被楊梅核給嗆住,連連咳了兩聲,方才緩過氣,連誇湯圓冰雪聰明。

  行至河水中央處,飄起了一陣水汽,似雨非雨似霧非霧,幕天席地地柳煙朦朧,沾衣欲濕杏花牛毛一般。但見宋席遠從楊梅筐子裏挑揀出兩片油亮的楊梅葉子放在薄唇之間吹了吹,試了幾個音之後,便有一陣歡快悠揚的調子從那薄薄的葉片之間逸出,比笛聲多兩分厚啞,比蘆笙多三分清亮,和著水幕忽近忽遠,倒襯出兩分野趣來。

  我過去總曉得宋席遠有些歪才,不成想他還會吹樹葉子。湯圓見了也被勾起好奇之心,澄澈的眼睛直盯著那兩片樹葉子瞧。宋席遠摸透了湯圓的性子,曉得他是想學,便笑著也遞了兩片樹葉子給湯圓,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吹,湯圓初學,一下子如何掌握得到竅門,遂隻聽見兩片葉子被他吹的“噗噗”作響,半晌沒個音成。

  我從筐子裏拾了顆楊梅含在嘴裏,瞧他二人曲不成調相互應和著,一時覺著十分有趣,不妨“嗤”一聲笑了出來。

  宋席遠回身看我,兩眼迷離了會兒,悠悠道:“我如今終於曉得那唐明皇的小心思了,紅塵一騎妃子笑,原來為博美人一笑,千裏送荔枝又算得什麽……今日我可算得是賺了,一騎老水牛一筐紅楊梅也博了美人一笑。聽聞那嶺南荔枝又名‘妃子笑’,今日起我宋園楊梅也可得個雅名,便喚‘妙兒笑’,妙妙你說可好?”

  噯,這越說越不像話了,我正待打斷他,卻聽得宵宵在我耳邊清亮喚道:“小舅公。”

  背上一個激靈竄過,我回頭,但見不知何時已行近岸邊,岸上花堤垂柳下,一人撐了柄紙傘立於暮煙柳色中,麵上神情是從未見過的淡墨溫和,嘴角噙著一抹笑入雨即化般淺淡,“妙兒笑?這名字倒雅。”
傳家寶?小舅公?

  “妙兒笑?這名字倒雅。”裴衍禎看了看我,聲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送入風中,一串積雨沿著傘麵慢慢滑下,沒入堤岸潮濕的泥土裏,悄然無聲。

  “嘩啦!”身下水牛晃了晃腦袋,涉水而出跨上岸沿。

  裴衍禎將傘遞與一旁小廝,伸手來抱沈宵。湯圓眨了眨清亮濡濕的眼,像隻貓兒般乖巧溫順地團成一團任裴衍禎抱下牛背,小聲囁嚅又喚了句“小舅公。”

  裴衍禎一頓,眉尖滑過一道微瀾,手上卻自然地將湯圓在懷中攬了攬,替他拭去小臉上一層濕漉漉的蒙霧,之後方才放下。

  湯圓那兩句“小舅公”喚得我心驚膽顫,所謂知子莫若母,湯圓雖然是個乖娃娃,但是平日裏除了個笑眯眯花樣冗多的宋席遠,和人皆不大親近,對裴衍禎猶甚。不曉得為何他誰都不怕,獨懼裴衍禎這麽個溫文爾雅從不高聲的書生。每每遇見裴衍禎便像家裏那隻被剪齊胡子修去利爪的白貓一般安分守己不多言語,剛學會說話那陣子聽得人人皆喊裴衍禎“裴大人”便有樣學樣亦喚裴衍禎“大人”,後來小姨娘覺得不大妥當,按著輩分才是正道,遂給湯圓糾正該叫“小舅公”,湯圓莫衷一是,之後幹脆閉了小嘴不稱呼裴衍禎。

  湯圓兩歲那會兒,裴衍禎送了個羊脂玉佩給湯圓,我拿了來瞧,當下便驚了。但見那玉佩潤如美人腮,白勝賽下雪,一塊溫婉上等無暇好玉卻不鏤花配紋,僅當中一個大大的“赦”字鐵劃銀鉤紮得人兩眼發虛,正是裴衍禎從不離身的貼身之物。

