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兒。”他伸手捧住我的雙頰,雙眼錯也不錯地凝視著我,滿目清輝近在咫尺,真真是個‘手可摘星辰’。
如若是兩月之前,我定會自戀又歡欣地想:他竟這樣喜歡我!得夫如此,婦複何求,為了他,我便是坎坷一些又何妨?而現下,我隻覺得自己像是個燉熟了被放在砧板上的豬頭肉,六王爺此刻心裏拿捏著的怕不是在琢磨是切開來炒肉片好呢還是一整個兒拿去祭祀好?
記得小時候,家裏竟日賓客來來往往,若見著我總會露出滿麵親切驚喜的模樣道:“這便是沈家小小姐嗎?真是冰雪可愛,一看便是個美人坯子,將來長到二八年華可不知這求親公子的車馬要排出長街多少裏呢!”
我那時左右不過五、六歲,‘求親公子’是個什麽玩意兒雖然弄不大清楚,但大體還是曉得他們誇我長得漂亮,哪個小姑娘不愛漂亮,聽了自然美滋滋。當年我爺爺還在世,總是喊我‘毛妞妞’,隻因我那時頭發稀薄偏黃,想要編根小辮子都不成,隻能勉強紮成個毛絨絨的小揪揪,是以,我揀了誇自然要上爺爺那裏顯擺顯擺,叫他莫要小瞧我。豈知爺爺聽了卻隻是抱著我笑道:“哪裏是我們毛妞妞美,是我們沈家的銀子美!”
我那時不服氣,隻想這銀子我見過的,白光光銀溜溜,禿子腦門一般鋥光發亮,怎麽會比我好看,遂回嘴道:“我比銀子美。”
爺爺卻彈了彈我的額際直搖頭,“妙兒記住咯,生作沈家之人一日,便一日莫要想比得過那銀子。世人眼中皆是先有銀子,後有沈家。”
當時年幼,爺爺這話叫我聽得一竅不通丈二摸不著頭腦,卻又莫名其妙地記得甚牢靠,一年牢似一年,之後我也不曉得自己算是難看還是好看,如若問別人,定是問十個,恨不得有十一個人願意跳出來說沈家大小姐美若天仙,若是自己拿了鏡子瞧,卻又瞧不出個所以然來,索性便放棄惦記自己是美是醜,總歸不管美醜我都能嫁出去。
爺爺的話我一直記到一十九歲,卻不想嫁了兩回之後給裴宋二人給鬧騰得竟慢慢有些淡忘了,兩月之前被裴衍禎當堂拒婚指天誓日一通說更是徹底地拋諸腦後,一時竟聊發少女純情信了那鏡花水月之事,將自己看得比銀子還美引狼入室。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忘了爺爺的祖訓。現下沒跑成被六王爺逮了個現成,這便是報應。
我正反省著,六王爺卻捧了我的臉深情款款地在我額頭印下一吻,之後長長一喟歎埋首在我的肩頭,兩臂緊繃抱著我竟開始渾身微微發顫。
“妙兒,你答應過永遠不離開我。你答應過的。”
我本來想說,沒想到王爺這麽單純,民女隨便說說你就信了,轉念一想,如今一家老小尚且在逃難路上,萬一六王爺一下怒了派人追殺,那可就不好了。遂含糊敷衍地“嗯”了一聲。
我“嗯”過之後,忽覺肩頭一沉,之後便是長久的靜默,兵法有言:敵不動,我不動。隻是這敵不動的時間未免長了些,隻覺得這靜默的過程中我的肩頭越來越沉越來越沉,到最後我實在扛不住稍稍動了一下,不想那肩上重量竟隨著我的動作沿著肩頭慢慢向下滑,我扭頭一看,但見六王爺雙目緊闔,竟是不知何時暈厥過去了。
我舒了口氣,預備抽手扶住他放平在榻上,卻未料一隻手被他牢牢攥在手心,怎麽抽都抽不出來,無奈隻得騰出另一隻手,費了好大勁才讓他躺下。
斜陽燦爛地鍍了窗欞照入屋內,落在他的臉上,晚風徐徐漸起,我倚著雕花床柱細細看他,修長的眉峰,綿密的睫毛,緊閉的雙眼,雖腫脹帶著幾分疲憊之色,卻猶讓人覺著若這雙眼一打開,必是遠山黛水靜日玉生煙的溫柔款款,而那微彎而薄的唇瓣,配著白玉一樣的麵孔,更是讓人覺得好似隨時要微笑一般多情雅致。然而,誰又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副溫柔儒雅又多情的麵孔下掩蓋的是怎樣的城府怎樣的算計……
我伸了手想一根一根掰開他緊握我的左手手指,不想卻根本掰不開,二人交握的手竟被他握著緊到發白丁點血色全無,我正預備放棄時卻突兀地發現他的左手虎口處有一層薄薄的繭,過去從未發現,現下在夕陽的映襯下一覽無餘竟有些觸目驚心。
是啊,這樣一個日夜計算謀權篡位的人又豈會是個文弱之人!右手提筆,左手舞劍。再好不過的文武全才。如今細細回想,難怪他過去從不用左手與我相執,我隻當他右手順手,卻原來是這個因由。
怨不得別人,是我自己太傻。
我曉得他為何這麽怕我死,沈家的家財雖大,卻比不得我娘陸家所遺家產一半,我娘臨終將陸家的秘密交到了我的身上,若我死了,這筆驚天財富便石沉入海再無人知曉何處尋覓。本朝皇帝昏聵敗家,估計那國庫裏存不了多少銀兩,如今六王爺改朝換代,正是銀兩緊缺之時,又豈會放過這筆錢財。
或抄或誅!或抄或誅!
裴衍禎,你好狠的心!
我吃力探出半邊身子,單手夠到梳妝鏡台上,輕輕拉開小屜,一排從未戴過的發簪釵飾整齊擺列著,金銀玉石玳瑁,各色材質。我挑了一根細長的銀釵,在自己的小臂上試了一下,當下,一滴鮮紅的血珠在尖銳的簪子尖上破繭而出,果然足夠鋒利!
我拿了銀釵慢慢坐回床頭,單手解開裴衍禎的前襟,分明很容易的事情,我卻解出了一頭汗,終於,他的胸膛毫無遮攔地呈在了我麵前,那些我從未見過的傷痕交錯橫亙在原本細瓷樣的肌膚上,左胸口處倒是膚白如故,帶著微微的起伏,我曉得,那下麵有個物什正沉穩而有節奏地律動著,帶著血色的邀約,那是,六王爺的——心。
我們是這樣地奇怪,一手牢不可破地相互緊握,一手卻又逼得我不得不舉起銀釵一寸一寸逼近。我看著那銀釵在夕陽的餘暉下鍍成一柄燦爛的金釵,帶著瀕死的輝煌將那尖頭上的一點光緩慢從容地投射在他的心口上……殺了他,方能讓一家人逃脫噩運,殺了他,方能解我心頭的傷患,殺了他,方能帶回我的宵兒。一念之間三千業障……但是……沒有但是!
我閉了閉眼利落地用盡全力一揮釵,要做那最後一刺,卻在靠近準心時驀然瞧見釵尾之上所刻之物—— 一朵妖嬈怒放的牡丹。太刺目了,紮得我兩眼一晃,一陣大悲大慟莫名襲上心口,似乎此刻銀釵已入我心一般絞痛,手下一抖,偏錯了方向。
緊接著,來不及反應,那握釵之手被一個大力握住,聽得一聲骨頭微響,便被反剪到了身後,想是腕骨已被卸脫臼。
一念絕則生,一念仁則死。須臾一線之間,我已是功敗垂成。
睜開眼,赫然撞入眼簾的,是裴衍禎墨如點漆的雙目,沉如最深最暗的夜,不帶波瀾地吞噬萬物,一旦卷入便是屍骨無存萬劫不複。
“你要殺我?你竟然要殺我!”裴衍禎舉著銀釵冰冷地望著我,麵上悲怒交替,“三日三夜,你醒來第一件事竟是用我贈你之物來取我性命!為什麽,妙兒?”
“王爺難道不曉得為什麽?”我抬頭直視他,輕聲低喃:“或抄或誅……”
裴衍禎麵色一晃,刹那涼薄。
我心中一片冰涼,最後一點希冀沒入深淵。
忽地,他一下逼上來貼近我,鼻尖對著鼻尖,“難道……這三*****竟是有所準備地服藥詐死?!”轉頭一呼:“展越!”
一個黑影應聲入內,“王爺有何吩咐?”
“速去沈家陵園,起墳開棺!給我一具屍身一具屍身搬回來,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個個皆能死而複生!”最後四字冷若冰霜,敲得我心頭一顫。
“六王爺!”我欲抬手相阻,卻忘了自己雙手被縛,身上一虛軟,跌在他的臂間,一時頭暈目眩,神誌迷離盡失。
待我再度醒來,已是躺於床上,裴衍禎坐於床側,淡淡看了我一眼,便從床頭小幾上端起一碗稀粥俯下身,竟是要喂我。
我一惻,錯開臉。
他也不堅持,隻就著那勺子將米湯送入自己口中,忽地,卻俯低麵孔壓上我的雙唇,尚且來不及反應,一口溫良的米香便已灌入我口中。
不待我雙齒扣下狠狠咬他,眼前一花,他已再度坐正身子。
門外傳來一聲輕叩,“王爺。”
“進來。”
展越影子一般刮入屋內,跪在裴衍禎跟前,“回稟王爺。屬下失職。沈家陵園之中,棺木被撬,姨娘並沈在五具屍身已不見,陪葬之物中也遺失不少貴重物件。”
我腦中所繃之弦一時鬆開。
“很好。”裴衍禎伸出手,不緊不慢用左手拇指擦去唇角遺留的一點點米湯,之後收回手將勺子在碗中一慣,“噠”地一聲重又將碗放回幾上,徐徐開口:“妙兒,這是何人之計?莫非……是你的?”
我笑了笑,“王爺多想了。這普天下並非人人都似王爺一般滿腹計策。而這普天之下卻又人人都肖想沈家之財,比如……”我一頓,繼續道:“挖墳盜墓比比皆是,咳……咳……所以料想,定是盜墓之賊人所為,與我又有何幹係?”
“哦?聽過盜墓,倒不曾聽過連屍首也一並盜的。”裴衍禎盯著我,眼中沉沉。
“這又有何稀奇,王爺不是也扣了我的屍身三日三夜。”我脫口便回。
裴衍禎一下麵沉如水,波瀾不興,卻又風暴在底。
“沈妙!”
裴衍禎一下麵沉如水,波瀾不興,卻又風暴在底。
“沈妙!"
我直視於他,“是。我叫沈妙!王爺不必提醒我也曉得我姓沈,我若不姓沈,王爺當年又怎會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將我娶入門?我若不姓沈,王爺又怎須一麵煞費苦心親手雕皮影,一麵洗手熬羹湯讓我避子?我若不姓沈,王爺又何須唯恐家財旁落急急安排宋家登門求親將我送入宋席遠花帳之中?我若不姓沈,王爺又何須與宋公子二人私下攜手聯盟固若金湯,麵上卻須爭鋒相對作戲如敵?我若不姓沈,王爺又豈會算得恰好於拜堂時刻當堂拒婚,博得沈家全心信賴不予關鍵時刻出資援皇家?我若不姓沈,王爺又何須進京逼宮前夕將宵兒帶回裴家,隻為屆時封門時剿沈家之時莫傷及親生骨血?”
“如今,我才徹底曉得為何皇上一而再再而三對我一個弱女子的婚事使磕下絆。想來,皇上早便疑你身世,焉能放任你拉攏沈家,故而有下旨拆亂倫一出。我雖嫁過一次,以沈家之勢若要再嫁又豈是難事,王爺心機縝密自當不會百密一疏,此時,三公子便受王爺囑托粉墨登場,將我娶入宋家。三公子兩麵稱臣,一麵皇上一麵王爺,對皇上隻是隻是虛與委蛇,對王爺方才是赤膽忠心。
“王爺與三公子麵上皆對我做得一副情深不悔而互做敵對,隻為迷惑皇上,叫皇上全心信賴宋席遠,然而皇上便是再信賴宋席遠卻也不能坐視宋沈聯姻結盟壟斷做大,故而有懷胎三月之說。進而方有太後指婚一事,太後指婚實為試探,若王爺遵旨規規矩矩娶了那秦小姐,皇上反而起疑,疑心王爺麵上順從實為臥薪嚐膽積攢實力,而王爺當堂拒婚,卻叫皇上委實放下了心,隻當王爺色令智昏胸無大誌。免死玉牌和王爺乃皇上心頭二患,皇上以為此舉一箭雙雕,一麵收回玉牌,一麵將王爺從假想敵之中排除。卻不想王爺棋高一著,實則順水推舟將計就計。想來彼時王爺實力已聚隻待蓄勢一發,而拒婚一事一方麵叫皇上放鬆了警惕,一方麵又收攏了沈家,確保沈家不會支持皇家分毫。
“皇上此番召王爺進京更是給了王爺一個逼宮的好契機。從頭至尾,皇上不過王爺局中一個跳梁小卒。好一招大隱隱於廚,王爺含垢忍辱宵衣籲食,一步一算韜略於心,與三公子裏應外合,果乃成大事之人!”
“王爺如今大事己成,隻餘收抬沈家以犒宋三這等零碎小事。王爺說說,民女猜得可對?”我閉了閉眼轉頭一笑,“衍禎,掩真?沈妙真真可悲可笑,賠了身心賠了家人賠了家財,到頭來,黃粱一夢,迄今甚至不知王爺名諱何許。這醜角唱得果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笑至極,可笑至極… … ”
“你以為宋席遠是受我之意上門提親?”六王爺看著我,目中冷涼,深不見底,手中不知所攥何物,隻見修長的手指根根緊握,骨節泛白。
我提了提嘴角,終是身上無力,笑也笑不出,虛軟道:“是誰授意己並不重要。但求王爺放了沈妙,看在如今沈家萬貫家財王爺唾手可得的份上… … ”我頓了頓,繼續道:“看在沈妙三年來主上、屬下皆侍奉過一場的份上。”
“你l 一一”但見六王爺那緊握之手倏地五指張開,重重一拍幾案。瑩白的指縫之問幾抹豔色刹那溢出。再抬手時,但見掌間鮮血淋漓,那牡丹銀釵己被生生拍入木案之中,投頂三吋。
灼灼血色紮得我眼前一陣暈黑眩過,幹幹提氣喘了喘。喘息空隙之間卻被人納入懷中,那懷抱動作似抱更似拒,一念博弈之間似乎要將我狠狠抱緊滲入骨血,又似乎轉瞬一念恨不能將我一把推開殺戮湮滅,不過恍惚片刻,我己被重新置回榻上,手上脫臼腕骨己被接回。
“妙兒.你答應過.永遠不離開我。”但聽他言語溫存款款摩擎入耳,黑瞳如暮如夜漸漸深沉.一絲絕決驚鴻一掠,我心中一顫,下一刻,他己衣擺一掀利落起身出門。
“展越,落鎖!”
