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無垠,天邊星子微涼,懷裏霄兒漸睡漸沉,麵容舒展,呼吸間尚帶著孩童特有的暖暖香甜。我卻一夜無眠,或許就像霄兒所說,唯恐一閉眼便又是一番改天換日之景。
眼看著窗外漸漸泛白破曉,我口中有些幹渴,便輕手輕腳從床上起身推開門想去廂房外間倒杯清水解渴,卻不想腳下一趔趄險些絆到門邊一物什,我定了定神細細一看,卻不是什麽物什,原是一人。一身白衣經勁裝席地而坐,一邊腿微微屈起,手中抱了把寒光寶劍倚門似在睡。那眠卻極淺,在我推門的同時,便霍然睜開一雙毫無倦意的眼,犀利一眯,竟似竹葉般割人,霎那並出一道濃濃煞氣。
我莫名一怔,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回身把門掩上以免吵醒霄兒,再繞過他去取那八仙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涼茶,順手以給宋席遠到了一杯遞到他手中。
他接過卻不飲,隻將茶杯在手上慢慢轉著,一片孤零零的茶葉在杯中隨水栽沉載浮。他垂目看了一會兒複又抬頭看向我,“妙妙,我記得我們新婚那時,你若夜裏渴了起床喝水亦會給我倒上一杯。”
窗外,萬籟俱寂,整條花街皆睡了去,隻幾家店門外的紅燈籠尚且亮著在風中輕輕搖晃,街麵上不知哪個伶人樂伎散落下一尺桃紅色綢帶有一搭沒一搭地飄著,讓人想起美人麵上的殘妝半卸。遠處河邊升起一片輕柔的霧靄,白皚皚的霧色把一切渲染得隱隱綽綽。
“哦,是嗎?”我捧著茶杯慢慢啜飲。
“其實我若夜裏喝水便會睡不安穩,但是你斟給我的我一定會喝,待到後來我習慣了夜裏喝水,你卻又離開了我,我夜夜夢見家中水井枯竭無處覓水源,直至渴醒。”
話音未落,我的肩膀便被他握住往後一轉,眼前一黑,竟是他低頭吻住了我的雙唇,那樣用力的允吸,卷走我唇上口中每一點每一滴的茶水,似乎還要進而吸幹我體內泊泊而流的血水一般,那些熟悉的氣味以陌生的強勢充盈闖入在我的口中鼻尖,濕漉漉的氤氳開,鳩酒一樣鋪散寸寸腐蝕,我眼前一片眩暈發黑,胸口又開始一陣一陣窒息般的抽痛。我捂住心口一把將他推開,身子不穩,踉蹌後退了兩步。
“你莫要太過分!”我抿唇對峙著他的眼睛,胸口劇烈起伏。
宋席遠看著我,一雙眼彎著,像月下一泓帶霧的淺灣一樣,清澈地憂傷,和方才強勢的進攻之人判若兩人。
良久之後,聽得他夢囈一般慢慢開口:“妙妙,過去那些年,你可曾在某日某時亦或是某刻,對我有過頂點,不,莫說丁點,即便是分毫的情意?”
嗬......我閉上眼,想笑卻笑不出。怎會沒有?我這樣一個隨遇而安無欲無求的傻瓜。不管是之後的宋席遠還是之前的裴衍禎,我都是那樣虔誠地想要做好一個妻子經營好一份平淡隨緣的幸福,可是幸福是沙子呀,抓得越緊流得越多,我這樣一截過河用的木樁子畢竟又傻又呆,怎麽能和兩個滿腹曲折深沉心懷天下的大人物匹配?木頭配木頭,土豆培土豆方才是這個正道。物競天擇,本是強者勝出弱者伏誅,隻不明白為何宋席遠這強者勝了之後還非要回頭從水裏撈我這截朽木又有何意趣?擺著看?劈柴燒?
“你又何曾?”我幽幽答他,“為何問?何必問?我們彼此彼此罷了。”
宋席遠別開眼看向窗外,許久之後回頭,眼神回複清明,仿佛方才的一切不過是孩子的一時興起,過眼即忘,“待天明之後,畫扇會帶上一行人去邙山南麋的白馬寺燒香,你與霄兒喬裝其中,屆時畫扇她們離去,你與霄兒便暫居寺內。我派人散布霄兒行蹤疑點,望能引開攝政王。”
他說完後便推門進了內廂,取了霄兒的一件衣服與隨身帶的彈弓,臨了坐在床沿細細看了眼霄兒,俯身親了親他的額頭,霄兒在夢中轉了個身,咕噥道:“三三......”
宋席遠背對著我看不清麵上神色,但見他頓了頓,回身出來之時麵色如常,對我道“我回長安去了。無人知悉我在洛陽,久留必會傳入他耳中,眾人行跡必遭敗露。明日洛陽城中必被揭個底朝天,城門也莫要想出,那白馬寺雖香火鼎盛人來人往,卻是個熱鬧卻安靜的去處,無需出城卻在山中,你和霄兒可安心居於廟中,靜候消息。”言畢利落轉身推門而出。
“席遠......”我出聲喚了他一句。
他應聲回頭,眉眼彎彎衝我一笑,竟又是當年那個風流名聲滿揚州的輕佻飛揚公子樣,我朝他微微點了點頭,他轉身攜劍揚長而去,晨霧中隱約背對著我高舉起雙手合抱一拱。
第二日,我與霄兒在畫扇的掩護喬裝下轉移入了白馬寺中,這山寺果如宋席遠所言是個熱鬧卻安靜的所在,聽晨鍾暮鼓觀山花斜陽落,又有霄兒陪伴身旁,時間便像沙鍾的影子一般一滑便過去了,轉瞬已過近十日。霄兒亦對這山寺間的安靜清雅喜好非常,有時聽老禪師講講佛經,有時便在山中閑逛逗惹那些山林間的小獸和林鳥。
這日,霄兒說在山上尋了個好地方要帶我去瞧,還讓我閉上眼睛不許偷瞧,我笑著任由他牽著我在林子裏繞來繞去,指聞得絲絲縷縷嫵媚的香氣若隱若現漸行漸濃,當霄兒停下讓我睜開眼時,那樣赫然闖入眼簾的一片剪雲披雪蘸丹砂不由叫我震撼非常,分明是暑末,在這寒涼的山間不想竟開著這樣大的牡丹,恍若四月始降,萬斛春光潑天來,不食人間疾苦地美著。
“娘親,好不好看?我昨日找到的。這花的味道就和娘親身上的味道一樣香。”霄霄回過頭對我笑,風眼裏藏著小小的邀功之意。
“好看,真是好看!”我蹲下身子模著宵霄滑嫩的小臉。
霄兒帶著矜持的得意轉過身,彎腰頂真地在花叢裏挑了一朵丁香紫色的牡丹拔出來,用小手捏著花莖靈巧地別在了我的前襟上,“娘親更好看!”
宵霄挑了鳳目看看我前襟的花再看看我的臉,似乎對自己挑的牡丹滿意非常,揚了揚下頜,那樣瞬間閃過的內斂矜貴讚賞之態竟一下叫我眼熟非常,生生頓在那裏,心下竟生出一種莫名不祥的預感。
“娘親不喜歡嗎?”幸得霄兒出聲將我一時出走的深思喚了回來。
“娘親,好不好看?我昨日找到的。這花的味道就和娘親身上的味道一樣香。”霄霄回過頭對我笑,風眼裏藏著小小的邀功之意。
“好看,真是好看!”我蹲下身子模著宵霄滑嫩的小臉。
霄兒帶著矜持的得意轉過身,彎腰頂真地在花叢裏挑了一朵丁香紫色的牡丹拔出來,用小手捏著花莖靈巧地別在了我的前襟上,“娘親更好看!”
宵霄挑了鳳目看看我前襟的花再看看我的臉,似乎對自己挑的牡丹滿意非常,揚了揚下頜,那樣瞬間閃過的內斂矜貴讚賞之態竟一下叫我眼熟非常,生生頓在那裏,心下竟生出一種莫名不祥的預感。
“娘親不喜歡嗎?”幸得霄兒出聲將我一時出走的深思喚了回來。
我捏了捏他的小手,笑道:“霄兒挑的娘親自然喜歡。”
回去時,我將霄兒背在背上沿著山路拾階而上,霄兒起來一個一個數著那些錯落連綿的石階,之後想是數累了,趴在我後背貼著我耳根道:“娘親,等霄兒長大了來背你,好不好?”
明明奶聲奶氣的童音卻一本正經地說著鄭重的話,叫我心中一麵暖融一麵好笑,揶揄他道:“我們霄兒大了以後要背媳婦的,到時候呀,就不要娘了。”
“媳婦是什麽東西?”霄兒哼了一聲,不解又不屑地出聲排斥。
我失笑出聲,一手在後背托住他,一手繞過去他的咯吱窩,霄兒同我一般最是怕癢,三兩下便咯吱地笑開在我後背扭做一團。
我一麵同他鬧作一氣,一麵腳下不停,慢慢背著他向上走,轉過山路上花木扶疏掩映的一個轉角,遙遙看得三人慢慢從山路那頭向下行來。我一下渾身僵住,翻手便無捂住了霄兒的嘴巴。
霄兒何其聰穎,立刻便消了聲音。
但見行來三人,為首是一姣美丫鬟,手上垮了一個精美提籃,步子邁得甚小,徐徐而行,顯是為了照顧後麵隨行之人,中間一個墨衫公子,雙目清亮,身姿挺拔若山間翠竹,隻是腳下行得極慢,其後一個美婢身姿輕盈眉間英氣若隱若現,身側配一短劍,顯是會武。
攝政王......
我霎時如墜三九大寒,渾身涼徹,方才莫名湧上的不祥預感不想竟然這麽快便應驗了。正是狹路相逢,進退維穀。唯願方才隔著一段遙遙山路隔了鳥語蟲鳴森森古木,此人並未聽見什麽。
我慌亂將背上的宵兒轉過來放在懷中抱著,想了想,又將宵兒放下擋在身後掩耳盜鈴,權當這樣便能將霄兒遮住叫人瞧不見,不想霄兒掙了掙卻從我後麵掙脫站到我麵前,螳臂擋車一般欲將我護在身後。
我一時著急踏了一步欲伸手拉他,偏偏此刻自己不爭氣踏空了一階石階,腳踝一歪,卡在了一個開裂的石縫裏。
眼睜睜看著那三人躑躅漸行漸近,我卻分毫動彈不得,隻能拉著霄兒貼緊山角一側,盡量讓出一邊本不寬敞的行道,一麵屏息低頭用手給自己的腿上暗暗使力,欲將受困的腳踝拔出來。
但是,那腳踝與石縫相摩挲,越拔卻是越腫脹,都劃出了一個血口子尚未拔出。隻得作罷,當自己亦是塊山間的啞巴石頭,也不許霄兒動彈。
我垂頭看著一雙、兩雙鞋從眼前緩緩行過,每一下都踏在我心中那根緊繃的弦上,震出崆鳴回蕩心頭,喧囂於塵震耳欲聾。
直到第三雙鞋從我眼底掠過,我方才稍稍予緩,不得不慶幸他今日隨行的那個丫鬟既不認得我亦不認得霄兒。
“這位夫人可是有麻煩?”
孰料,就在下一刻末尾的丫鬟卻突然回頭,看著幾乎要和石壁融為一體的我。前麵二人自然頓下腳步
“這位夫人可是有麻煩?”
孰料,就在下一刻那末尾的丫鬟卻突然回頭,看著幾乎要和石壁融為一體的我。前麵二人自然頓下腳步。
困獸猶鬥,我不答那婢女,隻恨不能剜足脫險插翅逃逸,手上力氣使得越發大。不想腳踝側一陣急劇摩擦之痛過去後觸及一絲涼,竟是被我生生奇跡般拽了出來。我淡然用裙裾掩了腳踝,伸手若無其事牽過宵兒,抬頭衝那美婢溫和一笑擺了擺手,便攜了宵兒繼續沿著山路向上行去。
雖麵上裝得天下太平,腳下行步亦嫋嫋緩緩不急不慢,恐怕隻有天曉得我有多害怕惶恐,脊背繃得緊直,心跳如擂鼓,掌心之中汗如漿注。
上了約摸四五石階,聽得一個清清涼涼的聲音問道:“怎麽了?”
我握著宵兒手心一緊。
那美婢答曰:“一位夫人帶了幼子上山,奴婢看她麵有難色,誤以為被山路絆了腳。”
他未接話,亦未聽見離去的腳步,沉默的須臾間安靜得叫人窒息。不知此刻那人是何神態可曾起疑?心中想回頭去看,卻不能回頭亦不敢回頭,唯恐一回頭便中了魔王的巫術。
“哦~”他終是溫言出聲,“可有事?”
“看是無大礙,那夫人已帶著孩兒走遠了。”婢女恭敬答道。
我牽著宵兒一步一步邁上石階,腳上如偶人一般保持著粉飾太平的悠然婷嫋之姿慢慢行著,渾然不知何來何往,耳中若填棉絮嗡嗡作響。直到宵兒拽了拽我的衣擺,我才驚覺頓下腳步,猛然一個回頭看去,山路清幽,茂密橫斜的樹影下再無一人,空蕩蕩僅餘兩葉牡丹花瓣零落於青石板路上,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我渾身一鬆懈,蹲下身抱緊宵兒,恍若噩夢初醒一般覺得有些不真實地幸福。
“娘親也怕舅公?”
我一怔,“怕!很怕……”
忽覺腳上刺痛非常,我低頭揭起裙擺一角,這才看見自己腳踝上被石鋒割得斑駁,方才全身警戒防備竟絲毫不覺得痛,如今紓緩放鬆下來才看清那流出的血都已凝結成暗紅。那人就是這般,不論我披了多麽厚重的鱗甲戒備森嚴自以為防範得滴水不漏,戰鬥過後卸下盔甲才發現裏麵已是血跡斑駁傷痕交錯,他擁有一樣神奇的法器,無需擊碎刺穿鎧甲,便可傷及對手柔軟最深的內裏。
這樣一個魔王的寵兒,我一介凡人怎能不怕?
“娘親莫怕。我有銀針,可以紮舅公。”宵兒出聲打斷我的走神,從袖兜裏掏出一把長短粗細不一的鋼針給我看,我看著那亮閃閃的銀光,竟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宵兒下一步卻又從袖中拿出一小瓶褐色的傷藥蹲下身子,用小手握了小心翼翼地將那粉末倒在我的腳踝上。
宵兒這麽丁點大為何會隨身帶著這樣的傷藥?我一下抓過宵宵的小手,“宵兒經常受傷?”
“沒有呀。”宵兒抬頭,白淨柔嫩的小臉上盡是不解,見我盯著他手上的藥看,臉上竟升起一股倔強的別扭,收了藥嘟起小嘴別過臉去。
“宵兒。”我拌回他的小臉看著他,“和娘親說實話。”
宵兒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足尖,片刻之後小聲囁嚅道:“我若白日用銀針紮了舅公,夜裏……夜裏,等他睡著了就給他上一點藥……”語氣之間一副心不甘情不願,對自己的舉動視若投敵叛國一般地不齒於言,末了還補上一句:“一點點,隻上很少很少的一點點。”
我一時之間心緒紛繁無語訥言,隻伸手摸了摸宵兒柔軟的發頂心……
待我一跛一跛拐著受傷的腳和宵兒返回白馬寺時,已是暮色四合,斜陽的金光打在古刹暗紅的牆上,蒼涼地斑駁,寺內一排排石榴樹被碩果墜得枝椏低垂,正是聞名於世的“白馬甜榴”。
我信手摘了一個坐在樹下石墩子上慢慢剝給宵兒吃,宵兒卻不依,非要奪去剝給我吃,我笑著依了他,隻是,這石榴皮薄籽多,一剝皮便難免散落到地上,我遂囑咐宵兒去寺中的齋房裏借隻瓷碗來裝,莫要汙了小師傅打掃得幹淨的青磚地。
將近傍晚,殿內傳來的誦經木魚聲漸漸低沉,尚有香燭焚燒的餘味繚繞寺中,嗅入肺腑,有種寧靜而神聖的撫慰之感,等宵兒取碗的工夫,我坐在石榴樹下拜祭許願的香客們陸陸續續離開,心中漸安,想來今日偶遇三人亦和這過眼如織的香客一般是慕白馬寺之名而來朝聖祭拜的,並非得了什麽風聲來擒我或奪子。
這般一想,我便覺得腳踝也不是那麽疼了,站起身走了兩步。今日一難得以有驚無險地逃脫,不得不說冥冥之中得了佛祖神仙庇護,自當拜謝。
我繞道天王殿,在門外取了三支香點燃,跨過金漆門檻入內叩拜禮佛。香案一旁站了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和尚一手執佛珠,一手敲金盂在念經。香案前三個蒲團左麵與中間有兩個已有香客跪著在祈願,我便擇了右麵一個跪下參拜。
堪堪拜過兩下,便覺身旁居中的那個香客已拜畢起身,唯剩我與左麵的一個香客。我目不斜視仰望巍峨在上的佛祖,心中默念了幾句“多謝佛祖佑護”,便起身將香插入了香爐之中,空手拜過兩下轉身正待離去,卻聽得那小和尚道:“這位施主,香已焚盡,莫要燙到手。”
我應聲隨意抬眼看去,始知自己黴運多得竟是叫佛祖亦無從庇護。
不知何時去而複返的攝政王正跪在那左側蒲團之上,一雙白皙修長的手執一束馨香,兩頁廣袖滑落肘彎垂散而下,似鴉翅一般靜靜匍匐。瓷玉的麵龐映著淡四周鼎盛燭火,虔誠到近乎聖潔。那手中的香已焚到盡頭,香灰散落在手背上,燙得隱約幾處斑駁紅痕。
“施主可是許了許多願,竟長到這香都燒盡了還未說完?我師傅說了:許願不在多,在乎誠。多而顯貪,未必靈驗。”那小和尚又道。
聽得那人恍惚回神般幽幽道:“不多,唯有一願。”忽而又自嘲一笑,“隻是說得多遍了,一不留神竟連香也燃盡了……”
我僵著身子站在佛前,如被魔咒定住。
一位老師傅端了菜籽油上前給佛燈添油,收回油盞時緩緩捋了捋白須,麵容安詳地看著那人,一雙滄桑之目堪透世事,“世間一切皆幻象。執念太深不過是畫地為牢作繭自縛罷了,累人累己,未必是好。不能了,不能悟,不能舍,不能棄,參不透,舍不得。萬般苦痛由此而生,如此則生之若死,反複如墮阿鼻下獄,不得解脫。”
那人滿目淒荒,萬盞燈燭竟無一能倒映入內,“師傅所言本是理。隻是,碌碌凡塵中若能知曉究竟什麽是自己的‘不能了,不能悟,不能舍,不能棄,參不透,舍不得’不才是真正幸福?我卻愚鈍,蒙蔽了雙目,為了混珠魚目將自己的‘不能了,不能悟,不能舍,不能棄,參不透,舍不得’了了、悟了、舍了、放了、透了、棄了。”
“歲月忽已晚,思君令人老。我本在阿鼻,又何曾有墮獄之說……”
“娘親,我剝好石榴了。”一個童音清脆地穿過靜謐的佛堂,穿過凝重繚繞的煙氣破空而來。
須臾凝滯,有人低緩開口:“宵兒……?娘親……?”