  此物來曆更是鏗鏘錚錚。

  須得追溯到太祖皇帝開國打江山那會兒,據說當年太祖皇帝拓北疆之時曾為歹人所害身陷囹圄命在旦夕,虧得裴家祖爺爺獻了一串連環妙計,非但成功地將太祖皇帝解救出來,還讓太祖皇帝兵不血刃不費一兵一卒順坡騎驢拿下了大半個北疆,太祖皇帝凱旋而歸自然龍心大悅,從繳獲的奇珍異寶裏挑了塊稀世白玉贈予裴家,並在白玉上篆了個“赦”字,意寓裴家今後若有任何人犯事,即便是滔天滅九族之大罪,但憑此玉佩皆可保全一人性命。這比上方寶劍還頂用的物件,裴家自然當著傳家寶貝一代又一代貢了下來。

  不想湯圓一個區區兩歲生日裴衍禎竟送如此貴重之禮,我當下一顫,手上一個沒捏穩,險些將那玉滑脫地上給摔成兩半,忙不迭遞還裴衍禎,直道湯圓是裴家遠房外戚收不得這貴重禮物,當下堅定不移地替湯圓拒收。裴衍禎麵色秋風一涼似笑非笑道:“今日宵兒是壽星,收與不收自然宵兒說了算。”

  言罷便捏了玉佩哄湯圓問湯圓要不要,湯圓怯怯看了看我,又瞧了瞧裴衍禎,伸出比玉更潤的小手接過玉佩。裴衍禎一時笑開,堪比夏蓮初放,清雅宜人。

  我心下惶惶。

  不消片刻,卻見湯圓兩手握著玉佩在手上絞玩了一陣之後又將玉佩遞還給裴衍禎,我和裴衍禎皆是一愣,再看那玉佩僅餘下光溜溜的一麵白玉,而那綴玉的穗子卻不知何時被湯圓給拆了下來握在手中。

  原來,湯圓隻是瞧上了那殷紅的穗子,對這裴家傳家之寶卻並無興趣。一時將裴大人掃得顏麵全無,想來裴大人生平從未如此受窘,一時麵色起伏不定。

  彼時,湯圓瞧著裴衍禎白淨微涼的麵孔,突然怯怯冒出一句:“小舅公。”

  裴衍禎聞言一怔,旋即眉間蹙緊,一層不易察覺的悲戚霧氣浮上眼底,望著湯圓失神許久,之後俯身將湯圓在懷裏抱了抱緊,初時不知是悲是憐是愧是慨的神色慢慢褪去,看著窗外天際處薄唇一抿漾出一抹莫名溫柔的笑意,好似柔滑的絲帶,看似繾綣無害一旦纏繞卻又可慢慢奪人性命一般,我一驚,再看,那笑卻已消散。

  這是湯圓初次稱呼裴衍禎“小舅公”。此後倒也不常這麽喚,偶或一兩回這麽稱呼。時日長了我才發現,每逢裴衍禎隱有動怒之時湯圓方才如此喚他,但凡湯圓一句“小舅公”兜頭潑灑下去,裴衍禎腹中莫論再多隱怒亦會當下生生折損一半。

  我與裴衍禎處過兩年,曉得他有些茶壺罐兒煮餃子的性子,心中再多事情鬧騰得沸反盈天,口中也不愛多說,麵上更是一如既往地四月和風,瞧不出丁點端倪。好比茶壺罐裏悶了一罐的餃子在煮,內裏都滾得熟透了,那細細的茶壺嘴裏楞是倒不出一星半點餃子皮。故而,我常瞧不出他是喜是怒,倒是湯圓一個小娃娃不知怎地有時跟個半仙似的總能覺察裴衍禎心緒起伏,但凡聽到湯圓喚上一句“小舅公”我便曉得裴衍禎泰半不高興了。

  此番湯圓連喚了兩聲小舅公,看來裴大人此刻不是有一點不高興,而是很多很多點。可我瞧著他神情怡然飄逸,實在瞧不出半分不悅之兆。我正琢磨著,不妨聽得宋席遠跨上岸輕輕一笑道:“裴大人來得正好,我還正預備送妙妙母子返家後便去寫紙述狀報官,不成想衙門老爺倒親自上門了。”

  “哦?宋公子有何冤情?”裴衍禎心不在焉淡淡瞥了眼宋席遠,一邊轉頭挑了眉尾看著我緩緩道:“妙兒莫不還想騎著這牛招搖揚州城一路返家?” 一邊伸出手要來扶我,“這水牛背潮氣重,莫要讓寒氣入骨,下來吧。”

