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前夫一台戲

來源: yuqing 2011-02-07 17:17:5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9147 bytes)
本文內容已被 [ yuqing ] 在 2011-03-06 08:17:47 編輯過。如有問題,請報告版主或論壇管理刪除.

文案 :

兩隻前夫鳴翠柳,一行媒婆上青天。

男人心,海底針,撈不上,猜不透。

都說是千裏姻緣一線牽,不想,這根線牽得不牢靠,斷了,絆得我好不慘烈。再拴上一根,又斷了,斷得我隻剩下一抹渣渣。

我不由深思,究竟是這紅線太殘次,還是這月老不靠譜?

金龜婿?烏龜婿?

  私以為,沒有丈夫並不可悲,可恥的是我連奸夫都沒有一個,卻成了全揚州城貞潔女子引以為戒的反麵。

  這事委實有些愁人。

  想當年,我剛及笄那會兒,爹爹還未有丁點將我當成盆水潑出去的意願,整個揚州城遠至蘇杭一帶的才俊公子皆不管不顧蜂擁而至,上門提親的人絡繹不絕,鎮日裏車如流水馬如龍,嘈雜得連我們家大門外鎮門的兩隻石獅子都恨不能變成活的咆哮一嗓子摻合摻合。

  不過將將過去三年,卻物是人非,滄海桑田。我認為,現如今便是爹爹大張旗鼓辦個潑水節號稱要將我這盆水潑出去,恐怕也招不來水蚊子一兩隻,更莫說所謂年少才俊所謂世家公子這類眼高於頂的金龜婿。

  其實,這也怨不得他們。倒不是說我這三年呼啦啦一下子便年老色衰徐娘半老了,我雖不是很清楚怎麽個美法算作傾城之姿,然,每每攬鏡自照,竊以為我如今比三年前反而還要好看一些。當然,也斷然不是因為這三年我們沈家的家業敗落,商戶當鋪劈裏啪啦皆倒閉了,反而,爹爹的生意倒是越做越大,店鋪添了一排又一排,銀庫撐得滾滾圓。

  但是,怎麽就嚇跑了這許多公子哥兒呢?這自然是有個挺深沉的緣由。

  我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肚子,深思……

  誰也不願由“金龜婿”變成“烏龜婿”不是?人人皆喜歡現成的東西,隻是,這現成的東西若是個待墜地的奶娃娃,恐怕便避之惟恐不及了。

  我素來是個樂天向上的進取之人,坐以待斃實在不是我的風格。我既已非待字閨中的黃花閨女,自然便沒有那許多忌諱,與其悶在家中等人上門提親,倒不若結交一兩個媒婆常常出門相相親,一來打發些閑散時間,二來也好早日覓得一個慈悲寬宏的良人嫁出去。

  隻是,我名聲在外,揚州城中的公子老爺但凡聽到一個“沈”字皆畏如蛇蠍,更莫說相親。但是,冰人館裏的媒婆們手段了得通天有術,說服不來當地的公子少爺,卻另辟蹊徑將主意打到了那些初來揚州乍道的外地男子身上。

  譬如,今日這個馬公子,聽說便是從山西來的一個晉商,素慕江南女子之溫婉,想趁著在揚州做生意這個把月裏娶得一個嬌妻返鄉。

  冰人館裏的柳媒婆昨日來問我的意向,我掂量了一番,一非在朝為官,二非大富大貴,不過是個小本生意人,便應允了。今日,這馬公子就在城裏最大的酒樓富春樓裏訂了一個包間邀我前去會麵。

  現下,我二人正麵對麵坐在這個喚作雅頌閣的包間裏,柳媒婆則天花亂墜地坐於我的右手邊。

  我用餘光覷了覷這馬公子,一時頓覺眼珠子被填得滿滿當當,險些分不出一絲縫隙看清柳媒婆坐於何處。

  呃,這馬公子長得果然富態,臉圓腰圓肚子圓,總而言之,十分地珠圓玉潤……

  我低下頭緩了緩眼珠,心道,圓也好,但願他的心胸和和他的肚子一般又圓又廣博。

  我今日穿了件斜襟繡袍,花色秀雅不繁複,雖然四月有餘的身孕並不見有多少顯懷,但是,我還是讓繡娘在腰身處稍稍放寬了三吋,鼻翼以下遮著爹爹再三叮囑的出門必帶三角紗巾掩去一半臉麵。

  儼然一副戲台上女刺客的扮相。

  豈料,這圓圓的馬公子與我對視一眼後兩眼立刻赤亮精光,儼然夜裏的梁上君子見著誰家的黃白之物一般,急切搓了搓雙手,似乎有些不知如何開口的模樣。

  柳媒婆得意一笑,舌燦蓮花,“馬公子,這位便是沈家大小姐,揚州城內最負盛名的美人兒。”

  我嚼了嚼,簡簡單單一句話,卻頗有幾分講究。一來,柳媒婆在說到“沈家”二字之時,特意加了重音,頓了頓,便是房簷上路過的貓都能聽出其中奧妙,莫說是活生生的人。舉國上下,誰人不知揚州沈家生意霸天下,江浙一帶有一說“十鋪七沈”便是最好寫照。

  二來,我以為但凡五官端正的女子入了媒婆口中皆算得上美人,而“最負盛名”四字我倒也擔得起,不是美得最負盛名,而是我那些頗有幾分跌宕起伏的過往之事還有我腹中的娃娃,生生叫我在揚州城中家喻戶曉。

  是以,我便斂眉生生受下了柳媒婆這句話。馬公子那眼睛在聽完這句話後閃亮得益發燦爛了,複又搓了搓手,亟不可待一拱手一彎腰道:“果然名不虛傳!小生馬天寶這廂有禮了。”

  天寶……呃,挺喜慶的名字,配著倒也合襯。

  我朝他略略頷了頷首,“馬公子有禮。”一邊在裙擺下輕輕踩了踩柳媒婆的腳。

  柳媒婆何許人也,自然一下便心領神會了,連忙端起茶壺給馬公子斟了一杯茶,察顏觀色道:“不知馬公子對沈家小姐意下如何?”

  那圓溜溜的馬公子忙不迭道:“甚好甚好,再好不過。簡直是九天仙女下凡,莫說其它,馬某今日有緣得見一麵已實屬三生有幸。”

  柳媒婆掩嘴得意矜持一笑,咳了咳又道:“還有一事更好!聽聞馬公子三代單傳,子嗣單薄。可巧沈家小姐四月之前一夜入夢,夢見了滔天大水之中送子觀音金芒一閃而過,第二日便診得喜脈……”

  “妙兒?”

  我正訝異這柳媒婆巧言令色化腐朽為神奇的編造之功,津津有味聽得正在興頭處,冷不丁聽見一個頗熟悉的聲音喚我的名字,生生截斷了柳媒婆眉飛色舞的即興說書。想來馬公子亦還未聽清症結關鍵之所在。

  抬眼望去,但見一個月白風清的青衫公子被一個帶路小廝領著正跨入閣內,見著我,不慌不忙地擺出頗有幾分意外的模樣,此人不是裴衍禎卻是哪個。

  那冒冒失失推門帶路的小廝一抬頭見著有人,立刻慌道:“實在不好意思,攪擾各位客官了。”轉身對裴衍禎道:“裴大人,方才是小的記錯了,這雅頌閣早便被馬公子訂下了,空著的是隔壁的聽風閣,煩請您隨小的移步過去。”

  裴衍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其餘二人,溫和一笑,“不礙事,隻是唐突了各位雅興。”對那小廝道:“待我打聲招呼賠過不是便隨你去。”

  這廂,柳媒婆已惶恐站起身,對著裴衍禎福了福身,敬畏道:“民婦柳陳氏見過裴大人。”

  那馬公子倒不愧是生意人,機敏得緊,一下跟著站起了身,隻聽那柳媒婆忙對他介紹道:“馬公子,這位便是我們揚州城的父母官裴知府裴大人。”又對裴衍禎道:“裴大人,這位是來揚州做生意的馬天寶公子。”

  “草民見過裴大人,早慕裴大人清廉雅達之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馬公子忙不迭對著裴衍禎作揖行禮,我數著,這馬天寶今日便三生了兩回,這三生委實短了些。

  裴衍禎含笑頷首算是回禮,不疾不徐道:“哪裏,馬公子謬讚。此處不是衙門,無需拘泥這許多禮節,都坐下說話吧。”

  見他站著,柳、馬二人哪敢落座,皆訥訥站著不知該如何動作。裴衍禎卻轉向我,道:“妙兒,你如何在此?”

  呃,此問十分奧妙。

  一男一女一媒婆一包間,再明顯不過的答案,隻是,我一抬頭對上他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卻不知該如何接口了。其實,我比較想問的是我這一身女刺客的扮相你如何一眼就認出我了?

  柳媒婆那舌燦蓮花的功夫此刻卻消失殆盡,半點全無,一味地低著頭隻當自己是張凳子。

  馬公子卻在這當口熱絡插道:“叫裴大人見笑了,我與沈小姐正在相親。”

  “哦~?相親?”裴衍禎一臉高深莫測。

  “正是正是。”馬公子一張圓臉生生飛上了兩片靦腆的紅暈,叫我看得一愣一愣,又聽他道:“不想裴大人竟認得沈小姐。”

  裴衍禎甚親切看了看我,道:“豈止認得。”

  唯恐他說出什麽話來,我趕忙截道:“我和裴大人是親戚。”

  “啊?”馬天寶好奇,“不知是什麽親戚?”

  “裴大人是我的遠房娘舅,嫡嫡親的遠房娘舅。”絕非虛言,字字屬實,有聖旨為證。

  立刻,馬天寶像被錠金元寶砸了腦門一般頓時大放異彩,“既是一家人,大可不必分兩房,還請小舅舅一並入座。”一麵說著一麵招呼小廝上碗筷,圓臉上的紅暈硬生生由兩片嬌羞成兩團。

  一家人?小舅舅?

  我抖了抖,裴衍禎似乎亦怔了一瞬。

  嬌羞,嬌羞你個頭!

  馬天寶不管不顧,自來熟地拉了裴衍禎便要落座。

  裴衍禎看著我溫文一笑,“如此便恭敬不如從命了。”一撩衣擺翩然入座。

  一張四方桌,此刻陣型便成了,馬天寶和我對麵,裴衍禎坐於我左手邊,柳媒婆坐在我的右手邊和裴衍禎對麵。那柳媒婆一臉悔不當初的模樣,倒像是恨不能立刻縮成個杯子。

  馬天寶一麵熱絡地給裴衍禎斟茶布菜,一麵親熱地“小舅舅”長“小舅舅”短地稱呼著,裴衍禎不知是何心思,隻是似笑非笑看著我,我坦然又從容地生生受下。

  正預備喝口茶,不想裴衍禎卻伸手蓋在了我正握住杯身的手上,“妙兒,你的胃不好,這綠茶寒涼,況,你如今身子不適,還是莫喝的好。”

  馬天寶看了看小舅舅交疊在我手背上的手,麵上圓肉扭了扭,喃喃道:“小舅舅好體貼……”

  裴衍禎在我犀利的目光下握了握我的手方才鬆開,氣定神閑地謙虛道:“一般,這是我分內應當。”

  話音未落,聽得門呼啦一聲又被推開,一人錦衣玉帶站於門外嘖嘖有歎:“好大的一陣風啊!竟將這門扇都給刮開了!”

