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舊時光(瑪麗蘇病例報告)1

來源: 本白 2010-02-03 17:50:22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83887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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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瑪麗蘇或許是一種病
我們都是患者
輕度不影響正常生活
重度則有可能名揚九州——呃,比如芙蓉姐姐
感染無須驚慌,它隻宣告成長的開始
可怕的是痊愈
它說明,您的少女心,已經熟了
衰老將至,節哀順變

僅以此文
獻給21年來在我的腦內小劇場中
翩然而過的……帥哥們
不要迷戀姐,姐隻是個傳說。

這是一個喜歡角色扮演的彪悍又溫柔的小女孩的故事
她是女俠、總舵主、雅典娜、月野兔、西米克、希瑞、白娘子……
她以為所有人都愛她,世界等著她拯救
卻沒想到,這世界無人可以拯救,她所能做的,隻是長大。
然後沒入無藥可救的成人海洋。

內容標簽: 悵然若失 青梅竹馬 情有獨鍾

主角:餘周周 ┃ 配角:林楊,陳桉,奔奔,餘喬,等等 ┃ 其它:瑪麗蘇

【正文】

  瑪麗蘇病例報告
  作者:八月長安

  所謂瑪麗蘇

   ˇ所謂瑪麗蘇ˇ Mary Sue ,同人中那種完美的女主角。
  其含義就是製造一個原作中不存在的女孩,與故事裏的美少年們進行戀愛。這個女孩,在低水平寫手那裏很明顯看得出是寫手代入自己的意淫。唔,寫“瑪麗蘇”能夠得到承認的,幾乎千裏挑一,笑,這是觸眾怒的一種文,不過,能夠把握得好,也不失為好文。
  瑪麗蘇多出自於BG文,但從定義上看也極容易與一些原創女主的BG文混淆,其實某些原創女主“很聖母很強大”的BG文已經就是瑪麗蘇了,隻是作者不願意承認而已。
  “Mary Sue”是對一種化身的蔑稱,這“化身”不是普通的角色,而是一種特定的角色和文風。如果,作者創造了一個人物,這人物的作用,是替代她去實現她所不能擁有的曆險,無法經曆的趣事,難得見到的名人(這名人可能隻是作品中虛構的人物,卻並不一定如此),那麽,這個角色就通常被叫做Mary Sue(因起源的原因而固定了女性化的用名,男性版目前尚未有合適名字可以形容)
  大多數的Mary Sue,都以聰明、美麗、多才的少女形象出現,在原版中,她或者是加入了帝國艦隊,並且俘獲了原作中主要男角色的心(有時是一俘獲一大把),或者是最後,悲劇性地死在了他的懷中。我可以肯定,熟悉任何同人的讀者,都可以在自己的同人作品圈中發現類似的角色。
  Mary Sue是個要麽反映作者自己的渴望,或者再稍微改頭換臉的角色;她/他受到締造者的寵愛卻難以博得大眾認同。Mary Sue是個完人(通常—也非固然—描寫地很差),削減了其他角色的活力和真實性,淩駕情節之上,驅使主角完全按照她/他的意誌行事。
  ————以上,出自“百度百科”

【早期症狀:餘家有女初發病】

  餘周周小朋友的個人秀之一

   ˇ餘周周小朋友的個人秀之一ˇ
  “你……你怎麽樣?你流了好多血!”
  “西米克,這個瓶子,你先拿走!”
  “不要,我不要丟下你,我不要一個人走!”
  “快,快,時間來不及了……”
  餘周周臥倒在床上,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揪著床單,勉力用左胳膊撐起身子,抬眼看著假想中正在哭泣的西米克,擺出了一個自認為很淒美又很壯烈的微笑。
  這個時侯要是能吐血就好了。
  餘周周愣了兩秒鍾,翻身爬起來,光著腳丫吧唧吧唧跑到客廳裏使勁兒提起暖水瓶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喝了一小口,含在嘴裏沒有咽下去,然後轉身吧唧吧唧跑回小屋,跳到床上再次臥倒,繼續用很痛苦的表情抓著床單,把上麵的牡丹花紋揪出了汗涔涔的褶皺,然後仰臉繼續淒美地微笑。
  緩緩地,掌控著力道,讓溫水從右嘴角流出來。
  眼前的西米克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但是說不出話來——自然說不出話來,因為西米克也是需要餘周周來配音的,而她正含著一口水。
  於是隻能在腦海中模擬著西米克的聲音,“你不要死,不要死!”
  “鮮紅的血”流到了下巴上,滴答滴答落在床單上。
  死定了,忘記床單會被浸濕,媽媽一定會罵她的。
  於是決定就吐這點血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她趕緊把剩下的小半口咽了下去,伸手拽過瓶子,推到根本不存在的西米克麵前——“一定要……一定要……送到……”
  眼睛裏的神彩漸漸隱去,隻留下一片幹枯黯然。
  餘周周無力地垂下頭,麵朝下安靜地死在了戰火紛飛的修羅場上。
  兩秒鍾後她“騰”地躍起來,轉了個方向跪在床上,用左手捂住嘴巴,努力地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醒醒……你不要嚇唬我啊……你醒醒啊,醒醒!”
  現在她是西米克了。
  西米克伏在地上,搖著頭,含著淚,一遍遍地哭喊著,“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你是騙我的,你是騙我的!”
  ……
  餘媽媽端著熱乎乎的高樂高,推門的手停在了半空,嘴角抽動許久,最終還是歎口氣,轉身離開了,走到餘周周外婆的房間,看著鐵架上的鹽水瓶說,“媽,五分鍾以後差不多就能拔針頭了。”
  外婆點點頭,“周周呢?”
  “正在犯病。”
  ……
  西米克終於還是從悲痛中走了出來,她用左手拽過身邊的瓶子,淚眼朦朧卻又無比堅強地攥緊了小拳頭,“我發誓,一定會把聖水帶給他們的!”
  所謂聖水,就是裝在外婆曾用過的輸液鹽水瓶裏麵,用膠塞封存著的,自來水。
  西米克舉高了瓶子,餘周周把右眼貼緊了圓柱狀的瓶身,初春三月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通過瓶子,在她眼底鋪陳出一大片明晃晃卻又不刺眼的燦爛明媚。
  “我看到了光明。”西米克深情地說。
  門外路過的媽媽聞聲絆在了門檻上。
  西米克摟緊了瓶子,警惕地看著四周。她忽而匍匐在床上靠四肢緩慢爬行,忽而魚躍起身,貼近牆壁屏住呼吸。在不大的小屋裏麵,她穿越了魔界的千山萬水。
  “西米克西米克,米克米克變!”
  她靈巧地施展魔法,變成了一隻小兔子。餘周周用板牙咬住下嘴唇,然後努力將上嘴唇翹起來,作出兔子臉,然後在床上一蹦一蹦,越過腦海中一望無際的大草原。
  “終於,到了。”
  她站直身體,毫不畏懼地看著眼前青麵獠牙一臉獰笑的大魔王。
  然後轉個身,雙手叉腰,腆著肚子綻開一臉獰笑,“哈哈哈哈哈,我喪盡天良的詭計竟然被你發現了,不過沒關係,你的死期已經到了,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個稱自己喪盡天良的,頗為謙虛的大魔王。
  再轉身,從床上撿起瓶子,摟在懷裏,“你!你!你……你去死吧!”
  好像不大對。
  “你……”餘周周放下瓶子皺著眉頭開始認真思考,作為一個孤膽英雄,此時她應該說些什麽?
  “你為所欲為的日子已經到頭了,覺悟吧,看我替天行道。”門外忽然想起媽媽的聲音。
  餘周周笑起來,眼睛眯成好看的月牙,“謝謝媽媽。”
  “……不客氣。”
  “哈,你為所欲為的日子已經到頭了,你覺悟吧,看我替天行道!!”餘周周大喊著,抬腿使出了漂亮的回旋踢,然後與機器人合體,作出駕駛的姿勢,躲避,側摔,跳躍,俯身……
  小屋裏回蕩著詭異的聲聲悶響。
  最後,她跳起來從牆上的掛鉤上取下雞毛撣子,雙手握住,像日本武士一般。先是在空中劃了一圈,用劍尖舞出了一個圓,然後深吸一口氣,劈頭砍下!
  做完這個動作,立刻轉過身,捂住額頭跪在床上,不可置信地大喊,“怎麽會?怎麽會輸給你?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
  媽媽給外婆拔下針頭,聽到小屋裏最後一聲沉重的悶響。
  等她給外婆喂完最後一口米粥,端著碗準備去廚房刷幹淨的時候,路過小屋,聽到裏麵淒厲的哭聲。
  不是打敗大魔王了嗎?怎麽又哭?她停下來,把耳朵貼緊了門,悄悄地聽。
  “女俠,女俠,你不要死……”
  “我……從今天開始,武林盟主之位,你不要再去爭。那個位子,qin滿了鮮血啊……”
  淨是錯別字。媽媽歎口氣,以後不應該讓餘周周再這樣沒節製地看電視劇——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總舵主,總舵主!”粗粗的“男聲”。
  “總舵主!”尖利的“女聲”。
  餘周周一氣兒模仿了四五種聲音,造就了一種萬民同哭的架勢。
  剛才不還是女俠嗎?怎麽又成了總舵主?媽媽皺著眉頭,繼續聽。
  “刀,是什麽樣的刀?金絲大環刀!
  劍,是什麽樣的劍?閉月羞光劍!
  招,是什麽樣的招?天地陰陽招!
  人,是什麽樣的人?飛簷走壁的人!
  情,是什麽樣的情?美女愛英雄!
  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眉大俠》片尾曲。
  不能再聽了,再等一會兒,估計餘周周連片尾曲之後的廣告都要演一遍。媽媽搖著頭,走到廚房。擰開水龍頭,水聲淹沒了餘周周的小劇場,之後就什麽都聽不到了。
  這樣的年紀,連幼兒園都不能去,也不能跟小朋友一起玩。可是沒辦法。
  沒辦法,周周,媽媽也沒辦法,不要怪媽媽。
  餘媽媽一邊想著,眼淚就掉下來,混進水池裏,和餘周周的片尾曲一同消失在排水口的漩渦裏,轉啊轉。
  一代又一代人,生命就像往複的陀螺,兜兜轉轉。

  餘周周小朋友的個人秀之二

   ˇ餘周周小朋友的個人秀之二ˇ
  “無論怎樣,我都不會把聖蛋交給你的!”雅典娜堅貞不屈,高昂著頭,任長發在背後飄啊飄。
  餘周周版雅典娜此刻正緊緊地摟著懷裏的“聖蛋”——從廚房偷出來的白皮雞蛋。
  她費了好長時間才從一筐紅皮雞蛋裏麵挑出了一個白皮的,雖然上麵沾著一點雞屎,但是她認真地洗幹淨了。白色的雞蛋比紅色的雞蛋高貴,她想。
  在餘周周的詞典中,如果想要讓一件東西顯示出高貴,那麽就在前麵加上一個“聖”字就可以了,比如聖鬥士,比如聖水,比如……聖蛋。
  腦海中英俊的魔王露出一臉不忍,“雅典娜,不要逼我傷害你……”
  夏天的夜晚,窗外草叢裏的蛐蛐兒叫得正歡,媽媽還沒回來,餘周周自己在家,也不開燈,就在昏暗的房間裏麵出演屬於她自己的悲喜劇。
  此時的餘周周所編寫的劇本裏,大魔王早就不再是單純的邪惡麵孔了。動畫片中那個愛上雅典娜卻求而不得,最終被迫在聖殿中放水一點點淹死女神的英俊魔王,讓她不知不覺就臉紅心跳。
  一麵對著魔王臉紅,卻又在心裏一遍遍堅定地告訴自己,不,我愛的是星矢。
  可是那些聖鬥士們,這樣拚死地保護我,難道不是因為愛著我嗎?
  餘周周版雅典娜捧著自己的臉蛋,突然因為這樣的感情困局而驚恐不已。
  她從很小的時候就明白,愛情是很恐怖很難纏的——即使她並不知道愛情到底是什麽。
  媽媽去照顧外婆了,隻留下她自己一個人在位於城郊的平房裏。房子是自己家動遷之後臨時租的,很簡陋,隻有一個房間,廚房是幾家公用的,而廁所則是室外公廁,又髒又臭又恐怖,餘周周從來都不敢自己去。
  她很想住在外婆家,外婆家在市中心的樓房裏,是大學的家屬區。她喜歡外婆家的小屋,那時她的小舞台,她隻有在那個小舞台上才會充滿了靈感,揮灑自如。
  可是外婆家還住著三舅一家和小舅舅一家,四間房,一個客廳,住了7個人,沒有留給她和媽媽的地方了。
  但是,優秀的雅典娜女神是不會在乎惡劣的環境的。屋子潮濕發黴,慘不忍睹,她也可以不開燈啊——漆黑一片的時候,連房間都不再有邊界。它一會兒是金碧輝煌的聖殿,一會兒是幽暗的小牢房,有時候還是聖潔的雪山和寧靜的高原湖泊……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在她懂得這一點的時候,中央電視台還尚未自稱CCTV。
  餘周周站在地上,一動不動,可是卻能聽到假想的水流聲——是的,魔王正一刻不停地讓水流入大殿,現在已經沒過腳踝,而她一步也動不了,因為她被鎖住了。
  雅典娜輕輕地握著聖蛋,焦急擔憂地想念著那些英俊的聖鬥士們。
  再糟糕的場景,也會有勇士前來的,一定會。
  每個女孩都是雅典娜,隻要我們不放棄。
  正想著,突然聽到窗外有人大喊,“餘周周!”
  她冷不防,嚇得手一哆嗦,雞蛋就磕在了桌子角,緊接著就感覺到左手中指和食指上有冰涼而粘稠的液體流過。
  闖禍了,這可怎麽辦?
  窗外的聲音一點都沒消停。
  “餘周周,餘周周,你在家吧?你又不理我!”
  稚嫩怯懦的聲音,一聽就知道是奔奔。
  他雖然聲音不是很大,但是喊起來沒完沒了,餘周周正惶恐地盤算著如何處理磕破了的“聖蛋”,來不及應答,一時間焦頭爛額。
  “餘周周,餘——”
  “別喊啦!我闖禍了!”
  很多很多年之後,當餘周周想起那個夭折的白皮雞蛋,都會百思不得其解——隻是一個雞蛋而已,為什麽自己竟然那樣惶恐,仿佛天塌了一樣。
  她從抽屜裏麵拿出鑰匙掛在脖子上,然後出了門,手裏還顫巍巍地捧著那顆雞蛋,沒走一步都會晃出一點點蛋清,弄得滿手滑溜溜。
  “怎麽了?”奔奔好奇地湊過來。
  “聖……雞蛋碎了。”
  “那就扔掉唄。”
  ……對哦,毀屍滅跡不就得了?她赧然一笑,隻是手上的蛋清不知道怎麽處理。那個年代幾乎還沒有麵巾紙這種東西,她不敢往衣服上抹,於是情急之下,抹到了臉上。
  反正一會兒洗臉就是了。
  可惜看著小小的雞蛋,蛋清居然那麽多,她一張小臉蛋都抹遍了,中指和無名指上還有不少。餘周周盯著自己的手愣了幾秒鍾,果斷地伸出手——抹到了奔奔的臉上。
  “你幹嘛?!”
  “借地方用用。”她好像天生缺德。
  奔奔臉紅了,門口的橙色燈泡下飛蛾縈繞,燈光昏暗得連他的臉都找不清,餘周周自然看不到他的羞紅卻又不情願的表情,然而隻有一雙眼睛格外亮。
  像是傍晚時候西方那顆孤零零的星星。
  “你來找我做什麽?”餘周周抹幹淨了手,拉著他走到自己家窗台外,心想這樣不光能跟他說話,還能注意到屋子裏的響動,順便看家。
  餘周周從小就堅信她很聰明——她是聖女雅典娜嘛。
  “我爸又喝多了……”餘周周的詢問仿佛擰開了奔奔眼睛裏的水龍頭,他哭起來都不需要醞釀,然而因為蛋清在臉上風幹之後緊繃繃的,他咧不開嘴巴,隻能劈裏啪啦地往下掉眼淚,說出來的半截話也是濃濃的哭腔。
  唉,沒出息。餘周周在心裏說著,卻又覺得很焦急,不知道怎麽才能讓眼前這個漂亮小孩兒不再哭下去。
  奔奔和父親也是到城郊租便宜房子的動遷戶。餘周周並不知道奔奔究竟叫什麽名字,大家都喚他的小名,連他父親也總說他的大名很拗口,又難寫,還不如直接把小名奔奔改成大名算了——餘周周聽說的時候還很詫異,如果覺得名字拗口,為什麽當初不給他起一個簡單點的名字呢?
  後來,無意間聽到那些鄰居的閑言碎語——以及從大人延展開去的、孩子們之間有樣學樣的閑言碎語——奔奔並不是他父親親生的兒子。奔奔的養父母不孕,養父對他親生父母有救命之恩,於是親生父母就把奔奔這個小兒子過繼給了他們。
  於是鄰居們又說,你看,一定是有背景的人家,敢大大方方地生好幾個孩子,不用受計生委管轄。他們都這樣說,說奔奔親生父母家裏很有錢,並不住在省城,而是在東邊那個發展的很快的港口城市。奔奔的養父喝醉的時候也會打他,安靜的夜裏,許多許多人家都沒有睡,可是他們都隻是聽著奔奔的哭嚎,沒有人去勸。
  奔奔的養父打得紅了眼,總是會破口大罵,含含糊糊,聲音卻很大。
  他說奔奔是喪門星,說奔奔的親生父母恩將仇報,他為了他們斷了兩根指頭,他們卻送來一個喪門星克死了他老婆,今年又讓他丟了工作,連動遷拆房子算麵積的時候都被拆遷辦給糊弄了……
  你哭,你接著哭啊,你他媽有種去找你爹娘啊,他們不是有錢嗎!
  很多次,餘周周坐在床上盯著遠處小平房昏暗的燈光,怎麽也睡不著,耳邊是奔奔的哭喊,男人的叫罵,還有躺在身邊的媽媽無奈的歎息。
  她從來沒有求過媽媽去拉架。盡管她還很小,可是朦朦朧朧知道,媽媽和她也是孤兒寡母的身份——甚至說得難聽點,她根本是個私生子,當年外公外婆好不容易才給她托人找關係上了戶口,否則直到今天她也是個黑戶,也許明年連小學都沒辦法上。
  鄰裏鄰居的閑言碎語其實是讓孩子成長最溫和妥善的辦法。無論餘周周聽到什麽,她都不會像電視劇裏麵的人一樣,瞬間臉色蒼白,把手裏端著的碗或者花瓶或者汽水瓶等等東西失手摔在地上,然後轉身哭著跑開……她不會,她隻是捏著撿來的冰棍杆兒在黃土地上一道道地畫畫玩,躲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將他們所說的話悉數記住,慢慢咀嚼。
  即使有許多話她都聽不懂,但是沒關係,隻需要先記住就好,記住了之後,她就可以等待。
  等待長大。
  因為媽媽總說,長大了你就明白了。
  所以她什麽都不問。孩子簡單敏銳的直覺告訴她,很多問題如果問出口,會帶來很深的傷害。
  夏日夜晚清涼的風撩動餘周周額前的劉海。在奔奔不知道第幾次抽抽搭搭地跟她講述,父親有多可怕,他有多恐懼,多麽不敢回家……餘周周輕輕撓著左胳膊上剛剛被毒蚊子叮到的巨大腫塊,開口說,“陪我玩吧。”
  奔奔的哭聲戛然而止。
  “什麽?”
  “陪我玩吧,別哭了,”餘周周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一個男孩子,哭起來沒完沒了的……”
  曾經有些很八婆的鄰居很粗俗卻也很傳神地說過,對奔奔來說,餘周周放個屁都是聖旨。
  於是純良的奔奔開始真心地為自己的哭泣而自責難堪。
  “我們玩什麽?天都黑了,我看到月月她們在圍牆那邊兒抹黑玩‘紅燈綠燈小白燈’,我們……”
  “就我們兩個,不去找他們。”
  “哦?”
  “我們來玩《聖鬥士星矢》。”餘周周下定決心,輕聲說。
  那時候,奔奔並不明白,這種莫名其妙的戲劇表演是餘周周珍貴私密的個人世界,她邀請他加入,這實際上是多麽大的讓步。
  很多年後,他仍然不知道。
  餘周周窘迫地跟他形容了遊戲的基本規則,奔奔一拍腦袋,好像茅塞頓開,說,“那麽你是雅典娜?”
  他笑逐顏開,餘周周卻搖搖頭,“不,我是星矢,你是雅典娜。”
  “我是男的!”
  “這跟男女沒關係。”餘周周一副小大人的樣子,朝他搖搖頭。
  雅典娜和星矢從來都不是男女之分那麽簡單。
  那是一種保護與被保護的關係。她是星矢,於是她是保護者。
  雅典娜是奔奔,也是媽媽,是病弱的外婆,是很多很多。星矢需要一個人去扛,所以他不斷爆發小宇宙,他可能會暫時倒下,但是永遠不死。
  當然,餘周周自然並沒有想清楚這些。那時候她心裏麵隻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英雄主義情結,義薄雲天,卻連她本人都無法看清。
  於是那個夏天的夜晚,孩子們的嬉鬧聲和大人們打牌的呼喝聲,都顯得很遙遠。奔奔懵懵懂懂地被帶入了餘周周的世界,看著她的一雙眼睛像寶石一般閃爍,聽著她激昂地說,“殿下,你快走,這裏有我!”
  自始至終,奔奔版的雅典娜隻知道沉默,任餘周周捏著冰棍杆和周圍的雜草搏鬥得雞飛狗跳,天馬流星拳四處飛射,他很想問問她,那個無影無形卻又無處不在的大魔王,到底什麽時候才會被打倒?
  戰鬥太漫長,他都已經犯困了。
  奔奔不知道,命運這個東西,不是天馬流星拳能夠解決得掉的。

  小飛蟲

   ˇ小飛蟲ˇ
  餘周周常說,奔奔這個名字很好。
  那時候電視上正在播放一部動畫片,裏麵的主角是一輛長得像碰碰車的黃色小汽車,扁扁的,仿佛是氣球吹起來的一樣很可愛。那輛小汽車也叫奔奔,小汽車和一個男孩子做伴,一同走過了世界上很多很多的地方,目的是找媽媽。
  餘周周不知道怎樣糊塗的母親能把自己的孩子給弄丟,所以她很同情奔奔。那幾乎是第一次,她覺得動畫片真能胡扯。
  她看看正在給自己釘扣子的媽媽,心想,你看,媽媽會永遠在身邊的。這樣想著,就很慶幸地拍拍胸口,仿佛劫後餘生般珍惜起自己的幸福來。
  可是後來她真的認識了一個奔奔,一個被自己媽媽給故意弄丟了的男孩子。
  那部動畫片有了大團圓結局的時候,她高興地跑去告訴奔奔,“你也會找到媽媽的,一定。”
  小時候餘周周總是認為,動畫片裏麵悲慘的事情都是胡扯的——比如奔奔被媽媽弄丟;而美好的事情一定都是真的——比如奔奔最終找到了媽媽,在一片花海中笑得燦爛。
  長大了,她才知道,這種認知,顛倒過來才是對的。
  那些悲傷失望的家夥們,總是編造出很多美好的事情來騙人。
  奔奔卻總是很灰心。他認為自己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擺脫他的酒鬼爸爸了。餘周周笑他,問他怎麽會知道一輩子那麽長的事情?
  一輩子很長嗎?奔奔臉上浮現出一個跟他年齡一點都不相符的、非常滄桑的苦笑,那一瞬間餘周周愣住了,說不出為什麽,她喜歡他的那個笑容,好像很有擔當很像大人,然而仔細想想,她又覺得,奔奔還是哭比較好——像個小孩子一樣哭。
  “一輩子不那麽長吧。我被他推了一把,大腿磕在桌子角上,第二天一看都發紫了,過幾天就變成黑色,再過幾天又是紫紅,最後一點點變成淺黃色,然後就沒了。”
  餘周周不解,“什麽意思?”
  “就是說,我這樣數著一個淤青一點點消失的日子,上一批還沒數完,下一批就掛到身上了。我就靠著這個數日子,發現日子過得挺快的。一輩子很長嗎?”
  餘周周後來幾乎忘記了奔奔的長相,但是她永遠記得,有一個男孩子告訴她,時間的流逝並不僅僅靠日曆台曆掛曆來計算。
  時間也能夠以一塊傷疤痊愈的周期為單位來標記。
  餘周周看著奔奔,有些憂傷地想——如果她那時候明白自己的情緒叫做憂傷的話——動畫片多美好,汽車奔奔想要找媽媽,立刻就可以動身,環遊世界,有朋友,不愁吃喝,不愁沒有汽油,不愁路途遙遠,不用坐火車(因為它自己就是一輛車啊)……
  以前聽到大舅家的喬哥哥說過什麽“生活是一片迷離的網”,餘周周聽不大懂,隻是這一刻,抬頭看到房簷角落那張薄薄的蜘蛛網,心想,生活是蜘蛛網,那麽他們是什麽?是被黏在網上動彈不得隻能等待別吃掉的小蟲子嗎?
  “我爸爸媽媽也總吵架,吵得特別凶,還互相扔東西,墨水瓶都往我腦袋上砸。恩。”
  餘周周鬼使神差地說出這麽一段話。其實她隻見過她爸爸兩三次,其中隻有一次是爸爸媽媽同時出現的,而這一次就是吵架,兩個人打得好像要拆房子,她不知道原來文靜溫柔的媽媽也可以有那麽大的力氣。她小時候看電視學會了兩個詞,一個叫做歇斯底裏,一個叫做喪心病狂,她覺得可以把這兩個詞分別送給那一天的媽媽和爸爸。
  餘周周自然沒有被墨水瓶砸到,否則她也活不到現在。但是她認真地、甚至有些驕傲地大聲說出來,隻是想要安慰奔奔。
  世界上最好的安慰,並不是告訴對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而是苦著臉說“哭個屁,你看,我比你還慘”。
  於是被成功治愈的奔奔很誠懇地說,“周周,我不要媽媽,我要你。”
  兩個純潔美好的六歲小孩子自然聽不出這句話有多麽的別扭。
  餘周周繼續義薄雲天地拍著他的肩膀,信誓旦旦,“我永遠在你身邊。”
  這句話也是從動畫片裏學來的。他們都被自己和對方感動了,友情正盛,氣氛好得不像話。
  我永遠不離開你,這是多麽美好而憂傷的謊言。
  餘周周後來才知道,她這一輩子最初的謊言,就是拜動畫片所賜。她相信了很多錯誤的東西,卻深信不疑。
  大雜院的生活,就這樣一日一日安然度過。餘周周仍然每天規規矩矩呆在家裏,每天晚上六點到七點是雷打不動的動畫片時間,周末去外婆家,偶爾也會在媽媽在家的晚上出門去跟小朋友們一起瘋玩。
  剩下的時間,她活在自己的腦內小劇場裏。有時候幻想到頭痛,素材告罄,就趕緊看幾篇故事積累新的靈感——她家裏隻有三套書,《安徒生全集》《格林童話》《伊索寓言》。
  文字完整版,沒有插圖。餘周周認識很多字,都是看電視的時候跟著下麵的字幕順下來的,基本上隻是混個臉熟。她看故事書的時候連蒙帶猜,囫圇吞棗,倒也看得十分開心。
  文字而非連環畫,這反倒成全了她的想象力。沒有前人的圖畫桎梏,她刻苦鑽研著《柳樹下的夢》和《小意達的花兒》裏麵大段大段的景物描寫,給那些從沒聽說過的植物和食品描繪出版權隻屬於餘周周的形象……
  所以在小學六年級,當林楊大方友好地請她到家裏看迪士尼《白雪公主》的時候,她盯著屏幕上短發藍裙明眸皓齒的白雪公主,失神地說,不對,不對。
  “哪裏不對?”林楊啃著蘋果,揚眉問她。
  “她長得不像白雪公主。”
  “哈,”林楊笑了,“難道你見過活的?”
  她不再跟他說話,隻是盯著屏幕,不到九歲的小丫頭,竟然一臉無奈的疲態。
  總之,她心裏的白雪公主,不是那個樣子。
  林楊咯吱咯吱啃著蘋果,她的心裏也有隻小耗子,咯吱咯吱啃噬著那個隻屬於她的秘密花園。
  不過6歲時候的餘周周,所遇到的最嚴重的危機,不過就是市電視台和省電視台同時在六點鍾播放兩部她同樣喜歡的動畫片。她除了頻繁折騰遙控器換台之外別無他法,痛苦極了。
  長大後聽說好朋友腳踏兩隻船,她第一個想起來的就是六歲時候頻繁切換的電視屏幕。
  她很同情好朋友。她想那一定很辛苦很無趣。
  美好的生活在那一年的入球結束了。
  最西邊的那家人的小女兒死了。
  屍體是在大雜院不遠處的水溝邊被發現的,據說是被勒死的——當然,也聽到那些女人們竊竊私語,表情詭秘地說,死的時候是光著身子沒穿衣服的,嘖嘖,嘖嘖。
  餘周周不明白壞人為什麽要搶走她的衣服。
  關於那個小阿姨,她記得的最後一幕就是幾天前這個很漂亮的女人穿著新買的喇叭牛仔褲,燙了卷發,走到餘周周家門口的時候還對她媽媽笑了笑。媽媽說,穿得真漂亮。她也並不假意謙虛,嗬嗬一笑,鮮紅的嘴唇在陽光下亮晶晶的。
  的確很漂亮,餘周周想。
  那時候的餘周周已經懂得了欣賞其他美麗的女人。而很小很小的時候,當她聽到媽媽和舅媽誇讚路過的某個女人打扮得時髦好看,還會不甘寂寞地扭動著走到她們麵前,假裝自己也是個路人,然後扭過頭指著自己對媽媽說,“媽媽媽媽,你快說,這個女人真好看。”
  小阿姨的家人並沒有大張旗鼓地治喪,連哭泣都很壓抑,仿佛這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似的。
  後來豆腐鋪子的陳婆婆家又被撬了,抽屜裏麵的兩百塊錢被人偷走了。這個大雜院一下子人心惶惶,不知道是外來流竄犯還是院子裏麵有內鬼,大家都很恐慌。媽媽再也不敢將餘周周獨自留在家裏麵了,白天的時候她工作,就一直將孩子帶在身邊。
  餘周周的媽媽當年高考失利,隻考上了省醫學院的專科,讀中醫專業。後來經曆一係列變故,很早就失業下崗,自己開了一家中醫推拿針灸的小診所,其實裏裏外外隻有她自己一個人在忙。給顧客做理療推拿的時候往往需要獨自一人跑到顧客家裏上門服務,所以每天大部分時間都騎著自行車在這個城市裏奔波。
  於是現在自行車後座上多了一個餘周周。
  她的媽媽總是非常非常愧疚於讓自己的女兒過早跟著自己奔波勞碌,她如果童年慘淡,那麽都將折射成為母親的自責。然而餘周周其實是開心不已的。她覺得自己像是脫離了蜘蛛網重新飛起來的小蟲子,見到了不一樣的世界。
  三教九流,這個世界這樣大。
  她學會了乖巧地跟大人打交道,該講話的時候講話,該沉默的時候沉默。有時候顧客家裏麵會擔心讓她一個人悶著無聊,總會找些玩具連環畫給她看,有時候也有水果點心吃。但是他們都不知道,她一點都不覺得悶。每一間不同的房子裏住著的不同的人,都能給她嶄新的靈感。她沒有辦法再囂張地表演,就隻能安靜地窩在角落,將馳騁的想象力內化,然後再隨著它們神遊到天外。
  到了冬天,北方的路麵總是結著厚厚的一層冰。除了主幹道還能及時清雪之外,很多小街上的雪都已經被來往車輛壓得密實,穿著防滑鞋走路都得小心翼翼,何況是騎自行車。餘周周開始跟著媽媽步行,擠公交車,有時候被擠得雙腳離地一路懸浮在空中。不過她喜歡步行,因為每每路過噴香的煎餅果子攤位或者賣冰糖葫蘆的小推車,媽媽總會給她買點什麽。
  她覺得是意外收獲,而媽媽卻把這當作補償。
  那一年,餘周周走過了人生最漫長的一段路,路的盡頭,她遇見了陳桉。