  不想幾乎同時另一隻修長的手亦放在了我眼皮下,“妙妙,扶著我的手下來吧。”卻是宋席遠也伸手來攙我。

  我看了看這兩隻手,一個是握筆的手,一個是數錢的手,沒得一個稱心,便毅然決然扶著那滑溜溜的水牛背自己跳了下來。

  裴衍禎雲淡風輕優雅自如地斂回手,宋席遠彎了彎嘴角委屈地收手去擰自己被河水浸濕的衣擺,擰下一把水後瀟灑地一撩袍裾揚眉對裴衍禎道:“說起冤情,小的此番冤情可算得堪比竇娥六月飛雪。昨日裏沈家老爺大壽,草民醉倒後園,卻不明不白被一朝廷命官打了,下手還不輕,竟活活將草民毆打至暈不醒人事,實乃人間之慘劇,沈家上下無不見者傷心聞者流淚。而肇事之人非但不思過自首,至今還逍遙法外橫行街市。依裴大人瞧著,這命官行凶為非作歹可拘個多久?”

  雖然隱約有猜測宋席遠是為裴衍禎所傷,然,當下聽他這麽說出來我還是駭了一跳,有種不可置信之感。裴衍禎文文弱弱平素連變換個季節都要傷風臥床幾日,除了筆杆子,連稍大些的田黃官印我都擔心他那修長淨白的手要拿不動,更莫說打人。再看宋席遠半麵青紫斑斕嘴角腫脹,倒像被鐵砂槌一槌子給搗下去砸出來般嚴重,完全不能和裴衍禎那雙長年執筆已墨香入骨的柔弱雙手聯係到一起。

  正困惑著,卻見裴衍禎撫了撫袖上竹葉錦紋漫不經心道:“哦~?判案須得一條一條分分明明細述下來,不如我先與三公子說說這富公子夜半翻牆闖民宅,借酒輕薄女子,對朝廷命官拳腳相向,拐人妻兒,還強詞奪理倒打一耙誣蔑官府要員須得判個多少年歲?”

  “裴大人莫與我拿腔拿調打官腔。”宋席遠一口白牙森森磨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踩也要踩死他。此番誰先動的手裴大人心知肚明。”

  裴衍禎淡漠轉身重又拿過小廝手上的竹柄傘遮了我和宵宵,道:“莫看水霧輕柔,倒也綿密幾分似梅雨,妙兒還是撐著莫打濕衣裳的好。”

  宋席遠不屑“哼”了一聲,湯圓卻轉過身用小手輕輕攥著宋席遠的衣擺,仰頭奶聲奶氣問道:“三三還疼嗎?”

  宋席遠麵上神色一下和緩下來,半蹲下身子就著湯圓凳子樣的身高,麵上眉毛鼻尖一把皺,捏了個委屈愁苦的表情道:“還是很疼呀,怎麽辦呢?”

  湯圓二話不說便挨上去,一雙小手小心翼翼捧著宋席遠的臉便開始貼心地吹氣,“宵兒替你吹吹就不疼了。”

  一旁裴衍禎垂目淡淡看了看這一老一少,亦蹲下身,伸手拿了袖兜裏的白帕子替湯圓一下一下輕輕拭去方才沾上的水汽,動作之間,臉頰微微斜傾不經意地側了側麵孔,下巴和額角幾抹微紫傷患處一時顯露出來。

  湯圓見了,停下吹氣,乖乖巧巧伸出一個手指戳了戳裴衍禎額上傷處,“小舅公也痛痛嗎?”