“是。”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鏗鏘的銅鎖鐵門相撞之音。夜色,重歸寂寥。
那夜,月色正好。如水流年的月華照著屋外景象在窗紙上投下一個脊背挺拔翩若驚鴻的剪影,纖毫畢現,直至天明。
我誠然知曉自己一日沒招出陸家巨資所遺何處,便一日休想脫得出六王爺五指山中,那夜放生一說不過是逞一時之氣,當然,若有朝一日我說出陸家財寶所在,怕是我的死期亦不遠了,以六王爺這般成大事者的心性,豈會手下留情,定是當下便斬草除根不留痕。
那日之後六王爺再沒來過,我日日被囚於鬥室之中也再未開口,我們之間甚至連拉鋸都談不上,隻是那麽沉默地僵持著。六王爺返京都不忘帶上我這把金鑰匙,一路重兵把守將我一並運回王爺府上,我甚至連天色是藍是陰都未瞧清便又被鎖入了另一間屋子裏,從揚州到京城,不過換了間大些的囚室.其餘並無甚大區別。
我如今每日裏唯一的樂子便是喂鳥,我自己食欲一日不如一日,倒正好剩下些米飯開窗逗引那些園中的雀兒前來分享。那鳥雀本為野生,隻在園中花木間稍稍盤亙,對人警惕心甚重,初初開始,怎麽逗都逗不來,隻好將那飯食撒於窗下,再掩上窗戶,過上半晌它們才怯怯來食,若是我一開窗必定又是呼啦啦四下飛躥開,慢慢地,發現我似乎並投有打算捉它們打牙祭的想法,純然無害,這才肯讓我開著窗瞧它們吃。再慢慢地,甚至有些膽大的雀兒還敢飛上我的手心討食,有時還肯讓我摸摸它們的腦袋。
自從我開始喂鳥,每日端給我的除卻飯菜外還多了一個金漆小碗,裏麵裝滿了高梁玉米各色五穀雜糧,足見門口守衛的王爺手下們還是甚有眼力的,擔心我若將吃食全喂了鳥去,萬一哪日給餓死在屋子裏他們對王爺不好交恃。但是,我偏就喜歡拿自己的白米飯與那些鳥雀分享,好比宴賓客,自是主客同食方才有樂趣。
夜裏,我常有夢魔,不曉得是不是那祟鬼魅上身,往往整夜整夜作些光怪陸離的噩夢,常常自己曉得是夢,卻又醒不過來。今夜還好,倒是不曾夢見血光,隻瞧見一樹桂花盛放,香飄滿園,年幼的我攀坐在桂花枝上摘桂花,怎奈桂花花蕊隻有米粒大小,摘了半日所獲也不甚多,恰見樹下一長少年路過,遂喚他幫忙,那少年一抬頭,眉黛如墨出塵雅致,我隻怕他不允,忙諾他道:“他日我若做了桂花糖定當分你一半。”
那少年微微低下頭,不知是躊躇還是思索,隻看見金秋的光陰穿過桂枝,落在他半垂的眼睫上,斑駁幽靜,恍入畫卷。就在我以為他要拒絕時,卻驀地見他抬頭一笑竟是應允。一時叫我雀躍不己,忙不迭地站在樹上開始晃動枝梢,一麵指揮他兜起衣擺在樹下接那掉落的桂花。
一時之間,繁花如急雨,紛紛墜落枝頭,花香馥鬱濃烈四檻,似酒壇初揭蓋,釀香撲麵而來醉人似夢,桂花樹下一個少年滿襟滿衣皆是繁花,仰頭展顏而笑,雙頰映日似有霞飛,烏發高髻,白衣勝雪,衣袂翩翩然欲飛若出塵仙人。
我搖空了一樹桂花方才甘心下樹,卻一時忘了自己是如何攀爬上來的,隻能求助於樹下少年,希望他能在我跳下樹時接我一把,豈料他卻促狹一笑道:“我隻應承小妹妹助你拾花,卻不曾答應連人也一並拾了。
我看著偏西的日頭一時情急,脫口便豪邁允諾:“你若接牢我,我以後就嫁給你。
那少年一時怔然。
我卻等不及了,彎了身子向下一躍,緊接著說出的話竟是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一一
“衍禎,接牢我!
接著,便撲入了一個帶著墨香的懷抱。
刹那驚醒。
睜開雙目,映入眼簾的竟是多日不見的六王爺,坐在床畔微微俯下身子,將夢中猛然坐起的我在臂彎之中抱了個滿懷… …
從樹上墜落之感鮮明若廝,猶覺風聲如白鴿撲翅從耳畔驚掠而過,將我激起一背冷汗,我急急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閉眼死死抓緊眼前懷抱,心跳如擂。
良久之後,氣息方才慢慢紓緩平複。
“妙兒,我接牢你了。可是,我的桂花糖呢?”那人將我攏在懷中,聲音如水滑過耳畔,滴入心中。兩分淡淡委屈,三分淺淺憂傷。
原來是他。那個偶然的少年,那滿樹的花香,那香甜的金秋。
心中一下便柔軟了,再拿不出一分氣力,在這樣一個漆黑的深夜,一個漸涼的節氣,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子,所求的不過是那庸俗的圓滿,不要猜忌,不要財富,不要權謀。隻想前嫌盡棄、卸甲言和。
我們這般相擁對坐,仿若天地靜止。夜風寧靜,後背是他緊扣的手掌,讓我竟生出一絲恍惚的念想,好似一不小心便會如此天荒地老,再不分離。或許,他對我也非全然無情……或許,還有轉圜……
“衍禎,月亮快圓了。”我偎在他的肩窩,慢慢開口,“不要皇位,好不好?我亦從此不計過往……中秋團圓月,我們一家團圓,往後,我年年為你栽桂做糖,好不好?”一字一慢,一字一盼,字字皆帶著我微弱的希冀,像風中搖曳的殘燭,怯怯燃燒著對光明最後的卑微祈求。
良久,沒有任何回音,滿屋空寂,僅餘風聲。
我的心一寸一寸灰滅,手一點一點冰涼。
“妙兒,天下和你,我都要。隻要我活著便不會放開你。”六王爺緩緩開口,“何況,我們還有宵兒。”
窗外,月上中天,明晃晃地照亮我的愚昧無知。蚍蜉撼樹,終究,隻是我一個人的癡心妄想。大樹之願,窮其一生所追尋的便是高聳入雲天,俯瞰林間眾木小,如我等蚍蜉又怎能令其移動分毫,不過是最後落入土壤之中腐為泥淖化為其向上的助力罷了。我閉上眼,殘燭冥滅徹底被黑暗吞噬。
傾巢之下焉有完卵?屆時他抄了沈家得了沈陸之財又豈會放任沈姓一家存於世上,更莫說將我一個如此隱患放在他身邊隨時隨地有可能報複於他?“天下和你,我都要。隻要我活著便不會放開你。”?六王爺定是知曉我對他有情,故而說得圓融。看似多情的一句話又掩蓋著怎樣曲折的心思。
他要的哪裏是天下和我,而是這天下和這天下之財。隻是,我不知道,什麽時候竟連宵兒也成了他口中可憑之物。
我淡淡笑了笑,“世間安得雙全法。月盈而缺物極必反。王爺的心太大,太貪了……”
我,亦太貪了……區區幾顆桂花糖怎敵陸沈二家潑天財富?更遑論和這大好江山相媲美?
風若有情風亦憂,人若有情人自傷。
怨不得他的無情,是我自己太多情,對他動了情,動了心,對他有了不該有的企盼,明知他將我將我的家人利用得寸骨不剩,卻仍舊在這樣的夜、這樣的月、這樣的夢下生出了如許的癡念。
是我自己傷了自己,一柄利刃穿透我心,太痛太冷了……我克製不住打了個寒噤。
“隻是,王爺囚禁我一生也無用處。”我放開抓緊他衣擺的手,卻被他更緊地擁入懷中,我涼涼一笑,“陸家之財已不在我手中,也不在沈家任何一人手中。我早便將它贈予他人了。”
六王爺氣息一頓。
你贈我以利刃,我還你以鐵矢。再沒什麽比猜忌更好的暗器了。財產贈予之人我斷不會說,但,宋席遠想來此刻已上王爺心中疑竇榜首了。猜吧,如果我得不到幸福,為什麽要讓他人幸福呢?
“在我手中,世上自有雙全法。”六王爺臨走之時留下一句話,月色照著他的冠玉之麵,通透若琉璃。
第二日,我門上的鎖便被去了,我又恢複了走動的權利,隻是我在院中走動之時,左右至少有三人跟隨,防我逃出六王府。
又是一日晌午過後,我信步閑逛於院中,遙遙隔著滿園香桂菊黃,赫然看見花海彼岸回廊轉角一人身姿頎秀沿廊拾階而上……王府之中日日達官顯客出入,我偶或也能這般遠遠瞧個影 子,過去這些人或許也曾有一二出入過沈家,隻是這般遙遠我卻終沒有一個能分辨出甲乙丙丁來,今日此人我隻眼角一眺,似乎也沒看清麵孔衣裳,便再清楚不過地知曉何人。
此人言行張揚佻達,雖常著素色錦衫,卻怎樣也掩不去一身不羈風流氣息。正是六王爺此番兵變出人意表的同謀——宋家三公子。
宋席遠本徐徐前行,此刻,卻突然停了下來,身後提著籠屜的小廝腳步收攏不及險些撞在他背上。但見他驀地轉身向我,我看不清他的眼,不知他所看何處。或許是被這園中金秋花景所引留步,又或許是瞧見了我,不過,不論如何,對我而言都無甚所謂。
佇立良久……一陣風過,槐花落黃,丁香扶搖掩映,橫斜疏影之中,那人似乎抱手彎身對我作了一個長長的揖。三躬十八揖,此揖垂首彎腰近乎平膝,是乃揖中之最。
我垂了垂眼睫,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從我眼前飛過,待那炫色消失後,宋席遠已轉身漸行漸遠,刹那,空餘廊亭暮色。
我在庭中久久站著,直至暮雲收盡溢清寒,身上單衣已顯涼,方才回身,抬首但見十輪霜影轉過庭梧,身後桂樹下步出一人,月華傾瀉帶桂濃。
“妙兒在看什麽?”
我看了看他並不答言,打算回屋去。卻在錯身而過時,被他拉住了手臂。
“今日中秋。”
中秋?我心下一刺。自那夜之後,我心中便再無中秋。
“月圓人不圓,何以言中秋?”我笑著搖了搖頭。
六王爺麵色淡如青菊恍若未聞,伸向我的手不容置喙地握牢了我往那院中八角亭去。
亭中央石桌上瓜果酒水已然備齊,一個丫鬟正提了一個精致籠屜,自其中取出月餅細致擺盤。裴衍禎一揮手,那丫鬟便斂首福身退下。
裴衍禎執了我的手在石凳上落座,我情知掙不開便任由他握了手,一邊伸出另一隻手徑自取了那盤中月餅來食,運氣倒好,吃了兩個皆是蓮蓉餡兒的。
六王爺素來不愛月餅,最膩蓮蓉,隻緩緩搖著手值退鬃髕非膁境?耳杯,酒香滿亭,滿月清輝納入杯心,漣漪朦朧。
皓月當空萬裏天青,他卻不抬首望月,隻垂目看那手邊杯中之月影。
“妙兒,我還沒對你說過我的身世吧?”他倏地抬眼看我,聲若絲綢緩緩淌過我的頰側,溫和地冰涼。
“你應猜到,裴家雙親隻是我的養父母。”
“我生母生養於蘇州府士族柳家,乃裴家遠親,自幼便許配與當地一官宦之家,那年二八待嫁之年,恰逢先帝南巡,暫居我外祖父府中,偶然機緣得見我母一麵,驚其才色雙全天人之資,欲將我母納入宮中為妃,我母不從,坦言已有婚約在身,一朝天子與臣子奪妻,恐為人詬病不齒。先帝惱羞成怒,竟於一夜酒後強占我母,其後便擺駕回朝。
我生母出閣前夕身體不適被診出喜脈兩月,夫家聞言勃然退婚。而我生母性情剛烈,我生父乃其心頭之恥,深惡痛絕,故對家人盤問拒而不言,唯恐被送入宮中作其妃嬪。世家門楣書香門第豈能容此汙點,外祖父大怒,欲將我扼殺腹中,又終是對其愛女即我生母不舍,恐藥劑太重反奪我生母性命,落胎之藥開得不輕不重,幾劑下去卻不見丁點效果,隻歎天命。然祖父如此世家門楣豈容此汙點,待我出生後,外祖父對外隻說難產我已胎死腹中,本欲將我棄於蓬門寒戶之中,恰我現今養父母裴家嫡傳一族子嗣單薄,而我養父母更是多年無所出,我養父與我養母二人夫妻恩愛感情甚篤,不欲納妾,遂機緣巧合於將我收養,隻道親生。
我親生之母當年誕下我後次年便被我祖父安排嫁出蘇州是非地,隱姓埋名下嫁入他鄉作一普通商人之婦。
而先帝回京後卻對我生母念念不忘,竟是銘入心中。不想竟在來年選秀之眾女中發現一人眉眼神似我生母,一曲蘇州評彈亦是熟撚,此女一時寵冠六宮,終登後位。正是後來的七皇子玉林與九公主之母,之後的太後。
天下無不透風之牆,當年皇後知悉先帝心中之人乃我生母之後,唯恐我生母但凡活著便有可能撼其地位,遂安排人連夜出京毒殺我生母,我生母臨終之時命貼身丫鬟將我的身世告知我養父母。
那年,我五歲,喪母無父。
彼年,我同父異母的七皇子玉林四歲,冊封太子。
彼年,我同母異父之弟宋席遠三歲,同為喪母。”
遠處樹梢頭,一隻鳥兒棲未定驚扇烏翅撲入月色中,不知是鴉是鵲。點點飛螢悄然卷簾而入……
“那年,我五歲,喪母無父。彼年,我同母異父之弟宋席遠三歲,同為喪母。”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六王爺薄唇吐玄機,卻疑心自己是否在這粼粼晃晃的月光下失明失聰、錯看盲聽。“你說什麽?宋席遠?哪個宋席遠?”我冰涼了手一寸一寸放下手中月餅,缺了一角的月餅撲簌簌落在盤中,“他……是王爺……同母異父……之弟?”