  既而,眼睛一抬掃了眼屋內,裝模作樣吃驚地將折扇放在手心一敲,“嗬!這不是妙妙和裴大人嘛!好巧好巧!正所謂人生何處不相逢,一陣大風便叫你我偶遇於此。”

  我黑了半邊臉,確定方才清楚看見這門是宋席遠自己推開的,遂直言不諱道:“宋公子玩笑了,一絲風都沒有。”

  “沒風嗎?”宋席遠認真地伸手探了探四周氣息,一邊自說自話向內走,“那便是這門扇太柔弱了,居然無風自開。老陳,你說是與不是?”

  一個中年仆從站在他身後木著張棺材臉,一本正經伸手晃了晃那可憐的門扇附和道:“三公子說的是,確實柔弱。”話音未落,那扇鏤花桃木門便在他手下訇然委地,壽終正寢。

  宋席遠無辜地聳了聳眉,一臉你看你看我說吧的模樣,忽地,麵色一轉笑嘻嘻地將折扇一收,道:“喲!這不是柳媒婆嗎?”。

  “見過三公子,虧得三公子好記性竟記得住老身,實在惶恐。”柳媒婆對宋席遠福身,麵上笑得十分勉強。

  “如何記不得,揚州城內誰人不知柳媒婆?況,柳媒婆鎮日裏為妙妙張羅相親,真真熱心至極,感人肺腑!叫席遠銘入五內,不知如何報答才好。”宋席遠笑得益發燦爛。

  柳媒婆不自在地扭了扭,立刻噤聲。

  裴衍禎淡淡品著茶,雲淡風輕得塞外高人一般。

  我心下升起一陣哀傷……今日之事給這般一攪,怕不是凶多吉少。

  果然,不過一念閃過,便見宋席遠將手肘閑閑撐在了馬天寶肩上,“這位公子,今日席麵可是你做莊?”

  那馬公子愣愣看著宋席遠,一時不知如何應對,訥訥應道:“正是在下。”怪可憐見的……憑心而論,宋席遠這廝,我亦常常不知如何應對,況,宋席遠似乎有一惡癖,專挑軟柿子捏。

  “既是你做莊,為何隻請裴大人不請我?”宋席遠眼睛一彎,似乎十分委屈。

  “嘎?”馬天寶顯而跟不上宋席遠詭異的思路。

  “同是妙妙的前夫,為何裴大人在受邀之列,我宋三便被摒棄在外?”電閃雷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啊?”馬公子手上筷子啪啦落地,“前夫?裴大人不是小舅舅嗎?”

  “小舅舅?”宋席遠拿開了手肘,肅穆道:“不想一頓飯的工夫,稱呼便這般親切了?說起來,裴大人,宋某過去倒忘了呼你一句小舅舅,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裴衍禎淡然道:“無妨。我亦不想收你這外甥女婿。”

  “小舅舅……前夫……”馬公子不解喃喃,顯而還沒糾結過來。

  宋席遠彎腰替他拾起筷子,在桌上擺好,善心道:“這裴小舅舅便是妙妙的前夫,當然,我亦是妙妙的前夫。”

  一語驚醒夢中人,馬公子麵上福肉一顫,抖得波瀾壯闊,瞠目結舌道:“啊!亂……亂……亂倫!”

  一語定乾坤。

  “精辟!”宋席遠扇骨一擊手心讚道。裴衍禎溫溫涼涼看了他一眼,宋席遠倒是立刻不再多言。

  隻是那馬公子卻顯然沉浸於噩夢之中不能自拔的模樣,還兀自念叨:“亂倫……亂倫……兩個前夫……兩個……前夫……?”

  看他盯牢我一副欲語還休想問卻不敢問的模樣,我歎了口氣,罷了,今日相親看來鐵定不成,遂體諒問他,“馬公子可是想問我哪個前夫更前?”

  聞言,馬公子本來還強撐著的身子劇烈三抖,兩眼一翻,厥過去了。

  噯?現如今的公子哥兒,怎的心理皆這般脆弱?真真叫人扼腕得緊。

  想來我這連受重創之弱女子都不曾似他這般情緒起伏過,可歎可歎~

  當然,裴、宋二人之所以是我的前夫,絕非因為我是他二人前妻這麽簡單……
搶新娘?搶新郎?

  此事便從最初說起吧。彼時,裴衍禎還不是我的遠房小娘舅,我也不是他的遠房外甥女。

  我們沈家是生意人家,據說是從我曾曾祖爺爺那輩兒開始發跡的,當年我曾曾祖爺爺從徽州城邊上一個喚作黟縣的小山溝裏單槍匹馬殺到揚州城中,用一根竹扁擔作挑夫起家,最後竟成了揚州最大的米鋪老板。從此,生意經世世相傳,銀子票子代代積攢,到了我爹爹這輩,沈家的生意已是遍地開花。當然,“富可敵國”那隻是外人不靠譜的揣測臆想,誰再有錢也不能比皇帝陛下有錢不是?

  是以,我們沈家雖富貴卻不是那些侯門官宦書香門第,爹爹始終以自詡“粗人”為榮耀,一開心起來便是粗話連篇不帶重字,一動怒起來更是髒字漫天紛飛,最最瞧不上的便是文人騷客咬文嚼字的矯情勁兒。

  我的名字便是最好的寫照,沈家曆代所出男丁居多,女子偏少,遂爹爹便給我取名為“妙”,拆開便是“女少”二字,直白好記又上口。

  家裏養了支戲班子,每每逢年過節搭台唱戲演的不是“智取生辰綱”、“醉打蔣門神”,便是“趙子龍單騎救主”、“戰宛城”、“伐子都”這類武戲,鏗鏗鏘鏘好不熱鬧。

  遙想我還未出閣時最喜歡看的便是《水滸》、《三國誌》這類畫本,當然,家中也隻有這類畫本子……

  哪個少女不懷春?看多了聽多了難免生出些憧憬向往。我那時最心儀的便是水滸一百單八將中排行第六的豹子頭林衝,豪邁豁達,敢闖敢衝,沒有那許多忌諱,又待人真誠,我以為實乃男人真本色。

  但凡戲班子排演有關林衝的武戲,我皆場場不落奔去聽,搞得姨娘們一陣恐慌,以為我瞧上了哪個小戲子,忙不迭在爹爹耳邊旁敲側擊,誰知爹爹卻哈哈一笑道:“妙兒若看上哪個,隻管告訴爹爹便是,爹爹替你做主。”

  姨娘愁了,我卻喜了。爹爹如此開明豁達自然叫我十分歡喜。

  隻是,不曾想,我及笄那年,多少年少俊傑豪門子弟上門求親,爹爹卻獨獨給我定下了裴家獨子裴衍禎。我當時初聽,不啻於五雷轟頂地龍翻身,險些當場便哭了。

  想當年我為何獨獨鍾情林衝?卻連三國戲文裏的趙子龍都看不上眼,覺得趙子龍還不及黑旋風李逵來得好,便是因著這趙子龍是個小白臉兒。要知道,我最最瞧不上的便是細皮嫩肉的白淨男子!

  如今聽聞這裴衍禎便是揚州城白淨男子之典範,非但如此,他還犯了我的一個大忌,不但白淨,還是個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百無一用的書生。

  裴家是出了名的官宦世家,家中世代文臣輩出,好像還出過幾個聲名遠播的弄權奸臣,到了裴衍禎這代竟然隻得了他這一個獨子,自然恨不能他食書枕詩孔孟不離身,裴衍禎倒也盡得真傳,十六歲便在殿試之中一舉奪魁,被皇上欽點為新科狀元,供職翰林院,一路仕途平坦。

  如此,倒也罷了,隻是這裴衍禎偏生還是個多愁多病身,在京裏做官做了些時日便水土不服病痛纏身,是以,向皇上辭去京官告病返鄉,回到揚州城做了個芝麻綠豆大的縣官一做便是數年。

  此番求親諸人中,分明爹爹從未曾將他放在眼裏,怎地他一登門拜訪過,一夜之間爹爹便像中了魔怔一般徹底顛覆了幾十年的原則,堅定不移地一口咬定沈家女婿非裴衍禎不作第二人想。

  是夜,爹爹勸慰我道:“這裴衍禎我瞧過了,真他媽是個驚才絕豔的小子!有前途!”

  我驚了,讀書人就是花花腸子多,不曉得給爹爹下了什麽迷魂術,竟將爹爹一個粗人哄得連“驚才絕豔”這種文縐縐的詞都冒出來了……

  當然,我亦生了幾分好奇,不曉得怎麽個“驚才”法,怎麽個“絕豔”法能叫我爹爹搭上自家獨女作陪?遂勉強應允了。

  要知道,一個好的開端未必能有好的結局,但是,一個壞的開端卻必定帶來更壞的下場。

  我和裴衍禎成親伊始便出了紕漏。

  夫妻拜天地時,來了一撥人搶親。

  搶的居然還不是新娘我,而是新郎裴衍禎!這叫我情何以堪……

  裴家雙親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當下便厥了過去,下人賓客們嗡作一團。

  眾人皆慌我獨醒,一片混亂之中,我一把揭了紅蓋頭,看著呼嘯而去的搶親隊伍,鎮定指揮我的陪嫁丫鬟和家奴打點收拾我的嫁妝,預備著連夜返回沈家大院,興許還能趕上吃晚飯。

  看看,我說吧,百無一用是書生,但凡會點拳腳功夫便不至於被人這般順手牽羊順順當當劫持擄去,好歹也能上演一番全武行叫我開開眼權當補償。

  我暗自慶幸沒和這裴衍禎拜完天地,還不算做夫妻,拾掇拾掇還算作待嫁姑娘,正帶了一批下人箱籠浩蕩出門時,不想卻聽得門外一陣馬蹄嘶鳴,抬頭便見長街盡頭,一男子身著灑線錦繡紅袍騎了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流火一般風馳電掣疾馳而來,最後,在我麵前一個利落勒緊韁繩,衣擺一掀一躍下馬,動作行雲流水。

  看這吉服……莫不竟是裴衍禎?!

  但見他手握馬鞭,對我深深作了一個揖,微微一笑道:“衍禎不察,叫娘子受驚了。” 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當時隻有一個念頭——悔啊!怎地就慢了這一步,這些下人怎地這般磨蹭,完了,這回真得嫁他了……

  說實話,他能回來,著實比婚禮上他被人搶親更叫我意外。

  我看著他,脫口便問道:“你的貞操可還在?”這是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一語既出,四下皆驚。

  裴衍禎卻隻是微微一怔,旋即漾出一笑,“尚在。衍禎完璧歸來。”

  四周,大紅顏色的燈籠高高懸掛,俗氣的“囍”字放眼皆是,火紅的鞭炮紙硝一路鋪陳……然,在這漫天的紅色中,給他這般一笑,我竟忽覺月色空靈,雲杳漢宵遠……

  難道,這便是傳聞中的所謂驚才絕豔?

  洞房花燭夜,我問他如何脫身逃離的。他從容淡然地回了我八個字:“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我幡然頓悟,徹底曉得了爹爹是怎麽被他顛覆的。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讀書人的一張嘴有時比弄武之人的十萬大軍還可怕。

  隻是,他真的多病又柔弱嗎?床幃之上,幾番相抵糾纏下來,我覺得我才是多病又柔弱的那個。

  奄奄一息之際,我哀歎了一句,豈料這有氣無力地一出口竟比貓叫還弱。

  裴衍禎俯身吻住我的耳珠,輕聲慢語道:“現下,夫人可相信衍禎清白尚在?”

  我心底罵了句娘。誰曉得他清白在不在,反正,經這一夜,我的清白算是沒了。
小白臉?小舅舅?