  裴衍禎輕輕“嗯”了一聲,若有似無。

  湯圓不愧是我們沈家的好孩子,當下便孝順地捧了裴衍禎的臉開始吹氣。

  見狀,方才還隻肯拿半壁無暇麵孔示人的宋席遠一下子幹脆利落地將半張受傷之臉徹徹底底一點不漏地對著湯圓,恨不能將那青紫放到湯圓眼皮底下。

  湯圓是個心軟的好娃娃,對比了一下二人的顏色深度,腫塊大小,便又轉頭對著宋席遠吹氣。

  裴衍禎輕輕一皺眉,口中不經意溢出一個淺淺呻吟,湯圓又立刻回轉身對他。

  看著他兩個老大不小的堂堂七尺男兒今日頑童爭糖一般,一臉離了湯圓的仙氣便會咽氣撒手人寰的模樣,直逼得個小小的湯圓吹得臉紅脖子粗,隻見出氣都來不及入氣。

  這如何使得?我正待抱過湯圓叫此二人自生自滅塵歸塵土歸土之時,卻見遠處打馬快奔過來一個小廝裝束的人,看那衣裳正是裴府家丁。

  那家丁匆匆忙忙跳下馬,一口氣都來不及喘便直奔裴衍禎,“少爺,宮裏來人了!說是來宣太後懿旨的,讓少爺速歸聽旨!”
蘇州美?美嬌娘?

  人人皆道蘇州美,園林甲天下,美人遍地種,非但長得芙蓉麵龐俏身段,朱唇一開啟那綿軟如曲波的吳儂軟語更是叫人心旌蕩漾夢馳魂離。太後便是這蘇州美人裏的典範,聽聞當年不僅生得美,還唱得一口好評彈,先帝雖然聽不懂蘇州話,但是就愛聽那吳儂軟語就著緩弦慢鼓的調調,是以,太後便憑著一曲勾魂攝魄的蘇州評彈在諸多隻會琴棋書畫的後宮妃子中脫穎而出到之後獨冠群芳。

  如今先帝已去多年,太後她老人家再不用唱評彈了,遂閑了下來,人在深宮,卻不忘時時記掛著身在蘇州的娘家人,閑暇時常惦記著給娘家男未婚女未嫁的小輩們指個婚點個鴛鴦譜什麽的打發日子。現任蘇州知府便是太後表哥的兒子,家裏深閨養了個幺女據說頂頂嬌美,去年剛及笄,名喚秦繆貞,不曉得誰給太後說起這姑娘,太後聽了立刻興致上來,施施然有言:“繆貞?哀家記得如今任兩江總督的裴大人名諱裏亦有個‘禎’字,二人同名重音,倒也是段緣分。”

  於是,興致盎然地下了道懿旨指婚,將“裴衍禎”和“秦繆貞”湊成對押韻的上下聯,隻待婚後二人再養個胖娃娃湊上條橫批,這便算是功德圓滿皆大歡喜了。

  我初時聽聞此事時正在飯桌上吃鯽魚,聽得嘴快的小姨娘說快板一般劈裏啪啦一頓竹筒倒豆子,叫我一時不妨,給那鯽魚刺卡入喉中,不上不下紮得生疼,吞飯喝醋這些偏方皆不頂事,反而疼得我連連咳嗽,一咳嗽更了不得,適才灌下的老陳醋一下嗆進鼻子裏,刺激得我險些眼淚水都要一齊飛出來。

  後來大姨娘請了個經驗老道的郎中來,幾經周折方才將那魚刺取出,然而我喉中內壁想來已被這粗壯的魚刺給劃破少許,發了炎,雖有喝些藥,卻仍舊火燒火燎地疼,老覺著那刺還橫行在裏麵,真真是個如鯁在喉,一說話便紮得慌,遂這幾日能不開口便盡量不開口,不能說話就隻餘看和聽,倒也討了個清淨。

  宋席遠日日上門,隻是這最近不送宵宵東西,改成送我東西了,什麽秦朝的大刀三國的劍,魏晉的飛鏢唐朝的戟,弄得我以為他如今不做生意改行盜墓去了,不過他送來這些兵器倒也確實是些上古好物,是以,一樣一樣我皆小心地叫丫鬟們用絹綢包好放在櫃子裏收藏起來。

  前兩日宋席遠又送了件東西給我,這回倒不是些不會說話的鐵兵器,是隻能說會道的大鷯哥,比宋席遠本人還話癆,從太陽上山說到太陽下山,除卻吃水用飯都不帶停歇的,也不管有沒有人聽,自得其樂地很。博聞強識的能力堪稱一流,不過堪堪兩日已將綠鶯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學貓叫的功夫也是一流,但凡一瞧見湯圓的那隻倉鼠,便歪著腦袋深情地對著它“喵喵”叫個不停,直把那無福消受的倉鼠嚇得縮成一球不敢動彈。

  我如今不便說話,偶爾聽他嘰嘰呱呱一會兒說一會兒唱倒也有些意趣。今日家裏的戲班子排了出新的打戲,在後園試練,家裏人不是沒空便是沒興趣,隻有我一人在底下坐著看,遂將那大鷯哥也拎了來掛在一旁湊些熱鬧。