六王爺麵若白月,烏瞳深目,修長的手刹那之間攏住我的雙手握於手心,眉心淡起漣漪,緩慢而堅定望著我搖了搖頭,口中卻淡然靜憩答道:“是的。”
尚未來得及領悟王爺是何深意,我已被他手上一股不疾不徐力道一帶站起身來,轉瞬被他攬入懷中,背對院牆,移步至園廊石階處被他忽地向前綿密掌力一推,“妙兒,你去看看宵兒可睡下了。”
我後頸倏然掃起一陣不詳涼意,踉蹌前傾兩步行,回首,但見牆頭月下一個兩個三個……越來越多的黑影騰躍而出,帶著利器的粼粼反光割裂背景天幕中圓滿的十五之月,悄然落在滿園繁花之中,碾花無聲。六王爺背轉身對我,右手一甩袍袖,左手負立,一柄寒光劍氣自袖中滑落其手心,刹那被他握牢。一圈黑影舉了刀戈斧鉞,蒙麵黑衣,側身極緩極緩地逼近,似一汪**糜爛的死水,帶著黑色的光暈漫漫潮汐,點點吞噬而來,而這月下潮汐的盡頭便是紫龍銀線鑲錦袍的六王爺。
我知道,不論這是一場臨時起意的暗殺,抑或是一次蓄謀已久的宮變,標的絕不會是我。而六王爺轉身時對著我的那一甩袖怕不也是示意我快走。然而,此時此刻,我的足心卻像生出藤蔓根莖一般牢牢盤繞住足下方寸之地,心中去意堅決,卻奈何撼不動腳下分毫。隻能眼見著那如夜緩漲的死水最終圍攏在六王爺十步開外,散成一圓狀晷麵,再不向前。
瞬息之間,風也靜了,萬物僵持。六王爺巋然不撼,似一柄寶劍臨淵出鞘,錚而不鳴,劍氣已動四方;又像日晷正中矗立的金銅晷針,穿刺石晷,月夜無日,晷針影西斜。對峙雙方猶似彼弓此弦,不見弓箭,卻讓人覺察到吐納之間一場無聲無形之較量正如荼拉鋸,直至拉弓滿弦,緊繃,摧弦欲斷……
“騰!”死士之中一人於包圍圈中大鵬展翅一躍而起,弓斷千鈞之際,箭離弦而發,一柄長劍直取六王爺麵門而去。那幽黑的光暈一時缺去一角,似瓶口拔塞,千裏洪堤坍潰一泄如注,十麵八方流矢飛箭皆奔著日晷正中那柄晷針——六王爺而去。我心口驀地一收,空落落直直往下墜去。卻見六王爺劍花一挽,足尖點地借力而起,擦著矢尖劍端躍然其上,幾聲“嗖嗖”銳利破空之音回蕩園中,箜崆鳴竹之聲沒入花叢,未見裴衍禎出手,眼角卻察流螢一般幾道線光劃過,幾個死士悶聲倒下,濺起碎花如塵,淺黃棠紫。一絲腥甜氣息溢出,緩緩浮動月下,月色皎皎瑩白一如新……
“妙兒,快走!”六王爺的聲音和著兵器相交的鏗鏘錚錚之聲炸入耳中,幾乎同時,一個黑衣蒙麵死士鮮血淋漓砰然倒於我的腳旁,駭得我扶著廊壁往後退了一步。又是一道流螢之光閃過,“唔——”聽得那人口中一聲悶哼,本能伸手去捂小腿肚處,我定了定心神,鬼使神差俯身去看,但見其小腿上幾根綿密細如發絲的銀針齊根沒入,直穿其腳踝之骨,竟不見血,此人抽搐痙攣之中自袖袋口掉落一物。精銅觸地之金音於一片廝殺搏鬥之中清脆地叩了叩我的心頭。
我蹲下身,拾起這形似半月狀之物,舉至眼前一看,竟是一巧奪天工的精致連發弩機,箭在弦上,觸手可發。此時,王府之中先前規避的展越等護衛已發現異狀,陸續傾巢而出,那黑衣死士卻絲毫不退不怯,隻迎不避,招招狠戾直取六王爺,顯是打定主意豁出命去,一朝荊軻刺秦王,不得王爺性命誓不休。但見廊壁青磚上,人影此起彼消,兔起鶻落競相殺戮追逐。
死士手中皆是削鐵如泥之利器,其中三五之人緊緊圍攏六王爺,遊刀走劍、戳刺、舉劈、利斬,招招斃命緊追不舍。六王爺閃避、兼攻、佯退、連劍、彈針,行雲流水一氣嗬成。以一敵五,不見頹勢,竟是勢均力敵。
其餘諸人戰成一團,花蔓藤枝濺血橫飛。我將那精銅弩機掂在手上站起身來,看了看那錦花深處的一抹紫——雖不落下風,卻終究勢單力薄怎敵多人聯手頻繁攻擊,不得脫身,肩背之處隱有幾道暗紅滲出,想是受傷了。
我緩緩舉起弩機,頂頭三尺月色清如溪水,明如懸鏡,仿佛想瞄不準都絕無可能。
倒在我腳旁的幾個死士裏有一人似乎並無致命之傷,已扶著廊柱緩緩坐起,瞟了我一眼,分明看清我手上動作,卻不緊不慢移開目光,自行盤腿調息,似乎篤定了我手中弩機靶心所指何處。
指尖綴千斤,但,仍舊顫巍巍搭到了機簧扣眼之上,銅弩上雕有刻度望山,精晰分明,指背一屈,指腹扣下,果然連弩,三隻烏金鐵箭次第連發,勁弩皋風攜雷霆萬鈞之勢尖銳著呼嘯而去。
習武之人皆耳聰目明,一時間,滿園皆靜,刹那無聲,個個停下手中動作,本能轉頭目追鐵矢,轉視向隅。我被那弩機後挫之力擊在肩頭,連退兩步,若非身後廊壁所阻退無可退,定然跌倒在地。
彼端,嫋嫋尖哨之音終是終結於血肉之軀,沒入胸膛,三箭連矢無一虛發。
六王爺身前三個黑衣死士轟然倒下。六王爺眼神一恍惚,轉瞬回神,連刺身旁所餘兩人,破圍而出。我閉上眼,長長出了一口氣。未及吐納,已是頸上一涼。“愚昧!”竟是適才坐於一旁調息的黑衣人。但見他一手挾持了我,一手放於口中,抿唇吹出一個淩厲哨音。場中所餘黑衣死士聞聲登時變幻陣型,竟是集中全部力量對著六王爺再起攻勢,預備殊死一搏。
一片殘花棄屍之中,紫衣玉帶於半空中身形流暢一轉,回過身來,本欲反攻,卻在觸目我頸上鋼刀時,刹那一晃,臉色巨變,搖搖欲墜,“你!你——莫要傷她!”此話一出,我一驚,展越一驚,身後黑衣人似乎亦一驚,事出所料本非初衷一般手中鋼刀一顫,片刻後旋即穩住,宛若恍然頓悟。一句話,局勢全盤皆逆。涼涼秋風和緩起,拂落我肩頭一縷碎發,鋼刀帶著三九嚴冰之寒不緊不慢寸寸壓近,觸發及落,斷發輕飄飄隨風散了去。六王爺麵色瞬間青白淬取若薄瓷,宛然欲碎,再度沉沉開口:“放開她!”
“放開她?”那人輕佻一笑,用刀尖挑起我的下頜,口中熱氣噴過頰側,“可以,當然可以。全看王爺舍得拿什麽來換。”刀尖輕觸下頜肌膚,出蟄的黃蜂一般輕輕一紮,很快,並不怎麽疼痛,隻覺著一滴溫熱的液滴順著蟄口沿著頸項蜿蜒而下。“我答應你!”六王爺將手中利刃一摜在地,凝視著我的喉頭,目光絞痛,緊咬了牙關,竟是連聲音都微微起顫:“你要什麽我皆答應你!”我斂眉垂目不去看他。黑衣人聞言似乎聽了天大的笑話一般大笑出聲,笑不可遏,“我什麽都不要。”
六王爺一顫,雙目陡然抬起怒視其人。“不過,若是王爺願意以命易命……”刀尖緩緩下移至我的喉頭處。瞬息若滄海,吐納如刀刃。“好!”我驚抬雙目,赫然對上裴衍禎一雙含情澄澈似水眼,月清朗,眼波月色兩交輝,卻叫我一時惶惶然癡懵這究竟是霧是月。須臾,我咬了咬牙,心中一時恨怒交升扶搖直上九萬裏,切齒之恨!猶置阿鼻!他可是斷定了我對他的蒙智蠢鈍深情,吃定我斷然不舍其命,逼我自絕刀下?此人究竟多情?溫情?寡情?薄情?抑或無情?屢次三番、三番屢次於絕望之際絕地之中現深情,待我墜入其中以為曙光將現之機,又親手將我推下深淵,方知其寡情甚至徹骨無情……反複無常,將我百煉成鋼……我冷冷回視他,紋絲不動。
“哦?王爺既這般豁達慷慨,便請王爺丟棄身上所有兵器,自行上前來領天命。”黑衣人再度開口,一手鉗製住我的命門,一手揮了揮刀。六王爺聞言丟棄袖中三柄短刃、金針無數散落地上,展越腳步一動,卻被他抬手製止。繼而慨然舉步向我們所在的遊廊處背月行來。所有人皆看著他,唯獨我再不能看不忍看不欲看,調離了目光空空落於他身後的牆頭。
卻被一凜????倒月寒光晃到了眼……但見牆頭緩緩簌簌趴著一烏衣人,手搭一半月弓箭橫放於牆頭,滿弦待發,正對他的背部心窩。六王爺已近在眼前。
“趴下,衍禎!”我不曉得自己是如何掙脫身後黑衣人的鉗製,衝上前去推開六王爺,抑或,那黑衣人根本並未鉗製於我?我隻知待我恢複意識之時,已倒在了那個紫衣錦袍的懷抱之中,心口含著三九玄冰一般,涼涼地透,溫溫地疼……原來,我終是百煉也成不了鋼……隻是一具碌碌平庸的血肉之軀罷了。
“妙兒!妙……兒……你怎麽了——怎麽了……”他抱著我,全身抖得篩糠一般,手上慌亂地捂著我的心口,似乎想要堵住那汩汩如泉的暖流,卻始終不得其法門,無措似癡懵孩童。
我對他笑了笑,隻覺得越來越遠,越來越淡,桂子的香輕輕浮了起來,滿園滿月。
一個神祗般的少年兜滿一懷香花,笑若豔陽,仿佛伸手可觸……
我勉力伸了伸手,卻終是不可及,轉瞬卻變成了一個委屈的毓秀男子——妙兒,我的桂花糖呢?
我覺得倦怠,想要睡去,卻不得安寧,耳邊哽噎之聲攪得我心煩意亂,我勉力睜開眼,隻見裴衍禎滿麵淚水,是淚水嗎?可是淚水怎麽會有紅色的呢?一雙眼空洞洞似被天地萬物遺棄,落落惶惶。
成對成對的血紅淚珠奪目越眶而出,肆虐縱橫,“妙兒——你不要離開……不要離開……我……我不能沒有你……”
我一點一點伸手替他拭去眼淚,紓出一口歎息,“莫要再哭了……衍禎,你知不知道,陸家的家財我早便送人了,那個人就是你啊!可還記得那隻骨雕小鹿,我對你,從來沒有秘密。”
“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他恍若未聞,隻反複重複著一句話。我抬手沿著他秀眉直鼻慢慢往下摩挲,“我想,我隻是上輩子欠了你太多,但是,現下我記牢你的樣子了,下輩子、下下輩子、生生世世,一定不要與這個模樣的人再相見……因為,我這輩子已經還清了,財、身、心、命。傾其所有,兩袖空空……”
“這次,我再不回光返照了……放過……”
……一輪圓月相葬,可算完滿?
劈裏啪啦……雨珠串著揚塵順了飛簷淅淅瀝瀝打在屋外石階上,屋內,兩個賬房先生埋首賬簿,一邊撥著算盤運指如飛,算珠聲雨滴聲兩相輝映,動聽非常,叫我滿足地長長喟歎了一聲,竟生出些許詩意。
忽地記起某朝某代有個叫做白某某的人貌似寫過首詩,全詩我不大記得,隻記了這麽兩句——大珠嘈嘈如急雨,小珠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串算盤。忎地貼切,想來這白某某當初不是個商賈老板,便是個賬房先生,若非切身體會,怎能寫出如此生動形象的句子?
“大當家,上月回春藥行除去采辦費貲二百六十兩、傭金月錢一百兩、零碎打點五十兩,共盈餘五百一十四兩。”賬房甲先生不愧是個老先生,算得就是快,不消片刻已是算罷,手上算盤一甩珠子一清便向我報備道。
我衝他點了點頭,提筆一撇一捺審慎記下自己新添的家財,隻是,這個“四”字究竟怎麽寫來著?五百一十四?五百一十巳?還是五百一十死?
我啃著筆頭躊躇半晌,寫了塗,塗了寫,似乎哪個都不太對,滿腦門混亂糨糊著,正琢磨要不要恬了臉越過桌子偷看一眼那甲先生的賬冊,身後已有人貼著我的背環了上來,頃刻間手已被另一隻手覆蓋執住。
頭頂心拂過暖暖潮潮的氣息,“‘肆’是這麽寫的。”那人循循善誘握著我的手一筆一劃在紙上寫下一個橫豎頗多的字。
“放肆!“我麵上一沉,甩開他的手,一杆紫毫淩空劃出一道墨弧‘吧嗒’一聲落在地上。轉過身,但見一人香榧木色走銀紋錦袍被甩得三兩墨點,一旁地上一柄油紙傘尚且淋漓蜿蜒淌著殘雨,袍裾潤濕處,將那墨點悠悠暈開,生生暈成了幾朵茉莉大小的墨花,幾分狼狽。
我轉頭便衝門外喊道:“張三,你怎麽又將這個誰誰誰給放進來了?快快攆了出去!”
那人倒不以為意,甚自在地給自己找了張玫瑰圈椅姿態雍容地坐了進去。
我益發急了,拔高聲音又喚了一遍:“張三!”
這時,門外看門的小廝總算期期艾艾頂著張苦瓜臉挪了進來,“小姐可是叫我?”
