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情擴散:無關愛情,隻是發育】
似水流年,匆匆一瞥
ˇ似水流年,匆匆一瞥ˇ
餘周周小心翼翼地護著懷抱裏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公用大提琴,站在擁擠的樂器庫角落看著團員們蜂擁而至你推我搡地搶著將自己的樂器歸位。
她抬頭的時候無意間看到陳桉在樂器庫跟她成對角線的地方站著,左手護著小提琴,用同樣的姿勢貼緊牆角,眉頭微蹙,嘴角帶著苦笑,好像在遠觀蝗蟲災害。
他也看到了餘周周,兩個人無奈地相視一笑。
餘周周有時候不知道究竟是因為她和陳桉很多細節上相似所以才覺得開心,還是她想要感受到那份開心所以不自覺地去模仿他。
終於,人群慢慢散盡,餘周周才抱起大提琴朝著琴架走過去。
“你等一下,我放完琴之後幫你抬上去。”
陳桉說著,把自己的小提琴按照團員編號放進指定的箱子,然後快步走過來幫餘周周把她的琴舉上琴架的第二排。
“當初設計的時候怎麽想的啊,小提琴琴架放那麽低,大提琴琴架又擺那麽高。”
餘周周點點頭,“謝謝你,我得趕緊走了。”
陳桉揚起眉毛,“有急事?亓老師說所有樂器的前三席都要一起到會議室開會呢。”
餘周周為難地抬頭,用有些委屈的神情看他,清澈的目光讓陳桉連忙捂住自己的眼睛,“行了行了,我就知道我拿你沒輒,我幫你請假。”
她這才展顏一笑,“嘿嘿,謝謝。”
“你這麽急著回去,有事情?”陳桉和她一起走出樂器庫,隨手帶上身後的鐵門。
餘周周張了張嘴,然後低下頭去,“沒,就是今天排練結束得太遲了……我,我快要趕不上……《美少女戰士》了……”
陳桉的大笑讓她窘迫得不得了,趕緊小跑幾步到排練場大門口,也不看他,就那樣胡亂地擺擺手說,“再見!”
“再見周周,實在趕不及,就找個地方變身吧!”
餘周周感覺自己像是被澆了一盆水的炭火盆,現在身上滋滋地冒著白氣。她掉頭跑出了門,抬手看看表,已經五點四十五分,她還有25分鍾。
她幾乎是用告禦狀攔轎子的方式截下了正在起車的22路汽車,然後跳了上去,突然覺得,陳桉說的變身,如果可行那就太完美了。
最終還是遲到了3分鍾,衝進家門的時候,看到餘婷婷已經在沙發前坐好,她抱著一盒冰淇淋,聽到開門的聲音轉過頭說,“甭著急,還演著廣告呢,今天的廣告格外長。你真有麵子。”
餘周周和餘婷婷之間冷冰冰的關係,因為一部《美少女戰士》而緩解不少。對於同一部動畫片的熱愛讓她們之間那些不可言說的微妙對抗一點點瓦解,雖然仍然不算是親密姐妹或者好朋友,至少,也能夠相安無事。
雖然夜禮服假麵的歸屬權問題仍然是她們兩個之間的禁忌。
餘婷婷總是一副極為戒備的樣子——原本餘周周還想好心地告訴她,《美少女戰士》中,自己喜歡的根本不是夜禮服假麵,然而看到餘婷婷一副疑神疑鬼欲說還休的狀態,她反而心底有種惡作劇般地開心,於是每當夜禮服假麵一出場,餘婷婷開始臉紅,餘周周就會在旁邊好死不死地來一句,“好帥啊。”
然後就能看到餘婷婷紅著臉,一撇嘴,“哪兒帥?切,那麽自大的男人,還拿走到哪兒都拿著玫瑰花,多惡心。”
餘周周憋著笑,目光重新投向電視,心想,這麽別扭,簡直就像是林楊。
林楊。
餘周周被自己奇怪的思緒給嚇到了,她晃晃腦袋,林楊就像一顆不小心闖入的小石頭,被她甩出了腦海。
1998年10月,剛剛升入小學五年級的餘周周,已經整整四年沒有和林楊說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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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第一節課下課,餘周周和單潔潔被於老師叫到辦公室裏。
兩年前,小學三年級剛開學,由於心肌炎而休學大半年的單潔潔降了一級,從育新小學轉學到師大附小,成了餘周周的同學。
世界上有些人之間存在著天然的好感和吸引,比如餘周周和單潔潔。自從和林楊斷交,餘周周一直對全體同學一視同仁,人緣極好——實際上就是孤獨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單潔潔的出現終結了餘周周的lonely walk,雖然她們兩家住得並不近,但是至少有一小段路可以同行。
