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回複:兩隻前夫一台戲 作者:電線

來源: yuqing 2011-02-07 17:27:01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0821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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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回複:兩隻前夫一台戲 作者:電線yuqing2011-02-07 17:22:52
豆芽菜?鐵秤砣?

  “裴大人既要一意孤行,咱家也不好強求。來人哪!”那主婚大宦官一雙白目左右一斜,不陰不陽道:“都愣著幹什麽?還不速將裴大人請入大牢聽候太後發落!”

  “是!”大廳觀禮賓客後麵四個威武虎將一抱拳出列,直接上來便手扶腰間佩刀將裴衍禎前後左右圍了個瓷實。我這才發現這宮人竟是帶了侍衛來參加婚禮的。

  “裴大人,請。”

  裴衍禎取下頭上雉翎新郎帽就近往桌上一放,廣袖一收,二話不說便隨那虎背熊腰的侍衛往外行去,將至門外之時,卻驀然回頭,手扶廊柱,目光遙遙越過滿堂紅幕望了望我,舒展出粲然一笑,旋即轉身,背影沒入靡靡牡丹夜色之中。

  良久,不知是哪個喜娘失手將手中端的陪嫁妝奩匣打翻在地,登時,千斛明珠自彩繪香奩中奔瀉而出,成千上百散落一地。珍珠墜地爭先恐後此起彼伏的大響動終於打破了滿屋咒魘,廳中諸人恍然回神,仿若剛剛明白發生了何等大事,一時間如滴水入滾油,沸反盈天。

  “拒婚……”

  “抗旨……”

  “裴大人這是抗旨拒婚啊!”

  唯有爹爹兩隻大手合掌一拍,對我道:“好!這小子有膽識!平素瞧著和根豆芽菜一樣,不想今日一瞧,竟是根帶骨頭的豆芽菜!”見我滿麵水漬,眉頭一皺道:“你這丫頭,哭什麽呀!我們走,回家叫你二姨娘炒豆芽給你吃去!”

  我起身一轉頭,卻對上一方潔白的絹帕,但見宋席遠舉了帕子遞在我麵前,臉卻轉向一邊,我眼中幾分婆娑,看不清他麵上神色,周遭人聲嘈雜鼎沸,隻聽得他低低道:“擦了吧,我便當什麽都沒看見。”

  爹爹大掌一揮拍在宋席遠肩上,“什麽看見沒看見的,當心莫踩著腳下滿地珠子被絆倒才是真的。走走走,都散了吧。”

  宋席遠倔強地抿了抿唇角,將絹帕往我手中一塞,對爹爹作了個揖告辭便轉過身一撩衣擺,踏著那滿地如霜銀珠幾步走出廳堂。

  蓋著喜帕的新娘被陪嫁的丫鬟們一左一右攙扶了下去,僅餘一堂人聲……

  一夜輾轉,夢見的不是枷鎖腳鐐,便是皮鞭蠟燭油,醒來時東方天際未白,我擦了擦滿額頭的冷汗披衣起床,喚了綠鶯將我床頭的匣子抱上,又從廚房裏熱了些飯菜裝了一食盒,二人趁著蒙蒙亮的天色便直奔城角重犯監牢而去。

  站在青磚砌成的森森若盧獄口,我緊了緊身上大氅,將麵上紗巾掩掩牢,踏入監門。監門內正衝眼簾的是一麵囹圄照壁,轉過照壁便是接連拐四個轉角、五道門約摸一人多寬的甬道,每一轉角皆有一名獄卒把守,我自小便懂得那有錢能使磨推鬼之理,饒是這些獄卒個個滿麵凶煞似牛頭馬麵,也抵不過薄薄一張銀票,綠鶯捧了我那匣子散財童子一樣天女散花,果真一路通行無阻所向披靡直抵內監口。

  不想這最後一道關口的看管之人竟是個油鹽不浸的鐵麵判官,一上來便道:“裏麵所押的裴大人乃抗旨重罪,非普通囚徒,沒有朝廷的手諭,一律不得放行探監。這位小姐還是請回吧。”

  我一聲嗤笑道:“這位官爺莫要與我打官腔,如若真須手諭,又如何會讓我一路暢通直達此處?”一麵朝綠鶯使了個眼色,綠鶯立刻又加了兩張銀票。

  眼看著那牢頭盯著票麵上的字數兩眼蕩漾出一抹光,一抬眼卻仍舊搖了搖頭,堅貞道:“朝廷有律,大小官員一律不得收受賄賂。其他獄卒我管不著,我卻不能違紀。”

  我心中又是一嗤,連皇帝陛下都帶頭收受了宋席遠五百萬兩雪花銀的賄賂,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一路歪下來,不想到這小小牢頭處竟是個正的不成?

  我索性抱過綠鶯手上的匣子,一下打開敞在他麵前,任由他取,那獄卒眼睛都看直了,隻歎了口氣道:“這位小姐,明人不說暗話,我與你實說了吧,有人放了話給小的,不管小姐給多少銀兩,隻要不讓小姐入內探監,便出雙倍於小姐的數。故而……”那人幾分窘迫囁嚅。

  “何人放出此話?”我一時急了,逼問他。

  那牢頭躊躇半晌,看我又胡亂抓了錠銀子塞到他手上,方才猶豫扭捏道:“宋家三公子。”

  宋席遠?

  我一楞,旋即磨了磨後槽牙,眼看著就要進去了,不成想竟然碰到這攔路財神……我當下隻覺頭頂生煙,恨得直想跺腳,立時三刻轉頭帶了綠鶯原路返回出了監牢。

  綠鶯看我在若盧獄外疾疾來回左右盤桓,開口道:“小姐,不若去與三公子說說。”話音未落,便被我當下立即否決。宋席遠的脾性我最是清楚,莫看他平時一副灑脫逍遙的公子哥兒模樣,較真起來比頭蠻牛還倔,十匹馬也拉不回頭,半點不肯通融轉圜,現下他既吞了秤砣鐵了心要與我作對,與他說又頂什麽用?

  正一籌莫展之時,不料橫空冒出一人,對我抱拳道:“沈小姐請隨展某入內。”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功夫了得的展越。真真天降甘霖,好一陣及時雨。

  我吩咐綠鶯在外麵等著,那展越當下便領了我繞到若盧獄後麵,閃入那牢獄灶間一旁的柴房裏,搬開一堆柴火抹開蛛網後赫然露出個半人高的暗門,我跟著展壯士貓腰入了這門在伸手不見天日的通道裏七拐八彎行了半日,就在我覺得自己的腰快要斷了的時候,終於出了那黴味衝天濕氣極重的貓兒洞,眼前一片陰森森的鑄鐵柵欄牢獄竟叫我覺著有那麽點豁然開朗的意味。

  我捶了捶後腰不經意問起那通道是做什麽的,展越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直言不諱道:“挖了藏屍首的。”

  我登時後背寒毛齊刷刷立起。

  又聽得展越麵不改色心不跳補了一句:“我猜的。”

  呃……這展壯士果真與眾不同,連說個笑話都叫人這麽回味無窮,我不得不配合著幹幹笑了兩下。

  “何人?”此時,內室之中一個來回巡視的牢頭已然瞧見了我們,麵色一變,手中大刀一拔便要上來,展越亦同時長劍出鞘指向他,我眼明手快拿了張銀票上前一個精準戳在那牢頭的刀尖上,“我們是來探監的。”

  所謂兵來將擋,官來財醃。但見那獄卒收回刀子取下銀票看了看,立刻春風化雨露,和氣道:“探幾個?”

  我道:“一個,昨日夜裏送來的那個。”幸得宋席遠隻收買了看門的,還未收買到這內牢之中。但見那獄卒爽快道:“好說好說!這位小姐隨我來。”二話不說便將我領到個石牢外開了門放我入內,展越和那獄卒皆留在了門外。

  牢中四麵石牆逼仄,任憑外麵天光大開,此間卻無丁點光線泄露,唯有牆角處一個火盆裏烈火正旺,嗶剝作響。地麵鋪了幹草,一人絹袍吉服一身緋紅背靠石牆坐於幹草之上,閉目垂眼,怡然入夢。非但無半分鋃鐺階下囚的落魄,倒有幾分出塵脫世眠竹蔭的安逸。

  我揭了食盒蓋,將裏麵飯菜一樣一樣取出在一旁桌上擺好。繼而,蹲下身,麵對麵看了他良久,但見火焰的光影在他臉上起起落落,一雙遠山如黛的眉下映出宛如月汐的漲落,我伸出手,用指尖滑過那眉骨沿著玉柱鼻梁慢慢描畫而下,用僅有我一人聽得見的聲音緩緩道:“你如今親也被劫過,婚也拒過,可是圓滿了?”

  倏地,我的手被一把擒住,對麵之人雙目打開,竟是清澈非常,無丁點初醒之朦朧。

  聽得他道:“不圓滿。尚有‘搶新娘’一事三年之前未得去做,叫我悔入骨髓錐心痛楚至今。”

  我掙了兩下,非但抽不出手,倒似水藻纏身被他越握越緊,隻得將頭轉向一旁,不再看他。

  “妙兒,我知你怨我,從當年離開裴家那一刻起便怨我。”裴衍禎攬過我的後背,將我抱入懷中,動作柔和,卻有種讓人不能推拒的震懾力道。

  “我不怨你,我誰也不怨。”我埋首在他胸口悶聲道。

  “可我怨我自己,無時不刻不埋怨自己當年為何不能決絕地抗旨辭官,亂倫便亂倫,被世人詬病不齒又如何?隻要你我夫妻鶼鰈情深,又何懼人言。孰料,一步錯,步步皆錯,三年前當我聽聞你答應宋席遠的求親之時,我恨不能……”我被他抱在胸口,看不見他臉上神色,隻聽得他的聲音溫柔似水,緩緩而過,相反,箍著我的後背的力道卻越來越大,叫人窒息,我一個嚶嚀出聲,方才讓他稍稍放鬆寸許。

  我自他心窩處一抬頭,正對上對麵牆上懸掛的猙獰刑具,斧鉞、鐵鋸、榜笞、拶指、皮鞭……還有許多我連見都不曾見過的凶器,不知是鏽跡是血漬,在通紅的火光中閃爍著冥殿的森冷。再一低頭,卻見裴衍禎後頸一道紅腫的劃痕,延伸不知盡頭,在蒼白凝脂的肌膚上觸目驚心,我身上一個激靈掃過,寒澈入骨。

  “他……他們對你行刑了?”

  我慌亂地推開他,伸手便去解他胸前襟扣,手上卻克製不住地顫抖,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盤紐,我卻怎麽解也解不開,最後竟不知從何生出一股蠻力用力一拉,將那盤扣繃斷在地,方才扯開他的衣襟。

  火光下,一片白玉胸膛輕輕起伏,不見丁點瑕疵,我又慌亂褪了他的衣裳,翻過他的後背再看,除了那道紅腫,亦無其它傷痕。

  裴衍禎轉過身,聲音似有幾分哭笑不得,“妙兒,那是我被蚊蟲叮咬的抓痕。”

  我楞楞看著他,抽了口涼氣,兩串水珠子不能克製地奪眶而出,悄無聲息,卻再也停不住,我伸手捂住了口,壓住那些將要從喉頭破門而出的抽泣哽咽。

  裴衍禎麵上一怔,旋即伸手硬將我捂口的手一根一根掰開,十指交叉握入他手心之中,反反複複喚著:“妙兒,妙兒,你怎麽了?”

  我忿然甩開他的手,用破碎不全的聲音斷續道:“你拒什麽婚逞什麽英雄?你……你要抗旨……早先為何不抗?既然……既然三年前不曾抗旨,如今怎麽又來抗?……你做個循規蹈矩的臣子服從上麵的安排便好,你好好地娶了那秦家小姐,安分守己地過一輩子有何不好?……你知道不知道,抗旨是死罪!……死罪……死了,便什麽都沒有了……”

  顛顛倒倒,語不成句,我也不曉得自己要說些什麽,全憑著一股莫名氣力撐著。

  此時,卻聽裴衍禎口中逸出一縷輕煙般喟歎,竟似從未有過的歡欣滿足,顧不得上身未著寸縷,舒展手臂便將我輕柔擁入懷中。

  被他這般一歎,我隻覺身上真氣盡散,遊絲一線在他胸口低低抽泣道:“我不想你死……”

  裴衍禎抱著我輕輕搖晃,用手一下一下撫過我的脊背,哄孩子一般低吟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妙兒莫怕,莫怕。我還要與你白頭偕老到齒搖發落同槨而眠,如何敢這般年歲便去赴死?你還記得我那麵裴家祖傳的免死玉牌嗎?至多削官為民,並不至死罪。”
燴鰱魚?掌勺人?