  今日這鷯哥倒不呱噪,隻撲扇著翅膀轉著眼睛興奮地瞧著台上武生武旦們鬧騰。我看了一會兒,覺得口中不適,便伸手去取一旁的茶水潤喉,不料,卻從半垂袖子裏滑出一張紅彤彤的帖子。拾起來看了看,正是前些日子裴府送來的婚帖,沈家托皇上金口玉言如今算得是裴大人的親戚,故而這喜帖沈家上下人手一份,我自然也得了一份。上麵周周正正寫著成親的吉日定於下月初六。

  我拿著那喜帖怔怔看了會兒,不由覺著那瓜洲府衙夫人此番倒是半仙了一回,過去她也總對我說聽說裴衍禎要娶這個要娶那個,沒得一回準信皆是道聽途說的風言風語,不想這次斷得那個叫準。隻是,我卻納悶了,過去太後親生女兒九公主對裴衍禎那個執著勁兒人盡皆知,太後不給指婚,反倒如今將個外戚之女指給裴衍禎,這卻是何道理?

  難道……莫非……我如今方才曉得結親非但要合八字,要門當戶對,還需核對族譜,頂頂重要的是二人名字須得工整對仗,此乃佳偶良配天作姻緣。

  正看著帖子不妨眼角青衫一閃,有人撩了衣袍在我身旁的位子上坐了下來。不是別人,竟是熱騰騰正待出爐的新郎官裴衍禎。小娘舅自從那日接了懿旨便再沒現過身,想來一時被飛來嬌妻給砸得樂昏了頭,緊鑼密鼓地籌備婚事去了,不知今日怎地又有空上沈家體察民情?我心中一轉念,是了,我家不比別家,一般人給沈家下帖後皆須主人親自登門再給我爹下次邀請,以顯示對我爹的敬重。今日裴衍禎定是上門親自邀請我爹來的。

  思及此,我朝他欠了欠身以示招呼,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擺了擺手以示不方便言語,便將那喜帖重又鄭重揣入袖中轉頭繼續看戲。

  裴衍禎倒也不言語,隻默默無聲坐在一旁看戲,倒似也被魚刺刮破喉嚨一般。二人一鳥,三個啞巴般從頭到尾聽完戲,直到曲終人散,台上戲班子收拾行頭陸陸續續下去,我回頭,卻見裴衍禎兩隻湖水清眸直盯著我在看,一瞬不瞬,似乎根本沒看過台上。

  我一怔,忽聽得耳旁那鷯哥深情款款捏了嗓子拿腔拿調斷斷續續唱道:“虎丘山麓遇嬋娟……佳人拜佛我求天,願千裏姻緣一線牽……感君一片情太癡,夢圓中秋結絲羅。多情的明月送我返三吳。天不老,地不荒……翻將舊曲譜新腔,願普天下千萬情侶永成雙。”

  字正腔圓,正是那九曲十八彎的蘇州評彈《笑中緣》。小娘舅要大婚了,我這個做晚輩的既得了喜帖送禮是理所應當分內之事,而未來的小舅母又是蘇州人,遂應景讓家裏戲班子招了幾個會唱評彈的排了段唐伯虎點秋香的《笑中緣》預備孝敬給小娘舅。不成想給這鷯哥聽去了,連這拐彎抹角的蘇州話也學得有模有樣。

  但聽得它一曲唱罷還意猶未盡,末了高聲喊道:“祝裴大人裴夫人連理比翼、永結同心、白頭到老!”竟是將那唱評彈的蘇娘末尾的一段道賀祝詞也一並學了來。

  裴衍禎麵色唰白,噌地一下沉似鉛雲籠罩,站起身來俯視我,涼涼道:“這便是你的真心話?”