  之後,我才曉得當日搶婚的幕後黑手竟是皇上同母所出的嫡親胞妹九公主。

  聽聞當年裴衍禎少年及第,文采風流,在京城之中盛名一時,一時風量無二,和那狀元之位一同俘獲的還有京中無數少女的芳心。當然,這堆芳心裏自然包括了九公主那顆撲通通的小心肝。據說連皇上亦屬意將他招為駙馬爺。

  可惜落花有情流水無意,不管皇上太後幾次三番暗示明示,裴衍禎皆不著痕跡推諉了此事。皇上遂作罷,不想九公主卻是個強脾氣,撞了南牆也不回頭。是以,京城裏自此便屢屢上演女追男的戲碼。除了翰林院除了衙門朝堂,裴衍禎上哪兒,這九公主必定追到哪兒與他偶遇,圍追堵截,誓將其拿下。裴衍禎卻隻是不緊不慢以禮相待,隻當不知。更叫這九公主心癢難棄。

  這般鬧騰了一年有餘,連皇上都膩味了,九公主仍舊樂此不疲。不曉得是不是被嚇得,總歸之後裴衍禎卻生起病來,但凡起風幹燥的日子便要發燒頭痛,禦醫一診脈說是裴大人乃江南水鄉之人,恐是不習這北方幹燥,水土不服所致。

  裴衍禎想來不堪病痛纏身,遂,辭京官歸江南,唯盼無病一身輕。聽說心上哥哥要走,九公主自然少不了在皇上太後麵前哭鬧,皇上也不曉得怎麽想的,叱責了九公主一句“胡鬧!”便落了玉璽,裴衍禎遂被放回揚州。

  九公主自小受寵,哪裏受過重話,被皇上怒叱之後倒也收斂了許多。不想,卻是養精蓄銳。

  此番聽說裴衍禎要娶沈謙之女,連夜便帶了十數人馬溜出宮廷,下江南劫持新郎。

  聽至此,當時,我的想法隻有兩個字可以形容,那就是“禍水”。這裴衍禎活脫脫一個禍水!

  隻是,我便奇了,這九公主如此鍥而不舍如此大張旗鼓地連親都搶了,怎地最後卻被裴衍禎寥寥數語勸解開來將到嘴的肉塊給放了?

  我問過裴衍禎數次,每次他皆諱莫如深緘口不語。

  一日,房事過後,我忽地想起姨娘教我房中秘術時曾透露過,但凡男子饜足之後皆是最好說話之時,有問必答,有求必應。便又問了他一次,果然,裴衍禎一麵抱著我緩緩用手指梳理我的頭發,一麵溫雅笑了笑,對我道:“我隻對她說了一句話,她便放了我。”

  “哪句話?”我巴著他的胸口一抬頭好奇至極。

  “我對她說——” 裴衍禎壓低了聲音悠悠然道:“我床笫不能。”

  “你!”我一時被噎,一口氣沒緩過來,竟開始不停地打氣嗝。禍水啊禍水!他若床笫不能,禍水兩字便要倒過來寫,水貨!

  裴衍禎見我被噎得氣嗝連連,一時竟開懷大笑,叫我猜不透方才他所說是真是假。

  隻是,平時皆隻見他溫柔淺笑,從不曾見他這般爽朗大笑,那感覺就像日日對著一朵半含半羞的花蕊,料定它開出來必是朵清雅的蓮花,不曾想一日它忽地盛放,卻是一朵豔麗至極的牡丹,叫人措手不及。

  不曉得別的夫妻是如何相處的,我隻知我娘去的早,我爹憑吊她,再沒納正室,兩個弟弟還小未有娶妻,幾個姨娘總是很呱噪,聚在一起不是湊牌局便是商量著買布裁衣裳,沈家家大業大,爹爹常年忙碌,幾個姨娘見到他的次數怕不是還沒有賬房先生忠叔見得多。

  如此對比的話,憑心而論,我覺得裴衍禎待我還是不錯的,至少他日日歸家,暫時也還沒納妾的打算,知道我喜歡聽武戲,便時不時請來戲班子在家中熱鬧一番。

  隻是,我的名字自此便由沈妙變成了……嗯,裴沈氏……老氣橫秋,實在有些不大好聽。

  嫁過去數月之後恰逢我生辰之日,我一早起來在院子裏溜達了一圈,發現沒有任何熱鬧的跡象,裴衍禎不給我做壽便罷,竟然連支戲班子都沒有請,再一想,近日裏他似乎有多次晚歸,常常回來時我都睡過了兩三巡。這般一聯想,內中貓膩我便曉得了……

  都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

  隻是,這也忒快了些吧?

  夜裏,丫鬟將我請到了後院說是少爺喚我,不想,一入院門,我卻險些栽了個跟鬥,整個院子大晚上的連燈都沒亮一盞,烏漆麻黑一片,正待喚丫鬟點燈,卻見院子中央忽地有光亮起,不知何時竟搭了扇素白的屏風,那燈光便是從這屏風背後透過來的。

  不消一會兒,但見屏風後踱上來一隊皮影小人,抬著花轎嗚哩哇啦吹著嗩呐,稍後,又上來了一個皮影小人,那扮相倒有幾分眼熟,我思忖之時,但見那小人從花轎裏扶出另一個蓋著紅蓋頭的小人,二人正交拜如火如荼之際,卻上來了一隊人馬,乒呤乓啷一陣打後,劫走了那個男小人兒。

  至此,已不是眼熟二字可歸總了……

  最後,看見那個男小人兒單騎策馬一路奔來,我竟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念頭,原來,“林教頭雪夜上梁山”並不是最好看的戲,還有一出戲遠在其上。

  正陷在思緒之中,不防見那屏風上儷影成雙,雙雙退去,一時間屏後燈熄,院中華燈齊上,一人自屏風後款款走出,正是裴衍禎,手上還拿著那對紅通通的小皮人兒,脈脈看了我一會兒,開口道:“娘子,這對皮人是我親手刻的,初學刀工不是那麽精細,你權且收下吧。”

  我一時怔怔,不知如何動作。

  “莫不是娘子嫌棄?”見我未接,裴衍禎忽而眼睫垂了垂道:“若是娘子嫌這做工不好,我明年再做一對,一年做一對,可好呢?”

  原來,他這些時日晚歸就是為了學這皮影戲,為了雕這對小人兒。

  我忽覺鼻頭有些酸,忙不迭伸手接過那皮影。一時竟覺得,其實裴沈氏還是蠻好聽的。

  遂,低聲脫口喃喃:“原來,你不是去偷情……”

  是夜,將近拂曉時分我才得以筋疲力盡睡去……讀書人真是太可怕了,翻臉比翻書還快!

  孰料,我剛剛勉強習慣這個“裴沈氏”的稱謂不過兩年有餘,裴衍禎剛剛做上揚州城知府,便出了一樁離奇之事。

  莫說是人,怕就是神也料不到。

  京城朝中不知是誰起的頭,閑聊時說起裴衍禎,說著說著自然便說起了裴衍禎新娶了江南大富沈謙的獨女,扯著扯著還扯到了我早逝的娘親陸姚,這一扯便無邊無譜了,有人竟說印象中裴家當初亦娶過一名陸姓女子,於是,一群窮期無聊的古董老臣竟尋來了裴、沈兩家族譜進行了一番深究。

  最後,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裴衍禎是我娘的遠房表弟!

  於是,一群板板正的衛道士立刻聯名上書,直言裴衍禎和我結親實屬亂倫,傷風敗俗,亂德滅性,更言裴衍禎作為朝中重臣為官一方,實為國家之表率百姓之父母,如此行為豈不叫世人嘲笑我國中無禮法之所在,叫我泱泱大國顏麵何存!

  總之,洋洋灑灑通篇下來大意便是我和裴衍禎這門親事直接關係國家安危社稷存亡。

  皇上一聽,亦覺事態頗嚴重。

  第二日,聖旨從京城中快馬傳出,火急火燎飛到了揚州城。聖旨後還附了詳盡的裴、沈祖譜之比照牽連,龐大複雜的看得我頭如鬥大亦沒看明白,隻曉得一件事,便是,裴衍禎是我遠之又遠疏之又疏的表娘舅。

  是以,在皇上這條真龍天子摻和上一爪子的情況下,我的這段親事徹底便告分崩離析。

  其實,此事若細想想,不難明白……

  總而言之一句話,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皇帝這個行當實在是個缺乏安全感的行當。

  我灰不溜秋回返自家打點箱籠之時,總覺著落了件什麽物什,一時卻又想不起是什麽。其後有一日家中照例搭台唱戲之時我方才記起,是那對皮影小人兒,被我不知忘在了裴家的哪個箱底裏壓著,日後不知要便宜哪個人去……
屈大夫?三公子?

  如果說我的第一段婚事堪稱離奇,那麽第二段婚事便算得上是離譜。

  彼時,我剛卸去裴夫人的稱呼返回沈家不過幾日,恰逢端午粽子節,八歲的小弟弟鬧著要去城外看賽龍舟,姨娘們嫌熱避在家中砌麻將不願出門,下人們唯恐外頭人多一個閃失沒照看好小少爺擔不起這重責,皆惶惶推脫,是以,最後,隻有我一人良善禁不住弟弟哭鬧領了他出門看龍舟。

  好吧,其實是我攛掇小弟弟鬧騰的,因為爹爹說我如今不比過去,要低調些穩妥,是以,便不大讓我出門,今日趁得爹爹不在,正是良機。

  不想,這一去果然出了閃失,不過閃的不是小弟弟,是我……

  端午佳節,烈焰當空,汶河兩岸瓊花盛放,朵朵白蕊密密攢攢,然,比這瓊花更密的是兩岸晃動的人腦袋,烏壓壓一片生生駭得人升出一種一定要擠進去的鬥誌。

  雖然沈家在汶河旁有專設的高台,但是我以為遠觀畢竟不如近前去看得真切,遂拉了小弟弟力排萬難紮入人堆裏。

  待我二人擠到岸邊,那船賽已過半,本來齊首並進的六條龍船此刻已現參差,但聞鼓聲如雷劈浪千鳴中,一尾白龍船遙遙領先,斡波之中棹影如劍紛飛,龍舟鷁首上坐了一個舵手一麵劃槳掌舵,一麵領著兩排船手齊齊呼喝,震天呼喊擂擊和兩岸眾人的鼓勁之聲匯作一片,響徹半邊天。

  我卻一時頓覺乏味,既是比試,自然是不分伯仲你爭我搶你進一寸我進兩寸這樣錙銖必較來得精彩,今日這樣實力懸殊,一眼便知勝負便失了比試之精華趣味,遂,當下有些心不在焉,也不曉得周遭這些姑娘們揮著帕子興奮個什麽勁兒。

  “姐夫!”

  正走神之際,不妨聽得小弟弟在我耳邊喚道,生生驚出我一背冷汗。順著小弟弟胖墩墩的手指望去,但見航道盡頭處搭著一個高台,台上赫然坐著一頂頂烏紗帽,皆是揚州城大小官員,一群或大腹便便或髯須斑白之中簇擁著一人,美鬢長目,靜雅怡然,不是裴衍禎卻是哪個!

  我正待回身對小弟弟說清楚“輩分可以隨便亂,姐夫不能隨便喊”時,卻聽著身旁一個姑娘尖叫了一句,“三公子勝了!三公子勝了!”

  回頭一看,果然,那白龍舟已至終點,船首舵手一身勁裝魚躍而起,一伸手便輕鬆摘下了娛蚣旗上的錦標,飄飄然穩穩當當落回船頭。

  一時間叫好聲喝彩聲鋪天蓋地而來,周遭姑娘們更是揮著手絹尖叫著什麽“三公子”蜂擁而上,也不曉得這些平時扭扭捏捏的姑娘家怎地這會兒竟像喝了幾海碗雞血一般生出這麽大的勁兒,一群人推搡著、擁擠著,竟活生生將我也夾著一並往那終點湧去。

  還未來得及慌亂,我已被擠至堤岸角上……眼前一花,撲通一聲,我便像個粽子一般被利落地丟入了汶水河裏。

  “不好!有人落水啦!”