  負責主婚之宮人一刻也不敢耽擱,飛鴿傳書,另派快馬加鞭,“兩江總督裴衍禎抗旨拒婚”一事以最快的速度分別從天上地下嗖嗖傳到了京裏。太後娘娘當場悲慟非常,聲稱對裴衍禎失望至極,皇帝陛下拍案震怒,直言裴衍禎此舉乃藐蔑皇權,視天家威嚴於無物,實是無可救藥,非午門斬首示眾不足以平其滔天怒火。然,念在裴家祖上有恩於皇室,皇恩浩蕩網開一麵,故而“僅”收回免死玉佩,削去裴衍禎兩江總督一職,充入庶民,此生不得再入朝堂為官,以示懲戒。

  我自裴衍禎被投入大牢次日探過一回監後,直至他出獄再沒去過一回大獄。宋席遠更是自那日婚典之後至今杳無音訊,再沒在沈家登堂入室出沒過。

  沈園之中初夏漸至,除卻灶間新添了個廚子,樹梢尖臥上些破蛹而出的鳴蟬,倒也無甚變化,依舊有條不紊千篇一律地日複一日。

  爹爹前些日子忙著去北邊跑絲綢,腳不沾地,今日好容易歇下來,全家人齊齊陪著在前廳吃晚飯,順道聽爹爹說些天南地北的奇聞異事。丫鬟們陸陸續續將菜肴羹湯端了上來,一道拆燴鰱魚頭恰恰擺在了宵兒的麵前,但見湯圓垂著雙烏目,鼻頭微微皺了皺。

  本來依我之見,這鰱魚是極好吃的,肉質鬆嫩頭多腴,佐以豆腐雞丁一燴燜,真真不愧淮揚菜係之榜首。然而,宵兒自小便不喜魚腥,丁點魚肉也不肯吃,也不曉得像誰,我後來揣摩了一下,怕不是湯圓在我腹中是因著一碗鮮魚湯給催出來的,故而天生稟性便厭棄這腥味,這般一想,多少心下幾分惻然不忍。平日裏爹爹不在家時,各院都是分開用飯的,遂,我也不強迫湯圓吃,還特意吩咐過廚房莫給我和湯圓住的院子做魚。

  爹爹卻不同,最是瞧不慣小娃娃挑食浪費,每回家裏聚宴,必會督促著孩子們葷素搭配各樣菜都要吃些,若是挑三揀四必定要惹怒他老人家,手心少不了挨竹板。當年,我和兩個弟弟都挨過打。

  家裏廚子皆曉得湯圓不吃魚,又憐他這般白嫩細弱挨不得罰,故而每逢爹爹在家聚宴之時,皆是能不做魚便盡量不做魚,用些其它精巧菜式抵擋過去。總歸爹爹常年忙碌,在家這樣正正經經吃飯並沒有多少頓,故而至今湯圓倒也沒挨過爹爹的懲戒,家裏人也都不曉得湯圓不吃魚。

  隻是,家裏新近聘了個廚子,雖然一手廚藝了得,態度也極是溫和,不似一般夥夫那樣被灶火熏得脾性暴躁火急火燎,家中上至姨娘下至鷯哥飲食皆經他一手料理尚且遊刃有餘,然,千好萬好獨有一點不好,有些一意孤行,非但不將我莫做魚的囑托放在心上,反而屢次氣定神閑溫文勸我:“天下珍饈數魚鮮,小孩子尚在長身體,魚肉最是滋補。”平日裏執意往我院中送些魚便算了,畢竟我可以替湯圓吃,今日全家齊聚爹爹在場,居然也做魚……湯圓此番定然逃不開受罰。

  我正琢磨著找個什麽借口讓人把這魚給撤了,轉頭卻見湯圓跪在牙板透雕葡萄紋飾的圓凳上,一手撐著理石台麵,一手不甚嫻熟地舉了銀勺一反常態戳上那鰱魚,劃拉下一大片魚肉。爹爹雖開明通達卻講究長幼有序,家中用飯皆須長者先動筷,小輩才能跟著開始吃,湯圓此舉當下便叫爹爹眉頭皺成個大大的“川”字。

  我正待將湯圓抱下來,卻不意湯圓矜持地將那剔下的鰱魚肉遙遙送入一旁爹爹的碗中,甜甜糯糯道:“爺爺吃。”

  一時哄得爹爹心花燦爛開,“川”字變“三”字,連連道:“乖,真乖!宵兒比兩個舅舅都孝順。”姨娘們瞧湯圓雖小卻如此乖巧亦是笑得樂嗬。

  一旁大弟弟沈世自不會與湯圓這麽個小團團爭爹爹的寵,萬年不變一副冷冰冰對著賬本入定的表情,除卻生意上的事能叫他放在心上,其餘萬般諸事皆撼動不得。小弟弟沈在卻不同了,畢竟還小,隻大了湯圓八歲,平素裏淘得很,爬樹挖泥焚琴煮鶴,同我一般不待見湯圓這文靜的性子,偏生其母小姨娘歡喜湯圓,直拿湯圓安靜喜文的性子給沈在做範本,叫沈在恨不能拉湯圓一同入水,現下聽爹爹這麽一說,自是小嘴一撅,不服氣皆擺在麵上。

  湯圓烏潤潤的眼睛怯怯眨了眨,伸手翹了些許魚肉放入沈在的碗裏,細聲細氣道:“宵兒沒有小舅舅乖。”接著,又依葫蘆畫瓢剜了點魚肉給大弟弟沈世,靦腆道:“大舅舅也吃。”

  這般孔融讓梨貼心分魚,非但叫沈在覺著麵子裏子都賺回來,竟連沈世都有幾分動容,伸手拍了拍湯圓的腦袋。一家人本來人多,一個花鰱魚頭能有多少肉,三兩下便被湯圓分派淨了。

  爹爹瞧著歡喜慰足竟也忘了湯圓碗裏丁點魚腥未沾,直誇:“嗯~這魚做得味道不錯。同過去滋味倒有些不同。”

  大姨娘頭也不抬,淡然回道:“家裏灶間新近添了位做菜師傅。”

  爹爹沉吟片刻,評道:“甚好。”

  一頓飯不到一個時辰便過去了,飯畢我帶了宵兒回院子裏,但見那宋席遠送來的大鷯哥站在架子上搖頭擺尾來來去去瞅著我,勉力張了張嘴,卻始終沒能發出聲音,於是繼續煩悶憂鬱地走來走去,這鳥兒也不知怎麽了,過去呱噪非常,近些日子倒是一言不發,悶頭踱步的模樣頗顯出幾分詩人的憂鬱氣質。

  說起這大鷯哥,家裏人見它聰明伶俐也不是沒教過它念些陽春白雪的詩詞,孰料它一句也不肯念,隻記得宋席遠教的些淫詞豔曲,還常會自問自答說些叫人哭笑不得的話。

  譬如它總喜歡問:“妙妙,我們重圓吧?”

  接著自己流利接道:“好。”

  又問:“妙妙,我宋三可好?”

  當下又馬不停蹄學了女聲自續道:“席遠,開天辟地你最倜儻。”末了還佐以歡快的江南小調“我們倆劃著船兒采楊梅呀采楊梅……”

  別說,這扭捏的女聲倒學得幾分像。隻是,那日這鷯哥在架子上歡騰撲棱著自娛自樂之時,恰逢那灶廚師傅初上門。一時叫我幾分尷尬。幸得那灶廚師傅隻是淡淡瞧了它一眼,並未多言,似乎也並未放在心上,日後給我們母子二人做菜時還不忘捎帶給這鷯哥喂食,倒也不計前嫌,將這鷯哥喂得毛色鋥光發亮、體態膘肥。

  將湯圓安頓好後,我想了想,終是拾了道越過垂花門向後去那外宅灶房所在,但見灶房炎炎中一人正坐於遍地瓜果菜蔬之間,纖長的手撚了簇青翠在看,眉宇間霽月浮雲疏疏朗朗,那姿態氣韻不免叫人聯想到園中一倚欄雅士在攀枝吟詩,實則細細一看,此人指間青翠不過是株水芹菜,實在與那些陽春白雪的銀杏楊柳沒丁點關係。

  一旁灶頭上擺了些零星飯菜,紋絲未動。那人轉頭對我微微一笑,齒若編貝,“你來了?”

  分明是一件俗之又俗的圍裙,係在他身上卻有種別人學不來的出塵韻味,連帶著一旁地上笨拙的冬瓜土氣的大蔥都一並與有榮焉雅致起來,仿若可與那荷塘月下的芍藥柳榕競相媲美。

  我一時愣了愣,直到瞧見他明眸中漾起的漣漣笑意方才低了低頭回神問他:“你怎麽還沒吃飯?”

  “可巧剛才他們采辦了些新鮮菜蔬回來,我便順帶看看。”他不甚以為意,淺笑了下。

  我看了看他手上的水芹菜和腰間的圍裙,想起那本來指間應執的朱砂筆,腰間應珮的玉綬帶,心中融融一動,鼻尖又酸了酸,垂下眼簾低低道:“委屈你了。”

  聞言,見他放下水芹菜,起身靠近我,將額頭抵在我的發間,呢喃嘈切道:“這是什麽話,我如今甘之如飴尚且來不及,又豈有委屈之說?古人有雲: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我如今可算得巨隱隱於廚,真正算得是塞外隱士了。況且,食君之祿,分君之憂也是應當。隻是——”聽得他拖了個長音在我發間輕輕一笑,幾分調侃道:“隻是我這般忠心可鑒日月可表,君可有賞?”
小白兔?椰菜花?

  “隻是我這般忠心可鑒日月可表,君可有賞?”

  我麵上一熱,別過頭去,想了想又抬起頭,對上他那雙浸墨染月的烏眸,“有賞,自然有賞。便封你做個‘沈府掌勺第一廚’,可好?”

  裴衍禎目盛淺波望著我,伸手脈脈撫上我的眼尾,答非所問道:“宵兒長得真像你,尤其這雙水灩鳳目更是肖似非常。”他低下頭,挨得近得不能再近地貼了上來,雙手擒住我的手腕,“妙兒,你可是原諒我了呢?”唇間吐納暖暖地擦過我的唇瓣,悠悠,幽幽地散開去,刹那,心中有弦被輕輕撩撥了一下,一串羽音泠泠而過。

  我懵懵看著他驀地鬆開我的手腕,伸手入懷掏出幾片薄薄的東西放入我手中,“我說過一年雕一對皮影人給你,今年已是第四年,四年,思念,兩諧音。衍禎一刻也不敢或忘自己的承諾,妙兒可還記得呢?”

  我垂頭看著掌心那四對栩栩如生的皮影小人兒,指尖動了動,明明曉得正宗裴氏流收妖化敵大法所向披靡無人能敵,卻止不住眼中一串水珠“唰”地一下落了下來,我想,即便我真是隻山間僻野小妖,碰上裴衍禎這樣道行高深的捉妖法師,被捉拿降服了也是情有可原的,並算不得我意誌薄弱,隻是在劫難逃罷了。

  “妙兒,莫哭。”裴衍禎攬著我輕輕搖著拍撫我的後背,突然,卻聽他道:“妙兒,當心!”一下將我推了開,伸手一擋,臉麵一錯閃避開來。一連串動作短促流利,毫不拖泥帶水。

  我抬頭,但見他手心正中一串紅豔豔的水漬正伴著幾顆幹黃的辣椒籽慢慢淌下。我尚未明白過來怎麽回事,湯圓小小的身子已擋在我麵前,手中舉了個魚鰾做的水囊,囊中飽飽一泡辣椒水對準裴衍禎的眼睛,聽得他用糯米一樣軟軟的聲音震攝裴衍禎道:“不許打我娘,我有辣子水!”全然忘了平日裏對裴衍禎的畏懼,一臉深仇敵愾,亮晶晶的兩隻眼睛瞪足了圓,水潤潤的嘴也嘟了起來,活脫脫一隻張牙舞爪的小白兔。

  裴衍禎想來從沒見過湯圓上陣殺敵的英勇模樣,一時難免錯愕,旋即失笑,掏了絹帕將手中辣椒水拭去,彎下腰身溫和問湯圓:“宵兒怎麽說我打你娘親呢?”

  湯圓警惕地護著我退了一步,奶聲奶氣地言之鑿鑿:“你打我娘後背,將她捶得都哭了,我都瞧見了。”

  裴衍禎撫額,啞然失笑。

  我蹲下身,抱過劍拔弩張炸起羽毛的湯圓,安撫他,“宵兒乖,娘親沒有挨打。” 湯圓將信將疑看了看我,似乎還是不信,我隻得對他道:“不然,娘親打回來好不好?”說著我站起來對著裴衍禎的後背意思著拍了幾下,湯圓方才稍稍滿意,將辣椒水矜持文雅地揣回袖兜中。

  裴衍禎由著我們母子前後夾攻,十分配合,片刻後,蹲下身將湯圓的一隻小手握入手心裏,循循善誘問道:“宵兒可想要個爹爹呢?”見湯圓麵有疑惑,又道:“爹爹會將宵兒和娘親當成世上最重要的人來保護和疼愛,宵兒以為可好呢?”

  湯圓不動聲色地偎向我,抱過我的臉伸出小小的手將我腮上殘留的淚漬抹去,信誓旦旦道:“娘親莫怕,宵兒保護你!”繼而看了看灶台上的魚湯,轉向裴衍禎,奶聲奶氣堅定道:“我娘有我保護,不用爹爹。”

  這童言無忌生生將了裴大法師一軍。裴氏流收妖化敵大法首次铩羽而歸,難得見裴衍禎露出幾分無奈的神情。

  湯圓眨了眨眼,委屈怯怯問我:“娘親要找爹爹嗎?娘親是不是不信宵兒呢?”

  我忙道:“信。娘親自然信宵兒,娘親隻要宵兒保護,不要爹爹。”湯圓得了我的保證文靜乖巧地笑了,揉了揉眼扯著我的袖擺道:“好困。”

  我抱了湯圓,伸手握了握裴衍禎手心安撫他道:“宵兒困了,我送他回去歇息,你也早些把晚飯吃了吧,莫要傷了身子。”

  好容易將宵兒哄睡著,我也乏了,回了廂房摒開綠鶯正預備歇下,卻不想那本來閉眼孵在銅架子上的鷯哥忽地睜開眼,朝著窗外一輪皎皎滿月激動地撲扇開翅膀,嘴巴反複張合卻愣是沒能發出個音,最後幹脆張開雙翅呼呼扇了幾下飛離銅架飛出窗去。

  我一時有些奇了,這鷯哥雖然從未拴過腳鐐限製它,卻也從不曾見它願意挪出那銅架子過,更莫說飛。典型一隻好說不好動的大爺架勢,今日這般一反常態……我看了看窗簷上高懸的大月亮,心下一毛……莫不是中了什麽蠱?