一陣晚風忽至,淩亂拂過山門東麵高聳古秀的齊雲塔,供奉舍利子的四方佛塔飛簷層層重重,簷角上懸掛的玲瓏銅鈴從各個角落搖曳作響,串串連音,急雨拍靜塘一般漣漪清脆。
有人急轉過頭,香爐燭台油燈被一一帶過,跌碎一地。
“是……是你嗎?是你嗎!”
刹那,魔咒驟然破裂,我一下調轉過頭拔足狂奔。
天旋地轉之間,在一棵繚亂的石榴樹下,有一隻鐵鉗一般的手從天而降牢牢箍住我的手腕,“是你嗎?”
我瘋狂地掰著那隻冰涼的手,垂死掙紮。
“妙……妙兒……真的是你嗎?”那人猛烈地將我抱入懷中,下一刻卻小心翼翼到近乎壓抑,緩緩伸出手來便要摸我的臉,夢囈一般,“妙兒,你還活著……果真還活著,是嗎?”
我低下頭拚盡全身氣力去咬那手去推那胸膛去碾那腳,卻是全然徒勞,那人如藤蔓生根牢牢地將我嵌在懷抱裏,一寸一毫不肯移動。唯有袖兜中落出一朵丁香紫色的牡丹,花瓣零落一地。
“不要走,妙兒,不要走!”那雙如水清亮到幾近荒蕪不能倒映的眼,此刻卻固執地將惶恐驚亂的我清晰地倒影、攝入眼底,仿佛要抓走我的魂魄,就此便囚禁在那雙眼中。
那雙如水清亮到幾近荒蕪不能倒映的眼,此刻卻固執地將惶恐驚亂的我清晰地倒影、攝入眼底,仿佛要抓走我的魂魄,就此便囚禁在那雙眼中。
“不要走,妙兒,不要走!”
……
我看著這個人,就隻這麽看著,刹那,那記憶中刺骨的傷痛便瞬時蘇醒,泛濫四肢百籟,爬過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頭發絲每一絲呼吸,一直深深地侵蝕腐化到骨髓之間,似一隻無形的手牢牢地攥住我的五髒六腑,叫我死不得生不能,唯有淚水洶湧而出,懦弱地洗刷過臉龐,滑落那人前襟,阡陌縱橫。
為什麽?為什麽還要來擒我?我還能有什麽?他還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妙兒,你哭了嗎?”他手足無措地撫上我的臉,聲音殘破竟帶哽咽,“不要哭……”
我用力地別開臉,生硬冰涼開口:“王爺請自重!世上再無沈妙,民女姓許名笙。”
那人一頓,四周風停,“許笙……許……生?”
“放開我娘!不許你碰她!”突然,宵兒不知從何處追了來,手中一把鋼針悉數紮在那人臂彎處。
那人卻無一絲一毫的撼動,反而更嚴密地將我納入懷中,在我耳邊沉沉道:“妙兒,若非我亡,此生,我再不會放開你。你、我和我們的宵兒,我們本是一家!”
宵兒……是啊!我唯有的最後一樣寶貝!他此番捉我定是為了搶奪回宵兒!
“宵兒,快跑!”我再次開始拚了命地捶他咬他推拒他,不顧一切,然而一切動作在那人桎梏般冥頑不靈的鉗製中全是徒勞,仿若被魚竿一杆甩於岸邊垂死掙紮的魚,隻待脫水窒息。
宵兒亦是頑固至極,竟是毫厘不肯挪動,鋼針用盡,竟俯身撿了個碩大的石榴要和那人對峙。
我驀地停了掙紮,抬頭陰冷在他耳邊道:“何來一家之說?王爺謬矣,我等平民不敢高攀,即便宵兒生父乃王爺同母異父之弟,也不過王爺一門遠房之親罷了。”
那人微不可差輕輕一窒,麵色煞白如灰燼,慘淡一笑,恍若膽汁苦咽,“妙兒,你何苦……兩年了……整整七百三十六日……”
“小舅公——”宵兒竟直挺挺跪倒在他跟前,一雙小手攥緊那人袍擺,“宵兒乖,宵兒聽小舅公的話不亂跑……你放了我娘親,好不好?娘親她怕舅公呀,很怕很怕……”
聞言,那人身形虛晃,竟似被千斤鐵錘直搗麵門要害一般,瞬間潰散支離破碎,趁著他深思不屬恍惚遊離的一刹那,我隔開他的手臂,借力往下一蹲,自他臂下鑽出逃脫,俯身抱住宵兒慌不擇路便往山下跑去。
不知何時天公變了臉,濃稠的烏雲層疊蒸騰遮天蔽日,少頃,黃豆大的雨滴密密篩下,濺起一地塵土飛揚。一道鋒利的閃電劃破天際,直直劈在我眼前五步開外的一棵雲杉樹頂,訇然起火,一聲悶雷緊隨其後滾滾轟鳴而過。
我被驚得腳下一崴,歪跌在石道一旁,慌亂之中僅記得緊緊將宵兒抱在胸前護牢。
“施主留步!”
我在鋪天蓋地的急雨之中匆匆回首,但見正待騰躍追蹤而來的攝政王被一左一右兩個和尚架住胳膊,“施主留步!寺院清淨地,何苦為難婦孺幼小?”
那人麵色一冷,竟似急火攻心,生生運氣掙脫兩個高手的壓製,嘴角沁出一縷鮮紅,踏過雨幕便要追來。
我咬牙轉頭一手撐了石壁起身,一手抱著宵兒一瘸一拐往山下挪。
又是一把閃電劃過頭頂,直劈我身後而去,一聲脆響引得我再次回頭,隻見一棵參天銀杏被攔腰劈過,截斷倒塌,正擦著那人鼻尖而過砸在他麵前,他足下一絆,跌倒在地,“妙兒!莫走!宵兒~”
那人在一片泥濘之中似瞬間失了方向,一雙手胡亂地在虛空之中抓著,不辨東西南北,淩人的氣勢登時被大雨滌蕩全無,刹那間,那夜火光之中的無錯彷徨再度重現,孩童一般脆弱無助……
不能聽!不能看!我伸出一隻手捂著耳拚命搖頭,強製自己閉眼回轉過身堅定地往下行去。
下一刻,我懷中的宵兒卻掙紮著掙脫了我的手臂滑下地去,雨中,一雙鳳眼翦翦盈盈望向我,奶聲奶氣道:“娘親,小舅公什麽都瞧不見,宵兒不能丟下他……”
看著宵兒雨幕中跑向那人,我為他拚出的一身氣力霎那被抽得幹淨,再撐不起心中的萬鈞之重,足下似經脈盡斷,跌倒地上,疼得剜心噬骨手指都蜷了起來。
我想哭,可是卻不知該怎麽流淚,在絕望與惶恐之間遊離,唯一的感覺便是傷!傷!!傷!!!
絕望自己瞬間的心軟,惶恐自己須臾的停頓……究竟要怎樣才能心如頑石無堅不摧?裴衍禎!你欺人太甚!
我心中絞痛雙目一黑,便再無知覺。
……
再次醒來時,四周寂寂,帳外油燈如豆孱弱非常,我隻覺額頭被碾過一般疼痛,伸手欲撫額際,卻怎麽也抽不出手來,待雙目漸漸適應這幽暗的光線後才依稀看清,一人渾身淋漓透濕正抓牢我的手坐於床畔,前額趴在交疊的手上,似石化入定一般紋絲不動。
我那隻手被握得近乎麻痹,隻得伸出另一隻手去推,那人卻仍舊巋然不動,唯所觸之處一片灼燙……莫不竟是暈厥過去了?
我坐起身來正待喚人,便聽得兩聲“得得”叩門聲,原是寺裏的一個小師父來送薑湯,見我伸手在掰那人手指,搖搖頭道:“女施主不必做無用功,方才廟裏兩個會武的師兄合力也未能將這位施主拉開,方丈也來勸過,這位施主卻是軟硬不吃,濕衣都不肯換,執意守於榻前。”
“他……他昏過去了。”我打斷小師傅的話。
小和尚上前一看,便急急出門喚來兩個師父,二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未能將其手指掰開,那修長慘白的手指似在昏厥之中亦有意識,牢牢抓緊我的手,手臂緊繃,一絲一毫都不懈怠。
無法,總不好眼見廟裏的師父為難。我起身下了榻,讓兩位師父將他抬於榻上,我既不得掙脫,便隻能由他握著手倚在榻旁竹凳上。
方丈給他把了脈,斷道:“這位施主脈象不穩,應曾罹患重症,稍有風吹雨淋必得風寒,須得靜養。更兼心脈鬱結凝滯,十二經脈受阻,心病之重,病入膏肓,藥石罔效,老衲現下開個方子也隻能權作退熱去燒之用,治標不治本,唯有放下心中千鈞重,其病方得不治自愈。”
我聞言不語,老方丈歎了一句,抄了個方子交給小師父。
榻上人被灌下藥後約摸一炷香的工夫便開始發汗,輾轉反側,眉頭緊皺囈語不斷。之後,不知夢見了什麽,麵色益發青白,將我的一隻手越握越緊,力氣之大近乎要將我的一把指骨碾做齏粉。
我痛呼出聲。
他應聲乍然醒轉一下坐起,脫口便喚:“妙兒!”
我趁勢抽出手來,卻被那力道震得退了幾步直至門邊。
但見他從夢中驚醒,握了握空空如也的手心,臉上一片空白,僅有的一絲血色疾速褪去,一雙點漆烏目空蕩蕩淒惶惶,下一刻,便從榻上一躍而起,跣足於地,撞翻桌椅藥碗狼籍一片,一路摸索毫無章法。
“妙兒,你在哪裏?”
我不應不動抱攏身子蜷在門邊,埋頭於雙膝之間。
直到一雙冰涼的手小心翼翼地撫上我的脊背,卻又似被滾水燙著一般,急速一縮,聞得他呼吸一窒,下一刻,我便被他囫圇納入懷中。
“妙兒,你還在……還在……”一句劫後餘生一般的長長太息。
為什麽?為什麽就不能假裝從此陌路呢?既然看不見了,那麽,便當不識、不知、不認得,再互不相見。作甚要這樣逼迫我,將我迫至退無可退的逼仄角落裏?
舊年成灰,經年蒙塵。那些凝滯了的時光被放出匣子,荏苒歲月四處流溢,輕描淡寫,伸手一拂,指尖便是一片荒蕪。
幾滴滾燙的液滴落在我的背上,濡濕了本就濡濕的衣裳。
“妙兒,再也不要離開我了,好嗎?兩年,整整七百三十六日……日日午夜夢回都是絕望,心口斬刀瀝血……我可以習慣孤獨,習慣煎熬,習慣想念,卻永遠不能習慣看不見你……”
我木訥訥直直看著遠處,自言自語:“我什麽都沒有了,一無所有,真的。你不必再假裝對我用情至深了,我過去很傻,什麽都當真……隻是,我連性命都拿來取悅你了,你以為我還能剩下什麽呢?說吧,你如今還想要什麽?宵兒嗎?我唯一的念想,你也要拿去嗎?”
宋家三公子總是覺得,沈妙這個人在他記憶中的粉墨登場帶了些靈異的奇幻色彩,撲朔迷離。
那年,胡子一大把的沈老太爺八十大壽,宋席遠六歲,一大早裝病賴床未遂,被宋老爺揭了被子從床上拎起來去沈家拜壽。索性他爹帶著他給沈太爺說過幾句吉利話後倒沒再拘著他,任由宋席遠泥鰍一般滑到了沈家後園裏玩耍。
沈家的花園確實又花又圓,卻不見一個人影,宋席遠摧花捉蝶自顧自玩了會兒,便覺意趣全無,躺在一叢花蔭下睡了過去。正睡到酣甜時忽覺得耳後一陣癢,睜開眼睛一看,卻是一隻通體金黃的小貓趴在一枝橫斜的花椏上俯身垂頭,伸了爪子在撓他的耳朵,見他驚醒,暮地倒像嚇住,從那枝椏上一躍落地,偷偷瞟了他一眼調頭便跑。
宋席遠好容易晃了半日逮著一個稍稍有趣些的活物,自然不肯放過,起身便去追那貓。七拐八彎之後,眼看著離那貓越來越近了,宋席遠躡手躡腳湊了上去,還輕輕學著貓叫“喵.....喵......”喚了兩句,試圖引誘那貓停下來。
不想那貓在花叢中跳躍了兩下,轉過一個月洞門便離奇地沒了蹤影,宋席遠正待懊惱,下一刻,那月洞門後卻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小哥哥,是你在叫我嗎?”
但見那貓兒消失的轉角處轉出一個三歲大小的小娃娃,一身紅豔豔的小襖煞是喜人,那臉上卻是灰一道褐一道不知道粘了什麽東西,泥巴?抑或糖稀?總歸滿臉髒兮兮的,頭發疏黃,勉強紮起的小辮子還散落了一些細短的毛發在繩結外麵,太陽下看過去,毛絨絨的一團。
怎麽看怎麽像隻貓.....
六歲的宋席遠愣了一下,第一個想法是:啊!貓變人了,妖精!第二個想法是:怎麽會有這麽難看的妖精?奶娘不是說妖精都挺美的嗎?
三歲的沈秒自然不能參透宋席遠六歲高齡的所思所想,隻咬了口糖葫蘆,將那又圓又大的山楂含在口中,疑惑地蹦上兩個石階盯著宋席遠看,“小哥哥,你要和我玩嗎?”一麵口齒不清地嚼著糖葫蘆自我介紹,“我叫妙.....喵喵......”
果然是隻貓妖!宋席遠蓋棺定論。
宋三公子自小便喜歡小姑娘,於他而言,小姑娘便等同於香的、白的、靜的、美的、第一次看到一個又髒又醜圓滾滾的女孩子自然嫌棄,但是轉念一想,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姑娘,是個平常見不著隻有在奶娘的故事裏才聽得到的妖精,便興致勃勃地勉為其難道:“如果你帶我去你的山洞裏看看你是怎麽修練的,我就不嫌棄你長得難看,跟你一塊玩一會兒。”
什麽山洞呀,修練啊,沈妙沒聽懂,但是最後一句聽懂了,對麵這個小哥哥說她長得不好看!
沈妙嘴角一撇,“你胡說,我爹說我最漂亮了,我哪裏長得難看?”
三公子彎著一雙初具模樣的桃花眼不屑地看了看圓滾滾的沈妙,對比了一下家中牆上掛的楊柳美人圖,直言不諱道:“你沒有腰,以後肯定嫁不出去。”
沈妙不曉得“腰”是什麽東西,也不曉得嫁出去有什麽用處,但是,她知道肯定不是好話,一雙鳳眼憤怒地眯了起來,貓兒炸毛一般一躍而起駁斥道:“你才沒有腰子!你才嫁不出去。”緊接著,‘唰’地一下亮出美麗而野性的爪子,狠狠在宋席遠白玉樣的頸子上撓了一下,掉頭便跑。
沒頭沒腦地跑了十來步,卻一頭撞上一個暖暖的物什,幾乎要仰麵栽倒,幸得下一刻被扶住了,“小妹妹,當心。”
沈妙仰頭一看,是個比剛才那個壞哥哥好像要大一點點的小哥哥,笑得幹幹淨淨,跟太陽一樣暖和,一點也沒有嫌棄不屑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麽,就突然覺得很委屈,眼淚撲簌簌便掉了下來。
那個小少年一見手上這小姑娘說哭便哭,毫無預警,不免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將她撞疼了,趕忙問道:“哪裏撞疼了?是頭嗎?”