  我不應他,隻看著那鷯哥站在架子上走來走去搖頭擺尾瞅著我,實在有趣,遂扶著桌子“噗嗤”一聲笑了開,這一笑便一發不可收拾,不能抑製地直笑得前仰後合兩肩聳動不停,許是笑得過了頭喉嚨又開始生生紮得作疼,疼得我眼中水汽彌漫,稍有不甚便要順著眼角溢出,我用力眨了眨,方才將那水霧憋回去。

  “妙兒……”裴衍禎伸手來扶我,被我一抽袖子避了開,啞著嗓子一揮袖對他道:“小娘舅慢走不送。”

  裴衍禎長臂一撈,卻強行抓住了我的手,我正待發怒,卻覺手心被塞進一包物什,裴衍禎旋即鬆開了手,輕聲道:“妙兒,這是些消炎潤喉的草藥,每日早晚煎服,三日定好。”

  我回轉身,對他道了聲謝,便拿了草藥步出園門。

  聽得那鷯哥在身後扯了嗓子例行公事般每日一喊,聲嘶力竭直道:“妙妙,我們破鏡重圓吧!姓裴的不是好人!”
牡丹紫?胭脂紅?

  今日初六,天色極好,日頭歡天喜地掛於青天正中,仿若剛敲出的鮮鴨蛋,蛋黃蛋清分分明明,隻待黃昏時分這蛋被搗碎攪勻之後,我便要帶著我的兒子去參加我前夫的婚儀。

  綠鶯打開櫃子,挑了套絳紫輕襦羅裙與我換上,我對著鏡子瞧了半晌,總覺得似乎哪裏不妥當,轉頭瞧見窗下牡丹恣意怒放,喉中傷處一刺。

  恍惚記起那年亦是牡丹正開時,有人與我執手賞花,末了卻將我扶入牡丹深處,臥於花下耳鬢廝磨,未幾,發散羅裳亂,花枝幾欲折,搖落梢頭牡丹香,落英紛紛不知幾重醉……餘韻未平時,那人氣息起伏地覆在我頰邊,吹花嚼蕊似水道:“牡丹有三豔,一豔雍容,二豔芳菲,三豔華色藐群芳。然,今日我始知,牡丹枝頭墜,花瓣零落散於娘子白玉身方乃豔中之最。”又道:“百般顏色百般香,卻不及這紫蘸香綃風流俏,襯得娘子一雙鳳眼流光嫵媚。”

  那日之後,一夜之間我的衣櫃變戲法一般鋪天蓋地滿眼滿簾皆是紫色的衣裳,絳紫、古紫、煙紫……樣樣皆是牡丹紫,我雖從不大在意自己都有些什麽衣裳挑剔該穿些什麽,但這樣甫一見滿櫥滿櫃的紫也不免被震了一震,轉頭未及開口詢問,便聽得綠鶯以手掩口笑意盈盈道:“姑爺說了,歡喜看小姐著紫色,命裁縫繡娘們連夜做了這一櫃子的紫衣,讓奴婢將來隻服侍小姐穿紫色的衣裳。”

  彼時,我隻覺麵上一陣火燒火燎,雖然過去不大喜歡豔麗張揚之色,但不好浪費了能工巧匠徹夜趕工之辛勞,遂隨和地默默配合著穿了。這一穿便成了習慣,再沒換過別的顏色。隻是裴衍禎每每瞧見我的紫衣羅裙,都笑得分外和風繾綣,如此倒也罷了,有時偏偏還要附耳輕問我,“娘子,何時再赴我花下之約?”弦外之餘韻饒是我這般淡然從容,都恨不能拿個鐵盾牌將麵上罩得嚴嚴實實,更恨不能當即拿把大剪子將整個後園的滿庭芬芳皆辣手摧花、剪光刨禿了才太平。

  孰料不過將將兩年,那些紫衣便隨著一紙明黃聖旨留在了裴家。我重又穿回了淡色的衣裳,櫃中再無丁點紫色。若非綠鶯今日給我挑了套這襦裙,我倒要忘了自己曾經穿過那樣妖嬈張揚的顏色……

  思及此,我蹙了蹙眉,低頭看見綠鶯彎腰若無其事地給我整飭衣擺,與她道:“這衣裳不大好,還是換一套吧。”

  綠鶯頭也不抬道:“哪裏不好?小姐是嫌料子不好?做工不好?還是樣式不好?”唯獨漏了提那顏色。

  給她這般一堵,我卻不好再說,隻捏了袖口舉到她麵前,吹毛求疵道:“你瞧,這料子起球,怕是不經磨。”

  綠鶯抬眼瞥了瞥,“綠鶯眼拙,沒瞧出來。”

  我又將袖子對了明處,對她道:“你站起來對著光仔細瞧,這裏是不是已經起毛了?……”

  話未盡,卻被綠鶯打斷,這丫頭粗魯一伸手捉了我的袖口重重放下,“小姐,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我一怔,聽得她搖頭歎了歎,轉而忿忿道:“今日櫃中隻有這一套衣裳,小姐穿也得穿,不穿也得穿!”不知她哪裏借來一股子霸道狠勁,竟像那強搶民女的土匪附身一般,我頓了頓,以為這話與那“你今日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實在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一時有些哭笑不得,遂不再與她爭執,任由她擺弄。

  “妙妙妙妙你最好,樣貌好脾性好,還有雙鳳眼能捉魂!”