  這般一琢磨,我便不由自主跟在這鳥兒撲棱的方向去,想瞧瞧它究竟要去哪兒,拾路跟著它穿過幾重月洞門到了後園,但見它扇了兩下翅膀劃過夜空穩穩當當停在了一人肩上。

  那人寬袍玉帶背對圓月,習習晚風之中袂裾飛揚,一雙平日裏似嗔還笑含情目此刻隻覺烏眸黑睛看不清神色,惟有淡淡月華絲絲縷縷透過他發間縫隙將銀輝塗灑一地。我隻覺心中莫名一悸,往後一退,卻未料踩倒了一株盛放的火芍藥,腳下一絆正覺不穩,卻已被人伸手扶住。

  “妙妙。”

  宋席遠傾身扶牢我,一雙桃花半月多情目一如往常,仿若亙古未曾變幻過。我從他手中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尚未放下,卻被他再次捉住,我再次抽手,他再次捉住……如此反複十餘來遍,我預備抽手轉身不再理會他,卻不想怎麽也抽不出,一雙手被他握在手心拽得生疼。

  宋席遠欺身上來,眼中光暈明暗不定,鷯哥呼扇著羽翅從他肩頭飛離,漆黑的翅膀遮蔽了我頭頂的月光,“妙妙,你可以反複從我手心脫離,這過程我不在乎也不屑,隻要最後握住你的是我即可。”

  腳底升起一股莫名寒涼,再次看他,那鷯哥已飛開停在屋簷角上,月光清明照在他的臉上,卻是一張狡黠含笑的桃花臉,“妙妙,我這情話說得可磅礴?可有氣勢?”

  我立時三刻將他推搡開,抽身站於兩尺開外,“你如何夜半會在此處?”

  “裴衍禎為何會在沈家,我便為何會在沈家。”宋席遠眼角輕輕一挑,不以為意答道,繼而,俯身就近一折,摘下朵初初綻放的白茶,遞與我道:“妙妙,自今日起我便是沈家的花匠,小姐喜歡什麽花啊草啊的隻管吩咐,席遠聽憑差遣。”

  “花匠?”我一怔,“誰許的?”

  宋席遠嘴角一彎委屈訕訕道:“我可是憑著真本事過五關斬六將,打敗了全揚州城最知名園藝師傅,方才得了這沈家花匠的肥差。妙妙不信可以去問問沈家大管事。”

  我腦中嗡地一聲,隻覺著一百隻蜜蜂傾巢出動蟄得我頭暈眼花,伸手揮開宋席遠遞來的茶花。

  宋席遠不以為意將那白茶信手丟開,又攀折了枝紅豔豔的石榴花給我,“不喜歡茶花?那石榴花呢?”

  “席遠,莫要鬧了。”我站在兩尺開外,清定看著他。

  他卻不看我,隻一味低頭摘花,“或者月季花?芍藥花?丁香花?茉莉花?……”邊摘邊扔,不消片刻已是一地落花。

  “席遠。”我再次正色喚他。

  宋席遠身形一頓,停下手中動作,一字一字問道:“或者,妙妙隻喜歡那掌勺大廚送的椰菜花?”他彎了彎一雙半月眼,融融一笑,“你若喜歡椰菜花,我明日便轉行作廚子。隻要你喜歡。”

  “席遠,你曉得的,無關乎榴花菜花,無關乎花匠廚子……”

  “莫喚我‘席遠’!不吉利。”宋席遠將我打斷,“你知道嗎?每逢你這麽叫我便無好事,我寧願你叫我一句疏之又疏的宋公子,也不想聽你叫我席遠。妙妙,你可以不喜歡我,可我喜歡何人卻不是你能左右的!”

  飛簷上鷯哥靜默立於月光下,在地上投下了斑駁碩大的黑影,暗夜綽綽,靜謐卻並不安寧,蟄伏欲出。
早超生?十萬兩?

  宋席遠這花匠做得可是風生水起與眾不同,且別說半株花草沒種下,第二日,灶房周遭方圓兩丈內的地界便全禿了,寸草不留,花花草草均被他大刀闊斧拔得一幹二淨。

  我乍一瞧見,還以為走錯了地方,再三看了幾遍後方才確認無誤。剛推了道門縫,便聽得裏麵隱約人聲,一看竟是宋席遠扛著花鋤和舉著鏟子的裴衍禎二人麵對麵站著,一臉王不見王的架勢,壁壘分明。我抬頭望了望門簷,一隻瓢蟲不緊不慢淡定爬過。

  再次低頭,卻見宋席遠已將那花鋤放在地上,一手扶鋤柄,一手撣了撣衣擺,對著裴衍禎風流一笑道:“聽聞裴公子六歲時,曾遇雲遊僧人,說是裴公子天庭飽滿、命攜慧根,要化你入佛門,可有此事?”不待裴衍禎答言,又道:“今日席遠替裴公子將門前花草剃度,便是奉勸你早入空門皈依我佛,也好得個六根清淨,且我朝有法,不斬出家人,裴大人的護命玉牌既已繳了去,如今,還是佛門平安些,早剃早超生。”

  裴衍禎笑了笑,執了鏟子回身繼續炒菜,不鹹不淡問道:“宋公子可吃了早飯?”

  宋席遠一怔,旋即麵色一變,“那飯菜是你做的?”

  裴衍禎淡淡頷首,“正是。”

  “你——下——毒?”宋席遠一伸手掐住裴衍禎喉管處,“最毒廚子心!說!你放的是砒霜還是斷腸草?”

  “宋公子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砒霜和斷腸草皆費銀兩,二兩紋銀才能買一錢,還是大黃、芒硝便宜,十個銅板便可得一把。”裴衍禎麵不改色道。

  大黃、芒硝?聽著有些耳熟……我在腦子裏尋思了一遍,終於想起這兩樣東西好像是催瀉用的。若非親耳聽他口中所出,我斷然不能相信裴衍禎這樣一個平素裏講究君子之道,走道時連隻螞蟻都不忍心碾死的性子竟然會給宋席遠下瀉藥!

  “你!”宋席遠唇色泛起一絲白,收手捂了肚子,脊梁卻仍強自撐著,挺拔如常。

  裴衍禎重新拿回鏟子將鍋中碧汪汪的青菜出鍋裝盤,一絲不亂不為所動,末了,溫和道:“奉勸宋公子一句,早泄……早超生。”中間狀似不經意地一頓。

  宋席遠憤憤回頭,兩隻桃花目此刻堪比灶火烈焰,噴火怒視裴衍禎,孩子氣地反駁頂道:“你才早泄!”滿麵皆是士可殺不可辱的憤懣。

  呃……怎麽說著說著就串了味……我收回本欲踏入的腳,琢磨著還是莫要進去的好,當下轉頭便往外行去,聽得宋席遠在裏麵口不擇言地理直氣壯:“你還早熟、早衰、早謝、早死、早產……”

  屋簷上的瓢蟲仍舊不緊不慢一點一點沿著既定路線淡定爬行。

  我回屋叫綠鶯去大夫那裏抓了些止瀉的藥煎好以後給宋席遠送去,一早便見得這般雞飛狗跳,此刻我心中就好比扣了個眼比紐小的盤紐,不曉得如何才好解開,恰巧途經爹爹房門,本欲尋爹爹說些話,卻聽得裏麵算盤珠子劈裏啪啦作響,大弟弟沈世正一板一眼向爹爹報賬。

  事實證明,這是一個適合聽壁角的日子。隻聽沈世道:“本來宮中買辦孩兒已打點好,那兩千匹錦緞自是同過去一般從我們沈家織錦作坊購買,不料,昨日那買辦卻派人來報說是此番怕是不成,緣由卻不明說,我再三追問,那買辦才支吾道是上麵的意思,說是往後宮中布匹皆由宋家天一閣負責。”

  我心下一沉,這事怕是和我脫不了幹係。

  沉吟片刻後,爹爹渾厚的嗓音響起,“少這一項,虧損多少銀兩?”倒似不甚在意。

  “此一項約合十萬兩銀子。”靜默須臾後,沈世又道:“孩兒估摸著,怕不是裴大人一事觸怒龍顏牽連了我們沈家生意。且如今全揚州城中人皆知裴公子在我們沈府當廚子,如此長留,爹爹以為可妥當?”

  沈世的性子我是曉得的,平日裏萬物皆難入他法眼,唯有那些賬簿上進進出出的數字能叫他放在心上,莫看他如今才十八歲,已是生意場上的老手,談起生意與那些老奸巨猾的老商賈斡旋從不曾居於下風,誰要想從他手上多掰走一個銅板都難於登天。況,此番豈止是一個銅板,那可是十萬兩亮閃閃的銀錠子,可以想見沈世現下有多心痛。

  隻聽得爹爹哈哈一笑,茶杯“鐺”地一聲放在幾上,“傻小子,你還未婚娶,不曉得這些個兒女情長也是常理。人常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他為了你姐姐腦袋都可以不要了,我沈謙為了女兒這十萬兩銀子還是出得起的。沒了就沒了,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前些日子聽見家裏請的那個酸夫子教你弟弟念文章的時候,好像說什麽‘千金散盡還複來’,我聽著挺有道理,他一個窮酸腐秀才尚且懂得這個道理,你一個有錢少爺也莫要這般慳吝,大丈夫,這點小錢算什麽?再賺回來就是了。”

  我登時覺著如一口滾滾雞湯入喉,胸口熨帖、暖融非常,果然世間唯有爹爹最好!

  中午吃飯的時候,沈世瞧著滿桌飯菜,眼中盛滿的皆是痛心疾首,許是想起這飯菜是裴衍禎所做,看著那米粒的表情就像瞧見銀錠子,一頓飯吃得跟吞金自盡一般難過。我心中有愧,隻得給他連連夾菜盼得能彌補一二……

  我本不指望有宋席遠的地方能有太平盛世,隻是未曾想到一日還未過去,早上才吃了瀉藥的宋席遠傍晚時分又生龍活虎現了原形活返過來為禍人間。究竟是那止瀉的藥太靈光,還是宋席遠太妖孽,卻是不得而知。

  日頭快落山的時候,綠鶯匆匆忙忙奔了來,告訴我說宋席遠適才闖入灶間和裴衍禎不知因著什麽事情一言不和二人拳腳相向,此刻已是折騰得如火如荼、沸反盈天,下人們沒一個敢去勸架的。

  聞言,我疾疾趕了過去,但見後廚之中鍋碗瓢盆、瓜果菜蔬一地混亂,大米更是撒落得處處皆是,下人們圍在門口不敢近前,我勇猛擠了進去,瞧見灶頭邊上宋席遠背對著我,看不清麵上神色,隻有一片如雪緞衣袖袂翻飛、出手頻繁,裴衍禎麵對著門口,正利落地避開宋席遠幾招綿密的梅花拳,閃開一記掃葉腿,身形輕盈一轉,手上握住宋席遠的手腕正要借力擒拿,幾個退避做得幹淨漂亮,毫不拖泥帶水。

  我一時不免疑惑,難道裴衍禎學過武功?正欲開口勸誡,但見裴衍禎眼尾一動,眼神一閃,我原來以為要借力擒拿宋席遠的那隻手卻是兜頭迎麵衝著宋席遠的拳頭迎了上去,竟是笨拙本能地要推開宋席遠的拳頭。

  我心下一凜,失聲喊道:“不要推!”豈料,為時已晚,隻聽裴衍禎口中一聲悶哼,不曉得是不是腕骨被擊折了。宋席遠卻還不罷手,幾記狠招上下左右直衝著裴衍禎過去,裴衍禎卻隻是一味跌跌撞撞地閃躲,節節後退,眼看被逼到牆角處,已是退無可退,嘴角、胸口、大臂都吃了好幾記老拳。突然,宋席遠掏出袖中折扇,扇葉唰地打開,直取裴衍禎麵門而去。

  我一時著急,衝了上前,攔在裴衍禎身前厲聲對宋席遠道:“住手!不要再打了!”

  那折扇在我眼前半寸處生生刹住,與此同時,身後裴衍禎用力將我往一旁推開,“妙兒,當心!”

  宋席遠手腕一翻,扇釘崩落,扇葉片片零落在地,宋席遠一雙眼睛不可置信地直直戳入我眼中,“妙妙!你替他擋扇?”眼中彎彎月芒刹那之間分崩離析,點點湮滅,紮得我生疼,不忍與他對視,隻能低下頭去看那些散開的葉片。

  “三公子,貨到了,就等著三公子去渡口驗貨。”宋家陳伯木著張棺材臉視若無睹地踏著滿地蔬菜大米長驅直入徑自走到宋席遠麵前稟報。

  一陣詭異的靜謐之後,聽得宋席遠淡淡道:“知道了。”

  臨走時,宋席遠與我擦身而過,沒頭沒尾丟下一句:“我還是喜歡我那個自私冷淡的妙妙。”

  ……

  裴衍禎右手腕骨果然受創,幸而不是骨折隻是脫臼,叫我大大鬆了口氣。大夫駕輕就熟三兩下便接了回去,纏好夾板紗棉後囑咐裴衍禎莫要亂動,養上些時日便好。身上其它傷處倒還好,隻是稍微有些青紫,用藥酒推一推想來過兩日便會消腫了。

  大夫給裴衍禎煎服了些安神止痛的藥,諸人散盡後,我拾了張圓凳坐在床邊陪他,以防他有什麽不時之需好隨時幫他。

  裴衍禎麵色慘白,躺在床上幾分羸弱,我們二人一躺一坐半日無語,半晌之後,聽得他輕柔開口道:“妙兒,我雖自負文才尚可,卻因裴家曆代重文輕武,而我自幼也不好習武,導致今日無半點武藝傍身,過去從不覺得有何缺憾,自從知曉你崇武輕文後便惶惑非常……我一直知道自己並非你心中的如意郎君……那宋席遠卻會一些拳腳功夫,你會不會……?”