熟料,懷裏的小姑娘抽噎了兩下,喃喃道:“剛才那個壞蛋說我長得難看,說我嫁不出去,還說我沒有腰......嗚--”
那小少年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圓滾滾的女孩,溫言款語安慰道:“誰說你沒有腰,你看,這麽粗的腰,怎麽會沒有腰呢?”
“真的?”沈妙抬頭看了看那個小哥哥。
“當然是真的。”小少年表情溫和,叫人信服。
沈妙一下子心中撥雲見日,明朗了開來,抱著那個小少年就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小哥哥,你真好!”
其後追來的宋席遠看見這一幕,不免心中不屑:嗤!這貓妖真傻,竟然沒有聽出這人也是在挖苦她嗎?難道這就是爹爹說的,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原來妖精也有蠢成這般的,白白修練成了人形了。
至於這個人......宋席遠眯眼看了看,好像認得......不就是那個隻會讀書的文弱裴家大少爺叫裴什麽什麽的嗎?
此人正是七歲的裴衍禎。跟了裴家雙親來給沈妙得太爺爺賀壽,不想卻在花園裏撞上了個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其後春夏秋冬、冬秋夏春又過了許多許多年,沈妙才曉得“沒有腰”和“腰很粗”是一個意思,卻再也想不起當年那個裝得滿麵良善實則毒舌損她的人究竟是誰,也記不得那個咒她嫁不出去的人究竟是哪家壞小子......
直到沈妙嫁入宋家新婚之時,在搖曳的燭火下,方才在宋席遠的頸側看見兩道淺淺淡淡近乎和肌膚融為一色的抓痕,伸手摸了摸,不經意問起,卻被三公子抓過手放在唇邊吻了吻,低低一笑,翻身壓在身下,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貓抓的。”
“我隻想和你在一起。”
他單手將前襟解開稍許,探入中衣內取出一個物什,摸索著掛在了我的脖頸上,帶著溫熱的氣息和他特有的墨香,沉甸甸地墜在了我的胸前。
我低頭看了看,伸手握著緩緩摩挲,竟似雙眼亦不能視一般,不可置信地一點一點摩挲了一遍。-yu-
那是我娘給我的骨雕小鹿,蠟封嚴絲合縫,昭示著從未被打開過的完璧。
“妙兒,我不會與你爭搶我們的孩子,”他低下頭將鼻尖抵著我的鼻尖,雙目凝神流光,竟叫人錯覺與我對視一般,氣息緩緩拂過我的麵頰,“亦不要這陸家的財。沒有你,我一貧如洗,便是十倍百倍陸家之財傍身,也不過是個潦倒至極的蓬門篳戶……過去,我做錯了許多事……做了許多錯誤的決定,寒了你的心……”他的臂膀不著痕跡地抱著我收攏了幾分,審慎而小心,“可是,妙兒,你可能聽我一說?”
我握緊鹿墜,低頭不語。
他抱緊我,將下頜靠在我的肩窩上,不讓我看見他的麵孔,聲音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顫抖,“妙兒,別丟下我一個人,別再讓我夜夜對著硬冷的棺木,對著用盡一切辦法也無法留住隻能一寸寸被腐蝕的冰涼屍身,錐心噬骨……留在我聽得見觸得著的距離內,可以嗎?”
我望著窗外成片成片的石榴樹,低低歎了一口氣,“榴子、留子,你做甚讓我吃了兩年有餘的避子藥,卻又讓我生下宵兒?而你又可曾知曉那些藥有可能讓我今生都無法生育?”
“知曉。”他沉聲開口,口氣絕決,“便是你我二人因此終生無後,亦不能讓你以性命為博!皇帝早疑心於我,若你有孕,母子必遭毒手。我絕不能讓你因此涉險。”
他稍一轉頭,耳廓後的一顆淡得幾乎氤氳不可見的痣赫然正對我的眼角,“宋席遠登門求親並非經我授意,我若授意他娶你,又如何會連夜借故尋釁將他拘至衙門問話,之後又派人燒了宋家天一閣後倉?隻恨他竟提前上門迎你,展越拘他之時已是禮成……”
“或許你質疑我當初娶你是為了拉攏沈家……我如今不能再欺瞞於你,不錯,最初,我是為了逐步收攏沈家勢力而上門提親……但是,當我接到那荒天下之大謬拆散你我夫妻二人的聖旨時,無異於晴天驚雷,自己亦不知是為了失勢於沈家,還是因為你之後見著我那句客氣而疏遠的‘小娘舅’而如鯁在喉。”
“我自問素來冷靜自持,然而,那日沈家夜宴,見你醉了酒,一時胸臆之間滿是思念……是我,避開眾人將你抱入帳中……
“十數日後端午,汶水河畔,看見你為宋席遠所救,被他抱在懷中時,我竟是想都不曾多想,眾目睽睽之下便上前將你奪了回來,那時,我才清晰地知曉,這樣的感受原來就是嫉妒……之後聽聞宋席遠上沈家提親,而你父親竟當堂應允,於我不啻於當胸重擊,隻要一想到另一個男人將要如我曾經一般擁你入懷,便覺五內俱焚,錐心疾首。
“在揚州地界,宋席遠之所以敢大張旗鼓將你娶入門而絲毫不忌憚於我,正是自恃皇家對其財勢的依仗。”他停了停,下頜一緊,似隱忍非常,“你入宋家兩月餘,我夜夜輾轉不得安枕,恨不得持劍闖入宋家將你劫出。然而,逞一時之勇容易,往後卻如何?我不得不強自按捺,從長計策。
“常日裏給宋家人診脈開補藥的大夫乃是我安插之人,早在你入宋門未滿兩月給你開日常補藥時,便已診出你有孕在身,隻是隱而不報,先告知於我,我一聽聞你有孕的大概時日,便知曉定是你我二人血脈,雖我之前兩年一直讓你吃避子藥,但是一聽到你有了我的血脈,除卻充溢滿心的意外狂喜,再無他念,唯盼孩子呱呱墜地母子皆平安。”
“隻是同時亦隱憂漸生,唯恐你為皇家或宋家所迫害。如若大夫說出實情即你有孕三月,雖可迷惑皇帝之眼,以為既非我亦非宋席遠之子,保住腹中胎兒及你性命,但你名節卻會受辱,且恐宋家人對你不利。”
“我遂心生一計,讓那大夫稱你有孕四月,則世人皆知為我之子,宋家定不敢傷你,卻也不能容你,你便可名正言順回歸裴家,為防皇帝對你母子不利,屆時我再尋個有孕的替身置於家中,將你藏匿於安全隱蔽之處待產便可。
“未料,宋席遠亦收買大夫直稱你有孕兩月,之後竟引來了宮中禦醫,更未料那禦醫竟直言你有孕三月,根本並未給宋家撐腰,足見皇家雖依仗宋席遠,卻絕不放心坐視宋沈兩家安穩聯姻做大,正欲借此機會拆散兩家,扼殺宋家勢力。
“宋席遠至此方才看透皇帝隻為利用宋家卻從根本上防備宋家且過河拆橋的險惡居心。我二人亦是自你自寫休書回歸沈家之後方才結盟聯手。”
我手上不自覺動了動,他卻似知我所思所想一般,接道:“我與宋席遠並非同父異母兄弟,毫無血脈牽連。那日中秋夜之所以與你如此說,乃是我察覺牆外有異動,兼之彼時我獲悉餘孽平王曾屢次遣人欲拉攏宋席遠,故而猜那牆外定是平王保皇餘孽,故意說與他們聽,意圖混淆其人,放棄拉攏之舉。孰料,之後,……”
他抱緊我,似噩夢重現眼前一般微微發顫,不能自已,聲音沙啞連聲隻喚我的名字。
我默默聽完他的敘述,任由他抱著慢慢回複平靜,方才鼓起勇氣輕聲開口,“你說的那些太複雜了,我不懂。我隻問你一句,‘或抄或誅’可是出自你之口?”
他猛然一滯。
我伸手拂過他額前垂落的幾絲軟發,“衍禎,告訴我實話。你今日說什麽我皆信,隻是“不要再騙我了。”
我垂下頭,看見喉結在他修長的頸部輕輕上下滑動了一下,良久之後,聽得他澀然開口:“是,是我說的。”
心中一下涼到了最底……
“那允諾兵變事成後將沈家鋪麵分號一百六十一處,並掌河運十八條線販絲綢至六省之權給宋席遠,亦是你?”
“……是。”
“你拖至與秦小姐拜堂當晚方才當堂拒婚,為的可是博取沈家信賴,並讓皇家放鬆警惕?”
“……是,卻也不是。”
“你之所以選財勢不如沈家的宋家結盟,便是因為宋家本是皇黨內僚,可與你作內應,如此功用是十個沈家也抵不上的,是嗎?”
“……是。”
“所以,沈家一開始便是你們結盟的利益交換先決?”
“最初是,可是後來並非如此,一切皆變了……”
“是我,從中打散了你的全盤布局?”我笑了笑,安靜地自問自答,“似乎不大可能。連我懷上宵兒亦是在你的計劃之中,草蛇灰線,伏延千裏,你一直都是這麽一石數鳥、連環成計,你愛的、你憎的、愛你的、憎你的,每一個人都是你手中精雕細刻的皮影,按照你的戲本被操控著袍笏登場,每一出戲都纖介不遺天衣無縫。整個天下,在你心中,不過隻是一盤局!”
我抽手便打了他一記耳光,震得掌心麻痹指骨裂痛,“你這樣算計我,憑什麽要我留在你身邊?”
他被我打得偏過頭去,嘴角沁出血漬,我心中一痛,別過臉,硬咽不能抑,“你曾經愛過什麽人我不知曉,但是,我一定是你心中最憎惡的那個。否則,你如何狠得下心如此對我?這一掌我替我自己替宵兒替整個沈家敬你!”
我閉上眼,滿室闐寂無聲。微風吹過鬢角,帶起碎發一陣漣漪。
我咬緊牙,狠絕道:“不隻是這一掌,今日,你隻身在這深山老廟之中,就不怕我殺了你?”
一雙修長的手撫上我的臉,一點一點仔細擦過我的腮頰,淡然道:“怎樣都可以,隻要你不再流淚。”
我揚起下頜,有水漬順著頰側滑落地上,我這才發現自己已是潸然滿麵。我伸手囫圇一抹,笑道:“你怎麽能總是這般言語溫柔情深繾綣?好似天上地下,你眼中……獨我一人。”
“妙兒,並非‘好似’,本是實情。”他沙啞開口,聲音溫柔得近乎虔誠卑微,“自你離去,我夜夜等你魂魄入夢,卻從未盼得哪怕是一角背影,我知曉你定是恨我入髓,連離魂都吝於踏入我夢中半步……過去我確實做錯許多事,傷你至深,叫我追悔莫及,如今你可否再給一次改過的機會?”
我握緊胸口鹿墜緩緩開口:“你可知何為櫝,何為珠?這陸家財產方為蚌珠,我本不過是
隻裝珠用的木櫝,今日,即便你願意在江山穩固錢財無憂的前提下做那愚不可及的買櫝還珠之人,難道我這廉價的木匣子就該感恩戴德地承情嗎?”
“妙兒,為何你總要這般自貶?”他蹙眉,“你既不是櫝也不是珠,你隻是你。沈妙與江山,沈妙在前,江山在後。今日我允你的,一定做到。”他雙目清亮堅定對著我,仿佛欲一眼“望”入我的雙目之中。
我撫上心口,胸臆之間一陣翻湧潮汐起落,久久不知作何言語。
他亦不出聲,靜靜地攏著我,一雙午後佛前尚且幹涸的眼此刻卻如泉眼複湧般泌出好絲絲縷縷的清水,星星點點地蕩漾著殷殷期盼,輕輕側耳,似乎唯恐錯過丁點言語聲響。
那樣凝神的目光,一舉手一投足間不經意的動作,氣勢猶在,仿佛根本不似一個失明之人,便是我挨得這般近,若非之前所見,現下這般對視竟根本看不出端倪。隻是,那刻意勉力搜尋捕捉我雙眸的眼神卻泄露了他的逞強,是啊,他那樣驕傲雍容的一個人怎能容忍自己的雙眼瑕疵,他努力地根據聲音追尋我的位置,努力使雙目凝神清澈如常,欲讓人忽視他的失明……
我高高舉起,本欲再痛擊他一個耳光的手落了下去,卻似有自己的意識一般,非但沒有狠狠打上他的臉頰,反而輕得不能再輕地拂上他的眼,“你的眼睛怎麽了?”當下說完,我便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尖。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心軟了,之前凝聚起來詰問他的淩厲氣勢一瀉如注,我不是不痛恨這
樣的自己,更是痛恨這個永遠能一擊即中我軟肋的人。
他臉色一白,偏了下頭,捉住我的手,“沒什麽,並無大礙。”下一刻,握著我的手心卻又涼了幾分,麵上神色愈發患得患失,“妙兒,我雖看不見你,可是,我還有雙耳,可以聽得見你,還有雙手,可以觸得到你……”最後一句話輕得幾不可聞,“還是,你嫌棄這樣的我?”眉宇間是深深的自棄惶然,全身都是僵硬。
見慣了他雲淡風輕的穩操勝券,胸中溝壑無數卻不露聲色的韜略算計,卻從未見他這般無措脆弱。明知道不能原諒他,明知道不該原諒他,可是……
我歎了口氣。
瞬間,卻聽得耳邊他的呼吸一窒,一雙眼似被佛祖的手指輕輕一點,醍醐灌頂般剔透明亮起來,如有清風過境,掃起舊日灰燼漫天紛飛,湮滅滌蕩之後,恰似皓月清澈,卻又滾燙非常,如炬灼灼燎原而過,水光華彩流動蕩漾叫人不能逼視。
他慢慢地伸出另一隻手一寸一寸覆在我的手上,夢囈一般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輕聲開口:“妙兒,你方才……是關心我?”
“不是!”我偏過頭矢口否認。
但見他神色一黯,我的心口隨之泛過一層晦澀,錚錚絞疼,叫我忍不住彎腰捂上胸口。
“妙兒?妙兒!可是身子不適?”察覺到我的動作,他鬆開緊緊攥住我的手,虛虛攏著我,一麵輕輕撫過我的脊背,一麵道:“妙兒說不是便不是,我再不逼你。隻是……莫要再離開我,好嗎?”
“留在我聽得見觸得到的距離內,可不可以呢?”緊蹙的眉間盡是祈求的虔誠,似有訴不盡道不完的九曲溝壑。
那雙眼,我明知不能看,卻終是被拘了進去……他抱緊我,“我再不會叫你傷心失望。”
翌日,洛陽城全城解禁,攝政王浩蕩返京。
臨行時,我回頭看了看石榴樹掩映後的舍利塔,但見白馬寺老方丈立於塔外沿廊撚了佛珠念了句佛號搖搖頭轉身離去,隱約留下一聲不知是磋是歎遙遙送來,似有幽幽悲憫重重憂。
我低頭理了理裙擺,跟在宵兒身後踏上了攝政王高高的行攆。
一旁婢女卷上車簾,我提起裙擺踏上最後一階正待入攆,迎頭便見一雙手自簾中伸出遞至麵前,後麵是裴衍禎盈盈溫潤的臉,幾分著緊神色在聽見我的腳步後無聲地化了開,“妙兒, 你來了。。”正欲牽了我的手入內,卻被一雙斜斜伸出的小手半途擋了開,宵兒握著我的手氣氣魄十足一拉,“娘親,宵兒牽你上來。”
我就勢上了擎車,但見裴衍禎淡淡笑了笑,帶著幾分對孩子的寵溺,徐徐收回手摸了換宵兒的發頂心。宵兒似乎對他這樣對待孩童般的動作甚是不悅,欲不著痕跡扭開頭,不想下一刻卻又未偏開頭,我不經意一瞧,這才看清裴衍禎另一隻看似隨意放在宵兒肩上的手似乎略略仕了些力捏住宵兒的某處穴位,使得宵兒不得轉頭,直到他固執地將撫摸宵兒發頂心這個舉動得逞之後,方才放開宵兒。宵兒一掙脫開,便拉了我遠遠坐到車攆另一角,忿忿然瞪了襲構禎一眼。
一番小動作下來,我瞧在眼中不免幾分愕然,不曾想裴衍禎竟也有這般稚氣的時候,與一個個頑劣的幼童無異。
“莫要瞪我,你娘身子不好,禁不起顛簸,不能坐在車尾。”裴衍禎緩緩開口,竟似雙目透壁一般仿佛看見了宵兒的一舉一動。
說著便牽了我的手,將我引至他身旁的一處軟榻坐下,又伸手摸了摸我身後的絲絨車壁,確認四周皆被軟墊布得嚴實方才收回手,下一刻便要環上我的肩頭,不知為何,我本能地微微一縮,貼近車壁。裴衍禎的手僵在半空,許久之後,指尖方才生硬地動了動,慢慢收回,眉間輕蹙2。
此時,宵兒卻坐到了我身旁,警惕地插在我與裴衍禎之間,偎著我道:“娘親莫怕小舅公,有宵兒在”
聞言,裴衍禎抿了抿唇角,潤如羊脂的麵龐慢慢褪去適才的光澤,幾許蒼白湧上.黯然的了垂眉角,慢慢低下眼去。
一時間,車攆中湧動起一股無言的尷尬,唯聽得前麵馬蹄踏過石路“得得”作響.車子輕搖晃著徐徐前行:
“娘親為何一直盯了小舅公看?”