  藍水

   ˇ藍水ˇ
  餘周周記得那是1993年的冬至。媽媽說,晚上回家包餃子吃。
  鋪天蓋地的大雪阻塞了交通,左等右等公交車就是不來,距離和顧客約定的時間還有四十五分鍾。餘周周感覺得到媽媽拉著她的手緊了緊,然後仿佛終於下定決心了一樣,低頭問她,“周周,咱們走著去好不好?”
  “好!”她其實很想走著去,可以一路踩著已經沒過腳麵的,嶄新柔軟的雪。
  踏雪兼程再有趣,過了二十分鍾,她的臉已經被北風吹得麻木,腳也時而麻木時而疼痛,想把圍巾往上拉,然而外圍已經因為她呼出的熱氣而凍成了一圈硬邦邦的碎冰,貼在臉上反而更涼。
  她抬頭,看到媽媽的眼睛紅了。
  今天要去的人家,好像格外格外地遠呢。
  走到僻靜處,隻有母女兩人嘎吱嘎吱踩雪的聲音。
  “周周?”
  媽媽喚了她一聲,等了一會兒卻沒有回應。低頭一看,自己家的傻丫頭正目光茫然,盯緊了前方某一個點傻樂。
  確切地說,餘周周正在和她的兩個好朋友,兔子公爵和兔子子爵聊天。之前路過骨科醫院的時候,她遠遠看見一樓窗口有人往外遞箱子,不知怎的,她好像突然看到了天空中盤旋著一架橘黃色的小飛機,冒著煙栽下來一頭紮進了窗子裏。
  餘周周的靈魂飛離了她的身體,兀自飄過去,從裏麵拽出了兩隻兔子。他們穿著藍色西裝,打著紅領結,沒有穿褲子,露出短短的毛絨絨的尾巴。
  “你好小姐,”大兔子笑著,露出兩顆大板牙,“我是外星來的客人,格裏格裏公爵,這是我兒子,克裏克裏子爵。”
  餘周周非常有地球人的風度,她微笑著說,你好,公爵大人。
  隻是她並不知道自己當時傻呼呼的笑容嚇到了骨科醫院門口的一位坐輪椅的老奶奶,對方傻愣愣地看著自己目光空茫,掛著一臉詭異的笑容漸行漸遠。
  餘周周一路都沒有閑著,兔子公爵一直在問她問題,它們倆指著汽車大叫,又問餘周周房子怎麽才能蓋得像望江賓館那麽高,還有,煙囪裏麵燒的是什麽?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晚上睡覺的時候都住在自己的板車上嗎?她耐心地給它們解釋著,兩個兔子被她的優雅和善良打動了,誠摯邀請她到自己的國家做女王……
  餘周周大駭,連忙推辭。
  “我們國家需要的就是你這樣仁愛美麗的女王陛下,請答應我們吧!”
  餘周周紅了臉,傻笑著,畢竟被人誇獎是有些難為情的——可是她又真心覺得人家不是胡亂奉承的……於是她隻好很矜持很委婉地再次拒絕。
  也許是精神太過集中,不由得把腦內劇場再一次表演了出來。
  於是陳桉第一眼看到的餘周周,就是一個被紅色的圍巾和帽子包裹得隻露出一雙美麗眼睛的小姑娘,對著小區右邊的草叢笑得眉眼彎彎,甕聲甕氣地說,“謝謝你們的好意,可是我必須要留在地球上。”
  北風蕭瑟地吹過,媽媽忍著笑,拍拍她的頭。餘周周這才清醒過來,慌亂地看了一眼眼前的人。穿著白色羽絨服凍得耳朵通紅的男孩,笑容溫和,比自己高了一個頭。
  “對不起,等了半天了吧?”
  “沒,我也剛下來。阿姨您快進來吧。”
  他的聲音很好聽,雖然也是小孩子的聲音,可是比餘周周住的大雜院裏麵那些野孩子們的破鑼嗓子好聽不知道多少倍。
  她們在陳桉的帶領下進了保險門。陳桉家住在十二樓,餘周周有生以來第一次坐了電梯,在電梯啟動身體超重的那一刻,她因為這種神奇的體驗而笑了起來,陳桉回頭看看她,也笑了。這樣的經曆讓餘周周後來連續好幾天的白日夢都脫離了冷兵器時代和魔法世界,而是充滿了電梯、飛船等等高科技機械。
  陳桉的家是複式住宅,餘周周第一次看到這樣大的房子,樓梯居然在房間裏麵,這簡直太神奇了,就像皇宮一樣!很多年之後上政治課,老師開玩笑問起大家窮人富人所住的房子有什麽區別,餘周周的回答是,那要看樓梯在屋子外麵還是裏麵。
  媽媽去給陳桉半身不遂的祖母做推拿,陳桉的媽媽隻是出現了一次跟她們打了個招呼就獨自回房間了,留下陳桉照顧餘周周。不知為什麽,一直都落落大方內心安定的餘周周那天隻有表麵上還維持著淡定,實際上卻很緊張。
  自然是緊張的——今天的這裏不再是舞台,這裏是真正的宮殿,眼前的,是真正的王子。
  隻是餘周周忘記攜帶水晶鞋。那本來應該是所有小小灰姑娘的認證碼。
  當然,這隻是女人的天性,雖然她隻有六歲。不過與愛情無關——畢竟她隻有六歲。
  陳桉穿著白色的毛茸茸的海馬毛拖鞋,淺藍色毛衣也是毛茸茸的,襯得他一張臉格外白皙。他給餘周周倒了一杯熱牛奶,保姆端來了一個藍色水晶盤,盛滿了水果和奶糖。餘周周坐在沙發上,大氣不敢出,不過還是微笑乖巧地對保姆和陳桉說,謝謝。
  陳桉笑了,親昵地揉揉她的頭發,“叫什麽名字,多大了?”
  “餘周周,六歲了,”停頓了一會兒,“你呢?”
  “我叫陳桉,十二歲。”
  “怎麽寫?”
  “恩?”
  “chen an,怎麽寫?”
  陳桉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就站起身跑到書房拿出一遝原稿紙,用圓珠筆在上麵寫,“陳桉”。然後笑著問她,“認識嗎?你識字?”
  餘周周點點頭,又搖搖頭,指著“桉”字說,“這個不認識。念‘an’?”
  陳桉撓撓後腦勺,“呃,是,這是桉樹的桉。我爸爸媽媽就是在這種樹下認識的,所以我叫陳桉。這種樹北方沒有的。不過,你給我寫你的名字吧,餘周周這個名字真好聽。”
  其實人家隻是客氣一下,不過餘周周還是臉紅了,拿起筆,用無比稚嫩的字體寫,餘周周。這三個歪瓜裂棗的字擺在俊秀漂移的“陳桉”二字下麵,讓她覺得很挫敗。
  “寫得真好看。”陳桉說。
  餘周周跟著媽媽“走南闖北”,見過很多的人家,對各種各樣的人說“你好”,聽過各種各樣真心假意的誇獎和客套,但是從來沒有人能像陳桉一樣將客套表現得如此誠摯——好像他說的都是實話一樣。
  “看動畫片吧。”陳桉收起桌子上的綠色原稿紙,伸手按了一下遙控器。餘周周盯著藍屏,看著他將錄像帶塞進一個黑色機器中,熟練地按著各種按鈕。
  “我昨天看到了大結局就去睡了,等我把最後兩集看完了,咱們就看《貓和老鼠》好不好?”
  陳桉播放的動畫片裏有個皮膚黑黑的短發女孩,一個皮膚白白的眼鏡男孩。很多年之後,餘周周才知道,那部動畫片的名字叫做《不可思議的海之娜蒂亞》,改編自《海底兩萬裏》,是製作EVA的庵野秀明監製的。餘周周並不知道這個故事的劇情,她直接隨著陳桉一起看大結局。
  反派大BOSS控製了女主角,脅迫其他主人公。眼鏡男孩十分勇敢,可是卻被反派一槍打中。終於恢複神智的女主人公娜蒂亞決定用自己佩戴的那顆具有神奇力量的藍寶石“藍水”救回男孩子的命,被自己的媽媽提醒,如果這樣做,她就再也不能依靠藍水去見神明。
  娜蒂亞自然毫不猶豫地放棄了會見神明的機會,流著淚救回了男主人公。
  大結局。
  陳桉揉了揉眼睛,似乎對於這樣的結果有點索然無味,他退出了錄像帶,拿起另一盤,塞進機器裏。
  “很無聊吧?”他笑著把果盤推到餘周周麵前,“吃個蘋果吧。”
  餘周周搖搖頭,“不用了……也不無聊。”
  陳桉笑得很好看,他總是笑得很好看,好像對麵的餘周周是個小嬰兒一樣。餘周周想起同樣是十二三歲,卻總是跟著同學跑到遊戲廳打遊戲,對自己的存在一百二十分不耐煩的喬哥哥,第一次覺得,人和人的差距真是大。
  “明知道這種大團圓結局很無聊,不過還是想看,看完了又覺得更無聊。”
  餘周周歪著頭,“藍水這個名字很好聽。”
  她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說什麽都能讓他笑。
  “恩,是,我也喜歡這個名字。”
  於是她很開心,好像受到鼓勵了一樣,膽子大了一些,繼續說,“如果是你,你會放棄見上帝的機會,去救那個男孩嗎?”
  陳桉瞪圓了眼睛,看得她很不好意思,隻能低下頭。當然她並不知道“見上帝”是一句很讓人無語的話。
  陳桉這次沒有像糊弄小孩兒一樣回答她,而是想了很久,久到餘周周低頭低的脖子都酸了。
  “不會。”
  他回答。
  餘周周無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開心。那一刻直覺告訴她,她得到了一次很認真的對待,因為對方給出了一個真實而有缺陷的回答。
  “你呢?”
  餘周周聞聲開始認真思考,很認真地思考。她的思維還不能像陳桉一樣從利弊的角度去衡量這個問題,於是隻能用最傳統的辦法——閉上眼睛,將周圍模擬到和剛剛的動畫片背景一樣,看著那個眼鏡男孩在槍響之後慢動作一點點倒下去。
  隻是這一次,眼鏡男孩的臉變成了奔奔的臉。餘周周對這個眼鏡男孩沒有感覺,不過既然他是娜蒂亞的好朋友,那麽就換成是奔奔好了——她張開眼睛,看著用手拄著下巴的陳桉說,“我會的。”
  他好像早就猜到了她的答案,笑,“善良的小丫頭。”
  她搖頭,幹巴巴地解釋,“如果我愛他,就會。普通的熟人,不會。”
  如果我愛他。
  陳桉這次大笑起來,使勁揉著她的頭發,餘周周窘迫極了,並不知道在陳桉眼裏,一個六歲女孩的愛情聽起來究竟有多天真可笑。自然,餘周周所謂的愛,多半來自動畫片的教育,對於她來說,動畫片中的好朋友們,都是相愛的。所以她和奔奔也是相愛的,為了愛,犧牲藍水是理所應當的。但是如果死掉的是跟她沒什麽感情的喬哥哥,她就不會放棄與神明見麵的機會。
  就這麽簡單。孩童最簡單極端的世界觀。
  他們兩個繼續一起看貓和老鼠。還是貓和老鼠比較好,你不用擔心這兩個小家夥會死,也不用擔心會出現左右為難的生死抉擇,那個世界裏麵隻有陽光明媚的快樂。
  “你剛才閉著眼睛,在想什麽?”
  湯姆死死按住傑瑞的尾巴的那一刻,陳桉忽然沒頭沒腦地問。
  “我在想……”她覺得很難為情,“如果我是娜蒂亞。”
  “那剛才在樓下,你是不是在跟外星人說話?”所以才會大義凜然地說自己必須留在地球上?陳桉突然對她產生了很大的興趣,像是看著一個新奇的小玩具。
  被猜中了。餘周周無比艱難地點了一下頭。
  陳桉仰頭靠在沙發上,笑得極為開懷,但是在餘周周眼裏,他即使是這樣的大笑,仍然是優雅的,多了幾分豪爽意味的優雅。
  就在這時,媽媽和保姆一起下樓,從衣架上拎起餘周周的黑色的呢絨大衣和紅色圍巾,朝陳桉笑笑,說,“麻煩你照顧她了。周周過來,穿上外套,咱們該走了。”
  沒有人聽到餘周周心裏那一聲輕微的歎息。
  陳桉將動畫片暫停,站起來送她。看到餘周周盯著桌子上那張寫了他們名字的原稿紙,笑起來,將紙拿起來兩次對折疊成小方塊,塞到她手裏。
  保險門哢嚓一聲將陳桉的笑容關在遠處。餘周周牽著媽媽的手踏入雪中,藍黑的天幕下一片雪白的蒼茫,全世界一起沉默。
  她把手伸到口袋裏麵,紙片的尖角在手心紮得癢癢的。媽媽問她,動畫片好看嗎?
  餘周周點頭,“很好看。藍水很漂亮。”
  陳桉哥哥也很漂亮。她在心裏說。

  生活在別處

   ˇ生活在別處ˇ
  到家的時候已經六點,媽媽坐在桌邊包餃子,餘周周打開電視機看動畫片。
  “今天凍壞了吧,走了那麽遠的路。”
  “沒。”她搖頭。她自己都想不起來那一路是怎麽走過去的,一點都不疲憊,腦海中隻有兩隻兔子的大板牙。
  媽媽並不知道她的女兒為了自己而放棄了做女王的機會,麵對榮華富貴巋然不動。
  “最近這附近太不安全了,要不然也不會大冬天的讓你跟著我東跑西顛,周周對不起,”媽媽拇指食指一齊捏合著餃子的圍裙邊,眼圈又有點紅了,“這附近根本也沒有托兒所,當年要是能上省政府幼兒園就好了。”
  每次一提到省政府幼兒園,餘周周就很難為情也很自責。記得當時幼兒園招生,媽媽領著她過去,很多很多的家長和小朋友排著隊去見負責招生的三位阿姨,輪到她的時候,一個圓臉阿姨問她,小朋友,有什麽特長啊?
  特長?
  就是你都會些什麽啊?
  餘周周淡定地想了一會兒,她剛才聽到好幾個女孩子表演唱歌跳舞了,唱歌倒是可以,跳舞她實在做不來,不過那些才藝都太普通了,她想做些特別的。
  “我會武術。”
  媽媽還愣著呢,就看到自己的女兒已經蹲著馬步揮舞雙手“嘿!”“哈!”地對著人家老師出手了……
  後來自然沒有被錄取。一代女俠餘周周自此退隱江湖,深以為恥。
  其實她並不知道,這些所謂的“麵試”都隻是走過場,真正的麵試看的是家長的背景和禮金,她被刷掉並不是因為麵試的老師看不上她的武藝。
  對於這件事,餘周周和她的媽媽因為不同的心思而各自愧疚。之是餘周周並不覺得很遺憾,雖然路過幼兒園看到那些院子裏漂亮的小滑梯,還有漂亮的小孩子們,坐在彩色的小桌前比賽誰吃飯吃得又快又多,她也不是不羨慕。但是一旦聽說幼兒園裏的小孩兒每天中午必須強製午睡,她就慶幸不已。
  隻是她不知道,有次媽媽帶著她去某個工廠的宿舍上門做推拿,她抱著人家廠房裏的流浪貓窩在鍋爐邊睡得很香,而媽媽卻看著熟睡的她,想到沒有本事讓她上一個好些的幼兒園,愧疚地哭到哽咽。
  許多年後,當她長大了,她所記得的,卻是身為女戰士的自己與聖獸坐騎(那隻貓)在惡魔火山(鍋爐)與大BOSS搏鬥的情景。那一切都是快樂的,絲毫沒有艱辛的印跡。
  對於幼年的餘周周來說,生活從來都不是辛苦的。漫長的路途,風雪,驕陽,這些都能夠被幻化成某種神奇的背景,而她早已脫離了真實的世界,以某種特別的身份,活在另一個國度。
  幻想是她的AT力場。她生活在別處,一個瑰麗精彩的“別處”,什麽都無法傷害到她。
  哪怕有時候會遇到鄙夷侮辱的目光——比如那次路過漂亮的樂器行,媽媽指著一架白色鋼琴問價錢,而服務員則用□裸的目光將母女倆從頭到腳打量了個徹底,冷笑著報出了一個讓人畏懼的價格——餘周周也可以將女服務員的臉牢牢記住,然後把她的麵皮掛在大魔王的臉上,提起希亞之劍將她打個落花流水。
  然後安然坐在桌邊,將它想象成漂亮的白色三角鋼琴,輕抬雙手,學著電視上的理查德克萊德曼,用最優雅的姿態胡亂地敲著桌子邊,最後站起身,提起根本不存在的裙角,微微屈膝,笑容完美。
  餘周周很快樂。
  隻是偶爾也會覺得寂寞,有時候格裏格裏公爵和克裏克裏子爵也不講話,雅典娜與星矢一同沉默,三眼神童連嘴巴都被貼上了十字膠布,她的想象力也有失效的時候。
  就在難得襲來的寂寞中,她驚喜地發現,下午竟然也能看得到月亮。
  每個月都有幾天,能在下午湛藍的天空中看到半輪月亮,邊緣並不清晰,仿佛半透明,蒼白模糊,好像是純藍畫布上麵一不小心抹上去的白色水彩。
  奔奔你來看,天上有一抹月亮。
  “一抹”是六歲的餘周周發明的量詞,後來小學三年級曾經在作文裏麵用過“一抹月亮”這個短語,被老師圈出來,當做錯別字修改。
  當餘周周感覺到幼小的寂寞時,她會和奔奔聊天——雖然說是聊天,但是實際上隻有她自己說話,怯生生的奔奔隻懂得在一邊安靜地聆聽。她給奔奔講許多許多的故事,有些脫胎於動畫片,有些幹脆是她胡亂編造的。那些故事從心靈的小洞鑽出去,釋放了年少的憂鬱。
  不知怎麽,有一天忽然就講到了那架白色鋼琴。
  一直在一旁訥訥地沉默的奔奔突然開口說,“我讓我媽媽給你買。”
  “你媽媽?”
  不過奔奔不知道她在哪裏。他想,沒有關係,雖然從來沒有想過像餘周周描述的動畫片裏一樣去尋找媽媽,但是如果是為了餘周周,他願意去找媽媽,不求媽媽收留他,隻求她能給餘周周買一架白色鋼琴。
  他們不是都說他媽媽很有錢嗎?
  餘周周很感動地捏捏奔奔的臉,說,恩,我相信你。
  她想,自己和奔奔果然是相愛的,她可以為了他放棄藍水,他可以為了她去求一個不知道在哪裏的媽媽。
  不過,她和奔奔的“感情”也不是沒有出現過危機。
  那時候已經是1994年的初春,二月春風似剪刀——刮在臉上冰涼疼痛,比寒冬的北風還要冷。不過這些孩子們已經等不及了,在家裏貓過一個漫長的冬天,紛紛迫不及待跑出家門在還未消融的雪地裏麵玩耍,“玻璃絲傳電”“紅燈綠燈小白燈”“兩麵城”“真假地雷”……各種各樣的簡陋遊戲,讓他們在冷風裏跑得滿臉通紅,童年在湛藍天幕下發出最清脆的笑聲。
  玩累了,就一起坐到和《機器貓》裏麵一樣的水泥管子上,大家乖乖地聽著餘周周講故事。餘周周在這一票年齡參差不一的小朋友們中擁有極高的威信,盡管她不常出現和他們一起玩,而且小朋友內部也分很多不同的幫派,私底下爭鬥不已,然而餘周周一出現,他們都願意圍繞著她,聽她講故事。
  她給他們講為了拯救深愛的人而偷偷下凡剪掉一頭金發最終死去的小天使的故事,還有安徒生《柳樹下的夢》《小杉樹》《海的女兒》……隻是這些故事在她講出來的時候,結尾都被篡改成了大團圓,誤會消除,死而複生。
  她記得陳桉說,大團圓結局很無聊。
  可是餘周周喜歡大團圓。生活已經不團圓了,故事就不必再破碎了吧?
  講故事講到口幹舌燥,大家卻意猶未盡。餘周周忽然靈光一現,激動地對他們說,“我們來玩白娘子的遊戲吧!”
  全體肅然。
  她劈手一指,對兩個小女孩說,“現在你們是白娘子和小青,”又指向奔奔,“你是許仙,”然後指著年紀最大塊頭也最大的男生說,“你是法海!”
  除了主要人物之外,其他的人分別有“姐姐”“姐夫”“府台大人”“小廝”“青樓女子”……餘周周給他們編排劇情,小孩子們很快瘋起來,不再需要她指導也能夠表演得風起雲湧。餘周周獨自托腮坐在水管上,看著他們在自己眼前興高采烈地表演著毫無邏輯的劇情,甚至常常發生搶戲的情景,每個人都自說自話,不甘寂寞。
  隻有她安靜看著,隻有她最甘於寂寞。那一刻她忽然發現,原來寂寞可以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她突然覺得自己與眾不同,更清醒,更無奈,這清醒無奈中有著不合年齡的清高,讓她欲罷不能。
  水泥管子附近仿佛是露天精神病院,上演著群魔亂舞不知所謂的舞台劇。天色漸晚,天上的那輪月亮沉下去,卻愈加清晰。家長們下班了,一個個路過精神病院把“病人”們接走。舞台慢慢冷清下來,最終隻剩下了奔奔和餘周周,還有一個叫丹丹的小姑娘。
  “周周,走,我跟你有話說。”丹丹親昵地貼過來,挽起餘周周的胳膊,對奔奔惡狠狠地說,“離周周遠點,小心我咒你爛腳丫!”
  毫無邏輯的厭惡,餘周周不明就裏被丹丹拖走,回頭看到奔奔羞紅了臉,孤零零站在原地。
  她們走到丹丹家門口,丹丹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這才小聲對餘周周說,“周周,你喜歡奔奔嗎?”
  餘周周不知道應該點頭還是搖頭。她很想說喜歡——她的確喜歡,然而也朦朦朧朧明白,這些小朋友所說的“喜歡”其實跟自己的喜歡不是同一個意思。
  丹丹所說的喜歡,是大人的那種喜歡。餘周周知道奔奔長得很好看,許多小丫頭都喜歡跟他一起玩,而且他和那些男孩子不一樣,他不說髒話,也不欺負人。但是這恰恰讓他處境艱難——女孩子們因為喜歡他,所以故意裝作討厭他,隻要有別人在場,她們就不跟他說話;而男孩子則把他的禮貌當成是娘娘腔,認為他不配和他們一起玩。
  餘周周的孤獨來自於她的臆想,奔奔的孤獨卻是真實的。
  丹丹有點焦急地又問了一遍,“你到底是不是喜歡奔奔啊?”
  最終餘周周還是搖搖頭,不是。丹丹聞聲長出一口氣,好像終於放心了一樣,繼續眼珠子提溜亂轉地小聲說,“我告訴你一件事情,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哦。”
  餘周周心想,胡扯,肯定是大家都已經全知道的事情,每個人都會對另一個人說,你不要告訴別人哦。
  “我那天,去找月月玩,結果你猜我看見什麽了?”
  “什麽?”
  “月月和奔奔……”丹丹作出很不好意思的樣子,頗難為情地停頓了一會兒,“他們兩個在床上,什麽都沒穿!”
  餘周周張大了嘴巴,盯著神神叨叨的丹丹——盡管他們這些小孩子其實都對“性”這種東西不甚了解,甚至餘周周也連“接吻”是什麽都不知道,對“自己是被爸爸媽媽從垃圾站撿回來的”這種說法深信不疑——然而,他們都朦朦朧朧地知道,一男一女光著身子在一起,絕對是一件讓人覺得羞恥的事情,是很壞很壞的一件事情。
  丹丹的小嘴巴拉巴拉說個沒完,諸如“月月一直都喜歡奔奔”啦,“月月自以為長得漂亮,有時候還擦著媽媽的口紅往外麵跑”啦,“大家以為你喜歡奔奔所以一直不敢告訴你這件事情”啦,“你怎麽還能讓月月跟奔奔一起演白娘子和許仙呢”……
  餘周周獨自一人往家走,正好看到奔奔怯生生地站在門口,眼神閃爍,仿佛是知道了丹丹對餘周周講了什麽一樣。
  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生疏和尷尬滋生於麵麵相覷的兩個人之間。
  餘周周低下頭,繞過奔奔,直接敲門朝屋裏喊,“媽媽我回來了。”
  媽媽開門之後看到傻站在門口的奔奔,笑著說,“奔奔也來啦,進來看會兒電視吧。”
  奔奔一直低著頭,右腳尖一下下地磕著地麵硬實的積雪,戳出一個個半月形狀的小洞,小聲地說,“不用了,阿姨我回去了。”
  媽媽進門之後看著坐在床邊看電視的餘周周,有點擔心地問,“跟奔奔吵架啦?”
  餘周周茫然地搖搖頭,仿佛魂魄離體,轉身繼續去看廣告。
  第一次,她不知道應該怎麽用幻想來排遣心裏的煩躁。
  就好像聽到雅典娜對星矢說,對不起星矢,我喜歡的是一輝。

  芳草碧連天

   ˇ芳草碧連天ˇ
  後來餘周周自己都沒想到,她會和奔奔冷戰那麽長時間。
  她仍然陪著媽媽四處走,偶爾也會和小朋友們一起玩,每到那個時候,她就會把奔奔劃為背景,好像他長著一張和其他人一樣毫無特點的臉,好像他不是奔奔,好像根本沒有看到他沉默孤獨的注視。
  其實她並不是生他的氣。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她心裏有一個困惑而難為情的問題,隻是不知道應該怎樣開口問媽媽,索性無視。
  當天氣越來越暖,媽媽開始整理冬衣,從周周的黑色大衣裏麵掏出了一張折疊好的原稿紙,上麵隻有兩個名字。
  陳桉,餘周周。
  媽媽有些疑惑,舉著紙片問周周,“這是什麽?”
  餘周周突然覺得很害羞,不同於聽說月月與奔奔的事情的難堪。她努力裝作非常鎮定非常輕鬆的樣子說,我也不知道。
  為什麽撒謊呢?她不知道。
  媽媽並沒有很在意她的表情,“那我就扔了。”
  “別!”她尖聲喊起來,嚇了媽媽一大跳。
  “你要幹什麽?”媽媽皺著眉頭,看到女兒一蹦三尺高從自己手裏奪過那張紙片,重新折好,低頭自言自語地不知道在說什麽。
  餘周周盯著手裏的紙片,突然感覺到心底有種異樣。那是一種屬於六歲的惆悵,好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並不是隻有現在和未來,還有一種名叫過去的東西,它就像是陳桉的笑容,驚鴻一瞥,卻隻存在於背後,遙遠的未來,她可能再也見不到他。
  她蹲下,從床底拖出她的鐵皮餅幹盒,將這張紙和她的小玩意兒一起小心翼翼地放進去。
  “對了,周周,咱們下個月就能搬回外婆家了。”媽媽突然笑著說。
  餘周周驚駭地抬起頭。
  “高興不高興?”
  “高興。”
  不高興。
  她怯怯地問,“媽媽,不是說外婆家沒有空房間嗎?”
  媽媽撫摸著她的頭,“現在你玲玲姐和婷婷姐都跟大人住一個房間,她們倆的房間就空出來給咱們了。”
  “為什麽現在空出來?”
  “因為今年九月你就要上小學了呀,外婆家距離你的學校最近,”媽媽笑起來,很高興,“外婆托人好不容易給你報上名了,你今年九月就要去師大附小了,全市最好的小學,高不高興?”
  媽媽的語氣中有些終於彌補了幼兒園缺憾的喜悅感,餘周周並沒有聽出來,她擔心的卻是,玲玲姐姐和婷婷姐姐一定恨死她了。
  現在已經是24號,下個月,好像很快就是下個月。
  餘周周仿佛能看到奔奔憂傷地看著自己,看到他一點點淡化成天上那一抹半透明的月亮,看到他和陳桉一樣,在離別之後歸屬到名為“過去”的那個鐵皮餅幹盒子裏麵去……
  她回頭望著窗外,瓢潑大雨中,遠處奔奔家的小房子孤零零站在那裏,就像每一次餘周周講故事時候餘光看到的奔奔,總是站得離人群很遠。
  1994年5月24日,還沒有過7歲生日的餘周周突然懂得了一個道理,把握現在。
  雨剛停,她就衝出門,跑到奔奔家門口敲門——他們這些孩子都特別害怕奔奔的酒鬼爸爸,連餘周周都從來不敢到奔奔家裏去找他,每次都是奔奔主動到周周家找她玩。但是這次她忘了害怕,隻顧著一路飛奔。
  謝天謝地,開門的剛好就是奔奔。
  餘周周幾乎一瞬間飆出眼淚,對奔奔說,“我要走了。所以來道歉。”
  沒想到奔奔的眼淚比她還洶湧——“真好。”他說。
  餘周周愣住,伸手掐住他的耳朵,橫眉立目地大吼,“你什麽意思?!”
  奔奔渾然不覺,淚眼朦朧地說,“你終於肯理我了,真好。”
  隻需要一分鍾,星矢就找回了自己的雅典娜。
  屁股下墊著塑料袋,他們兩個人肩並肩坐在雨後潮濕的水泥管子上看著漸漸明朗的天空。
  “喂喂,”餘周周激動地拽著奔奔的袖子,“你看,彩虹!”
  城郊的平房區沒有高樓遮蔽,一般陰雲一半清澈的天空中,碩大的彩虹讓世界變得虛幻,餘周周仰望著那樣盛大的美好,嘴角一再地上揚,她仿佛看到了魔界山就在眼前,而自己即將和西米克一起坐著彩虹前往更高的一層。
  “真好看。”奔奔說。
  餘周周在彩虹的鼓舞下,終於有勇氣問出那句話,“你和……你和月月……”
  奔奔瞬間臉紅,低頭用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問,“啊?”
  “你和月月……”餘周周再次抬頭對著彩虹汲取力量,“大冬天的不穿衣服,不冷嗎?……”
  “……”
  終於在奔奔無比嬌羞而又顛三倒四的敘述中,餘周周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被月月邀請到家裏去玩的奔奔,在她央求下迫不得已陪她玩“公主和強盜的故事”。丹丹說電視上就是那樣演的,於是他隻是按照她的指示脫了衣服——奔奔一再對餘周周強調,其實還是穿了小褲褲的——然後就被丹丹看到了。
  最後奔奔艱難地加上了一句總結陳詞,“……的確把我給凍壞了。”
  餘周周大笑起來,雖然她仍然覺得奔奔的做法很丟臉,可是既然他說他是被迫的,那麽她為什麽不原諒他呢?
  “不過月月家的電視上演的是什麽啊?公主和強盜的故事?”
  餘周周和奔奔都很困惑。後來上了大學,BBS上在男生間流傳著一句話,“平生不識武藤蘭,閱盡A片也枉然”,可是那個時候,幼小的他們還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三級片。
  每當誤會消除冰釋前嫌的時候,故事就距離結尾不遠了。終於餘周周還是抱著自己的餅幹盒子,茫然地看著舅舅請來的一群同事在媽媽指揮下將家裏的東西都搬上了藍色的卡車。奔奔站在她身邊,什麽話都沒有說,甚至都不曾提醒她,“別忘了我”。
  也許他相信餘周周不會忘記他。也許他相信餘周周對他說過的,“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最後在媽媽喊她上車的時候,餘周周隻是含著眼淚,輕輕地捏了捏奔奔的手。
  總是哭鼻子的奔奔卻沒有哭,相反,他一直在微笑。
  微笑著說,“周周,你以後一定能成為特別了不起的人。”
  餘周周很詫異,她心想,我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人了啊。
  她是星矢,是西米克,是女王,是三眼神童暗戀的女生,是大俠,是……
  奔奔像個小大人一樣,非常嚴肅地搖頭,“我是說,真正的了不起的人,就是別人眼裏也很了不起的那種。”
  餘周周神色怔忡,直到被媽媽抱著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仍然頻頻回頭。土道上,奔奔的小身影越來越遠,她忽然慌張地“哇哇”大哭起來,視野中一片模糊,隻有一個小黑點,安靜地看著她離去。
  卡車引擎的巨大聲響一點點消弭,奔奔始終沒有離開,甚至在卡車拐彎消失之後也沒有。
  他是唯一一個曾經走入餘周周小世界裏麵的人,自然知道餘周周在其中的威風八麵。其實他也的確真心地認為她很了不起,可是不知怎麽,他就是相信,有一天她的小世界終究會把所有人都包圍進去,她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俠。
  那麽他會和那些小朋友們一起看著她,一臉羨慕地給她叫好。
  希望那個時候,當她神采飛揚的目光投射到人海中,還能一眼認出他的臉。