  他這樣一個驚才絕豔的天之驕子竟說出這樣卑微的話來,叫我心口酸酸一澀,隻恨不能代替他受傷。我握住他的手心,俯身堅定望著他,“你莫要多心,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哪能要求你是個十全十美的完人。”

  裴衍禎認真看著我的眼睛,片刻後溫柔一笑。之後與我有一搭沒一搭說了會兒話,想是那安神的藥起了效力,便沉沉墜入夢中。

  我倚在床柱邊看著他的睡顏,忽然想起上一次這麽看著他的時候已是三年之前,三年時間,究竟是短還是長?隻覺恍若隔世……

  滿室寧靜,唯有燭火款款搖曳……不知不覺間,我也迷迷蒙蒙地睡了過去,半夢半醒之間,仿佛看見滿園的牡丹盛放,姹紫嫣紅。

  “哐當!”

  忽聽一聲響動,我一下睜開眼,卻見眼前一片漆黑,驀地心口一落莫名慌亂,“衍禎!衍禎!你在哪裏?”

  “妙兒,我在這裏。”一隻修長的手堅定地握住我,“莫慌,是我打翻了燭台。”
遮明月?放烏雲?

  “妙兒,我在這裏。”一隻修長的手堅定地握住我,“莫慌,是我不小心打翻了燭台。”

  “你可是要喝水?”我覺著鞋麵上有些潮,怕不是裴衍禎想要喝水結果不慎弄翻了桌麵,灑了壺。

  “不是,我隻是身上傷處有些疼,想尋那藥酒來塗。”黑暗之中,裴衍禎如水的聲音和著夜色徐徐傳來。

  “我替你喚小廝進來幫你上藥。”我一時有些著急,大夫不是說傷得不重嗎?不成想竟將他活活痛醒,難道是受了傳聞中的內傷!

  我一個激靈,伸手便要彎腰去拾蠟燭點燈,手上卻被裴衍禎握住一緊,“你不要動,免得踩到那茶杯的碎片劃傷腳。”

  “不行,我要點燈看看,你莫不是中了內傷?”

  裴衍禎輕輕一聲笑,“我便是受了內傷,你點燈又如何看得見?”

  我脫口便問:“那要如何才能瞧見?”問完後忽覺似乎有些不妥,卻又一時嚼不出何處不妥,沒待我回過味來,裴衍禎已拉了我的手貼在他胸膛上,娓娓而道:“內傷自然是要入了內裏才能瞧得見。”那聲音隔著黑寂帶了兩分夜的暗啞,從他胸膛起落的微微震動裏觸到我的指尖,霎時傳遍四肢百籟。

  我指尖一燙,忽覺手腕內側脈搏一跳,當下便要抽手回來。然而裴衍禎似乎有一雙洞悉人心的眼,便是在這樣濃墨重彩的黑裏,亦能看清我的所思所想,永遠都能先我一步有所動作,我還未來得及抽手便被他的手指從指縫穿過,二人兩手十指交叉握了個牢,聽得他春風化露和聲細語道:“我已拿到那藥酒,自己上藥便可,無須興師動眾。你就在床沿坐著,莫要隨處走動。”

  話鋒一轉,方才屋角裏默默滋生抽穗而出的幾分“不妥”氣息登時退散幹淨。我不免鬆了口氣,幸得他並未繼續那話,雖說鬆了口氣,心中卻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像是蠟炬被彈滅後的那股青煙,似熄未熄,空有餘韻。

  我低低“嗯。”了一聲算是答他。

  他鬆開了我的手,我默默倚在床柱上,嗅見不近不遠處傳來一縷濃烈的藥酒氣味,窗簷縫隙裏鑽進一股夜風,輕輕撩起我身後的帳紗擦過我的頰側,有些粗糙的細膩……

  許是風過烏雲散,露出了當空皓月,許是我慢慢適應了黑暗,借著滲透窗戶紙的那點彌散月光,我看見裴衍禎衣帶散開,褻衣半敞,正有些吃力要去夠抹後背肩胛上的傷處。

  我一時急了,“你手上有傷,我幫你抹吧。”不待他答,便拿過藥酒倒了些在掌心壓上他的傷處緩緩推拿,記得我小時候總是磕絆,爹爹給我上藥酒的時候總要用幾分力一直推到傷處發熱才行,我便依葫蘆畫瓢按著那腫塊就著藥酒上勁搓揉。

  “你身上還有哪裏疼?”推熱以後我一抬頭,卻對上裴衍禎不知何時轉頭靜靜回視我的雙眸,專注非常,我一愣。

  驀然又是一陣風過,帳紗飄起,蜻蜓點水地掠過裴衍禎側對著我的挺直鼻梁,滑過他微抿的唇,之後悠悠然落下,不帶走一絲溫暖。僅有的一抹月光再次被烏雲吞沒,屋中又是一片黑暗……

  “還有好幾處傷,你幫我一並推一推。”須臾之後,聽得裴衍禎不急不緩開口。一時將我的遊魂喚回,他身上定是極痛,竟連說話聲音也帶了些啞。

  我往掌心又倒了些藥酒伸手便要替他上藥,卻猛然發現如今漆黑一片,他的輪廓我都瞧不清楚,更莫說青紫傷處,一時有些無措,“我看不見……”

  “無妨。”裴衍禎抓過我的手腕,引著我觸到一處腫塊,低低道:“這裏。”

  我用指尖摸了摸那腫塊輪廓,將掌心覆蓋其上,慢慢推摩,直到一股火辣辣的觸感綿密地刺到我的手心,裴衍禎便又引著我摸到下一個患處,我觸了觸,似乎是腰肋處,本來預備少說要揉半盞茶的工夫才熱,不曾想,半柱香的時間便覺掌下肌膚發燙,足見我的掌法力道精進不少。

  由裴衍禎牽引著,我便這麽盲人摸象一般給他抹了三、四處地方,其後他的肌膚熱得越來越快,直到最後一處……聽得裴衍禎低沉喑啞道:“還有這裏……”聲音近在耳邊,卻又似乎遠在天外,若有似無地繞過我的耳畔。

  我被他牽了手觸到一處肌膚,竟是還未上藥就已灼燙非常,隻是我摸了摸卻沒有像方才一般摸到隆起的腫塊,不由疑惑再往一旁撫去,指尖劃過時卻遇到了一顆凸起的羈絆,聽得頭頂裴衍禎突然倒抽了口涼氣,我心下疑竇,一時不知何物,便又好奇仔細地摸了摸,裴衍禎當下吐息紊亂無章,與此同時,我觸見了那小小凸起下怦然躍動的心跳,這才恍然頓悟自己的手所置之處竟是他的胸口,而那凸起竟是他心口茱萸……

  我一時大窘,慌亂抽手便要回轉起身,卻不察身後床柱正鐵麵無私硬邦邦立在那兒,當下“嘭!”地一聲直愣愣撞了上去,原想額頭定要開花,卻不料這床柱並無我料想中的硬,還帶著一股子藥味,月色再次入窗,我定睛一看竟是裴衍禎先我一步將手掌墊在了我額前。

  “妙兒,可有撞疼?快讓我看看。”裴衍禎伸手捉住我的肩膀便要將我身子扳轉過去,我一時羞惱自己方才出的糗,伸手便要將他推開,卻聽得他悶悶一聲哼,放在我肩上手當下一鬆。我不由回頭,“怎麽了?”

  但見裴衍禎略彎了身,左手捂著右手包紮的手腕處,唇色慘白。我這才發現他方才拿來墊在我額頭上的竟是那受傷的右手,一時心中一陷,疼痛非常,“是不是很痛?快讓我看看!”我低頭捧著他的手腕便要看,不想卻後背被他左手一攬,整個人登時陷入了他的懷裏。

  霎時,裴衍禎身上慣帶的淡淡墨香迎麵撲來,就是那濃烈的藥酒也遮蓋不住。

  “不疼,有你在什麽都好,你若不在,什麽靈丹妙藥也無效。”他的氣息在我耳邊潤濕吐納而過,留下一陣一陣的暖意,“妙兒,不要離開我。”

  我被他攬在胸前貼著他白玉一樣微涼的肌膚,聽見那言語之中莫名攜帶的一股淡淡哀愁,一時心中一緊,“好,我不離開。”

  “永遠不離開?”裴衍禎在我耳邊再次求證,唇瓣貼到近得不能再近,一字一字摩挲著我的耳廓吐入耳中,字字沿耳入心……

  “永遠不離開。”我承諾他,一開口,雙唇便不可避免地觸到他的胸膛,竟像是對著他的心口字字起誓……

  耳旁他長長舒了一口氣息,“現下,讓我看看你的額頭可好?”他握著我的肩膀將我從他胸口抬起,一麵伸手緩緩掠起我額前碎發,一麵輕輕揉著我的額頭,我始終垂目,隻看那月影投過紗簾的斑駁,明明隻有淡月,頰上卻似驕陽炙烤越來越燙,溫熱漸漲。

  “妙兒……”裴衍禎低低喚我。

  “嗯~”我含含糊糊應他,卻不看他。

  “妙兒……”他又喚我。

  “嗯~”我再應他,堅持專注隻瞧那月影。

  如此這般一喚一答近十遍,他不厭,我不煩,二人也不知堅持什麽,本以為他還要喚我第十一遍,不想等了半晌卻再無響聲,滿室寂靜,我一時疏忽,好奇抬頭去看他,不料這一抬頭雙唇竟一下貼到了他的唇瓣上,被他精準地攝了個正著。

  我麵上“騰”地竄起一股熱辣便要退開,卻被他的手指抬住了下巴後退不得。裴衍禎吮吻著我的唇麵,嗓間含混逸出一句“妙兒……”喑啞非常。

  “嗯~”我微微啟口本能應他,未料一張口便被他的舌尖竄了進來,一時之間攻入城門,橫掃千軍如卷席。

  月影如霜,照見了他眼中澎湃的暗湧,鋪天蓋地將我淹沒……

  不知何時前襟已開,裴衍禎修長的手正沿著我的頸側緩緩探入,指尖撫過我的鎖骨處滑上肩頭,輕輕一撥,衣裳便在他的手中輕輕巧巧地凋謝一地……上弦、調音、撫琴,行雲流水一氣嗬成,三年暌違,卻依然宛如舊日那成百上千次每一次一般嫻熟非常……

  “妙兒,你好燙~”他俯首,吻住我頸側突突跳動的脈搏,吮吸反複。

  月色忽隱,一室曖昧在漆黑的烏雲下脫籠而出,四處流散。

  他用指尖輕輕挑了挑我的胸口尖端,掃弦而過,一陣藥酒的熱辣刹時從那尖口傳遍周身,腰側一軟,登時氣力頓失,倒入了他的臂彎之中。他握了握我的胸口,指尖沿著胸口起伏溝壑處一筆一劃勾勒畫去,最後,又繞回隆起至高之點反複流連,叫我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栗。

  他卻仍不作罷,伸手繞過我的肩頭,直沿著我的脊柱不緊不慢緩緩下劃,口中低吟:“大漠孤煙直。”末了,在尾骨處輕輕打圈,“長河落日圓。”

  我麵上噌地一下火燒火燎,伸手去推他,卻被他抓住手腕,放在唇邊舔了舔手心,十根手指一根一根挨個兒吮吸過去,月色再次掙脫烏雲,照見裴衍禎低垂在我掌間的眉心,他再抬首時竟舔了舔唇角意猶未盡道:“妙,不可言……”

  言語間便抱攏住我貼了上來,一時二人交貼,他的利器瞬時長驅入內,嚴絲合縫,不留空隙。

  我一顫,再不敢看他,將臉轉向一側,卻碰見了他手上的紗布,“你的手……可打緊?”

  裴衍禎在我上方微微一笑,“妙兒憐惜我?不若……妙兒上來,何如?”

  我眉頭一皺,狠狠嗔了他一眼。裴衍禎見我被噎,仰頭開懷一笑,再次俯身時,卻埋首在我頸邊喑啞道:“開始了,妙兒……”

  好似一個宣戰的號角,一時之間金戈鐵馬踏山河,狼煙蔽日沙場震……一夜滾滾雷雨,直至東方既白,窗外竹露滴清響……
不日歸?貞烈鳥?