“額”
直到宵兒仰著小臉困惑出聲,我才驚覺自己竟然自入車攆眼光便未離開過裴衍禎,一時胡呼亂狼狽地調轉開眼睛,卻瞥見裴衍禎一下抬起的雙眸,內中星輝熒熒縫蜷含情,與我逃竄閃爍的眼對個正著,我一下怔然,竟似被逮個正著一般不敢移動,直到他輕輕地喚了聲:“妙兒”。我才記起他瞧不見我,心中竟似長長鬆了口氣,雙眼調轉向車外,不再看他。
此後,攆駕內氣氛愈發尷尬,我看著紗簾外飛馳而過的景色,後頸卻如芒在背,紮的心中煩躁,明明知道他看不見,卻無論怎樣也無法忽視身後那雙點漆清亮的眼。
一路行車至京城,除卻間或和宵兒說說話,我和裴衍禎二人不甚交談,偶爾一兩句話也不過是——
“妙兒。”
“嗯”
“我記得這些點心你最喜歡,可要嚐嚐?”
“不餓。”
“身上涼嗎?”
“不冷”
簡短生疏至極。即便簡單至此的一字兩字,他得了之後嘴尾總要微微翹起,眼中漾起一層柔柔的光輝,叫我看得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隻能側開臉不去瞧他。
入京之後,我便被他安置進了王府之中。
至此,我方才知曉為何從未聽聞坊間有任何關於攝政王失明的蜚短流長,因為知悉此事的人本就無幾,除卻日日近身伺候之人。然而,真正能夠得近其身的又有幾何?且都是經過嚴苛訓練,嘴比蚌嚴的家仆屬下,王爺在外露麵本不多,露麵之時左右簇擁一言一行眼光流轉毫無破綻,竟叫外人全然察覺不出。
若非親見,我亦不能置信,住了數日,始知他溫文的麵孔下除卻滿腹城府計算之外,還有怎樣的爭強好勝與固執嚴律。
他看不見,卻從不願假他人之手為其做任何貼身小事,洗臉更衣用膳,事必躬親。
第一次用晚飯時,下人利落地一下布上二十餘道菜,我本以為定有個脾女為他布菜,然而,出乎意料,他竟是自己夾菜,動作雖慢卻精準無誤,那稍稍慢了些的動作讓他做來反倒愈發顯得優雅矜貴。
幾頓飯下來,我才發現原來這些菜的排布位置次序皆是固定,他早已熟穩記牢,故而即便看不見,亦能夾得到,隻是筷著雖能準確入盤,卻不能保證夾到的是什麽,譬如薑絲燉雞,一筷入內,有時夾到的是雞絲,有時夾到的卻是薑絲,冷不丁嗆得他眉頭一蹙。
幸得他不是極重口欲之人,對吃無甚挑剔,隻要不是油膩肥厚的大肉,他皆吃得。廚子自是曉得他的口味,菜色以清炒清蒸為主,隻在我麵前放了許多紅燒的肉菜。有道菜卻是每日必放在宵兒麵前的右離不開個魚字。這恰恰是宵兒的罩門,或是清蒸酬魚,或是西湖醋魚,抑或是鬆鼠妒魚,左宵兒頂是討厭吃魚,裴衍禎卻不喜他挑食的習性,日日必有一餐帶魚的菜,也不強硬逼著宵兒吃,什麽,若是不吃,他麵上若無其事地雲淡風輕無晚飯可吃,直到次日晚飯才讓進食。就讓仆從們這麽放在他麵前,宵少L 若吃,他不說.亦無半句嚴厲責罵之詞,隻是到了晚上宵兒便無飯可吃,直到次日晚飯才讓進食。
我看了之後,眉頭大皺,心中甚是難過。原來我不在的兩年裏,他便是如此對待宵兒的,宵兒從小乖巧懂事,過去在沈家,大家疼惜還來不及,何曾勉強他做過任何事情?
除卻不吃魚,宵兒是個無可挑剔的孩子,從不像其他孩子一般淘氣驕縱叫人操心,反而有時過於敏聰穎,貼心到叫人憐惜他的早熟。
餓在兒身,痛在母心。
昨日夜裏宵兒因堅決不肯吃那紅燒鱖魚,照例又被罷免了兩餐,直到今日傍晚,裴衍禎才讓婢女去領宵兒來吃飯。我瞧在眼中,雖氣極,卻也不想與他多理論都下去,隻在仆從布菜時都下去,由我親自一道道菜擺上桌麵。
裴衍禎照例待聽見我吃下第一口飯後方才落著,但見他提起筷子就近夾了一道眼前的菜,一旁婢女看著似乎十分著急,近乎要出聲,被我挑起眼尾眼風一掃,便乖覺地低頭閉上了口。
裴衍禎自然地將那筷菜送入口中,不待須臾,眉尖便整了起來,放下筷子,修長的眉微蹙稍抬起,不待詢問責難,一旁伺候的隨從已然齊齊跪下。
我看了看那碗油汪汪,顫抖著喜慶醬油色的東坡肉,淡然道:“是我擺的菜,多吃些肉才好”說罷,便又往他碗中添了塊肥膩的肘子肉。
不料,剛放下肉,手還未縮回卻被他一下握在了手心,當著這許多仆從丫鬢,當著宵兒我一時有些著惱,用力往回掙了掙,他也不強拉著,隻用拇指輕輕在我手心親昵地來回摩挲了兩下便放開我,我收回手,隻當若無其事,心中卻惱,抬頭卻見他“望”著我,麵色柔和眷戀,眉梢泛起隱隱受寵若驚一般的喜悅。
“妙兒說好便自然是好的。”
言畢,他再次舉著,麵不改色地將那些肥肉吃了下去,非但眉頭不皺一下,還還在間隙中溫柔地將“目光”投在我身上。
我本欲替宵兒教訓他,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宵兒不愛吃魚便同他不喜油膩是同樣的道理,不想一頓飯下來,他非但吃得順暢,還甚是舒心愉悅,我適才替他夾肉的動作似乎一下下如撥雲見日般心情大好。飯畢後起身臨去,他還在桌下悄悄捉住了我的手,不待我推拒快速地撤開,讓我更添幾分懊惱。
宵兒倒是觸類旁通學得快,第二日午飯,我剛坐下,便赫然瞧見裴衍禎麵前擺著一道鯽魚 而常放在他麵前的一道素菜卻換到了宵兒麵前。我一時愕然,忽然記起宵兒似乎早到了一會兒,定是他給換過來的。
隻是這魚… …
還未來得及阻止,裴衍禎已然咽下,臉色隨之微微一變,似被馬蜂的尾針輕輕一蟄,鯽魚多刺,不知是不是被魚刺給紮到了。
“你… … ”我脫口呼出,轉身便想喚丫髻去端醋來化,轉念一想,卻對自己下意識對他這麽上心感到憋氣,便硬生生將口邊的話咽了回去。
一旁婢女趕忙上來就要將那鯽魚撤下,卻被他給攔下了,另一個隨從見狀上前欲幫他將刺挑出,卻在觸及裴衍禎忽然涼下的麵色時駭然一震,退了下去。
見他又夾了一筷魚放入口中,細細用舌撇出魚刺後方才將肉吃下,我這才發現他好強到近乎偏執,任何來自他人憐他雙目失明給予的幫助都會叫他厭煩強硬地拒絕。
雖可用舌剔刺,但螂魚非但刺多且橫斜繁複大小不均,口中柔軟難免總會給紮到,我實在看不下他那般逞強,便輕輕夾了魚肉在碗中剔去大部分刺後再輕輕放回盤中靠近他的方向,他若要吃肯定是就近取。
誰知他不過將將吃了兩口之後,便放下筷子,“啪”的輕輕一聲,眉梢微挑,麵色一放,涼涼: “是誰把刺挑了?”
左右一時寂寂無聲,無人敢言。
聽得無人回話承認,但見他眉峰旋即凝起,唇邊勾起個淡笑,似帶陰風,就在我以為這是他發怒的前兆之時,那眉又慢慢展了開,臉上竟泛起一層薄薄的淡粉色,似別扭似窘迫似竊喜。那奧妙的神色轉瞬即逝,須臾便見他恢複和風細雨的麵色,不再深究,重又若無其事地端起碗繼續吃,見他這般陰晴不定我不免瞠目。
其後幾日,那魚皆放在了裴衍禎麵前,不是螂魚便是草魚抑或是昂刺魚,皆是多刺之魚,我心中奇怪,明明沒有看見宵兒動過手腳… … 出於仁道之心,我隻得似上回一般悄悄幫他把刺剔了。他雖吃得神色有些奇異奧妙,卻也不再計較究竟為何魚肉無刺。
更深露重夜闌人靜,恍惚入夢之際,背後有人悄然躺下貓兒一半無聲無息,我卻一下子醒了,但覺那人輕輕替我掖了掖被角,另一隻手在絲被下試探一般蜻蜓點水地撫了撫我的手背;見我沒有動作,方才小心翼翼地慢慢將修長的手指插入我的指縫之間,與我十指相扣手心相接握牢。
這並非第一次,自我入王府之後夜夜如此。他總在我入睡後悄悄地進來,從身後虛虛地摟著我,隻要我一翻身,他便迅速地放開,待以為我熟睡之後又輕輕地抱著我,有時我頻繁他便不敢抱我,隻輕柔地握著我的手,或是觸著我的手背,有時甚至僅搭在我的一根尾指或是一截衣袖上,仿若隻要有這麽丁點觸摸便能叫他安下心來。
而我自兩年前中箭之後,便從無好眠驚醒。睡得極淺,稍微有些聲響或是光影的變幻便會立刻驚醒,他這般潛入室內,我焉能無知無覺,隻當不知,裝睡罷了。
不論白日還是夜裏,他總是若即若離地傍在我身旁在園中遊蕩,再不逼問我那原諒與否的問題,我若在院中遊蕩,他便坐在假山上的亭子裏品茶,我若在書房陪宵兒練字,他便在外間聽展越念些枯燥的奏折,時不時開口回複上一兩句批示。夜裏,他待我入睡後便推門入內,若我睡於榻內側,他便側身躺在我身後,若我橫於床榻外沿,他便輕輕摸索尋張錦凳倚坐床畔,以手執頤半明半寐坐上一夜,拂曉之際,總在我睡醒前就又悄然離開,唯恐被我發覺惱怒與他一頓,卑微審慎。
月光照了進來,我睜開眼,看著紗帳上朦朧的月影勾勒出他輕輕貼近我的身影,輪廓清臒落寞……他,確實瘦了許多……心中一刺,似有什麽在我心口輕輕捏了一下,說不出的難過。
聽的他背後輕手輕腳轉過身,壓抑地咳嗽了兩聲,我曉得,他喉中的那根魚刺又開始作祟了。那日他誤食的第一口鯽魚逞強吞下,魚刺定已紮入喉壁,奈何他卻頑固的很,寧可難受著也不願請了大夫來瞧,仿佛讓大夫瞧上一瞧便是弱者的表現。過去他從不這般諱疾忌醫,似乎自他是名之後比過去敏感執拗了許多……
他的雙目… … 展越那日私下裏滿麵複雜凝重神色將我攔住所說的話猶在耳畔,“但請沈小姐莫再離開王爺。那日小姐中箭,王爺神誌盡失,不言不語跪坐地上抱了沈小姐一日一夜,雙目血淚不止,周遭一切置若罔聞,我等知他聽不進勸阻,本欲強硬將王爺扶起,怎料,方圓一丈以內,若有任何人一旦靠近,必會被王爺發暗器直取命門而亡。後,王爺終是休透神匱昏厥過去.我等才得以將王爺移入寢廂,沈小姐的屍身怕也是彼時為人偷梁換柱而去的吧?隻是王爺醒來後卻再也看不見了… … 早先,王爺兵變之後急於趕回揚州與小姐團圓,曾在途為餘孽平王屬下毒箭所傷,暈厥十餘日,那毒本未徹底清除,兼之那日王爺見沈小姐中箭而亡心神俱碎雙目竟淌血淚,雪上添霜,以致雙目失明? 一若非小世子尚在,怕是王爺… … ”
我心尖一顫,身後之人似乎再難壓抑住喉間咳嗽,又恐驚擾於我,轉過身欲悄然起身離去。
我翻轉過身,從身後伸出手環上了他的腰。但覺他渾身一震,連吐息都隱匿而去,一動不動。
良久,一雙修長微涼的手緩緩地覆上了我的手背,極輕極柔,小心翼翼地唯恐稍稍一用力便會驚跑什麽。
“妙兒。”不可置信一般,他輕輕喚我,幾分飄渺如耳語呢喃。我的名字本普通,不知為何這般經他唇齒間滑過競帶了一股難以言說的縫蜷纏綿。
他極慢極慢地回轉過身,將我籠在他的“目光”下,喉頭上下輕輕一滑動,一雙眼帶若妙幻一般的光澤叫人不忍直視,微小的祈盼、依戀一一閃現,還有那從不可能在這張清雋的臉上出現過的神色——膽怯… …
須臾之間,腦中數念並行,我自他的掌心抽出手來,他麵上一瞬劃過的落寞竟叫我眼框一熱,突然便想落淚。
我將那抽出的手慢慢地覆上他的雙目,輕輕遮蓋住那雙比月色更清亮的眼,“衍禎,我從來都不需要什麽複雜的行動言語,不需要任何的做小伏低,隻要一點點的真誠,隻要你能少-點算計城府,我便什麽都可以依你……哪怕,逆天而行。”
聞言他握著我的手渾身一滯,不可置信一般啥時手足無措,仿佛欲伸手拉開我覆在他岩上的手,又仿佛欲伸手將我攬入懷中,最終,一雙修長的手終是輕輕合攏在我覆在他岩上的手背,摩挲反複,“妙兒,你這是……願意原諒我了?”
我輕輕地偎入他的懷中,被他緊緊擁住。
我之所以一避再避不惜以死遁逃,不過是因為知曉自己隻要一看見他便決計逃不開,不用他的囚禁不用高手的捉拿,終會束手就擒。這不是我與他的博弈,而是我與自己的抗爭,負隅頑抗,終是铩羽而歸。
為了他,我連性命都可以舍棄,談何原諒入原諒?不管他對我做過什麽,我都可以釋懷,但是,我能原諒他對我所做的一切,我可有權原諒他對沈家造成的毀滅?
他將我的手自眼上輕輕拿下放於心口,一張皎潔雋逸的臉孔一寸寸慢慢靠近,我閉上眼.雙唇相觸的那一瞬,恍若置身雲端,他的心在我的掌心下劇烈地跳動,快得讓人以為近乎要神喉而出,動作卻是前所未有的溫柔輕緩,他貼著我的唇淺淺吮吸,吻得依戀,舌尖在唇麵上寸滑過反複摩拿,仿佛要記住那上麵的每一絲細小紋路。
心中被羽毛掃過一般,安靜而溫暖,我張開口輕輕喚他,“衍禎… … ”
他一頓,下一刻,那唇舌便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探入我的口中勾住我的舌尖橫掃左右,將我口中氣息滌蕩吮吸一空。
頃刻之間,周遭皆歸於虛無,沒有月亮沒有紗悵… … 唯剩緊貼著我的那具漸漸炙熱的胸膛和唇上窒息的掠奪,恍若天地初開、混沌初現的宇宙,溫暖而遙遠。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那蟬娟月色自烏雲後起起伏伏偷偷探出過多少回,他才放開我的肩膀,我似溺水者一般伏在他的臉旁,胸口劇烈起伏,一時竟不曉得如何吐吸:
他緊偎著我的臉側,鼻尖眷戀地蹭過我的鼻尖,反複摩擎,雙目迷離情濃,時不時吸入一口氣貼唇哺入我口中,叫我胸口窒息之感漸漸減緩,隻是這般喂食一般的哺氣比那濃烈的親吻叫人更覺暖昧纏綿,我一時氣血上湧,雙頰如燒。
他貼著我的麵頰漾出一個淺淺的笑,勾魂攝魄地動人心神,“妙兒,我的妙兒… … 他伸手,指尖沿著我的臉龐緩緩愛憐地勾勒而過,下一刻,那薄薄的雙唇卻又貼上我的耳畔,動情暗啞的嗓音懾懦地低低滑入耳中,“好想看清妙兒現下的神色,看看妙兒那雙水潤風情的鳳眼。”
聞言,我麵上燒得愈發灼熱,嗔怒地咬了咬他的肩頭,他卻低低笑著,將麵孔買入我的懷中,上一刻還掌控著我的呼吸,這一刻,卻像孤獨尋求母親慰藉的孩子一般將臉龐偎著我胸口的柔軟處,喃喃道:“妙兒,莫再離開我了,莫再離開……”語音脆弱。
我心中狠狠一撞,反手抱住他。
就這般任他取暖一般緊緊擁替直至天明,初生的旭日帶著毛茸茸雞子般的金黃投在他沉沉睡去的臉上,寧靜而安詳。我輕輕掙開他的懷抱悄然起身披衣離去。
不料,我不過離開半個時辰,去而複返時,廂房內已是翻天覆地。
房門大敞,裏間跪滿了一屋子的仆從侍衛,裴衍禎倚於床沿,僅著中衣,烏瀑發絲丁點未束,幾分繚亂瀉於肩頭,襯著青白麵色,頹然垂下的眼眸不知是怒是傷,緊扣床沿的指節隱隱泛白,絲絲血跡自指縫間源源泌出,中衣膝蓋處隱隱滲出的血漬觸目驚心,一地碎瓷淩亂,分不清原來麵貌是花瓶抑或杯盞。
我怔怔然立於門口,不知所措。
聽得展越道:“王爺莫急,屬下立刻領人封閉四麵城門,搜尋王妃!”