【中期病症:誰家正太足風流】

  誰沒有秘密

   ˇ誰沒有秘密ˇ
  在姥姥家的新生活一切順利。媽媽找到了新的工作,在外婆老同事的安排下,她開始跟著一家化妝品進出口公司跑業務,這個工作聽起來比上門做推拿理療要高級得多,然而餘周周並不喜歡她的新工作,因為她能感覺到媽媽越來越忙碌,卻也越來越不快樂。
  更重要的是,餘周周在外婆家有了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三舅媽和小舅媽雖然很少說什麽,但是那種不冷不熱的態度在敏感懂事的餘周周眼裏,卻顯得格外刺眼。
  更不用說因為房間被占用而憤懣不滿的兩個姐姐。
  玲玲姐12歲,婷婷姐7歲。戴著紅領巾每天都要上學放學的玲玲姐對於餘周周來說是一個神明一樣的存在——她是小學生,上帝啊,她是小學生。這個身份讓餘周周對她肅然起敬,何況她偷看過玲玲做作業,滿篇的乘除法就像動畫片中開啟寶箱的神秘符號,讓餘周周駭然。
  她好厲害。
  餘周周癡迷地看著她坐在客廳的圓桌前,手持粉色的Kiki&Coco自動鉛,一邊轉筆一邊皺眉思考的樣子。雪白的書皮,幹淨平整的算術作業本,還有華麗的鐵皮鉛筆盒……
  然而玲玲卻對她很不耐煩,每當她看到餘周周愣愣地盯著她時,都會皺著眉頭嗬斥,“別煩我!”餘周周自然不是沒骨氣的小孩,笑話,她可是女俠!所以被嗬斥過兩次之後,她再也不會表現出來對於文具的一絲一毫的興趣,甚至每每路過玲玲的學習桌時也目不斜視——這反而讓玲玲更煩躁,一個來自六歲小屁孩兒的鄙視,還有什麽比這更讓人挫敗的嗎?
  所以當她合上作業本,開始擺弄自己鋪了一床的十幾個毛絨玩具與洋娃娃的時候,就惡聲惡氣地喊住正在低頭看書的餘周周,“你,過來!”
  餘周周貼著牆邊挪過去,做好了隨時逃跑的準備——她告訴自己,即使她是一代女俠,是星矢轉世,有時候也需要經曆一些磨難,被打得遍體鱗傷,然後再爆發小宇宙一舉滅敵。
  而眼下,看來不是一舉滅敵的好機會——相反,迎接她的應該是遍體鱗傷。
  餘玲玲把三隻最醜的熊推到她麵前,粗聲粗氣地說,“玩吧!”
  讓她玩最醜的玩具,這就是餘玲玲能想到的最好的懲罰措施。當玲玲正忙著給自己的洋娃娃換裝的時候,她忽然發現餘周周一直動也不動地盯著床沿,而自己交到她手裏的那三隻熊,一白兩棕,被她排列成了一條線,沿著床尾肩並肩地坐著,麵朝牆壁,和餘周周一同沉默,不知道在做什麽。
  “你幹嘛呢?”餘玲玲從床的另一頭爬過來。
  餘周周抬頭,輕輕地歎口氣,指著白熊說,“小雪不知道她應該跟誰走。”
  餘玲玲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把三隻熊都摟進懷裏,指著門口說,“離我遠點。”
  餘周周十分平靜淡定地站起身,什麽都沒說就離開了。玲玲在床上呆坐了一會兒,突然尖叫起來,把娃娃扔得滿地都是。
  當天晚上她就鄭重地對餘婷婷說,千萬不要理餘周周,餘周周是個精神病。
  雖然她也不喜歡餘婷婷——一個從小就又虛榮又喜歡賣乖討巧的小姑娘,可是至少和餘婷婷一起住了好幾年,而且也知道怎麽對付她,但是餘周周是個類似於外星人的存在,她現在還沒有把握收複這個家夥。
  所以,餘周周的生活中,“姐姐”從來就不是一個溫柔美好的詞語。她在外婆家的少年時光,這個詞基本上等同於“大魔王”。
  有時候餘玲玲猛地推開餘周周的房門,就會看到她把各色紗巾枕套床單圍得滿身都是,從頭巾到麵紗再到披肩長裙,然後在屋子裏麵擺出孔雀舞的姿勢,露出傲視群雄的眼神,這種眼神甚至在她闖入的那一刻仍然沒有驚慌,而是淩厲地掃射過來。
  餘玲玲聽到她大喝,“呔!妖怪哪裏逃?!”
  於是自此玲玲知道,這個妹妹不僅僅是外星人——而且還是對地球人很不友好的那種。
  不過很快,她們沒有辦法再維持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了。
  當心慌不已的餘玲玲四處尋找不知道被她落在哪裏的日記時,她看到正窩在客廳的牆角盤腿坐在地毯上翻著自己的粉色日記本讀得津津有味的餘周周。
  “啊!——”餘玲玲尖叫起來,嚇得外婆急急忙忙從房間裏趕到客廳,“怎麽了你,想嚇死我啊?誰踩到你尾巴啦?!”
  “奶奶,她……”餘玲玲劈手一指,卻突然想起來那本日記是很私密的內容,絕對不能讓奶奶知道,於是連忙吞下後半句,擺擺手說,“沒事兒,沒事兒。”
  好不容易把外婆哄走,餘玲玲氣急敗壞地衝到餘周周麵前奪走日記本,指著她,連語調都變了,“你你你你……你怎麽能偷看我的日記?”
  “那個東西不可以看嗎?”餘周周歪頭,“我在茶幾下麵撿到的。”
  “日記本是不可以看的!”這孩子怎麽什麽都不懂啊,餘玲玲壓低聲音尖叫,“這裏麵有秘密,秘密!”
  秘密?餘周周攤手,秘密是什麽?
  是不是“林誌榮,其實我不是討厭你,我比她們還喜歡你,可是我不願意看到你duo落,不願意看到你上課不好好聽講”?
  或者是“勞技老師簡直就是個大三八,討厭死人了!”
  還是“今天考生字的時候我和喬喜兒一起在底下翻書來著,那個死老太婆根本看不見我們”?
  可是她沒有問,直覺告訴她,問了會有大麻煩。
  “我沒看。”她搖頭。
  “我都抓住你了,你還跟我撒謊?你沒看?”餘玲玲簡直要抓狂了。
  “我不識字。”她繼續搖頭。
  餘玲玲轉身從書櫃上抽出餘周周帶來的那本《伊索寓言》,“你騙鬼啊?!”
  這次,輪到餘周周不耐煩了:“我說我不認字,是為了安慰你,你有完沒完?”
  許多年後,餘玲玲終於披上婚紗,甚至早已想不起來林誌榮、喬喜兒、勞技老師的長相,然而看著站在身邊穿著伴娘服的餘周周,仍然會憶起彼時眼前的小不點兒。縱使伴娘餘周周再怎麽清麗溫婉地笑,她仍然心有餘悸,耳邊始終回蕩著那句無比平靜淡定的,“我是為了安慰你”。
  很長很長時間的沉默之後,餘玲玲才做夢一般地囑咐道,“總之,你不能告訴別人,誰都不能說,這是秘密!”
  想到這個丫頭很可能高叫著“玲玲姐姐喜歡林誌榮”,她就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餘周周搖頭:“我不會說的。”
  這句話幾乎等同於“我什麽都知道了”,殺傷力更大。餘玲玲頹敗地奪門而出。
  然而坐在原地的餘周周卻開始認真地思考起“秘密”的意思了——似乎,秘密是一種很微妙的存在,往往關乎一些比較陰暗的東西,比如罵老師,比如作弊……隻是為什麽喜歡一個人也是秘密呢?
  隻要不想告訴別人的,都是秘密嗎?
  那麽餘周周有秘密嗎?她拄著下巴思考了很久,她似乎沒有什麽別人不知道的事情,至少,媽媽全都知道。
  等等!她激動地站了起來,是的,有一件事情,媽媽並不知道。
  那張躺在餅幹盒子裏麵的原稿紙,上麵的兩個名字,陳桉,餘周周。
  餘周周握緊了小拳頭,告訴自己,周周,從今天起,你也有秘密了。

  再見四皇妃

   ˇ再見四皇妃ˇ
  八月最熱的時候,餘周周迎來了七歲的生日。
  然而那天不是星期天,她的媽媽仍然上班。作為補償,媽媽說今天可以不讓她自己呆在姥姥家,而是將她帶到了工作單位。不過餘周周並沒有跟著媽媽一起進門,而是被托付給了對門省政府幼兒園的一個阿姨。
  “李姨,麻煩你了,今天幫我看她一天,我下班的時候就來接她。”
  原來,這就是當初那個瞧不起自己高超武功的省政府幼兒園。餘周周雙手叉腰瞪著金底黑字的大牌匾,眉頭擰著了麻花。
  切。
  上午小朋友們都要上課,學拚音,算術,畫畫,唱歌……餘周周聽著遠處傳來的歌聲,安分地和那位年紀很大的婆婆一起坐在收發室裏麵打發時間。李婆婆給她拿來水果和連環畫,還告訴她現在可以一個人去小院子裏麵玩滑梯當秋千,這個時間沒有人和她搶。
  可是餘周周盯著滑梯,早就神遊到外太空了。
  眼前的滑梯成了瀑布,她被名為“省政府幼兒園”的邪教幫派所追趕,當年麵試三人組裏麵的圓臉阿姨橫眉立目地拎著九環大砍刀在她背後呼喝著——重傷的女俠餘周周被逼退到懸崖邊,走投無路隻好順著瀑布縱身一跳!
  李婆婆看到的餘周周,就是掛著這樣一副痛苦而正義凜然的表情從滑梯上滑下來的。
  一天的時間過得很快,下午四點鍾,從痛苦的午飯和午睡中解脫出來的小朋友們紛紛匯聚到小院裏麵做遊戲。天氣很熱,許多小朋友都願意呆在有電扇的圖書室畫畫或者唱歌玩,隻有十幾個小孩子願意呆在外麵。
  李婆婆光顧著自己低頭打毛衣,餘周周已經淡然坐到了花壇邊,看著男孩子們在滑梯上爬來爬去,女孩子們為了三架秋千吵鬧不休。
  太陽已經有西斜的架勢了,餘周周雙手托腮,無聊地眯起眼睛打了個哈欠。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麵前已經多出了一個人。
  一個清秀的小男孩兒。他穿著白色T恤淺灰色短褲,T恤上畫著一隻米老鼠。他抱著橙色小皮球,因為奔跑而汗流浹背,仿佛是一隻冒著熱氣兒的包子——當然他長得並不像包子,除了膚色很白以外。
  “你是誰?”他的聲音也很好聽,裏麵有奔奔所不具有的活力和勇氣。
  “餘周周。”這個答案基本上等於什麽都沒有說。
  “我不是問你這個……”他用空著的那隻手撓撓後腦勺,有點為難地皺起眉頭。
  那你想問什麽?餘周周控製不住,又打了一個哈欠。
  被藐視的小男孩有些不爽,他大聲地開口質問著眼前這個外來者,“你從哪兒來?”
  “我家。”餘周周懶洋洋地說。
  其實她知道這種答案等於廢話,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第一眼看見這個男孩,她就很想跟他對著幹,他的表情越難看,她就越高興。
  “你你你!”男孩把球往地上一扔,也不在乎它蹦蹦跳跳地跑遠,自顧自地朝餘周周前進了一大步。
  “你幹嘛?!”餘周周警惕地抬起頭,狠狠地瞪著他。
  “林楊!”他們正對峙的時候,從不遠處跑來了一個小女孩,她穿著粉紅色的公主裙,梳著兩隻羊角辮,拎著一大本和她身高差不多的掛曆飛奔而來,“楊老師把掛曆送給咱們了!”
  小朋友們紛紛地圍過來,笑著翻動那本彩色掛曆。餘周周瞥見上麵的畫——九十年代的掛曆大多是風景、名車、動物和美女。她記得奔奔家的掛曆是穿著泳裝的美女,每次她看到的時候都會覺得有點臉紅。
  現在這個小姑娘手裏的掛曆上的照片卻是古裝美女,穿著長裙,帶著金釵,飄逸極了。大家紛紛“哇哇”地讚歎著,小姑娘則笑盈盈地帶著期待的眼神緊盯著那個叫林楊的男孩,有點得意地說,“你不是說這本掛曆好看嗎?你看,我從老師那兒給你要來了!”
  林楊的興趣顯然還在餘周周身上,他回過頭,看了一眼小姑娘,“我要它做什麽?”
  小姑娘楞了一下,扁扁嘴巴,突然一跺腳,“你不要,那我就給大家分了!”
  “那就分了吧。”
  餘周周甚至有些同情那個獻寶的小姑娘了,可是林楊仍然對她窮追不舍,“喂,你來我們幼兒園幹什麽?”
  小姑娘正在一旁用力地將掛曆一頁頁地扯下來分給周圍歡呼的小女孩們,一邊扯一邊憤恨地用眼睛瞪著林楊的後腦勺。餘周周看著一張一張紛飛的美女圖,不由得歎息。
  “還剩最後一張了,你真不要?”小姑娘不死心地放低姿態最後問了一遍林楊。餘周周看到之後揚起眉毛——那張剛好是被人挑剩下的八月,而被大家嫌棄的原因,恐怕是因為,上麵的青衣美女隻有一個背影。
  “給她!”林楊似乎看出了餘周周的心思,伸手一指,卻仍然擺著一張臭臉。
  小姑娘“哼”地一聲扭過頭將滑溜溜的掛曆紙塞到餘周周懷裏轉身跑掉了。餘周周打量了一下那張紙,把剛才林楊回答小姑娘的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他——“我要它做什麽?”
  林楊還沒來得及發作,遠處就有個小男孩扯著嗓子喊他,“林楊你幹嘛呢?你到底玩不玩了?”
  林楊氣鼓鼓地一把扯住餘周周的手,將她從花壇上拽了起來。
  “你幹嘛?”
  “你……”他指著掛曆上麵的美女背影說,“現在這個就是你的畫像。”
  “呃?”
  “你,你現在就是朕的四皇妃了!”
  “……”
  餘周周才知道,原來他們一直在玩“皇宮”的遊戲,而林楊一直都是皇帝,羊角辮小姑娘是皇後,周圍其他的女孩子,有的是皇貴妃,有的是公主,而男孩子,有的是王爺,有的是侍衛,以及大臣。雖然做遊戲的過程有些混亂,但是無論如何,這個遊戲遠比“公主和強盜”要高級得多。
  小姑娘的怒氣似乎傳染到了周圍不少人身上,沒有人願意搭理“四皇妃”餘周周小朋友,皇後大人直接一紙詔書將她打入了冷宮。餘周周拎著紙片做到秋千上繼續看著她們拎著掛曆紙在風裏跑來跑去,做出飄逸的樣子,讓掛曆紙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而皇帝大人,則一直氣鼓鼓地瞪著她,好像她不是四皇妃,而是刺客。
  終於,大臣們和侍衛聯合起來,發動了宮廷政變,餘周周看著皇後和一幹後妃做出嚶嚶哭泣的樣子,而林楊則被兩個男生一左一右架著胳膊準備送往大牢——她終於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所有人都盯著她這個不招人待見的冷宮娘娘,於是她再也笑不出來了。
  人群中又跑出兩個侍衛,作勢要抓她,這讓餘周周體內一直壓抑著的女俠情結再次爆發——“省政府幼兒園”這個魔教竟然敢迫害她,這還了得?!她直接使出一招“天馬流星拳”,推開了那幾個侍衛,抓起林楊的胳膊就跑!
  “給我追!”皇後尖聲叫道,於是一群妃子和大臣們群起而攻之,雜亂的腳步聲撲通撲通,十幾張掛曆在風裏嘩啦啦地響……
  餘周周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吃錯藥了——她幹嘛抓著皇帝一起跑?
  然而被她拉著的小男孩兒,卻不再是一張臭臉,他的表情從懵懂到笑容的轉變隻有一秒,緊接著就握緊了她的手,和她一起迎著和煦溫柔的夕陽一起大步地跑了起來。
  抬起頭,就能看到粉紫色的天空中鋪排著的雲,高原寧靜,像奶油冰淇淋一樣柔軟美好。
  老師的出現打斷了他們的宮廷政變,快要放學了,他們必須回教室去。小朋友們紛紛朝門口跑過去,小姑娘也走過來,白了一眼餘周周,看著正氣喘籲籲的林楊說,“你走不走?”
  林楊笑著問餘周周,“你明天還來不?”
  餘周周搖頭,“不。”
  眼前男孩失望的神情讓餘周周心裏一軟,她想了想,說,“好,我來。”
  林楊瞬間展開一臉比花兒還燦爛的笑容,“好,我等你!”
  她站在原地,看著他們連個離開,林楊一步三回頭,一個勁兒地喊,“說好了哦,你不許說話不算話!”
  餘周周笑著點頭。
  低下頭,看到手中已經被自己抓出五指印的掛曆美女,她突然覺得今天的夕陽格外美麗。
  媽媽再三謝了李姨,牽著她去買生日蛋糕,然後一起去飯店“下館子”。
  “那是什麽?”媽媽打量著她手裏被卷成一個長紙筒的掛曆。
  “這是四皇妃。”她鄭重其事地說。
  “四皇妃是什麽?”媽媽啼笑皆非。
  餘周周低頭想了想,然後小腦袋一歪,笑得眼睛彎彎。
  “這是秘密。”

  低到塵埃裏

   ˇ低到塵埃裏ˇ
  可是第二天,餘周周並沒有能夠如約再次潛入省政府幼兒園。
  畢竟,媽媽不方便再次麻煩收發室的李婆婆。餘周周在家裏麵惴惴不安地等待了一天,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擔心什麽,整顆心都懸在嗓子眼,跳的一點都不規律。
  也許是不想看到林楊失望的表情。她喜歡看他臭臭的耍脾氣的臉,但是不是失望的臉——就像聽到自己說“不”的時候擺出的那張眼角和嘴角一起下垂的臉。
  但是她說不清楚為什麽。明明和陳桉一樣是萍水相逢,餘周周卻並沒有覺得林楊會和他一樣被放進那個名為“過去”的餅幹盒子裏麵。她的心虛甚至有很大一部分是來自對於林楊發脾氣的恐懼——再見麵的時候,這個家夥一定會衝她大吼的,死定了。
  這種年少的,沒有原因的相信。
  7歲生日仿佛是一道分水嶺,餘周周女俠的人生就像是過山車一般,倏忽跌下最高點,一路俯衝,攔都攔不住。
  命數的急轉直下來自一個咒語,兩個低沉狠絕的字眼。
  “野種”。
  中央百貨一層香噴噴的化妝品專區,整個商場最為明亮精致的區域,那個略微發福的高胖女人,還有她手裏牽著的小男孩。餘周周感覺到灼熱的視線,扭頭時候看到的就是女人半蹲著身子在小男孩兒耳邊輕聲說著什麽,笑容溫婉,嘴角的弧線美麗而惡毒。
  她們朝著餘周周走過來。那一刻餘周周才發現,世界上真的有巫婆,也真的有“定身咒”這種東西。她仿佛被踩出了尾巴,動彈不得,甚至沒有辦法跑到不遠處的背後,呼叫正提著新品牌試用品跟專櫃櫃員交談的媽媽。
  然後擦身而過,隻留下沉甸甸的咒語,伴隨著一串飄忽的笑聲。
  好像周圍明亮又柔和的射燈集體失明,餘周周仿佛又回到了三歲時候的那個漆黑夜晚,她一個人蹲在因為動遷而被清空的家門口,看著媽媽徒勞地哭泣爭辯,看著一群不認識的人又笑又罵地將媽媽好不容易拾掇起來的行李、報紙、木材、雜物統統砸爛點燃。火苗燃起來的時候,她的目光穿過被火焰灼熱變形的空氣,看到了一張扭曲的女人的臉,抱著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像一個終於將黑暗普及到世界每個角落的得逞魔王一樣,笑得那麽開心。
  餘周周認識她們,她們是她爸爸的妻子和兒子。
  多麽別扭的關係。
  她突然轉過身,看著兩個剛剛走開幾布的搖曳背影,聲音不大不小地說,“你胖了。”
  女人回過頭,臉上的驚訝一閃即逝,似乎不明白餘周周話裏有什麽含義,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
  小男孩倒是氣勢高昂地為媽媽回嘴,“你才胖了呢!”
  毫無殺傷力的話,餘周周根本沒有看他,隻是用她清淩淩的大眼睛安靜地注視著那個女人,說,“我記得你。”
  周圍的幾個閑散櫃員都湊過來看著站在原地久久不動的這三個古怪的人。女人隻好“哼”了一聲拉起兒子的手大步地離開,扔下一句,“跟你媽一樣,長大了也是個賤貨!”
  餘周周麵無表情,注視著她離去,然後對準周圍所有好奇的目光,一個一個看過去,直到她們統統別開眼神。
  當媽媽和櫃台小姐交待完新的試用品的特性和回扣返券種種事宜之後,回頭看到的就是從遠處慢慢走來的餘周周——麵無表情,目光如炬,好像奔赴刑場的江姐。
  “周周?”媽媽疑惑地看著她。
  “沒事,”她乖巧地搖搖頭,“可以回家了嗎?”
  在那之後的第二天就是星期六,晚上全家人都一齊出門,去海鮮酒家的包房和已經去世的外公的老同事一家聚會。餘周周的情緒似乎一直都沒有從前一天的偶遇中脫離出來,確切地說,她根本就沒有任何情緒,心情與表情同樣一片木然。
  無聊的家庭聚會在索然無味的時候,總會把小孩子們拖出來逗弄暖場。這樣的場合中如何表現,永遠都是孩子們最頭痛的難題。向來愛出風頭的餘婷婷先站出來,高高興興地唱了一首《小小少年》,清亮的童聲博得滿堂彩。她正在一邊笑一邊和自己的爸爸媽媽撒嬌,沒想到另一家的小孫女也不甘示弱,《七色光》《小背簍》聯唱,一看就是學過聲樂的,毫不費力地把餘周周的耳膜震爆了。
  自然大人們又要笑著誇獎一番,為了表示禮貌,餘婷婷的爸爸媽媽還認真地說,專業的就是專業的,比我們婷婷唱得好聽多了,她也就隻能糊弄糊弄我們家裏人雲雲……
  大人眼裏原本毫無意義的客套,在小孩子聽來無異於天塌了——餘婷婷“呼”地站起身,眨巴眨巴眼睛,卻在對方小丫頭搖頭晃腦地鄙視下無話可說,於是情急之中,伸手指向餘周周——“那她呢?!”
  碩大滴飯桌上突然一片安靜,22個人麵麵相覷,終於還是媽媽低下頭輕輕地問,“周周,你想唱歌嗎?”
  餘周周仍然兀自沉浸在一片虛無中,猛地驚醒,這才連忙搖頭,“我不會。”
  “唱一個嘛!”餘婷婷還是不放過她。
  媽媽笑著替她推托,她能感覺得到,自己的女兒不高興,很不高興。然而專業小童星的媽媽,那個在飯桌上也不肯摘下墨鏡的女人,哂笑著說,“孩子嘛,就得讓她鍛煉,要有外場,要大大方方的,不能老是護在懷裏,你這樣教育孩子可不行。”
  如果說,每個人都有逆鱗,那麽餘周周的那一片,一定是她愛的人。不能讓他們受欺負,不能讓他們被傷害。
  比如媽媽。
  她一下子站起來,繼續用江姐奔赴刑場的表情環視四周,說,好,我唱。
  原來讓一個人變強大的最好方式,就是擁有一個想要保護的人。怪不得動畫片裏麵,星矢每次爆發小宇宙,都是為了雅典娜和同伴們。
  隻可惜,餘周周並沒有能夠像動畫片或者電影中的主人公一樣,被逼到絕路,奮起反擊,然後一鳴驚人,守得雲開見月明。
  她從來就不善於唱歌,雖然不跑調,可是就要求清澈明亮的童聲而言,她甜美而略帶一點沙啞的嗓音實在是不出眾——倒是有點性感,當然,這都是後話。長大了之後在KTV裏麵唱蔡健雅和陳綺貞,的確很有味道,但是在金碧輝煌的包房裏,麵對著一群長輩唱《小小少年》,總是有些心有餘而力不足。
  至少,她開口唱了,就算副歌處險些破音。
  讓餘周周最為反感的,反而是大人們虛情假意的誇獎,明褒暗貶,笑意盎然卻總有點勉強——而且明明白白地把這種勉強表現出來,非讓你知道不可。
  她坐下,低頭,嘴角不經意地就揚上去。那是餘周周這一生中,學會的第一個嘲諷的微笑。
  原來,有些BOSS,是星矢無論如何努力地爆發小宇宙也沒有辦法打倒的。
  餘周周第一次對自己的小世界裏奉行的準則產生了懷疑。
  然而抬頭的時候卻看到大舅家的喬哥哥朝自己擠眉弄眼,她愣了一下,隨即笑出來——這讓喬哥哥鬆了一口氣。餘周周不明白為什麽他會努力逗自己開心,他不是最煩她的嗎?
  “我覺得周周唱的好聽,”喬哥哥很大聲地說,夾了一口陳醋涼拌海蜇放到嘴裏,“這年頭,誰還聲嘶力竭地使勁兒吼啊,真俗。”
  飯桌上有一瞬間的凝滯,餘玲玲慌亂地看了周周一眼,又看了餘喬一眼,心想壞菜了壞菜了,餘喬哥哥又開始挑事兒了——沒想到餘喬竟然笑得更邪惡,明知故問,聳聳肩膀環顧四周,“我說得不對嗎?喊著唱歌多累啊。”
  話沒說完,餘周周就看到大舅一招空手奪白刃奪下他的筷子狠狠地拍了他後腦勺一下,“沒規矩!”
  “怎麽就沒規矩了?”餘喬還在唯恐天下不亂,還在咧著嘴笑,“許你們誇她倆,就不許我誇周周啊?周周,聽你喬哥哥的,別跟她們學,嗓子都喊壞了。”
  大舅被氣得七竅生煙,飯桌上一時烏煙瘴氣,勸架的,做和事佬的,火上澆油的……餘周周在一片混亂中朝餘喬笑了笑,餘喬則親昵地朝她眨眨眼。
  那段飯在這群大人的勉強努力之下,終於磕磕絆絆地恢複了和諧融洽,但是沒多久就散了。餘周周注意到外婆一直坐在一邊笑得意味深長,目光從所有人的臉上掃過去,不知道在觀察或者等待什麽。散席的那一刻餘喬閃身躲過他老爸的鐵砂掌,靈巧地竄到餘周周身邊,對周周媽笑得極燦爛,“小姑姑,今天晚上我爸去單位值夜班,讓周周到我家住吧,我和她打遊戲機,好不好?”
  餘周周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怎麽突然這樣親密,實打實的手足情深。
  等到餘周周洗完澡穿著小白兔睡衣坐在餘喬床上看著他和超級馬裏奧共度歡樂今宵的時候,才想起來問,“喬哥哥,你今天吃錯藥了吧?”
  餘喬按下暫停鍵,拎起椅墊回身就把餘周周抽了個四腳朝天,“屁,你懂什麽?”
  “那你幹嘛對我這麽好?還叫我一起到你家打遊戲機。”
  “我那是怕我爸在路上就揍我,所以才拽著你的!”
  “那……那你幹嘛誇我唱歌好聽?”
  “不是你唱的好聽,是她們倆唱得實在太難聽了……”
  餘周周淡定地跳下床,拔下了紅白機的電源線。
  “我靠,死丫頭你是不是活膩歪了,我好不容易才打到第七大關,出門去吃飯之前臉遊戲機都不敢關,你你你……我跟你沒完!”
  雞飛狗跳的追逐戰。6歲的餘周周哪裏是14歲的餘喬的對手,很快就被提著領子拎在半空中,晃來蕩去。
  “我真想現在就把你從樓上扔下去!”
  餘周周“嘿嘿”傻笑,一臉諂媚,求饒了半天終於被餘喬放了下來。
  “想玩什麽?”
  “魂鬥羅吧。”
  “你會玩嗎?”
  “你會就行唄。”
  的確印證了這句話。餘喬無恥地將武器調到最高級別,同時每個人三十條人命,然而餘周周的水平卻讓餘喬咬牙切齒。等到了第四關,他們兩個需要同步向上跳,可是餘周周笨拙而誓不罷休地拖著餘喬的後腿——終於餘喬哭喪著臉哀嚎道,周周,算我求你,你趕緊把三十條命死光了算了,真的。
  餘周周不再跟他鬧,也沒有說話,直接操縱著自己手裏的藍色小戰士朝懸崖下跳。新的一條命剛剛顯現在屏幕上,她就幹脆利索地再次跳崖。
  很快就死了個幹淨。餘喬卻不再玩,按了暫停鍵,有點慌張地問她,“周周,生氣啦?”
  “沒。”
  餘周周低著頭,眼淚卻滴答滴答地在淺藍色的床單上打下深藍色的印記。好像在化妝品專櫃前丟失的情緒在這一刻悉數返程歸家,她揪著床單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掉眼淚,像是沒有關好的水龍頭。
  “我錯了還不行嗎?你等著,我現在就去自殺!”餘喬連忙學著餘周周的樣子把自己的三十條小命統統貢獻給了懸崖,屏幕上浮現出"GAME OVER"的字樣,他獻寶一般指著屏幕說,“你看,這回咱們都死幹淨了。”
  餘周周的表情能力在這一天突飛猛進,她不僅學會了譏笑,還學會了苦笑。
  因為自己是那麽無能為力。她隻懂得對著空氣中的大魔王張牙舞爪,也隻懂得在假象的世界裏逞英雄。麵對真正強大的對手,她隻能在他們的惡毒攻擊下沉默,即使她出手,就像今晚,也隻能讓事情變得更糟糕,從來都不會有力挽狂瀾的可能。
  甚至連玩遊戲機,都隻會拖累人。
  餘周周並不是為了自己的無能而哭泣。
  她是為了自己假裝強大而難堪。
  她不敢再麵對格裏格裏公爵和克裏克裏子爵——他們還會接受這樣一個可笑的小女王嗎?