  我如今方才深刻領悟,男女相對,無非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如若這門一關便多半隻有一件事……床幃之事……

  那夜之後饒是澹定如我也恨不能刨個坑將自己的臉麵埋了,之後幾日,我皆避著裴衍禎,不想他卻如雨後的蘑菇汩汩冒出無處不在。

  卯時,他倚在庭廊裏看書,朝陽鍍玉麵,晨風撫發帶,從書簡之間一抬眉,喚得一聲“妙兒。”左右丫鬟便紅了臉捂嘴竊笑著退散開來;

  巳時,他在書房之中手把手教湯圓習字認典,湯圓本來有些畏懼於他,麵對他不若麵對宋席遠這個大孩子一般收放自如,然,湯圓生來喜文,裴衍禎出口成章、口吐蓮花,古往今來天文地理無所不知,引經據典娓娓道來,生生說得湯圓這小娃娃聽得入了迷,幾日下來對他崇敬親近了許多;

  酉時,他在院中毓立,負手觀日落,半湖池水映晚霞,湖底白沙微瀾;

  戌時,姨娘必會叫上他與我們一同吃晚飯,裴衍禎一般隻溫和默默夾麵前的菜,想是手上帶傷不便夾那遠處的菜,然而以他的性格斷不會說出,我看不下去不免時不時替他添些遠處的菜,隻是不知為何,如今家裏的下人們越來越駑鈍不會識眼色了,明明曉得裴衍禎手上不便,卻偏將他愛吃的豆腐、菜蔬類的放得遠遠的,一日比一日遠,早先裴衍禎麵前還能有一兩樣清淡之菜,過了兩日,一樣都沒有了,全是葷菜,倒是我麵前的菜蔬越來越多,常常一頓飯下來弄得我跟個布菜的丫頭一般不得消停,幸而湯圓吃飯還算乖,除卻魚,倒不用我操心。

  亥時,小姨娘定會吩咐小廝去裴衍禎房中給他上藥,隻是小姨娘恐是一心惦記著牌局,安排下去的小廝不是阿四便是小九,都是家裏手腳最粗笨平素大大咧咧的小廝,我勞碌菩薩心放心不下,親自去督促,果然,不是阿四弄翻了藥酒,就是小九一雙糙繭子手不管輕重就往裴衍禎背上送,隻得打發了他們,我親自給他上藥,然而既有前車之鑒,我總是上好藥奪命一般便急急撤離……

  這般過了五六日,倒也相安無事,宋席遠不曉得什麽緣由,再沒露過麵,想是接手了宮中錦緞之事繁忙非常。

  這日我正在後院哄湯圓與我一道看打戲,下人來報說宮裏派了個公公下來,正在前廳給裴衍禎宣讀皇上聖旨,我心下咯噔一落,將宵兒交與綠鶯便匆匆趕到了前廳,卻是人影散盡,僅餘桌上茶杯零星幾盞,一個小丫鬟正拿了托盤在收,我腦中嗡地一響,一把抓住那丫鬟的手,“裴公子呢?可是那公公將他帶走了?”

  那丫鬟冷不丁被我一抓,一時瞪大了眼睛,手上一個不穩,托盤掉落地上,茶杯一個兩個碎了一地,瓷器開花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大廳裏聽得人驚心動魄。

  “妙兒,我在這裏。”

  我猛地回頭,但見裴衍禎扶了門框站在廳門口,對我撫慰一笑,我怔怔然片刻,忽見他麵色一變,“當心腳下碎瓷!”還未明白過來時,我已三步做兩步到了他麵前,“你去哪兒了?那公公來作甚?”

  裴衍禎卻不顧手上帶傷一把將我橫抱而起,幾步走入廳內將我放入玫瑰椅中,“你腳上定紮了碎瓷,快讓我看看。”說著便一撩袍擺蹲了下來,一邊吩咐一旁丫鬟去拿銀針傷藥,一邊握了我的腳踝便要脫我的緞麵繡鞋。

  我腳踝一扭掙脫他便要起身,“那公公來作甚?”

  “妙兒莫急。”裴衍禎起身握了我的肩膀重又將我按回圈椅之中,“我方才隻是去送那公公到門口,此番來隻為皇上聽聞我廚藝尚佳,一時興起,宣我入宮燒頓禦膳要試試我的手藝,並無大事,妙兒不要著急。”裴衍禎說得雲淡風輕,一麵褪了我的鞋將我的腳托在掌心,拿過丫鬟拿來的銀針專心致誌挑那腳底碎瓷片。

  “入宮?”我咬著唇皺了皺眉,“何時?”

  “明日出發,不日便歸。”裴衍禎隻專注在我腳上,頭都未曾抬,口中語氣聽著似乎並未將入宮之事放在心上。

  見他如此從容,我心下稍寬,“當真不日?”

  “自然。不日便歸。”裴衍禎抬頭望著我,雙目清冽如泉。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其實這些日子並非是他無處不在……作祟的,隻是我自己的心而已……一個人一旦入了你的眼,進了你的心,心中有他,便處處是他……

  我伸手撫上裴衍禎凝神的眉,“衍禎,記住你答應過我的話。”一麵解下頸項上所掛的骨雕梅花小鹿與他戴上,“我幼年時曾患重病,幾不保命,幾個把脈大夫都歎息搖頭,私下裏叫我爹給我預備後事,我娘不信,日夜看護我,還給我掛上了這梅花鹿護命避邪,不想之後數日我竟無藥自愈。今日我將這護身符與你,盼得你能逢凶化吉,平安歸來。我在這裏,等著你……”

  “妙兒~”裴衍禎起身將我納入懷中,“我答應你,平安歸來!” ……

  第二日,裴衍禎臨上路時再三叮囑我腳上傷口須按時上藥,又與我道裴家二老十分想念宵兒,問我可否將宵兒送到裴家小住幾日,我當下便允了,待他出發後便讓下人們將宵兒送去裴家,裴家二老一時歡欣非常。

  過了三、四日,想是我腳傷發了炎,不想夜半竟渾身發熱起了高燒,家中的私人郎中前一陣子因病過去了,一時還未定個新的郎中,小廝便上城中醫館裏急急拍門喚了個臨時大夫來,那大夫年紀不大,約摸隻有十七八歲的模樣,醫術倒還好,一劑藥下去,第二日清晨高熱便退散幹淨。

  我去了燒,一時身上清爽,睡得迷迷澄澄之際,察覺有人摸我腕上脈絡,便忽忽悠悠睜開眼來,但見昨日那小郎中正坐在凳子上與我把脈,綠鶯站在一旁看著,見我醒了,便道:“小姐,你醒了?二夫人不放心,讓郎中再來複診順帶給你開些藥調劑調劑身子骨。”

  我點了點頭,一抬眼不小心倒瞧見窗前掛的那銅架子,大鷯哥在上麵走來走去,不時歪了腦袋張張嘴,似乎想說話,卻又丁點聲音全無,我這才想起它已安靜了有些時日,似乎安靜得過了些,該不會是嗓子得了什麽毛病?遂讓那大夫也給那鳥瞧上一瞧。

  那小大夫倒還盡職,將大鷯哥的身子按住,扒開它的嘴瞧了半晌,與我道:“不礙事,隻是失身了。”

  “失身?!”綠鶯口無遮攔瞪大了眼脫口便重複了一遍。

  “對,失身了。”那小大夫麵無表情地淡定肯定道。

  我默默看著那鷯哥,回憶了一遍家裏是否有其它鳥兒雀兒什麽的闖入過我的屋子,卻實在記不起來……

  時至今日,我才曉得這鷯哥的神奇之處,都道人有三貞九烈,不想這鳥兒亦有貞操氣節,總是聽聞有烈女以死捍貞潔,今日始見鷯哥以沉默哀悼逝去的貞操,真乃烈鳥一隻!

  隻是,它一隻公鳥怎地好端端便失身了呢?我未免疑惑。

  “你們似不似喂它呲了什磨辣子呲過頭了,嗓子都似腫的,偶也一並開個親涼的方子,煎了藥灌嘖它呲,兩天因該就好了。”言畢,那大夫埋頭便唰唰唰寫起了藥方。

  我抬頭望了望帳子頂,一時無語默然,頓悟……

  這小郎中定是南麵哪個小城裏來的人,口音甚重,“似”與“是”不分,“呲”與“吃不分”,“因”與“應”不分,“我”與“偶”不分,照如此推斷……那個“失身”怕不應是“失聲” ……

  倒委實冤屈了這鷯哥。

  那大夫顯然沒有意識到這大鷯哥的貞操如何因著他跌宕起伏了一把,寫好藥方後,淡定固我地對我道:“小姐現在騷已全退,隻是腳上花炎還需將養將養,偶寫副方子給你,煎服,約摸三天就能好了。”低頭唰唰唰又寫了個方子。

  再抬頭時,突然想起什麽,滿麵肅穆一本正經道:“藏言道‘多子多胡’,避子藥多桑身,壞肝損腎,不宜多服。”

  “大夫說的什麽?”我一時聽的懵懂,全然沒聽明白他這口帶腔之音說的是什麽。綠鶯也朦朦然,一臉疑惑。

  那小郎中皺了皺眉,想了想,勉為其難地擼順了舌頭,一個字一個字生硬吃力道:“小姐可是曾常年服食避子之藥?此類藥多傷身子,壞肝損腎,還是莫要多吃的好。”

  他不擼順舌頭還好,這般一擼直,我更加不知所以然,懵懂半晌,應他:“從不曾服食過。”

  那大夫搖了搖頭,一言不發收拾藥箱起身,麵無表情道:“我言盡於此,聽與不聽便是小姐自己個人之事。”

  我一時默然,心中疑竇叢生……

  信?不信?
半遮麵?沉水香?

  那鷯哥被灌了幾次藥後,果然嗓子複原,歡實地蹦上跳下,口中念念叨叨,恨不能將前陣子失身所憋屈的話一日全補回來,從早說到晚。一會兒念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詩,一會兒說些荒誕不經的情話,一會兒又哼唧些零散跑調的小曲,總之就是不肯消停。

  起先家裏姨娘和丫鬟仆從們瞧它好玩還圍著逗逗它,後來發現這鷯哥話癆之勢堪比山洪破堤,嘩嘩傾倒不見收,它說得不累,聽的人倒累了,大家便一個兩個也都散了,隻剩下我一個人左右無事,將它掛在窗前,左耳聽右耳出一邊倚在床沿翻《三國誌》。

  湯圓的白貓不知從哪裏躥了出來,悄無聲息地輕巧跳上窗前案幾,聚精會神瞪圓了眼,弓起背,一步一步躡手躡腳靠近那銅架子,眼見著蓄勢待發一個虎躍便要撲向那鷯哥。

  那鷯哥倒也不閃躲,隻歪了黑壓壓的小腦袋對著那白貓咧嘴吼了一句:“喵!——”

  那貓一驚,撲到一半,直愣愣便掉了下來,摔在窗腳下,爬起來嗖地一下便逃得沒影沒蹤。

  見它兩隻這般寶器一鬧,我不妨“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不想那鷯哥學得倒快,立馬跟著也“噗嗤”了一聲,我抬頭不甚在意瞟了它一眼,便又接著低頭翻書,卻未料到這鷯哥“噗嗤”之後還有後話。

  隻聽得它道:“噗嗤,主上計策甚妙,你我二人聯手,眾人斷然始料未及,出奇必定製勝,隻待時機成熟便可殺個措手不及。”

  這又是哪裏學來的戲文?說得這麽連貫。

  我漫不經心看了看小幾一旁擺放的沙漏,綿密的白砂細如流水,不緊不慢通過那窄如虛無的漏頸,精確計算著每一時每一刻,分毫不差,不免叫人歎為觀止。

  正走神著,又聽那鷯哥後續道:“隻是,不知一朝事成之後,主上如何安排沈家?”

  沈家?我右眼一跳。

  “或抄或誅。”

  四個字,心驚肉跳。

  我一抬頭,但見那鷯哥若無其事在架子上扇了扇翅膀,低頭就著一旁水槽砸吧了兩口水,抖了抖羽毛,鳥喙上沾著的清水濺得窗下案上壓的宣紙一片狼藉。

  寂靜片刻,那鷯哥又開始滔滔不絕,隻是顛三倒四,毫無章法。

  “主上,屬下如今兩麵潛伏,可謂冒死甘當內應,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沈家鋪麵分號一百六十一處,掌河運十八條線販絲綢至六省……”

  “自然是你的。”

  “那座上之人可曾疑你?”

  “從來不曾。”

  ……

  我越聽越沉,“沈家鋪麵分號三百六十一處,掌河運十八條線販絲綢至六省”這數字一字不差,字字所指,除卻我們揚州沈家,別無二號。

  主上何人?屬下何人?修什麽道?渡什麽倉?

  “兵部、戶部、吏部……”

  “兵變之事無須你多慮……”

  “此番逼宮,成敗隻看一舉……”

  兵變?逼宮!

  我一下站起身,頭暈目眩,書卷跌落腳邊,直直砸上腳麵。這鷯哥為宋席遠所眷養,宋席遠,宋席遠……還有一人,是誰?

  小郎中說:“小姐可是曾常年服食避子之藥?此類藥多傷身子,壞肝損腎,還是莫要多吃的好。”

  皇帝陛下說:“敢問沈小姐這腹中胎兒是何人之子?”

  “沈……霄?待乘雷雨騰雲霄。好有氣勢的一個名字,嗯~?”

  宋席遠情深款款,深深一揖,道:“席遠對沈小姐可謂一見如故,再見傾心!”

  裴衍禎不疾不徐道:“古人有雲: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我如今可算得巨隱隱於廚,真正算得是塞外隱士了。”

  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宋席遠是如何得到的販茶之權,貢錦之利?九公主對裴衍禎一往情深,皇家為何不指婚?裴衍禎為何娶我?……

  不!我怎麽可以懷疑他!為了我,他連性命都置之度外,我應該相信他!我怎麽可以憑一隻學舌之鳥的片麵之詞便懷疑他、否定他?

  怎麽可以?!