王妃?我端著剛剛煎配好的消炎藥湯一時憎然.踏上門檻的腳無意識地往後一縮。
不知哪個侍衛察覺背後被我立於門口遮掩住的光影變幻,警覺回頭,看見我竟如雪中見暖碳一般驚呼出聲:“王妃!”
屋內人齊齊回頭,裴衍禎更是於所有人動作之前便已抬起頭,“妙兒?”
“衍禎,這是… … ”我端著藥碗不知該進該退。
聽見我的聲音,他一下站起身,赤足便要踏過那些碎瓷向門邊來,我著急驚呼,“當心腳下!”一麵隨意將藥碗擱於門外擱置花瓶的紅木小桌上,繞過碎瓷托住他的臂膀,阻止他魯莽前行的動作。
“妙兒。”他一下將我抱入懷中,力道之大竟是駭人。一邊,展越領著一屋隨從悄然退出將門掩上.
我上下輕撫他緊繃的脊背,“衍禎,我們坐下可好,你怎麽受傷了呢?”
“妙兒。”他似乎還未從巨大的恐懼之中抽身回神,全身微微輕顫,埋首在我肩窩處反複呢喃我的名字,“妙兒,莫走……不要離開我……”
我心中旋即擰緊,一股酸澀襲上心頭,“我不走,衍禎,我隻是去替你煎藥。”
“煎藥?”
“嗯,我找了王府裏的大夫,要他開了些消腫化刺的藥。”我一麵撫著他慢慢紓緩下來的背部,一麵解釋。
“我以為…… 又是一個夢… … 他靠著我閉眼呢喃,那綿密的睫毛輕輕顫動。
後來,我才從脾女的日中知悉他一覺醒來見我不在,慌亂起身,絆倒桌幾,撞下茶盞花瓶碎裂一地,掌心與膝蓋撐於地上為碎瓷所傷,亦驚來府內侍衛隨從,因我早起並未驚動丫鬟便去偏院尋大夫,王府之大,府中隨從自然無法一下答出我的去向,他便認定我離開他出了王府!這才有了方才一幕。
我心底輕輕歎出一口氣,執起他未受傷的那隻手放在臉上,一麵拿了銀針將他另一隻手心和和膝蓋密布的碎瓷一一對光挑出,細細上了傷藥又包裹妥當方才放下。
“以後莫再這般莽撞了。”
得了我的責備,他卻展出一個如沐春風的微笑,端起藥碗喝得甘之如怡。
“敬呈聖德三端預防流弊毓,臣曾奉攝政王之旨意查探… … ”我一字一字絮絮念著奏折,裴衍禎坐於幾案一旁單手支頤撐於圈椅扶手上,另一隻手則握了一方田黃印章摩挲把玩,我見他聽得專注,便不中斷,然而我整篇念了下來,已提筆待錄他的批注回複許久,卻未聞他出得一言,就在我以為他思索琢磨批複時,卻見他眼中似乎隱約閃過一抹晦暗莫名的淒楚神色,我正待看清,他卻突然開口,“妙兒為何不繼續念下去?”
我未免愕然,分明已經念完了。
他啟唇一笑如春柳拂麵,道:“好久未曾聽得妙兒說這許多字,我竟聽得入了神,不曉得那折子說了些什麽、,”
見他說得冠冕堂皇.神情之間紓緩怡然,我不禁氣結,隻得重又將那折子從頭至尾再念一遍。
若說過去他是若即若離出現在我左右,自那日之後,可稱得上是明目張膽霸了我近乎全部時間,他雖不能視,然而卻總能用“目光”精準地捕捉到我的所在,被他那樣當著展越的麵長久地“看”著,我總覺別扭,便幹脆將那念奏折的差使也攬了過來。
記得展越念奏折時,他分明專心無二誌,展越話音一落,他便能精準地針砭其中對錯一一回複,輪到我念折子,他卻時常走神,聽折子如同聽戲文一般,隻聽唱音不重故事,叫我常常莫可奈何。
反而有時他看似走神地“注視”著我聽那奏折,被我責怪之時卻能笑著複述出折子的內容,分毫不差,以證明他確實專心在聽。
但見他狀似斂了心神將我複述的折子聽畢,再次開口,卻仍如剛剛魂遊太虛境而歸一般著答非所問,“妙兒,我讓展越查過黃曆.下月初十乃大吉之日… …”
我迅速低下頭.突兀地拿過他手中的田黃印,徉裝把玩將他打斷,“這石頭色潤金黃而肌理分明細膩,幾不見瑕疵,應是壽山日黃之中上上極品,怨不得你拿來作印愛不釋手。”
說完之後,我握著那石頭上下左右翻來覆去看著,好似對那石頭興趣極大研究頗深一般,實則心中繚亂動作僵硬,就在我以為他幾乎要起身離去之時,卻聽得頭頂輕輕一歎,“我記得過去嶽父大人亦喜田黃。”
我心中一頓,半晌後.聽得他繼續道:“妙兒,你可願再次嫁與我為妻?待你冊封之後,再將你爹並姨娘們還有沈世沈在一並從樓蘭請回來可好?沈家的宅子同…… ”
我驚惶地望著他,不知自己此刻是何麵色,隻覺心跳全無,耳中嗡嗡作響,腦中一瞬空無一物,握緊的手心皆是冷汗。
他知曉爹爹並姨娘們還活著並不稀奇,我第一回詐死被他撞破便可推論,隻是,他何時竟知他們的精準去處?他還知道些什麽?
我心中駭然不知言語,直到他溫柔地握上我的手,我才驚醒,第一反應便要將他甩開,卻被他牢牢握在手心。他將我的手指一根根掰開,輕輕摸過手心被我掐得近乎出血的五個深陷甲印.肩頭蹙起,語調淒清道:“妙兒,你還是怕我嗎?還是不願相信我… … 抑或是,你從未想過再嫁於我?”
我不知該如何開口,隻怔怔然看著他,試圖從他的神色中分辨出什麽,卻什麽也看不出,隻看見那俊逸的臉龐稍稍側過,陡峭的眉峰之間盡是傷楚,每過一瞬,那臉色便白上一分。
我別開頭看向遠處,已近秋末,蕭瑟秋風之中,梢頭枝端已隱約荒蕪。良久之後,我抿了抿唇澀然開口,“我爹同我家人…”我頓了頓,“你莫要傷他們。”
“你!”但覺眼前一花,他已豁然起身,“你還是不相信我 … ”他轉過頭不待我看清血色便已離開書房。等我從迷茫紛繁的思緒中解脫出來急忙起身去尋他時.卻哪裏還有他的影子。
其後幾日我們似乎又回複到了初入王府的相處模式,他總是待我入睡之後方才輕輕上床,看見他受傷的神情,看著他入睡時還輕蹙的眉尖,我心中像被針紮一般一點點擰疼,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這日夜裏,眼見著月影點點口西斜,他卻還未回房,思及他雙目失明,來往王府處處皆靠計算步伐行走,又偏執不肯讓侍從碑女引路,萬一一步稍待行差。。。
思及此,我匆匆披衣起身推門欲尋他,未料,剛一踏出門檻便見廊前石階上坐了一人,青衫素帶倚於廊柱背對著我,身旁是一壺一盞,夜色中酒香絲絲縷縷隱隱浮現。
更深露重,我恐他著涼,遂回身於房中取了件外袍輕輕披在他肩上.指尖觸及他的肩頸時,但見他後背一僵卻不曾回頭,隻又低頭淺酌了一口。
我在他身後立了許久,站著站著忽覺心中委屈漸起,轉身便向房中去。愛驕傲愛矜貴愛擺架子皆隨他去吧,我做甚要這般放低姿態陪著他?
“妙兒。”身後卻傳來他的輕喚,我腳下走得愈發急。
“呀。”聽得他輕呼出聲,砰的一聲不知撞在何處,我急急停下腳步,回身但見他捂著額際,麵上幾分痛楚神色,我著急上前抓過他的手,連問:“撞在哪裏了?我看看。”
不想卻被他一把抱入懷中,見他揭開手,額際全無丁點紅腫。“油滑! ”我心中氣極拿腳直蹬他,卻被他牢牢箍在懷中。
思及他這兩日的疏離態度以及方才的冷漠,我主動示好他都不理不睬,現下還使詐,不知為何眼眶一熱,淚水便成串地落了下來,手腳也不再掙紮,漸漸放軟。
“妙兒?”他伸手觸了觸我的臉頰,我別過臉,不想讓他知曉我莫名的脆弱,卻被他扳過身子輕輕抱入懷中,“妙兒,你哭了嗎?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該與你這般置氣,冊封之事我再不逼你,莫哭… … ”他將我兜在懷中輕輕搖晃、幾分手足無措。
我推了他胸口一把,硬咽斷續道:“哪裏有人像你這般問人隻問一遍、丁點誠意都沒有,你以為人人皆稀罕做你那什麽勞什子王妃?”
他身子一僵.須臾之後便回過神來,醍醐灌頂一般雙目熠熠生輝,“妙兒是說… … ”
我心中怨他,我不要求三媒六聘三顧茅廬,但凡他再問一遍,我定答應於他,但這廝竟驕傲至此,問了一次之後便再不開口,還一副與我楚河漢界的矜貴架勢,難不成還要我一女子問他願意與否?
我心中埋怨,下一刻他已經將我放開,退後兩步整了整衣袖審慎莊重對我長長作了個揖,像個酸腐呆書生一般字斟句酌道:“小生這廂有禮,不知沈小姐可願屈尊下嫁於裴某?裴某雖身無長項,然愛慕之心日月可昭,從無二心,若得小姐垂憐,盼得日後夫妻二人舉案齊眉,琴瑟鶼鰈直至百年。古有張敞畫眉、相如竊玉,衍禎不才,身無長物,唯有一國傍身,若得沈小姐垂憐,衍禎願傾國以聘。”
聽他這般言語,我本哭笑不得,然聽至最後四字“傾國以聘”時,心尖輕輕一顫,抬頭看他,卻見他麵色如常並無異樣,眉宇間含笑情濃皆是期盼。
我原腫著眼圈,繃著臉,給他這般一番求親之說下來,若馬上應承未免顯得有有些傻氣,遂故作肅穆道:“莫說這些玩笑話,待我好生思量思量。”
裴衍禎不置可否,唇角一彎勾勒出傾城一笑,回道:“嗯,孩子他娘好生思量,小生告退。”
見他轉身便要走,我一下著急,脫口喚道:“衍禎… … ”
“怎麽?”他挑眉回身。
我低下頭,蚊蠅一般低聲囁嚅道:“我答應你便是。”
話未盡,便被頃刻間覆蓋上來的唇舌悉數吞入他口中。。。
夜裏,我趴在裴衍禎的肩上,任由他的手指梳理過我微汗的發梢沿著我的眉尖鼻梁一路向下細細反複描摹,我啟口道:“衍禎,我曾於佛前許願,若有生之年得一家團圓美滿,則定沐浴齋戒赴廟中焚香親自抄頌《 金剛經》。如今既已願成,我想,過兩日便與你一道去京城外湧泉寺還願,可好?”
他的手正在我的腰線處若有似無上下摩挲,聞言輕輕停了下來,下一刻但覺他將下巴親昵抵住我的發頂心,溫和一笑道:“自然當去還願。重聽得妙兒笑,聞得妙兒香,得妙兒如今認這般無病恙之擾乃大幸,若非佛祖庇佑,衍禎又怎敢奢求?”
我伸手憐惜地扶著他的臉側,“此去一為還願,二為許願,願你體中毒素早除,雙目得複。”
他取了我的手放在唇上一吻,道:“從來凡事利弊參半,看不見也未必是件壞事… …”
未待我聽清,他便好輕一笑,俯身再次掠去了我的吐納。
初五還願那日.秋雨忽至,瓢潑潺湲似要滌盡天下汙垢方願作罷之勢。路上泥濘並不好行.馬車一路走走停停,顛簸之間,車簾偶或一晃而開,見得路上漸荒已出城門,道路兩旁的店鋪住屋慢慢被大片廣闊的田地取代。
我揭開車簾一角,見已收割完畢的田壟上隱隱綽綽一老農披蓑戴笠舉著鋤頭冒雨勞作,旁一老婦手持汗巾,時不時待老漢歇息之際上前替他拭去麵上殘雨細汗,一邊伸手自包裹嚴實的竹籃中取出饅頭遞與老漢,那老漢卻似不忍獨食,總是吃上一小口便塞於老婦口中讓她亦咬上一口。
“妙兒在看什麽?”聽得身後裴衍禎出聲詢問我才曉得自己已靜默許久。
但見裴衍禎扶了一圈我身後的軟墊,確認墊得嚴實後,握了握我的手,觸及我微涼的手後,眉尖輕輕一蹙似有嗔怪,下一刻便揭開披風,將我的雙手捂在他的胸口再合攏披風,一切動作再自然不過。
我卻忽覺鼻尖酸澀,突然便不想上山還願了,正待脫口改途,展越的聲音卻於車外沉沉響起:“啟察王爺,到了!”
因寺廟乃佛堂聖地,見不得刀光劍影,否則便是對佛祖神仙們的大不敬,故而隨行除卻展越及十名隨身侍衛得進山門,其餘刀箭侍衛皆被攔阻於山門之外駐紮。
裴衍禎撐了紙傘,由我托了他的手肘引路跨入山門。湧泉寺中古樹參天蔽日,地麵苔痕斑駁青灰交錯,眺望遠處,碑林山石疊嶂中摩崖石刻隱約可見,秋雨中霧氣繚繞,不知是雲是煙,如入仙境,然而我卻無心觀賞景致,隻全神貫注於路麵,時不時提醒他道:“衍禎,腳下綠蕪多,慢些走。”“前麵有石子,我們繞開行。”
待過了蹴鼇橋稍稍停下時,我一抬頭,才看見他手上一把紙傘傘麵盡數偏在我這邊,怨不得我丁點雨絲都沒沾身,再看他,卻是半麵肩頭已澆個透。
“你明!真是!”我握住傘柄嗔怒於他,將傘麵擺正。
他卻怡然一笑似想起什麽趣事,兀自笑了一會兒,才道:“淋這點雨算不得什麽,十二年前清明,我去揚州城中大明寺上香才是淋得慘烈。”
我掏出絹帕替他擦去頸邊水珠,心不在焉問道:“你那時沒帶傘?”
“帶了,卻比不帶還要遭。”
我這時方才集中精神,問道:“莫不亦是這般替個姑娘撐傘,故而淋濕一身?”難道當年他還有個兩小無猜的小青梅?這般猜測叫我心中驀地便不甚舒服。
但見他唇角笑意盎然隱現,道:“不是替姑娘撐傘,而是被個小姑娘用點燃的香在那油紙傘麵上戳了數個洞眼,故而撐不得,最後隻得狼狽冒雨回家,淋得第二日噴嚏連連。”
我一時怔然,忽覺著有些耳熟,未待細想,湧泉寺大方丈已領了數人迎麵上來,將我二人談話打斷。
我被方丈安置於主寺觀音閣中,裴衍禎則住於對麵回龍閣內,展越及護衛輪夜守護
湧泉寺建構極其獨特,整個寺院依山傍勢,建於山峰的領處,行家稱之為“燕窩穴”,使得寺院主體藏而不露,所以,香客無論是步行抑或是乘坐攆車,皆看不到寺院,即使進了山門仍見不到規模宏大的寺廟主體,素有“進山不見寺,入寺不見山”之說。
入夜時分,雨勢非但不見收斂,反有愈演愈烈滂沱壓境之勢,雨水落地匯集如泉,湧動衝刷著山後巨石,顛簸激蕩如鼓聲隆隆,聞之叫人心神不寧。
我坐在佛堂內抄頌經文,雕花木窗半遮半掩,窗外時不時打過一道閃子,照得堂內雪亮如白晝,我蘸下一筆飽墨,提筆正抄錄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觀”字還未書完,聽得窗外撲棱棱一聲響,我手中一震,一杆紫毫自手上滑脫,濃黑的墨跡汙濁了半張薛濤箋。
窗沿上飛落的灰鴿轉了轉纖細的脖頸,抖落一身雨水,準確地尋見我的所在,撲扇著翅膀飛上我的肩頭,我熟稔地解下格子腿上的臘封,放在燭火上化開,一條細長的蠅頭小楷映入眼簾。。。
將鴿子放歸雨幕,我握著紙條於窗前久立,直至那點灰黑沒入夜色再無處尋覓,方才轉身將門外侍從叫了進來,“去回龍閣將王爺請來,就說我待他一道誦念經文。”
“是。”侍從領命而去。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聽得廊外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於門外戛然而止,我的心隨之提起,下一刻木門吱呀一聲輕響,“妙兒,你喚我?”