看見那人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坐在凳子上,我就心頭大怒,對那小廝道:“自然是叫你。”
“可是……可是……”那小廝看了看我的臉色,委屈道:“莫說小的不叫張三,便是叫張三,家裏看門、掃地、做飯、洗衣的統共也有五個被小姐喚作張三,其餘剩下三個的都被小姐喚作李四。恕小的駑鈍,實在不知小姐喚的是哪個張三。”
呃……這倒是哦……
隻是,我如今記性不太牢靠,時不時會犯點胸悶頭疼的毛病,其它都還好,隻是偶或記不得一兩個字怎麽寫,算賬算得慢些,最忌諱的便是記人姓名,常常張冠李戴,一著急就更是想不起人叫什麽,遂索性默默均以“張三李四”或是“甲乙丙丁”代之,倒真真是委屈了這些家丁。
如此一想,我便放緩了語氣,“那你叫什麽呢?”
“小姐叫我小同就可以了。”
“唔,小同,快把這個誰誰誰……”我伸手指著玫瑰圈椅上一腦門子官司狀瞅著我的人。
“宋席遠。”那人眼光黯了黯自報家門。
“哦,對,快把這個宋席遠給我架了丟出門去!”我利落指揮道。那個誰誰誰再不複方才雍容姿態,隻滿麵冤屈祈求的模樣盯牢我看。
屋子裏兩個賬房先生倒是巋然不動,一副習以為常見怪不怪的模樣繼續埋頭算賬,小同走到那個誰誰誰麵前彎腰客客氣氣對他道:“三公子不如改日再來?”
“改日也不要來了……”我一時著急出聲,胸口又開始一抽一抽地悶疼,趕忙伸手捂住心口,吸了口涼氣便跌坐在凳子上。
“怎麽?!”那個誰誰誰,哦,宋席遠,一個箭步衝了上來蹲在我麵前,伸手便要攬了我來抱,“可是心口又犯疼了?”
我推拒開他的手,喘道:“不牢你費神,離我遠些便算是你行善積德了。”
“好好好,我馬上便走馬上便走。”這人口裏一派隨和應承著,手上動作卻截然相反,不由分說地將我打橫抱起一路徑自行到廂房中,將我平放在了軟榻上。
“你……”尚未來得及開口,便眼睜睜地看著此人嫻熟地將掌心貼在我的心口緩緩揉推,一團暖暖的真氣登時氤氳開來,胸口疼痛立時三刻減緩許多,然而胸中憋的一口怒氣卻漸燃漸炙。
“笙兒,我昨晚夜觀星象,占了一卦,卜出今日除卻‘走開、滾、離我遠點’這些話,你定然還會同我說些別的話。”
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我卯足氣力狠狠推開他放在我心口的手,看他一臉不怕開水燙的痞子樣賴坐在床沿,恨不能剁了他的蹄子再一口一口將他咬死。
他卻無視我的橫眉冷對,熟練地從袖中翻出一盒薄荷軟膏,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地將那薄荷抹在了我的鼻下人中處,恰到好處的沁涼躥入鼻翼撫慰了全身。
罷了,以我慣來的經驗,宋席遠若起了談性是怎麽轟都轟不走的,好比水蛭越是拔它便粘得越牢,最好的辦法便是不看不答不理,待他說夠了說飽了自然自己會走。況且,我如今能夠在洛陽城中賴以苟且活命算是一半仰承他的鼻息……
是以,我在榻上翻了個身背對他,閉目養神隻當入定。
不想,卻未聽得他繼續呱噪,正疑惑著,未幾,隻覺一團毛絨絨暖烘烘的物什偎上了我的後背,呼嚕呼嚕的吐納聲近在咫尺。
我霍然轉身,但見一隻通體雪白的貓盤了尾巴眨巴著淡水藍色的眼睛怯怯地盯了我看。我心中一動,伸手便抱了它捉過它的貓臉來瞧。
果然,圓滾滾胖乎乎的一張臉上滑稽委屈地長著甚不相稱的兩排又短又齊的胡須。
“這是……”我欣喜地望著宋席遠,聲音竟有些克製不住的顫抖。
“正是。”宋席遠截斷我,“唰”地一把打開折扇掩著嘴,得意洋洋笑得滿麵狡黠、敗絮盡現,“笙兒喜歡吧?這貓兒可是攝政王愛子的心頭愛寵,此番我可是頂了性命之虞下了血本,潛入攝政王府用暹羅國運來的比目魚幾經周折才將它給誘出來。不容易啊,不容易!”語氣之中盡是邀功自賞之意。
但見那貓嗅了嗅我,似乎確定了什麽登時卸下眼中警惕,熟稔地拿頭在我懷裏蹭了蹭,尾巴撲簌簌地一甩一甩,仰頭朝我“喵嗚”叫喚一句。
我攬住它,埋首在它溫熱細長的毛發中,深深吸了一口氣,依稀仿佛還能聞到它那小主人身上細細甜甜的乳香味,純淨美好地恍若隔世。眼眶之中一陣酸澀模糊,便有水珠子淌了出來。
“笙兒,哎,笙兒你莫哭。”宋席遠丟開折扇手忙腳亂地便湊了上來給我拭眼淚,“你要是嫌這貓兒不好,我下次再給你偷個大的來,好不好?下回咱們不偷貓,咱們偷人,偷人可好?”
“呸!”我擦了眼淚,怒目向他,“你才偷人!”
言畢,我這才想起自己給他一鬧騰上月的帳還未記妥核對,便抱了這貓折返賬房,任由他在身後一迭聲道:“對對對,我偷人我偷人。”
賬房甲先生並乙先生皆已算清手上各自賬目,將兩遝賬簿交與我手中。我謝過他二人,便自己取了算盤一筆一筆核對起來。
我如今算得慢,算盤珠子須得撥一會兒想一會兒,方才能夠勉強不出錯,常常算十遍,十遍結果皆不相同,叫我莫衷一是,幸而,我雖比過去笨了許多,耐性卻長了成倍不止,十遍不成,便算十五遍,最後總能算得確切。
待我核好帳後,窗外雨已見停,遙遙望去已是萬家燈火。屋內不知何時也已掌燈,那個誰誰誰正拿了剪子百無聊賴倚在桌前撥弄著剪燭花,看他那大刀闊斧的模樣,我不免疑心再給他剪下去,那燈芯便要壽終正寢徹底滅了。
那白貓倒乖巧,仍舊乖乖蹲在桌上,隻是想來渴了,正趴在硯台旁低頭舔那墨汁解渴,我怕它吃壞肚子,趕忙去抱它,還未觸到,卻見那貓臉一轉過來,赫然已被墨汁染黑了半邊,活生生一副逗趣的陰陽臉。
但聽它喵了一聲一扭頭躍了下書案,跳入那誰誰誰懷中,撒嬌討食一般直往他胸口蹭,蹭得他一件淺色衣裳潑墨山水一般橫一抹、豎一抹,滑稽非常。那個誰誰誰,一臉狼狽無措看著那貓,不知該推好還是該捉住好,當下一身尷尬僵在那裏。
我脫口便笑了開來。
待回神時,卻見那誰誰誰一臉怔怔的模樣盯了我看,我一下自覺失態,沉下臉,“張三,張三!快將這誰誰誰攆出去!”
門外看門小廝尚未進來,那誰誰誰卻已抱了貓兒站至我麵前,我又急急往外喚了兩聲張三,卻聽得他輕聲道:“莫叫了,笙兒。我這便走了。今*****總共對我說了三十三個字,比起上趟我出門跑生意臨走時你送我那句‘你走得越遠越好。’多了二十五個字,我已經很滿足了。”
但見他言畢行至門前,我剛要舒出一口氣,忽聽得他回頭道:“你好好將養身子,過兩日我還來!”
我臉上一黑,莫名便記起小時看《西遊記》的戲文,似乎有那麽一出八戒被孫大聖提溜了離開高老莊臨去西天取經之際,回頭朝那高家小姐玉蘭吼了一嗓子:“娘子,我老豬還會回來的!”
異曲同工地振聾發聵……
我如今想想,頂頂佩服我爹和我那些爺爺、祖爺爺們,過去我隻享現成,總以為做生意不過是門講究銀子流進流出的行當,並沒有什麽技巧難事。豈知這兩年我不過做了些不入流的小生意,經營一個賣春 藥的小藥鋪並一個不登大雅之堂的流動小戲班子,每日進出銀兩撐死了也不過百兩,便常常鬧得一個頭兩個大,耗神耗力,方才曉得爹爹的厲害之處,非但當年能將祖產經營得遊刃有餘並踵事增華,如今避難一路經由小姨娘娘家塞北隱至西域樓蘭,不僅沒有絲毫落荒而逃的落魄,反而借著早年為防萬一備於漠北的一股財力人力,將生意又慢慢做了起來。
百足之蟲尚且死而不僵,遑論生意盤綜錯結曾經近乎攬盡天下財,而終招來殺身之禍的——沈家。
說起我爹,我突然記起前兩日那誰誰誰,哦,宋席遠登門怎地沒給我捎書信?莫不是我爹太忙了沒空理會我?還是……出了什麽差池?
這般一想我心中不免惶惶落落,心率又開始參差起伏,滲出一背涼汗。當下便讓家丁備了車馬預備親自去尋那宋席遠,唯盼他尚未離開洛陽城。豈知那家丁一聽我要找宋席遠便麵泛難色,支吾了半天對我道:“小姐這兩日身子虛不宜出門,還是讓小的去尋三公子上門較穩妥。”
看他態度含糊,我心中疑竇更盛。經這些年折騰,我別的本事不敢說有甚長進,隻這察言觀色便能見微知著,待人接物皆起疑設防的本事當真是越發高強。兩年前我被宋席遠並我爹手下之人聯手移花接木從京城之中救至此地隱姓埋名住下,家中照顧我的仆從寥寥數人皆宋席遠派來,自是個個都是被他悉心調教過的心腹,今日這般含糊態度定是宋席遠對我有貓膩相瞞。
我冷冷看了看他,堅持要親自去尋宋席遠。那小廝終是拗不過我,勉為其難套了車磨磨蹭蹭出門上路。
宋家本富庶,國中大城皆買有風水寶地建有宅院,莫說洛陽,自然挑得北依邙山南臨洛水的上好佳處起了庭院,宋家宅邸洛陽城中人盡皆知位於何處,我雖如今記性不大好,卻隻是偶或喊不上一些人名,這路我還是能辨識一二的,顯然,現下這小廝趕車所行路線不是宋家大宅,七拐八彎的,辨著這方向……倒像是要往城東去。
心中正思忖著,車簾子外便忽忽悠悠飄進一股子濃鬱混雜的脂粉香氣夾雜著迎來送往的熙攘之聲,切實佐證了我認路的本領還是不錯的。
馬車將將停下,便聽得有人迎上來拉客,當下被趕車的兩個小廝給喝退了。之後,其中一個小廝脹跳下車轅隔著車簾子與我道:“小姐稍待片刻,我這就去請三公子。”
我將簾子揭開一角朝他點點頭,但見他轉過身與那花樓門前的老鴇說了兩句話又似乎遞了個什麽物什與她瞧,那老鴇便立刻將他迎了進去。
約摸過了一盞茶的工夫還未見得那小廝將人請出來,我在車中坐著悶得慌便索性半揭了簾子看景。此處臨河而建,將近傍晚,日未落盡而燈已起,倒映得河麵一片金色,光彩粼粼,近處,不時有身著輕羅薄紗身材曼妙的女子操著軟音嬌笑著穿梭而過,遠處,隱隱有畫舫穿梭水上,琴音斷續傳來,洛陽花未開,然,這般穿街而過,倒真真有一日賞遍洛陽花之感。不得不說,這城東河畔紅袖招客的景致倒別有一番美妙意趣。當然,如果這條街家家花樓皆上我那回春 藥行買藥,便更加美妙了。
我正在心中盤算著如何拉攏這生意,抬頭卻見宋席遠步履不穩地被小廝攙著往馬車這邊行來。行路所過處無不引得三兩女子佇足顧盼媚眼俏飛,更有甚者還大膽伸手用粉嫩撲香的羅帕輕佻掃過宋席遠的肩頭,豔唇輕啟勾魂道:“三公子記得下次來尋奴家哦。莫要總在那畫扇屋子裏,嫉妒死一幹姐妹們了。”
宋席遠灑然回道:“好說,好說。”
我回過頭,放下車簾子。
車轅輕晃,一股酒釀之氣撲麵而來,一人登車揭簾入內,對前麵小廝吩咐道:“小同,走吧。”
轉頭便衝我風流淺笑,雙頰微紅,兩眼彎彎似被雨洗過一般潤黑發亮,看則清明,實際想是醉糊塗了,直肆無忌憚盯了我看,傻笑道:“笙,笙兒,你來尋我?你第一回主動來尋我……”
我不與他一個醉了的人一般計較,左右被人看看也不會少一塊肉,索性隨他去看,直奔主題截斷他的話,問道:“我爹此番可有書信或囑咐托你轉達?”
那烏黑晶亮的眸子刹那落上一層灰,暗了暗,“我還以為……”話未盡卻別過頭去看窗外燈籠。在我的殷殷注視下終又將頭轉了回來,口齒稍稍清晰了些,淡淡答道:“你爹說家人一切安好,讓你莫要掛念,隻管養好身子。待來年開春。”
還未說完,又斷了,蹙了眉隻管伸手揉額頭。
“來年開春怎麽?”我疑惑問他。
窗外的燈火掠過他的眼睛,似乎片刻閃爍,複又見他迷迷蒙蒙望著我,“來年開春?什麽來年開春?”倒反問起我來了。
想來他是醉暈了說混話。不過,聽到我爹爹並家人安好,我著實長長出了口氣,此行目的已達,便不再理會此人,隻倚著車中軟墊閉目養神,神遊片刻,卻突然想起他這般尋歡作樂半中央被我打斷了似乎不甚好,雖煩此人兩麵三刀牆頭草一般,不過若非他當年一盒月餅相助,後又將我從王府中使計運出,我如今想來已到陰曹地府去幫閻王老爺數錢了,遂耐了性子問他:“現下是將你送回宋宅還是再回城東花街?”
他怔怔看著我,驀地自嘲一笑,“我這兩年如入洛陽從不宿宋宅,隻停花街柳巷,你竟不知?”