  時間軸上的快進鍵

   ˇ時間軸上的快進鍵ˇ
  於是餘喬抱著一個水龍頭睡了一晚上。
  他不知道餘周周怎麽那麽能哭,而且一聲不吱,光掉眼淚。這樣反而比小孩子的苦惱嚎啕還讓他心煩。
  “我的小姑奶奶,我這輩子再也不玩魂鬥羅了,咱不哭了成嗎?”
  夏天晚上的電風扇嗚嗚地吹,餘喬萬分遺憾地想,難得他喜歡這個不黏人的丫頭,呆呆的卻又有鬼心眼,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跟自己小時候一樣不受待見,這簡直就是命運的輪回啊——自己看中了一個如此有前途的接班人,剛剛起步的培育計劃卻因為區區女人的眼淚而夭折了。
  女人啊,永遠不要因為年齡而輕視一個女人。
  餘喬三歲的時候爸爸媽媽離婚,原本應該能作為“長房長孫”而受到疼愛的他,被媽媽帶到了外婆家,禁止他見奶奶家的人。在外婆家的眾多孩子中,他因為自己的離婚媽媽而淪為二等公民,等到11歲終於和外公外婆培養出一點感情來了,媽媽又要再婚,當初那個死活爭奪孩子撫養權的偉大母親在現實麵前妥協——於是他又被送回了爸爸家,他才知道,當初最疼自己的爺爺,已經去世三年了。
  他和那個做工會主席的、永遠忙碌永遠暴躁永遠黑著臉的父親,就像兩個剛剛認識的陌生人。
  11歲與41歲。
  青春期的萌芽遭遇壯年期的落幕。
  三年的時間,如果是麻利爽快的情侶,可能連孩子都快能打醬油了,然而他和他老爸,還是“不大熟”。
  懷裏的小家夥呼吸慢慢平穩,餘喬想,她長到14歲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子呢?
  反正不會比自己更差了吧?
  如果說入睡前餘喬的心裏還有那麽一絲絲的愧疚和溫柔,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氣炸了的肺就讓他忘記了昨夜的所有感慨——女人,真是麻煩。
  是的,他必須要給餘周周梳頭,最簡單的馬尾辮,他已經梳了快三十分鍾。餘周周鄙視的眼神通過鏡子反射到他眼底,明晃晃□裸的一片。“如果以後我有女兒了,”餘喬陰陽怪氣地說,“等她一長出頭發,我立馬掐死她!”
  餘周周十二分認真地問,“你覺得會有人願意和你生孩子嗎?”
  ……
  告別餘喬的時候,餘周周突然覺得心裏麵有些不解。喬哥哥在她心裏的形象一直是模糊的,他比她大那麽多,整整8歲,比陳桉都大。可是舉手投足,卻沒有陳桉的那種優雅沉穩。餘周周見到的他,要麽是在衝自己齜牙咧嘴擠眉弄眼,要麽是惡聲惡氣地說“別煩我”,要麽就是被大舅當著大家的麵嗬斥修理,然後擺出一副水潑不進的頑劣表情,鬆鬆垮垮地站在角落,用天生的嘲諷表情看著所有人,好像活著是一件和可笑的事情似的。
  然而現在,喬哥哥開始成為除了媽媽、奔奔之外,她的第三個親人。
  第三個,可以讓她為了對方的生命而放棄藍水的人。
  時間總是倏忽溜走,夏天的下午是悶熱粘膩的,然而當時覺得那樣難捱的漫長下午,卻在回頭看的時候,讓餘周周費解,她到底都用這些時光做了什麽?
  它們就這樣不見了。
  餘周周在剩下的那段時間裏,很少再見到公爵和子爵,雅典娜與她的魔王大人同樣從她的世界隱身。她前所未有地想念奔奔。
  我希望一轉身,就能看到你怯生生地用純淨的眼睛看著我,喚我周周。
  所以我不停地轉身,直到暈頭轉向,你還是沒出現。
  餘周周惆悵地想,原來,原來這就是思念。
  餘周周女俠還尚未從之前的幾個打擊中恢複過來,八月就走到了尾巴上。
  九月來了,她背上新買的黑色書包,該去上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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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周周朝外婆和餘婷婷揮揮手,頭也不回地從後操場的大門邁步進入校園。
  明明剛才被外婆牽著在早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小商販鱗次櫛比的三輪車的間隙中穿梭時,手心還在冒汗,然而一旦道別之後變成獨身一人,餘周周反倒不怕了。入學日學校有特殊規定,新生家長可以陪同孩子參加升旗儀式,所以許多小孩子都是被爸爸媽媽領著進入大門的,但是在外婆問她需不需要陪伴的時候,她急切地搖了搖頭。
  外婆甚至能看到她在用眼睛說“求你,趕緊走趕緊走”。
  那次飯局之後,餘周周留下了一個後遺症。
  那就是,她隻在熟人麵前才會緊張。這個“熟人”是包括外婆在內的全部親戚以及和她的親戚相關聯的所有看起來長得都一樣的叔叔阿姨爺爺奶奶們。
  當然,直係親屬不在場的話,後麵那些附屬關聯人群也統統都算作陌生人,所以這時再麵對他們,她就不緊張了。
  這種後遺症的發作條件,形容起來的確很複雜。簡而言之,就是她恐懼,恐懼於自己會在關鍵時刻在自己家親戚麵前掉鏈子,怯場,爛泥扶不上牆……
  不過,餘周周有她自己的解釋。
  她認為,她隻是太善良了。如果她不是太害怕親人因為自己而覺得丟臉難堪,如果不是她不希望看到他們對自己期望過高導致失望難過,那麽她才不會緊張。
  當時外婆悠然道,這跟掉鏈子其實不矛盾。你解釋的是原因,而我說的是結果。
  餘周周愣了幾秒鍾,笑容僵硬地說,反正……我就是善良。
  外婆挑著眉頭看了她許久,好像憋著笑,說,哦,看出來了。
  那是開學前三天的晚上,天都快黑了,獨自下樓跑到外麵玩的餘周周還沒有回家,外婆下樓去尋她,看到是那群常年搬著自家小凳子坐在花壇前一起曬太陽的老太太們圍成一了個圈,中間站著的正是她的小外孫女餘周周,對著一群高齡歌迷聲情並茂地演唱《瀟灑走一回》,享受著她們給自己參差不齊地鼓掌打拍子,興奮地滿臉通紅。
  “他餘嬸,你家這小外孫女真是個活寶啊,又聰明又漂亮,大大方方地,唱歌還好聽……”
  這個又聰明又漂亮又落落大方的外孫女前一天剛剛在她的老幹部活動中心聯歡晚會上麵,當著她的麵把《瀟灑走一回》唱得像初秋垂死掙紮的蚊子,嗡嗡嗡,嗡嗡嗡,一邊唱還一邊低著頭羞紅了臉,左腳尖點地鑽啊鑽,好像底下有石油似的。
  外婆似乎發現了餘周周的這種恐懼後遺症,所以她越是緊張,自己就越要把她推到台前去。
  餘周周跟著外婆上樓的時候,信誓旦旦地說,這、這才是我的真實水平。
  隻是她沒有辦法解釋為什麽她的真實水平和她的善良無法共存。
  今天也一樣,外婆點點頭放她自己進校門,然後留下跟她同一年入學卻沒有分在同一班級的餘婷婷,打算自己親自送過去。
  抬頭就看見餘周周挺胸抬頭的背影,馬尾辮隨著步伐一跳一跳,幹巴巴的瘦小身板竟然帶著一種“而今邁步從頭越”的豪情。
  外婆不知道,就在昨天晚上入睡前,餘周周忽然領會到,她不可以再這樣消沉下去。從來沒有看過《亂世佳人》的她握緊了拳頭,閉著眼睛躺在被窩中默默地告訴自己,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
  連幼兒園都沒有上過的餘周周其實對於學校沒有任何概念。她隻是覺得,那是一個很多陌生人的地方。想到這一點,她就興奮得無法自持。
  再也不是那個在親戚朋友家的孩子唱歌跳舞耍寶討喜的時候縮在角落訥訥無語的呆瓜餘周周了。
  今天就是嶄新的一天。
  餘周周的一腔熱血在滿操場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漸漸冷卻。
  她忘記自己被分到哪個班了。
  外婆告訴過她好多次,可是她左耳朵進右耳朵冒。餘周周心裏咯噔一下,後背“呼”地一下冒出細細密密的汗珠,她轉身開始朝大鐵門飛奔,外婆外婆,你千萬別走……
  後來每次餘周周回憶起這一段的時候都會奇怪是誰給了自己神奇的上帝視角——她好像站在一旁看到了自己的左腳陷進操場柏油路麵上的小坑,慣性作用下整個上身向前撲去,右手拎著的網兜脫手而出在空中劃出長長的弧線……
  她撲倒在地上,手掌和膝蓋先著地,擦破了一大片油皮,沾滿灰塵的創口滲出絲絲血跡,而同時,裝著鋁飯盒和小鴨子水壺的網兜“咣當”一聲撞到某個人頭上,她隻是聽見稀裏嘩啦一片噪音,好像是網兜散了,現在午飯一定已經撒了一地。
  餘周周忍耐了半天,鼻子還是酸了,剛扁扁嘴巴眼淚就滴答滴答打在地麵上。
  疼啊,真是疼。
  她記不清是誰扶著自己站起來,總之她把身體全部的重量都依靠在架著她的胳膊扶她起來的人身上,雙腿都是軟的,根本無法支撐她站立起來。
  淚眼朦朧地抬起頭,看到一個穿著正裝套裙和黑色高跟鞋的阿姨正表情複雜地看著自己——一種有點懊惱,卻又因為不能對一個小丫頭發火而憋得很難受的表情。
  扶著她的人在她頭頂上方溫和地說,“小姑娘,沒事兒吧?”
  餘周周突然覺得非常非常恐懼——這時候她才看到自己早就應該注意到的——前方五米處,一個小男孩的白襯衫後背被潑上了菜湯,四周彌漫著西紅柿炒雞蛋的味道,而那個阿姨此刻正一邊拿麵巾紙給他擦拭一邊用目光冷冷地看著自己這個趕著投胎的小鬼。
  餘周周覺得萬念俱灰。眾人的目光讓她下意識低下頭躲到那個扶起她的叔叔的背後,那位叔叔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朝那個阿姨說,“愛蘭,楊楊沒砸傷吧?”
  “沒,就是……夠狼狽的。”阿姨歎口氣,也不再追究餘周周的責任。
  然後叔叔低下頭,輕輕地問她,“你是哪個班的,叫什麽名字?升旗儀式先別參加了,一會兒找個老師陪你去醫務室吧,都破皮了,得清理一下。”
  餘周周淚水漣漣地點頭。
  “傻孩子,光點頭幹什麽啊,我問你是哪個班的?”
  餘周周很多年後想起這一幕仍然覺得臉頰發燙——她都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顫。
  “我……忘……了……”
  聽到她聲音的小男孩兒卻突然回頭,一瞬間的怔忡過後,就掛著一身西紅柿雞蛋湯衝了過來。餘周周心想完了完了,他要跟我算賬了,他……
  沒想到對方隻是狠狠地揪著她的領子,咬牙切齒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你、第、二、天、為、什、麽、沒、有、來??!!”

  無處可逃

   ˇ無處可逃ˇ
  餘周周坐在林楊家的沙發上,呆呆地看著林楊媽媽在她眼前放下白色的醫藥箱,拿出醫用棉花撕扯成小塊兒備用。
  “謝謝阿姨。”她輕聲說。
  “忍著點兒,可能有點疼。”棉花浸了酒精,敷在破皮的傷口上的時候,餘周周仿佛像是觸電了一樣,從頭發梢到腳趾尖都顫抖了一遍。
  “活該!”
  重新換了天藍色T恤的林楊出現在客廳門口,看到餘周周左手手掌和膝蓋上塗滿了紅藥水十二分狼狽的樣子,卻依然惡狠狠地瞪著她。
  林楊爸爸朝餘周周抱歉地笑笑,然後低頭嚴肅地壓低了聲音說,“楊楊,胡說什麽?怎麽那麽沒禮貌?!”
  餘周周忽然想,如果說這話的是喬哥哥,恐怕早就被大舅一掌拍倒吐血不止了吧?這個叔叔真是溫柔,就像是……就像是陳桉。
  總之,和自己周圍的所有人都不屬於一個世界。
  她從進門的那一刻就一直遵循著媽媽一直以來的教導,絕不四處亂看,可是仍然能感覺到林楊家裏的“高檔”——並不像陳桉家裏一樣奢華,隻是簡潔明快而已,但是空氣中漂浮著的水果清香和衣物柔順劑的味道交織在一起,那是一種稱得上是溫馨的味道。
  餘周周抬頭朝溫柔儒雅的林楊爸爸微笑了一下,乖巧地說,“是我不好,對不起。”
  這句話讓站在一旁的林楊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裝的,這個家夥肯定是裝的!
  他動動嘴巴不知道想說點什麽回敬她,然而一旦看到餘周周略低下頭盯著白色木桌上的馬克杯微笑的樣子,心裏忽然像是被一片溫柔的羽毛拂過一樣。
  罷了罷了,這次饒了她。
  他並不知道,餘周周盯著桌子上畫著唐老鴨的馬克杯,心裏一直在腹誹,憑什麽他家裏這麽大憑什麽他爸爸這麽溫柔這麽英俊這麽優雅,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
  餘周周兀自傷神,那股名叫“溫馨”的香氣一陣陣侵襲著她強裝鎮定的神經,她必須低頭盯著馬克杯,否則她會哭的。
  所以你才是活該呢,活該被我用飯盒砸。
  餘周周心想,姑且算是替天行道。
  他們重新坐上林楊家的車,朝著學校的方向開過去。林楊媽媽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歎口氣,“這麽一折騰,升旗儀式也就結束了。”
  餘周周再次局促地低下頭去,“對不起。”
  林楊媽媽回過頭,笑笑,“沒事,腿還疼不疼?”
  她搖搖頭,眼淚差點就掉下來,感情正在噴薄醞釀中,卻突然被旁邊的林楊狠狠扯住了袖子,她側過臉看到他惡狠狠的表情,詫異地等待了一會兒,沒想到他隻是凶巴巴地說——“我才不想參加什麽升旗儀式呢,切。”
  呃?餘周周愣愣地看著他。
  正在開車的林楊爸爸無聲地笑了起來。自己家的寶貝兒子怎麽變得這麽別扭了?連安慰別人都這麽別扭。
  林楊媽媽卻微皺眉頭,有些擔憂地歎了口氣。
  剛剛和林楊的班主任打過招呼了,缺席升旗儀式並不是什麽大事,隻是這畢竟是開學第一天,有些可惜。原本打算把小姑娘送到保健室去之後就趕緊帶著林楊回家換衣服,然而醫務室的老師卻還沒有上班。自己家小祖宗的叫嚷著要把這個“無家可歸”的小姑娘也帶回去順便上藥——她不是不猶豫的,這個餘周周的家長不在身邊,他們貿然將孩子帶走,畢竟是不妥的。
  小姑娘餘周周看起來也是很敏感懂事的孩子,發現他們的顧慮,就說自己的傷口沒關係不用急著上藥,一再道歉,又勸他們趕緊帶著林楊回家換衣服。
  結果沒想到,自家兒子突然大聲地冒出一句,“你又想跑?沒門,你把我衣服弄髒了,你得對我負責,跟我回家!”
  林楊媽媽想到這裏,不由得再次回頭打量後座上正在被自己兒子騷擾的小姑娘,哭笑不得地歎了口氣。
  “對了你是哪個班的?”林楊瞪著圓圓的眼睛,帶著一臉期待的表情問。
  餘周周啞然,如果說自己忘記了,肯定會被這個家夥笑話的吧?於是她擺出不耐煩的表情說,“不告訴你。”
  林楊卻笑得有些陰險,“哈,其實你忘了,我知道。”
  餘周周攥緊了小拳頭,抬眼看了看坐在前排的林楊父母,心想,我忍,我忍,君子報仇,好幾年都不晚。
  “我是一班的,你也是一班的吧?”
  “不是。”
  “瞎說,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哪個班的。”
  “我雖然……我雖然不知道,但是我記得不是一班也不是二班。”
  林楊咬著嘴唇,好像被人拔了電源線一樣安分地坐好不再說話。
  林楊的家距離學校其實很近,不到五分鍾的時間就到了學校後門。升旗儀式還沒有結束,國旗升上去了,但是學生和老師還都在後操場上站著聆聽德育主任的講話,之後值周生還要宣布新的衛生紀律評比標準……
  教導主任遠遠看見了他們,笑著迎了過來。餘周周安然站在一邊,看著他們寒暄。林楊媽媽一把將林楊推到主任麵前,幾個人邊說邊笑,貌似主任在擔保一定照顧好林楊。
  他們都笑得很假很僵硬,餘周周歪著腦袋想。
  記得媽媽說,笑容這個東西永遠是展示給對自己有用的人看的。所以,看主任笑得那麽賣力,可見林楊的爸爸媽媽一定是很有用的人吧?
  而對林楊來說,主任顯然不是一個很有用的人——因為林楊連笑都不笑,甚至有點不耐煩。主任回頭喊了一聲,小張,來來來,這是你們班的新學生。
  於是另一張微笑的假麵具迎風飄了過來。
  林楊卻在這時候指著餘周周仰頭對主任說,“老師,她是哪個班的?”
  主任好像這時候才看到餘周周,楞了一下,問,“孩子你叫什麽?”
  “餘周周。”
  主任長出一口氣,又轉過身,“小於,你們班丟了的那個學生在這兒呢!”
  餘周周大窘,訥訥地看著一個穿著深灰色正裝的年輕女人朝自己走過來,她朝主任點點頭,卻並沒有像餘周周想象的一樣牽起自己的手或者蹲下身子問一句“小朋友你怎麽受傷了啊”……這個於老師什麽都沒有問,也不笑,隻是聲音平平地說了一句,“跟我走吧。”
  餘周周正要跟上去,突然餘光看到林楊驚慌的臉。那些大人們還在其樂融融地笑著,被圍在中間的主角卻扭著頭執拗地看著她。餘周周忽然感覺到心底很柔軟。所有人都拿她當空氣,隻有他好像眼裏隻有她一個人似的。
  她仰頭,用最乖巧甜美的聲音問,“於老師,我是哪個班級的?對不起我忘記了。”
  於老師冷冰冰的臉上滲出了一絲笑意,低頭看了她一眼,“七班。”
  一年級一共七個班,他在頭,她在尾。
  餘周周立刻轉過頭,看到林楊一副要從大人環繞中突圍的架勢,一臉“妖怪哪裏逃”的急躁。她不由得笑起來,大聲說,“我是七班的!”
  大人們被她清淩淩的喊聲嚇了一跳,都不再交談,略帶詫異地齊刷刷看向她。
  餘周周“騰”地臉紅了,扭過頭追上於老師的步伐落荒而逃。
  隻聽見背後傳來一聲帶著喜悅卻仍然別別扭扭的,“哈,我知道了。看你這回往哪兒跑!”
  餘周周那時候對於林楊的囂張很是不屑。也許因為她彼時並不明白,命中注定的人,的確是無處可逃的。
  一個老師走過來在主任和班主任小張老師的耳邊說了幾句話,她們兩個就朝林楊父母笑笑說,“稍等,張老師班裏有點事,我去接個電話馬上回來。”
  老師一走開,林楊就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林楊爸爸把手放在他毛茸茸腦袋上,笑著問,“就那麽不耐煩?到學校了可就和家裏還有幼兒園的時候不一樣了,你得規規矩矩的,好好聽話!”
  林楊點點頭,突然聽到背後又尖又肉麻的喊聲,“呀,愛蘭,我就說今天肯定能碰見你們嘛。”
  林楊在心裏哀號一聲,迎麵走過來的兩個女人,一個是淩翔茜媽媽,一個是蔣川媽媽。
  他最受不了的兩個人的媽媽。
  “我剛才還和蔣川媽媽說呢,把一班的隊伍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也沒找到你們,怎麽才來啊?”兩個女人和自己的媽媽湊到一起就開始嘰嘰喳喳,林楊抬頭,看到連爸爸的嘴角都有點抽搐。
  林楊媽媽歎口氣,看了他一眼,“我們家寶貝兒子纏上一個小美女。”
  另兩位媽媽聞言笑起來,咯咯咯,咯咯咯,仿佛兩隻下不出蛋的母雞。就是這種笑聲,最讓他想要咬人的笑聲。
  林楊媽媽簡單講了一下早上發生的事情的來龍去脈,淩翔茜媽媽驚訝地掩住了嘴巴,“誰家小孩兒啊這麽不小心,楊楊沒被砸壞吧?真是的,怎麽這麽冒冒失失的!”
  林楊抬頭剜了她一眼,要你管。
  蔣川媽媽反而笑得很詭異,“我告訴你,小男孩兒都這樣,我家蔣川也是,見到好看的小姑娘就走不動道了,今天粘這個,明天粘那個,誰好看就賴著誰。”
  三個媽媽又開始一齊詭異地笑起來。林楊低頭輕聲嘟囔一句,切,誰跟蔣川一樣啊!
  一直沉默的林楊爸爸蹲下身子問他,“你剛才說什麽?”
  他很認真地看著父親的眼睛說,“我跟蔣川才不一樣呢。”
  “哦?哪裏不一樣?”
  林楊想了想,聲音稚氣卻百分之百地鄭重,“男人必須要專一。”
  林楊父親大笑起來,一把將他摟進懷裏。
  “恩,好兒子,說的對。”

  我不是小甜甜

   ˇ我不是小甜甜ˇ
  餘周周後來才知道,世界上再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有可能別有洞天,比如……分座位。
  倒數第二排和正數第二排有很大區別嗎?
  小學生和大學生的答案是不一樣的。
  餘周周坐在倒數第二排,一直在困惑著於老師剛才按照大小個排隊時候的眼光。明明那個小男孩比那個小女孩要高得多,然而他還是排在了人家前麵。餘周周側過頭好奇地看著眼前橫看成嶺側成峰的隊伍,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結果得到的是於老師冷冷的一瞥。
  她安分地縮回了腦袋。媽媽說,不能惹老師生氣。
  長大後她才知道,奧運會有VIP和普通席,酒店有總統套房和標間,所以一個小學教室裏麵前排與後排的貓膩,實在算不上什麽值得注意的問題。但是,奧運會觀眾席也好,酒店也好劇場也好,都會□裸地將等級劃分開,毫不粉飾,然而於老師卻會在排隊的時候告訴大家,她是按照大小個排列的,她是公平的。
  世界上最讓人難過的不是高低之分,而是欺騙。
  不過這一切都是她回頭的時候才看得懂的。當年的餘周周隻是擺正眼前的白色鉛筆盒,滿心歡喜地坐在倒數第二排的角落裏,連膝蓋都不覺得痛了。
  隻不過……他們還要這樣坐多久?
  餘周周上學之後學習的第一課,就是靜坐。背脊挺直,目視前方,雙手背在後麵,要求左手背貼在右手心上。於老師在講台前示範了一遍,背對她們掩飾如何將兩隻手疊放好,然後轉過來說,“現在我們坐好,十分鍾後休息。”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餘周周在語文作文課上學會了如何形容此刻的情景。
  “教室裏麵安靜得仿佛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她很想問老師,我們為什麽要坐著呢?難道我們不應該學除法嗎?——就是餘玲玲一直在本子上寫的那個好看的符號?
  不過這樣的時光對於餘周周來說絕對不是很難熬的,她努力地集中精力盯著於老師冷冰冰的臉,然而過不了多久就神思恍惚了。
  轉眼間自己已經站在了懸崖邊,手掌和膝蓋都擦破了,血流成河。眼前卻是林楊猙獰的笑臉,哈,女俠,你也有今天?你以為把蝕骨散潑了我一身就能為民除害了嗎?想得美!今天我也不難為你,你從這懸崖上跳下去,我們就一了百了!
  怎麽辦?餘周周正皺著眉頭兀自糾結,突然覺得眼前罩上了一大片陰影。慌忙抬起頭,於老師正居高臨下用鼻孔看著自己。
  怎麽了?餘周周不明就裏抬頭看她,
  “你笑什麽?”
  “恩?”
  餘周周不知道因為自己一人分飾兩角,所以不經意間將林楊的猙獰笑容也擺在了臉上。一屋子屏息靜氣表情嚴肅的小朋友,隻有她一個人一臉生動,格外顯眼。
  於老師白了她一眼,眉頭皺起來。周圍霎時出現了好幾道責難的目光。老師就是神明,惹老師生氣就是瀆神,餘周周死定了。
  十分鍾的靜坐終於結束,她趴在桌子上打了一個哈欠,這才轉過頭打量自己的同桌。那是一張基本沒有什麽特點的臉,不大不小的眼睛,不高不矮的鼻子,不黑不白的膚色。
  “你叫什麽名字?”
  “李曉智。”
  “我叫餘周周。”
  然後彼此無話。餘周周覺得無聊,把自己的白色鉛筆盒打開又關上,關上再打開,重複了好幾遍,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響,然後又說,“真沒勁,我們為什麽要這麽幹坐著啊。”
  李曉智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些可以稱之為表情的變化,“什麽為什麽,你幼兒園的時候沒有背著手坐過嗎?”
  “我沒上過幼兒園。你們在幼兒園還要背手坐著嗎?”
  “對啊,老師說這樣對脊柱好,這樣坐著脊柱就不會長彎了,而且也能培養我們的紀律性。”
  餘周周看向李曉智的目光有了點崇拜的意味,“是這樣啊……脊柱是什麽?”
  李曉智有點難堪地低下頭,“……我也不知道。”
  這畢竟是個比較複雜的專業詞匯——何況李曉智把脊柱念成了雞柱。
  第三次“靜坐十分鍾”過後,於老師終於笑了一下,說,“咱們可以下課了。操場小,為了大家的安全,我們避開高年級的同學,他們上課的時候我們再下課。現在從靠門那一組開始,兩個兩個走出去,到門口站好等我。不許講話,不許跑跳,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
  不拉長音會死啊?餘周周帶著一臉稚嫩的鄙夷,心裏暗道,真是幼稚的小孩子。
  操場上,大家並沒有很撒歡地到處跑,於老師號召大家好好相處,互相自我介紹。於是餘周周身先士卒,開心地跑來跑去跟很多人說,“我叫餘周周,你叫什麽?”
  一圈下來,大家都記住了那個一身紅藥水的女孩子叫餘周周,可是別人的名字,餘周周一個也沒記住。
  很快就覺得無聊了。學校裏麵的孩子沒有大雜院的小孩那麽活潑,好像都怯生生地在害怕著什麽似的,餘周周獨自一人坐到小花壇邊,背對著大家開始進行她自己的遊戲。
  背靠花壇,笑容滿麵,輕輕地一甩頭發,很小聲地喊,“瑪麗貝爾的花魔法,變!”
  動畫片中金色長發笑容迷人擅長花魔法的瑪麗貝爾也是餘周周的偶像,她覺得瑪麗貝爾又漂亮又有能力,而且還有媽媽貝爾爸爸貝爾爺爺貝爾奶奶貝爾的寵愛,簡直是過著完美的生活。餘周周喜歡一切能夠變身而又完美的大人物,如果不是因為超人內褲外穿而且顏色搭配很不協調,那麽她也一定會喜歡超人。
  她正拎著冰棍杆兒當作花魔杖揮舞著,突然聽見背後一陣掌聲。
  甚至有那麽一瞬間,她有點臉紅,以為自己被發現了。
  然而回過頭的時候才看到,一直零零散散地站在操場各處的呆大頭們都匯聚到了一起,在背對自己的花壇另一側不知道圍觀著什麽。她發現隻有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外麵,突然有些窘迫,趕緊也跑了過去。
  還沒有靠近人群,就聽到詩朗誦的聲音。
  “請讓我采擷最清澈的一滴露珠,
  請讓我銜取最明媚的一縷晨光,
  請讓我掬一捧最和煦的風,
  請讓我拈一片最燦爛的霞,
  可是啊可是,
  這些,都不能將我的心意完全訴說……”
  餘周周被女孩子溫柔深情的清脆聲音所吸引,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好像是被攝住了魂魄一般。
  ……情詩嗎?就像童話裏麵王子寫給公主的那種?
  寫得多美的情詩。
  餘周周還在恍惚中,就聽見了點題的最後一句。
  “這樣的日子,隻能化作一句最簡單的祝福,老師,謝謝您。”
  ……原來不是情詩啊……
  嘩啦啦的掌聲再次響起來,餘周周才走到人群的外圍,聽到剛才的柔情優美的女聲恢複了正常的語氣,很謙虛地說,“其實這首詩是參加去年省電視台教師節十佳教師評選表彰大會的串聯詞,我有點記不清楚了。”
  “記不清楚了還朗誦得那麽好啊,你那麽小就在省台大型活動做主持了?真是小童星,真厲害。”
  現在這個說話的人,是那個冷冰冰的於老師嗎?她的聲音多溫柔啊,簡直像某個溫柔的媽媽一樣。
  人家不是常說老師就是我們的媽媽嗎?果然沒說錯。
  餘周周正在一邊自問自答,突然看到身邊站著的正是訥訥的李曉智。她剛才做了一圈的自我介紹,最後認識的人還是隻有一個李曉智。
  “李曉智,剛才朗誦的人是誰?”
  李曉智帶著一點驚訝的表情問,“啊,你不認識她?她是詹燕飛啊,就是小燕子啊。”
  “小燕子?”
  李曉智更驚訝了,“難道你不看《小紅帽》嗎?你不知道小紅帽的主持人是誰嗎?”
  “主持人?”餘周周歪著腦袋想了想,“難道是小紅帽和大灰狼?”
  如果這兩個人一起主持節目,應該就是電視上說的世界大同吧……
  李曉智並沒有如她想象得一樣朝她翻白眼,而是很認真地糾正她,“沒有大灰狼。”
  ……
  餘周周後來才知道,詹燕飛,藝名叫小燕子。而《小紅帽》則是一檔省台最有名的兒童節目,一檔讓餘周周恨得咬牙切齒的節目——每周二和周四晚上六點播出,占用了動畫片的時間。所以原本可以一星期播放7集的動畫片,因為《小紅帽》的存在,就隻剩下了5集。小燕子就是這檔節目的三個主持人之一,也是年齡最小的那個小童星。另外兩個,是三十歲女人帶上假發扮演的“外婆”,還有十一歲女孩子扮演的“小紅帽”。
  果然沒有大灰狼。
  餘周周對這檔節目很沒有好感,所以從來沒看過,以至於連它的名字都不清楚,自然不會知道詹燕飛是多麽多麽有名氣的小孩子。
  於老師站起來宣布大家列隊,該回教室上課了。人群散去,餘周周這才看到了詹燕飛的模樣。
  像個娃娃。瓷娃娃。她梳著兩個小辮子,臉上有胖乎乎的嬰兒肥,眼睛黑亮黑亮的,穿著鵝黃的公主裙,黑色小皮鞋,幹淨優雅,像是個極惹人憐愛的小洋娃娃。
  餘周周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慘兮兮的紅藥水,扁扁嘴,才發現“花魔杖”冰棍杆還握在手裏,連忙鬆手丟掉,然後低著頭混進了隊伍裏麵。
  回到班級之後又是靜坐,但是於老師趁這個時間公布了班幹部的名單。
  詹燕飛是班長。
  徐豔豔是副班長。此外還有各種“委員”若幹,以及負責眼保健操的衛生員一名,小組長四隻。
  自然都跟餘周周沒關係。
  於老師說,等到大家加入了少先隊,還會有中隊長的職務,中隊長是班級裏麵最大的官,到時候會根據小朋友們的表現來選出。至於這些班幹部,都是代職,如果表現得好會晉升,至少從一道杠升為兩道杠。如果表現的不好,則可能被撤職。大家要好好配合班級幹部的工作。
  “大家聽懂了沒有?”
  “聽——懂——了!”
  還在恍惚中的餘周周這一次並沒有對大家的拉長音發表任何評論。
  她滿腦子都隻有一個名字。
  小燕子。
  第二次下課的時候,大家已經不再像離群的呆頭鵝。她們都聚到了詹燕飛身邊,聽她講電視台的事情,還有許許多多的省裏文藝圈的名人笑星的故事……餘周周擠不進去,而且她也不知道因為什麽有點憋悶,一點都不想擠進去,就和李曉智遊離在外圍,卻又因為好奇而忍不住偷聽。
  她忽然想起來,當時奔奔是怎樣對她說的。
  他希望她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
  餘周周忽然有些悵然。她對所有人都做了自我介紹,可是未必她們都能記得她,然而詹燕飛什麽都沒說,卻讓他們都圍在她身邊。
  餘周周抬起頭望向渺遠的天空,在心裏告訴自己,他們都不知道,餘周周其實也很厲害。詹燕飛變身之後是小燕子,餘周周變身之後……
  還是餘周周。
  她踱步坐到花壇邊,托起自己的小腦袋,低頭看著自己的雪青色涼鞋。
  腦海中一遍遍地回放著“我是小甜甜”裏麵,小優變身的一係列動作。變身成為小甜甜的小優,站在舞台上唱著好聽的歌曲,光芒萬丈,擁有數不盡的支持者。連俊夫喜歡的,也是那樣的小甜甜。
  在餘周周孤獨地對自己進行“我是小甜甜”的催眠活動時,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好像失去了某種篤定的快樂。而且,小甜甜不是雅典娜,不是女王,也不是女俠。她隻是一個博取目光的凡人,而餘周周對於這樣一個凡人的渴望,竟然遠遠超過了做女神。
  突然感覺到馬尾辮被別人拽了一下,她張開眼睛,眼前出現的竟然是林楊的臉。
  “我們班也下課了,就看見你自己坐在這兒,哈,是不是沒人理你?”
  ……被說中了。
  餘周周白了他一眼,但是心裏卻有點高興,她終於遇見了一個熟人,可以不那麽孤單了。她剛想跟他說點什麽,就聽到遠處幾個男孩子喊,“林楊,快點過來啊!”
  才半天,他就有新的小夥伴一起玩了。餘周周在心裏歎了一口氣,突然覺得很沮喪。
  於是竟然很乖巧地說,“你的小夥伴在找你,快去吧。”
  林楊又一次揚眉,瞪圓了眼睛,一臉“你吃錯藥了吧”的表情。愣了一會兒,就轉身跟那些孩子們喊道,“你們先玩兒,一會兒我就過去!”
  他說完就走過來坐到了餘周周身邊,歪著腦袋看她,“你怎麽了?腿還疼嗎?”
  “不疼了。”
  “你不高興?”
  餘周周緩緩地歎了一口氣,“林楊,我心情不好。”
  林楊張大嘴巴看著她,心裏驚異極了。他一直覺得餘周周跟別人不一樣。包括他自己,要是不高興,也許會哭,會胡鬧,會躺在地上打滾兒,會要這要那,但是絕對沒有人會像大人一樣歎氣,說,我心情不好。
  “為什麽?”他也決定在她麵前表現得深沉點。
  “我也不知道。”
  他們肩並肩坐著,用同樣的動作,手肘撐膝蓋上,然後用雙手撐住小下巴,一邊茫然地目視前方,一邊晃蕩著懸在半空的腿。
  “我說,你看過《小紅帽》嗎?”
  林楊搖搖頭,“那是什麽?”
  餘周周忽然有點開心,你看,也不是所有人都看過《小紅帽》的。
  “我們班的班長,是《小紅帽》的主持人。”
  林楊的語氣沒有什麽變化,“小紅帽的主持人?……是大灰狼嗎?”
  他做好了被她翻白眼或者痛罵的準備,可是沒想到,餘周周竟然在對他笑,眉眼彎彎,嘴角上揚,像是五道傍晚的月亮。他有點局促地偏過頭不看她,咳嗽了一聲說,“班長有什麽了不起啊,我也是我們班的班長啊!”
  餘周周並沒有如他料想地嘲諷他,而是很認真地說,“真好。好好表現,我們老師說,表現不好會被撤職的。”
  林楊一下子虛榮心極度膨脹,他驕傲地拍拍胸脯大聲說,“切,撤職?我以後會做大隊長的!大隊長除了校長,誰都得聽我的!”
  餘周周眯起眼睛笑,“恩,我相信你。”
  林楊一生中都不會再忘記開學第一天。那是一個沉悶的陰天,無聊,漫長,但是在他的記憶力覺得光芒耀眼。升旗儀式上麵有那麽多的人,她的飯盒偏偏砸中了他。
  這就是電視裏麵說的命中注定吧?
  一陣風刮過,餘周周的頭發被吹起,拂到他右耳側,癢癢的。林楊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好抬起頭,看著陰沉的灰色雲朵,聽著遠處伴隨翅膀拍擊響起的鴿哨聲,輕輕地對餘周周說,“我一定會當上大隊長的。”
  很多年後餘周周才在某本言情小說裏麵看到,男主角一世梟雄,卻溫柔深情地看著女主角說,你看,我要把這天下都送到你眼前。
  然而這樣的江山和美人,永遠都不會有一個好結局。