  我必須做些什麽派遣自己心中蔓延喧囂的疑慮。“備馬車,去裴府。”我一路疾疾穿過廊亭前院,一麵叫上綠鶯火速去安排,“我們這便去接孫少爺。”

  裴家大門緊閉,門楣疏朗,金絲楠木雕的門柱泰然屹立,寶相莊嚴,過去隻覺得這門柱都帶著股不染塵世的清雅書香,今日卻忽覺一股赫赫睥睨的森然威嚴之勢,我捏緊手心,定了定神,叩響門扉。

  不消一會兒,大門打開了一人寬,應門的是個麵生的家仆,身材魁梧,見著我竟恭恭敬敬地喚了聲:“沈小姐。”

  我道明來意之後便要入內,那家仆一錯身,不著痕跡擋在了我麵前,應道:“可是不巧,老太爺和老夫人帶了沈小少爺去廟裏上香,不若沈小姐改日再來。”

  我心中一沉,麵上卻隻當如常,道:“無妨,眼見日已西斜,那寺廟想來就快閉門了,我既來了,便索性進去一麵吃茶坐著等等。”

  那家仆不慍不火應道:“老太爺說了,這幾日持齋,夜裏便就近住在廟裏。恐是一時半日回不來了。”

  “哦~不知去的是哪家寺院?”我往右走了半步,希圖借著間隙看看內裏。卻不想那家仆眼疾手快地將那門扇又稍稍關上些許,似不經意,卻恰恰遮住了我的視線。

  “主子們的事,小的不敢過問。去的哪家寺廟實是不知。”那家仆一彎身,答的謙卑,滴水不漏。

  “如此,我便改日再來。”我笑了笑,轉身走回馬車旁。

  綠鶯扶著我上了車,掩好車簾,窗外,殘陽如血,遠山如刃,一刀一刀將落日割入山坳之中。

  “小姐,你怎麽一直發抖?可是著涼了?”綠鶯扶著我的手,伸手便要來探我的額頭。

  “沒什麽。”我避開她探來的手。確實沒有什麽,裴家大門外,我隻是嗅見了一縷淡淡的熏香,這熏香也並沒有什麽,隻不過是上好的沉水香,沉水香也並沒有什麽,隻是帶了些許的伽南香氣。

  普天下,我隻知一人喜好將沉水香和伽南香配著用,此人便是裴老夫人……裴家雙親根本就不曾外出!

  宵兒,我的宵兒……

  我不能抑製地瑟瑟發抖,那些猶在耳畔的細語呢喃,恍惚蕩漾宛如夢境,那些曾經的滿目豔李桃爭芳,眨眼,卻原是塋塋白骨堆砌如山,水腐枝敗,毒葳蕤,三九冰霄凜冽撲麵,一隻無形的手拉住我的腳踝,不費吹灰之力,便讓人跌入無底深淵,腳下一空,萬劫不複。

  還有一人,是誰?

  我握了握手心,寒濕一片,周遭寂靜無聲。

  再回神時,我已返至家中坐在幾案前,四下無人,泣血殘陽映著窗下的牡丹枝丫交錯,斑駁縱橫的影子投在窗紙之上,宛若猙獰食人的怪獸。一杆紫毫筆在手中怎麽握都握不牢,墨水濺得一張紙到處都是,提筆落字,卻筆尖無力,腦中空白一片,筆畫散落不成整字,墨漬在紙麵暈得一團一團,狼籍非常。我一把揭開貔貅鎮紙,將紙揉成一團丟棄一旁,再寫,手卻仍舊是抖,將紙扯了揉了丟開,再寫……反反複複十餘遍,終是寫下了四個字——遽變!勿歸!

  將紙條塞入竹哨之中包嚴實,我從後院鴿棚裏挑了一隻壯碩的信鴿,把竹哨綁上它的腿,當下放飛。

  幸得爹爹前日帶了沈世往吐蕃販絲……如今,逃得一個是一個。

  我站在鴿棚邊上,抬頭望了望天,最後一點斜陽已被饕餮蠶食而盡,天色黯沉,似一捧燒成灰燼的煙,霧靄重重遮蔽,看不盡九重天闕上何人居高而掌,唯有那信鴿振翅紮入雲霄,越飛越遠,直到再也看不見……

  真的,是你嗎?

  真的,是你們嗎?
六王爺?甕中鱉?

  當夜,我讓小姨娘帶上小弟弟沈在回娘家探親,小姨娘睡得迷迷澄澄,被護院簇擁著走到將近院門時才猛地清醒,回頭就問我:“娘家?這黑燈瞎火的回什麽娘家啊?妙兒,你這是折騰什麽?”

  我心裏又急又亂,沒有頭緒,一時也不知如何對姨娘解釋清楚,隻曉得趁人不備將家裏人一撥一撥分批運走方是正事。

  “現下說不清楚,等你回來我再與你細細道明。”我敷衍應她,一邊拉上沈在的手,一邊給護院使了個眼色,那為首護院二話不說便簇擁著不明所以的小姨娘出門去。

  老管家得了我的囑咐,爬起來悉悉嗦嗦摸了鑰匙將銅鎖打開,拉開後門門閂,緊實的紅木門板“吱呀”一聲應聲大開,沉重喑啞的木聲回蕩在寂寥的夜色中,莫名地叫人心口一抓。

  門外,一片通紅刺目,我本能地抬起手背遮了一下眼,指間縫隙裏,是一長列全副武裝披堅執銳之兵士,每人手上擎了一柄灼灼燃燒的火把,不言不語,悄無聲息地將沈家從山牆外圍了個嚴嚴實實,為首一人正是裴衍禎那功夫了得的萬能隨從——展越。

  我慢慢放下手,分開不明所以的眾人走到門檻前,“展捕頭這是來拿誰?”

  展越一抱拳,一如既往地言簡意賅,“誰也不拿,六王爺舉事得成,特命屬下護衛沈小姐一家。”

  “六王爺?”如若我沒記錯,皇帝陛下的兄弟個頂個兒地命薄福淺,有繈褓之中便染病登天的,有孩提之年貪玩從樹上掉下來直接摔到閻王殿裏去的,更有還未出世便隨親娘一起去西天極樂修行的,零零總總,最後唯有當今聖上一根獨苗苗金燦燦地活了下來。六王?卻是哪裏戳出來的?

  “是,六王爺。”展越麵色不變,稍稍一停,無甚表情道:“我家裴公子。”

  四周寂寂無聲,唯有火把燃燒偶或爆出一兩聲微弱的“嗶啵”之音,熊熊炬火映紅了半邊夜空,我的心底卻如初春的溪水,摻了一片一片的碎冰渣子,流動地極緩極緩,近乎凝滯不前。

  裴衍禎……果然是皇室血統!

  突然,身旁小姨娘倒吸了口氣,“你是說裴公子是六王爺?!他……他舉事了?!我的個天哪!舉事……那不就是……不就是……”

  展越看了眼小姨娘,再看了看護院擁著的沈在,蹙著眉尖轉向我,“夜深人靜,不知沈小姐要和沈姨娘小公子去哪裏?”

  “小姨娘娘家有事,要帶小在回去,煩請展捕頭放行。”我看了看展越身後木雕泥塑的重重鎧甲之兵。

  “屬下得六王爺囑咐,如今朝野變動,沈小姐乃王爺至親至厚之人,此非常時期四處皆有逆黨餘孽流竄心存不甘垂死掙紮,恐對沈家之人不利,特派屬下帶人守衛沈宅,此期間,還是莫要外出的好。”一派說辭冠冕堂皇,但聽得這展越口中說得客氣,身姿卻如鐵塔般巋然不動,帶著不容違抗的戒嚴,手中下意識地握了握劍柄。

  “如此,倒多謝六王爺。隻是,今日若我非要出這個門呢?”我伸手摸了摸門框,抬腳便要踏出門檻。

  眼角寒光一閃,但見一隻背翅油光發亮的蟑螂被一柄冷劍直直釘在門檻正中央,劍身猶在嗡嗡震動,那蟑螂卻連掙紮都未來得及便一命嗚呼,離我腳邊不過寸許。再看展越腰側僅餘劍鞘,手中長劍已不見,顯然這門檻上的凶器便是他眨眼擲出的。其後兵士皆隨之握了握劍柄。

  我身後的護院往前走了兩步,將我掩在身後。

  “沈小姐莫要一意孤行。六王爺皆是為了沈家人好。”展越上前兩步,輕鬆收回長劍,劍身入鞘,鐵器瞬間摩擦聲銳利地刺耳。

  這便是殺雞儆猴?我的心直直落入阿鼻地獄之中,或抄或誅,或抄或誅,或抄或誅,或抄或誅……四個字咒語一般來回逡巡在腦中,崆崆作響萬劫不複。

  我笑了笑,“百步穿楊,展護衛好身手!隻是不知這‘非常時期’究竟有多長?”

  “不長,待到王爺親自歸來迎娶沈小姐前往京城之日便可。”展越說得輕巧。

  “哦?王爺可有說何日?”我望著天際無邊沉黑問他。

  “王爺說了,不日便歸。”

  好一個“不日便歸”!

  “既然王爺這般苦心,我也不便違逆,隻是我不出府,可請得賓客入府中來?”

  “沈小姐欲請何人?”

  “天一閣宋席遠宋三公子。”

  展越本低眉垂目,此刻卻審慎一抬頭,“宋公子不在揚州城中。怕是不能上沈府作客。”

  “如此,便算了。”我回身揮了揮手,“老楊,閉門。大家都回去歇息吧。”

  宋席遠一個經商之人不在揚州城……展越一個逼宮王爺的貼心護衛怎地如此清楚?實情再明晰不過……裴衍禎,宋席遠,我這過河的橋你二人踏得可穩當?

  我一直以為皇帝對裴衍禎的忌憚不過是因為裴家奸臣輩出,恐裴衍禎不甚也作了奸臣賊子,如今看來,全然不是,想來皇帝早便對他的身份起了疑心,故而三番四次試探於他。而這雙麵埋伏之人,怕不就是宋席遠了……

  明奪妻兒,暗通謀逆;名為保護,實為軟禁;明娶王妃,暗誅沈家。這戲唱得真真叫好!細一想倒也不對,真正在台上蹦躂的皮影人偶僅我一人而已,或許還要加上個被算計了的皇上,他二人不過是屏風後操控的手罷了,從頭至尾,從未入戲。

  不日當歸?裴衍禎畫了一個又一個的餅,遙遙掛著,是我自己癡傻,方才將那餅看成了月。此時回想,我沈妙無才無德,唯有的便是那金雕玉塑的沈家大小姐做招牌幌子。當年宋席遠莫名娶我,怕不就是裴衍禎指使,唯恐沈家錢財旁落了。

  不知為何,心中悲極倒生出一種別樣的輕,隻想笑,卻再也彎不上嘴角。

  如今逼宮已成,隻看六王爺不日黃袍加身下旨抄沈家來個甕中捉鱉。
風水灶?鏡中花?

  沈宅被團團箍成了個金剛不壞的鐵桶,傳說中“不日便歸”的六王爺依舊在傳說之中飄著,至今還未飄回揚州。據展越的說法是,如今一朝朝廷變動,六王爺須得在京中多駐些時日安撫大小官員,之後才能來揚州迎娶王妃。換言之,六王爺須得先收拾完朝廷裏膽敢不服的逆黨,再回揚州收拾富得流油的沈家。

  幸得家裏人尚且都能自得其樂,即使出不了門,也能打發光陰,姨娘們在屋裏搓牌搓得昏天黑地晝夜不分,我跟著家養的戲班子拿捏著學些唱腔招式亦能自得。隻是苦煞了兩個人。

  首當其衝便是灶屋裏負責燒菜的大師傅,過去沈家上下百來口人皆仰仗他一柄勺子喂活,頗有幾分舍我其誰的德高望重,自從多才多藝的六王爺上我家玩票炒了幾天菜後,這大師傅便淪為打下手的買辦,雖然品階降了,但買辦之職頗有些油水,算得明降暗升,故而心裏倒也平和。現今好容易又重新戴回大廚的帽子重掌鍋鏟,不想沈家又被士兵們給圈了,裏麵活著的出不去,外麵活著的進不來,這活著的不單包括人、鳥、蟲、蟻、獸,還包括雞鴨魚肉、蘿卜土豆,但凡生的都入不了沈家大門。每日菜飯皆由展護衛從城裏酒樓訂了再親自率領一幫子硬邦邦的兵士送進來。

  如此一來,大師傅可算徹底賦閑了,見天擱在灶廚裏閑置成了個擺設。這叫大師傅十分憂愁,唯恐過不了幾日便被驅出沈門回家吃老本,故而連續兩日來找我訴憂慮。我客客氣氣地寬慰他沈家絕對不會趕他回蒙疆老家放羊,且允諾他薪餉一文不少,大師傅得了我的保證歡天喜地回灶間繼續當擺設。

  我如今算是瞧出門道了,這世上沒有什麽不可能的事,隻有想不到的事,驚喜無處不在。眼光要放長遠些,誰都不能得罪,尤其是掌勺大廚,不說別的,且看當今的六王爺便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十幾日前裴衍禎尚且在我家灶間裏燒菜,轉眼便搖身一變問鼎王爺寶座,可見沈家灶頭上的風水甚好,運道甚旺。英雄不問出處,指不定將來這大師傅也能變成個統帥大將軍也未可知。

  普天下,唯前夫與廚子難養也。萬萬開罪不得。

  除卻這大師傅外,家中還有一人焦慮非常,便是小弟弟沈在。我爹爹不大約束孩子,姨娘們更是對兩個弟弟放任自由,換言之,沈在好比一匹放養慣了的小驢子,如今一朝被關在門內圈養起來,自然十分憋屈,悶得恨不能撓牆刨蹄子踩著門口白板一樣碼成一排的侍衛衝出去。

  被禁第一日,沈在妄圖翻牆溜出去,結果當下便被火眼晶睛的展越給捉了個現行,灰溜溜提了回來。隔了一日,沈在又潛入後院水塘裏,異想天開試圖通過這水塘子與外邊河道相通的一個水眼鑽出去,不想,剛滑出水眼浮出水麵還未來得及吸上一口氣,便被那小河道一旁駐守的兩溜士兵給嚇得一口氣憋了回去。至此,沈在徹底可算是曉得了六王爺對沈家保護得有多嚴實,遂灰頭土臉地閨居院中逗貓玩兒,逗得那貓都煩他了,見著沈在便繞道跑。

  見沈在不再鬧騰,我也寬了些心,夜裏,我坐在床畔對鏡拆頭花,窗外月色正好,屋中不點燈也瞧得明晰,不想一抬頭卻愕然瞧見鏡中一池荷花倒映,洋洋灑灑鋪陳滿鏡,成片成片的澄粉綠梗無墨自渲染,若有似無的荷香從鏡中逃逸四散無處不在,原來,竟是窗外池塘荷花一夜盛放。見著這鏡花水月的景致,不知為何,我突然心情大好,心下琢磨著或許今日不會再失眠也未可知,當下便躊躇滿誌地脫鞋上了床醞釀睡意。

  隱隱聽得一聲撲通水響,並不真切,我看了眼窗外,又繼續醞釀,正撩起了幾分瞌睡,窗外卻兀地炸出尖細一喊:“不好了,二少爺溺水了!”