  冰泠泠的河水一氣兒湧了上來將我裹住,我徹底淡定了……因為,我不會水,除了淡定我不曉得還能做些什麽。

  眼見著我便要替代粽子去喂屈大夫之際,一隻手臂卻攬上了我的腰,一托而起將我抱上了岸。

  我氣若遊絲勉強睜開皆是水霧的眼,但見朦朧之中一雙眉眼未語先笑彎了一彎,薄唇一啟,白牙一齜吐出一句話:“姑娘仰慕我宋三乃是常理,隻是這跳河深情卻叫我如何報答?”

  我腦中“嗡”地一響,一股濁氣湧上喉頭,生生咳出一口所嗆積水,徹底活返過來。

  “妙兒?!”此時,但見人群被劈分開,裴衍禎疾疾行來,一撩袍擺便蹲在了我麵前,不由分說伸手便將我從這個什麽宋三懷裏移入了他懷中。

  小弟弟不曉得什麽時候也蹲在了一旁,乖乖巧巧抬頭衝著裴衍禎喊了句,“姐夫好。”

  人群一時嗡然,我頓時覺著還不如去和屈原大夫作伴來得好……

  裴衍禎坐著馬車一路將我抱回了沈家,又不顧姨娘們的一驚一乍,一路將我從大門口抱回了廂房之中,直到丫鬟們為我換上幹衣郎中開好藥離開之後,他方才在姨娘的咋呼下離去。

  我躺在床上挺屍,默念了一百來遍“屈大夫”方才昏昏睡去。

  第二日,一個可怕的謠言橫空出世——沈家大小姐裴大人前夫人現如今的外甥女沈妙,不過將將守了數日空閨便不安於室,戀慕上了揚州城中鼎鼎有名的風流宋三少,端午賽龍舟之際竟不惜跳河以博三公子矚目注意。

  所謂謠言止於智者,我不與一幹俗人一般見識,但是,一幹俗人也堅持不與我一般清明,到了傍晚吃飯時,連小弟弟都問我:“妙妙姐,宋三是一個人還是三個人?”

  人言可畏,眾口鑠金。嗟歎一句,真真叫人長太息以掩涕兮……這宋三是個賣醬油的還是個耍大刀的老娘都搞不清楚!從何戀起?

  又過了幾日,一日清早,去杭州打點生意許久的爹爹回來了,讓丫鬟將我喚到花廳裏,說是有貴客來訪。

  甫一入廳,便見一人側身坐於爹爹下首,一身月牙白衫金絲走線繡雲紋,碧玉簪子束錦帶,一副世家公子哥兒的扮相。廳中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箱籠,一時竟叫我不知從何落腳。

  爹爹抬頭一見我,便喚道:“妙兒。”

  那公子哥兒聞聲回頭,眉眼一彎便衝我一笑。

  這一笑真真那個叫眼熟,眼熟地莫名叫我生出一絲嗆水的感覺,卻不知在哪裏見過此人。

  “妙兒,來,爹爹為你介紹,這是如今天一閣的大當家,你宋世伯家的三公子,年輕有為呀!”爹爹滿麵紅光,轉頭又對那人道:“這便是小女,妙兒。”

  那公子將茶盞一放,道:“沈世伯謬讚,小侄愧不敢當。”繼而起身,撫了撫袖口對我一個深作揖,“沈小姐這廂有禮。多日不見,別來無恙否?”

  一道驚雷劈過,我終於記起這眼熟的小白臉是誰了。宋三宋三,江南人皆道“十鋪七沈,餘三姓宋”,說的便是這街上商鋪一路行去十家之中七家是我們沈家的,餘下的三家便是宋家的,說法雖誇大,倒也管中窺豹略見一斑。隻是,不曾想,這叫人嗆水的小白臉便是宋家如今的大當家宋席遠!

  “哦?世侄見過小女?”爹爹亦放下茶杯,一臉好奇地問道。爹爹出門多日今日初返家,不知情實屬情理中事,隻是,給他這般一問,我頓覺喉頭嗆水。

  那宋三一雙月眼一彎,瞧了瞧我,津津有味道:“正是。沈小姐於端午佳節觀龍舟時,不甚落水,可巧為小侄所見,救於岸上。”

  “啊?妙兒你怎麽這麽不中用掉水溝裏了?快讓爹爹瞧瞧!”爹爹一聽,立刻拉了我左右看著,確定我無事後,又肅穆對我道:“還不快快拜謝恩公!”

  我臉一黑,若非一群小姑娘吵著擠著要看這宋三,我焉能落入水中。如今奸人當道,罪魁禍首倒成了恩公……

  “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快拜謝!”爹爹一拍我的背敦促道。

  罷了,趁早打發了小白臉才好,我福了福身,道:“妙兒謝過宋公子。”

  那宋三笑眯眯受了我一拜方才假惺惺地伸手虛虛一扶,滿麵受用道:“沈小姐不必多禮。此乃宋某應當。”轉而又對爹爹道:“沈世伯,小侄今日前來便是為的向您提親。”

  於是,我又嗆了一把水。

  那宋三卻不顧我一臉唰唰白的麵色,自顧自陶醉道:“說起來,小侄與沈小姐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當年沈世伯為沈太爺做八十大壽之時,小侄亦隨父親前來道賀,彼時,曾在院中瞧見過沈小姐,猶記沈小姐當時一身梅花小襖,手中還拿了串紅豔豔的糖葫蘆,真真是冰雪可愛,叫席遠一見難忘,記憶猶新。”

  我頓覺腦子裏一群屈大夫排了隊撲通撲通挨個兒正往河裏跳……

  青梅竹馬……這孩子,可叫人怎麽說才好呢?

  且不說別的,我爺爺八十大壽那會兒,我才不過三歲,全然是個還沒長開的小團團,而這宋席遠瞧這模樣不過也才大了我兩三歲而已,一個六歲的小團團對著一個三歲的小團團,還是一個傻乎乎在吃糖葫蘆的小團團,居然春心萌動!

  究竟是他太早熟,還是那串糖葫蘆長得太銷魂?我不免深思。

  宋席遠顯然沒有看到我深思到僵硬的臉,繼續道:“直至前日裏,小侄自汶水河中將沈小姐救起,一時驚為天人,又覺十分眼熟,竟覺像是見過千百遍一般親切,歸去之後魂牽夢縈,幡然頓醒,沈小姐莫不竟是前世與席遠在三生石上定下契約之佳人!”

  我那個悔恨哪,抓肝撓心,當初怎地沒在身上綁塊石頭幹脆沉死在汶河裏……

  宋席遠還徑自一臉意猶未盡地讓人鄙夷,“席遠對沈小姐可謂一見如故,再見傾心!”

  爹爹顯然也已經扛不住了,大手一拍桌子,利落果斷道:“賢侄不必多說!”

  說的好!爹爹真該一掌拍死這小子,我覺得肚子裏隔夜的飯都快要翻出來了。

  爹爹又道:“這就是緣分!便衝著賢侄救過妙兒這樁恩情,老夫今日便將妙兒許配與你!還望賢侄莫嫌棄妙兒曾許配給裴大人之事。”

  噯?

  “如何會嫌棄,席遠隻是悔恨,悔恨自己沒早兩年向沈小姐提親,叫沈小姐平白在裴家受了這許多委屈。”宋席遠看著我,又憐惜,又哀傷,一臉恨不能當初替我嫁給裴衍禎的模樣。

  我覺得我離升仙亦不遠了……

  於是,我的第二段姻緣便被這麽一塌糊塗地定了下來。

  這宋席遠平日裏看著還好,一副風流倜儻,年少多金的貴公子哥兒模樣,隻要不開口,我勉強能忍,但凡一開口,我便忍不住要在心底默念:屈大夫保佑,屈大夫保佑……
女追男?官壓民?

  半月之後,宋席遠大張旗鼓將我娶入了宋家,大開流水席,邀請揚州城全城之人入席,號稱三天三夜菜式絕不重複。

  一時之間我和宋席遠之事在江南一帶傳作女追男之美談,更加佐證了“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之說,那些曾經仰慕過宋席遠的姑娘那個恨哪,恨當初跳河的不是自己,直道原來風流多情的三公子這麽容易便可攀附,輕輕鬆鬆跳個河便被套牢了。

  對於這些說法我已經麻木了,辯解也無用,隻會越抹越黑而已。況,這些謠言比起宋三此人,實屬小巫見大巫。我若連這些小小謠言都忍不得,日後還怎麽忍得了宋三?權當韜光養晦。

  成親當日,又出了紕漏。

  剛剛拜完堂行了夫妻交拜之禮,便氣勢浩蕩闖入一撥人。

  有些事情,果然是一回生二回熟。所以,這回我一點也不埋怨搶的居然不是新娘我。

  況且,這回來的人還是知府衙門的緇衣捕快,那為首的捕頭客客氣氣朝宋席遠鞠了一個躬,道:“炆闕縣知府貪汙贓款,收受賄賂,共計白銀八萬兩,上達天聽,觸怒龍顏,聖上命知府衙門徹查此事,因此案波及甚廣,牽扯不少商戶,裴大人煩請宋公子隨我等去衙門敘敘話。在此花好月圓之夜攪擾了宋公子小登科實在過意不去。”

  宋席遠一口飲盡手中交杯之酒,哈哈一笑道:“哪裏哪裏,各位差爺也是奉命行事,情非得已。幸而,宋某與娘子已交拜禮成。”

  那捕快臉色變了變。

  說起禮成,若非宋席遠心血來潮提前半個時辰上我家迎親,恐怕這回還和上回一樣,拜堂拜了一半新郎便被劫走。

  宋席遠轉身對我道:“娘子莫慌,席遠去去便回。”

  我淡淡應他:“還好,習慣了。”

  於是,新婚夜新郎再次被劫。我隻是不大明白為什麽紅蓋頭總是要我自己來揭,早知如此還不如不用蓋。

  我曉得配合衙門問話素來繁瑣,一時半會兒結不了,過去裴衍禎一審起案子來常常近天明才歸家,遂,自己洗漱洗漱便先歇下了。果然,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宋席遠還未回來。

  如此,又過了兩日,第三日,我正預備再叫人送套換洗衣物到知府衙門去時,宋席遠卻回來了,一進門便伸手攬了我,溫情款款看著我道:“娘子好賢惠噯,來來來,讓相公我好好疼疼你。”

  “宋大爺,你好討厭噯。幾天沒打浴了?臭死奴家了。”我一個扭捏捶了捶他的胸膛,對付皮厚之人的辦法除了臉皮比他更厚,別無它法,況且,我素來隨遇而安。

  果然,宋席遠哈哈一笑,不再說些奇奇怪怪的話,隻是伸手捏了捏我的臉,貼上我的耳際道:“小娘子,相公我果然沒有看走眼,你真是太合我心了!”

  旋即又笑嘻嘻將他身後自始至終木著一張棺材臉的中年介紹與我道:“這是宋家的管家陳伯。”

  那人麵無表情朝我行了個禮,“夫人好。”

  “今後,夫人的話便是我宋三的話,汝等皆須聽命。”宋席遠煞有介事叮囑。

  一幹下人立刻稱是。

  孰料,宋席遠剛剛拾掇完畢喝了碗米粥,便有下人急急來報,“三公子,不好了,倉庫走水!”