同伴,不一定非要一起走到最後。某一段路上對方給自己帶來朗朗笑聲,那就已經足夠。
此時的餘周周已經是大隊部的組織委員,詹燕飛則是大隊部副大隊長,她們兩個早就已經是三道杠的校園骨幹。小學一年級的七班班委會成員已經換了好幾輪,徐豔豔在權力的道路上一退再退——三年級時候的班幹調整,小燕子仍然是班裏的中隊長,餘周周則一躍成為了正班長,單潔潔原本就比這些學生成熟一點,成績又好,於是一匹黑馬殺出成為了副班長。徐豔豔是最失意的——一個蘿卜一個坑,蘿卜多了,坑卻沒有了。
她最後成了三個學習委員中的一個。
在於老師麵前表態會“做好帶頭作用,積極配合班長工作”的徐豔豔突然收斂了銳氣,對餘周周熱情到了有些嚇人的地步了。
李曉智曾經說過,周周,我覺得徐豔豔見了你比見了親媽還高興。
於老師從辦公桌底下拖出一個棕色的紙箱子,用剪刀將上麵的透明膠布劃開,對她們兩個說,“這是省委青少年辦公室搞的活動,廠家讚助的衛生巾,給全校五六年級的女同學集體免費發放,你們兩個想辦法,每人兩包,今天趕緊發出去,別放在我辦公室占地方。不過,記住了,別讓男同學知道,躲避著他們。”
她們兩個點點頭,對視了一眼,單潔潔開口說,“老師,怎麽躲避男同學啊?”
十一二歲的男生,不再像小時候那麽聽話,一個個仿佛要造反一樣,嬉皮笑臉,陰魂不散,就像轟不走的蒼蠅,連狗都嫌。
於老師想了想,“要不,今天下午給堂體活課吧,讓男生都出去,把女生留下。”
餘周周點點頭,她們兩個一起把箱子拖出了教室。
“我說,周周,你來那個了嗎?”
“什麽?”
“哎呀,就是那個啊,那個那個!”
餘周周迷茫地看著單潔潔一個勁兒地指著紙箱子,才反應過來,臉頰微微泛紅,“沒呢。……你呢?”
“哈,半年前。所以每次我到那個時候都特別難為情,你記不記得上個月有段時間每次上廁所我都讓你擋在我前麵當門神?”
“啊,那你是在換……”餘周周突然明白過來,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個年紀,有的女孩子已經來月經了,有的卻沒有。學校女廁為了方便,把每個蹲位前的小門都拆了,常常造成一個人上廁所,後麵一群人排隊,然後蹲著的人和排隊打頭陣的人大眼瞪小眼的尷尬局麵——小時候不覺得如何,長大了一些了,就有很多女生會拉著好朋友站在本應是木門的地方背對著充當隱私屏障。
“一會兒回班,就馬上把男生趕出去吧。”
餘周周點點頭,“好,你守著箱子在水房等我吧,我把人都清了再去叫你。”
她突然有種很興奮的感覺,感覺自己就像是危險當頭卻必須要找個隱蔽的地方變身的月野兔——哦,不,還是水野亞美吧,月野兔有點蠢,餘周周想。
“我和單潔潔跟老師商量過了,下堂課體活。”
下麵一直百無聊賴竊竊私語的同學在餘周周進門的那一刻恢複安靜,然後聽到這個消息,集體兩眼放光。餘周周做了兩年小班長,從來都不是仗著老師的寵愛對同學頤指氣使的那種班幹。她的小小狡猾讓她懂得如何在同學和老師中間平衡周旋,也常常利用各種機會借花獻佛,贏得大家的好感與支持。
無傷大雅的小謊言,比如在某個同學上課說話被記名之後,戰戰兢兢地等待老師訓斥,卻得到餘周周的一句“名單被我撕了,下次別再說話了,知道嗎”;又比如現在,用一副為民請命的姿態來贏得下麵的一片歡呼。
“班長大人你太好了!”最後排的幾個男生已經從把足球抱緊懷裏準備衝出門了。
“不過,全體女同學先留下十分鍾,我有事情要說。”
都衝到門口了的一群男生突然集體轉回頭,“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你們趕緊出去玩吧,跟你們沒關係。”
“不行,你必須告訴我們,為什麽單獨把我們男生轟出去啊?肯定不是什麽好事!”
“不是好事你還不趕緊溜?!”文藝委員是個潑辣的女孩,自從被本班男生用足球砸了頭,她就一直跟他們針鋒相對。
“哎喲,四眼田雞不樂意了?我這不是為你們好嗎?怎麽不識好歹啊?”
又來了,這幫胡攪蠻纏的家夥。餘周周壓著心頭的不耐煩,擺擺手,“是藝術節的事情,女生要集體出節目。你要是再廢話,我就讓你領舞!”