“我為何要知曉?”我一麵指揮了前頭趕車小廝掉頭回城東,一麵漫不經心答他。
“是,你自當是不屑知曉。可是我卻偏要與你解釋。”馬車踢踢踏踏地行進,車內酒氣脂粉香兩相絞纏,他彎著眼嘴角噙笑,口氣卻一反常態地執拗挑釁,但見他伸手不緊不慢指了指天,“那人心思縝密,思慮頗重,若非我包下顧春樓的頭牌畫扇,讓他以為我色迷心竅來洛陽隻為眠花宿柳,他定當對我常過洛陽起疑。”
我頓了頓,笑道:“多謝多謝。你這番為了我勉為其難眠花宿柳的苦心我自當承情銘記於心。”
他不答言,閉眼靠著車廂壁,眉心聚攏久久不散。
許久,聽得一聲幽幽低語,“笙兒,我不奢望能有功過相抵的一日,唯盼得在你心中莫再添汙點……”
我笑了笑,對他道:“你醉了。”
我總覺得宋席遠是一株奇妙的牆頭草。
其實,若說牆頭草倒是對他過譽了,牆頭草尚且隻往兩麵倒,他則更上一層樓,竟是三麵皆有聯係,見風使舵,占盡好處。當年我一箭穿心自鬼門關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他,頗覺驚異,我之前被囚之時引那麻雀為我與我爹傳信時便知王府之中屆時會有內應,隻是,卻從不曾猜那內應會是宋席遠。
當時因恐王府護衛會截那些雀兒,我隻能有一搭沒一搭地傳出隻字片語,消息並不完全,隻知爹爹會派人來救,卻不知具體時間。月圓中秋夜黑衣人突襲,我本也以為是皇家餘黨行刺,直至後來從那黑衣人的言語態度中方才隱約猜到。
那日桌上月餅乃是宋席遠親自送至王府之中,算準了王爺不愛吃甜,而我最愛蓮蓉,月餅之中皆混有小姨娘塞北特製之藥,食之,半個時辰後氣息全失脈象皆無,我原吃過一次,結果卻被那人撞破,此番爹爹本打算雙管齊下,若能順利將我救出最好不過,若不能,則讓人擊我一掌,讓王府中人以為我中掌而亡,六王初登,按規矩須與傷、病、弱、亡此類晦氣相避嫌,停屍期間看管之人必比不得我活著的時候嚴密。
結果未來得及出手,我便挨了一箭,那日趴於牆頭之人乃真行刺之人。
之後,爹爹手下將早便預備好的一具與我形貌身材相仿並易容好的女屍將我換了出來,宋席遠接應,將我藏匿京城一處醫治,幸得那箭稍稍偏了些並未刺及髒腑,幸得我之前吃了月餅之中的假死之藥,誤打誤撞氣血不旺故而未血盡而亡,幸得……
許是我已散盡所有,判官閻王都看不上我這一無所有的人,不屑收我,故而留了我一條小命苟且世間碌碌而活。
隻是,第一回假死,那人抱了我的屍身三天三夜不撒手,讓人想偷梁換柱都不知從何入手。此回,不想卻如此容易便被爹爹手下將我移花接木而出,我未問細節,卻也可猜到此番定是再沒人對我的屍身如此執著,故而能夠一帆風順地大功告成。
足見,人非但活著要分個三六九等,便是死了的屍身也要分個三六九等。帶著潑天財富之秘的屍身到底與兩袖空空的屍身待遇不盡相同。
不曉得詐屍這事是不是做過兩回便會順手拈來地熟撚,那時我初醒,每日都要反複好幾回,上一刻還咳血氣微渺然近死,連那塞北大夫都以為無能為力時,下一刻我卻又能顫顫巍巍地醒轉過來,反反複複,叫人一驚一乍。
我過去聽說過有一種叫作蜉蝣的小蟲子,命短得有趣,朝生暮死,與我那陣子的狀況倒有得一比。
之後,待我稍稍活過一口氣,氣血稍穩,宋席遠便派人一路護送將我弄到了洛陽城,本欲再往西北行,怎奈我這破落身子卻受不住,一觸風沙便不爭氣地要大病一場。故而爹爹便索性讓我在洛陽住了下來,左右隱姓埋名並不是什麽太需要技巧的難事,比詐屍容易多了。
活是活了過來,不過那詐死藥也是要留後患的,我現下一著急便會叫不上人名記不得一些字,幸得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毛病。
我初時活返過來,沒那個精神頭琢磨宋席遠如何會與爹爹聯手,如今日子長了,隻當是白撿了一條命重活一回,也不想費神去弄清這個中曲折。正如人常言傻人才能有傻福,人不必活得太聰明。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而今種種,譬如今日生。
唯盼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終是到了那顧春樓前,宋席遠閉目蹙眉倚在車內絲毫沒有下車的意向,我看了看他,估摸著是酒勁上來,再加上馬車稍有顛簸叫他覺著不舒服了。
正待喚趕車小廝來扶他,卻見他鼻尖微皺,沁出細密的汗珠,心道:糟糕,他這是要吐了!
我不曉得他醉酒的次數多不多,總歸我碰見的兩回都挺倒黴的,一回是那時我初入宋家門楣沒多久,一夜他從外麵回來,身上酒氣並不重,結果鼻尖一皺,一丁預兆都沒有,就這麽吐了開來,吐在了床褥上,下人雖立刻收拾了,我仍覺著那廂房有股子酒氣混雜的怪味,連著幾夜都睡在西麵的次廂裏。還有一回便是我離開宋家以後,宋席遠一日不知在哪裏喝得酩酊,暈暈忽忽之中居然還能身手矯健地翻牆入沈家,可巧我在池邊喂魚,被他冷不丁抓住,但見他張了張口似要說什麽,結果話未出口,鼻尖一皺,細汗一出,麵對麵翻江倒海全吐在了我身上,幸得他除了酒倒沒吃什麽別的東西,吐出來的也都是些酒,然而還是弄了我一身狼藉。
有此前車慘烈之鑒,我想不記住他這前兆小動作都不行。
現下我跟他二人坐於車廂之中,他在外我居裏,想要跳下馬車都不得出路,我一時急智倒想起他這兩年似乎總隨身帶了一種味道清爽寧神的薄荷膏,便眼明手快扯過他的袖子翻找了一下果然摸到一盒藥膏,用尾指挑了一大塊綠油油的薄荷抹在他人中處,再揭開車簾子把他轉過麵朝外,我半探出窗外,用手直拍他後背,但願他這次莫再叫我遭罪了。
拍了沒幾下,覺著有幾滴濕漉漉的東西落在我鼻尖,我疑心下雨,本能抬頭向上,唯見一片夜空在幾顆清亮的星子下黑出一片近乎靛青的顏色,絲毫沒有落雨的跡象。正詫異,便聽得那顧春樓二樓一處軒窗“吱呀”一聲閉合,應聲回頭,我瞧見了窗扇後一閃而過的半張臉龐……那樣的臉龐,便是春日的海棠也要自慚遜色,更莫說美人帶淚,我見猶憐,讓人想起細雨中的揚州。
回頭再看半俯身窗欞上的宋席遠,居然還未吐出來,我不免鉚勁又將他的背拍了十來下,聽得宋席遠悶悶哼了兩聲,似是痛苦非常,緊接著便見他翻轉過身子坐回車內嘭地一聲靠在壁上,長臂一撈捉住我的手壓在懷裏。
“女俠……女俠饒命……不知女俠哪裏練的大力金剛鐵砂掌……小的心肝本就碎得不周全,再拍下去怕是要成沫了……”
我聽他滿口混言胡謅,一把抽回自己的手,警惕地告誡他:“你不要吐我身上。你既醒了便下車去。”
他兩眼一彎,非但不下車,反而身子一側,伸手將我圈進他懷裏,“我不下車。你陪我吃粽子可好?”
我正待推開他嚴詞拒絕,他卻笑意盈盈箍緊了我,緊接著道:“你若不陪我,我便吐在你身上。”
一股青煙直衝頭頂,我一時氣煞無言。世上怎會有這種潑皮酒鬼,八歲稚童一樣耍無賴。
我怒瞪他,他卻毫無收斂之意,懶洋洋地抱直蹭,“我要吐了哦,我現在便吐了哦。”
“張三,掉頭,買粽子!”我咬咬牙切齒,轉頭吩咐小廝。
“乖!”宋席遠笑得一臉小人得誌,居然還伸手來摸我的頭頂,和藹地語重心長道:“真是宋哥哥的好姑娘。”
我頭一轉避開他的手,警告他:“你莫要得寸進尺,放開我!”
“使不得,如何能放?”宋席遠一手攬了我,一手扇麵一甩,眨了眨眼睛望著我,一本正經地無辜道:“我一放開你,便會想吐。”
“你——”
我本欲使個大力將他蹬出車去,馬車卻停下了,小廝一揭簾子,“小姐,粽子鋪到了,要買什麽餡兒的?”
“大肉粽鮮肉粽各拿一串,總歸什麽膩味買什麽。”我讓你油嘴滑舌,油不死你!我想了想,補道:“對了,再買一壺雄黃酒。”
小廝領命利索去。
“笙兒,雄黃味大,如此夜下,未免有失雅趣,不若青竹。”
涼涼看得他一眼,“雄黃避邪。”
莫看他膚白如瓷,薄若蟬翼,實際卻厚實得緊,恍若未聞我的言語譏諷,笑嘻嘻地將我攬得更緊……
洛水畔,流水逶迤槳聲燈影,笙歌嫋嫋遠山玉黛。宋席遠命小廝打起車簾,拽了我坐在馬車內陪他吃粽子觀燈景。
他低頭,專心致誌地剝開圈艾葉,“今日端午,你可還記得你我初遇便是……”
“不記得。”我粗魯地將他打斷。
“你為我落入汶水……”
“癡人夢!”我不耐。
他倒好,莞爾一笑,將剝好的粽子舉到我口邊,我嫌惡一轉頭,他也不客氣,直接收回手將粽子送進自己嘴,吃得歡暢,末了還品評道:“這洛陽什麽都好,唯獨這粽子,終歸還是遠不及五芳齋的香。”
我不答言,沉寂片刻後,聽他幽幽喚道:“妙妙。”
我立刻後背寒毛倒立看看四下有無他人聽見,一麵伸手就抓了個粽子塞他口裏。
“莫怕。周遭無人。”那人倒輕鬆。
莫待回神,便覺手心溫溫一熱,竟是他捉了我捂他口的手放在唇邊一吻,神色虔誠,“妙妙,轉眼已是第五個端午。我亦曉得是奢求,可是,還是忍不住想問你,可還能允我第六個、第七個、第八個端午……直至百年?”
我一怔,旋即麻利抽回手,端起手邊雄黃一飲而盡,笑睨他,“你吐吧,你還是直接吐比較好。愛吐哪裏吐哪裏,吐完我讓人直接送回城東。”
他麵上褪去幾分顏色,果真不再絮叨些有的沒的,隻默默吃下一個個油汪汪的肉粽。我看著遠山遙水靜靜喝著味道濃重的雄黃……
似乎做個夢,夢裏瞧見我的小宵兒……
次日,自廂房內轉醒後卻怎麽也記不起昨夜最後是怎麽回來的。隻覺著頭痛得很,正待伸手捏額,卻赫然瞧見懷中抱了個白白嫩嫩的小娃娃,約摸三五歲大,仿若年畫裏跳出來的金鋰童子般,此刻正惶惶張著一雙大眼睛盯了我看,一副泫然欲泣想哭卻又不敢哭的可憐模樣。
我驚了,趕忙坐起喚人。
經下人們一番隱晦說明,我才曉得自己此番醉得真真離譜丟臉了些。
據說我昨夜被那雄黃醉暈,瞧見洛水河畔幾個孩童正折紙船放船燈,其中一個孩童生得白嫩可愛,便一麵嚷著“宵兒”,一麵跌跌撞撞跳下車轅抱那孩子非逼他叫“娘”。人家親爹親娘就在旁,一見這架勢,著實被驚著。宋席遠一麵尷尬給人賠不是,一麵輕言軟語勸我放了人家孩子。結果我非但不肯鬆手,還險些將人家親娘把給推進河裏。最後,宋席遠隻得壓五千兩銀票並一塊玉佩在那夫婦手中,好說歹說跟人借了這男娃娃讓我抱一宿。
不成想,我竟有這般悍匪惡霸的氣魄,當街搶人孩子……思及此,我不禁捂額羞慚。
“小姐,這孩子的父母一早便候在廳裏,您看……”下人看了看我的眼色。
“曉得了。”我回神應道。
我親手給這娃娃梳洗完畢後便領了他去前廳,一雙父母見到兒子平安無虞,眼中重重憂慮刹那煙消雲散。
手中娃娃一下掙脫,乳燕投林一般撲入母親的懷裏。
我鼻中一酸,轉頭咳了咳,再回頭,便是笑意靨靨,“昨日,叫二位見笑了,實在對不住。”
那父母惶惶然連道不礙事不礙事,之後不待用茶便領那小娃娃告辭。臨走時,我蹲下身子摸摸他又小又軟的手,他亦伸手怯怯摸摸我的臉,奶聲奶氣道:“你長得真好看,可是有娘親了,不能給你做娃娃。”
我笑道:“沒關係。”順手放了一枚玉環在他手上。
昨夜一夢了無痕跡,唯記得一個零星殘破片段——
宋席遠一雙半月黑瞳映著洛水麵上溫暖的燈影,搖曳濯濯,他問:“妙妙,宵兒……宵兒……你上回說,宵兒是我們的孩子?”
我吃吃一笑,道:“你如何般年紀便耳背?你聽錯了。宵兒,是我一個人的孩子!隻是我一個人的!他姓沈,是我們沈家的孩子!”