  又來了……我一撫額,隻覺頭痛不已。但見那大鷯哥在架子上蹦來蹦去,活潑歡愉地搖頭晃腦,“曾經妙妙難為水,除卻妙妙不是雲!妙住揚州頭我住揚州尾,日日思妙不見妙,共養一隻鳥!為妙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衣帶漸寬終不悔!衣帶漸寬終不悔!”

  “快,給它些鳥食堵上那嘴。”我忙不迭揮了揮手,讓綠鶯去喂它。這鷯哥也不知宋席遠這塞外高人怎麽給訓出來的,每逢餓了便開始前言不搭後語念些歪詩,念到最後總是反反複複那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繞得人頭暈眼花,唯有新鮮的鳥食能叫他消停一會兒。今日想是家裏人忙著預備去裴大人的婚禮忘了喂它,可把這位大爺給“消得人憔悴”,得了鳥食還念經一樣一遍又一遍幽怨叨叨“衣帶漸寬終不悔”。直控訴得我心生罪孽,想要將它烤了給湯圓補身子。

  綠鶯一邊給它添水一邊道:“小姐,這些年綠鶯看在眼裏記在心裏,逾矩說句不該說的話……三公子人真的挺好。”

  我一頓,不看她,回身便出了裏廂去隔壁瞧瞧奶娘將湯圓拾掇得如何。

  推門但見湯圓一身茜色對襟小褂粉團白嫩地倚坐在床沿,隻差懷裏抱尾錦鯉,便能直接上年畫了。我不由心下對奶娘喜慶的品味嗟歎了一句。湯圓抬頭見我立刻臉上綻出一笑,從床沿斯文地滑下,“娘親。”

  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頭,又扯了扯他的衣擺,又替他查了遍盤紐,心中躊躇半晌,問他,“宵兒肚子疼嗎?”

  湯圓眨巴眨巴眼,糯糯道:“不疼。”

  “牙疼不疼呢?”我摸了摸他水當當的臉。

  “不疼。”湯圓搖了搖頭。

  “那手指呢?手指疼不疼?”我鍥而不舍。

  “不疼。”湯圓睜著烏潤潤的眼睛盯著我瞧了瞧,我失望地歎了口氣,隻得牽了他的小手往外走。孰料走了不過堪堪五步,湯圓卻不走了,扯了扯我的衣擺示意我停下,我彎下腰,聽得湯圓輕聲輕氣道:“娘親,宵兒腳疼。”

  我心中大石落地,俯身將湯圓抱起,招呼下人道:“孫少爺腳疼,快送回房去歇著,叫奶娘照應好。”下人領命將湯圓抱回屋內。我整了整衣擺同家人一道坐了轎子去裴家觀禮赴宴。

  太後賜婚場麵自是宏大排場,十裏紅妝一路沿街到裴門,禮樂相和賓客盈門,下人們進進出出忙碌著,裴家雙親親自於大門外迎客,滿麵皆是洋洋喜氣,乍一見我們沈家一家人,倒有些尷尬麵色,不知如何開口,倒是我爹爹落落大方與他們道了恭喜打招呼,裴衍禎的娘親執著我的手握了半晌,最後一聲輕煙歎,問道:“如何不見宵兒?”