來人進門後將門扉掩住,因不熟悉山寺之中廂房又不能視,遂隻走了兩步便停於屋子當中。若是以往,我定已上前攙扶他,此刻,我卻站於案幾後,一言不發。
但見他輕輕抬眉,出塵清俊的臉上略帶詢問之色,下一刻,自屏風後步出一人,錦袍華貴玉帶生輝,隻那常年含笑的麵孔此刻看來卻含冷冽譏誚,束發玉冠上尚帶雨珠。
“是在下想請王爺喝茶。”
裴衍禎臉色一沉,瞬時之間一排銀針便已精準射向宋席遠所在,卻被宋席遠折扇一揮悉數擋去。
“王爺果然不太好請。”宋席遠扇麵一收,不慌不忙。
“妙兒在哪裏?”裴衍禎再次開口,麵上無絲毫畏懼神色。
宋席遠看向我,似乎示意我噤聲,我撫了撫手上墨漬,答道:“這兒 。”宋席遠眉頭畔,似有極不讚同之色,我卻固執再次開口:“我自然在抄《 金剛經》。”裴衍禎聽聲辨位素來極準,方才射向宋席遠的銀針便是鐵證,此刻,我已出聲,他若發暗器傷我我定閃避不開。
彈指一揮的時間,卻幾乎令人窒息,瞬間,但見裴衍禎麵色蒼涼近乎透明,似一下便清楚了來龍去脈,薄唇抿成一線,手中卻未有動作。而宋席遠一個轉頭示意眼神,屏風後便躥出一個影子般的高手擋於我身前並大力伸手將我推開。
下一刻,聽得裴衍禎淒然自嘲一笑道:“《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若我沒記錯,《金剛經》最後應是這句。果然,一切皆如夢幻泡影。朝露易逝電龍難捕。。。妙兒,是嗎?”
我不答,眨眼宋席遠已經趁他走神瞬間,移至他身後,一把折扇繞過後頸抵住裴衍禎的喉頭。
“王爺!”展越破門而入,下一刻卻被兩個從旁潛出的黑衣影衛用劍架住了脖子。展越手指一動,未來得及動作,便聽宋席遠道:“展侍衛不必費力,湧泉寺含於山頷之中,山門外駐紮的侍衛便是有千裏眼亦看不見此間信號煙霧。”轉頭又在裝衍禎耳邊悠悠然道:王爺果然權控八方,一枚小小壽山田黃非但可調令禦林軍無數,連鄰國軍隊亦能相助。宋某佩服。”
裴衍禎不答言,僅將一雙眼眸直直“投視”於我麵上,長久恍若地老天荒,“妙兒,這便是你對我的報複?”
我揚起頭與他對視,漠然道:“不全是,我不過是想幫席遠罷了。”
窗外風大雨疾,夜風透過窗戶縫隙掙入室內,發出嗚嗚悲鳴,秋聲蕭瑟中那雙如泉清透的眼瞬間幹涸,似命門被一擊而中,淒楚傷痛遍布其間,我別開眼.聽他了悟一笑,慘淡道:“原來… … ”
下一刻,宋席遠手起扇落,拍過裴衍禎肩頸處,瞬間昏迷過去的攝政王立刻被藏身於屏風後的影衛帶了下去。展越被刀劍架出屋前回頭狠狠怒瞪了我一眼。
屋內僅餘我和宋席遠二人,耿耿燭火將盡,夜色重歸寂寥,仿若什麽都未發生過,唯聽得窗外殘荷斷秋雨,殘漏聲催秋風急.,
“妙妙,這是我方才來時從外麵放生池裏順手割來的,你嚐嚐鮮。”宋席遠從袖兜裏掏出個濕淋淋猶帶雨漬的蓮篷遞給我。
我接過,撥了一顆蓮子放入口中,一股甘苦生澀自舌尖化開,傳遍周身,苦得我肩頭一顫近乎要打出個激靈。
“不好吃嗎?”宋席遠亦伸手撥了一顆丟進嘴裏,下一刻眉毛都糾在了一塊。
“席遠,莫忘了你答應過我的。”
宋席遠看了我一眼,嘴角一彎,笑得忱傷自嘲,“自不會忘。”
我望著窗外斷弦雨簾陷入太虛,回神之時才驚覺一隻手已被宋席遠握入手心,“妙妙,可還有轉圜之地?”
我緩緩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你知道的。”
但見他低頭笑了笑,“是啊,自你洛陽那夜答應助我起,便再無轉圜,是嗎?”末了,長長歎出一口氣,“前夫,畢竟,終究隻能是前… …夫”
冉次抬頭,又是滿麵不羈華彩風流色,他一把搖開折扇轉過身步出房門,一步三搖,口中吊兒郎當唱道:“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斯文多情焉兩全?嘖嘖,小娘子秋波轉,臨去了,斜著香肩,隻將花笑拈…… ”
不知行了多遠,隱約背對著我高舉起雙手合抱一拱,“妙妙,謝了。”一句言謝沒入傾瀉雨聲之中無處可尋。
我閉上眼,輕輕一笑,周遭如入虛無鏡……或抄或誅……今日,我終是替沈家替自己報了這四字之仇,卻為何毫無丁點雀躍欣喜之感?
裴衍禎臨昏迷前的一眼猶在眼前,刻骨悲戚,寂靜蒼茫。
宋席遠分明已走遠,那西廂小曲卻似讖語繚繞觀音閣內……
“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裏。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 空著我透骨相思病纏,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休道是小生,便是鐵石人,也意惹情牽…… ”
初十日,大吉,諸事皆宜,更是見證奇跡的時刻。一代風流財主江南豪富宋席遠策反功成,登位天下第一人。幾年內,國中兩易其主,舉國上下無不驚詫,上至望族名門世家下至街尾賣魚阿公,人人皆議此事,來去八卦論議流言蜚語。
經商之人得出的結論是:不想當皇帝的老板不是好老板。
世家名門得出的結論是:不想當皇帝的公子不是好公子。
揚州城當地人得出的結論是:不想當皇帝的揚州人不是本地人。
夥夫販子三教九流得出的結論最為精辟:不想當皇帝的男人不是好男人。
最後之結果,無非是蓋棺定論佐證了一句十字讖言——
“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
月餘後,聖旨下,將三年前兵變後掌權卻又離奇並未登基為帝的攝政王——裴衍禎,外放於洛陽城,封中州王,有生之年不得踏足京城。
明眼人一看便知,雖說封王,實則幽禁。隻是,無人不疑惑為何隻是幽禁並未斬誅,然而這名利場的權謀爭鬥內幕又豈能為民間百姓所揣度,不過皆是宮闈秘聞罷了。
爹爹和姨娘弟弟們終於得返揚州沈宅,我亦自那雨夜之後便帶宵兒離開京城回揚州。
不錯,宋席遠之所以能夠策反成功,正是得益於爹爹和我的內外明暗相助。爹爹非但助他軍響,還替他和吐蕃國牽線搭橋布了線,故而宋席遠入京時有大部分士兵乃是從吐蕃國國王處借得。而我又盜了裴衍禎私章拓印給宋席遠,日日替裴衍禎讀奏折時亦留了個心眼,但凡接觸到重要軍機奏折便謄抄一份飛鴿於他。兼之,宋席遠本人絕非酒囊飯袋,早有周詳計劃,表麵看似流連花叢不務正業,實則三年前裴衍禎初奪大權時便開始謀劃此事。
我曾以為揚州沈宅定已被翻抄一空後空置荒廢,孰料,竟是一草一木皆養護得極好。連我最後離開廂房時,放於妝奩前的那支梅花簪都分毫未移,目光所及之處無一不是纖塵不染、窗明幾淨。便是那隻聒噪話癆的大鷯哥也還掛在窗台下,興奮地在架上跳來跳去,居高臨下看著來來往往重又熱鬧起來的家人。
兩年不見,小弟弟沈在已全然褪去孩童稚氣,躥高許多,站在我一旁竟隱隱有男子漢的氣魄,叫人心生安定。大弟弟沈世已於去年娶親,娶的是一個樓蘭當地女子,窈窕嫵媚,雖並非出自名門,爹爹和大姨娘卻也不加反對。現下舉家遷返揚州,那樓蘭女子自然也跟了回來。
家人似有默契一般,絕口再不提那些舊人舊事,隻當中間過往幾年皆是空白。唯我初返揚州那日,爹爹抱過我的肩頭按入懷中,歎了一口氣,“妙兒,隻怨你爹我識人不清,誤了你啊!”
我靠著爹爹肩頭眺望遠處隱隱綽綽的瘦西湖,麵上扯出一笑,“如今這樣也挺好。”
沈家一門還魂之事在揚州城中私下裏被傳得沸反盈天,簡直蓋過宋席遠登基之事,但凡能找點借口登門的人皆要上沈家親眼見識一番,隻差不能親自摸摸沈家人的麵孔,探探是不是暖熱的。
國中最好的武戲班子被爹爹請回了家中,鏗鏘之聲於沈家大宅中重又不絕於耳,不過相較於台上唱戲的鼎沸熙攘,台下看戲的就冷清了許多,爹爹和兩個弟弟忙於生意,姨娘們打小麻將,宵兒看書,剩下便隻有我一人獨自對著戲台。
我常常想,究竟是我在台下看戲,還是武生們在台上看我。
“妙兒,想什麽呢?”爹爹像拍小孩一般一掌拍在我頭上。
一日日過去,我原先健忘的毛病日漸好了些,卻又得了個走神的症狀,有時一走神便足兩個時辰,現下就是這般,台上戲子們早作鳥獸散盡了,我還坐在偌大的戲園子裏,也不曉得走神了多久,若非爹爹鐵砂一掌,怕不是要到日頭落盡了才能回魂。
我回身對爹爹笑了笑,“沒什麽,就是有些秋乏。”
爹爹繞過圈椅,在我身旁與我並肩坐著,看著空無一物的戲台,約莫一盞茶後,開口道:“妙兒,宋席遠那小子……”下一刻才想起方才提及之人今非昔比,這麽稱呼似乎不大對,遂改口道,“你知道,陛下對你尚有舊念,你不必……”
“爹爹。”我截斷爹爹的話,伸手蓋在爹爹的手背上,“您亦知是舊念,既是舊了,便就
讓它都過去吧。”
爹爹大馬金刀一拍大腿,“我女兒好誌氣!天涯何處無芳草,舊的我們都不要,爹爹明日裏就給你尋個新的來!”未待我辯解,爹爹已鬥誌昂揚地闊步出園去。
我整整衣擺哭笑不得起身,以爹爹說做便做的利落性子,怕不是明日裏我一睜眼,就有人上門提親了,須和爹爹說說清楚才好。
我出了戲園,繞過假山亭台,沒尋著爹爹,卻在晴雪堂後瞧見大弟弟的娘子在逗那大鷯哥玩耍。
她似乎正費力地想引那鷯哥開口,孰料一口異族生澀腔調,莫怪這鳥不肯開口,我都聽不明白,怨不得這鷯哥平日裏雖話癆,現下卻緊閉著一張嘴,深沉地眺望假山上的狗尾巴草。
那大娘子亦有些氣性,但見她伸手輕輕拽了拽鷯哥的尾巴,本來還擺譜的鳥兒似被驚怒了,撲扇了兩下烏黑的大翅膀,歪著小腦袋看著大娘子,口中念念有詞開口罵道:“或抄或誅!或抄或誅!或抄或誅!”
我一下斂去唇邊笑意,這四字原本是我心中魔魘禁忌,冷不丁被它這般聒噪大喊出來,一字一字砸得我腦仁兒生疼。
隻是這鷯哥大喊大叫非但驚動了我一個人,連在假山陽麵看書的宵兒也被這聲響惹得探出
頭來。
那大娘子先是被這鷯哥一本正經說出此話給驚了愣在一旁,後來倒像是反應過來,直拿著
柳枝戳逗它,“你還擺架子嚇唬我?是哪個教你說這話的?”
宵兒似乎見那鷯哥被戳得跳來跳去有些可憐,遂扒著假山一角輕輕應了一句,“是三三教它說的,大舅母。”
宋席遠?
“三三?誰是三三?”大娘子疑惑。
宵兒卻不再答她,重又坐回涼亭看書,大娘子無法,終是訕訕而去。
我立於廊簷下,心中疑竇驟生,這話難道不鷯哥在裴衍禎和宋席遠密謀之時偶然聽見學來的嗎?宵兒說是宋席遠教它說的?但是,裴衍禎又親口承認曾說過這四個字。
“宵兒怎知這話是三三教的呢?”我進了涼亭在宵兒身旁坐下。
宵兒見是我,一下靠過來依戀地倚進我懷裏,“我看見三三拿碎肉哄它說的。”
“哦?在哪裏瞧見的呢?”
宵兒小手一指,“就在花園後麵的那個小屋子裏,我抓小貓看見的。”
花園後麵的木屋乃堆放肥料、花種用的,平時罕有人至,是了,宋席遠曾入沈家當過一陣子的花匠,那時,這大鷯哥常常停在他的肩頭傍他左右。隻是,他這般做法意欲何為?難道是為了隱晦向我們沈家通風報訊?……
一月之後,新皇微服南巡一路察看民情直至揚州府。明明宋家在揚州的宅第比誰的都大,比誰家都建得考究華麗,皇帝偏生要住入沈家。
雖則宋席遠過去在沈家住過不是一趟兩趟,然而如今身份大不相同,這一來不能喚作“暫住”得叫“接駕”才對,新皇雖無甚要求,沈家人卻總不好草率怠慢他,故而家中人一忙碌了起來,我以為沈家上下真心盼著宋席遠來的唯有一人,那便是宵兒。
宵兒自小除去我外最親近的怕不就是他了,自半月前聽聞宋席遠要來,已不經意問過兩回了。
新皇初至那日,宵兒見了他還有些生疏矜持,待宋席遠與他鬧了一會兒,半日過去我再在後園魚池邊尋見他二人,已是熟稔非常,宵兒正趴在宋席遠肩上酣然入夢。
一旁綠鶯本要向他行禮,宋席遠卻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唯恐吵醒宵兒,一麵將綿軟睡去的孩子交入綠鶯手中讓她抱了下去。
“妙妙,你確定弗有弄錯?”目送綠鶯抱著宵兒走遠後,他突然回身用揚州方言問了我句叫人丈二摸不著頭腦的話。
“何事弄錯?陛下所言妙兒不明白。”我恭謹地斂眉半垂眼答道。
“妙妙,你這不是折煞寒磣我嗎?你我之間說話哪裏需這許多拘謹,你還是喚我名字吧。”宋席遠伸手來扶我手臂,被我不著痕跡避了開。他收回手撣了撣眉梢,道:“你確定宵兒生父是……不是我?你看宵兒和我多親近。”
遠處,宋席遠的一個隨身侍女正若即若離守在後園小月洞外,身姿窈窕,似乎正是那於洛陽有過一麵之緣的畫扇。我轉過頭,悠悠道:“此事不難理解,哄孩子和哄女人的道理本來相差無幾,陛下素來女人緣好,哄起孩子自也是得心應手。”
宋席遠曬謔一笑,將折扇在手心一敲,欷覷道:“可惜哄不來心中人……”
“陛下玩笑了。”我朝他微微欠身,此時,頭頂一陣風過,抬頭一看卻是那大鷯哥不知怎麽發現了宋席遠,竟還認得,撲簌簌飛落他肩頭,興奮地直叫喚。
宋席遠拿折扇敲了敲它烏黑發亮的小腦袋,那鶉哥如今愈發有大爺的譜了,被敲得惱了,
張口便訓:“或抄或誅!”
聞言,宋席遠似有一愣.手中折扇生生頓於半空。
“這話是陛下教它的吧?”我轉過身直視宋席遠,“否則,以裴衍禎那般縝密的性子,如何會在商議要事之時放任一隻學舌的鷯哥於一旁學去。且這鷯哥雖聰穎,卻畢竟非人,如何聽得一遍就會說?”