  宋席遠一怔,旋即磨了磨牙,“官逼民反。”丟下四個字便又風風火火利落出門。

  這趟出門,足足過了六日,夜半時分我正睡到香甜處,忽覺一陣泰山壓頂胸口憋悶,正疑是不是鬼壓床,卻聽得耳邊一個輕佻的聲音道:“娘子,來伺候伺候相公我吧。”

  我動了動脖子,嗅得他身上風塵仆仆的味道,還未來得及答言,便聽宋席遠吸了吸唾沫,作垂涎狀伸手挑了挑我的下巴,“怎的?小娘子不願意?那便讓相公我伺候伺候你吧!”

  ……

  第二日,聽聞裴府夜半走水,我頓覺我的命理不但克夫,還克前夫。

  正如雞蛋永遠不能理解鴨蛋的快樂,石頭永遠體會不到木頭的悲哀,我估計我一輩子都無法理解宋席遠詭魅的思路。每日臨了,我都以為我已修煉至至高境界,孰料,到了第二日,宋席遠必定又會整出新的花樣,每每叫人無語凝噎。

  修身養性這種東西果然是隻有起點,沒有終點。而宋席遠此物,我以為實在是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譬如他會在一家人吃飯吃得一本正經之時,突然對我冒出一句,“妙妙,主動撲倒相公的娘子才是好娘子。”

  一旁宋家人眼皮都不抬分毫,繼續該吃的吃該喝的喝。

  我頓了頓,默默夾了一筷子海參到宋席遠碗中,轉移話題道:“相公,海參大補。”

  一旁老陳麵無表情附和:“夫人說的是。海參補腎又壯陽。”

  於是,我便再也吃不下了。

  再譬如,宋席遠會在傍晚時分派下人回來告訴我說,“夫人,三公子讓小的轉告夫人,說是夜裏不回來了。”

  我聽了自然道了句“知道了。”

  孰料,夜裏我還未吹燈睡下,宋席遠便一臉義憤填膺地推門進來,站到我麵前劈頭蓋臉就道:“娘子,你怎麽可以這樣呢?”

  “噯?”我瞠目結舌仰頭看他。

  “竟然隻有三個字!‘知道了’三個字!你為什麽不問問我晚上不回來是要去做什麽呢?”宋席遠兩手往我身後梳妝台上一撐,俯身猙獰對我,忽而委屈一掩麵,“你一點都不關心你相公我,我好傷心噯,我一傷心就要納妾,我一納妾就要花錢,我一花錢就會心痛,我一心痛就要……”

  “那你晚上為什麽不回來?”我直截了當打斷他,原來為的竟是這事,是以,我便大度地順他意問了問。

  聞言,宋席遠立刻直起了身子,一撣衣袍,洋洋得意道:“你相公我要去逛花樓。”

  “哦。”我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遂放下心開始卸頭上的釵飾,預備拾掇拾掇便上床歇息。

  宋席遠圓了一雙眼看了我半晌,咬牙切齒道:“我這就去了。”

  我“嗯”了一句便鑽入了被子裏,聽得宋席遠關門遠去,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卻又去而複返坐在床沿呼嚕呼嚕像隻鬧脾氣的貓。

  於是,我起身問他,“怎麽了?”

  宋席遠瞅了瞅我,不鹹不淡道:“嫖資沒帶夠。”

  我躺下前指了指一旁的櫃子,道:“裏麵第二格有銀票。”

  宋席遠回身定定瞅著我,瞅了許久瞅得我背脊發寒,忽地俯身一把將我抱入懷中,埋首在我頸彎處,憂鬱道:“娘子,你是另結新歡了還是舊情難忘?”

  “沒有呀。”好吧,我承認我駑鈍,實在無法領悟宋大師之精髓奧妙。

  “沒有嗎?”宋席遠複又抬頭認真瞅著我的眼睛,我目光灼灼堅定不移地瞅著他。於是,宋席遠彎了彎眼,突然笑得像個偷了串糖葫蘆的孩子,貼上來“啾!”地一聲親了親我的唇,伸手一下一下撫著我的背,道:“娘子乖哦,吃醋是婦德之根本,不吃醋的娘子不是好娘子。這吃醋呢要從小事做起,從今日起,我若晚歸家片刻娘子都應盤查我,如若有女子靠近我一尺之內,娘子要生氣;如若在我身上聞見脂粉香,娘子要追究;如若瞧見我衣裳上粘了女子長發,娘子要質疑;如若我去喝花酒,娘子更要怒發衝冠;如若……”

  被他念叨得迷朦入夢之際,我突然生出一個念頭,幸福這種東西,信則有不信則無,講究心誠則靈。那麽,我該不該相信呢
兩個月?四個月?

  這般和宋席遠雞飛狗跳驚心動魄地過了兩個月,我卻胃口益發地不好,自己亦不曉得是怎麽了,直至一日早上,我食欲全無,不過將將喝了口茶便覺腹內泛酸,難過地還未找到茶盂便吐了。

  宋席遠伸手扶著我火急火燎便喚下人去找大夫。

  大夫趕來一診脈,立刻起身抱拳對宋席遠道:“恭喜三公子!賀喜三公子!尊夫人有喜了!”

  “真的?!”宋席遠一下抓住大夫的袖口,兩眼那個晶晶亮啊,天上的星星見了都要慚愧。

  那大夫捋著胡子任由宋席遠扯著袖管,笑眯眯道:“老夫行醫多年,這喜脈還是不會診錯的。尊夫人已懷喜足有四月。”

  呷?!

  如果說這老兒前麵一句話已叫我反應不能,後一句話便更叫我轉不過腦子來。

  四月……四月?四月!

  宋席遠一下涼了麵孔一甩袖子,道:“來人,送大夫!”

  那大夫一臉莫名便被兩個宋家家丁架著請出了宋宅。

  宋席遠坐到我身旁摟著我的肩,撫著我尚未隆起的肚子,和緩道:“娘子莫怕莫怕,這大夫定是裴衍禎請來混進宋家的奸細。待相公我再去請個正經大夫來。”

  不消一會兒,又來了個戰戰兢兢的大夫,哆哆嗦嗦把了脈後,顫顫巍巍道:“恭……恭喜三公子,尊夫人有喜……有喜了……兩月……兩月身孕。”

  宋席遠滿意一笑,得意地攬著我的肩膀,對那大夫道:“哈哈!薑大夫妙手神醫!有勞有勞。”既而,豪邁一揮手對下人吩咐:“去銀庫取一百兩診金酬謝薑大夫。對了,現下便去刻塊牌匾送到薑大夫醫館中,就寫‘妙手神醫’四字吧!”

  諸人退散之後,宋席遠小心翼翼地乖巧坐在床邊,一整日端茶倒水好不殷勤,抱著我的模樣就像貓兒抱著尾魚一般,驚得我不行。

  傍晚時分,一個下人急急來報:“三公子,裴大人來訪。”

  宋席遠眯了眯眼,“哦~那可要好生會會。”叮囑我好生歇息便出了廂房。

  後來,我才知曉,裴衍禎竟是當日便知曉了我懷孕之事……之後,裴、宋兩家就我究竟是有孕四月還是兩月開始針鋒相對,裴衍禎堅持要請大夫給我重新診脈,宋席遠堅決不同意。

  連我爹爹都看不下去,讓沈家的私醫上門給我把脈,結果,一個郎中說是四月,一個郎中說是兩月,於是,連爹爹都莫衷一是。而我又素來不將月事放在心上,自己亦鬧不清是何時停的月事,遂,此事成謎。

  宋席遠一說起裴衍禎便咬牙切齒,“他定是嫉妒我娶了美嬌娘,如今竟想搶我宋家還未出世的閨女!”

  我默了默,此話不對,一來,裴衍禎無需嫉妒,聽說自從聖旨下來一爪子將我拍出裴家大門後,第二日便有人托媒婆上門給裴衍禎說親,揚州城多少姑娘都等著盼著嫁給驚才絕豔的裴大人;二來,宋席遠如何斷定我腹中便是個閨女?萬一是個兒子呢?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不想此事竟傳到了皇上的耳朵裏,於是,京裏連夜派出一名號稱德高望重的權威太醫。

  皇上不摻合還好,一摻合……大家皆驚了……

  此太醫大筆一揮,“懷胎三月。”

  雖然我以為凡事講求中庸乃為上道,折中才好,隻是這個折中折得委實狠了些。如若我懷胎四月,則腹中胎兒是官宦之家書香門第裴家之後,如若我懷胎兩月,便是富甲一方宋家的第七十八代傳人,不管怎麽說都還過意得去。如今診出這懷胎三月……三月前,我已離裴家未嫁宋家……

  真真是個欲哭無淚。

  且,翻身無門。太醫是什麽,太醫背後站著的可是皇帝陛下,太醫既做如此診斷,天下哪個不要命的郎中大夫敢有異詞?

  事實證明,皇帝這個行當不但是個沒有安全感的行當,還是個閑得發慌的行當,連別人家生個小娃娃也要管。

  這下好,這一龍爪子摻合下來,我這不守婦德的名聲算是徹底蓋棺定論了,而宋席遠這頂綠油油的帽子也被扣得嚴嚴實實。

  我覺得,宋席遠雖然早熟了些,思路詭異……呃,獨特了些,大體還是個不錯的公子哥兒,如今這樁事實在叫他有些冤屈,宋家又是金燦燦的名門望族受不得如此汙點,遂主動與他討要休書。不想卻被他想也不想便嚴詞拒絕了,直罵那太醫是庸醫,殺人不見血殺人不眨眼殺人不償命的庸醫。

  而揚州城內那些過去仰慕宋席遠現在複又重燃戰火的姑娘們私下裏不知義憤填膺咒了我多少回,我如今都不大敢出門了。

  一日趁得宋席遠去碼頭驗貨之際,我仔仔細細找了一遍宋家的書房,終於從一個犄角旮旯裏搜出本言婦德論七出之罪的書。我照著裏麵休書的格式謄抄了一遍,又將宋席遠的私印給翻了出來,在“立書人”下蓋了個紅戳。

  我揣好這張薄紙又打點了些衣物,當日便帶了陪嫁丫鬟返回沈家大宅。爹爹什麽大風大浪沒經過,隻當無事一般照例招呼我和弟弟們一塊兒吃晚飯。夜裏,姨娘們照舊淡定地搓牌,大弟弟照舊對著一堆賬本入定,小弟弟照舊纏著我說鬼故事……叫我不由感慨還是娘家好呀!

  之後,宋席遠上沈家折騰過好幾番,我皆閉門不見,回回不是爹爹應對的,便是大姨娘招待的。

  隻是,那休書上紅豔豔的印戳也不是假的不是?便是折騰到衙門裏找知府裴老爺斷下來,這休妻之結局也是變不了的。

  至此,我這段從待嫁閨女變成裴沈氏,從裴沈氏變作裴家外甥女,又從裴家外甥女變作宋沈氏,最後又變回沈妙的曲折鬧劇到此可算是塵埃落定。

  一時間,上至名門世家,下至走卒販夫,揚州城中人盡皆知。
好功夫?十八式?