小時候的習慣仍然沒有改,隨口就能胡編亂造。
男生集體肅然,迅速撤出了教室。
餘周周把前後門都關好,輕聲說,“其實今天是給大家發……衛生巾的。”
下麵響起一片笑聲,餘周周快步跑出門去喊單潔潔,兩個人合力把箱子拖進屋裏,女生們圍上來,每個人領走粉色和藍色包裝的日用夜用各一包。
“大家揣到書包裏麵裝好了,別被男生看見。”單潔潔重複了好幾遍,然後聽見後門咣當咣當的砸門聲。
“什麽揣到書包裏麵裝好?為什麽不讓男生看見?你們在發什麽?給我開門!!”
餘周周大駭,班裏的女生手忙腳亂地把衛生巾都塞進書包底層,然後被砸門聲震得耳朵都快聾了的單潔潔不得已開了門。
“你要幹嘛?鬼叫門啊?”單潔潔一直都很火爆——許多年後,她過20歲生日的時候,餘周周送給她一幅自己寫的毛筆字。
內容是——“生而禦姐”。
“你們不做虧心事,還怕鬼叫門?”領頭的足球男生是班裏最頑劣的許笛。
“我們做什麽虧心事了?”單潔潔有些心虛,於是隻能把嗓門拔高。
“有種就把剛才發的東西拿出來!”
所有人臉色一變,餘周周趕緊從講台上跑下來插到許迪和單潔潔中間打算息事寧人——這兩個人一直都是死對頭,這次肯定更是吵起來沒完沒了。
“你聽錯了……”餘周周開口就發現自己的話超級沒有說服力。
“你們吵什麽,別的班都在上課呢。”
場麵霎時一片安靜。
林楊抱著紀律衛生評比的計分本,安然站在許迪他們身後。
“大隊長!”
許迪叫起來。
餘周周歪頭撇開目光。
四年級的末尾,林楊沒有食言,他成為了大隊長。
然而時過境遷,這早就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了。
“……”林楊在學校裏麵人緣很好,在女生一統天下的大隊部和班委會,他被全校男生稱為男人的旗幟和驕傲。許迪和林楊的關係一直很好,這次怪聲怪氣地故意叫他大隊長,其實是在用頭銜壓製餘周周她們。
許迪把事情說了一通,單潔潔剛要張嘴反駁,就被餘周周拉住了。
“的確,別的班都上課呢,別吵了,反正該說的事情都說完了,讓女生也一起出去上體活吧。”
“就這麽就完了?”許迪把足球往地上一扔,“餘周周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最會乾坤大挪移,想糊弄我,沒門?!”
餘周周不經意抬眼,發現林楊抱著胳膊靠牆站著,好像在看熱鬧。
四年的時間他們形同陌路,大部分時間,林楊都是用這種態度一言不發地看她,好像她是個不怎麽好笑的笑話。
僵持許久,他才開口,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們這樣對男生也的確有點不公平,難怪他們不高興,又不是分財產,至於這麽藏著掖著嗎?什麽東西,拿出來我也看看吧?”
男生集體一片歡呼。
得民心者得天下,餘周周在這一點上從來就不可能贏得了林楊。
她忽然心底泛出一種酸澀的情緒。餘周周跑回講台拿出兩包藍色的夜用衛生巾,一步步走到林楊身邊。
餘周周笑眯眯地把衛生巾塞到林楊手裏。
四年了,她終於和他說了第一句話。
“給你,據說這個是大流量的。”
荷爾蒙之所以為荷爾蒙
ˇ荷爾蒙之所以為荷爾蒙ˇ
林楊微張著嘴巴,他低頭看了一眼,突然覺得手裏那個軟軟的藍色小包開始發燙。
我要這個東西有什麽用?!
可是舌頭打卷,開口的時候結結巴巴地變成了:
“我,這個,要怎麽用……“
…… ……
那件事之後,7班的全體男同學都消停了很久很久,而林楊則從餘周周的視線範圍中消失了很久很久。
許迪領頭的那幾個七班小霸王都很仗義地保持沉默——因為他們自己也脫不了幹係,屋子裏的女同學距離太遠,都不清楚發生了什麽,所以剩下的知情者隻有餘周周和單潔潔。
大隊長因為一包衛生巾而威風掃地,麵紅耳赤地落荒而逃。
然而餘周周知道的比別人還多一點點。
隻有一點點。
就是在林楊把衛生巾塞回到她手裏的那一刻,他用輕的隻有她能聽得見的聲音,說,“餘周周,你就隻會欺負我。”
你就隻會欺負我。隻有我。
餘周周愣住了,剛剛被逼到絕境而爆發出來的霸氣瞬間泄盡,她呆站在那裏看著他跑進樓梯間消失不見,恍惚間好像看見他通紅的麵頰上隻有一雙眼睛清亮澄澈,泛起淺淺的淚光。
她下意識伸出手想攔住他,可是最終抓住的隻有他跑動帶起的一陣風。
下一秒,餘周周冷靜地收回手揣進背帶褲的褲兜,轉身對傻站在那裏的男生說,“是不是體活課都不想上了?”