  Lonely Walk

   ˇLonely Walkˇ
  那天晚上家裏的晚飯成了餘婷婷一個人的舞台。
  餘婷婷成了她們班的文藝委員。
  “我們班班長是林楊,副班長是淩翔茜,學習委員是張銘,生活委員是徐佳迪,體育委員是……”她一氣兒說完,咽下嘴裏的豆角,繼續道,“文藝委員是我!恩,還有一些小組長什麽的,我記不清楚了。”
  基層幹部果然不受重視。
  然而餘周周還不如餘婷婷——她隻記住了一個小燕子。
  “張老師說,明天開始我們就學握筆姿勢和坐姿,這些我都在幼兒園學過了。”
  “張老師說,我們一班是全年級最好的班級。”
  “張老師說,一年級的小朋友不許自己一個人去樓下的小賣部買吃的。”
  “張老師說,在走廊裏麵跑跳喧嘩是會被值周生抓的,給班級扣分抹黑,會被批評的。”
  “張老師說……”
  因為父親值班來不及做飯而到奶奶家蹭飯的餘喬,此刻突然放下碗筷大笑起來,餘婷婷突然被打斷,氣得眼睛圓睜,但是她和餘玲玲都很害怕陰陽怪氣的喬哥哥,所以平常十分伶俐的小嘴隻能倔強地抿起來,什麽都沒有說。
  “我說,老師這種東西啊……”餘喬笑到一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餘喬!閉嘴!”大舅劈手又是一個暴栗。
  餘喬捂著腦袋盯著牆上的掛鍾,“爸,你該走了,要不就遲到了。”
  “我走了你就能胡說八道了是吧?”
  “您沒走我不也一直胡說八道嗎?關鍵是,您覺得隻要我開口說話,那就一定都是胡說八道。”
  “小兔崽子你——”
  餘周周抱著碗低頭偷笑,聽到外婆輕咳了一聲,飯桌上再次恢複了安靜,隻有筷子和盤子清脆的敲擊聲。
  “周周啊,今天過得怎麽樣啊?……除了把腿磕破了以外。”外婆說完,餘喬就朝她擺了個鬼臉。
  “恩,挺好的。”她點點頭,夾了一筷子醬牛肉,“……一切……都挺好的。”
  餘婷婷揚眉,半笑不笑地說,“我知道你是怎麽摔倒的,你沒跟奶奶說實話。你中午沒吃飯吧?因為你用飯盒把我們班長給砸了!”
  餘周周心裏一驚,她隻是告訴外婆自己在操場上玩的時候把腿摔壞了,並沒有提到林楊的事情。正在忐忑不安的時候,突然聽見餘喬的驚呼。
  “我果然沒看錯人,不愧是我的接班人啊,我開學第一天都沒你這麽英勇,砸班長?牛!你要打土豪鬧革命嗎?作為前輩,我可以給你傳授經驗啊!”
  餘周周狠狠地瞪著光顧著火上澆油的餘喬,狠狠地扒了幾口飯,沒有說話。
  外婆停下了筷子,“到底怎麽回事兒?你把人家給砸傷了?”
  餘周周還沒來得及搖頭,就聽見餘婷婷氣憤的聲音,“可不是嗎,她砸得可準了!雖然我沒看見,但是聽同學說她把我們班長都砸回家去看病了,升旗儀式都沒參加!我們班長……”
  “他都沒急,你急什麽?”
  餘周周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仿佛是在餘婷婷嘴裏噎了一整個饅頭,她張著嘴巴愣了許久,被打斷之後不知道怎麽繼續,於是隻好轉頭去看著外婆。
  “真的沒事?用不用跟你們老師談談?”外婆始終垂著眼簾吃飯,聲音都沒有一絲起伏。
  “沒事,”餘周周非常淡定地學著電視裏麵的演員一樣,說,“都是過去的事兒了。”
  ……
  晚上八點,餘周周正坐在小床上翻著新發下來的語文書,聽到門鈴響。
  媽媽最近總是回來的很晚,作為銷售代理,她一直告訴餘周周晚上有應酬,不能回來吃飯。餘周周不明白為什麽大人吃一頓飯總要吃那麽長時間,但是她知道媽媽很辛苦很辛苦。
  “周周,今天過得怎麽樣?你手怎麽了?膝蓋也磕破了?怎麽,摔到了?”
  餘周周決定還是先坦白,“恩,我把餘婷婷她們班班長給砸了。”
  語氣就和“今天沒有留作業”一樣平靜。
  不就是把林楊給砸了嗎,為什麽包括媽媽在內,所有人聽說這件事的時候都很驚慌呢?她又沒有把林楊給砸傻——他本來就是傻的。
  簡單聊了幾句,媽媽終於放下心來,皺著眉頭教訓她以後要穩重點,別總是慌慌張張四處亂跑。餘周周高興地拿出一摞新書,遞到媽媽麵前。“媽媽,老師說這些都要包書皮的。而且不可以用花花綠綠的紙,一定要用白紙!”
  小學老師總是能提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規矩。
  媽媽歎口氣,笑笑說,“好,現在咱們就包書皮。”
  小屋溫馨的橘黃色燈光下,餘周周守在桌邊,看著媽媽將數學課本在雪白的掛曆紙背麵比量定位,用鉛筆簡單標記,然後裁紙,壓出折痕……媽媽低下頭的時候,幾縷碎發垂下來,側臉在發絲後露出優美柔和的曲線,她微抿著嘴角,妝容精致眉目如畫,看得餘周周神情恍惚。
  她的媽媽這樣美。
  餘周周在那一刻愛上了包書皮這項活動。直到她上了高中,早就沒有人再要求學生包雪白書皮,甚至文具店裏麵也擺著各種規格的彩色動漫塑料書皮,她仍然會自己動手細心地學著媽媽的樣子在掛曆紙或者牛皮紙繪圖紙上比量壓痕,並且會在身側擺上一麵鏡子,讓額角的發垂下來,時不時歪過頭看一看,是不是擁有媽媽的神韻。
  那時候她學會了很多種方式來懷念,這隻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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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周周的小學生活就這樣拉開了序幕。早上全體學生都會在操場上按照班級的順序排好隊,然後一列列進入學校。周一會有升旗儀式,其他的四天則從7點二十分開始“紅領巾”廣播站的例行校園廣播節目。八點鍾正式上課,四十五分鍾一節課,課間休息十分鍾。上午四節,下午四節,晚上四點十五分放學,除了值日生之外,其他同學在後操場再次排好隊伍,在體育委員和班主任的帶領下走到大門口原地解散。
  當然,事情不僅僅是這麽簡單。
  小學生的生活實在乏味單調,為了避免這種單調,老師們達成了一個找樂子的共識。和千百年前的清宮嬤嬤一樣,她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設定規矩。
  比如清晨排隊列的時候,小班長們會在隊伍裏來回巡視,不要提回頭說話了,哪怕你耳朵癢癢伸手去撓了一下,同樣會被訓斥。有時候還會被班長從隊伍裏麵揪出來拖到隊尾去——這是餘周周他們這些平民最恐懼的,因為單列出來的人會被告老師,死無葬身之地。
  為了方便美觀地進門,班級是按照蛇形方式排列的,於是餘周周所在的七班好死不死地挨著林楊和餘婷婷所在的一班。她每天都能看到林楊擺著一張欠砸的表情洋洋得意地在繞著他們班的隊伍巡視——餘周周不敢隨便歪頭看,隻能通過餘光看到他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也並不知道,其實林楊那副德行,完全是故意擺給她看的。
  一班和七班每周下午的兩節體育活動課也在同一時刻,餘周周此時已經和班裏的小朋友相對熟悉起來了,她們一起跳皮筋,玩“兩麵城”和“真假地雷”,在操場上放肆地奔跑,當然有時候也會撞到高年級同學,被他們的足球砸到或者自己跌倒擦破皮。不過,餘周周最困惑的就是,林楊自己明明也在跟朋友玩得不亦樂乎,一群男孩子拿著塑料寶劍對砍,使出各種囧囧有神的必殺技,但是每當餘周周出糗的時候——玩“真假地雷”被抓到啦,跳皮筋跳錯步驟啦,兩麵城跑錯方向啦……總會聽到不遠處林楊哈哈哈的嘲笑聲。
  有時候也會看到餘婷婷,然而她從來不理餘周周,兩個人就像彼此不認識一樣。
  女生是一種神奇的動物。
  自然,學校就是一座巨大的後宮,幾乎就像是天性使然,所有的小學生都學會了爭寵。
  老師對誰笑一下,都能讓其他人羨慕非常。每天放學前班主任都會總結一天的情況,被批評的孩子懊惱非常,被表揚的則會在原地解散之後第一時間衝到爸爸媽媽的懷裏去得意洋洋地“顯擺”。有趣的是,餘周周和李曉智這一桌仿佛是透明人一般,他們從來沒有得到過任何表揚和批評,無論靜坐時候餘周周把腰杆挺得多麽直,被表揚的永遠是那幾個人,詹燕飛,徐豔豔,陳雪瑩……
  而且,餘周周的人生有了新的目標——小紅花榜。
  ……目前仍然是0朵,紅花黑花都是0,她和李曉智仿佛是一條基準線,悲哀地留下一片空白。
  終於,開學後第二個星期的星期三,餘周周在晚飯後鄭重其事地找到外婆,說,“外婆,我以後想要自己走回家。”
  外婆輸液結束後,醫生囑咐她要每天堅持散步,於是她會每天早晚送餘周周餘婷婷上學。師大附小距離她們家很近,大約隻有十五分鍾的路程,而且不需要過主幹道,從小街和樓群穿插就能回家。外婆想了想,摸摸餘周周的頭,“可是我要送婷婷啊,你們兩個一起,不是很方便嗎?”
  “可是我想要自己走。”
  外婆揚眉,笑了,“周周,你不喜歡婷婷,是嗎?”
  是。餘婷婷一路上就像麻雀一樣沒完沒了地講著她們班的事情,從張老師到林楊到小紅花到小黑花到表揚批評blablabla……餘周周不想聽,一點都不想。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嫉妒,餘婷婷在一班的小紅花榜上排名第五,而且她每天都要在放學路上問自己,餘周周,你今天有沒有得到小紅花?
  要你管?餘周周不想撒謊,於是隻能搖頭。餘婷婷樂此不疲地問著,問完了之後還會使勁兒地搖動外婆的手,好像希望外婆能就孫女和外孫女的差別評論些什麽——幸好外婆每次都笑著沉默。
  可是她不想對外婆說出“討厭”兩個字,於是信誓旦旦地解釋,“我們於老師說,要培養自立的能力。如果家住的不遠,最好不要家長接送。”
  餘周周想,難道她真的是喬哥哥的接班人?張嘴就能胡扯。
  外婆略微思索了一下,笑著答應了。
  然而第一天的時候,她還是拉著餘婷婷不動聲色地在遠處跟了餘周周一路,發現沒什麽值得擔心的,也就放心了。
  餘周周的人生,因為獨自行走,而有了一點起色。白天在學校裏麵壓抑著的思緒,在短短十五分鍾的路程上統統釋放。腦海中反派BOSS的臉不知道什麽時候換成了那個趾高氣昂的副班長徐豔豔,而餘周周則在變身之後化身為比小燕子還要光彩奪目的小明星,將徐豔豔的囂張氣焰打消得一幹二淨。
  阿Q精神是中華民族的本能,從餘周周這樣的娃娃抓起。
  電視台開始播放新的動畫片《羅賓遜大冒險》,餘周周非常喜歡輕鬆悅耳的片頭曲,雖然是日語和英文混雜的。
  “Lonely Walk, Lonely Walk……”
  上初中的喬哥哥會英語,他說,這兩個詞的意思是,“孤獨的行走”。
  不,一點都不孤獨。
  然而餘周周那段快樂的孤獨路程僅僅持續了一個星期就戛然而止。
  事情發生在一個黑色的星期二……

  黑色星期二

   ˇ黑色星期二ˇ
  其實那個星期二本來就“天有異象”。餘周周出門前看了看陰沉沉的天,帶上了自己的紅色小雨傘。然而後來天晴了,她的世界卻大雨瓢潑。
  今天要發表第一次考試的成績。上學以來的第一次拚音測驗,餘周周自認為考得還不錯。盡管心裏麵是有些惴惴不安的,然而她相信,這次考試,一定會讓她在紅花榜上麵實現0的突破。
  40分。鮮紅的40分。
  以及六個大叉,兩個對號。
  餘周周感覺到自己從脖頸到後腦勺綿延著的那股酸酸麻麻,不知道從何而來。全班隻有10個小朋友沒有打100分,其中餘周周排名倒數第二。她慢慢走上前去從於老師手裏領回了卷子和兩個白眼,轉個身低下頭走回自己的座位,眼角不經意間瞥到了坐在同一桌的徐豔豔和詹燕飛的目光。
  徐豔豔翹著嘴角挑著眉頭,臉上的譏笑讓餘周周脖子上酸麻的感覺更加劇烈。然而最讓她難過的並不是徐豔豔的無差別歧視——而是詹燕飛,她用那雙黑漆漆的漂亮眼睛看著她,沒有笑,反而帶著幾分善意的同情。
  一種動畫片裏麵常常掛在主角臉上的悲憫和善意。
  不要那樣看著我,求你。餘周周偏過頭加快了腳步,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將臉側向窗台,躲過了李曉智的視線。
  她在剛剛開始學拚音的時候就曾經指著黑板上的一排韻母困惑地問,“那是什麽?我們為什麽不學漢字而要學這些符號?”
  餘周周知道自己的很多問題非常白癡,所以她隻敢拿來問李曉智,而李曉智從來都不會給出真正能夠對應“為什麽”的答案——他的答案永遠都是,“難道你以前不如何如何嗎?你在幼兒園的時候難道沒有如何如何嗎?”
  對於李曉智來說,世界上沒有為什麽,隻有慣例。因為以前是這樣做的,所以以後也要繼續下去,就像一條河,你隻管向前流動就好,不要去管走向的原因。
  於是大家都在幼兒園或者學前班學過的拚音,對於餘周周來說成了非常費解的存在。她跟著老師念 aoeiuǖ,bpmofgln……但是她還是不知道這些詭異的符號到底是什麽東西,這讓習慣於遵循著童話故事的劇情來猜漢字含義的餘周周無法接受,所以她根本就背不下來。當老師開始考察b-a-ba,p-o-po的拚讀時,她徹底失去了方向。
  這都是些什麽東西?
  她在測驗的時候盡情發揮,可是卷子上的拚寫讓於老師大為光火。
  40分,40分,40分,40分……
  她和李曉智都在後牆碩大的榜單上實現了0的突破,隻可惜,她得到的是小黑花。
  於老師宣布,以後的考試,所有的到一百分的小朋友都可以有獎勵。獎勵就是文具商店裏麵2毛錢一塊的畫著十二生肖的橡皮。於老師買了兩大盒白兔的橡皮,一盒老虎一盒龍,正好是班裏大多數孩子的生肖。餘周周盯著李曉智的橡皮,愣了一會兒,抿緊了嘴巴把卷子折疊好塞進語文書裏麵。
  她每天都有一塊錢的零花錢,她可以自己買橡皮。可是,從老師手裏得到的橡皮是不一樣的。
  ……聖橡皮。
  她仍然保留著在事物麵前加上“聖”字的習慣。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一個小時後,數學課上,於老師抱著一大摞作業本走了進來,重重地往講台上一堆。她今天穿著翠綠的針織衫搭配深紫色西裝褲,還背著一個淺藍色的包——作為人類,早就失卻了動物對於危險的敏銳本能,所以餘周周並不知道這種豔麗而變態的搭配往往是災難的代名詞。
  其實也不需要從顏色上推測。那一大摞筆記本中有一半都被撕下了幾頁,橫著夾在本子中,從講台下的角度來看,紙張不整齊的邊緣和不一的寬窄,夾雜在一起堆得高高的,像搖搖欲墜的積木煙囪。
  又有一群人要倒黴了。
  包括餘周周在內,所有的同學都神色凝重地盯著講台上的煙囪,仿佛那是一座決定他們命運的聖塔。餘周周低頭玩著自己書桌裏麵的書包垂下來的肩帶,努力地表現出一個經曆過大風大浪的女俠的淡定。
  可是還是會神經質地抬起頭看一眼講台,立刻低頭。
  班主任站在講台邊,巡視了兩個來回,用那一雙燈泡一樣的眼睛烤蔫了祖國的57朵花。孩子們被嚇得大氣不敢出,偏偏天下所有的班主任都願意用陰沉的表情營造人人自危的恐怖氛圍,不知道是不是這樣能給她們一種君臨天下的快感。
  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如果一個工作需要成年人把一道簡單的算術題或者一個幼稚句子甚至一個不好笑的笑話重複地講上好幾十年,那麽偶爾嚇唬嚇唬人釋放一下壓力是可以的。
  隻是他們大多不大善於把握程度。
  “是不是體活課給得太多了?都給臉不要臉了是不是?玩瘋了吧?寫作業的時候長腦子了沒有?我問你呢,餘周周!”
  餘周周一個激靈抬起頭。老師終於點了她的名字,終於看了她一眼,然而,她猜中了開頭,卻沒有猜中那結局。
  餘周周像臨刑前的死刑犯,深深地低下頭去。
  “我留作業的時候是怎麽說的?是不是告訴過你,把1到9這九個數字寫到田字方格的右邊半格?誰讓你寫到左邊的?前十個還在右邊,怎麽寫著寫著就跑到左邊去了?你寫作業時候想什麽來著?拚音也考得那麽差,長腦子了沒有?”
  作業本被擲出很遠。深藍色的硬殼本夾子本來是在外側用橡皮筋勒住才能包住裏麵的演算本,現在在空中自動解體,本夾子砸在第三排的男孩頭上,裏麵的白色軟皮本則頁麵紛飛,嘩啦啦地翩然而落,停在詹燕飛的腳邊。詹燕飛低頭撿起來,站起身走到餘周周身邊把作業本和本夾子一起放在了她的桌子上。
  被砸的男孩不敢喊出來,畢竟是被老師砸的。他隻能用右手捂住頭,象征性地匆忙揉了揉,很快地放下手,好像一點都不痛一樣——可是不疼是不可能的,所以幾秒鍾之後忍不住又伸手揉了兩下。
  於老師自然是有些心虛的,瞄了兩眼,發現那個男孩沒什麽大礙,於是收回目光,努力繃住一臉憤怒的表情,繼續盯著餘周周。
  停頓了一會兒,所有作業本被撕的同學被班主任一個一個點名,班級裏麵練習本亂飛,嘩啦啦,像一群白鴿。
  對不起祖國對不起黨的犯罪分子們一一站起來,低垂著頭,和餘周周一樣。
  最後一個名字點完,坐著的幸存者們長出一口氣。
  徐豔豔抬起頭,責備地看了餘周周一眼。那漂亮的大眼睛裏麵飽含著恨鐵不成鋼的怨怒你們這些不聽話的家夥,惹老師生氣,耽誤大家的時間,給班級抹黑,實在是太可惡了。
  下午的體活課,餘周周沒能夠獲準出去玩。她和剩下的十個同學一起坐在座位上補作業,同時需要將考試卷子上麵所有默寫錯誤的拚音每個抄寫20遍交給老師,否則今天放學的時候也不能回家,什麽時候寫完什麽時候才能脫身。
  餘周周又心慌又著急,結果第二次又是一不小心不知不覺就把數字寫到左邊半格去了。於老師隨手就把作業本撕了個粉碎,撇給她說,“寫作業時候想什麽呢?是不是就想著出去玩了?這個本子看著鬧心,你換個本給我重寫!”
  她沒有辦法,隻能眼淚汪汪地下樓去小賣部買新的田字方格,結果卻被值周生抓到了。左胳膊戴著紅色袖標的五年級的值周生姐姐一臉嚴肅地揪住她的胳膊,“學校規定一年級同學不能獨自到小賣部買東西,你連紅領巾都沒帶,是一年級的吧?哪個班的?叫什麽名字?”
  餘周周屢屢求情未果,急得眼淚像金豆豆一般劈裏啪啦地落下來,正要心一橫告訴值周生自己的名字的時候,突然聽見背後一聲嬉皮笑臉的,“瑤瑤姐,她是我們班的,你別記她的名字行不行?我是班長,沒管好同學,老師會罵我的……”
  值周生終於笑了起來,輕輕地敲了小男孩的腦袋一下,“就你事兒多!”然後轉過頭繼續一臉嚴肅地說,“學校的規定你要記得遵守,別總給你們班長添麻煩,聽見沒有?”
  餘周周點點頭,拎著新買的作業本從林楊身邊落荒而逃。她聽見林楊在背後喊她的名字,可是她不敢回頭。
  回到教室剛寫了半篇數字,突然聽見於老師叫她的名字。
  走到門口才看到,媽媽來了。
  被老師找家長了。
  餘周周的媽媽從銷售部例會上被叫了過來,以為餘周周惹了什麽大麻煩,結果沒想到隻是一張40分的卷子和一本寫得不是很好的作業,她有點生氣,卻沒有辦法對老師發作。於老師話裏話外的意思她不是聽不懂,關於要求家長“配合”,還有周六時候在老師家裏舉辦的撈外快的差生輔導班……她越聽越不耐煩,隻能笑著點頭敷衍,然後在老師離開之後,和餘周周兩個人相對無言地站在走廊上。
  “媽媽對不起。”餘周周哭的哽咽,說話聲音還沒有吸鼻涕的聲音大。
  “周周,”媽媽的聲音有些疲憊,“媽媽沒本事像那些家長一樣幫你向老師上貢,媽媽很忙很累,也沒有辦法每天看著你做作業,幫你聽寫拚音。知道你是好孩子,所以你能不能專心點,爭點氣,恩?”
  餘周周羞愧得低著頭,她忽然看到格裏格裏公爵正拉著她的裙角憂傷地看著她,好像在說,女王陛下,不要哭了好嗎。
  可是怎麽能不哭呢?女王陛下的城池已被傾覆。
  終於交上了作業,小朋友們也陸陸續續回到了教室。餘周周到水房洗了把臉,然後回到教室,坐在溫柔的夕陽下發呆。
  大腦也是一片溫柔的空白。
  晚上放學的時候,大家站在操場上,用了十分鍾的時間罰站——於老師說整隊用的時間太長,先罵了體委,然後要求大家排好隊站在原地十分鍾不許動。身邊其他班級的小朋友已經一隊一隊朝著操場大門走過去,來接孩子的家長都守在門口抻長了脖子往裏麵看,尋找著自家小祖宗的身影。餘周周感覺到一隻小蟲子正在額頭上爬,剛要抬手趕走它,想起於老師冷冰冰的表情,還是忍住了。
  於老師終於不耐煩地點了點頭。得到恩準後,七班全體小同學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朝著門口列隊前進,走得不快不慢,速度適中得好像生怕走快了會惹老師生氣一樣,仿佛預感到會招致一頓劈頭蓋臉的“就你們著急是不是?行,今兒個咱就站著不走了,我讓你們急!”——然後繼續罰站。
  不急不躁淡定從容的氣質,的確是從娃娃抓起的。
  人,總是要一點點學會掩飾自己的欲望,將欲取之必先與之。煞風景的人稱之為虛偽。
  終於到了門口,從前排同學開始散亂,大家像歸巢的小鳥,回複歡快雀躍的一麵。餘周周站在人流中,看著大家開心的樣子,含義不明地笑了笑,然後低下頭落寞地從人群中擠出一條道路。
  學校圍牆外麵一字排開的小地攤生意依舊紅火,雖然每隔一段時間會被學校教導處例行抽風的肅清行動圍剿,但是第二天又會陸續出現,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餘周周並沒有急著跑回家,她神情恍惚地沿著學校的圍牆散步,把小攤位一個一個認真地看過去,什麽都不買,也不停留,就好像領導下基層視察一樣,又仿佛是個沒有靈魂的局外人,專注地看著小學生們蹲在地上細心專注地挑挑揀揀。男孩子喜歡的彈珠和各種卡片,女孩子喜歡的千紙鶴方塊紙和幸運星彩條,還有低年級生喜歡的小玩具,高年級生喜歡的明星照片以及圖章……花花綠綠的鋪滿了一條街,那樣廉價粗糙的小商品,卻撐起了一代人的童年。
  突然感覺到馬尾辮被後麵的人狠狠地拉了一下。
  不用回頭都知道,肯定是林楊。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停步,還是那樣沒有反應地慢慢向前。林楊跑到她身邊,喘著粗氣,好像好不容易才追上她一般,然而他並沒有像以前一樣自顧自地講話,隻是和她一起漫無目的地繞著圍牆散步。
  終於還是忍不住。
  “你……你不高……你心情不好?”
  餘周周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覺得自己是沒有資格心情不好的。
  林楊沉默了一會兒,眉眼低垂,好像比她還沮喪,“我問你同桌了,他告訴我你的事情了。”
  餘周周覺得很難堪,愈加不想理他,側過頭看著地上小虎隊的海報沒有應聲。
  “你要是聽不懂拚音,我可以教你。其實拚音沒什麽難的……”
  “是啊,拚音一點都不難,是我太笨。”
  “不是!”林楊叫起來,擺著手,連忙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可是奈何越說越混亂。他一咬牙,指著電線杆上的小廣告說,“那些字你認識嗎?”
  餘周周瞟了一眼,“認識。”
  “你看,我就不認識!”
  他聲音響亮,仿佛在拚命證明著餘周周並不是個笨蛋——餘周周認真地看著他,明亮的眼睛裏麵湧動著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情緒。
  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從很久前那次家庭聚會開始積蓄的疑惑惶恐和無能為力一股腦地傾瀉出來,她不是女王也不是小甜甜,她很笨,她不招人喜歡,她讓媽媽傷心……
  林楊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抓耳撓腮了半天隻是掏出小手帕手忙腳亂地幫她擦著眼淚。
  餘周周終於哭累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她打算告別林楊回家去了。
  “你晚上都是自己回家嗎?”
  她點點頭,“你爸爸不開車來接你嗎?”
  “他今天開會,要晚點才過來的。他每天都順路接我和蔣川一起走。……其實我家也很近,你記得吧,好像咱們順路,以後一起走好不好?”他充滿期待地看著她,“我跟我爸爸好好說說,讓他隻接蔣川就好了,不用管我——行不行?你可以教我認識電線杆上的字,我可以考你拚音啊,好不好?”
  他生怕她拒絕,一個勁兒地想著原因。餘周周破涕為笑,溫柔地點點頭。
  林楊興奮極了,不自覺地撲到餘周周麵前摟住她狠狠地親了她的臉蛋一下。
  ……
  “我我我我我得回校門口了蔣川還在那兒等我呢明天咱們就在校門口見吧我先走了你別難過了不許哭了好了我走了……”林楊趁著餘周周還沒發作,轉身落荒而逃,穿過小商販的攤位一路飛奔到校門口,才停住喘了口氣,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
  “我可都看見了。”比林楊矮了大半個頭的蔣川吸吸鼻涕。
  林楊白了他一眼,害羞地沒說話。
  “我覺得餘婷婷和淩翔茜比她長得好看。”蔣川繼續說。
  林楊輕笑,在蔣川眼裏,所謂好看的女孩子就是衣服比別人的鮮豔,蝴蝶結比別人的多,小辮子比別人的複雜……
  “就你那點兒品味。”林楊搖搖頭,輕聲地說。
  他抬頭望著餘周周離去的方向,長街的盡頭,一輪落日剛剛隱去最後一絲光彩,隻留下紅霞滿天。

  沉魚

   ˇ沉魚ˇ
  那天晚上餘周周惴惴不安地等待,可是直到她洗漱完畢去睡覺,媽媽也沒有回來。
  午夜,她在迷迷糊糊中感覺到一直溫涼柔軟的手撫著自己的額頭。好象有冰涼的水滴打在臉頰上,似乎是夢裏涼涼的雨絲。
  餘周周變得很沉默。
  生活再一次回到了當初的不鹹不淡,榜單上的小紅花仍然是0,然而小黑花也沒有增加。無論她怎樣認真地寫作業,甚至曾經嚐試過超額完成——規定默寫20個拚音,她就寫40個——然而於老師始終視若無睹。
  一個拒不加入周末差生補習班的背景平平的小姑娘,有什麽可在意的呢?餘周周嚐試了幾次,也就不再勉強自己“上進”,而是本本分分地回歸到了人海中,成了一滴麵目模糊的水。
  就是一滴水——當她拿著紅領巾和小朋友們一起排著隊走入工人文化宮座無虛席的大劇場,看到四個學校的一年級小朋友匯成一片海洋的時候,所有人的臉都模糊成渺遠的波浪。巨大的吊燈懸在棚頂,她抬起頭仰望著,試圖數清那盞花朵造型的吊燈究竟有多少瓣,數到眼睛模糊,脖子僵硬,才不甘心地低下頭。
  空空的舞台上隻有橙色的燈光和三架立式麥克風。等到所有人都入座之後,冗長的入隊儀式終於拉開了序幕。領導ABCDE講話,各校優秀大隊輔導員講話,優秀少先隊員FGHI講話……
  各班的班主任仍然時不時站起來巡視本班的區域,看到有竊竊私語的學生就會瞪眼睛訓斥幾句。餘周周在下麵聽著各種講話,與其他小朋友的興奮不同,她有些昏昏欲睡。
  也許是因為覺得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即使她馬上就要成為光榮的共產主義接班人——然而接班人有的是。
  最後一位代表演講結束,餘周周他們嘩啦啦地用力鼓掌,在掌聲中從後台醬紅色的幕布走出來的新入隊少先隊員代表,有一雙漆黑的眼睛。周圍黑壓壓的人群統統劃為背景,隻有她一個人在漆黑的海洋上發著光。
  小燕子。
  她端正地站在立式麥克風前,老師幫助她將麥克風的高度調低。她並沒有同剛才的代表一樣拿著演講稿,而是笑容滿麵地麵對著下麵的一千多雙眼睛聲情並茂地脫稿演講,作為新入隊一年級小學生的代表,卻和舞台上所有死板僵硬的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就像每次上課前由她帶領喊出的“立”“禮”“坐”一樣。也不是沒有經過別的班門口,聽到其他班級班長喊出的立禮坐,但是就是沒有小燕子喊得那麽好聽。在大家眼裏,能夠喊出這三個字,簡直是太了不起的事情了。
  餘周周一直都沒有看《小紅帽》,曾經是出於對這個欄目擠占動畫片時間的憤怒,如今卻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抗拒。
  仿佛看了之後她就會淪陷,會失去最後的一點獨立性。也許別人不能辨別她這一滴麵目模糊的水珠,至少她自己知道並沒有被大海真正吞沒。可是如果連她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呢?
  所以每逢周二周四,她吃飯都會吃得很慢很慢,一直將六點鍾拖過去。
  小燕子的演講結束,全場再次鼓掌。餘周周抬頭,這一次從幕布後麵走出來的是三個一年級小學生,在麥克風前站成等邊三角形。後麵兩個是陌生人,領頭的人卻是林楊。
  然而在餘周周眼裏,舞台上的林楊未嚐不陌生,至少和放學路上跟自己鬥嘴鬥到齜牙咧嘴的林楊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那一刻餘周周忽然想起奔奔——如果此刻站在台上的是奔奔,餘周周一定已經為他緊張得手心冒汗了。但是她從來不擔心林楊,說不清楚為什麽。也許因為,即使林楊失敗了也會有很多人哄他,沒有人會怪他,甚至還會給他更多的機會。然而如果失敗的是餘周周和奔奔,一次無能,百次不用,再無轉圜的餘地。
  餘周周站在浩瀚的黑色海洋中,前所未有地想念奔奔,想念一個此刻不知道在哪裏的同類。
  “全體起立!”林楊的聲音雖然稚嫩,卻鎮定而有力度。大家跟隨著站起身,舉起右拳放在耳側。
  “我宣誓——”
  “我——宣——誓——”底下的同學一句一句跟隨林楊大聲念著宣誓詞。
  和小燕子久經沙場鍛煉出來的老練不同,林楊正兒八經的樣子仿佛是天生的,天生就應該站在聚光燈下,眾人目光的焦點中,未經雕琢,卻最是契合不過。
  一長串宣誓詞終於念完,林楊最後大聲說,“宣誓人,林楊。”
  “宣誓人,李曉智”“宣誓人,餘婷婷”“宣誓人,王小明”“宣誓人,李平平……”底下的孩子們在老師提醒之下,紛紛念出自己的名字。眾口一聲的場麵被打破,一千多個不同的名字在會場中仿佛沸騰蹦跳的水滴,現出不同的麵目和姿態。
  然而餘周周卻在這一刻失語。她自己的名字卡在喉嚨口,沒有來得及說出來。
  在那一刻,徹底失去抵抗,化作了一尾魚。長大後做實驗學習“水是熱的不良導體”,大試管內水麵在沸騰,金魚卻在水底安然擺尾暢遊,餘周周忽然想起那時候的自己,就像這樣的一尾沉默的金魚,潛入水底,悄然無聲。
  在餘周周愈加黯然沉默的時期,媽媽卻變得越來越暴躁。她並不知道媽媽在工作中經曆了怎樣的困難,她隻知道,那份工作,以及和同住在外婆家的舅媽的摩擦口角,讓一向溫柔的媽媽變得越來越尖利。行動上雷厲風行,言語上錙銖必較,甚至連眼神都犀利無情。在林楊的幫助下,餘周周漸漸對拚音開了竅,她除了偶爾還會犯一些馬馬虎虎的小錯誤之外,考試成績基本上穩定在了八十多分左右,然而當初四十分都沒有惹怒的媽媽,卻對著八十分的卷子勃然大怒。
  無論媽媽說什麽,她都一直低著頭,也不辯解,也不發誓“媽媽下次我一定會考好”。
  哪怕看到餘玲玲和餘婷婷扒著門縫偷看。
  最終外婆出現在門口,歎了口氣,對媽媽說,“你過來。到我房間來。”
  餘周周的小屋距離外婆的房間最近,她拎著卷子站在門口,依稀聽見外婆沉重的歎息。
  “當初我不是沒有勸過你,我說過什麽你都不記得了?你是成年人,既然堅持把孩子生下來,也堅持不接受她父親的資助,那麽你就應該承擔可能會有的各種後果,包括這些困難。我知道你一個人堅持得很苦,你嫂子那邊我會去跟她們談,但是,你怎麽能這麽對孩子?周周是被你生下來的,她沒求你把她生下來,你自己一時任性,難道現在還沒學會承擔責任?”
  卷子被手心的汗浸濕,上麵鮮紅的84分模糊成一片。
  餘周周愛上了另一種遊戲。
  她已經記不清自己多久沒有纏著一身的“綾羅綢緞”在小屋裏麵扮演公主或者女俠了。餘周周愛上了畫畫。她的草稿本上畫滿了一個一個粗糙且比例不均的“美女”,穿著公主裙或飄逸的白紗,有的拎著劍,有的捧著聖水壺。她常常一個人窩在角落認真地畫著,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那些畫也都各自獨立,連貫不起來,隻是拙劣的單幅人物肖像。
  誰也不知道,餘周周的私密世界突然經曆了一個巨大的轉變。
  她不再是主角,也不再親自捧著聖水披荊斬棘。所有的故事都成為了木偶戲,她牽引著主角配角一起扮演劇情,卻不再全身心投入地感受他們的喜悲與澎湃。每一個單獨的人物都是一個故事,在筆尖觸碰到紙麵上的那一刻開演。
  畫到獻花王冠的時候,小公主出生。
  畫到柔美麵容和日式大眼睛的時候,是十五歲生日時候民眾們誇讚公主花容月貌沉魚落雁。
  畫到她纖細的腰肢的時候,是她十八歲一舞豔絕京城。
  畫到飄逸的蓬蓬裙,是她初遇王子,對方拜倒在她裙下……
  一個人物畫完,一個故事也就在腦海落幕。
  可是餘周周並不是那個公主。
  餘周周扮演的,是命運。
  故事也不再單純的一通到底。她開始畫平凡而曆經磨難的小姑娘,畫被眾人誤會含恨而死的女舵主……餘周周這個命運之神,好像不再向從前那樣仁慈。
  這樣沉默的時光,統統烙印在了紙上。她被別人操縱,於是她操縱別人。
  好像僅有的明亮時光都來自於和林楊放學路上的同行。盡管舞台上的林楊看起來那樣遙遠,但是當他走在她身邊,笑嘻嘻地揪著她的馬尾辮,給她講各種各樣有意思的事情,和她一起討論動畫片裏麵的愛恨情仇,餘周周才覺得自己的生活也是充滿陽光的——
  雖然是落日的光芒。