  我騰地從床上坐起,套了件衣裳便往院中趕。待站至塘邊,已見家裏護院撈了沈在劃水向岸邊來,各屋姨娘紛亂從四麵聚集,小姨娘更是披發跣足跪倒在岸邊,倉惶便要去奪護院臂彎中綿軟如柳麵色煞白的沈在,我趕忙上前攔住小姨娘,讓護院將沈在胸肺中所嗆積水給壓出來。

  原來,沈在終是坐不住,十一歲的少年郎正是好動非常,夜裏忽見滿池荷花怒放便想攀折一枝孝敬他娘,挑來挑去挑中了離岸較遠的一朵,本以為一手勾了廊柱子一手去摘定是手到擒來,不曾想,腳下青苔一滑便掉到了水裏,雖平日裏上樹入水無所不能,然此刻突發乃始料未及,便一時慌了手腳,加之滿池泥淖攪動嗆入口鼻,更是手忙腳亂,幸而丫鬟路過瞧見了大喊出聲。

  家中這般響動自然驚動了院外護衛,我當下便托展越去尋個大夫來給沈在瞧瞧。展越似是皺眉猶豫了片刻,見小姨娘抱著白唰唰的沈在落淚,終是應承了,速度倒也快,一會兒便有個老醫者登門來,捏著小胡子給沈在把了把脈,道:“無大礙,開副驅寒氣的方子,一日三次煎服,吃上兩日便可。”我亦寬慰小姨娘,“姨娘莫慌,這溺水之事我有經驗,隻要積水清出,包管小在明日一早又是生龍活虎。”得了那老大夫和我的話,姨娘方才抹了抹淚稍稍寬心。

  誰也料不到,這支初放的菡萏隻是一個開端,荷花的花期不短卻也不見得有多長,然而,滿池芙蕖尚未開敗,沈家卻已是另一番天翻地覆的景致。

  沈在落水第二日便起了燒,大夫開了退燒藥煎服後,燒是退了卻又落下了個咳嗽的毛病,開始隻是偶或咳一咳,沈在頂頂膩味瞧郎中灌藥,家裏人也未曾在意,故而也沒有叫大夫,幾日下來沈在麵色倒比往日要好,總是兩頰緋紅唇瓣赤朱,隻是老說累,不及往日活潑好動,飯量也漸小了。小姨娘正嫌他皮實鬧騰,聽他道累便隻管叫他去歇息。

  時日一長,我和幾個姨娘也開始有些微咳,身上總像瞌睡蟲上身一般有股揮之不去的倦乏感,睡了也不見解乏。日日午後一陣陣潮水般地發熱,手心腳心也是發燙,姨娘們抱怨今年夏天太熱,我卻總疑心自己是發燒了,綠鶯與我貼了貼額頭,卻又並未見真正起燒,遂作罷。

  如今喚郎中不比往日便當,總要通過那展越,而這展大侍衛定是得了他家六王爺的耳提麵命不能讓沈家人與外人有任何接觸,故而總是一副懷疑探究的樣子,上回小在起燒,他是親自摸過小在額頭確認燙得可以煮蛋以後,方才去請的大夫,郎中問診時,陣仗更是了得,床邊整整圍了一圈鐵甲侍衛,手按刀柄,防賊一般盯著屋內人的一舉一動,尤其是那郎中,這般陣仗實是叫人無福消受。故而,家裏人如今雖然犯些咳嗽也不願勞煩門口那些白板請大夫。而且,有些小病並未真要瞧大夫喝藥才能好,往往拖一拖便也沒了蹤影。

  一家人此起彼伏地咳著,拖著拖著一直拖到連送飯的侍衛都瞧不下去,轉告了展越,這才請了個大夫來瞧病,那大夫一瞧沈在的麵色當即臉色便哐鐺一下跌了下來,待把完脈更是一臉憂患,似乎不放心,複又把了幾遍脈,方才神情凝重地確診:“小公子這是得了肺癆之症。”

  屋外瀲灩晴空,屋內五雷炸響震耳欲聾,一時間,天地顏色驟變。小姨娘扶著床柱晃了晃,“肺癆……”

  我木愣愣瞧著那郎中,轉頭問展越:“你從哪裏請來這跑江湖的赤腳庸醫?”

  那庸醫卻將我的話當耳旁風,隻皺眉環視了一圈,“幾位夫人並小姐亦需把把脈象。”

  展越似乎也被這劈頭蓋臉兩句話給砸暈了,隻怔怔死盯著那大夫,麵色發沉。

  一夜之中,展越幾乎跑遍了揚州城中所有醫館,知名的、市井的,名醫、庸醫一概請入了沈宅,挨個兒瞧下來,定論隻有一個——沈家小公子染了肺癆,幾個姨娘並小姐亦染了肺癆。

  從這些郎中大夫或含蓄或委婉或直白或絮叨的掂量陳述中,我曉得了一件事——病入膏肓,回天乏力,唯有備好棺材後事,坐等死光光。

  不曉得昏天黑地過了多少日子,或許很長,長得像六王爺口中的“不日”一般長,或許極短,短得像宋席遠同我的露水姻緣一般短。我隻知道如今不畏黑夜,隻恐日出,每日太陽一升起,便有下人來報喪。

  第一日,小在去了。第二日,小姨娘去了。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幾位姨娘舍不得小姨娘一人在地下一缺三找不到牌搭子,也相繼去了……快得叫人來不及悲傷,沒有真切感。

  棺木家中早便備好的,一等一的金絲楠木,沈家的墓穴也是早便挖好的,很大很大,早年我娘過去時,我爹爹曾帶我入陵看過,高穹寒底,沈家曆代棺木皆葬於其內,爹爹說過:“沈家人生同屋,死同穴。”

  我披麻戴孝卻不能為弟弟和姨娘們哭喪送別,隻能氣若遊絲地躺在床榻上半醒半夢,夢裏光怪陸離,偶或醒來,每次睜眼,瞧見的皆是不同的大夫,綠鶯總是立在一旁默默垂淚無語,展越若見我清醒,往往見縫插針翻來覆去隻有一句話:“沈小姐再撐一撐,六王爺馬上就回來了!”

  我未免疑惑,“不日”和“馬上”有什麽區別嗎?
祭頭七?子之父?

  “妙妙姐,你幫我紮風箏好不好?你幫我紮風箏,我就去摘樹上的銀杏果給你。”小弟弟撅著圓潤潤的嘴站在月洞門邊,手裏拿著零零散散的竹簽和七彩的紙,滿眼期盼,被點亮的星星一般叫人不能拒絕。
  
  身後園中小姨娘卻伸手召喚:“來來來,妙兒,你幫小姨娘摸牌,她們都說不會打麻將的人手氣好。我今日連輸了三輪,你來替我轉轉運。”
  
  我站在園中一時左右為難,急得一身汗津津,一滴汗似乎還順著睫毛落進了眼眶裏,我抬手去揉,揉了半晌睜開眼,卻哪裏還有小在,更莫說小姨娘,入眼的是一簾紗帳,一刀日頭斜斜射進屋來,穿過帳子照得我渾身發熱,原來是做夢了。
  
  我擦了擦頸上的虛汗,揭開薄被,一旁綠鶯見我動作,趕忙撩了帳子掛起來,“小姐醒了?”一邊就要伸手來扶我,我衝她擺擺手,自己坐了起來。
  
  看了看窗外,日頭高懸,估摸著應是晌午時分,今日一覺醒來倒覺著有幾分神清氣爽通體舒泰,這是多日不曾有過的,一時間心情也跟著一並好了起來,過去喝藥我總要討價還價喝一半倒一半,現下綠鶯端來的藥湯我眼也不眨便囫圇咽了下去,近日裏天天灌這些又黑又苦的藥汁,灌得我如今口味重得很,喝水喝茶倒嫌滋味太淡不能適應。
  
  綠鶯這丫頭一雙好好的眼如今腫得核桃一般,殷殷盯著我看,“小姐身上覺得可還好?有沒有什麽想吃的?”
  
  “這麽大碗藥吞下去哪還吃得下其他東西?你陪我到院子裏走走吧。”我擱了空藥碗,披衣起身,一麵為自己說了這麽長一句話居然中間不帶一次咳嗽而滿足不已,轉頭問綠鶯,“今日不曉得初幾了?”
  
  “今日初九。”綠鶯怕是日子也過糊塗了,偏頭想了好久方才回道。
  
  初九?我一怔,小姨娘已去了七日了嗎?
  
  “今日可是小姨娘頭七?”
  
  “正是。”綠鶯一麵不管不顧又給我添了件衣裳,一麵給我拍背順氣,“小姐,你如今身子弱,還是莫要出屋吹風的好。”語氣之中隱憂連連。
  
  如此說來昨日小在祭頭七我竟給睡過去了?!忽然之間,胸臆中一股濁氣湧上,忍不住便爆出一串劇咳,止也止不住,信手拿了袖中帕子捂嘴卻也擋不住那洶湧的咳嗽聲,再拿下時,帕子上自是照舊又多了兩三朵紅梅。
  
  “小姨娘頭七,我怎麽能在屋裏窩著?”我好容易緩過那陣子咳,不滿地瞪了綠鶯一眼,推門便出了屋子。
  
  一路上,綠鶯非要攙著我的臂彎,一有風來便伸手捂住我的額頭,一臉唯恐我磕著絆著的小心模樣,叫我看著十分揪心,雖然我腳下是有些浮,膝蓋有點軟,但還不至於嬌弱到跟片紙人似地。我搡開她的手,自己扶了牆沿一點一點挪到了小姨娘院子裏。
  
  即便如今我們一家人快死絕了,仆從丫鬟們倒還有良心不敢造次,院子裏,過去伺候過小姨娘的下人們皆披了白,滿院滿堂地跪著燒紙給小姨娘祭頭七,香燭酒茶也都擺得妥妥當當。見著我皆規規矩矩地趕忙喚了聲“大小姐”,更有伶俐的丫頭見我拾了院裏一張石凳子要落座便趕忙從屋子裏搬了張蒲藤軟椅給我。
  
  我倚在藤椅上,一麵緩氣兒一麵指揮仆從們,“你們隻管燒你們的,我先緩緩,一會兒……咳咳咳……一會兒再同你們一塊燒。”
  
  下人們得了我的囑咐便又分頭燒得熱火朝天。我瞧著有紙錢、紙人、紙床、紙屋、紙花、紙車……應有盡有,隻是數來數去唯獨缺了樣小姨娘最喜歡的物什。
  
  小姨娘是異族人,究竟是哪個族的我卻始終記不大清,左右不是鮮卑族的便是蒙族的,是當年爹爹做生意半道上給娶回來的,爹爹粗枝大葉,而異族禮儀也甚開放,不像我們這裏一般窮講究,遂,小姨娘是過了門後爹爹才給小姨娘娘家補下的聘禮,當時爹爹列了長長一串禮單交與小姨娘過目,然而,小姨娘雖然漢話說得尚好,那漢字卻是不識得幾個,看得頭大如鬥,最後幹脆將那禮單摜在一邊自己提筆寫了幾樣彩禮。
  
  爹爹看了小姨娘的禮單後,亦是頭大如鬥,“這牛羊倒是不成問題,這……這‘馬各馬它’卻是什麽?……若是汗血寶馬倒是容易得,隻這‘馬各馬它’不曉得是什麽名駒,何方盛產,卻要我上哪裏尋覓?”
  