  “宵兒腳有些疼,我怕他崴了腳,遂讓他在家歇息。”我低眉垂眼答道。

  老人家一時有些著急,“可礙事?家裏有現成的跌打方子,我一會兒叫人配好藥送過去。”

  “不嚴重,想來休息一晚明日便無大礙。”我寬慰她。

  老人家方才麵上稍稍好轉,見我爹和姨娘招呼我過去這才放開我的手,我轉過身,聽她在我身後歎道:“妙兒,你莫要怨衍禎,他有他的不得已……”

  我低聲回道:“不怨。”便腳下不停地向裏行去。一路行來,滿庭牡丹依舊香,剪雲披雪蘸紫砂,引得我駐足看了看,試圖瞧出這花同五年前有何區別,入眼的卻是棲息在花瓣上年年相同的春光灼灼,倒應了那“年年歲歲花相似”之說,思及此,我不由輕聲笑了笑。

  我如何會不曉得?人人皆有不得已,隻有我沒有不得已罷了。

  內堂之中,火紅喜慶之色撲麵而來,真真是個長夜未央,庭燎之光,彼美孟薑,鸞聲將將。我尋了我爹,在他身後拾了個僻靜處坐下,聽得左右之人不管熟的生的皆來與我爹爹招呼說話,緘口不提過往之事,隻當我爹亦是個看客。我爹倒也樂嗬嗬地應對。

  我抬頭瞧了瞧廳首的大紅“囍”字,又低頭瞧了瞧地上鋪的殷紅長毯,聽著門外門內嗚哩哇啦的嗩呐聲,想了想小舅母明日的胭脂紅,覺得喉嚨裏又泛起一陣烙餅般疼痛。不由慨歎,如今的大夫是越來越不頂事了,喝了不知多少貼的藥,也不見得丁點好轉,煎藥剩的藥渣子倒出去一簸箕一簸箕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沈家哪個病入膏肓了,要是曉得是叫根鯽魚刺給卡了個把月,還不得貽笑大方。

  不曉得現下湯圓在家裏可好,如此一想我便有些晃神,不由得心不在焉起來。接下去來了些什麽人,說了些什麽話,我皆恍惚不知。

  直到聽著一個尖細的嗓音反複拉了長音念了幾遍,“新人一拜天地——!”方才將我拉回神。

  一抬頭,卻見廳首裴家雙親麵色煞白,站著主持儀式的大內公公一臉焦躁,那披了紅蓋頭的新娘子已彎身拜了天地直起身來,彩綢那端的新郎倌卻依然挺拔故我,沒有半點預備折腰的跡象。

  我怔怔然瞧著那緇衪纁裳的新郎倌皓腕一揚,手中彩綢飄零委地,但見他抱手對那新娘一個深深鞠躬,口中朗朗道:“秦小姐,裴某今日怕是對不住了。這親,無論如何結不了也不能結!”

  有一人隔了紅毯在廳堂那頭騰然站起,滿目震驚。卻是不知何時進來的宋席遠。

  刹那間,滿堂皆靜。

  隻那紅蓋頭下溢出二字:“為何?”聽著竟非悲切,似乎還藏了幾分莫名竊喜。

  裴衍禎直起身,兩隻朝露清水目澄澈地直視向我,我心中一跳,聽得他緩緩道:“揚州城中,上至耄耋老翁踟躕老嫗,下至束發青年及笄少女,皆曉得我裴衍禎心中僅有一人。雖為禮法所不能容,強求不得。然,我所求不多,隻要能遠遠看看她,偶或聽她說說話,此生已慰足。如若今日它娶,怕是連這隔水望月影的一份癡念也不能維係……”

  那主婚的宮中之人麵無表情拔高了音,刺耳問道:“裴大人,抗旨之罪乃是殺頭的死罪,你可知?”

  裴衍禎灑然一笑,在幕天席地的嫣紅重壘中,一字一字道:“心念若斷,何以為生?”

  我鼻間一酸,喉中鯁刺不疏自暢,有一股久違的清涼水意沿著我麵上滑過,落入紅毯,無處可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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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回複:兩隻前夫一台戲 作者:電線 -yuqing- 給 yuqing 發送悄悄話 (80821 bytes) () 02/07/2011 postreply 17:27:01

回複:回複:回複:兩隻前夫一台戲 作者:電線 -yuqing- 給 yuqing 發送悄悄話 (90235 bytes) () 02/07/2011 postreply 17:30:42

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兩隻前夫一台戲 作者:電線 -yuqing- 給 yuqing 發送悄悄話 (104792 bytes) () 02/07/2011 postreply 17:35:28

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兩隻前夫一台戲 作者:電線 -yuqing- 給 yuqing 發送悄悄話 (10063 bytes) () 02/07/2011 postreply 17:36:15

好看,喜歡,謝謝! -yucheng- 給 yucheng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25/2011 postreply 05:1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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