……
“小姐,三公子今日未明便出門去長安。說是去談生意了,此番……”下人覷了覷我的麵色,“此番未說歸期。”
我“哦。”了一聲,抱起窗台上伸懶腰的白貓,徑自往賬房行去。
端午過後沒幾日,那白貓便病了,不知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上吐下瀉,一夜之間瘦得臉都尖了下去,毛色枯雜暗淡。我急急抱了它尋遍洛陽醫館,好容易才尋著一個願意給貓兒瞧病的好心郎中,開了個藥方子囑我熬了後納涼再給它灌下去,須得反複三日,三日之後再將貓兒抱上門與他瞧瞧,若無異象便照著這個方子再灌四日,若有異常便調換一兩味藥,煎服三日後再診。
莫說,這大夫心腸好,醫術也是極好的,果然藥到病除,不過幾日這白貓便不複一副懨懨頹唐的病模樣,能吃些小魚拌稀粥了。
照那大夫叮囑,今日便是最後一回將貓抱去讓他瞧,若今日瞧過無事便算徹底大好了。我本來預備了親自上門,豈料恰逢櫃麵上進貨之日,須得我親自過目清點,遂作罷,隻得讓家中手腳輕細些的丫鬟將貓帶出去複診。
晌午過半,我在藥行裏間向北風涼處一樣一樣核對藥材,一旁站了戲班子的秦班主,跟我報備戲班子近況,說是這回尋了城中最大的德興酒樓,與那老板談妥定下一個月的契約,這個月那酒樓中的戲皆由我們的戲班子走場。
我聽得心裏樂開了花,人都說物極必反否極泰來,果然不差,這德和酒樓可是洛陽城中最熱鬧所在,每日進出食客可謂流水一般,日日座無虛席。我們那戲班子若能在那裏唱上一個月,莫說客人打賞的銀兩便是這票友所付門資便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不啻天上下銀子。
孰料,正樂著,便見早上帶貓瞧病的丫鬟哭喪了一張臉期期艾艾蹭進來,開口便道:“小姐,那貓……”
“貓怎麽了?”我一下緊張站了起來。
“那貓……那貓給弄丟了。”那丫鬟絞著手咬了唇,道:“奴婢方才抱著它路過西市街口,瞧見……瞧見賣胭脂的,便想順手買一盒水粉,但是,但是抱了那貓不好掏銀子,奴婢想……奴婢想這貓平日甚乖覺從來不曾四下亂跑,便將它放在地上,哪裏知道……哪裏知道付好銀子一眨眼工夫,那貓就不見蹤影了。”
“那還在這裏站著做什麽?快去找啊!”我想,自己當時的臉色定是差極,那丫鬟瞧著我,煞白了張臉都要哭出來了。
最後,家中小廝丫鬟傾巢而出在西市附近轉了個遍也沒能找到那隻白貓。我心中堵得慌,晚飯連水都喝不下去。家裏管事的老家丁餘叔勸慰我,“貓兒皆有靈性,定然識得回家的路。說不定隻是一時貪玩走丟了,過上兩日風餐露宿的日子便會回來了。況且,萬物皆講究緣分,若無緣也不便強求。”
我心下一片惘然,這貓,是我擁有的唯一一點關於宵兒的回憶,如今丟了,便什麽都沒有了……難道,這便是我們的母子緣分?輾轉塵世,淺淡如此?
我不信。
接下來幾日,白日裏我若一得閑便回去西市口,盼著興許能找回那隻貓。幾日下來皆是失望而歸。
不想,又過了幾日,那戲班的秦班主卻意外地將那白貓給抱了回來。隻聽他道:“大當家瞧瞧,可是這隻白貓?”
我欣喜地接過來左右看看,連聲道:“正是正是。不知師傅哪裏撿到的?”
秦班主端起茶杯汩汩呷了一大口茶,一麵連連扇風道:“別說,可真是巧!今日我們在酒樓裏剛唱完戲,收拾行頭預備從酒樓的後門出去時,正巧碰見那酒樓的灶房夥夫抓了個小賊,你猜他偷什麽?竟然偷了一隻活生生的鯰魚。我瞧著這小賊也就五六歲半大孩子的光景,怎麽好端端上酒樓偷魚,要偷也該偷熟食,偷隻活魚算怎麽回事,便起興問他,那孩子起先倒強,什麽也不肯說,後來我允諾若他告訴我便讓夥夫放了他,他才從包袱裏掏出一隻貓,說是要拿魚喂貓。我一看,喲嗬!這短胡子白貓不正是您前些日子丟的那隻嘛,豈知那孩子固執得很非說這貓是他的,我一想,這孩子不甚地道,既能偷魚,想來那貓當初肯定也是趁著人多雜亂給偷來的,故而將這貓給奪了回來給您瞧瞧。”
那白貓在我懷裏不安地扭動了兩下,似乎總想奪門而出的一副心不在焉模樣,若非我對這貓的樣子記得熟,險些都要疑惑究竟是不是抱錯了。
我摸了摸它的頭頂漸漸平複它的躁動,道:“多謝秦班主。那孩子現下在何處?”
方才聽得他說這孩子五六歲大,我便心中惻隱大動,宵兒,今年也滿五歲了……
那孩子既淪落到偷竊,想來是個無父無母孤苦孩子,自己定也食不果腹,這般情況下仍不忘給這貓兒覓食,可見這孩子心地純善。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我雖無此般高潔品質,然而,這孩子既讓我曉得了,便不能袖手旁觀。
“那孩子現在被關在德興樓後院柴房裏。”秦班主答道。
“你問問他可有父母,若是無父母倚靠,便收了他在戲班子裏學學戲,將來也好有一技之長謀生,莫再做這行竊之事。”我囑咐秦班主。
次日,秦班主來複:“這孩子說了,沒有父親,與母親失散許久。我問他可願意學戲,他倒端著架子,猶豫了半晌才點頭。可別說,這孩子洗淨換好衣裳瞧起來可真是個俊俏模樣!細皮嫩肉倒有些大家公子的端秀氣勢。若是學得好,將來定然能成名角,做上台柱子!大當家可要去看看這孩子?”
既安頓好了,我便放下了心,遂回他:“不必了。有你照看便可,讓班子裏的師傅好好教他。”
秦班主領命而去。
此後約摸隔了兩日,我上回春 藥行去巡店,卻不想一路見著官兵巡邏,但凡見著有人領著孩子便要上前盤查一番,我不免莫名。
入店便見掌櫃正支了胳膊興致非凡地瞧著外麵搜查的官兵。店中此刻無客買藥,那掌櫃見了我來自是擺凳倒茶殷勤周到不必多說。
我喝了會兒茶看了會兒帳,抬頭仍見他兩眼八卦閃閃地往外瞅,便隨意問道:“也沒見城門貼榜文,不知這些官兵青天白日搜些什麽東西?”
那掌櫃許是正愁沒地方說,這下聽我一問,話匣子一敞滔滔不絕,“哪裏敢貼榜文!我有個親戚的大侄子在衙門當差,聽說這回搜的人可了不得……”忽聽他壓低嗓門接著道:“搜的是攝政王府的小世子!”
我一驚,“世子?!哪個世子?”
“還能有哪個世子?不是我說,大當家,你未免孤陋寡聞了些。攝政王到如今統共也就一個寶貝兒子。攝政王奪天下治天下皆是輕巧的很,聽說唯獨管不來這個小世子。聽人說,那小世子雖說瞧著跟個觀音童子一般討喜,脾性卻是不大好,常常離家出走,叫攝政王很是頭疼。這回,竟然給跑出京城了。”
“跑出京城了?!”我焦灼地重複。
是啊。聽說那孩子這回極有可能跑到了我們洛陽城裏。
這不,觀府一曉得情況,哪裏敢有半分懈怠,今日一早城門便封了,全城解嚴。
不過,照我看,小世子未必在洛陽,一個五歲大的孩子哪裏就能跑這麽遠呢?”
宵兒!宵兒不見了!
突然,有什麽東西在我腦中一閃而過,然而,太快了,快得我來不及抓住便過去了。
那掌櫃猶自說得起勁,“這小世子生母你可知道是誰?坊間有傳,世子生母就是那天下第一商沈謙的獨女!說起沈家,這便更是傳奇了,據說一月之間上至主子下至奴仆包括這沈家小姐全染重病死透了,嘖嘖,真是可惜了這一份家大業大。所以,要我說,人生在世,還是無病無災活著開心才是最重要……”
我不知他自言自語喃喃都說了些什麽,我隻知宵兒丟了,他一個這麽丁點大的小娃娃,要是碰見什麽壞人,出點閃失,可怎麽辦才好!
我心中亂哄哄絞成一團,急急便出了藥鋪回家傳書爹爹並宋席遠,告知此事並求援。此時,我隻恨自己無用,竟然拿不出丁點辦法尋回宵兒保他平安。
一夜對燭無眠直至清晨,聽得幾聲貓叫,腳上一暖,低頭但見宵兒的白貓正繞著我的羅裙擺上打轉,時不時用頭親昵地蹭蹭我,想是餓了來討食吃。我將它抱起,忽地福至心靈腦中靈光一現——
這白貓是宵兒的,跟了他許多年,雖說貓兒不比靈犬,然而或多或少定能辨得宵兒的氣味,若帶了它去尋宵兒,是不是便有一些指望呢?
我在洛陽城中無權無勢又無人脈,然而作為一個母親,我怎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宵兒既能為了我用一把彈弓蚍蜉撼樹也要阻擋宋席遠碰我,我為了自己唯一的宵兒,又如何不能抱了這白貓走遍洛陽的大街小巷將流落在外的孩子尋回?
即便大海撈針一般可笑,也定要一試。
當下我便利落地將貓喂好抱了它出門,不坐馬車,單憑雙足,先從人多鬧忙之處尋起,西市口、東和街、洛神廟……豈料,那貓非但未有丁點異象,反而在我懷中眯眼悠悠然睡了過去。
路過西市東城交匯魚龍混雜處,難免要從那德興酒樓麵前經過,此時正值正午用飯時分,兩個店小二伶俐在門口迎來送往,我正猶豫是否入內買尾小魚喂這貓,忽地懷中一空,那貓許是聞見了店中迎麵飄來的鮮魚肉糜之香,竟然“噌”地跳出我懷中,毫不猶疑地一頭竄入酒樓之中。
我一下急了,不待多想,便追著它闖入門內。
然而,我究竟敵不過貓兒靈巧,不過眨眼工夫,便再看不見那抹白色的影子,隻能著急又無奈地停步酒樓大堂正中,唯見左右觥籌交錯食客濟濟滿堂,大堂廳首戲台子上粉紅黛綠咿咿呀呀唱著我全然聽不見的戲詞。
“大當家,您怎麽來了?可巧今日這戲才開場,我給您找個位子,您坐著聽會兒?”我應聲回頭,但見本來倚著帳台的秦班主眼尖地瞧見了我,熱絡地迎了上來。
我正待推拒,但覺眼角餘光掠過一抹極快的白色,我迅捷地回頭,本能地撥開麵前之人踢腳便要追上去,下一刻卻疾疾收住腳步,就近撿了個位子,突兀迅速到近乎莽撞地坐下,唯盼淹沒於左右鼎沸人聲熙攘食客之中……
但聞戲台上一男子深情念白:“覓兒,我錯了,但我卻不悔!”
一女子神色漠然轉頭而去,淒婉唱道:“潤玉,你可知,這世上有一種傷,喚作——懺悔,無門。”
……
那抹白影果然是宵兒的白貓。
隻是,它以再快不過的速度衝向了戲台下廳首一隅的客人懷中,那人背對著我所在之處,背影清臒,黑袍木簪,廣袖森遠。
是啊,我隻知這貓是宵兒的貓,卻忘了,它既能熟悉宵兒的氣息,定然也能辨出另一人的氣息……
一時惶惑性命堪虞之際,我竟不相幹地莫名記起台上唱的是什麽戲。
洛陽民間有一個神話廣為流傳,說的是上古時期一個貌美的葡萄仙子同夜神、火神之間的情緣糾葛,頗有幾分意趣,隻是最後結局眾說紛紜,各家戲本皆不相同,叫人莫衷一是。
有人說,夜神利用盡了葡萄仙子,最後手刃火神,即位天帝,手掌六界萬年孤獨,與葡萄仙子參商相隔永不再見。
有人說,葡萄仙子被夜神利用之後自殲而亡,火神殉情,夜神登位,卻心中再容不下除葡萄仙子之外第二個女子,終是孤寂煢孑。
更有人說,葡萄仙子根本就是夜神親手殺戮,最終灰飛煙滅魂魄消亡……
這諸多說法之中,我從來篤信最後一說。我的戲班子自然唱的便是這第三個戲本。
那黑袍之人背脊一僵,定是被這突然躥入懷中的物什給驚到了,但見他伸手摸了摸那白貓的肉腮,觸到那短短的胡須時手上一頓,下一刻,霍然起身,一雙點漆銳目疾風一般掃過大廳。
我飛快地低下頭。
“大當家,您挑的這個位子離那戲台遠了些,怕是看不清楚。可要我再幫您尋個近些的?”一旁,秦班主喋喋不休地繼續熱絡。
我皺緊了眉,朝他擺了擺手以示答言。抬頭間隙之間,但見那黑袍之人已重新背對了我坐下,身旁立了一人正低頭凝神聽他吩咐,那人身側佩刀,猿臂蜂腰,一看便是個練家子。片刻後,那佩刀之人定是得了什麽令,站直身子虎目左右一掃,伸手向門外一招,大堂之中便瞬息湧入若幹影子一般的男子,皆微服,然,細看卻一眼便可察覺不同,正是侍衛!須臾,這些侍衛便如夜下暗潮一般悄無聲息地流向酒樓之中的各個方向。
駭然、恐慌、驚懼……此刻,我亦不知自己是何念想,隻是僵硬地拿起桌上木筷,故作鎮定地去夾盤中的菜。
掌櫃眼尖,立時三刻惶惶然奔出櫃台,但見為首那佩刀之人手上一晃,不知亮了個什麽東西與那掌櫃看,看得掌櫃目瞪口呆抱手連連作揖。
那些侍衛也不出聲驚擾食客,隻是安靜地拿著圖搜過酒樓的每一個角落,遇上稚童方才腳下稍作停頓,立於一旁仔細比對。幾個侍衛從我所坐方位路過,皆是一眼掃過,不作停留。
我心中舒出一口氣,這才意識到,那黑袍之人讓人搜的是宵兒。我心中計算,若是宵兒才入洛陽城不多日,那麽,極有可能宋席遠竊貓之日與宵兒離開王府之日正是前後腳的工夫,那黑袍之人實際並不知貓兒走失,隻當宵兒是抱了白貓一同出走。此刻驚見貓兒,自當認定宵兒便在酒樓之中,當下命人緊鑼密鼓大肆搜尋。
不過兩盞茶的工夫,便見那佩刀人抱拳垂首在那黑袍之人耳旁複命。那黑袍之人微微點了點頭,緊繃的脊背幾不可察地稍稍鬆開。
電光火石之間,我突兀想起一事,那個偷魚的孩子……莫不竟是宵兒?!瞬息之間,疑惑、懊悔、自責襲上心頭,轉頭正待問那秦班主。卻聽得酒樓掌櫃立於廳中高聲喧嚷道:“諸位客官,今日小店已被人包下,麻煩列位現下離場,桌上酒食概免付費,皆由包店那位客官結賬付銀。攪擾了大家用餐聽戲的興致,劉某實在抱歉,實在抱歉。”
一時店中諸人遭逢此事不免驚異唏噓,然而想來依稀亦從那鎮守店中四角的練家子身上瞧出些不對勁的苗頭,識時務者為俊傑,誰也不想引火燒身,當下無人敢有異議,悉數抱怨皆吞入腹中,三三兩兩起身離店。
我本欲拉著那秦班主混跡人群之中一並離開,待尋個安全隱蔽之處再詳細問那竊魚孩童的情況。孰料,將近門口處才發現店外不知何時站了六七個侍衛守於門兩側正犀利地查看出店之人,其中醒目一人不是王府侍衛統領展越又是哪個!