  一時在場之人包括小姨娘一時麵露錯愕。之後一番頗費周折解釋,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馬各馬它’壓根不是什麽寶馬名駒,不過是駱駝而已。彼時,家裏人方才曉得小姨娘真真地道是大漠上來的,那字寫得就和黃沙戈壁一般寬廣,但凡碰著左右上下分隔的字必定會被小姨娘拆寫得五馬分屍,辨識不能。之後其他幾位姨娘和小姨娘熟識後還常拿這馬各馬它之事打趣於她。
  
  爹爹按著小姨娘的禮單讓人去備禮,據說當時讓人買了整整一支駱駝隊送出去,小姨娘娘家人也慷慨,陪嫁之物盡是大漠珍奇,連我家現今成擺設的大廚子都是小姨娘的陪嫁之物。
  
  當年小姨娘初到揚州時頗不能適應,大漠之中放眼望去不是黃沙就是駱駝,而揚州城中放眼望去不是煙雨便是輕舟,全然顛覆了小姨娘的人生觀,在小姨娘眼中再沒有比駱駝更憨實、更高貴、更可靠的牲畜了,不尥蹶子不鬧脾氣兼之吃苦耐勞,小姨娘多年的心願便是能在濕漉漉的揚州城裏養出一隻駱駝,不想終未遂願。
  
  那年我初嫁宋家,宋席遠往我們家送了不少禮,送禮之竅門不在貴重,全看能不能送到人的心坎上,宋席遠這麽個八麵玲瓏的人精自然深諳此道,托人從塞外幾經周折不曉得用了什麽方兒竟然弄了隻活生生的駱駝崽子運到揚州送給小姨娘,小姨娘當時樂得直在我麵前將宋席遠誇成朵花。
  
  當時我還不屑,如今看來,宋席遠非但是朵花,簡直是朵奇葩。一邊應承著皇上,一邊配合著裴衍禎,將我們沈家和天家玩弄於股掌之間,實乃棟梁之材。
  
  當然,最終那隻駱駝崽子被揚州的黃梅天給潮死了,叫小姨娘傷心了好一陣子,原本以為來日方長自然可再弄隻駱駝,不成想如今竟叫小姨娘抱憾而終,是我做女兒的不孝。
  
  思及此,我又是一陣大咳,咳過後便讓人去喚展越,一麵眯了眼預備閉目養神,才剛閉起眼睛便覺眼前影子一暗,睜眼一看卻是那展大護衛已立在我麵前,一臉審慎小心地觀察我的氣色,許是見我氣色尚好,幾分放心道:“沈小姐今日精神見大好。”
  
  我漫不經心地眯眼看了看他,答道:“嗯,應該是回光返照吧。”
  
  展越一時僵在那裏,魂飛魄散了好一會兒方才回神急道:“沈小姐莫要說這喪氣話,屬下這便去請大夫。”
  
  “不必了。”我擺了擺手,“你我皆明白這癆病是個必死之症,瞧多少大夫都一樣。我今日叫你來是想托你替我尋那宋家的陳伯來,我有事要囑托他。”
  
  展越眉頭輕皺,“沈小姐如若有事囑托展越也是一樣的。”
  
  我心下一嗤,難道這六王爺的大護衛還以為我要交代我娘陸家家財所歸何處不成?回他道:“囑托你卻是沒用的,我不過是想托陳伯給我小娘弄隻駱駝來殉葬,莫非展侍衛連我這臨終的丁點微薄盡孝之心都要阻攔?”
  
  展越頗是躊躇了片刻,最後許是琢磨著總歸他家王爺和宋席遠是一個戰壕裏趴著再貼心不過的夥伴,讓那宋席遠的忠仆與我見麵應該出不了什麽差池,遂勉為其難應承了。
  
  不出半個時辰陳伯便站在了我麵前,此時,我已回房中,正倦怠半倚在軟榻上。許是我這些日子瞧棺材瞧多了,今日見著陳伯那木訥的棺材臉倒生出幾分親切之意,遂對著他長篇大論說起我對陪葬駱駝的要求。品種、毛色、產地、大小,每一樣我皆按著小姨娘的喜好交待得清清楚楚。
  
  說到最後口幹舌燥,又開始咳嗽,此番一咳倒似翻江倒海要將五髒六腑皆咳出來方才罷休一般,最後竟生生咳出一大口血來,濺在帕子上染紅了半麵絹。綠鶯驚慌失措地拿了帕子慘白著臉奔出門去,倉惶大呼:“快!展侍衛!快去請大夫!”
  
  聽得門外一陣兵荒馬亂,我漸漸平了氣息,端了小幾上的藥喝了兩口。
  
  陳伯麵無表情道:“沈小姐可是有什麽話要我轉與三公子?”
  
  “如今家人眼看著都去了,我也沒有可牽掛的,唯有宵兒……”我捂著心口喘了喘,“過去忌諱頗多,我本不想說,隻是現下如若我再不說怕是將來也沒機會說了……宵兒,乃是席遠的親生血脈。”
  
  陳伯頭一抬,那棺材板子的麵孔終於開裂。
  
  “你隻管將我的話轉告席遠,他信也罷,不信也罷。咳……咳……咳……我已是將去之人,唯盼得宵兒終有一日能認祖歸宗……”我啞著嗓子說到此時已是極致,一陣撕心裂肺之咳再次席卷而來,手中尚未來得及放下的半碗湯藥潑灑得到處都是,錦被、紗帳、衣襟……濡濕的藥汁成片成片……
  
  手腕一陣脫力,那藥碗便帶著殘渣啷當墜地。展越正領了郎中推門入內,見此景象滿麵驚惶急切,綠鶯哭著奔到我床前,陳伯默默看了我一眼,悄無聲息退出屋門。
  
  我閉目緩氣,任由那郎中替我把脈,隻聽著他收回手小聲對展越道:“小姐肺癆之症已入晚期,怕是再多藥石亦無用處。”忽聽得郎中尖銳拔高了聲音,“這位官爺,在下資質駑鈍,實無回天之術,官爺便是殺了在下也於事無補!”
  
  我睜開眼,但見展越一把利劍架在那郎中的脖子上,想來是急了,想用大劍逼那大夫開出一副靈丹妙藥來。我費力抬手揮了揮,“展護衛,咳……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曉得,你放了他吧,也好與我積些陰德。”
  
  綠鶯撲在我床畔哭得抽噎不止,“小姐,你莫要說這些話,你還得等老爺和大少爺回來呀!”
  
  爹爹?小世?
  
  我隻盼著他們永不再踏入沈家大門才好。
  
  “小綠,你暫且先……咳……先回避一下……我有一些……有一些話要和展侍衛說……咳……咳……”
  
  展越一把推開那郎中,屏退左右,綠鶯抽抽噎噎地一步三回首掩好房門出去了。
  
  一時之間滿屋寂寥,唯剩蠟燭細細燃燒的嗶剝之音,我掙紮著坐了起來,展越見我動作跨步上來本能地想扶我,卻又突然覺著不妥將手收了回去,垂首立在床前,隻道:“沈小姐,王爺已破平王大軍之困,正日夜兼程往揚州趕,您再等一等。”
  
  我輕飄飄地笑了笑,“我怕是等不到了。”
  
  展越抬頭急欲說什麽,卻被我搖頭截斷,“你聽我說。咳……咳……你和六王爺說,我怎樣並不要緊,但求死後能葬入沈家陵地便可。隻是宵兒……宵兒畢竟是六王爺的嫡親骨血,還請王爺善待宵兒……”
  
  人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亦想善,卻善不起來,然而比之裴宋二人所為,我算得仁善。我隻不過是撒了一個謊而已,孰真孰假已不重要。
  
  我看了一會兒火燭,繼續道:“還有我爹和我弟弟,不敢妄求王爺看在與我夫妻一場的份上,但求……咳,咳……但求王爺看在沈家大筆家財眼見著便要充入國庫的份上,放他二人一條生路……”
  
  展越撲通一下跪倒在我麵前,“請沈小姐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再等上一日也好!”
  
  我長長太息了一聲,還有誰可再等?等裴衍禎?等宋席遠?
  
  還有什麽可再等?等抄家?等滅門?抑或是等六王爺親自來誅我?
  
  我朦朦然搖了搖頭,“我等不起,等不起了……”
  
  六王爺的鳩酒我喝了許多年,卻從不自知,和著楓糖一樣的蜜語,很甜很稠,如今幡然頓悟,才知極痛極苦,拆骨掏心般痛楚……
  
  眼角之中燭火越來越暗,一點一點油盡燈枯,我呢喃著慢慢閉上了眼,一夢長覺再不醒。
  
  不醒,再也不醒,惟願夢裏別……
妙兒死?妙兒生?

  “王爺,小姐已經過去三日了,求求您讓小姐入殮下葬吧!奴婢求求您了!”
  
  “你說什麽?”
  
  “小姐已經過去了!升天了!死了!王爺,您放開小姐吧,讓奴婢為小姐擦身換壽衣!再不入殮,怕是要腐敗了!”
  
  “死了?”
  
  “是,死了!小姐已經死了!現下天氣酷熱,加之小姐又是癆病過去的,王爺就算不為小姐著想,也為自己想想,讓小姐盡早入土為安吧!”
  
  “給我掌嘴!誰再說個‘死’字,定不輕饒!”
  
  “啪、啪、啪……”
  
  “王爺……王爺,您就算……就算叫人……叫人打死奴婢……奴婢也還是……那句話……小姐活著的時候……您叫她受盡委屈……如今,如今死了卻抱著她的屍身不放,叫她屍骨難眠……不得轉世……為的是什麽啊!”
  
  “來人,拖出去!”
  
  原以為活著才有奇跡,不成想死了亦有驚悚。
  
  這年頭連死都死不成,真真是個悲摧又烏龍的世道!我不免憤世嫉俗地怨念。
  
  我原本預備照著方子喝了藥,順風順水地假死過去,再悄無聲息地在棺材裏安穩睡上三天,這會兒應該在陵墓裏一覺好夢自然醒,用小綠給我準備的起子撬開棺材蓋爬出來,活動活動筋絡,再從自己的陪葬裏找些小巧易攜又值錢的東西打包好,接下來便奔去同幾個姨娘和小在一同會合,卻不想一覺醒來竟是這等光景……
  
  生生被擺了一道!
  
  如若方才我沒聽錯,這會兒握著我手的應是剛出爐的六王爺。他竟然回來了!回來便回來,竟然還扣下了我的屍身,這可如何是好?如今藥效已過,要繼續裝屍首硬邦邦挺著委實有些艱難。我不禁後悔自己前些日子光練如何撬棺材,沒將這挺屍的功夫一並學來,現下隻能一動不動閉著眼,放緩了鼻息,一點一點盡量不讓心口起伏地吸氣吐納。
  
  “妙兒。”一隻微涼的手緩緩撫上我的臉頰,我趕忙屏住呼吸,唯恐讓他察覺出來。
  
  “妙兒,三日,你已睡了整三日,太久了……快點醒來可好?我已五日不曾闔眼,我守著你,你不醒,我便不睡。我等你,我還有好多的話要對你說。”
  
  我本三日不曾吃喝,現下一醒來又須屏著氣,憋得甚是難過,腦子裏耗子打洞一般嗡嗡鬧得慌,心跳忽快忽慢。隻盼著他的手能快些離開我的臉,我好換口氣。
  
  不想六王爺卻全然沒有打算放過我這屍首,撫過我的臉頰尚且意猶未盡,我正預備吐氣時,他的手再次附了上來,驚得我冷汗出了一背,但覺他的指尖慢慢走過我的眉尾劃向眉尖,沿著鼻梁一寸一寸往下勾畫,最後停在我的鼻尖,良久……徐徐悠悠道:
  
  “妙兒,你是不是已經醒了呢?”
  
  一句話驚得我心中一跳,但聞他言語繾綣溫和,狀似無意又似試探,似真似假,不曉得他是不是已察覺出端倪……他瞧出來了?他沒瞧出來?我反複琢磨著,心中方寸起亂,加之一口氣屏了太久,再屏下去怕是真要憋死過去了,索性豁出去吐出一口濁氣,張開雙目,豪邁道:“你有什麽話要說?說吧。”
  
  嚇死你!我就不信詐屍嚇不倒你!
  
  結果,我被嚇到了。
  
  入眼之人發絲淩亂,雙目紅腫,滿麵滄桑,一身衣裳似乎被利器劃過,開了幾道口子,猶帶幹涸的血漬,瞅著怪瘮得慌。床前跪了一大片人,烏壓壓盡是人頭,瞧不出誰是誰。
  
  這會兒聽見我開口,那跪著的人齊刷刷抬起頭來,有的麵熟有的麵生,麵熟的是我們沈家的仆從,麵生的應是六王爺的手下。此刻皆是瞠目結舌一個表情,腳下似生了根一般動也不動木在那裏,靜默了須臾,突然,一個反應快的蹦躂起來,一躥三尺高,伴隨著一聲驚呼:“不好了不好了!時辰不好!大小姐詐屍啦!”
  
  一石激起千層浪,一片人呼啦啦挨個兒驚醒,齊刷刷慘白了臉,一個個抱著頭左右奔突奪門出屋,一時之間竟險些將那門框給擠破,唯恐晚上一步便被我捉去生吞活剝拆吃入腹一般。
  
  雖然此番可算是弄巧成拙、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撒手人寰未遂,死遁之計未能得逞,然而,此情此景卻叫我瞧著十分滿意有趣,遂得意地笑了笑。
  
  剛才一團人鬧哄哄推來搡去,我瞧得眼花倒忘了辨清六王爺是不是也一並夾在裏麵被拱了出去。
  
  罷了,我現下剛剛詐屍還魂,體力尚虛,管不得這許多,尋覓些吃食才是正經事。我渾身虛軟地伸手撐了床榻,預備一點一點挪著坐起來活動活動筋骨,卻不想眼光一轉,見著床前那發絲散亂之人猶自坐於床頭。
  
  下一刻,我那一丁點尚未來得及收斂的笑意便僵在了唇邊,此人長臂一伸將我迎麵兜頭攬入懷中,呃~或許算不得是“攬”,“勒”進懷裏興許貼切些。
  
  隻覺著兩側肋骨根根收緊,胸肺之中好容易灌入的一口活氣又被他給生生擠兌了出去,一時間天旋地轉頭暈目眩,兩眼一黑,險些當下便要背過氣去。
  
  好容易卯足了勁蚊子哼哼一般開口道:“這位壯士……咳,咳,江湖日短,來日方長,有話好好說……好好說……”
  
  那人卻隻是抱著我不說話,也不撒手。
  
  我費盡最後一絲氣力動了動手指,綿軟無力地戳了戳他,“放開,你放開我……我,我快悶死了。”
  
  幸得他還沒全然變成石頭,當下便鬆開了些許縫隙,我一時得見天日,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但聽他道:“妙兒……”
  
  淡淡兩個字,卻似跋山涉水千回百轉而來。
  
  我一怔,無語相對。
  
  “妙兒,是你……”
  
  “不是我。”
  
  “你沒有死……”
  
  “我回光返照。”
  
  “照了兩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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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喜歡,謝謝! -yucheng- 給 yucheng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25/2011 postreply 05:1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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