  還剩多少隻蝴蝶

   ˇ還剩多少隻蝴蝶ˇ
  餘周周曾經給林楊講過聖水的故事。那個她曾經盡情扮演過的,來自《魔神英雄傳》的故事。
  主管秋冬的女神和主管春夏的男神相愛了,眾神為了阻止他們就把兩個人化成了雕塑,分別把守著兩個不同的聖域——隻是春夏之神的聖域大雪紛飛冰封千裏,秋冬之神的聖域裏熊熊烈火日夜不息。主角們爬雪山過火海,將兩位神明的信物交換,終於解救了冰深火熱中的群眾,任務完成,坐著彩虹橋前往魔界山更高的一層。
  “後來呢?”
  “呃?”餘周周詫異地看了林楊一眼,“什麽後來?後來他們去打別的大魔王了啊。”
  “我是說那兩個神仙,”林楊很認真地盯著她,“他們後來……結婚了嗎?”
  餘周周揚起頭,盯著天上零星的幾絲好像稀釋的蛋花湯一般的雲彩,“不知道。”
  “那這算什麽結局啊。”林楊撇撇嘴。
  “不過我覺得,應該沒有在一起吧。”
  “為什麽?”
  “因為……”餘周周小心斟酌著,然後把一個成語很沒有把握地吐出來,“不能……一錯再錯。”
  林楊眼睛一亮,臉上霎時浮現了極為迷惑又崇敬的表情,隻有短短幾秒鍾,馬上克製成了“沒什麽大不了”的一貫神態。
  隻是他們誰也不知道這段愛情究竟錯在哪裏。如果原因是春夏之神不能愛上秋冬之神,那麽為什麽春夏之神不能愛上秋冬之神?
  原因的原因,理由的理由,世界的背後一片漆黑。
  林楊並不知道自己曾經被跟蹤過。跟蹤人自然是他爸媽。當初林楊申請獨自回家的理由是谘詢過餘周周之後給出的——培養獨立性。當然林楊知道他媽媽跟班主任的聯絡極為頻繁,自然不敢像餘周周一樣胡謅八扯說是班主任的號召。
  林楊的媽媽試著答應了,然後拉著林楊爸爸一起跟在後麵遠遠地偷瞄。
  好消息是,她的寶貝兒子並沒有鑽進遊戲廳。
  壞消息是,她的寶貝兒子的放學路上明顯不夠“獨立”。
  “你說……我要不要跟楊楊談談?上次我跟他們班小張老師提過那個小姑娘的名字,後來可能老師把這事兒給忘了,我覺得有必要了解一下那孩子家裏的背景……”
  林楊爸爸笑了笑,“背景?了解那個幹什麽?”
  “萬一那個小姑娘不是正經人家的孩子怎麽辦?就像當初對麵樓上那個小子,上次要不是我恰好下班趕到,他就要領著楊楊他們一幫孩子上遊戲廳了……”林楊媽媽提起以前的事情,又有些激動。
  “你想多了,”林楊爸爸摟著妻子的肩膀,看著遠處兩個小小的背影,繼續笑,“那個孩子看起來就很懂禮貌,你兒子不把人家帶壞了就不錯了。”
  “那你說,楊楊是不是喜歡上人家那小丫頭了?”
  “這還用說嗎?”
  “那怎麽行?你看你老是這個樣子,什麽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他還這麽小……”
  “你自己都說了啊,”林楊爸爸笑容漸漸有些無奈,好看的眉毛像八點二十的時針和分針一樣耷拉下來,“他才7歲啊……”
  7歲的矮小身體,迎著夕陽肩並肩的影子卻在身後被拉得有17歲那麽長,。
  餘周周的平靜生活一點點有了起色,也許是因為他們終於結束了拚音的學習。隻可惜她到最後也不曾得到過一塊畫著白兔的聖橡皮。
  第一篇名為《秋天來了》的課文就像一個遲來的謎底,望著漢字上麵標注的拚音,一年級的餘周周和一年級的江戶川柯南一樣,腦後劃過一道閃電,電光石火間,她悟了。
  於老師也好,李曉智也好,甚至包括林楊——他們隻是告訴她她必須記下這些字母的寫法和拚讀規則,然而沒有任何一個人告訴過她,拚音是用來給漢字注音的啊!!
  腦海中糾結的謎團豁然開朗,那些拚寫與組合突然看起來也不那麽費解和無規律了。餘周周突然有種大勢已去為時已晚的難過,她咬牙切齒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安分地坐在座位上獨自黯然銷魂。
  上課的時候老師帶領大家朗讀課文,然後從左前方第一個小同學開始,一個一個站起來對照拚音朗讀課文。
  餘周周愕然發現很多人都結結巴巴,發音詭異,好像緊張得不得了。偶爾有朗讀流利的,卻也都會得到一句“要有感情的朗讀課文,你讀得太快了”。
  她小聲地對著書桌洞讀了一遍,嗯,挺簡單的啊。
  資深女演員餘周周對自己的台詞功底向來充滿自信。
  自己前兩排的孩子已經站起來開始朗讀了,餘周周感覺到自己手心冒汗——並非緊張,而是興奮。
  很興奮。
  她站起來的時候,甚至朝於老師慌亂地笑了一下——得到的是於老師愕然的眼神。
  “秋天來了,
  天氣涼了。
  一片片黃葉從樹上落下來。
  一群大雁往南飛,
  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
  啊!秋天來了。”
  那個“啊”格外響亮,飽含柔情。她坐下之後就張大眼睛充滿期待地看著於老師,那幾秒鍾的時間仿佛全宇宙至此劇終。
  “大家聽見了嗎?餘周周這才叫有感情的朗讀,不僅要流暢,還要有感情,大家說對不對啊?”
  餘周周看見久違的瑪麗貝爾和格裏格裏公爵一起朝她舉高了酒杯向她致意,她抿緊嘴巴,沒有笑,作出“我還差得遠”的謙虛表情,然而心裏已經樂出了十萬朵怒放的鮮花。
  再絢麗多姿,都比不上人生中第一朵四瓣小紅花。
  好事成雙,下午第一節數學課的時候,當於老師在黑板上畫出一片花園和六隻蝴蝶,然後問,“花園裏有六隻蝴蝶,現在飛走了三隻……”
  餘周周相信,全班沒有人不會做這道題。
  然而於老師的問題是,“你們猜,我現在要問你們什麽?這道題,求什麽?”
  小朋友們踴躍舉手。
  “求減號!”
  “求花!”(作者終於忍不住亂入:呸,我還求磚呢)
  “求……”
  兵荒馬亂中,餘周周一直托著腮安靜地看著沸騰的教室,上小學到現在,她好像從來沒有舉過手。
  “餘周周?你說求什麽?”
  餘周周一愣,帶著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說,“求……還剩多少隻蝴蝶啊……”
  班裏很多人臉上霎時有了“原來如此”的神情。於老師笑容溫和地說,“大家說,對不對?”
  “對——”
  有種君臨天下一呼百應的錯覺,而且這一次,群眾們並不是出現在腦內小劇場。
  餘周周的這一個星期五,過得很恍惚。
  但是沒有關係,她還有整整一個周末可以回味。
  那天放學回家的時候,連林楊都感覺得到,餘周周比往日開心,盡管她和平時一樣,並不怎麽笑嘻嘻地大呼小叫,可是嘴角是不自覺地上翹的,雖然隻有微微一點弧度。
  那一點點弧度,就能讓他一生難忘。
  餘周周那天早早躺下,卻睡不著。媽媽回來之後,她翻了個身假裝起夜上廁所,然後坐在床上,思前想後才靦腆地用林楊那種“沒什麽大不了”的語氣說,“我今天……老師今天表揚我了。”
  媽媽正在卸裝,聞聲給了她一個疲憊的笑容,“媽媽一直都知道周周最乖了。”
  為什麽一句誇獎的話,聽起來有些特別的意味?餘周周分辨不清,仍然滿心歡喜地去睡覺了。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理由的背後沒有理由,隻要你遇到那陣風。
  或者,遇到那個送你鼓風機的人。
  餘周周那時候不知道,半個月後,她竟然真的,“君臨天下”。

  問卷調查

   ˇ問卷調查ˇ
  想來想去還是不能光顧著自己高興磨嘰起來沒完
  請大家誠實告訴我,如果我打算再更大約三四萬字的小學生內容,你們會喜歡嗎?
  寫文很機動,雖然有自己的意願,但也不是完全的不可改變,這又不是啥名著。
  手裏的存稿和基本想法是,還有四萬字的小學生內容(保證不是流水賬,也不是文藝感慨風,各類事件和新人物很多,自以為還算是緊湊),主角是餘周周林楊陳桉(B再次出場)小燕子,主線是女主在小學生的“金枝欲孽”中性格補完的過程,也有一點點朦朧的……呃……
  當然,H就別想了= =
  這是我的打算。不過還是想要谘詢一下你們的意見。有希望加快的,我一定考慮。但是如果不在我力所能及範圍內,那我隻能說抱歉了。本來收藏就很少,但是沒關係,要刪請盡快,希望我不會耽誤你們的時間。生命寶貴,不要浪費在沒有意義的事情上啊,握拳。
  這個調查放在這裏,明天照常更新“君臨天下”的內容。基本保持日更。
  願意留言的就說幾句吧,基本上一路都是這十個MM(不點名了^_^)陪我閑聊走過來,其他人願意冒泡的,說一句也好。打0分即可(你要是很想打-2我也沒意見,望天= =)
  好吧,捂臉,其實我承認我隻是……人來瘋了……
  此外,奔奔同學在餘周周上初二前是不會出場了,你們可以想象那是多麽遙遠的重逢……
  林楊,陳桉,小熊貓火眼金睛地發現,男主都是植物係的名字。
  這種洞察力過分敏銳,捂臉。
  奔奔的大名也是植物係的。
  於是套用熊貓的話。
  “鋸木頭同學,你的ID好像克男主,恩”
  ……
  以上
  祝大家暑假愉快
  from 正在考試中的某M某二熊某喜之螂某安(這些都是我換過的馬甲)

  熟人甲

   ˇ熟人甲ˇ
  “就是這樣,恩,你覺得哪個英雄比較好?”
  “……女英雄吧?”
  餘周周仰頭想了半天,才把那句“女英雄我隻知道一個‘請賜給我力量吧,我是希瑞’”咽回了肚子裏。“女英雄,都有誰?”
  林楊也仰起頭,冥思苦想了半天,“我隻能想起來兩個,一個是江姐,一個是趙一曼,還有一個我記不清楚了,忘了是秋瑾還是秋凜還是秋……”
  “那就江姐和趙一曼吧,反正我都不知道。”
  林楊從口袋掏出一枚金色的五角硬幣,“正麵江姐,背麵趙一曼。”說完就朝天空中一拋,讓它迎著夕陽翻滾了好一陣子,才落回手心。
  “背麵。趙一曼。”
  餘周周點點頭,就這樣決定了自己的參賽人選。
  從那天的數學課之後,於老師越來越喜歡讓餘周周站起來發言,她也漸漸開始樂於在課堂上舉手,甚至有時候,餘周周能和小燕子一起領著大家朗讀課文,她讀一句,大家跟一句,就像在電視上看到的私塾老先生領著一群書生“子曰”“子曰”的一樣。
  禍事降臨總讓人有本能的預感,可是好事卻永遠悄然無聲。她上完體活課提前回到班級門口,就剛好看見於老師和大隊輔導員李老師以及小燕子一起站在門口不知道在說些什麽。餘周周低頭溜進去,卻被於老師喊住了。
  “正好,你看這個學生怎麽樣?餘周周,你過來!”
  她走過去,就看到那位一直在一年級新入隊小學生們心裏是教主級別人物的大隊輔導員老師用一種菜市場審視土豆的目光盯著她上下打量,末了才淡淡地說,“小模樣長得真不錯,找篇課文念念試試。”
  於是餘周周跑進屋裏拿了一本語文書,站到門口不明就裏地給大隊輔導員念起來。念完後抬起頭帶著些期待地看著大隊輔導員,然而大隊輔導員好像根本沒有仔細聽她在念什麽。
  “過來吧,到大隊部來一趟,帶著你的語文書。”
  餘周周進屋的時候才發現屋子裏還有六個小朋友,其中三個不認識,另外三個是餘婷婷,林楊,還有一個看著麵熟。
  想了想,才回憶起來,是省政府幼兒園的那個撕掛曆紙的女孩子。
  原來,全省“康華製藥杯”少年兒童故事大賽即將開賽,學校要選送一個一年級小朋友參加兒童組,三個五年級的參加少年組。現在屋子裏的六個人,都是一年級候選人。
  在大隊部裏麵大家都像木頭人一樣緊張兮兮的,餘婷婷也小眼睛滴溜溜亂轉大氣不敢出。屋子裏麵有長長的沙發,可是大家都抱緊語文書站著,隻有林楊自己大喇喇地坐在沙發尾端。看到餘周周的時候他先是驚訝了一下,然後就笑起來伸手招呼她過來。
  “周周一起坐吧!”
  餘周周覺得突然射過來的幾道目光讓自己的頭發都要立起來了,她沉重而無奈地朝著林楊搖頭。
  讀課文,一個接一個。麵對眼前的機會,大家都把課文當成自己親媽來讀,每個字都拖長了音,尾音還發顫上揚,聲情並茂,充沛得都要捏出水來了。輪到餘婷婷的時候,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表情豐富到了猙獰的地步。
  餘周周卻突然很想笑,她低著頭,裝作溫習課文的樣子,用語文書擋住臉,但是眼睛已經彎成了初五的月亮。抬頭時候,卻發現林楊也在笑——不過好像是笑她。
  第五個輪到林楊。
  他站起身,抱著語文書,聲音不大不小,仍然是小男孩稚嫩卻清冽的嗓音。林楊難得再次像是在入隊儀式上帶領宣誓一樣正經,他態度端正,讀得卻很放鬆,語速適中,像是平常說話一樣,毫不造作。
  餘周周歪頭看著他笑。
  恩,讀課文其實就應該這個樣子吧,林楊讀得的確比他們都好。
  最後一個是餘周周。林楊並不清楚餘周周其實已經“翻身”了,他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慘遭老師撕作業本拚音考40分然後被值周生抓住的時候劈啪落淚的小姑娘上。
  餘周周這一次選擇了另一篇一點都不優美的課文,學著林楊的樣子,聲音輕鬆,語氣自然。
  “小山羊和小雞做朋友。小雞請小山羊吃小蟲。小山羊說:“謝謝你!我不吃小蟲。”
  小山羊和小貓做朋友。小貓請小山羊吃魚。小山羊說:“謝謝你!我不吃魚。”
  小山羊和小狗做朋友。小狗請小山羊吃骨頭。小山羊說:“謝謝你!我不吃骨頭。”
  小山羊和小牛做朋友。小牛請小山羊吃青草。小山羊說:“謝謝你!”
  小山羊和小牛一同吃青草。”
  小山羊找朋友。世界上隻有同類才能夠做朋友,誌不同道不合的人往往隻能在某個獵奇的時間段裏做一陣子開心的同伴。被時間的洪水淘過,最終仍然堆在一起的,一定是同樣材質的小石頭。餘周周自然說不出這些感受,她選擇這篇課文的原因也並不是很明確。甚至她根本不知道“欣賞”的含義,但是,她覺得她和林楊,是互相欣賞互相了解的。
  曾經和奔奔“相依為命”,像兩隻啄著小米的幼鳥,但是現在好像遇到了另一隻幼鳥,並且才發現,原來她不光可以吃小米,也可以吃蟲子。
  其實,盡管和林楊認識了近兩個月,餘周周心裏,林楊始終還是個“熟人”而已,一個有爸爸媽媽的寵愛、老師的器重、無比幸福的熟人甲,站在舞台燈光下領著大家宣誓的出眾的熟人甲。
  奔奔是奔奔,是不可取代的親人,是可以隨口對他說出“我沒有爸爸”“他和媽媽吵架時候扔東西差點砸到我的頭”這樣的親人。
  而熟人……自然隻是熟人,即使她每天聽他在耳邊講笑話,怪叫,被他揪住馬尾辮,和他鬥嘴……餘周周心裏麵想的事情,從來不會告訴他。
  比如李曉智也是熟人。
  但是就在這一刻,餘周周覺得自己距離林楊很近,好像整個學校幾百名一年級小學生裏麵,隻有他們距離最近。奔奔了解餘周周,是因為她願意告訴他一切。而林楊和餘周周了解彼此,卻根本不需要多說什麽。
  大隊輔導員並沒有當場決定什麽。餘周周回到班級,兩節課之後,於老師找到她,說,她被選上了,初賽在一周後的星期三,內容是抗日英雄的五分鍾小故事。故事內容讓家長寫底稿,然後給大隊輔導員過目修改。
  放學路上再見到林楊的時候,她有一點點不好意思,可是林楊好像絲毫沒有因為落選而沮喪,反而興致勃勃地幫她參謀應該講述哪個英雄人物的故事。
  “所以你知道趙一曼是誰嗎?”
  “……不知道。”餘周周搖頭。
  “故事必須要你自己寫嗎?”
  “當然不是,是要家長寫的。不過我媽媽肯定沒有時間給我寫。”
  “那讓你爸爸寫唄。”
  下午剛剛在餘周周心裏形成的平整如新的“知己”牌小鏡麵上產生了一絲細微的裂痕。
  好像再怎麽欣賞,有些事情,還是不能放在林楊渾身散發的正午陽光下曝曬。
  餘周周仰頭,假裝是被風吹迷了眼睛,揉了揉,才想到回答的辦法。
  “連外婆最近都忙著老年大學的事情,肯定沒有時間。”
  “連”外婆“都”,她已經學會了小小的語言遊戲,不想撒謊,那就巧妙繞開。
  林楊沉默了,過了幾秒鍾,突然又笑起來,“對了,讓我媽想辦法。她在省政府政策研究室,手底下有好多會寫文章的人,他們肯定能寫好英雄故事!你等著吧,我回家求我媽媽!”
  “真的可以嗎?”
  “五分鍾是吧?我知道了,放心,肯定沒問題!”
  餘周周心裏的大石頭放了下來,她輕輕地鬆了口氣,然後笑得很甜,認真地說,“林楊,謝謝你。”
  謝謝你一直對我這麽好。
  晚上林楊晃著媽媽的胳膊把事情顛三倒四地敘述完,林楊媽媽看到自家兒子潑皮無賴的樣子,無奈地點了點頭。
  手底下有好幾個大學生,查點資料寫個小學生能講出來的五分鍾抗日英雄小故事自然不是什麽難事。
  林楊歡呼雀躍地跑到客廳看電視,林楊媽媽歎了口氣,對著假裝坐在桌前看晚報實際上卻在偷笑的丈夫說,“你兒子,現在就知道支使我幫他討好女生了。真是誰的兒子像誰,這種事不學就會!”
  林楊爸爸放下報紙,走過去從後背抱住妻子,笑得很溫暖。
  “最好能像我一樣有福氣,娶個好老婆。”
  林楊媽媽再次歎氣,果然,有其子必有其父。
  林楊坐在客廳津津有味地看著《三眼神童》寫樂小朋友的故事。其實今天,大隊輔導員先找到了林楊,告訴他,入選的是他。本來這個機會屬於小燕子,可是小燕子省台活動很忙,婉拒了。7班的於老師不希望這個機會落到別班頭上,所以又推薦了餘周周。大隊輔導員自然希望找到一個既有背景但又不草包丟臉的人選——沒有人比林楊更合適。
  可是林楊告訴李老師,“我不想參加,反正我不想參加。”
  好像篤定隻要自己退出,機會就是餘周周的。
  林楊小朋友何其天真。如果大隊輔導員一心找一個有權勢的家庭的孩子,那麽即使林楊任性退出,那麽那個人可能是淩翔茜,可能是很多人,但是絕不會是餘周周。
  幸好大隊輔導員懶得再折騰,就選擇了課文讀得很自然的餘周周。
  幸好。
  否則就是一場“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他的一切都這麽完美這麽幸福,連偶爾一次天真的成全,都能僥幸成功。
  林楊渾然不覺,隻是坐在沙發上,跟著動畫片,笑得前仰後合。

  死去活來

   ˇ死去活來ˇ
  “你說,我抬手的時候,是五指並攏伸直比較好呢,還是握成拳頭比較好?”
  餘周周聞聲,茫然地側過臉看著身邊的小女孩,“呃?”
  舞台上隻有橙黃色的背景燈,照著立式麥克風和評委席上的四個老師,底下的觀眾席昏暗一片。餘周周和其他五六十個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安靜坐在台下,手裏攥著自己的稿子以及抽簽得到的號碼牌等待上場。由於隻是初步篩選,所以除了其他參賽選手之外,初賽是沒有觀眾的。
  “問你呢,你說我是五指並攏好還是握成拳頭好?快點,我要上場了!”
  那個腦袋上紮著巨大的粉紅色蝴蝶結的小姑娘瞪著眼睛,倒不是因為生氣,隻是的確很著急。於是餘周周咽下自己的疑問,很快地說,“我看大人抬手看表的時候好像都是握成拳頭的。”
  “好,那就拳頭。”
  蝴蝶結小姑娘剛說完,台上的工作人員就喊了一聲,“37號,單潔潔!”
  “……不是dan,是shan。”小姑娘嘟囔了一聲,站起身。她經過餘周周身邊的時候,餘周周看到她正緊張地攥著藍色小裙子,百褶裙上出現了第一百零一個褶子。
  單潔潔講的是黃繼光的故事。
  剛才出現的抗日英雄故事裏麵不僅僅有黃繼光,甚至還有雷鋒賴寧和王進喜。這些小孩子好像並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對的——反正都是英雄啊。
  單潔潔的英雄故事極其富有激情,雖然因為緊張而語速偏快,但是聲音高昂,而且……動作豐富。
  “東方升起了啟明星!”左腳向前跨出一步,左手高舉。
  “指導員看看表,”抬右手,握拳,低頭注視手腕。
  “已經……六點了!”左手拇指小指翹起,其他三指彎曲,比出巨大的“六”。
  “黃繼光在這一刻站出來,大聲說,指導員,我去堵住它!”剛才的“六”重新握成拳頭,狠狠地砸在胸膛上。
  餘周周甚至聽到了她小小的身板中傳來了敲擊的回聲。
  就這樣,單潔潔的表演將餘周周徹底石化在了觀眾席上。
  那時候她的心裏仍然很矛盾。不得不說她看到這樣的表演的確是很想笑的,可是內心深處又覺得這樣才是正經的表演方式,單潔潔做的是對的,尤其是評委老師嘉許的點頭更是證明了這一點。
  47號餘周周上場。她剛準備開口的時候,突然聽見了呼機嗶嗶的響聲,一個評委站起身來快步走到後台去了,示意餘周周等一會兒,結果等來的是一個老爺爺。其他三個評委老師連忙站起身,朝老爺爺點頭哈腰滿臉堆笑地打招呼,說著穀老師您怎麽過來了雲雲。
  老頭子目光很淩厲,並不像其他幾個評委老師那樣一臉和藹。他坐在了那個出門回電話的老師桌前,對著桌子上的麥克風說,“47號,那就開始吧。”
  和剛才的小朋友相比,餘周周的故事講得實在是平淡無奇,甚至有些口語化——於是她講到趙一曼被日本侵略者拷打的時候,看到了那個一直低頭瀏覽參賽者名單的老爺爺抬起頭,皺著眉看了自己一眼。
  那個眼神,含義不明。
  餘周周原本就對這個拗口的英雄故事不是很感冒,裏麵大量的成語和長句子讓她背得很痛苦,所以發揮得很局限。被這突然襲來的冰冷眼神驚嚇到,她一下子就亂了陣腳。
  “被殘酷的拷打折磨著,趙一曼不知不覺昏了過去,可是她什麽都沒有說。”
  廢話,昏過去了,還能說什麽?
  “可是殘暴的敵人並不放過她,他們拎過一桶水,狠狠地淋在了趙一曼的身上,她蘇醒過來,麵對的是喪心病狂的敵人更加恐怖的嚴刑逼供。”
  “被殘酷的拷打折磨著,趙一曼不知不覺昏了過去,可是她什麽都沒有說。”
  糟了,怎麽又說了一遍……
  餘周周微微停頓了一下,不出意外看到了那個老爺爺嘴角的冷笑——姑且稱為是冷笑吧。
  她鎮定了一下,深吸一口氣,自己加了一句話。
  “就這樣,趙一曼昏過去又醒過來,醒過來又昏過去……可是黨的秘密,她一個字都沒有說。”
  說著,還學著單潔潔的樣子抬起左手,攥緊拳頭,做了一個“寧死不屈”的手勢。
  老爺爺終於笑了——這次好像是嘲笑……
  餘周周講完故事坐回到座位上,發現自己已經出了一腦袋汗。抬起頭看了一眼評委席,結果正好趕上那位老爺爺也帶著一臉古怪的表情看著她,剛剛結束了一通胡說八道的餘周周隻好羞愧地低下頭去。
  半個小時之後公布20個入圍選手的名字。單潔潔緊張地不停咽口水,餘周周看到之後,伸出手去,輕輕地握住了她的。單潔潔一抖,然後側過臉看她,給了她一個勉強的笑容。
  評委老師捏著那張紙上台接過話筒開始宣讀名單。那一刻,餘周周仿佛又回到了數學課堂上,看到於老師抱著一大摞被撕了的作業本,一本一本地念著,漫長的恐懼慌張像是張大嘴的怪獸吞噬著她們這群小豆丁。
  “37號,育新小學校,單潔潔。”
  單潔潔僵硬的身體一下子柔軟下來,餘周周緊握了一下她,說,“太好了。”
  “47號,師大附小,餘周周。”
  單潔潔恢複了活潑本色,笑著摟住了餘周周,“的確太好了!”
  原來那個老爺爺竟然是省少年宮的總負責人穀老師。他代表評委點評了大家的初賽表現,然後宣布了決賽的時間地點,以及決賽的內容。
  “英雄小故事占總分60%,剩下的40%是現場題目的分數。”
  單潔潔舉起手,“老師,什麽現場題目?”
  穀老師朝她們的方向看了一眼,“從大紙箱裏麵抽題,根據紙條上的關鍵詞現場編小故事。”
  底下一片驚呼,現場編故事?餘周周還在發愣,就看到穀老師淡淡地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仍然笑得很奇怪,但是這次溫和得多,好像在說,加油,胡編亂造的小姑娘。
  “切,我知道了,”單潔潔低聲在餘周周耳邊嘀咕,“他們這都是照顧那些有後門的,我敢說有些人肯定能提前知道題目。”
  “可是不是要抽簽的嗎?”
  “你傻啊,”單潔潔白了一眼餘周周,“要想造假,抽簽根本不是問題!”
  餘周周沒辦法反駁,畢竟單潔潔比她大,作為二年級的中隊長,單潔潔敬過的隊禮比餘周周看過的動畫片都多。
  不過通過了初賽自然是一件非常值得開心的事情,她跑出昏暗的劇場,媽媽正在外麵等著她。
  “媽媽我進決賽啦!”她笑得比蜜都甜。
  媽媽的懷抱永遠最柔軟安恬,隻是曾經徘徊在鼻端的淡淡的草木清香現在變成了另一種更為精致的香氣。
  “周周最棒了!”媽媽輕輕順了順周周額前的劉海,“決賽什麽時候?”
  “下個星期天,老師說我們要上少年宮的大舞台,還會有很多觀眾的。”
  餘周周把那句“媽媽你能來嗎”吞進了肚子裏。一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媽媽一直很忙,另一個是因為,如果台下坐著自己的親人,她也許會緊張。餘周周潛意識覺得,即使台下坐著一萬觀眾,隻要自己不認識他們,那她就無所畏懼。
  媽媽匆匆趕回公司上班,隻留下了初賽通過的獎勵——一大盒美登高冰淇淋。餘周周一個人坐在小屋裏麵用小勺子挖著香蕉口味的部分——她熱情地把冰淇淋分給餘婷婷,可是得到了一句“少跟我顯擺”。但是玲玲姐很大方地對餘周周表示了祝賀,並分走了一碗冰淇淋。
  也許也是因為日記的問題而忌憚至今。
  之後的一周她一直處在一種奇妙的心情中。初賽通過的興奮,對於決賽的小小擔憂,以及眾人的矚目老師的誇獎帶給自己的飄飄然——當然,更重要的是那種很有可能即將墜落雲端的恐懼感。
  一次無能,百次不用,一次無能,百次不用。
  作為一個7歲的冉冉升起的校園新星,她的確有些想多了。
  然而從塵埃中開出花朵的餘周周,卻比很多人更清楚落差的含義。那種戰戰兢兢的“小家子氣”,誠惶誠恐,並且深深知道“寵愛”這種東西的脆弱和隨機……在每天和林楊走在放學路上的時候,她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緒就越來越膨脹。
  要做得更好,要爬的更高,要盡快憑借自己的力量變的更重要,更強大。
  塵埃裏開出的那朵花,名叫欲望。充滿了“更”這個字眼的人生,現在才剛剛開始。
  她一步步地走向沉沉的夕陽。
  決賽的那天果然人山人海,餘周周跑出後台,偷偷從安全通道的側麵的大門往裏麵看,熙熙攘攘的觀眾席讓她有點緊張,手心冰涼,滿是粘膩膩的汗。
  周周,她在心裏對自己說,這次一定要記住,趙一曼隻暈過去了一次,不要再胡說八道讓人家女英雄死去活來的。
  卻突然聽見背後的笑聲,“呀,你不是那個小丫頭嗎?”
  她鬆開門把手,回過頭,人來人往的安全通道中央站著個穿著白襯衫和淺灰格子絨線背心的男孩,看著她,眉眼清朗,笑容和煦。
  “陳桉?”餘周周沒有來得及驚訝,就一瞬間脫口而出。這個名字軟軟的,念出來,唇齒間都是溫柔的共鳴。
  她能看得出他在想要喊她名字的時候停頓了一下,顯然是記不起她的名字了。
  但他並沒有暴露這一點,而是很快又恢複了滿臉笑容,輕聲問。
  “怎麽?女王陛下也來看比賽?”