我腳下一縮,瞬時返回大堂之中,去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時左右為難,於人流之中逆行又過於醒目,幸得靈機一動就近繞到門邊掌櫃所在櫃台處,那櫃台後有一小室,以藍布簾子掩著,是平日裏掌櫃歇腳放賬簿所在。
此刻掌櫃正立於門口賠笑拱手送客,無暇他顧,我揭了藍布門簾閃身便藏入鬥室之中。
一時之間人去樓空,台上曲終人散,空蕩蕩廳堂之中連餘音都不敢稍待片刻停留,滿堂寂靜,吐納可聞,似一麵緊繃的鼓,隻待落槌。
半晌無聲。
我心中忐忑,驚懼不定,輕輕將簾子揭開一條縫隙,但見那黑袍之人氣定神閑放下手中茶杯,杯底觸紅木,本無聲息,此刻卻如擂鼓之槌重重擊於鼓麵。
“出來吧。”
半晌,聽得低低一聲。
被發現了?!我眼皮重重一跳,頭中嗡地眩暈而過,手中一晃,簾子無聲歸原位,掩住了那叫人心驚肉跳的縫隙。
“出來吧,宵兒。”
額前絞痛之際,忽又聽得那人再次出聲,喚的竟是宵兒……
我再次將那簾子掀開一條縫隙,手中沁出的細汗瞬間便染透了一角布簾。
正午的陽光穿堂入室,偌大一個空曠酒樓在光線之中一覽無餘,除卻廳首背對而坐的一個黑衣之人,那隻白貓蜷臥一旁,不見其餘半個人影。
一炷香後,戲台一側垂幕輕輕動了動,無風自起波瀾,片刻之後卻又歸於寧靜,叫人疑心錯看,過了一會兒,那幕簾又動了動。
一個滿麵油彩的孩子自垂幕側走出,斯文乖巧地沿著戲台一側慢慢一步一步拾階而下。白貓欣然躍起,撲入其懷中。
宵兒!
方才那個戲台上演仙童走過場的孩子……秦班主拾來的孩子……果然是我的宵兒!我一時忘卻吐納,一股酸澀鋪天蓋地襲上心頭,不知是喜是痛。
但見宵兒走至那人跟前,二人對峙一般僵持良久。終了,聽得一聲幾不可聞之太息,黑袍之人緩緩開口,溫和道:“你可用過午飯了?”
宵兒不答。
那人也不以為意,似乎習以為常。隻伸手摸了摸宵兒的臉孔,下一刻,便僵在那裏,沉聲道;“來人,端水來。”
一盆清水當即送上。那人用帕子擰了水一下一下拭過宵兒的臉,來來回丨回不厭其煩擦了幾遍方才作罷。動作輕柔,背脊卻微微起伏似是隱忍。
擦淨之後,露出宵兒一張皎潔玉琢的臉孔,仙童一般叫人視而忘塵,一雙鳳目益發顯山露水,眼尾稍稍提起,抿唇直視其眼前人。
那人放下帕子,伸手又在宵兒臉上摸了摸,似乎要通過親手觸摸才能完全確信孩子臉上油彩除盡。
“回去吧,瘦了這麽多,此番……”他愛憐地拉過宵兒的手臂,正欲牽了宵兒的小手起身,卻驀地頓在那裏,但見他鬆開宵兒的手,將自己的手掌翻轉過來,一縷陽光正照在手心,反射出幾線寒鐵之光,耀眼刺目。我慢慢看清,紮在他手心的竟是幾根粗短的鋼針。
“我不跟你回去。我要在戲班子裏學戲。”宵兒掙開他,攥了手心站在原地。若非幾根鋼針在他動作之間掉落地上,輕輕兩聲響,我真不能相信方才竟是宵兒眨眼之間出手狠辣地紮了那黑袍尊貴之人……
“很好。”那人抬起手一下拔出掌間鋼針,側過半張臉孔,遙遙看去宛如白瓷,任由幾道細細的血跡順著掌心的紋路蜿蜒而下滴落地麵,眉間皺也不皺,“你若能說出個由頭,我便任你在這裏跑龍套。”
宵兒倔強地抬眼望他,“這個戲班子專收容我這般無父無母的孤兒。”
我心口一緊,周身泛起針砭劇痛……
那黑袍之人身形一窒,良久無言,似被一股無形之力重重擊中,有什麽東西瞬息之間摧枯拉朽地轟然委頓壓得他不得喘息一般,但見他扶著桌沿極緩慢地坐下。
不知過了多久,再回神之時,聽得那人聲音飄忽遊離,極輕極輕,卻一字一頓道:“你可以說你無父,卻不許說你無母!”
宵兒眼中霧氣盈盈,卻仍舊咬牙抿著唇,倔強地攥緊了小手。
良久之後,那黑袍之人不顧宵兒掙紮,傾身將他抱入懷中輕輕拍著,宵兒畢竟不滿五足歲,抽噎著最後終是停了動作,跌入夢中。
恍惚之間聽得那人一聲近乎無聲之喟,唇齒之間嚅糊依稀滑過一個人名。
抱了孩子離去之前,他突然回頭,我心中大駭,卻見他隻是讓手下叫來那仍舊滿麵惶恐的掌櫃,客氣問道:“替我問問那戲班子,方才這戲可否再另排個圓滿的結局?”
一行人散去後,秦班主在這內間之中尋到委頓在地的我,臉上皆是詫異不解,卻仍不忘轉問那話。
我淡淡笑了笑,道:“本來不過神仙傳說,結局又豈是凡人能夠妄自揣度?不過皆是杜撰罷了。”
秦班主托掌櫃轉述了我的回複,傍晚時分卻又來尋我,“那位客官說:既是杜撰,何不留個圓滿給世人作念想,為何皆是悲餘收,徒惹一幹凡人空自悲切?”
我不答。
接下來連續兩日,秦班主皆來問我意向,按照他的說法,說是那位客官誠意相詢,願出高價讓戲班子將那出戲另編纂個喜慶和樂的結尾。我以為此事甚是荒謬,天下都已得盡,何必計較一出市井之戲傳?遂不予理會。
隔日便收到了宋席遠的飛鴿傳書——“速歸,勿慌。足不出戶!”
幾乎前後腳,不過相差半日,爹爹的書信也到了——“正可借機行事,奪回親子。”
本為與宵兒擦肩而過心如灰敗,兼之又恐被攝政王發現,我接連數日坐臥難安心疾反複,爹爹一封短箋,寥寥數字點撥卻讓我一下心中豁然清明,思量之間,一計驟生。
攝政王此番出京想來不欲大張旗鼓與人知悉,派出打探之人來報,稱其並未落腳皇家位於邙山腳下的園囿行宮,而是毫不起眼地住在了城中德興酒樓附近的一家客棧之中。洛陽城中除了風傳過世子走失一事,似乎並無人知曉攝政王已悄然入城。官府仍在漫街搜尋垂髫稚童,足見洛陽當地官員尚且蒙在鼓裏。
他素來奉行大隱隱於市,客棧乃魚龍混雜客來商往之地,想來是為掩人耳目。然而,既是魚龍混雜,渾水摸魚正是再好不過。
他如今既已尋到宵兒,定當不日便會離開洛陽城,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此事不宜遲,今夜下手便是最好時機!我當下將心中打算部署說與宋席遠留下的數個名為家丁實為死士之人,一個時辰之後,那悅福客棧之中的客房分布圖便呈在了我麵前。
攝政王此番隨行一十八人,王爺同宵兒居於一室,宵兒在內室,王爺居外,其餘侍衛分居周遭左右上下四室之中,包圍得如鐵桶一般嚴實。且這些侍衛個個皆高手,而王爺本人亦身手不凡,若是讓死士潛入直取,勝算無幾,唯有趁亂。既要作亂,有一方法自是再好不過——
縱火!
然而,我隻為奪回宵兒,並不欲傷人。這火如何放,由誰來放,放於何處,每一步都須得細細考量。首當其衝便是如何將攝政王從宵兒身旁引開。
我心念一動,驀地記起了那出神仙之戲。那戲本也排過個歡喜圓滿的結尾,隻是我從不讓唱,攝政王既執著於要改動那結尾,現下便遂了他的願。
傍晚時分,秦班主得了我的話歡天喜地地去回複那人,並邀請他夜裏上德興樓去瞧那新排好的戲,看看可否合他心願。以此為餌不知可否將他請出。而那日看他知悉宵兒在戲班子裏學戲一事的態度,絕非讚同之意,想來他若前去定不會將宵兒一並帶上。
宵兒同我一般,喜食甜,猶喜糕點,過去夜裏宵兒用過晚飯之後,約摸隔上一個時辰我總會讓丫鬟們送一碟鬆軟的點心到廂房裏,宵兒一般還能吃下三兩塊酥點,姨娘們老說這樣不好,會讓孩子的牙齒生齲,我亦試過將宵兒的夜間點心給斷了,宵兒乖巧,也不鬧,隻是一雙漉漉的眼中難掩失望,叫我心中不忍,隔不上兩日便又恢複了。
兩年過去,不知宵兒這習慣可有改過。若無改過便是正好,屆時讓死士扮成店中小二送糕餅入內,糕點之中夾有我親筆書寫的字條,宵兒聰慧文靜,識字甚早,定能看得明白。且,宵兒雖乖巧年幼,卻警惕慧黠,若無見我親筆字條斷不肯配合。一旦他掙紮違抗,勢必招引來門口守門侍衛。因而,此一糕餅事關重大。
那屋中有一後窗,因樓高窗陡,王爺許是並不認為宵兒敢從那窗子爬下,故而其後並無設防。到時死士會攀附於窗外,隻待宵兒看了字條揭窗而出時,便將宵兒抱牢帶出,順帶放火室中。
宵兒屋中大火一起,客棧大亂,王爺侍衛饒是鎮定,也必不會先想到去後院查探,定是先衝入宵兒屋中尋找宵兒。那些護衛宵兒的死士此時便可趁著夜黑混亂將宵兒悄然帶離客棧而不被察覺。
此一計劃環環相扣,中間若有一環出了我的意料,則必出差池而致功敗垂成。
事關宵兒我如何放得下心,終是無視宋席遠書信中“足不出戶”的勸誡,混跡於客棧底樓大堂之中,佯裝喝茶實為觀勢。
然而,我許是倒黴了這許多年,黴運行到極致連老天也瞧不過眼,終是垂憐,此番行事出乎意料地順利,每一步皆如我預想之中,毫厘不差。當瞧見二樓軒窗火光大起,煙氣嗆鼻而出時。我高懸在嗓子裏的心終於落回胸中,稍稍安定。
近日天旱,已十來日無雨,正是天幹物燥,那火舌躥出宵兒的房間一路舔舐著房梁木梯雕廊沿順著西風快速擴散開來。因我所選時辰並非深夜,此時不過戌時,住店之客皆未就寢,聞著如此濃烈的焦味,皆爭先恐後奪門而出。
一時店中大亂。守在宵兒門外以及周遭幾室的侍衛果然傾巢而出直撲宵兒室內,無一起疑上別處搜尋。
我見此事已成,便從袖中掏出一條帕子用桌上茶水蘸濕,捂住口鼻跟著三兩奔命之人湧出店外。
孰料,剛出店門,迎麵兜頭險些撞上一人,抬頭看清時,那一霎那,我隻覺一道天雷直劈額頂天靈蓋,一股涼氣自腳底倒灌上來,凜冽非常,瞬時之間呼吸全窒,耳中嗡地一聲悶響,眼前全白。
原來,老天從未打算眷顧於我……
“王……主上當心!”一旁侍衛伸手扶了一下那人。
那人臉色煞白,一雙烏目滿是焦灼,從我麵上視而未見地滑過轉向一旁,“快,扶我進去!”
“是!”那侍衛伸手隔開我,幾不可察地扶住那人手臂跨入店中。
我被這接二連三突如其來的噩運好運交替接踵砸得全然怔住,在一片火光之中,不可置信地看著那人與我擦肩而過,目不斜視。
他看見了我?他沒有看見我?
火光衝天,明晃晃照得四周宛若白晝,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平日裏白天尚且看不清晰的細小紋路此刻在火光照射下尚且無處可遁,清晰非常……何況迎麵而過的一個人?一個本該躺在棺材中的死人。
除非……
我回頭,隔著亂哄哄的人群,但見店堂中展越領著數名侍衛急匆匆從樓上下來抱拳對他說了什麽,他麵色一沉,開口說了一句話。我正對著他的方位,見那口型,隻有三個字——“給我搜!”
一時之間侍衛再度分散客棧各處開始搜尋,包括後院。唯有一個侍衛尚立在他身旁貼身護衛。卻見王爺轉頭對他說了句什麽,那侍衛猶豫片刻便也領命離去。
唯剩攝政王一人立於廳堂正中,眉宇緊蹙、臉色青白,似有萬分焦急卻又不能親自上陣一般,垂於身側的拳頭緩緩握緊一下拍在一旁的方桌之上。
正穿梭店堂中來回提水滅火的店小二見所有住店之人均已撤離,唯獨他莫名立於大堂中央,湊上前去似乎勸阻他離開,被他一口回拒。那小二搖了搖頭再顧不上管他,徑自提了桶奔去拎水。
我就這麽站在門外與他隔了廳堂正對麵站著,他卻恍若未見,兩眼直視前方,一雙墨墨黑的眸子看似點漆有神,氣勢壓人。細看,卻帶著深不見底的空洞,荒無一物……
“喵——”不知哪裏躥過一抹白影,在一片彤紅之中猶顯醒目。眨眼,那白色便直直撲入那人懷中。那人渾身一顫,伸手摸了摸白貓腮上短須,脫口喚道:“宵兒!”疾疾轉身,便衝著方才貓兒撲來的方位行去。
一路跌跌撞撞,磕到桌子碰翻凳子撞到牆角……稚兒學步一般蹣跚踟躕,唯靠一雙白淨修長的手摸索……
看不見!他什麽都看不見……
雙目失明?!