  此番相親好巧不巧給小舅舅和三公子一攪合,算是徹底黃了,不但如此,本來隻是揚州城裏的公子哥兒對我避之惟恐不及,這回連冰人館裏的媒婆都對我畏如蛇蠍,再無一人敢給我說親。

  從此,我便失了相親此項樂趣,漫漫長日如何打發才好呢?隻有白天看戲,晚上給小弟弟說說聊齋權且打發。

  今日天氣不錯,九州戲苑裏剛排了出打戲,裏麵武生的功夫據說頂頂拔尖,聽聞早先還在少林寺練過拳腳,近日裏才還的俗為了養家進了戲班子。我一時興致勃勃帶了隨身丫鬟綠鶯去看戲。

  家裏常年在這戲苑裏包了個小樓台,一來為的是爹爹有時領些往來生意打交道的老爺們聽戲方便,二來姨娘們有時若閑得慌也可結伴出來聽戲,不必與樓下場子裏魚龍混雜之人坐於一處。這小閣樓近些日子都是我在用。

  今日這戲我以為不錯,這武生一身工夫也俊得很,一抬腿一落拳一劈刀都極是幹淨利落鏗鏘有力,唯一 一處缺憾便是這角兒長得忒白細了些,看著不甚陽剛,全然沒有武生粗獷豪邁的味道,一個細皮嫩肉的人耍大刀看著總叫人於心不忍,總覺著不曉得是誰在耍誰,還不如讓那刀子耍他來得幹脆些。

  是以,看到後半場我便有些跑神,放眼望去,樓下場子裏一幹大老爺們倒是看得兩眼赤煉精光,聽得一個長著小胡子的中年男子對一旁麵色蠟黃的男子道:“怎麽樣?李爺覺得這新出的角兒如何?粉麵桃腮,看這兩下子想來那韌性也是極好的……”跟著嘿嘿笑了兩聲,小胡子在風中得瑟出那麽幾分不正經的味道來。

  一旁蠟黃男子似乎聯想到什麽跟著心照不宣笑了起來,又道:“陳爺如今覺得這武生不錯是因著一旁沒個比照,如若這武生被放在秦楚館裏,恐怕便不夠比了。”

  “哈哈,李爺這麽說恐怕是沒見過這武生卸下妝的模樣吧?”那小胡子陳爺滿麵泛油光,得意道:“我和這戲班子李老板熟識,昨日裏在後台敘舊,恰巧瞅見這武生還未上妝,那眼睛叫水汪汪膚色叫水當當啊,我敢說和那秦楚館裏的麝憐小相公不相上下。”

  那蠟黃男子登時來了勁頭,兩眼放光,“真的?竟能和麝憐比?那麝憐可算得是秦楚館如今的頭牌啊!”忽地又猥瑣一笑,“就算樣貌比得,這‘功夫’……嘿嘿,又怎麽比得上?”

  我托腮看這二人討論得熱烈,不由得起了好奇,轉頭問綠鶯,“秦楚館是哪裏?” 以我這十來年看戲的經驗瞧來,這台上武生的功夫已是上乘,竟然還有人功夫比他要好,那自然要去拜會拜會。

  綠鶯麵上一紅,眼神旋即躲躲閃閃,一會兒看腳麵一會兒看屋頂,支支吾吾了半晌,方才在我專注的眼光下含糊答道:“秦楚……就是……就是那個……都是男子的地方……”

  都是男人的地方?武術教館?酒肆?我疑惑看她。

  綠鶯一跺腳一扭頭道:“就是隻有小倌的勾欄院!”

  “噯?小倌?”我怔了,勾欄院我曉得,不就是花樓嘛,隻是小倌是什麽東西?

  綠鶯幹脆眼一閉心一橫對我如此如此那般那般詳盡解說了一番,聽罷我仍無真實感,男子和男子,可如何在一起廝混呢?

  遂,當下一拍桌,“走,我們去秦楚館瞧瞧。”眼見為實,況,我如今閑悶得慌,好容易發現個有趣新鮮的物事,不去瞧瞧實在對不住我自己。

  綠鶯一聽卻驚得不行,伸手便來攔我,“使不得啊,大小姐使不得!要叫老爺知曉非得打斷奴婢的腿不可!”

  我憐憫摸了摸她的頭,“那就不要讓爹爹曉得唄。”這孩子怎麽就這麽轉不過彎來?

  我素來行事幹脆利落,當下便找了間綢布莊換了身公子哥兒的行頭,再將綠鶯打扮成小廝的模樣,一搖一擺便奔著那秦楚館去了。雖然我以為女扮男裝泰半是自欺欺人之舉,糊弄不了多少人,但是,有錢便是大爺不是?

  我正待踏入這花紅柳綠的秦楚館,門口迎來送往的老鴇便伸手攔住我,客氣道:“這位姑……小店隻招呼男客。”

  我折扇一開掩麵一笑,身後綠鶯遞上一錠金錁子,那老鴇立刻笑成了朵黃燦燦的波斯大麗菊,“公子這邊請這邊請!”

  我點了點頭,“要上等雅間。”

  老鴇連連稱是,“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公子攬月閣請。”

  我以扇掩麵一路行來,放眼望去果然滿路滿堂皆是男子和男子摟摟抱抱卿卿我我眉目傳情,遂由衷生出一種歡欣感慨——原來我嫁不出去的緣由不在我自己身上,想來揚州城中不願娶我的公子老爺太半都在這秦楚館裏。現如今原來男子都喜歡男子了,難怪,難怪……

  綠鶯一路緊緊拽著我的衣擺跟到雅間裏,那表情竟像渾身被跳蚤啃著一般作孽。

  “不知這位公子要點哪位相公?”老鴇陪笑將一摞牌子放在我麵前。

  我瞥了眼,閑閑坐下翹起腳,道:“就要你們那個功夫最好的麝憐。”

  綠鶯一時連連咳嗽,那老鴇一頓,為難道:“可是不巧,剛剛右麵天香閣裏方才來了位公子亦說要喚麝憐。”

  我放下一張銀票,豪邁道:“我出雙倍。”

  那老鴇眼珠子一下便粘在那銀票上,撕都撕不下來,忙道:“好好好,老身這就把麝憐叫來。”

  看著她顛顛兒掩門出去,我左右看了圈這屋子,除了紗幔多了些,顏色豔俗了些,香粉味濃了些,其它倒還好,靠牆居然還有一個書架,上麵還擺滿了書。

  我隨手便抽出一本來,翻開絹皮封麵,幾個大字赫然撞入眼簾——“龍陽十八式”。再往下翻,便都是些春宮畫兒了,一式一式畫得倒還頗詳盡,細微之處亦勾勒了出來,我頓時有種幡然大悟之感,原來龍陽之癖便是這般。

  一旁綠鶯一臉要哭不哭耐人尋味的表情,“小姐,你如今還懷著身孕,若有閃失,叫小鶯可怎麽交待?”

  我忙安慰她道:“不妨事,我叫那麝憐來就是想看一看,和他說說話,不會對他行這十八式的。”

  話音剛落,綠鶯臉色更作孽了,喃喃道:“小姐便是想行也沒這條件。”

  此時,老鴇敲門進來,滿麵尷尬道:“這位公子,怕是要對不住了,天香閣那位公子說要出三倍價錢點麝憐。秦楚館裏別的沒有,俊俏的相公有的是,要不您看看點個其他的相公?”

  我心道,沈家別的沒有,銀子倒是真不缺,遂道:“我出四倍。”

  老鴇眼睛直了,唯恐我下一刻便後悔一般立馬奔出門去和隔壁的客人周旋。

  不想,隔壁這位倒也是位誌在必得又不缺錢的爺,不消片刻那老鴇回來竟說他願意出五倍價錢。足見這麝憐小倌功夫了得,不想現如今連勾欄院裏竟也臥虎藏龍,連個小倌都要習武,真真行行出狀元,當個有特色的小倌也不容易。

  隻是,這般比銀兩,我雖料定自己必定能最後勝出,也不能仗著沈家有錢便這般隨意鋪張揮霍,我和隔壁這位公子一味攀比下去,隻是河蚌相爭叫這老鴇漁翁得利,反正我隻是圖個新鮮想看看這傳聞中的小倌是圓是扁,順便見識見識他的拳腳功夫,用不了多少時間,倒不如親自去和隔壁的公子商量商量叫他先讓我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後我再將人給他送過去。故而,我想了想便沒在老鴇飽含期許的眼光下繼續喊價。

  我領了綠鶯出門尋到右麵的“天香閣”叩了叩門,開門的是個隨從打扮之人,滿目警覺的樣子看了看我們,“何事?”

  我登時覺得此人十分麵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遂作罷,對他道:“煩請通報你家公子,我是隔壁攬月閣的客人,有事與他打個商量。”

  “展越,是何人?”一個公子從屏風後轉出,帶了一抹窗口灑入的月色,毓秀溫雅。
聚寶盆?禁斷戀?

  “展越,是何人?”一個公子從屏風後轉出,帶了一抹窗口灑入的月色,毓秀溫雅。

  我一愣。

  “是隔壁和少爺抬價的客人,說是要和少爺……”那隨從側過身回話,話未盡便被來人看清我後一下打斷。

  “妙兒?”裴衍禎眉尖一蹙,眼尾一抬,唇角抿了抿。

  “姑爺?!”我身後的綠鶯脫口便喚,想是立即便曉得自己喚錯了,馬上又改口亡羊補牢道:“舅老爺……”

  這下情況便有些詭異了,我和自己的前夫偶遇在勾欄院裏,還為了搶同一個小倌互相競價。

  這……這其實也沒什麽好值得大驚小怪的。我沈妙何人?我沈妙也算是經曆過大風大浪被龍爪拍打過之人,況且,我和裴衍禎也算老夫老妻熟門熟路了,故而,我幹幹笑了兩聲,對裴衍禎道:“既是小舅舅要那麝憐,我就不搶了。”

  長幼有序,爹爹自小便教導我要孝敬尊重長輩。

  隻是,我過去竟不曉得裴衍禎是男女通吃的……難怪我瞧那應門隨從眼熟,現下我想起來了,此人便是那日我和宋席遠成親時闖進來的緇衣捕頭,如今的捕頭也確然不容易,不但白日裏要在衙門當差,夜裏還要陪著官老爺逛勾欄扮隨從,嘖嘖,行行有本難念的經。

  正待告辭離去琢磨著改日再來,裴衍禎卻邁了兩步擋住我,伸手便握住我的肩頭,“妙兒,你如何會在此處?還穿得如此單薄?”忽覺肩頭有異,裴衍禎似乎越收越緊,捏得我有些疼了,“方才真是你在隔壁喚的小倌?”

  語氣和往常一般再溫和不過,我卻突然覺得後頸有些寒涼,想來確實穿得太少了。

  “五娘,三公子說了,今日便點那麝憐。”

  我正垂著頭琢磨如何回答裴衍禎,不妨斜對麵一個小廝拉開門正喚老鴇。

  我本能一抬頭,正正瞧見門戶大開的雅間裏坐了三五人把酒言歡,為首的那個不是宋席遠卻是哪個?

  好吧,其實碰見一個前夫和碰見兩個前夫並沒有什麽區別。夫妻三人點了同一個小倌也並沒什麽稀奇。

  宋席遠一抬眼也正瞧見我,麵上竟掠過一絲莫名驚慌,急急起身出門三步並作兩步便走到我麵前,脫口一句話便叫人十分嗆水,“娘子,你是來捉奸的嗎?”旋即一臉大義凜然隻差指天誓日道:“相信我,我是清白的!我隻是過來談生意應酬,小倌是給其他幾位老爺點的!”

  接著,突然反應過來一般,麵色忽地玄妙猙獰起來,“妙妙,你如何會和裴大人攜手逛勾欄?”

  我低頭一看,不知何時裴衍禎已鬆開了我的肩膀改而握住我的手,遂掙脫開,道:“碰巧遇見的,本來想見識見識那麝憐的功夫,既是你二人皆點了他,今日看來是瞧不見了,我明日再來亦可。”

  “明日?!”裴衍禎與宋席遠異口同聲,語氣聽著十分不善。

  我揣摩了一下,難道他們明日還要點這小倌?我素來隨和寬容好商量,遂和緩道:“要麽後日亦可。”

  不想話音未落,二人麵色卻益發地不好了,叫我後脊梁骨由下自上漾出一股寒意,生生抖了一抖,弱弱道:“莫非……莫非你們竟想包月?”