我正待感謝宋席遠讓隻鳥兒通風報信,孰料,下一刻,宋席遠卻麵色一沉,截斷我道:“不錯,是我教的。”
我本無甚疑惑,然觀其麵色不定,似乎另有隱情,我心中一轉。
宋席遠也絕非簡單之人,憑當初允諾我一事便知。我當初答應助他,但前提是他日事成,他不得傷害裴衍禎性命,那時他應承得爽快,事後也果然並未取其性命,然而,卻非是為了兌現承諾,乃是裴衍禎手中還握了一支精兵強將,並不受他印章所轄,唯聽令於裴衍禎本人,且這支軍隊養於關外隻備萬一。如今宋席遠雖得登大位,然羽翼未豐,不得不忌憚於他手中所擁之兵,遂隻將裴衍禎流於洛陽,又可做個順水人情於我。商人本色盡現。
以宋席遠張揚佻達的性子,他教這鷯哥四字若是為了通風報信,現下聽我提及,定已天花
亂墜向我邀功,但他卻麵色風雲霎變,似乎萬分不願提及此事……一個大膽卻不好的猜想在我心中慢慢成形……
“裴衍禎的原話……”我逼視著他,“陛下是不是漏教了一些?”
“妙妙!”宋席遠木規避我的目光低頭梳理那鷯哥頸間的細毛,聞言猛一抬頭,“你知道了?”
“我既助了陛下綿薄之力,難道連知悉真相的權利都沒不有嗎?” 我看著他,惟恐錯漏了他細微的表情變幻。
宋席遠別開頭,煩躁地伸手扶了扶鬢角,似不知從何開口說起,最後回頭一苦笑,道:“不錯,當年是我斷章取義教了這鷯哥,然而,若非他手段狠辣意欲過河拆橋滅我宋氏門,我又如何會放著好好的太平商人不做,非要機關算盡去爭這天下第一把椅 ?”
“他……”我一開口便被他截斷。
“當年你自寫休書離開宋家後,我便已與裴衍禎聯手,算得是他的下屬,助其奪位,豈料一日誤入裴府密室,卻聽見了他與展越的對話,那時,我才知曉不論是皇帝還是裴衍禎,皆不會放任宋家做大。”宋席遠手心緊握。
“你可知裴衍禎對展越說了什麽?”但見他唇角一彎,勾起譏消一笑,“他說:事成之後,宋家萬不能留,宋氏一門,或抄或誅!”
“宋家早就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不管誰上位,被拿來動刀子充國庫的,永遠是宋、沈此類豪富巨商!而沈家……裴衍禎雖表麵敷衍應承我功成之後將沈家商路盡歸宋家,實則,沈家他萬不會動…… 唯餘宋家!要想保宋家,唯有破釜沉舟,我自己登位!”
腦中嗡的一聲,我已不知心中是何想法滋味,“所以,你就截了其中隻字片語教那鷯哥,好叫沈家人誤會裴衍禎要下手的是沈家?好叫原本站於裴衍禎一頭的沈家悉數倒戈助你入青雲?” 此刻一切的迷霧昭然若揭,我頓時恍然大悟,“我一直以為那鷯哥那些日子失聲是裴衍禎所為,如今看來,莫不是陛下所為?!若是裴衍禎心虛要封那鷯哥的口豈會隻用辣椒?怕是陛下恐它開口叫裴衍禎聽見壞了大事,故而用辣椒封其口,待裴衍禎進京之後,那上門瞧病的小郎中怕不也是陛下授意所派?”
“妙妙,你果然聰明。”宋席遠苦笑,“我本不意如此騙你騙沈爹爹,隻是,若你當初處我的位子上,你亦會如此為之。”
“陛下好計算!沈妙一點都不聰明… … ”脊柱瞬間被抽了去。我捂住臉孔順著小塘琉璃沿,慢慢滑坐而下,“若非蠢笨至極,又怎會讓一隻鷯哥給騙得顛三倒四,混淆黑白… … ”
“妙妙,我的計策並不精巧周密,隻要細看,其中紕漏甚多。隻是……無論是我抑或是裴衍禎,你都未全心信任過… … 稍有風吹草動,你就會立刻站至對麵,首先質疑的便是我二人……”
宋牌遠還說了什麽我全然聽不清,之木然垂頭看著池中錦鯉圍著我的影子將嘴一開一合,直至暮落月升。
“今日 ,你隻身在這深山老廟之中 ,就不怕我殺了你?”
“怎樣都可以,隻要你不再流淚。”
“沈妙與江山,沈妙在前,江山在後。今日我允你的,一定做到。”
“我以為… … 又是一個夢… … ”
“妙兒,你還是怕我嗎?還是不願相信我… … 抑或是,你從未想過再嫁於我?”
“從來凡事利弊參半,看不見也未必是件壞事…… ”
“衍禎不才,身無長物,唯有一國傍身,若得沈小姐垂憐,衍禎願傾國以聘。”
傾國以聘?!
難道… …
難道他從頭至尾知曉我的舉動,洞悉我的目的,卻一直不揭穿,任由我欺瞞?所以他說“看不見未必是件壞事”,所以才有那四字看似玩笑實則肺腑之言的“傾國以聘”?
我失態地胡亂撩起池水潑幹麵上,零亂如碎玉的水麵照著千萬個麵色蒼白的我,那些曾經支撐我的恨,那些曾經攪擾我的怒,瞬間皸裂,千般滋味襲上心頭,侵蝕過後,唯剩迷惘。水中人迷惘地望著我,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不知過往,亦不知將來……
已是隆冬時節,洛陽皓雪正盛,輕於柳絮重於霜,剪剪撲過粉牆珠簾浩浩揚揚灑落人間, 馬車緩緩碾過地麵,簌簌作響,忽聞前頭車轅一打吱呀一聲穩穩停妥,透過車簾縫,但見中州王府大門外密密匝匝站了許多人,車頭車夫小廝伶俐跳下,朝人群中為首一人利落地打了個千,“小人見過王爺。”
那人一襲賽雪狐貂裘罩於一身朱砂錦袍之外,於鉛雲低垂的冰天雪地中分外惹眼,玉立的身姿愈顯清瘦,隻那烈火般的彤彤丹朱色卻襯得麵色如雕如琢,雙目烏潤含光,舉手投足間,裁詩為神玉為骨。
“宵兒呢?”但見他微微頷首,沉聲開口。
坐在我身旁的阿姆連忙抱起熟睡的宵兒步出車廂,那人從阿姆手中接過宵兒時,麵上神色頃刻柔軟,似冬雪入春風,和煦得叫我瞬時失了神,心中化開一般。 直到一行人漸行漸遠入了高門深宅之中,一個王府的丫鬟探入車內欲替宵兒拿包裹,我才被驚回了魂,一時為自己的失態羞愧不已。
那丫鬟卻掩唇吃吃一笑,滿麵見怪不怪道:“這位妹妹想必初次見著王爺吧?但凡姑娘家第一回瞧見我們王爺都要丟魂的。”
呃……
被這麽個十七八上下的小姑娘自來熟地喚作“妹妹”,著實讓我這張老臉有些搪不牢,正預備與她糾正,那丫鬟又絮絮道:“不過,洛陽城中上至知府千金下至王府舞婢,沒有不惦記王爺的,妹妹還是趁早斷了念頭,莫要肖想才好。”
“妹妹可是世子的隨身婢女?”這丫鬟打量了我上下裝扮進而揣測,隻是嗓門未免大了些,引得那抱著宵兒本已行遠之人驀地回頭。
我一著急連連搖頭,轉念一想,又點了點頭。
一月之前,沈家收到中州王府來函,由王府執事代筆,言王爺久居他鄉思子心切,盼得一年之中可偶有幾月與愛子相聚洛陽,言語措辭客氣有禮卻冷淡疏離。我當時接了信後,心中思緒紛擾,當下便決定親自送宵兒北上,自己亦不知心裏存了什麽念想……或許我隻想再看他一眼,隻是,再看一眼又能怎樣?他雖計算沈家在先,然而我卻背叛他於後,徹底傾覆了他垂首可得帝位… … 裴衍禎被宋席遠襲暈前的那一眼徹骨寒心猶在眼前… …我又有何麵目再次麵對他……
“究竟是還是不是呢?”那缺心眼的丫頭鍥而不舍地追問。
遠處那人眸光淡淡掃過繼而收回,我本該慶幸他雙目有疾瞧不見我,不知為何心底卻湧上一股悵然,鬼使神差地朝那丫鬟點了點頭算是承認。
如此,我便在王府裏暫時住了下來。隻我卻不敢開口,唯恐一發聲便叫他聽出端倪。當年攝政王府中人皆被擒,連展越亦被軟禁於京城外,故而今日中州王府無一人識得我,上上下下皆當我是宵兒的貼身婢女,且是個能聽卻不會說的啞巴。宵兒雖小,心思卻何其玲瓏剔透,自不會拆穿我。
我與宵兒日日相伴左右,自免不了見著裴衍禎,幸得他丁點瞧不見,不然我哪得如此安生居於王府,沒被他拿下小命便已是慶幸。
隻是,不過住了兩日,我便發現,中州王府中下人近乎半數以上皆是女子,且個個年輕貌美,環肥燕瘦各色齊全,若非他雙目不能視,簡直叫人誤以為中州王是個喜好搜尋網羅美女的風流王爺。
譬如現下用餐,他身後便站了五六個美婢,個個豆蔻芳華聘婷嫋娜,一字排開站在一旁,真真秀色可餐,餐桌之上再是精致的珍饈佳肴,給這般一比也要遜色暗淡許多。
若王爺能看見,不知興中是何等光景。
我不知不覺便將目光投在他麵上,細細端詳。
但見他神色淡泊,雖吃著飯食,眼角眉梢卻無半點人間煙火氣息,倒似個塞外神仙一般風輕雲淨。
我瞧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卻見他吃得越來越慢,一道隱約可疑的淡粉色沿其耳根之後慢慢爬起,直將那飽滿的耳垂染了個透。我不免詫異,他好端端吃個飯臉紅什麽?
未待細想,卻見他一雙筷子信手一伸,竟是落在了一道魚上,這魚… … 我一瞧,竟是鯽魚!
待我回神之時,我的右手已伸出牢牢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但見他疑惑回頭,我一時窘迫,恐其起疑,遂用手指在他手背上寫道:“有刺。 ”
未待他言語,他身後的婢女便似恐其惱怒一般,忙道:“這是世子的貼身婢女,從沈家一並跟來的。是個啞巴,不會說話。望王爺見諒。”
他點了點頭,那抹淡粉色爬過耳垂直蔓延至腮頰處,靜默須臾後聽得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自我手下將手抽出伸向另一道菜,這時,我才發現自己方才竟同一個思春的丫頭一般一直將他的手握在手心,怨不得他麵色如此不自然。
我閃電一般疾速將自己的手收了回來,四下伺候的婢女們眼底嘴角皆是竊笑,叫我尷尬非常,本欲調頭便走,奈何他上回誤吞魚刺的一幕猶在眼前,終究放不下,隻得厚顏留下,取了一雙筷子悄無聲息替他將魚中橫亙之刺皆挑揀幹淨。
這中州王府的廚子斷然不是個叫人省心的廚子,半點不知體貼他們王爺、頓頓燒魚、什麽魚刺多便上什麽魚,隻差沒上全魚宴。一月下來,揀刺揀得我的手指都險些脫臼。
名頭上我是宵兒的貼身婢女,實則我以為倒成了王爺的貼身婢女,中州王使喚起我來不要太順溜哦,簡直理所當然理直氣壯。
他吃魚來,我挑刺;他賞月來,我端茶;他聽風來,我披衣。
究競怎麽變成這樣的狀況,我也不得而知……
直到元宵前夜,一道聖旨伴著十來個美貌舞娘降臨中州王府,聖諭有曰:“元宵佳節,有波斯國進奉舞娘若幹,舞技卓然,朕素以為有難未必同當,有福必定同享,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今悉數遣入,願中州王佳節佳人兩相益彰。
一番話說得意味深長。一幹舞娘賣弄起舞技也是不遺餘力,楊柳水蛇腰嫵媚嬌嬈眼,婀娜的飄帶時時拂過王爺的臉頰,跳著跳著近乎要纏坐到王爺的大腿上去。
但見裴衍禎微微蹙了一雙長眉,神色奧妙難辨是喜是怒,若說不喜,卻見他嘴角溫文噙笑,若說喜歡,又見他時時伸手將女子纏繞上其後頸的藕臂利落地剝離下來,動作疏離卻又不失爾雅風度。
我本坐於一旁奉命幫其斟茶,思及宵兒尚小,不能叫這些風花雪月郎情妾意之事汙濁了雙目,故而,席未至半,我便捂上宵兒的眼將他反轉過身悄悄牽了他離席而去。臨去時,我唯有一個念想:過去一個月的魚還不若喂貓來得好。
宵兒畢竟還是孩子,不消片刻便入夢中,我卻輾轉不得好眠,遂披衣起身立於窗前,聽得院外人影聲響,循聲望去,卻見對麵裴衍禎廂房門一聲輕響,有個綺麗人影一閃入內辨不清何人,我心中一跳,這般鬼鬼祟祟莫要是壞人才好… …
我緊隨其後跟了進去,待看清裏廂情境之後,隻覺天雷陣陣直劈麵門。
事實證明,我顯然多慮了。映入眼簾的是一女子玉體橫陳於床榻之上,輕紗慢羅幾不蔽體,聽見我推門聲響,恐以為正主來了,眼尾勾魂一翹,朱唇輕啟兩眼魅惑迷離,項刻之間,滿室潑灑春情蕩漾。若非我是女子,但凡男子見此情形,怕不是三魂六魄先就去了一半。再一細看,這女子不正是方才領舞的為首舞娘嗎?
至此,我方才領悟聖諭裏的那句“願中州王佳節佳人兩相益彰”是何深意。
男人.果然都是齷齪的。
我淡定看了看那橫陳舞娘,搖了搖頭轉身出門,“可惜,他瞧不見。”
身後女子輕桃一笑,挑釁一般道:“瞧不見不打緊,嚐得到便可。”
咳咳……我撫了撫胸臆,心中默念“我叫不生氣,我叫不生氣,我叫不生氣……”一麵加快腳步步出門去。
回屋立於窗沿下,未幾,便見中州王踏了月色自回廊盡頭轉出,身後亦步亦趨跟了兩三美婢,待到廂房門口,婢女們便彎腰福身離去,餘下中州王一人推門而入。
一盞茶,過去……
一炷香,過去……
一壺酒,過去……
…………
月朗星稀.萬籟俱寂,天下烏鴉一般黑,
我琢磨著,我既是王爺的貼身婢女,現下是否該給他倒一杯夜茶潤潤喉。如此一想,我便理所當然推門入內。
隻是,未曾想,裏廂之內,非但無我所料之香豔旖旎,清輝冷月下,反倒幾分孤寂冷涼。豔麗舞娘不知所蹤,唯見王爺麵朝內合衣背對廂房門口側臥床榻之上,錦半分未動,如晨時一般堆疊整飭得整整齊齊放於床榻內側,人歸人寒,被歸被涼,想是為夜氣所凍,裴衍禎微微蜷了身子,背影竟讓人覺著一股說不出的淒清之意。
我心中一軟,倒了杯茶輕輕放於床頭,正待喚他起身喝茶,順道替他將被子上.卻不意一低頭,瞧見他月白罩衫外肩頭處赫然一道胭脂印記濃墨重彩。一股火燒火燎之氣登時從我的心底騰地一躍而起,扶搖直上直炙腦門,“當”的一聲,我將茶杯頓於幾上,轉身待走,卻聽身後人一聲淺淺吟哦,我回頭,但見他翻了個身,眼看著便要跌到床下腳踏上。
我一步上前,伸手撈住他的手臂,將他扶起.他卻絲毫沒有清醒的跡象,就著我扶他的姿勢沉甸甸倚在我的手臂上,嘴唇微微嘟起,竟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我伸手推他,卻被(腳就勢捉住手放在胸前一個反身壓在身下。
我掙紮了兩下竟掙脫不開,反而使二人更加嚴密地貼合在一處,每一絲每一寸的線條都似鎖扣一般嚴絲合縫地緊緊扣牢,連吐納都被籠罩於他的氣息之下。但覺他吐吸漸沉,一雙烏潤的眼眸在月下驀然張開,裏麵溢滿了迷離的霧氣,勾魂攝魄地慢慢壓下,被這麽一雙眼捉住.神智竟似飄杳抽離一般漸行漸遠……
待一絲微涼氣息於如火如茶之中爬上我的胸臆之時,我才驀地自耽溺間隙中清酬過.低頭一看,身上衣衫已淩亂盡除,那人伏在我赤裸的肌膚上,埋首自我頸項間淺斟慢撮一路蜿蜘向下,於柔軟處似乎刻意一般,放慢放緩,噙於口中反複流連,叫人腳底心微微起顫發癢,不受控製地向內蜷起。
混沌之中,腦中暈暈沉沉,隱約覺著有什麽不對處,卻捉不住丁點頭緒,竭力別開臉,一抹豔紅跳入眼中,正是他罩衫肩頭處的那道胭脂,突兀其上,猶自鮮豔,登時,怒從心起,我亦不曉得自己哪裏來的一股蠻力,一個逆轉便將他反壓在身下。
我一下跨坐在他腰上,用兩邊膝蓋別住他的腿,捉過他的手腕,信手於一旁撈了條絲絛便粗魯地將他的手腕綁在床頭。
他似乎為我突如其來的反擊所震,有一瞬失神,本能地反抗了一下,被我粗暴鎮壓下後,下一瞬便不再掙紮,隻靜靜地甚至幾分乖巧地躺在我身下,任由我擺弄捆綁,眼眸一瞬不瞬地纏繞著我,隨著我的動作亦見深沉濃烈。
我確認將他的手腕綁牢之後,便騰出手取過一旁早已冷卻的茶水,兜頭澆在他的肩頭上,我伸手捉起那抹豔紅在手下搓了搓,登時,便見那顏色卓有成效地在我手下慢慢褪去,我稍稍滿意地發出一聲喟歎。
聞聲,聽得那人在我身下悶聲一笑,笑意於胸膛間微微震動,連帶得我身上亦隨之輕輕起伏.茶水人片大片地氤氳開,濕透的布帛貼伏地勾勒出他肩頸胸膛處的張弛,叫人看得麵紅耳赤,我一下揭開那濕漉漉的罩衫,低下頭一口用犬齒咬上他的胸膛,但覺他在我齒下痙攣一班不可遏製地輕輕一震。
不知為何,被他這般一抖,我竟覺有幾分凱旋歸來的勝利之感,亦不細想他一個習武弄劍之人怎會輕易便被俘虜製服在身下,隻覺自己此刻如將軍一般巍峨坐於戰馬之上.目卑盼眾生.我仰起頭,滿意地用舌尖舔過自己尖銳的犬齒,上麵尚且帶了絲淡淡的血腥味,叫人升起征服嗜血之感。
但見他眸色旋即一緊,我心中掃過一瞬不祥,未來得及脫身便已天翻地覆.一陣窒息般的眩暈過後,似地龍翻身一般,我又再次被他鉗製於身下,淪為階下囚。
我不免一陣慌亂,我分明記得將他的手腕纏繞幾圈打了數個死結綁在床頭上,何時被他輕巧掙脫開竟沒發現……
他居高臨下地將我從頭到腳細細“端詳”過一遍,唇角挑出勾魂一笑,下一刻,便俯下身,用舌尖摩挲逡巡過我的每一寸肌膚,口中呢喃輕語:“記住,能用吻的便莫用咬,能用舔的……”他埋頭入我的胸口,將那柔軟一點點吞入口中,驚得我呼出一口涼氣,他卻仍不放過,鯨吞蠶禽中,一麵用舌尖在那小小凸起處輕輕掠過,沿著周遭舔噬了一圈,“能用舔的,便莫用吻。”
我隱約覺得有什麽很是不對,然而這般情境已容不得我細想,渾身上下每一處都被他俘獲操控,在黝黑的夜色之中滴滴化開,又被他點點捏在手中隨心所欲地重塑成形……
被這祥激烈劍近半狂肆的攻陷洗禮之後,我隻覺腦甲一片空白,似予暈厥過去了很長時間,再次醒來時,窗外月已西漸,身旁裴衍禎麵色柔和,呼吸和緩深沉,顯已睡熟,唇角微微勾起.似有什麽好夢相伴一般正是香甜。
我好容易將他橫亙在我腰上的手臂拿開,掙紮著爬起身披衣離去,心中亂作一團。
他認出我了?不可能!他若是認出我,昨夜橫在我腰上絕不會是他的手臂,取而代之的怕不就是一柄利劍了!