這個意識訇然襲上心頭,我腦中刹那一片空白……
再回神時,他已跌跌撞撞地推開一個廂房的門,一片煙塵滾滾掙脫束縛奪門而出,火光跳躍影影綽綽,他卻毫無猶疑地抬腳沒入其中。
我閉上眼,轉身待走,急急走了兩步,卻終是停下腳。
我隻是為了尋回自己的孩子,並不欲傷人,何況一個眼盲之人……反正他也瞧不見我,咬了咬牙,我再度回轉過身,衝入那個火光正盛的屋子。
屋內撲麵而來的煙氣熏得人近乎睜不開眼,待我勉強適應睜開眼後,但見那人一麵喚著“宵兒!”一麵正要伸手摸上一個起火燒得熱烈的櫃子。
我心中大驚,快步上前一把抓過他的手肘,雙手握牢他的一隻臂膀便要強行將他帶離這危險之處,豈料他卻毫不領情,一下掙脫開我,警惕道:“何人?”另一隻手瞬間放在身側,似乎蓄勢待發。
我這才想起,他定隨身帶著暗器,眼盲之人耳必聰,他雖不能視,若要發暗器置我於死地不過舉手之勞。而我又不能開口,一旦開口他必能聽出端倪。
一時左右為難之際,抬頭卻見一根橫梁被火燒斷,搖搖欲墜將要砸下。我不待多想,伸手便握住他的手使出我平生最大的力氣將他拉了過來。
橫梁轟然砸下,堪堪擦過我二人身旁,重重落在地上,濺起一陣轟鳴。
那人握著我的手微微一窒,驀地一個大力牢牢反握,近乎要碾碎我的手骨,想來為那突如其來的巨響所驚。
“你是誰?”一聲淩厲的質問和著烈火的嗶剝聲再度傳來,他的腳步卻似紮根地上,儼然得不到安心的答複便絕不再移動一步的模樣,臉色益發煞白,近乎透明。
我一時著急無奈,隻得翻過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掌心寫到——“我是啞巴。”
“啞巴……?”
再看他麵色,卻是全然瞧不出是疑是信。隻覺著他的掌心隨著我的收筆微微一抖,腳上仍舊不肯挪步。
“孩子!我要找宵兒!”他啞聲道,言語之間焦灼固執。
無法,我隻得再次在他手心寫道:“此間無人。”寫完之後我再不管他是否仍舊固執己見,埋頭拽了他的手便往外走。
此番,他倒是不再反抗,想是信了,任由我攥了手牽著往外走。
我怕碰見展越,帶著他從客棧後門避出,一麵仔細繞開階梯牆角所有障礙,恐他看不見路被絆著,穿過側巷,行離德興樓反向約摸百步,確認此處安全無虞,便要撒手放開他。
“你……”不知他要說什麽,一開口似有萬分急切,卻想來適才在客棧之中被煙氣所嗆,喉中不適,話剛出口便開始猛烈咳嗽。
我看他擰緊了眉咳得異常難受,索性送佛送到西,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意圖幫他紓緩紓緩。將將拍了兩下,下一刻,手卻生硬頓在半空。
一旁,不知何時尋來的宋席遠滿麵風塵仆仆,一襲錦袍黑灰交錯不辨原色,袍擺燒破了幾個洞襤褸狼狽,手中提了一把利劍,蹙眉抿唇站在一旁距我約摸五步開外處,一臉神色古怪地盯牢我看。
驀地,他嘴角一勾牽起一抹嘲諷,調轉頭大踏步離去。
我默然低頭,一旁攝政王不知何時停了咳嗽悄然抓住我的一隻手。忽地,隻覺另一隻手上手腕一緊,卻是已然離去的宋席遠不知何時重新折回,一手提劍,一手牢牢抓住我的另一隻手,不由分說拽了我便要走。
霎時僵持。
攝政王雙目荒蕪,倒映著遠處火光,卻似有一顆火種藏於眼中慢慢蘇醒,手心一片冰涼,滿是細汗,想是焦急遍尋不在的宵兒,無意識地抓緊我的左手。
宋席遠滿麵執拗,直視我的雙眼,嘴角緊抿,唇上幹涸,爆裂出細細的紋路,手心灼熱欲燃,握著我右手的力氣越來越大。
遠處不知誰家嬰孩夜裏驚醒,一聲啼哭劃破夜空,醍醐灌頂一般將我從魔魘之中驟然驚醒,我甩了甩左手,要掙脫開攝政王的鉗製。
“莫走……”聽得他出口相阻,言語莫名地慌張驚惶。
焉能不走?難道等著展越來尋他將我指認而出?難道等著他再次將我的宵兒奪回?
我著急地一腳狠狠踩過他的腳麵,聽得他吃痛倒吸一口涼氣,手中脫力間隙之間,我一把抽過自己的左手,豈知他仍不放過,再度抓上,正扯住我的袖擺。
我手上一使力,但聞“嘶啦!”一聲布帛開裂聲響,拉扯之間竟生生撕裂了一截袖口,左手登時得以解脫桎梏,由於使力過猛,一下向右撲倒在宋席遠身上。
宋席遠涼涼看得我一眼,攔腰將我抱起,幾個騰躍便沒入夜色之中……
夜黑無月,不辨來路去向,唯有簌簌疾風擦過耳廓,掠過幾家院落屋脊,宋席遠抱著我潛入棟樓宇之中,屋內一股濃重的脂粉香迎麵撲來,不待看清,他便把將我扔下,本以為背上必會極痛,我本能地閉上眼,誰料卻意外地觸到一大團柔軟。
紅粉黛綠紺羅紫,身下觸手可及之處皆是綺綾絹緞,香豔至極,朱紅紗簾隔著搖曳的紅燭,我掙紮著幾分狼狽坐起來,“此處何地?”
宋席遠冷眼看著,重重“哼”一聲,將手中利劍揚手摜在地,刀鞘觸地,上嵌的一顆紅寶石生生砸脫迸裂,濺碎四射。
他幽幽涼聲道:“你也會怕嗎?現在知道怕了?我還以為你什麽都不怕。抑或……你隻有為那個人才會孤勇隨身,死都不懼!一而再,再而三,原來,你不是這兩年記性變差,你是一直都不曾長過記性!”
一片寶石的碎屑尖銳地擦過我的頸側,像馬蜂的尾針輕輕一蟄,我怔怔看著他,木然不知瑟縮。
宋席遠盯著我,手指輕輕一曲,似要上前,下刻卻背轉過身,“畫扇。”
“三公子。”屏風後轉出一女子,麵若秋月眼似翦水。我這才發現屋子裏竟還有人。宋席遠不避嫌,想來必是他心腹無疑。
“帶她去換身衣裳。”宋席遠沉聲命道。
“是。”那女子走到麵前,恭謹垂目,伸手為引,“請隨我來。”
我無暇顧她,起身疾行兩步轉至宋席遠正麵,焦急仰視於他,“我得回去了。我讓人劫了宵兒送回宅中。”
宋席遠緊抿著唇挑眼看我,“宅中?世子客棧遺失,洛陽城兩個時辰內便會被官府翻個底朝,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以他的心性,馬上便會發現那戲班子的異常,尋來秦班主一問再順藤摸瓜, 你那住處此時此刻說不定已是沸反盈天了。”
“宵兒!”我大駭,此刻再恨自己沒有預留好隱秘退路已毫無用處!轉身便要奪門而出。
下一刻卻被宋席遠雙手抓住肩肘,“我已將宵兒帶出來。”
“真的?”我望著他,一時不能置信,“在哪裏?我要見他,我現在便要見他!”
“你若不想讓宵兒看見般衣衫不整的模樣,便先去更衣。”宋席遠眼掠過我的袖口,涼薄諷道。
被他一說,我這才看見屋角斜對麵銅鏡之中自己滿麵黑灰,衣裳破敗滿目蒼夷,如何能叫宵兒瞧見……頸上竟還有淺淺道猩紅傷口,有血珠正慢慢沁出……
我伸手便要隨手拭去,卻被他一把攥住,“別動!”
但見鏡中男子卷起外袍袖口,利落撕下內袍一截白淨袖擺,從懷中摸出一小包東西打開,倒少許淺黃色粉末其上,再低頭將那截白色絹緞在我頸上繞一圈。
鏡中,另一雙女子的妙目輕輕一抬,盈盈閃過,竟帶淒婉。
我不由往後退,避開宋席遠的手。
“你放心,我不會勒死你。雖然我一直想這麽做。”宋席遠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伸手又將我拉近幾分包紮,言語隱忍刻薄,低眉垂目動作間竟是不出的仔細輕緩,銅鏡倒映之中,一覽無餘。我一時心緒紛繁難言,垂下眼簾掉轉視線。
包紮好後,那名喚畫扇的女子領我到內廂換衣,我一看,那衣裳色彩濃重旖旎,輕羅曼紗處處透著風情,不由一頓,那女子卻似立刻看透我的心思,柔聲道:“顧春樓內時隻能尋到這般衣裳,雖俗媚,卻是幹淨的,並未上過身。沈小姐無須介懷。”
我忙道:“不妨事。是我平日裏穿得太素淨,一時竟不曉得怎麽係衣帶。”
“沈小姐無需操心。” 她溫婉一笑,拿衣裳替我披上,細心地係上衣帶,那繁複的羅裳紗帶在雙細巧的手中宛若花蝶翻飛穿梭指尖,第一次曉得有人可以美得這般不犀利張揚,卻又處處透著靈秀剔透,便是替人穿衣係帶樣的小動作在做來也是賞心悅目。
不消片刻,那羅裙便被妥帖披至我身上。
“好了。”放下手,她唇角舒展出抹笑,抬頭時幾不可察微微一頓,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盯著她瞧,甚是失禮,趕忙移開眼睛推門出去,卻聽得她在我身後略帶遲疑輕輕出聲:“沈小姐,他……三公子從來隻宿外廂間,莫要誤會。”
我楞了一下,待明白她言下之意,不免苦笑。方才還覺得她心思玲瓏,現下不得不說竟是剔透太過,思慮太多,所謂物極必反。
“你多想了。”我答道,頭也不回腳下不停便推門出去。
宋席遠立於軒窗之前不知眺望何處,臨街的燈火映照在他臉上,閃爍明滅,不辨神思所在,在我推門的一刹那便回轉過頭,一眼掃過我,不自在地咳咳,道:“你稍待,我去將宵兒領過來。”
言畢轉身出門。
就要看見宵兒了!兩年了,我日思夜想的宵兒……我看著緊閉的門扇心中一時七上八下,竟有些近鄉情怯的惶然,不知宵兒可有一丁受傷?不知宵兒可還記得我的模樣?不知宵兒乍見到本該過世的母親可會驚嚇?不知宵兒可會拿那對付攝政王的鋼針對付於我?不知……
一瞬之間心頭湧上無數的未知與不確定,在此之前從未有過的疑慮紛至遝來攪得我忐忑慌亂,站也不是坐也難安,隻能在屋內來回走動。不過片刻時間,心中卻已轉遍種種念想,每種都叫我不堪細想。
門扇不知何時悄然拉開,我敏感地轉過身,一個軟軟的小影子似離弦之箭般撲過來把抱住我,“娘親!——”
我被重重地一撞,腳步踉蹌近乎要跌在地上,不知誰扶我一下,我稍稍穩住,蹲下身子將宵兒抱個滿懷,原來,之前所有的臆想以及不確定不過是杞人憂的無稽,霎時煙消雲散。
我的宵兒從來都是我的宵兒,即便相隔迢迢山水輾轉七百日夜,仍舊是我的那個宵兒,此刻他就在懷中,仿佛從未分離……
這個意識讓我一時心頭幸福到近乎絞痛,鼻中酸楚,喉頭哽咽竟是一個字也發不出來。隻能拉宵兒的小手將他上下左右看著,每寸肌膚每寸肌膚地細細看著,確定他渾身毫發無傷方才將腦中繃緊的弦稍稍卸下,屢次涉死之時也不曾掉落的眼淚從心底破閘決堤,洶湧奪眶而出,兩年暌違。
“娘親,娘親不哭……”宵兒用小手下下拭過我的臉頰,替我抹去掉落的眼淚,另隻小手拳頭攥緊,起誓般堅毅道:“娘親不怕,宵兒來保護你!有宵兒在,誰也不能欺負娘親!”
童稚猶存的眼中閃著小小勇士的果敢光彩,磐石一樣不可移轉,照得一張白嫩的小臉熠熠生輝,照得我的一顆心像麥芽糖遇見暖陽般近乎要化去,化成一灘幸福黏稠的糖稀……
我將宵兒的雙手包攏在手心,“好宵兒,乖宵兒,娘親不怕,娘親隻要看見宵兒就什麽都不怕!”
確然,看見宵兒的那刹那,頓時如有銅牆鐵壁護身,鐵甲銀盔般刀槍不入,我便是冒著有可能被攝政王發現的大諱,便是要再送上次性命,又有何關係?為這一刻,我可以鬼神不懼,何懼生死!
我牽著宵兒的小手站起身時,因著蹲久難免有些眩暈,身子輕輕晃晃,手肘下便被人托住,抬眼一看,是臉色比方才稍緩些許的宋席遠。
“去歇息吧,你今日折騰得夠久了。”下一刻便聽得他一麵放開我的手麵無奈告饒般道:“好好好,不碰你娘親,我不碰可以吧?你同你娘一並去歇息吧。”
低頭但見宵兒雙鳳眼眯著直勾勾盯著宋席遠方才托了一把我的手瞧,貓兒炸毛一般警惕,眼神刀片樣颼颼飛出,見宋席遠鬆開方才凱旋收回,轉頭軟軟糯糯對我道:“娘親,我困了~”
宵兒並不似別家孩子一般粘人愛撒嬌,打從離開繈褓便未與我一同睡過,今夜卻似尾八爪章魚般緊緊抱著我,一丁不肯撒手,方才雖困,現下躺到床上卻炯炯有神睜著一雙亮亮的眼睛不肯稍待閉上。
我哄他閉眼,他卻小手抓我的衣襟甕聲甕氣認真道:“我不能閉的,一閉娘親就不見了。”
聞言,我再度心中酸澀幾欲落淚,吸吸鼻子承諾道:“不會。娘親再也不離開宵兒,不管宵兒閉眼睜眼多少回都在。”
宵兒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指不答話,似是仍不放心。無奈,我隻得轉移話題,問他如何會從京城千裏迢迢跑到洛陽來。
“我老喜歡三三抱。”出乎意料宵兒卻似乎答非所問,但緊接著一句話便道出原委,“三三身上有娘親的味道。我偷偷跟在他後麵跑出來的,跑出王府很多次,都跟丟,後來,後來都被小舅公抓回去,三三那次偷我的貓,我看見了,又跟出來,跟很遠,跟到洛陽又跟丟了……”
宵兒迷迷糊糊著,終是不敵困倦在懷中呢喃入夢。
童音尚且未褪,柔柔軟軟的聲音輕描淡寫出的事情卻叫我不免心驚肉跳,思之後怕非常,一個五歲的孩童跋山涉水從京城怎樣輾轉才能到達洛陽?這期間遇見的險阻危難又是怎樣?不堪想象……
天可憐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