  宋席遠登時青麵獠牙,裴衍禎額際一道青筋浮了浮,欲崩不崩將將要崩,最後伸手捏了捏。

  我看了看樓下過往的小倌,再看看宋、裴二人,一時十分憂心,以他二人這白淨的模樣,倒不知是他們十八式小倌,還是小倌十八式他們……

  正憂著,不妨裴衍禎伸手握了我的一隻手,道:“妙兒,此處汙穢,我現下便送你回去。”

  與此同時,宋席遠卻握住了我另一隻手,看著走道盡頭正被老鴇領著步上樓的一個男女難辨打扮得花紅柳綠之人,吊兒郎當一挑眉對裴衍禎道:“裴大人既已點了頭牌,現下便去忙吧,還是我送妙妙回去的好。”

  裴衍禎溫文一笑,看著宋席遠那雅間裏一幹坐等的老板們,道:“三公子生意經方是正事,如何可以耽誤?今日這麝憐還是陪三公子的好,帳便算在裴某身上吧。”說著便攜了我的手轉身便走,那名喚展越的捕頭緊隨其後。

  宋席遠許是不妨被那展越腰間佩刀一閃,一時鬆了我的手,旋即卻又跟了上來,一臉不悅。

  身後老鴇六月飛雪哀怨叫跺腳:“三位公子爺,這麝憐究竟誰要啊……”

  馬車一顛一顛地在月下走著,車上一顛一顛坐了我、裴衍禎和宋席遠三人。宋席遠嘴角噙笑,笑裏藏刀道:“平日裏瞧慣了裴大人一副出汙泥而不染的清高卓然,不想竟是端出來的,原來裴大人亦流連這煙花柳巷,今日叫宋某眼界大開。”

  裴衍禎不疾不徐淡然道:“公務所致,為查一樁無頭公案,故而深入其間。”雖神態淡然,但語氣卻錚錚誠摯,雙目清冽看著我。

  宋席遠忽閃著眼睛笑了笑,“裴大人這花樓逛得義正詞嚴,借口尋得好!”

  “實話實說罷了。”裴衍禎不為所動看了看宋席遠,“不及三公子談生意來得妥帖正當。”

  “你!……”宋席遠一時憋紅了臉,一邊怒瞪裴衍禎一邊急忙對我道:“妙妙,你要相信我。”

  我還未來得及回答,便聽裴衍禎溫和關切對我道:“妙兒,你現下身子可有不適?若覺著顛簸,我便讓那車夫再趕得慢些。”說著便往我腰後又墊了一個絲綢墊子。

  我眼睜睜看著他二人這般綿裏藏針語中含酸一來一往針鋒相對了一番,再想想今日在秦楚館中所見所聞,突然福至心靈,有種七竅頓開大徹大悟之感,一時思如泉湧。

  這,這不是吃醋是什麽?

  所謂,三人行,必有奸情。

  我原來一直認為裴、宋二人娶我為的是沈家家大業大的財富,娶了我便相當於有了國中第一商沈家做後盾,好比娶了個聚寶盆,何愁將來不能大展宏圖。不成想……竟是另有隱情……

  無怪乎我和宋席遠成親當日,裴衍禎派了捕頭將他請走,早不來晚不來偏挑得那日來,分明是不欲我和宋席遠成親。之後知悉我有孕後,又堅持要派郎中給我複診脈,堅持認為我有孕四月,分明也是為了拆散我和宋席遠。裴衍禎雖然麵上溫和不見情緒外露,如今一回想,卻不想他竟為了宋席遠用苦心如此之深!

  而宋席遠平日裏伶牙俐齒叫人招架不來,一遇到裴衍禎便辭窮理虧大失水準,且一說起裴衍禎便橫眉豎眼咬牙切齒的樣子,難道……怕不是……他已被裴衍禎給十八式了……?

  我憐憫看了看宋席遠,又看著裴衍禎心下直搖頭,不想裴衍禎看著一派斯文爾雅,竟然奉行所謂得不到他的心,便要得到他的人……

  但是,依我所見,宋席遠未必全然沒有感覺,回想方才一番話,宋席遠一說起麝憐那酸溜溜的挖苦味兒,不是拈酸吃醋卻是什麽?

  二人有隱晦之情在心,然,礙於世俗眼光卻不得不深埋心底強硬克製自我折磨,以我為肉盾互相遮掩避人耳目。愛人近在咫尺,看得見,聽得見,卻如遠隔天涯之人不能相愛,這活生生在我麵前的禁斷之情真真感人肺腑叫人為之嗟歎!

  若非今日進了一番秦楚館叫我思路大為開闊,看問題看得更全麵一些,我過去竟然毫無察覺。

  綠鶯攙扶我下車時,裴衍禎看了看她,溫和道:“綠鶯,你伺候小姐多少年了?”

  綠鶯規規矩矩低頭回答:“六年了。”

  裴衍禎又道:“如此說來,時日也不短,凡事孰輕孰重也當慢慢學著拿捏拿捏。”

  綠鶯白了白臉連連稱是。裴衍禎回身對我囑咐道:“妙兒,我知曉你好奇心重,隻是,那秦樓楚館實在魚龍混雜穢濁不堪,實非好去處,今*****且早些歇息,我明日再來看你。”

  此時,宋席遠撐著車轅跳下車,深情款款對我道:“妙妙,你如今懷著我的閨女可不能四處亂走,聽話。”

  我一時還沉浸在他二人的悲情之戀中不能自拔,遂連連點頭。臨入門時方才稍稍反應過來,回頭殷切叮囑裴衍禎,“裴大人,你順路,正好可將宋公子送回家。”

  裴衍禎一怔,宋席遠亦一楞,旋即嚷嚷:“不敢勞駕裴大人。”我狠狠盯了他一眼,他方才滿麵莫名其妙地閉口。

  裴衍禎道:“隻是裴家和宋家一個城東一個城西,這路順得遠了些……”

  原來男人亦會口是心非,我忽閃忽閃著眼睛誠摯殷切地看著裴衍禎,看了許久,裴衍禎方才道:“既是妙兒開口……三公子,請上車吧。”

  宋席遠一臉憤懣別扭地在我的注視下鬱鬱上了車。

  看著他二人坐於馬車中絕塵而去,我抬頭看了看夜色,心中歎了句,覺得自己一下高尚偉岸了許多。
茶葉蛋?安胎菜?

  我一早起來預備至後園轉上一圈,看看小花小草什麽的,不想卻在金魚池子邊上瞧見一個人,此人背對著我,一襲紺紫錦衣,裳後係黛螺組綬,一隻色澤碧透的玉佩垂於腰際,但見他略略低頭似乎正全神貫注地凝視池中之魚。

  我頓了頓,本想退回去,轉念一想還是上前去,看他目光如炬饑渴陶醉地望著一池子魚,遂問他:“你是想吃魚還是想投湖?”

  宋席遠戀戀不舍收回目光,眉眼一彎,笑得倒比這池水要碧綠許多,“妙妙,你終於起床了。”一下猝不及防被他握住雙手,“妙妙,你這是在關心我嗎?我好感動!你放心,雖然你休了我,但是以我們的感情,我以為,名分這種東西於我不過就是朵天邊浮雲,我不會想不開去自盡的。”

  “啊!登徒子!”

  我正待與宋席遠說清休妻是為他好,不妨聽得身後一聲驚呼,回頭,卻是給我拎了早飯來的綠鶯,一臉驚愕恐慌,地上是打翻的提籃。想是這冒失丫頭沒瞧清是宋席遠,當然,常人也不會想到是他,冷不丁一大清早瞧見個陌生男人抓住家裏小姐的手,自然要喊,

  但見宋席遠一臉不滿瞅著綠鶯,道:“你見過我這麽從一而終的登徒子嗎?”

  我趁勢將手自他手中抽出,見綠鶯一臉愕然瞧著宋席遠搖頭也不是點頭也不是,怪可憐見的,遂與她道:“你下去吧,早飯一會兒我回屋吃。”

  待綠鶯走遠了,我回頭問宋席遠:“不知宋公子一大早站在我家後園魚池子邊作甚?”

  宋席遠笑著揚了揚前額的發絲,“自然是等妙妙來與我樓台相會,順便借這池水照照儀容。”

  我頓覺日頭太烈被曬得頭暈眼花,方才記起宋席遠倒是一直有這癖好,但凡途經之處有點反光的東西,他皆要佇足停下權當鏡子照一番,自我滿足地陶醉賞析,自戀得登峰造極如入無人之境。但是,此非問題之症結所在,問題是他今日登門來訪怎地下人都沒來通報一聲?我也好躲上一躲。況且,這後園乃沈家內院,家中人若非有我或爹爹應允斷不會將他引至此。

  我瞧著園子一角被踩壞的番邦月季,心中抽了抽,一念閃過,莫不是……遂問他:“你是如何進來的?”

  宋席遠理所當然道:“翻牆進來的。”

  果然!

  我努力順了兩口氣,大夫說養胎不宜心緒起伏,否則娃娃會提早爬出來。

  宋席遠卻嘴角一撇,倒像我家小弟弟挨了爹爹訓話一般委屈道:“我走正門你皆不見我,我隻好從後院爬牆。”忽地麵色一轉,一臉歌舞升平,“妙妙,莫不是你比較喜歡這種私會的感覺?”

  我看著他認真道:“一點都不喜歡。”

  話音剛落,綠鶯便從回廊那頭急急走來,“小姐,裴大人來了。老爺讓小姐去前廳敘話。”

  “曉得了。”我轉身便要走,不妨看見宋席遠一下垮塌的麵色,“妙妙,為何裴衍禎見得你,我卻見不得?”

  裴大人一來是官家我是平民,二來是小娘舅我是小輩,他若召我,我豈敢不見?

  正欲說,卻一轉念想起昨日總總,遂邀請他道:“不如宋公子一並去前廳?”

  宋席遠麵色稍稍開霽,跟在我的身側徐徐而行。

  甫一踏入花廳,便見裴衍禎一身蘇繡月牙白長衫憑窗而立,無風亦縹緲,無月亦清雅,仿若自帶一泓秋水仙氣,就是這麽隨隨便便一站,卻也無墨自入畫,叫我這等凡夫俗子自歎弗如。

  我前腳不過將將跨過門檻,裴衍禎便像身後多雙眼般立刻察覺回身,淺淺一笑,“妙兒。”

  我還未來得及答話,宋三便一下搶了個先,雙手一拱擋在我麵前,“裴大人。”

  裴衍禎笑意淡了淡,眉尾抬了抬,“不想三公子竟在?”語調平穩,尾音若有似無勾出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宋席遠低頭一笑,“裴大人來得,我宋三如何就來不得?”

  我嗅了嗅二人之間彌漫的不尋常氣息,看他們雲裏霧裏你來我往推著太極,心下一歎,罷了,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就近尋了張黃花梨玫瑰椅坐下,剛剛沾到凳子麵,裴衍禎便上前兩步扶住我,“妙兒,這玫瑰椅太方硬了,不若這坐這圈椅好。”語氣柔和,手上動作卻不含糊,不由分說便將我扶到一旁的藤座圈椅上落座。

  宋席遠眉尾一挑,我暗道不好,趕忙想掙脫裴衍禎的攙扶,此時,爹爹卻從廳後揭了簾子風風火火跨了進來,一邊樂嗬嗬道:“可叫我尋到了!這武夷山的大紅袍可是我托了不少人花了重金幾番輾轉才從閩地買來的,衍禎你倒有口福……”

  爹爹托著一鬥茶葉罐子撞入廳中,不妨瞧見宋席遠,一頓,旋即道:“席遠你也來啦?來來來,那便一塊兒嚐嚐我這新茶。”

  宋席遠麵色一轉,立刻喜滋滋地幾步湊上爹爹跟前,兩眼瀲灩放光,“大紅袍?!沈爹爹好手段!席遠亦欽慕此茶已久,始終不得,深以為憾,不想今日好福氣!”