他沒認出我?我咬了咬牙,怒向膽邊生!難道真如小姨娘所言,男人皆有劣根性?莫非昨日換了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他亦照收不誤?
是可忍,孰不可忍!隻是,昨日先前我瞧見的美豔舞娘究竟消失去哪裏了?
我心中糾結非常,反觀裴衍禎,卻儼然一夜了無痕,神清氣爽地領了宵兒去洛陽燈市買花燈,我自然隨行左右。
燈市之內,蘆笙陣陣,彩燈高懸,照得一條長街明如白晝,來往之人繁多,摩肩接踵而過裴衍禎興致甚好,被宵兒牽了手亦步亦趨,一路行來絲毫不減厭煩疲憊,我記得一踏過去的性子,對此類熱鬧人多的地方最是避諱,我嫁與他那兩年,從未見他願意出門逛燈市,每逢元宵,家裏懸掛的燈皆是家仆們提前夠來的。
宵兒此點甚是隨他,半點沒有我喜好熱鬧的性子,對於喧器之事本能地抗拒,正如現下一條長街走了半程未過,便似乎有些不耐,但見他停下腳步,輕輕拽了拽裝衍禎的袍擺口中囁嚅喚道“小舅公,還要走嗎?”
裴衍禎本春風拂麵,待“小舅公”三字自宵兒口中脫口而出時,便見他鼻尖微微蹙起,神色暗淡下去,觀之,竟叫人鼻間微酸於心不忍。
他唇間逸出一個苦笑.微微欠身,對宵兒道:“宵兒若累了,便先回吧。”言畢一招手,身後隨隨行的王府家丁便湊上來將宵兒領了回去。
我本該跟著宵兒一並回去,怎奈見他這般幾分失魂落魄立於熙攘燈市之中頗覺心中不忍,他雖不說,我知曉,宵兒自出生長到如今五歲,他便在心中默默盼著宵兒親口叫他一句爹爹盼了五年,時至今日,宵兒亦不肯喚他一句爹爹。
“爹爹!”一聲清脆甜嫩的童音劃空而來,在嘈雜的燈市中分外突兀
我抬頭,但見一個圓滾滾,頭上紮了兩個小揪的小姑娘迎頭撲入裴衍禎的懷中,裴衍禎一怔鬆,似乎始料未及一般,全憑本能伸手將那小娃娃在懷裏接了個滿懷。
但見那個胖乎乎的女娃娃將額頭抵在裴衍禎胸前,撒嬌一般蹭來蹭去,滿麵糖漬悉數蹭到裝衍禎的錦袍之上,“爹爹,爹爹,龜龜要吃糖,吃糖。”言語動作親昵非常。
我怔於原地,轉不過彎來。二卻見裴衍禎滿麵驚訝色在聽見“爹爹”二字時消逝殆盡,取而代之的竟是一股難以言說的慈愛溫柔神色,
這……
聯想昨夜……難道真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皆可?“男人皆是人盡可妻!”小姨娘的訓話猶耳畔,我與他分開這許多年……瞧這女娃娃路還走不太穩,頂多兩三歲上下……他若想生,以他的能耐,生出個這麽大的娃娃倒真是綽綽有餘力……
我麵色一沉。
“妙兒,這不是……”裴衍禎一抬頭,與我的雙目撞個正著,我心中紛亂,調頭便走。身後依稀傳來裴衍禎的聲音,不過燈市之中人聲鼎沸,隻隱約一個影,便又迅速被嘈雜聲吞沒。
我沿著人潮逆流而上,無意識地在各個賣燈的小攤之間兜兜轉轉,最後竟迷了路,幸得中州王府在洛陽還算是個好找的地方,最後終是被我尋了回來。
門邊都還未摸到,便被守與門外一人迎麵捉住了手腕,“妙兒,你去哪裏了!”
我還沉浸於思緒當中,被這麽猛的力道冷不丁一捉,生生駭了一跳,幸而即釗認出是裴衍禎的聲音,這才稍稍安定下。
“妙兒,這麽晚了,你去哪裏了?”但見他直直望著我,滿麵凝重,一隻手牢牢捉住我的手,一隻手還抱著方才那個半途殺出的小娃娃。那小姑娘臉蛋紅紅,一麵吮著手指,一麵歪著腦袋看我,似年畫裏走出來的胖娃娃一般討喜。
見我看那小姑娘,裴衍禎似乎幾分無奈歎了口氣,“這小孩我亦不知是哪躥出來的。想是和親生父母走散,見我有幾分像她父親便錯認了,趴在我身上不肯下來……”
此刻,我卻如夢初醒一般後知後覺發現了一件事,他“看著”我,“看見”了我的一舉一動,他喚我“妙兒”……
我蒙蒙然看著他,慢慢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瞧得見?!衍禎,你的眼睛好了!”上一刻,我還欣喜非常,下一刻,我卻想起了另一件事,一字一字問道:“你的眼睛……是何時痊愈的?”
“妙兒——”聞言,裴衍禎掩飾一般調轉開頭,“沒有多久。”
“沒有多久是多久?”我直視於他窮追不舍。
但見他不甚自然地咳了咳,含糊道:“隻是最近……”
最近?有多近?
難道……他看著我入王府?看著我裝聾作啞?看著我替他費力挑魚刺?看著我為他拈酸吃醋?看著我被他俘獲身下?……
我恨不能掘地三尺將自己給埋了。
“娘親,你回來了?你看,這是我給你做的花燈。”宵兒從院子裏出來,身上披了川貂絨錦襖,手中提著盞月兔宮燈,一張本就粉雕玉砌的麵孔在紅燭掩映下更顯神采飛揚。
“爹爹!”下一刻.本來尚且趴在裴衍禎懷中流哈喇子的小娃娃一下掉轉頭,撲向宵兒。
宵兒被這突如其來的胖娃娃撲個措手不及,險些將手中燈籠給丟出去,幸得一旁侍衛眼疾手快問問接住燈籠,才免去了火燒中州王府的危險。
等等,這侍衛……我怎麽瞅著有些眼熟?再一細看,不正是那本來應該尚被軟禁於異地的展越嗎?
再看看一旁被撲倒在地,滿麵被糊上口水印子的宵兒……
有誰能同我解釋和一下這是真麽回事兒?
……
次日,那小娃娃的親爹便尋了上門,竟是燈市裏紮燈籠的一個手工藝人,滿麵虯髯,相貌長相但與文靜白嫩的中州王爺無半分相似,說實話,倒與那關老爺的義弟張飛張翼德長得頗有幾分神似。
但見那人滿麵J惶恐.欲自裴衍偵懷中接過兩眼圓溜溜亂轉的胖娃娃,可惜那小姑娘卻不肯.硬是摟著裝衍禎的脖子不肯撒手,嘴裏還“爹爹,爹爹”地不停叫喚。
叫得那人甚是尷尬,趕忙上前將那胖乎乎的女娃娃自裴衍禎懷裏剝離下來,一麵沉痛托片她圓圓的臉蛋教訓道:“閨女,爹是不能亂認的!”一麵連連賠不是:“我家這閨女喜好親近麵善俊美的男子,又不大會說話,不管老少,隻曉得叫爹爹,王爺美姿容,我這丫頭定是看了喜歡,便傻乎乎往上湊,還望王爺海涵見諒。”
裝衍禎溫和一笑,“不礙事,這小姑娘性子甚是討喜可愛。不知叫什麽名字?”
那人一躬身,恭敬答道:“回王爺,小人姓言,小女名子歸。”
“子歸?好名字!”裴衍禎點點頭,伸手將我的手在手心握牢,我暗暗瞪了他一眼,他笑而不語。
“謝王爺誇獎,小人不識字,這名字是隔壁測字先生替小女起的。”這孩子的爹爹倒是個實誠人。
最後客氣說了兩句話,裴衍禎便讓婢女取了一對羊脂玉鐲送給那小娃娃,對那紮燈藝人道:“子歸既喊了我爹爹,亦算是有緣,這對鐲子權當見麵薄禮,他日若有難處隻管憑這玉鐲來尋中州王府。”
那人接了玉鐲連連道謝,將那小娃娃抱了離去。
“現下,夫人可相信衍禎清白尚在?”裴衍禎俯身在我耳邊輕聲慢語問道。
我忽覺此話聽著幾分耳熟,卻又想不起在何處聽過,隻覺耳廓被他口中暖氣嗬的潮癢難當,遂回頭嗔視他一眼,將他瑞開,“哪個是你夫人?”
“衍禎為妙兒願傾國以聘,如今也已兌現。”他伸手將我攬入懷中,“不知妙兒何時兌現?”
……
夜裏,月色浸潤,我躺於帳內細細喘息著,裴衍禎則支頤側臥於我身旁,雙眼微微著,半明半寐,薄唇輕輕勾起,另一隻手時不時掠過我發絲,溫柔地將額前兒縷垂落劉海別於而後。
我偏過頭不經意問道:“展護衛何時到洛陽的?”
但覺他手上細微一頓,淡然道:“不久,最近剛到。”
又是“最近”?難道展越早便到了中州王府,裴衍禎怕我見著熟識麵孔不肯入王府,故而令展越隱蔽起來,莫要露麵?……讀書之人猛於虎也l
我如今細細一想,方才回過味來―原來,他早便挖好了井,布好了局,從頭至尾皆與他計算之中,隻守著井邊等我心甘情願來跳。“狡詐!”我一口咬在他的肩頭上。口下,一方胸膛因淺笑回蕩,嗡嗡作響。
洛陽城中,誰人不知中州王爺愛妻之心,甚至民間隱隱有傳,中州王便是因著這個王妃才丟了攝政王之位,丟了一個國家的生殺予奪大權,然而畢竟捕風捉影,誰也不是當事之人,哪裏知曉詳情,不過茶餘飯後權當香豔綺事傳來傳去罷了。
要說知曉此事最清楚之人,怕不就是中州王府一等大侍衛展越了。展越當年可是隨著中州王一路從揚州知府當到兩江總督,兵變京城至攝政王,最後又風雲突變從攝政王之位跌落,至今日洛陽中州王。故而,可謂知悉始末。
依展越看來,王爺為了王妃丟了一國確乃實情!
當年王爺於洛陽失火夜中走失,待他在客棧後巷尋見王爺時,便見王爺失了心神一般握著一截扯斷的袖管,遇見他後第一句話便是“妙兒,是妙兒!”之後,下令封鎖洛陽八麵城門.嚴禁女子孩童出入,一麵命人搜羅洛陽城中裁縫布店,誓要查出此衣何人所裁送與何處。
王爺後來上白馬寺燒香祭拜,之後想想,其實皆是因著當今聖上宋席遠設了暗線明裏暗裏指引王爺上山巧遇王妃.王爺琉璃通透心思,又豈會看不出?然而,又有什麽比王妃活生生、陪伴身邊更讓王爺心動呢?早先,自王妃於王爺麵前中箭而亡之後,王爺便將權勢看淡許多.莫說權勢,便是生死也看得淡漠。
王爺知曉王妃敷衍於他,他便隻當不知,知曉王妃欺瞞與他,便掩耳盜鈴心甘情願被欺瞞,從頭至尾,隻願這般能換回王妃真心實意。之後,王爺被擒獲流放洛陽期間,雖得醫術偏方清除體內餘毒雙目複明,然而卻日漸消瘦,展越深知其夜不能寐所至。
展越以為,王爺此番無異於一場潑天豪貼,以一國為注,隻壓王妃能夠回心轉意.
王妃此番倒是沒辜負王爺一番苦心,數月後,果然隨世子遠上洛陽。王爺明裏不說,展越卻知,王爺之所以讓他隱蔽起來,莫要現身於王妃麵前,不過是怕王妃見著熟識麵孔不好意思。
展越以為,王爺王妃兩夫妻也是有些意趣,一個作瞎,一個裝啞,競然就這麽過了數月…若非那日燈會上躥出個錯認爹爹的女娃娃,這二人還不知要這麽唱大戲唱到猴介馬月。
說起那個女娃娃,想來命數裏也是同王府注定有些淵源,那日這孩子的親爹將她領回去之後,她爹爹沒兩年便染上了重病,臨終時把王爺給的那對羊脂玉鐲塞在這女娃娃懷裏讓隔壁的測字先生領她上中州王府投奔王爺。當時王爺不在府中,王妃見這孩子可憐,遂將其收為義女,一養便是十來年。
其實,展越私以為,王爺同王妃兩夫婦一直很想生個乖巧討喜的女兒,奈何王妃一族血脈甚強,數年下來,除卻世子外,接連生了兩個竟都是男丁,王爺王妃心中歡喜卻也頗有幾分遺憾。故而待那義女甚親厚,真真如親生女兒一般,有時甚至比待兩個小少爺還要親切。
總之,展越覺得王爺王妃的日子還算過得美滿,除卻偶爾的意外……
這意外其一,陛下時不時會遣些貌美的伶人舞姬到王府中,連王府中的下人亦有不少是陛下挑選贈予的,陛下送的婢女沒有其他特色,唯有一特點―美!陛下心裏存的那點小心思,展越又豈會看不出,不過就是指望著哪日王爺會讓個美女迷去神智,王妃便……
可惜,展越以為,陛下的願望是美好的,然而前景卻……任重道遠啊!
意外其二,便是洛陽城中人人皆知王爺愛妻,自古傾國傾城的紅顏禍水皆是西施坦己之流的美女,而平民百姓得親見王妃容顏之人少之又少,是以,外界便將王妃的容貌傳得神乎其神!
韓壽偷香,相如竊玉.中州王府的圍牆時不時便要摞高一些,隻因總是不乏有些為了一睹紅顏願以命相博的登徒子要學那梁上君子爬牆入府,試圖一窺王妃真容。王爺為此事甚為惱怒.王妃卻無可奈何。
其實,以展越這許多年看下來,王妃姿容絕非沉魚落雁,不過清雅罷了,隻那雙鳳眼卻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正如陛下當年所言,若是被王妃勾起眼尾斜斜那麽一看,饒是鐵石人,也意惹情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