  可是我還沒有講完

   ˇ可是我還沒有講完ˇ
  餘周周立刻在心裏把當初盛情邀請她出任女王的格裏格裏公爵父子狠狠責備了一通。
  真是太不低調了。
  不過,餘周周還是開心地咀嚼著這一令她難以想象的重逢。眼前的這個人,就像是從她的鐵皮盒子中蹦出來的一樣。
  她抬起頭,一雙明亮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很禮貌地說,“我叫餘周周。”
  被小孩子無情戳穿了健忘這一事實的陳桉有點尷尬,隻好笑笑說,“恩,周周,你來看比賽嗎?”
  餘周周還沒來得及回答,突然聽到遠處有人喊,“陳桉,陳桉!”
  她被一大群從通道口跑過來的孩子隔絕在了外圍,他們都和陳桉差不多大,或者比陳桉還要大一些。四個男孩五個女孩,每個人都背著樂器盒,長的寬的扁的圓的——餘周周這才注意到,陳桉的手裏也拎著一個黑色的盒子,看形狀,好像是小提琴。
  她像是站在鍋邊注視著一大盆沸騰的水。
  “你聽說他們開始調整第二小提琴的事兒了嗎?第二小提琴的首席,就是那個戴啤酒瓶底兒的四眼鋼牙,她調到你們第一小提琴去了,有人說她可能占你副首席的位置……”
  “陳老師真能亂來,收禮也沒分寸,還以為我們都不知道呢。分部考核時候沒及格的那幾個大提琴和黑管上周日不是也來參加合練了嗎?切,當初誰說這次要嚴查的?反正查不到他自己頭上。”
  “不都是為了擇校和加分嗎?睜隻眼閉隻眼吧,這又不是第一次了。不過陳桉你還是小心點吧,那個二提琴的首席絕對不簡單。”
  “算了吧,再不簡單也絕對沒膽子動陳桉……”
  他們的七嘴八舌地說著,餘周周幾乎聽不懂,但是她安靜站在旁邊並沒有走開。陳桉陷在這群人當中,抿嘴笑著,也不說話,可是仍然很和氣,好像天生就適合被圍在中央,所以看起來反倒比那幾個哥哥姐姐還要成熟穩重些。餘周周不知道她在等什麽,雖然中途被扔在一邊讓她有點憋氣,但是身邊的少男少女圍成的小世界讓她好奇。
  他們罵老師,他們在乎卻又態度隨意,他們說著她不懂的話,他們對於各種潛規則見怪不怪,他們彼此相熟,他們……
  自卑,惱怒,羨慕,好奇……種種情緒在餘周周的心裏翻滾,她安然看著人群中的那個少年,他不再是陪著沉默木訥的自己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地看動畫片的小哥哥了,他應該也不記得那張寫著兩個名字的紙片了。這一次,他帶著他的世界一同出現,世界的外圍是透明的空氣罩子,一下子把餘周周撞出去好幾米,隻能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那裏呆望。
  他們講起來沒完,餘周周聽到遠處傳來的聲音,幾個主持人齊聲說,我宣布,“康華製藥杯”全省少年兒童故事大賽,現——在——開——始!
  少年組和兒童組一共45名選手,她是第41個出場。
  可是她還是轉身離開,回到後台去候場。背後傳來了陳桉的聲音,招呼著幾個同伴進觀眾席看比賽——原來是他小姑姑家的妹妹也參加了這次故事大賽,他剛剛在少年宮的學生樂團排練結束,順便過來捧場。
  餘周周原本看到人群而略微緊張的心情因為遇到了陳桉而變得……更為緊張。可是奇怪的是,剛剛被無視了之後,她反而就安定平靜了下來。
  如果說一開始是因為知道了觀眾席裏麵有熟人——而且是重要的熟人——而害怕丟醜的話,那麽當她默默走開之後,心裏想的卻是,即使真的丟醜了,好像對方也不會很在乎吧?
  他隻會認為這是一個小孩子鬧的笑話而已。
  餘周周對著牆壁把故事內容快速地過了兩邊,確定背熟了,於是站起來跑到幕布附近偷看比賽,意外地在那裏看到了正緊張不已的單潔潔。
  “潔潔?”
  “不用叫姐姐,我跟你同一年生的,就是上學比較早。”
  “……我沒叫你姐姐。”
  單潔潔才反應過來,吐吐舌頭,“對不起啊,我有點緊張。”
  好象不是“有點”吧?餘周周感覺到她握住自己的手冰涼得嚇人,“你沒事兒吧?”
  單潔潔的稿子已經被蹂躪地很脆弱,好幾處都破損了,她一邊神經質地碎碎背誦著,一邊不停地將底稿折疊又打開,打開又折疊。
  “我們一大家子都來看我比賽了,連表哥表姐都來了,我要是出醜可怎麽辦啊?”
  餘周周聽到她帶著哭腔的敘述,突然覺得這個一直在自己麵前以二年級學姐自居的小姑娘反而像自己的小妹妹一樣。她安撫性地拍著單潔潔的背,笑著寬慰她。
  這是奔奔之後,第一個讓她覺得很需要保護的人,雖然,眼前的這個遠比奔奔嘴硬的多。
  台上的17號小朋友正在抽題,抽到之後遞給主持人,主持人大聲說,“好,我們17號小朋友抽到的紙條上寫著,‘兩分錢,紅領巾,警察叔叔,小花貓,奶奶,茄子’,”為了讓這些很可能不識字的小朋友記住,他重複了三遍,“那麽17號選手有45秒的時間構思,故事限時三分鍾。”
  單潔潔又開始哭喪臉,“你說一會兒我要是編不出來可怎麽辦啊……”
  時間到,17號小朋友低頭盯著紙條慢慢開口,“星期天的早上,戴著紅領巾的小朋友在路上撿到了兩分錢,她立刻把兩分錢交給了警察叔叔,警察叔叔……警察叔叔……叔叔拿著錢,對我把頭點……”小朋友的語調開始有了點要唱歌的趨勢,觀眾席上響起了善意的笑聲。
  “你看你看,我肯定編的比他還差……”單潔潔幾乎馬上就要哭了,臉上為了比賽而畫的妝因為出汗而有點花。
  “回家的路上我遇到了一隻小花貓,然後奶奶……奶奶跟我說,晚上吃茄子。”
  17號小朋友大無畏地說完最後一句,急急地鞠了一躬,拔腿就朝後台跑去。觀眾席響起了一片掌聲和笑聲。
  單潔潔即將上場的時候,餘周周極其大聲地在她耳邊喊了一句“加油!!!”單潔潔嚇得癱坐在沙發上,捂著胸口大叫,“你要幹嘛?!你想嚇死我啊?!”
  餘周周笑,她終於恢複了點“我去堵住它”的氣勢,她捏捏單潔潔的臉,“現在不緊張了吧?”
  單潔潔眨眨眼睛,愣了一會兒,然後也笑了起來,“咦?好像是哦……哈,謝謝你啊,周周。”
  “不用謝,這是我媽媽用來治我打嗝時候的辦法,加油!”
  單潔潔的比賽進行得很順利,雖然最後的即興小故事講得有些差強人意——基本上就是把每個關鍵詞造了一個句子然後連起來。單潔潔興奮地跑下台,又恢複了學姐本色,居高臨下地拍拍餘周周的頭,說,你要加油,恩。
  餘周周上台的時候,下麵的觀眾已經有些疲勞了,台下嗡嗡的聲音不絕於耳,畢竟,英雄小故事實在是很無聊的,除了自家的孩子有人關注以外,根本沒有人會長時間認真聆聽四十多個小孩子的愛國主義大轟炸。
  她把趙一曼的故事流暢講完,從大紙箱中抽出了一張紙條,遞給主持人。
  主持人把折疊著的紙條打開,大聲地念道,“41號小朋友抽到的題目是,老鼠,貓,黃汽球,大明星。”
  餘周周眨眨眼,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下麵的觀眾每到即興故事的環節就會安靜下來,因為這個環節總能聽到很多冷笑話一樣的故事。就在餘周周皺眉頭思考的時候,現場的燈光忽然出了點狀況,橙色背景燈霎時熄滅,隻剩下舞台邊緣的兩盞白色射燈照在她身上,好像電視裏麵美國警察叔叔逼供時候用來照射犯罪嫌疑人的燈光。
  餘周周並沒有驚慌,台下爆炸一般的人聲紛擾對她來說好像遙遠的很,她隻是站在那裏,心底蒸騰起一種神秘的興奮感。
  世界一片漆黑,隻有她。
  隻有她自己。
  餘周周竟然有種流淚的衝動,那一瞬間她理解了為什麽星矢每次被打倒的時候眼前都會不停地浮現朋友親人雅典娜的臉,然後立刻站起來爆發小宇宙狠K敵人反敗為勝——她的確看見了,就在前方的黑暗裏,她看到了公爵和三眼神童,還有西咪勾抱著聖水瓶,還有正在變身的小甜甜……
  他們說,周周加油。
  燈光切換過來,餘周周重歸現實中,眼睛眯起適應著亮度的轉變。主持人重新上台對觀眾解釋剛才發生的小故障,然後轉過來安慰餘周周,問她是不是需要更多的時間。
  “不用了,我想好了。”她輕輕地說,台下的觀眾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她身上。
  “從前有一隻叫做……奔奔的鄉下小老鼠,他一直都覺得自己天生就應該是一個大明星,能在舞台上唱最好聽的歌,讓所有人都跟著他唱,他會是最了不起的人……呃,老鼠。”
  “可是奔奔的家裏人一直不相信他,隻有他最好的朋友一直鼓勵著他,他的朋友說,隻有進城才有可能實現夢想。”
  “於是奔奔就離家遠走,但是他在尾巴上係上了一隻黃色的大氣球,他告訴他的朋友,等到有一天,它能夠站到最高的舞台上唱歌的時候,就會把這隻大氣球放到空中去,無論多遠,他的朋友都一定能看得見這隻黃色的氣球。”
  “奔奔進到城裏,跑到劇場,劇團的老板問奔奔會唱什麽,奔奔站得直直的,認真地唱,啊!老鼠!……”
  “老板說,沒有人喜歡老鼠,你應該唱,啊!貓!……”
  “奔奔說,不,我永遠都不會唱貓的,我最討厭的就是貓。”
  “老板說,啊,貓!”
  “奔奔說,啊,老鼠!”
  “他們吵起來,老板一腳就把奔奔踢出了劇場。它翻滾了好久,最後撞到牆上,尾巴上的氣球‘啪’地就碎掉了。”
  “奔奔哭了很久,它不是因為老板不喜歡他的歌而難過,他是覺得,也許好朋友再也看不到那隻氣球了。”
  餘周周講到這裏,聲音黯然,觀眾席上安靜得仿佛一根針落地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小朋友,時間到了。”主持人輕聲提醒。
  “可是我還沒有講完。”餘周周平靜地看著主持人,對著麥克風說。
  台下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然後是熱情的掌聲。
  餘周周帶著倔強的神情,看也不看觀眾席,隻盯著劇場最遙遠的後門一點,認真地繼續著她的故事,講著那隻叫奔奔的小老鼠四處碰壁之後終於被賞識的故事。
  “上台演出的那天,老板問奔奔準備好了沒有,奔奔說,我還有一個請求。”
  “老板說,什麽請求?”
  “奔奔說,請幫我買一隻黃色的氣球,然後在我唱歌的時候,把它放出去,我的朋友會看得見,他會知道,我已經實現了我的夢想。”
  餘周周忽然又有種想哭的衝動,她不知道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抽什麽風。
  “謝謝,我的故事講完了。”
  她深深一鞠躬,帶著她嚴重超時的故事退場。
  背後隻留下了前所未有的掌聲,久久不息。

  幸福猝不及防

   ˇ幸福猝不及防ˇ
  餘周周回到後台的時候,沙發上隻剩下後麵的四個選手了,講完故事的孩子們,無論得意還是失意,都回到了台下,呆在爸爸媽媽身邊等待著最終的結果。
  42號走上台去,剩下的三個人都是少年組的選手,比餘周周大幾歲,看起來已經是少年的模樣了。其中一個小姐姐朝餘周周笑了笑,說,“我們聽見你的故事了,雖然超時了,不過很有趣。”
  餘周周有點臉紅,剛才在台上仿佛一頭拉不回來的牛,把主持人晾在一旁沉迷在自己的故事裏,現在才有點反應過來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麽,她用細不可聞地聲音說,“……謝謝。……姐姐加油。”
  台下沒有餘周周的親人,所以她無處可去,就坐在沙發上等待比賽結束。剛剛台下的掌聲讓她非常激動,可是現在,一點點冷卻下來,她有些忐忑。超時的結果會是什麽,她並不知道,不過一定是對成績影響很大。觀眾們也許會記得這個表現得很有個性的小姑娘,可是當比賽結束,台下黑壓壓的人群散去,她就什麽都不是,她得不到獎狀,不能跟學校交差,那麽就會跌回原點。
  總不能讓她對大隊輔導員解釋,說她其實表現的不錯吧?
  可是——還是很開心。值了。
  她的身體陷進沙發裏麵,比賽之後,無論結果如何,那種身心放鬆的感覺都是非常好的,好到她都有些犯困,上下眼皮打架。依稀聽到主持人說中場休息10分鍾,計算比分之後公布最終結果。觀眾席上漸漸人聲鼎沸,她卻慢慢陷入了迷糊中。
  “周周?”
  她張開眼,看到陳桉正站在麵前。
  “你表現得真好。”
  餘周周慌忙站起來,想要謙虛幾句,可是想了想,又覺得沒必要,於是點點頭,“謝謝你。”
  陳桉從幕布的縫隙看出去,“你爸爸媽媽來了嗎?”
  “沒。她……他們有事。”
  “哦,不能看到你這麽精彩的表現,真遺憾。”
  陳桉還是那個樣子,說這種千篇一律的客套話,也讓人覺得他無比真誠。
  餘周周忽然意識到,他們並不是普通的熟人,他們相識,就是因為陳桉的奶奶是媽媽的顧客。想到這一點,她突然低下頭冒出一句,“媽媽換工作了,她……她去貿易公司上班了。”
  依稀記得,貿易公司好像是很好的公司,什麽東西一沾上貿易二字似乎都變得高檔起來了。
  她說不清為什麽突然說出這種話。為了她自己的虛榮,還是為了媽媽的麵子,或者隻是一種小孩子無意識的炫耀?然而這句沒大腦的話剛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因為這隻能把她原本並不怎麽明顯的自卑擴大。
  她搖搖頭,尷尬地笑,根本不敢抬頭去看陳桉。突然感覺到一隻溫熱的手覆在頭上,她的心才慢慢安定下來。
  “恩,那太好了,我小姨也是貿易口的,工作很忙,”陳桉半蹲下來朝她微笑,“所以周周一定要聽媽媽的話,不要讓她操心。”
  餘周周很感激地抬頭,他就這樣化解了她的難堪,雖然是用對待不懂事小孩的方式——當然,跟他相比,她的確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我知道了,我會聽話的,”末了還是加上一句,“謝謝你。”
  “恩,周周的故事講得這麽好,又這麽懂禮貌,肯定不會讓媽媽太辛苦的,我知道。”
  他站起來,站在她背後把手放在她肩上,“你爸爸媽媽沒有來,那比賽結束之後你怎麽回家?”
  “我告訴舅舅比賽大約是十二點半結束,到時候他回來少年宮正門口接我的。”
  “那就好。別自己呆在後台了,跟我去觀眾席吧,我剛才忘了說,我小姨家的小表妹剛才跟我說她認識你。”
  “哦?”
  “她叫單潔潔。”
  “啊,是的,她是你妹妹?我認識她的。”
  “恩,我小姨一家都在台下呢,一起過去吧,怎麽樣?”
  餘周周有些忐忑,她不知道心裏滿溢出來的感覺,其實叫做快樂,另一種比較隱蔽的快樂。
  “好。”
  她剛說完,就看到兩個主持人拿著名單穿過空曠的後台走到麥克風前。
  “請各位觀眾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們即將為大家公布比賽得分和最終結果。”
  餘周周下意識抓住了陳桉的手。她的小手冰涼,好像是在聽到“最終結果”這四個字的時候瞬間冷卻了一般。陳桉的手蠻大的,手心溫暖幹爽,他被餘周周的手冰了一下,微微一抖,然後就張開手包住了她的,再次半蹲下,在她身邊說,“別緊張,我預感結果會很好。”
  “會嗎?我超時了……”多傻的問題。她竟然有一點哭腔。
  “好故事值得更多時間。”陳桉認真地說。
  餘周周側過頭看著身邊這個左臉頰帶著不明顯的小酒窩的少年,他的眼睛像雨後溫潤的大海,雖然她隻在電視上看見過陽光燦爛的海岸。
  所以請給我更多時間,餘周周想,我會講出更好的故事的,一定。
  首先公布的是25名優秀獎——所有落選的選手都會得到的獎項,基本上沒有意義。
  然而他們聽到了育新小學校單潔潔的名字。
  餘周周和陳桉對視一眼,什麽都沒說。
  主持人念名字念得很慢,仿佛一刀刀的淩遲。三等獎10名,二等獎5名,一等獎3名。
  餘周周一直沒有等到她的名字。
  她慌亂地看了陳桉一眼,仿佛呼救。陳桉卻笑了,笑得極開心,他握緊了餘周周的手,從背後將她半摟在懷裏,在她耳邊輕聲說,“我說的沒錯吧?等著,魔法時刻來了。”
  魔法時刻?
  “最後我們要公布的是特等獎!”主持人笑容滿麵地說。
  餘周周仿佛看到了魔法時刻的秒針和分針輕輕相合。
  “少年組,海城小學六年級,喻蕾。”
  “兒童組,師範大學附屬小學,餘周周。”
  餘周周怔怔地站在原地,眼前的舞台上隻有一片閃亮,幸福來得太急,毫無預兆,她忘記提起裙角優雅地行禮迎接,隻能站在原地,看著翩然而至的幸福,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怎麽來了,你,你真的是找我的嗎?
  你真的是屬於我的幸福嗎?
  台下熱烈的掌聲喚醒了她,躲在後台的餘周周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幕布外的掌聲是給她的,可是還是那麽難以置信。
  陳桉突然把她抱了起來,餘周周驚呼一聲,被他抱著在空中轉了一大圈,她落地的時候才想起來微笑。
  做夢一般,笑出兩道彎彎的弧線,隻是傻笑,仿佛舌頭被貓叼走了一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陳桉放下她的時候長出一口氣,伸手扶住自己的腰,吐吐舌頭,“小丫頭你看著挺瘦的,怎麽這麽沉啊……”
  臉上終於有了和他年齡相符的,屬於少年的調皮。
  1994年10月23日,平淡無奇的數字組合。
  可是餘周周嚐到了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甜。
  很多年以後她回頭的時候,總是會笑著流淚。那樣的甜蜜是會讓人上癮的,她從此欲罷不能。她可以生在塵埃裏,也可以從塵埃中開出最美的花,然而,卻從此再也不能安然居於那一方小小的土地。之後無論遇到怎樣的困境和苦澀,她都會從回憶中偷取一分甜支撐自己,掙紮著渡過難關,這分甜,像是取之不盡的力量寶藏,沒有它,她撐不過去。
  她萬分慶幸。
  卻也從來沒有想到過,如果不曾嚐過這樣的甜,之後很多事情,也不會顯得那麽苦。
  “一會兒就要頒獎了,主持人剛才說讓所有參賽選手都到後台集合,我得回觀眾席了。我得去安慰安慰我家的那個小表妹。”
  餘周周有些黯然,想起單潔潔,她不知道應該說什麽。勝利者的安慰比旁觀者的挖苦還讓人難以忍受,她雖然沒有想太多,但是她記得當初餘婷婷和徐豔豔得意的眼神對自己的傷害,所以她知道,現在最好不要出現在單潔潔身邊。
  “我……幫我告訴她……我,”餘周周結巴了半天,臉都紅了也沒說出個所以然,陳桉又揉亂了她的頭發,溫柔地說,“我明白,放心吧。”
  他明白,多好。
  “陳桉!”
  在他轉身離開的時候,她突然大聲地喊他。少年轉過身,嘴角微揚,不知道在笑什麽。
  她盯著自己的腳尖,想了一會兒,才抬起頭,“陳桉,你是……你會拉小提琴嗎?”
  他先是揚了揚眉毛,然後反應過來,“對了,你剛才在外麵看到我拎著小提琴對吧?恩,我從小學小提琴,現在是少年宮學生樂團的成員。”
  “每周日都來少年宮排練嗎?”
  “對啊,怎麽?”
  “沒怎麽。”餘周周搖搖頭。陳桉沒有動,他們傻站了一會兒,她才忽然笑了一下,說,“再見。”
  “再見,丫頭。”陳桉笑笑,快步跑出了後台的通道口。
  餘周周站在原地等待了一會兒,後台陸陸續續有選手進來,大家開始在工作人員的指揮下排隊分組,等待上台領獎。餘周周透過幕布,看到下麵很多家長已經拿著相機擁擠到舞台下方,隨時準備給自己家的寶貝拍下最值得紀念的一刻。
  她忽然聽見背後傳來有點熟悉的聲音。
  “我的祖宗啊,這麽半天沒回來,我還以為你走丟了呢。你沒找到周周嗎?怎麽還在這兒站著?”
  餘周周跑出人群,先看到的是林楊媽媽,她微弓著身子,臉上有些著急的表情。再往前走幾步,探頭,才看到躲在一大堆射燈椅子箱子側麵陰影中的林楊,他背著手,臉上的表情遠遠沒有平常那麽豐富生動。
  “林楊?”
  林楊媽媽笑著轉過身,“是周周啊,可算找到你了。恭喜你啊,表現得真好,我們太為你高興了!”
  餘周周禮貌地點頭說,“是阿姨幫我寫的故事底稿啊。真的謝謝阿姨了。”
  林楊仍然低著頭不說話,也不看她。
  林楊媽媽對自家兒子的別扭渾然不覺,她半蹲下身子對周周笑著說,“我家小祖宗從前天開始就鬧騰著讓我們帶他來少年宮看比賽,他說你告訴他有熟人你就緊張,所以連你爸爸媽媽也不會來看比賽,他也就不敢告訴你,我們帶著他偷偷過來的。剛才公布名單前他就說要到後台來找你,說要是你落選了,他就假裝沒來過偷偷跟我們回家,要是你得獎了,他就能第一個祝賀你,嗬嗬,結果這個笨小子,半天也沒回去,我以為他走丟了,趕緊過來找,發現他根本沒找到你。”
  林楊媽媽的一大通話讓餘周周愣了幾秒鍾,然後迅速在心底蔓延出感動。
  原來台下,是有在乎她的人的,甚至在乎到了因為怕她緊張而裝作不存在的地步。
  “謝謝你,林楊。”餘周周笑著,主動伸手拉他的胳膊。
  可他背著手,抬起頭的時候,臉上卻有一絲憂傷。
  “你怎麽了?”她輕聲問。
  林楊媽媽拍了拍兒子的頭,“你中場休息時候拉著你爸爸出門買的東西呢?還不快拿出來?今天怎麽這麽木頭啊,剛才在台下還挺活躍的。”
  林楊這才把背後的胳膊抽出來。
  竟然是一隻氫氣球,圓圓的,鮮紅色的氫氣球。
  林楊勉強微笑了一下,“對不起,隻有紅色的了。”

  你和他們有什麽區別?

   ˇ你和他們有什麽區別?ˇ
  餘周周幾乎是朝氣球撲了過去。
  或者從林楊的角度來看,是朝他撲了過來。
  “謝謝!”她抱著氣球,笑容燦爛,眼睛眯得讓林楊懷疑她還能不能看清自己。剛才有些莫名鬱結的心情漸漸陰轉晴,他咧嘴笑起來,然後突然收起,連忙調整了一下麵部表情,把手插在褲兜裏耍酷地冷著臉撇嘴。
  “切,至於嗎?”
  餘周周認真點頭,“至於。”
  在想要微笑的時候保持滿不在乎的樣子實在很艱難,所以林楊拽拽媽媽的袖子,說,“媽媽,我餓了,中午我們和周周一起吃飯吧。”
  林楊媽媽在一旁觀察著自家兒子豐富細微的麵部表情變化,終於忍不住噗嗤笑起來,“周周,你爸爸媽媽沒來看你的比賽,那你中午怎麽辦,自己回家嗎?這附近這麽多車,多危險啊。跟我們一起去吃飯然後讓林楊爸爸開車送你回家吧,反正咱們順路對吧,”說著低頭看了一眼她家那個扯謊說要自主自立獨自回家的小祖宗,“怎麽樣,周周?”
  餘周周還沒來得及回答,那邊老師就大聲喊,“師大附小的餘周周?餘周周?過來排隊!”
  “先過去吧,一會兒再說。”林楊媽媽拉拉她的小辮子,幫她順了順額前的劉海。
  “林楊,你先幫我拿著氣球——一會兒要還給我哦!”
  “知道了,真囉嗦。”林楊一臉不耐煩嘟囔著接過氣球,卻在餘周周轉身離開的那一刹那低頭綻放出一臉傻兮兮的笑。
  林楊和爸爸媽媽一起擠到舞台附近,在音樂聲中,從優秀獎的選手開始依次上台,從評委和頒獎嘉賓手裏接過證書和獎品,然後台下一片閃光燈,許多家長都對著自己家的小孩子喊,“把證書舉起來,對,往左邊一點,看這裏,笑!”
  林楊忽然很擔心,一會兒餘周周怎麽辦?
  沒有人會朝她喊“看這裏,笑!”
  他神情有些黯然,卻突然感覺到爸爸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林楊側過臉仰起頭,才發現,爸爸從包裏掏出了一隻傻瓜相機。
  “爸爸,你帶了相機?”他興奮地大叫。
  “對啊,這種場合怎麽能不照相留念呢?傻兒子,光叫著要來看比賽,都不知道做點準備,唉。”
  林楊父母相視一笑,然而林楊的媽媽笑著笑著,眉間就浮上了一絲疑惑和隱憂。她抬頭去看台上,無論最終結果如何,今天所有的孩子都抱著證書笑得燦爛看著某個方向等待自己的爸爸媽媽按下快門,但是那個餘周周,會不會孤零零地抱著獎狀和獎杯,像她講故事的時候一樣,目光飄渺地盯著遠離人群的某一點?
  一個見到她之後,會就自己幫忙寫稿而禮貌答謝的,才7歲的小孩子。在外人麵前,林楊自然也是很大方有禮貌的孩子,但是這種事情,肯定也需要自己在背後提點一句,才會想起來致謝,而餘周周,在第一眼看見自己的時候,毫不驚詫,落落大方。
  怎麽看都不可能是自己猜測的那種不正經的人家的孩子。
  但是,也太正經了吧?
  林楊媽媽長歎一口氣,她剛剛結束了胡思亂想,就聽到主持人說,“讓我們再次用掌聲,祝賀獲得一等獎的選手!”
  嘩啦嘩啦的掌聲響起來,主持人再次笑容滿麵地引導著最後的兩名特等獎得獎者走到舞台上。餘周周安然站在那裏,臉上帶著微笑,一種小孩子臉上不應該出現的矜持笑容,並不是很燦爛,至少遠不如剛才在後台抱著氣球那麽燦爛。
  從餘周周接過一位老爺爺手裏的大獎杯的那一刻開始,林楊的爸爸就一直在按動著快門。圍觀的其他家長也對她頗有好感,所以一時閃光燈大作,絲毫不比剛才遜色。林楊媽媽低頭看到自己兒子笑得比得獎的餘周周還燦爛,一排小白牙在閃光燈下盈盈發光。
  林楊卻在回頭的時候不經意看到了剛才在後台和餘周周說話的少年,他也拿著相機,按動著快門,被相機遮住了大半側臉,但是能看到嘴角微微上翹的弧線。
  林楊剛才被餘周周笑容澆滅的小火苗再次燎原,他突然大叫起來,“爸,快,使勁兒照!”
  林楊爸爸哭笑不得,“傻兒子,按快門還能使多大勁兒?”
  總之……總之……林楊在心裏總之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隻能再次扭頭去看那個比自己高出許多的少年——他居然還背著小提琴——我林楊還會彈鋼琴呢!
  小豆丁林楊從來沒有仔細思考過自己心裏亂七八糟的怒火究竟來自哪裏,竟然讓他變得像一隻炸了毛的折耳貓。也許隻是小孩子的獨占欲,也許是少年身上的氣質讓他有隱隱的自卑……
  也許是因為餘周周叫他陳桉。不是陳桉哥哥,是陳桉。
  再多的也許,都沒有意義,最終隻爆發成了一句“餘周周,看這裏,把證書舉起來,笑!”
  周圍有許多家長善意地笑了起來,林楊父母被兒子煞到了,愣了兩秒鍾就哭笑不得地捂住了自己兒子的嘴巴,台上的餘周周終於不再掛著一臉做夢般的淺笑,她清晰地看過來,投給了林楊一個“我鄙視你”的眼神。
  然後,真的舉起了證書,看著林楊爸爸的鏡頭,笑眼眯眯,嘴角上揚,燦爛得仿佛兩彎新月照耀著三千桃花,灼灼其華。
  ……
  餘周周婉拒了和林楊媽媽提出的一起吃飯的邀請,她把大獎杯和證書還有那一大盒康華藥業提供的補鈣營養口服液一起裝進工作人員給她的大口袋裏麵,用右手拎著,左手牽著那隻鮮紅的氣球,然後跟著等在少年宮正門口的大舅一起走了。
  轉身揮別林楊一家,餘周周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一步步慢慢地走,好像每走一步,腳下就能開出一朵花。
  回家後,她把紅氣球小心地掛在窗子的插銷上,小心地撫摸了兩下,氫氣球一跳一跳,連著那根細線,仿佛一隻尾巴長長的小老鼠。餘周周坐在床上,安靜地回味著剛才領獎時候的閃光燈,人們的掌聲,還有給自己頒獎的那位穀爺爺終於綻開了一臉溫和的笑容,把獎狀和獎杯遞到她手上,輕輕拍著她的頭說,“加油,胡編亂造的小姑娘。”
  她一遍遍在腦海中回放著這一幕,心底酸甜。
  ……
  周一早上去學校的時候,同學們對待她的態度並沒有什麽明顯的變化,隻是餘周周自己知道,她已經不再是一滴麵目模糊的水。
  升旗儀式結束前,值周生總結了上一周的紀律衛生評比情況,然後,主任宣布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一年級學生的校服已經運到了,各班中午派人去二樓後勤領取。
  第二件是,祝賀餘周周小朋友獲得全省故事大王稱號。
  周圍霎時投射過來的目光讓餘周周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比較好。
  手足無措,甜蜜的手足無措。
  她看到林楊燦爛的笑容,然後抬頭回了他一個笑容。
  然後聽見站在自己身後的徐豔豔聲音不大不小地說,“我看見了。”
  餘周周一愣,不覺忘記了規定,回過頭去問,“什麽?”
  徐豔豔麵無表情,“你媽媽,給老師送禮。我看見了。所以於老師才讓你帶領大家讀課文的。”
  “你胡說。”
  “切,回家問你媽去。”
  餘周周轉過頭,這段淹沒在掌聲中的對話讓她懵住了。
  送禮——被表揚——讀課文——得到講故事的機會……
  她以為一切都是她自己努力得來的。她以為是上帝吹了一口氣送她站上最高的舞台。
  其實,送她上青雲的,根本不是自然風。
  餘周周茫然地看著林楊的笑臉,腦海一片空白。