  自從裴衍禎和宋席遠成了我前夫以後,我爹便得了個奇奇怪怪不倫不類的稱呼“沈爹爹”,爹爹也不以為意,由著他們這般。

  但見爹爹用茶匙小心翼翼地舀出一匙茶葉放入紫砂壺中開始衝泡,入水淋杯一招一式皆悉心備至,處處皆透著這茶的金貴。爹爹對茶葉的態度和對我們姐弟三人那是截然相反,我們三姐弟就像農戶家散養的雞鴨,磕了碰了,爹爹從來不放在心上,若是哪天下人稟報家裏的茶葉不甚給跌了一罐,倒可以叫爹爹心疼得徹夜難眠上幾日。

  這點宋席遠和爹爹一拍即合,他亦喜好花重金四處搜羅各類名茶,遂將爹爹引為知音。

  我也以為,他二人若不做知音確實可惜了些。揚州城中哪個茶販子不曉得沈老爺和三公子買起茶來花錢不眨眼,而且兩人皆是“茶癡”,非但癡迷還癡混,從來分不清毛尖和毛峰,吃不出明前和雨後,最是好糊弄。一說起茶葉,此二人平日裏做生意的精明勁兒便不知遁到哪個九霄雲外。

  故而,時不時地隔三差五便有茶販子托了人神神叨叨跟我爹或宋席遠推銷茶葉,一推一個準。就說我嫁給裴衍禎那會兒,陪嫁裏便有十罐號稱爹爹珍藏的君山銀針,一日我誤翻出一罐泡給裴衍禎喝,裴衍禎不曉得是我的嫁妝,喝得連連皺眉,當下便問我家中茶葉是不是快要喝完了。

  宋席遠的茶葉鑒別能力比起我爹爹便更是臻入化境,那日不曉得是誰誆他買了一罐據說頂級的祁門紅茶,宋席遠如珍似寶地泡了給我喝,我一嚐當下便覺著這味道十分熟撚,之後細細品味了一番方才想起,這分明和我小時候奶娘煮的茶葉蛋味道如出一轍,可悲可悲。

  今日爹爹這大紅袍不知又砸了多少銀子便宜了哪個舌燦蓮花的茶販子,罷了,千金難買心情好,隻要爹爹喝著開心便好。

  本來我出閣前喝茶倒也分不出個三六九等所以然來,隻是跟了裴衍禎兩年,方才對這茶葉區分得清楚了些。我端了杯爹爹親自斟的茶嚐了嚐,果然不出所料,隻是一般普通的武夷岩茶。幸而此番還未太離譜,我原以為那茶販子會拿閩地的另一種喚作鐵觀音的茶糊弄爹爹,這般看來這茶販子還是良心未泯。

  宋席遠卻連連讚道:“甘甜馥鬱,大紅袍果然名不虛傳!”

  爹爹捋了捋胡子顯然十分開心,又滿目期許地看著剛抿了一口的裴衍禎,但見裴衍禎將茶杯放下,怡然一笑,道:“是還不錯。”

  於是,爹爹便是在宋席遠此類一竅不通的茶友和裴衍禎此類含蓄不直言的茶客縱容下,自得其樂地在茶癡這條路上一條道走到黑。

  正喝著茶,下人來報說是富春樓的小廝給沈小姐送菜來了,我一時怔然,全然不記得自己曾給富春樓下過單子叫菜。宋席遠卻立刻起身自作主張替我答道:“送進來吧。”轉身對我道:“妙妙,是我叫的十全大補菜,你如今有身子,這麽瘦可不行,得好好補補。”

  說是“十全大補菜”,我以為不過十道,不曾想卻擺了一桌子,倒像是滿漢全席了。鹿茸黨參龜鱉烏雞……還有若幹看不出是什麽的菜,一大早便這麽吃,怕不是要血盡而亡。幸而大家都還未吃早飯,遂招呼爹爹裴衍禎宋席遠一起坐著吃。

  剛坐下,宋席遠便夾了一筷子黑乎乎瞧不出是什麽的東西放到我碗裏,道:“妙妙,吃點幹煸蜂蛹。”

  我一下頓在那裏,宋席遠太半見我麵色有異,便又夾了另一堆東西給我,“不喜歡嗎?那就吃點拔絲蜂蛹。”見我還是不動筷子,遂又換了一道菜,“還是妙妙想吃這清炒蜂蛹?”

  我看著碗裏肥碩的蠕蟲屍首,心平氣和道:“關鍵不是拔絲還是幹煸,我不喜歡吃蜂蛹。”

  宋席遠眉目糾結,“妙妙,可是這蜂蛹據說吃了可好了,可以安神養胎。”

  我以為不被驚著已是我定力十足,更莫說“安神”……

  裴衍禎聲色不動夾了一筷子那鹿茸裏的配菜蘿卜絲到我碗中,我以為尚且還對胃口些,宋席遠一看我嚼那蘿卜絲,登時臉色便有些憤懣。

  正吃著飯的爹爹卻突然停了下來,道:“妙兒,聽說前些日子你去相親了?”

  “嗯。”我直言不諱應道。裴衍禎默默嚼了口米飯,宋席遠吃著拔絲蜂蛹,二人未抬頭,我卻一時莫名覺著有些壓抑,想是夏天到了,早晨難免有些悶。

  爹爹一拍大腿,脫口便道:“相什麽親啊!丈夫如錢財,乃身外之物,可有可無。你這孩子怎麽就這麽想不開!”

  呃……我頓了頓,一時有種茅塞頓開豁然開朗之感,當即應道:“對哦!”

  裴衍禎停下筷子看了看窗外,伸手扶了扶鬢角。宋席遠撥著碗裏的蜂蛹目光略顯呆滯渙散。

  果然還是爹爹見識廣。孩子沒爹其實也沒什麽,我沒有娘,不也好端端活到如今一十有九這把年紀!小門小戶女子必得有丈夫為的是有個支柱養家,我們沈家又不缺錢,養大個把娃娃想來還是遊刃有餘的,我之前果然狹隘了,幸得爹爹點撥。

  我一時想通,心中難免通透舒暢,便夾了一筷子海參,剛嚼了兩口,突然想起老陳說這海參壯陽,一下腹內便有些翻滾之感,捂嘴轉身幹幹咳了兩下,道:“我飽了,你們吃吧。”

  聽得宋席遠道:“吃這麽少怎麽行,多少再吃些。”

  裴衍禎端了一杯清水給我,“妙兒可是不喜這油膩?”見我點點頭,便俯身溫和問道:“妙兒可有想吃的菜?”

  我想了想,覺得除了一樣東西實在吃什麽都有些難受,遂直言與他道:“醋溜白菜。”

  宋席遠立刻否決,“白菜幫子頂什麽用。”

  裴衍禎卻挽了挽袖子,“妙兒,你先喝點粥,我這便去給你做。”說著便徑自讓一旁下人領著去了廚房。

  裴衍禎雖然不善舞刀弄劍,但是鏟子我以為舞得卻不錯,是位深藏於民間的大廚。過去兩年裏他若有時得空便會親自下廚做一兩樣小菜,味道決計不輸給富春樓的大廚。我初次見著難免吃驚,不都說君子遠庖廚?裴衍禎不但是個文靜脫俗的讀書人,還是一方知府父母官,不曉得怎麽一時想不開會去下廚,遂問他,他隻是淡淡一笑道:“有一技傍身,萬一哪日不作官了,也好叫夫人跟著我不至受餓。”

  “想當年,你娘懷你的時候也愛吃醋溜白菜。”爹爹滄桑慨歎道,一下將我的走神打斷,但見宋席遠正在往我碗中舀雞湯,不死心道:“妙妙,這雞湯不油膩,去了油清燉的。”

  我低頭喝了口清水,不妨看見自己袖口破了一道口子,想是方才在院子裏被花枝掛破的,遂道:“我去屋裏更衣,爹爹和宋公子慢吃。”

  身後,聽得宋席遠喃喃:“還沒喝湯,怎麽就想更衣了?”我登時覺著腦中屈大夫一飄而過。

  換好衣裳後,我突然腹中饞蟲大作,再想想裴衍禎的廚藝,一時心癢難耐,便順道彎去廚房想瞧瞧那醋溜白菜可燒好了。

  推門入內,但見灶頭火勢正旺,裴衍禎利落地揮著鏟子,袖口挽至手肘以上,袍擺別在腰間,非但不顯粗俗,倒有一番別樣風味,他這麽一站,竟像秋雨過境,叫這灶間也不那麽嘈雜火熱了。

  他回身對我一笑,“妙兒,莫急,這菜馬上便可起鍋了。”

  明明是背對我,也不曉得他怎麽就曉得我進來了,我困惑看著他,但見他額際有一層細密汗珠,想是被火熏的,我想也不想便自袖中掏了帕子上前,伸手替他將額頭汗珠拭去。

  擦好放下手後,才發覺四下除了鍋中白菜嗞嗞苟延殘喘聲外有些詭異的安靜,抬頭卻見裴衍禎一瞬不瞬望著我,明淨的眼睛仿若十月的天空,深邃無垠。

  我心中一動,低下頭脫口便道:“我是怕滴到菜裏太鹹了。”

  我驚訝於自己的第一反應,事後我一直擔心我被宋席遠傳染了他的詭異奇特。

  聞言,裴衍禎輕輕一笑,轉過頭去,將熟了的白菜裝進瓷盤裏。我迫不及待嚐了一口,陶醉滿足地眼睛都忍不住眯起來,再次睜眼一抬頭,卻險些撞上裴衍禎近在咫尺的鼻梁,不知他何時神鬼不知地靠得這樣近,我竟然毫無察覺……

  看著那兩片近到不能再近薄唇動了動,吐出兩個字像晨風一樣拂過我的唇畔,“妙兒。”

  我腦中一時白茫茫一片,被蛇給眩暈了一般動彈不得。

  “妙妙,妙妙。”忽聽得回廊外宋席遠尋貓一般叫我,我登時回過神來,低頭端了醋溜白菜轉身疾疾便走,過河拆橋將小娘舅拋於身後。

所有跟帖: 

回複:兩隻前夫一台戲 作者:電線 -yuqing- 給 yuqing 發送悄悄話 (97284 bytes) () 02/07/2011 postreply 17:22:52

回複:回複:兩隻前夫一台戲 作者:電線 -yuqing- 給 yuqing 發送悄悄話 (80821 bytes) () 02/07/2011 postreply 17:27:01

回複:回複:回複:兩隻前夫一台戲 作者:電線 -yuqing- 給 yuqing 發送悄悄話 (90235 bytes) () 02/07/2011 postreply 17:30:42

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兩隻前夫一台戲 作者:電線 -yuqing- 給 yuqing 發送悄悄話 (104792 bytes) () 02/07/2011 postreply 17:35:28

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兩隻前夫一台戲 作者:電線 -yuqing- 給 yuqing 發送悄悄話 (10063 bytes) () 02/07/2011 postreply 17:36:15

好看,喜歡,謝謝! -yucheng- 給 yucheng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25/2011 postreply 05:11:56

前麵看著還有趣, 看到中間就覺得女作者太自戀+意淫了. -氣呼呼- 給 氣呼呼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10/2011 postreply 12:24:19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