  子非魚

   ˇ子非魚ˇ
  餘周周,你媽媽給老師送禮了。
  這句話就像一根針,把身邊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粉紅泡泡一個一個戳破。
  其實,她也曾經聽到過同學們的議論,關於背景,關於送禮。
  小孩子們一邊神神秘秘地表示著自己的鄙視和不屑,卻又會在回到家之後央求自己的爸爸媽媽也去付出點努力,像別的家長一樣常常去跟老師“溝通溝通”“搞好關係”——於是每天來學校跟老師交流子女教育問題和在校表現的家長越來越多。餘周周對這一現象隻有一點朦朦朧朧的印象,她知道這種潛在的關係存在,然而從來沒有想過去央求她媽媽為此做點什麽。
  甚至在不久前當餘周周還是沉在水底獨自擺尾的小魚的時候,她也曾經本能似的培養出了阿Q精神勝利法,每每遇到老師無視她在做眼保健操或者大掃除中付出的努力,她就會對自己說,老師表揚那些看起來並沒有什麽出色表現的同學,都是因為,他們給老師送禮了。
  也許隻是因為,這樣想會讓她心裏不再那麽難過。
  她雖然不曾像徐豔豔一樣一臉厭惡地跑到別人麵前說,老師表揚你都是因為家長走後門——然而,她沉默,她狀似清高孤獨地遊離在人群外,並不代表她從來不曾這樣腹誹過。
  隻是這一刻,一切都調轉了過來。
  餘周周在大腦空白的時候,是有些恨徐豔豔的。
  不論對方說的是真是假。即使徐豔豔說的都是真的,她也還是怨恨。
  就因為,她在餘周周好不容易得來的甜蜜的美登高冰淇淋上,狠狠地淋了一大潑醬油。隻留下餘周周一個人看著冰淇淋的盒子,動彈不得,取舍難當。
  走了味的甜。
  餘周周在周日那天帶領著兔子公爵他們狂歡之後,還曾經暢想著老師會怎樣表揚她,同學們會怎樣祝賀她,甚至一路聯想到了自己走在學校裏麵的時候再也不會覺得像個怯生生的客人,現在她是主人,她可以和小燕子她們一樣充滿主人翁意識地在教室和老師的辦公室之間穿梭往來,說不定,老師還有可能讓她當班幹……
  她趴在小床上,腦海中翻滾著各種各樣俗之又俗卻溫暖實在的各種美夢。
  現在,隻剩下一股刺鼻的怪味道而已。
  第一節語文課上,於老師用了整整十五分鍾來表揚餘周周,大家欽羨的目光像是海浪,幾乎將她淹沒。她夢寐以求的時刻終於來臨了,卻恍然不知其味。
  餘周周做了學習委員。由於小燕子升任中隊長,徐豔豔升任班長,原來的學習委員升任副班長,留下的空缺剛好由餘周周補了上來。
  一個拚音從來沒有考過100分的學習委員,不過,誰在乎呢?
  她從於老師手中接過嶄新的白底紅標的兩道杠,罪惡感滔天,羞恥心泛濫,麵對大家的羨慕眼神和於老師慈愛欣賞的目光,她隻覺得臉上像火燒一樣窘迫。
  徐豔豔並沒有將此事四處散播。歸根結底,她知道於老師聽到了一定會生氣。小孩子的邏輯總是多重標準,真正應該譴責的受賄者,卻在他們心裏純白無瑕,所以於老師沒有錯——為什麽沒有錯?——總之沒有錯。
  老師怎麽會錯呢?
  公平需要一百個人的努力,而破壞它,隻要一個就夠了。餘周周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很多人都做著自己曾經聲稱鄙視不屑的事情,並對得到的利益心安理得。
  然而他們都不是餘周周。
  他們不會在李曉智真心笑著說“餘周周你真厲害”的時候心虛地低下頭。
  放學路上的林楊一個勁兒地問著餘周周今天都做了什麽。林楊喜歡她在舞台燈光下笑得自信飛揚的樣子,那樣的餘周周,實在是……很美。
  對於她的得獎,他比她還高興。當升旗儀式上麵所有人都看向這個小姑娘的時候,林楊很驕傲,因為當初誰都沒有注意到她的時候,隻有他和她在一起。
  那種感覺實在太美好。
  所以他一個勁兒地問著餘周周今天過得開不開心。雖然他知道她肯定不會像淩翔茜或者餘婷婷那樣高興地在自己麵前炫耀,可是講起發生的好事情,餘周周的眼睛裏麵還是會有神彩的,就像舞台上一樣,帶著自信的神彩。
  他想看到那種光芒。
  但是意外的是,一絲都沒有。
  林楊終於停下自顧自的詢問,看向她,“周周,你怎麽了?”
  餘周周走路的時候隻盯著自己的腳,雙手抓著書包肩帶,額前的碎發隨著步伐一晃一晃掃過清秀的眉眼。
  “你倒是說話啊!”
  “林楊……”餘周周仰起頭,嘴唇動了動,然後又低下頭去。
  “是不是誰欺負你了?肯定是有人妒忌,對吧?!”林楊的聲音拔高,餘周周慌忙拉住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亂說。
  “沒有的,大家都很為我高興。”
  “那你怎麽了?”
  迄今為止,餘周周似乎從來不曾對林楊說起過她心裏的困惑和難過,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覺得林楊肯定聽不懂,而且說不定他還會為了安慰她而不懂裝懂——那就太可怕了。
  “沒怎麽。”
  林楊差一點學著電視裏麵的大俠仰天長嘯——雖然他想喊的內容和大俠不大一樣。
  女人啊女人!
  7歲的林楊心裏第一次冒出了這樣一種咬牙切齒的想法。
  “你不說,我就一直問,我煩死你!”林楊朝餘周周齜牙咧嘴。
  餘周周愕然,可是林楊好像篤定一般,執拗地望著她,無論她拋給他多麽鄙視的眼神,他就是一遍遍地問,“你為什麽不開心?”
  終於餘周周敗下陣來,她苦著臉說,“林楊,我求你了,我說,我都說。”
  林楊要是早生五十年,抗日戰爭就不會打得那麽辛苦。
  “有人對我說,我能拿到比賽的機會,是因為走了後門。”
  餘周周的意思是,如果沒有送禮,就不會有領讀課文的差事和一係列表揚鼓勵,老師也不會在那個時候想起她並推薦她參加比賽,她也不會有現在的輝煌——這一複雜的推理過程都被她省略了,直接導出了一個簡單的結果。然而餘周周光顧著低頭窘迫,並沒有意識到這樣一句話對於林楊的含義是什麽,也沒有看到林楊瞬間變色的臉。
  “……胡扯!”林楊毫無底氣地喊了一句,然後用愧疚心虛的表情偷看餘周周——原來是自己的退讓才讓她被人嚼舌頭的,果然是他的錯。
  餘周周歎了一口氣,“我不知道,萬一是真的呢。”
  “周周,”林楊急急地說,“你能得第一,是因為你故事講得好,這個機會就算是給了我,我也肯定拿不到獎,所以他們都是妒忌,你千萬別……”
  果然,他聽不懂。餘周周搖搖頭,“我是說,如果是真的,怎麽辦?”
  林楊愣住了。
  他不明白為什麽餘周周會在這件事情上這麽在意這麽想不開。林楊已經習慣了很多機會和好處從天而降,從來不去問為什麽。爸爸媽媽的身份讓他對於走關係和送禮司空見慣,音樂會的門票,最新款的變形金剛模型……甚至連小張老師為什麽對他和淩翔茜蔣川三個人格外關照,林楊也能猜到自己爸爸媽媽在其中的作用。這有什麽不對嗎?
  但是現在,她說,這樣不對。
  林楊第一次認真地思考著一個問題,卻想不清。
  良久,他才鼓起勇氣,慢慢地說,“周周,即使那樣,也不是你的錯。”
  “哦?”
  “如果你浪費了這個機會,沒有全,全……”他也嚐試了一個不大熟悉的成語,“沒有全力以赴的話,那才是你的錯。這個機會怎麽來的,不重要。我是說,如果你不知情,那就別在事後責怪自己。”
  林楊眼神堅定地看著她。
  餘周周的神情不再那麽憂傷,雖然還是有些迷惑,不過顯然他的話起了一定作用。
  “但是,我得到這個機會的時候,可能原本應該得到這個機會的人,卻失去了它。”
  如果她媽媽沒有送禮,那麽這個機會本該是誰的呢?餘周周雖然沒有想得很明白,但是潛意識覺得,她冥冥中無意奪走了別人的東西,而那個人卻不知道。
  林楊卻輕鬆起來,他笑了,“啊,這個你不用擔心,我不在乎。”
  “什麽你不在乎?”
  林楊大窘,趕緊結結巴巴地說,“我是說,這個機會就算給別人,他也肯定沒你做得好。”
  “你怎麽知道?你又不是那個別人。”
  “你又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不是那個別人?”
  他們無意間重複了幾千年前莊子和惠子的對話。餘周周沒想到林楊突然伶牙俐齒起來,她被噎住了,想了半天不知道怎麽反駁。
  最後隻能慢慢地說,“當初我是班裏的差生的時候,他們也不知道有一天我會得獎。所以,林楊,你也不會知道那些差生裏麵,是不是會有第二個餘周周。”
  林楊皺著眉頭打斷她,“別人搶你的機會,你再搶回來就對了。至於第二個餘周周,這種不一定的事情,你還操什麽心?”
  餘周周鬱悶地看著林楊——今天這個家夥格外神勇,幾次把她噎得啞口無言。
  林楊卻仍然沒有住口的意思,“而且,餘周周的話,一個就夠了。”
  成功化解了危機的林楊高興得不得了,“所以你現在是不是開心點了?”
  餘周周看著他像討賞的小癩皮狗一樣的笑容,無奈地苦笑著點頭,“開心多了。”
  林楊大笑起來,他剛朝餘周周的方向貼近一點,餘周周就猛地往旁邊一閃。
  “你躲什麽?”
  “我,我以為……”餘周周有點結巴,“我以為你又要,又要親我。”
  林楊瞬間窘得滿臉通紅。
  “誰要親你?!!!”
  滿大街都回蕩著林楊的喊聲。
  餘周周終於笑了出來,今天第一次,徹徹底底毫無負擔地笑了起來。
  林楊看著一臉明媚的餘周周,滿心的成就感讓他膨脹得想飛。
  “周周,我們會是永遠的朋友吧?”
  “當然,”餘周周斟酌了一下,終於像對奔奔一樣認真地承諾,“我們永遠不分開。”
  林楊的笑容就像傍晚升起的朝陽。
  然而他們誰也沒想到,“永遠不分開”的兩個人下一次並肩回家,已經是五年後的事情了。
  “永遠”就像一個咒語,“永遠在一起”“永遠愛你”“永遠是好朋友”“永遠相信你”……
  這樣的咒語,專門用來召喚“分離”“變心”“背叛”“懷疑”。
  所以,永遠不要說永遠。

  照妖鏡

   ˇ照妖鏡ˇ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林楊格外地興奮,不住嘴地講著學校發生的事情,當然,關鍵詞一直都是,餘周周。
  “爸爸,照片洗出來沒有啊?”
  “哪能那麽快啊,”林楊爸爸給他夾了一塊秋刀魚,“估計周五差不多吧,你小劉叔叔最近忙著呢。我突然想起來,當時讓周周抱著獎杯和你一起照一張照片留念就好了。”
  林楊把米飯咽下去,眨眨眼睛。好像是有點遺憾。
  他很快就拜托了懊惱,“沒關係啊,有的是機會。以後再照。”
  林楊爸爸笑了,用左手摸摸兒子的頭發,抬頭卻發現妻子一直低頭盛湯,一言不發。
  等到林楊跑進客廳去看《三眼神童》的時候,林楊爸爸才捧著一杯茉莉花茶踱進廚房,看著正在刷碗的妻子問,“愛蘭,怎麽了?”
  林楊媽媽神色複雜地放下手中的百潔布,把最後一隻盤子插進碗櫃,歎口氣,“我正打算一會兒林楊睡了再跟你說呢。”
  “他在學校淘氣了?”
  林楊媽媽搖搖頭,直截了當地插入主題,“你猜那個餘周周是誰?”
  “誰?你到底還是跑到學校從老師那裏打聽了?說不定老師還會以為你家兒子現在就早戀呢。”林楊爸爸輕輕地笑。
  “要是從小張老師那兒知道的還好了呢。你猜今天誰去我們處了?”
  “你們女人就這麽喜歡把事情一半一半地說?”
  “我那是怕我一氣兒都說了你接受不了!”林楊媽媽陰沉著的臉終於有了一絲笑意,她白了丈夫一眼,長歎一口氣,“今天周書記的那位兒媳來了。她來省委辦事,不知道那根筋搭錯了就溜達到我這兒來了。”
  林楊爸爸安撫地拍拍妻子的肩,忍著笑,“那真是辛苦你了,她又說什麽了?”
  “她家兒子明年不就入學了嗎?估計也是閑的沒事兒,聽說林楊蔣川還有倩倩都在師大附小,就來打聽學校的情況。本來也沒話可說,東拉西扯半天她也不走。”
  “別有所圖吧?”
  “可不是嗎。她說著說著我就明白怎麽回事兒了,你猜她問我說什麽?她問我咱兒子班裏有沒有一個叫餘周周的。”
  林楊媽媽滿意地看到丈夫的臉上終於有了興致和疑問,“為什麽問這個?”
  “你忘了周局當年結婚前的荒唐事兒了?當年那個姑娘把孩子生下來了。我以前聽說的才玄乎呢,說這孩子出生的那天正好是周局結婚辦喜酒的那天。當然這肯定都是胡扯,後來周書記上台,這些私底下的傳言就都壓下來了。”
  林楊爸爸許久沒說話,皺著眉頭盯著洗碗機看了許久才開口,語氣中有一絲火氣,“既然當年都壓下來了她還跟你提?嫌事兒不夠大是吧,她吃錯藥了吧?”
  “誰知道,周少奶奶一直精神不大正常,”林楊媽媽解下圍裙,“我甚至都懷疑,這個餘周周能上師大附小,說不定也是周局在背後運作的,讓他老婆知道了,兩個人大吵一架之後就她跑我這兒來打聽情報了。總之我假裝我不認識。”
  林楊媽媽說到這裏,朝客廳看了一眼,放低聲音,“總之,告訴林楊以後跟餘周周少來往——我倒不是真的在乎她是不是單親……我就是不想跟他們兩家扯上關係,讓那個少奶奶知道了還不一定怎麽想呢,說不定以為咱們是故意給她上眼藥呢。”
  林楊爸爸揚起眉毛,好像想說什麽,停頓了一會兒,卻隻是說,“你兒子肯定不會聽話的。”
  “不聽話就管,怎麽能慣著他胡來?不告訴他也行,反正本來也不該他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從明天開始咱們接他回家,平時就叮囑小張老師多看著他點,不讓他下課亂跑,反正跟那小姑娘也不是一個班級的,要斷還不容易?”
  妻子說得頭頭是道,他於是隻能苦笑著說,“就這麽辦吧。”
  林楊媽媽語氣終於還是軟下來,“說真的,多好的小孩兒,怎麽會是這麽一個背景?我倒是挺喜歡這小丫頭的,結果現在可好,想可憐她一下都不敢了。”
  林楊爸爸低頭無聲地笑,同情心這種東西,就是在能夠保全自身的情況下才會有的消遣。
  隻是可惜了,多好的兩個孩子。他把感慨就著茶水咽進肚子裏。
  “他們還這麽小,少了個小夥伴就像得了場感冒,即使不吃藥不打針,一個星期也就痊愈了,”他安慰著有些自責的妻子,“沒什麽大不了的。”
  客廳裏又爆發出林楊的大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三眼神童寫樂小朋友又開始調戲他的小姐姐了。
  ------------------------------------------------------------------------------
  餘周周回到家裏麵,放下書包跑去跟外婆打招呼,卻跟餘婷婷在客廳麵對麵撞上了。
  她下意識地側過身,讓戴著兩道杠的左胳膊背對餘婷婷——她不知道為什麽擔心自己刺激到這個小表姐,盡管平時對方平時沒少用小紅花和兩道杠刺激她。
  外婆的房間是關著門的,她敲了敲,推開,發現媽媽竟然已經下班了,她正和外婆說著什麽。
  “周周回來了?”外婆把目光從媽媽臉上轉移到門口,笑著問。
  “恩。”
  “外婆把掛水結束咱們就吃飯,我跟外婆有點話要說,周周先去做作業吧。”媽媽站起來檢查了一下鐵架上的鹽水瓶。外婆最近身體又有些虛弱,剛剛結束不久的輸液又開始了新的療程。
  “好,”餘周周剛剛轉身想要離開,突然又轉回頭,指著自己左臂上嶄新的兩道杠,“媽媽,謝謝你。”
  媽媽和外婆的神情很複雜,既有對她莫名道謝的驚詫,也有看到周周的兩道杠之後的喜悅。媽媽終於眨眨眼睛,“你知道了?你們老師跟你說什麽了?”
  餘周周搖頭,“什麽都沒說。謝謝媽媽。”
  媽媽淺笑,“媽媽為了你做任何事情都是應該的,謝什麽,像個小大人似的。”
  她還是搖頭,“一定要謝謝媽媽的,”重點在後半句,“但是,以後不用這樣了。”
  媽媽的笑容停滯了一下,然後了然。
  “周周,你不懂。”
  你不懂,求來的寵愛和關注永遠不是一錘子買賣,它就像張大嘴巴的怪獸,它永遠不滿足,它永遠那麽饑餓。
  餘周周的媽媽並沒打算教給她這些烏七八糟的理論,她隻是下決心,以後再給那位於老師捎帶進口化妝品的時候,一定要囑咐她別讓孩子知道這件事。
  最美好的幸福就是一無所知。她之前沒有能力讓她獲得這種單純的快樂生活,但是現在,她絕不放棄努力。
  餘周周執拗地看著她,於是她隻能點頭,“好,媽媽以後不這樣做了。周周憑自己的努力已經能做的很好了,對吧?”
  小丫頭終於咧嘴笑了,朝媽媽眨眨眼睛,關上門跑遠了。
  餘周周的媽媽斂起臉上的笑容,轉頭看向自己的母親。
  外婆緩緩地歎氣,“你真的決定了?還是先讓我見見他吧。”
  -----------------------------------------------------------------------------
  那天晚飯時候,餘周周從餘喬手裏搶到了一盤任天堂的紅白機遊戲卡帶,64合一,大部分都是她沒有玩過的。
  上次好像林楊也說過家裏麵隻有兩盤卡帶,翻來覆去那幾個遊戲玩著很不爽。
  那就借給他吧,餘周周想著,抱緊了卡帶死活不撒手。
  “你不能白搶吧?要不你拿那個獎杯跟我換吧。”
  餘周周愣了一下,從書櫃上抽出一本已經被她翻爛了的格林童話,“拿這個換行不行?”
  “你耍我啊?你這個墮落的家夥!”餘喬假裝生氣地跳起來,顫抖著指向餘周周,“太墮落了,太墮落了,你居然戴了兩道杠,還得了獎——這也就算了,我就當瞎了眼培養了一個錯誤的接班人,現在你居然騎到我頭上來了!餘周周,我今天不清理門戶是不行了!”
  話還沒說完,後腦勺就挨了大舅一記重拳。
  “周周那盤帶你先玩吧,你餘喬哥哥一天到晚不好好學習,你就是還給他,我也得沒收。”
  餘周周笑得陰森森,“所以喬哥哥你得謝謝我,我幫你保管。”
  14歲的餘喬在這樣一個秋天的晚上,深刻領會了白眼狼的含義。
  周二晚上放學,餘周周左手拎著飯兜,右手捏著那張卡帶站在校門口等林楊。然而她等到的是那個常常和林楊一起玩的矮小的男孩,她記得他叫蔣川。
  蔣川是一個看起來永遠擦不幹淨鼻涕的男孩,每說幾句話,就會吸吸鼻子。
  “林楊怎麽了?今天他沒上學嗎?”
  “他被他爸媽接走了啊。”
  那位什麽不告訴我一聲?餘周周沒有問,她放學前一直滿心歡喜地等待著把這盤帶子給林楊的那一刻,想象著他會不會很開心地跳起來,還是像以前一樣別別扭扭地,明明想要,卻偏裝出“沒什麽大不了”的樣子……
  也許太期待,所以有些失落。不過也許是有急事呢?餘周周這樣想著,朝蔣川笑笑,“謝謝你來告訴我,那就再見吧。”
  “我爸媽也說讓我離你遠點。”
  餘周周站住,轉過身,“你說什麽?我本來就不認識你啊。”
  雖然她不知道蔣川為什麽說這樣一句話,但是不管原因是什麽,這句話已經讓她有點炸鍋了。
  “反正我爸媽說讓我離你遠點。”蔣川比餘周周她們小一歲,在這樣的兒童期,一歲的差距也非常明顯,所以蔣川看起來總是鈍鈍的,好像格外笨。
  所以也格外坦誠。
  “你怎麽在這兒啊,我不是讓你站到第三根柱子那兒等我嗎,別老是亂跑好不好?你可嚇死我了!”蔣川媽媽跑過來,一臉的焦急。
  餘周周幾乎是撒腿就跑,仿佛蔣川媽媽是舉著照妖鏡來追殺她的一樣——大腦空白地下意識跑了很遠,才停下來。
  我為什麽要跑?我又不是妖怪!
  餘周周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隻能聽見胸膛裏麵怦怦的心跳聲。
  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了吧?
  其實……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妖怪的。
  從小就知道。
  手裏的紅白機卡帶上麵有張貼紙,冒險島的小主角隻穿著小短褲,朝她無辜地笑。

  你的格林,我的童話

   ˇ你的格林,我的童話ˇ
  我爸爸媽媽不讓我跟你玩了。
  我爸爸媽媽告訴我離你遠點。
  在餘周周遇見奔奔之前,在她家還沒有動遷之前,在她記憶還很模糊的幼年,這兩句話並不是很陌生。孩子是大人的折射,他們學著大人的樣子,用遠離瘟疫的方式來突顯自己的潔白,過後還要撫胸長歎,一副劫後餘生的後怕和慶幸。
  這兩句話和動遷時候站在一旁圍觀拚命撲滅火苗搶救木料的媽媽的那群鄰居的笑容一起印刻在餘周周的腦海中。彼時她隻有恐懼的感覺,出於本能,但是因為懵懂而並不怎麽疼痛。然而隨著成長,她越來越懂事,每每翻找過往的回憶,這些慢性毒藥一般的傷害就愈發顯示出它的厲害。
  懂事。懂得當初上帝用懵懂來幫你屏蔽了的,傷心事。
  如果說以前的疼痛是因為有人拿刀劃傷了她,那麽現在的疼痛則是因為,她知道了那些人為什麽傷她。
  為了一些與她無關,卻一生也不可能擺脫的荒謬理由。
  餘周周獨自蹲在馬路邊,哭不出來。她很用力很用力地擠了半天,眼淚也拋棄了她。
  她並沒有感覺到很憤怒,也沒有感覺到很委屈,她隻是視野一片空白地蹲在那裏,什麽都沒想。以前,奔奔家的鄰居是個因為工傷而失去右手食指拇指的殘疾叔叔,叔叔人很善良,小朋友們有時候會去他家後院撿小木板和刨花玩。餘周周曾經問過他,斷手的時候疼不疼。叔叔說,機器唰地一下切過來,他還沒反應過來呢,手指就掉下來了。斷茬是白的,甚至都沒流血。
  他騙人。丹丹小聲說,為了顯示他不怕疼,逞能胡說的。
  叔叔聽見了,隻是笑,然後告訴她,隻是太突然了,連神經都沒反應過來。等它反應過來了,那才疼呢,流了好多血,疼得我差點昏過去。
  餘周周從空白中驚醒,她下意識抬頭去看夕陽,發現太陽早就不知道什麽時候隱匿了蹤跡,天空像是被藍黑鋼筆水浸透了一樣,隻有邊緣處還隱約泛著粉紅。
  回家吧,天都黑了。
  她麵無表情地站起身,拎起腳邊的小飯兜,把卡帶裝進去,然後鎮定自若地走回了家。晚飯的時候繼續和餘喬哥哥搶青椒炒肉裏麵的肉絲,然後把新生字抄了10遍——於老師今天剛剛表揚過她和另外三個小同學,說她們的字寫得工整。和餘喬一起看完了動畫片,她回到了自己和媽媽的小屋。餘喬緊隨其後,再次索要那盤紅白機卡帶,餘周周也再次從書櫃上抽出一本格林童話跟他對峙。
  “你能不能換一本?幼稚不幼稚?”餘喬痛心疾首地扯過格林童話,“我一風華正茂玉樹臨風前途無量初具規模的美男,就非得看格林童話?”
  餘喬一大串修飾定語餘周周統統聽不懂,她執著地說,“這書多好啊。”
  “哪兒好?‘從此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騙鬼啊?格林童話充分證明了,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愛情是童話的末路……”
  餘周周聽得滿頭霧水,她一臉懵懂地看著餘喬……被大舅拎著耳朵拖出了客廳。
  真的,有那麽無聊嗎?
  比如出身貧寒的小姑娘,有一副出色的嗓子,她站在路邊一邊賣花一邊唱歌,吸引了過路的王子,王子不顧眾人的反對迎娶了小姑娘,他們從此一起過著幸福的生活……
  餘周周抱緊了書,閉緊了眼睛,用最大的努力去暢想自己是那個貧寒的小姑娘。
  她旋轉,跳躍,提起空氣做的裙擺笑容滿麵地白送了窮苦小孩一支玫瑰花讓他回家送給病弱的母親——多麽善良的小姑娘啊——餘周周矜持地微笑著,麵對著眾人的讚揚和欣賞,然後不經意地抬眼,看到一騎白馬停在眼前……
  然後她突然感覺燈光很刺眼。
  好像還是第一次,她的幻想被這種莫名其妙的原因打斷。
  餘周周慌了,她從頭開始,再次旋轉,想象著自己裙擺搖曳——搖曳不起來,那就拽過毛巾被在腰間圍上,然後繼續轉圈。很好,這一次腳踝感覺到裙擺的搖曳,她重新培養起了賣花姑娘的感覺,然後她唱歌,跳舞,拇指食指輕輕拈著一根鉛筆,然後尖叫一聲——該死,被玫瑰花的刺給刺到了呢,正要低頭吮幹血珠,突然看到一騎白馬停在身邊。
  餘周周抬起頭……
  燈光好像更刺眼了。
  餘周周臉色蒼白,她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了。
  蔣川媽媽的照妖鏡,好像攝走了她的魔法。
  餘周周那根反應遲鈍的神經,此刻終於覺醒,尖銳的疼和汨汨的血讓她知道,原來,是真的傷到了。
  她把格林童話插回書架上。
  -----------------------------------------------------------------------------
  周四的下午,一班與七班同堂體活課。
  操場上沒有林楊。
  餘周周和四五個小朋友一起玩兩麵城,她今天奔跑得格外歡——其實人的身體和心靈結合得比想象中緊密,所有心裏鬱結的情緒,都可以通過流汗的方式排解出去。年幼的餘周周並不懂得很多道理和技巧,但是她有自衛的本能。
  快到下課的時候,餘周周終於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餘周周!”
  那一刻餘周周是很開心的。她知道自己終歸還是很期待的,雖然假裝著和平時沒什麽兩樣。她不知道為什麽對自己也要假裝天下太平。
  高興就是高興,不高興就是不高興,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餘周周不知道,她失去的,是小孩子最美好的特權。
  “周周,我……”林楊把手撐在膝蓋上喘粗氣,“我們老師讓我去跑腿兒,體活課都不讓我上,我好不容易才,才……”
  “哦。”她點點頭。
  林楊終於把氣兒喘勻了,才發現眼前的餘周周有點不對勁。
  哪裏不對勁?
  她好像……比平常要平靜。
  這也算不對勁嗎?
  林楊顧不得,他有急事跟她商量,“我爸媽跟我說最近這附近有高年級劫道,很不安全,不讓我自己回家,他們每天開車來接我。我求了他們半天,結果昨天我媽都發火了,硬是把我拽走了。你自己一個人走多不安全,我跟我爸媽說,反正咱麽兩家離得近,你以後也跟我一起坐車回家吧,好不好?”
  原來是這樣。餘周周有一刹那的欣喜和如釋重負,然後下一秒,她過分聰明的小腦瓜告訴她,事情不對。
  就像昨天,蔣川說,我爸媽“也”讓我離你遠點。
  餘周周歪頭問,“那你爸媽怎麽說?”
  “我爸媽?”
  “你說要我坐你家的車,你爸媽怎麽說?”
  林楊動了動嘴唇,然後沉默了。
  林楊記得昨天媽媽被他煩得不行,最後突然朝他吼,“你怎麽那麽多事兒?!消停點行不行?”
  而爸爸,語氣仍然溫和,但是說的卻是,“楊楊,這兩天倩倩和蔣川想到家裏跟你一起上鋼琴課,以後爸爸可能要一起接你們三個小朋友,車裏恐怕坐不下。而且,我們不認識餘周周的家長,這樣貿然接送人家的孩子,恐怕她爸爸媽媽會有意見的。”
  好像有道理,但又很別扭。
  林楊覺得自己的爸爸媽媽不喜歡餘周周,突然之間。可是,他怎麽可以告訴餘周周呢?何況,自己的爸爸媽媽是那麽好的人,他們怎麽會做錯事呢?所以……所以……林楊覺得自己的世界一片混亂,他隻能跑過來告訴餘周周,即使現在事情亂了套,至少……
  至少他心裏沒有亂套。
  林楊的沉默在餘周周心裏是不同的意味。
  果然,是讓你離我遠點,是嗎?
  “我媽媽會來接我的,”她說,“林楊,謝謝你的好心。”
  謝謝你,餘周周想。你還能來找我,已經很好了。
  已經夠了。
  “周周……你撒謊。”
  “我沒有。”
  “你撒謊。”
  餘周周安靜地看著林楊,她的麵無表情讓林楊開始覺得害怕。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餘周周。
  “所有人都撒謊,林楊。”
  林楊隻覺得心裏莫名地酸澀,他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大的危機。
  “對了,你等我一下。”
  餘周周匆匆跑回班,從書包裏掏出64合一的卡帶。
  “給你的。”
  餘喬知道會哭的吧……餘周周搖搖頭,把哥哥的形象從腦海中抹去。
  “……我不能要……謝謝你,我玩一陣子就還給你吧,要不我們換著玩,一人玩一個禮拜好不好?”林楊果然喜笑顏開——隻是這次的快樂不再那麽純粹,而有了些惶恐和討好的意味。
  “不用了,”餘周周背著手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林洋。
  “林楊,我再也不想跟你玩了。”
  -----------------------------------------------------------------------------
  窗台插銷上的紅氣球,終於慢慢漏氣成一個小小軟軟的橢圓體。餘周周把它摘下來,放進床底的餅幹盒子裏麵。
  她跑到熟睡的外婆的房間查看輸液的鹽水瓶,然後去喊媽媽,該拔針了。
  餘周周站在一旁,看著媽媽把鹽水瓶從鐵架的網兜上取下來,放在桌邊。
  空空的瓶子,裏麵是澄黃色的液體。
  餘周周忽然想起聖水,她用這樣的瓶子裝滿了清澈的自來水,然後翻越魔界山,去拯救秋冬之神和春夏之神。
  她想起林楊問她,後來呢?
  後來?
  後來他們在一起了嗎?
  應該……沒有吧。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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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你好,舊時光(瑪麗蘇病例報告)2 -本白- 給 本白 發送悄悄話 (63963 bytes) () 02/03/2010 postreply 17:56:45

回複:回複:你好,舊時光(瑪麗蘇病例報告)2 -本白- 給 本白 發送悄悄話 (63319 bytes) () 02/03/2010 postreply 18:03:56

回複:回複:回複:你好,舊時光(瑪麗蘇病例報告)4 -本白- 給 本白 發送悄悄話 (46441 bytes) () 02/03/2010 postreply 18:04:45

回複:回複:回複:回複:你好,舊時光(瑪麗蘇病例報告)5 -本白- 給 本白 發送悄悄話 (19656 bytes) () 02/03/2010 postreply 19:02:43

貼不上了,不知道是什麽禁字,大家自己去down吧 -本白- 給 本白 發送悄悄話 (15 bytes) () 02/03/2010 postreply 19:12:50

txtbbs無法搜索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48 bytes) () 02/04/2010 postreply 17:25:41

找到了, 謝謝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4/2010 postreply 17:29:32

貼個全文鏈接吧, 謝謝! -xiaomiaowu- 給 xiaomiaowu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4/2010 postreply 19:02:10

沒有全文連接,隻有下載, see inside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77 bytes) () 02/05/2010 postreply 10:06:50

能不能發給我一份啊?謝謝:) -佳茗- 給 佳茗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5/2010 postreply 19:3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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