淘小子們推推搡搡地逃命一般消失在了樓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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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青團!”左手第一位的女孩上前一步走。
“共青團!”右手第一位的女孩上前一步走。
“你是永遠的大樹!”左手第二位的男孩上前一步走。
“永遠的大樹!”右手第二位的男孩上前一步走。
“一棵!!!”四人異口同聲。
眼前的四個人一臉虔誠嚴肅地遠目狀,站在一旁的餘周周忍著忍著,都快憋不住了,她覺得自己的小腹肌肉已經繃到痙攣了,嘴角還是上移到了一個可疑的弧度,半笑不笑,有些恐怖。
索性加大笑容,裝出一副認真欣賞的微笑表情。
“徐豔豔你往哪兒看呢?眼神怎麽就那麽散呢?你今天就知道笑,連個表情都繃不住,心思都放哪兒了?再笑我就把你那發卡沒收!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逮著個鏡子就照個沒完!你們四個有沒有餘光啊,長眼睛是吃飯用的啊?!邁步的時候不知道用餘光跟身邊人對齊啊,蔣川是最後一個向前邁步的,你看看你們,四個人站出四行來,幸虧隻走一步,要不然舞台都擺不下你們了!這都是第幾次合練了?你們沒睡醒啊?”
大隊輔導員李老師今天的唇膏顏色格外乍眼,鮮亮的橙色一張一合讓人容易產生幻覺。雖然挨罵的不是她,可是她也不敢再笑,隻好低眉順目地站在一邊。
剛才李老師訓斥四個獻詞演員的時候,她感覺到上嘴唇沾到了遠處飛來的一星唾沫。
大隊輔導員中午一定吃韭菜了。餘周周無限痛苦地想。
她抬頭,看到因為笑場而挨罵的徐豔豔的身體仍然在微微抖動,好像笑得憋不住了。
然而餘周周知道,即使剛剛合練的時候她和自己一樣的確很想笑,但是當大隊輔導員卷成筒的稿子敲到她頭上的時候,她就已經笑不出來了。
繼續裝作憋不住,隻是一種挽回麵子的心態。明明尷尬得漲紅了耳根,還要裝作不在乎,裝作認為朗誦詞和大隊輔導員都很可笑的樣子。
她的做作讓餘周周在心底歎氣——轉念一想,自己能夠如此“善解人意”地參透她的假裝,其實不是因為自己和她一樣做作嗎。
也許同類總是互相看不慣。餘周周驀然發現自己最近一段時間格外喜歡胡思亂想,動不動就會走神發呆,思維常常鑽進某個細節的胡同裏,兜兜轉轉地出不來。
雖然她以前也常常神遊發呆,可是,這一次不一樣。
我這是怎麽了?她歪著腦袋想不明白,精神愈發渙散,注意力從牆上起皮的壁紙開始,一直看到大隊輔導員的胸罩肩帶——黑色的,在淺藍色的連衣裙下麵很明顯。餘周周霎時有點臉紅,乖乖垂下目光,看自己的鼻尖,看著看著就有點對眼,眉心隱隱發痛。
上個星期,媽媽還突然伸手碰了她胸部一下,她麵紅耳赤地叫了起來,媽媽卻笑了,“我還在想是不是需要給你買……現在看來還早著呢。”
她身體僵硬地站在那裏,隻顧著用胳膊護著胸口——那兩個剛剛有點發硬的小小硬核稍稍觸碰就會疼痛,有時候走路不小心撞到人,胸口的痛時時刻刻提醒著餘周周,自己好像在發生著什麽變化——讓人恐懼而又莫名地殷殷期待的變化。
不要想這個了——盡管她不是很明白,但是直覺告訴她這種事情是很羞恥的。餘周周稍稍發散一下目光,又瞄上了大隊輔導員腳踝處乳白色絲襪的抽絲——好危險,馬上就要破了。好險好險。
她回過神來,大隊輔導員已經把稿子摔到了地上。窗外傳來揚聲器滋啦啦的聲音。
是林楊的聲音。
“李老師,李老師!馬上到操場上來一下,大鼓隊和號隊踩不上點。”
餘周周才發現,外麵操場上的鼓號隊已經消停了很久都沒有聲音。
大隊輔導員扔下一句“給我背!”就摔門出去了。四個孩子剛才努力端著的肩膀很快垮下來,徐豔豔使勁兒往沙發上一坐,皮笑肉不笑地說,“真是有病。”
餘周周則拉著單潔潔坐到了沙發附近的小椅子上,那裏背著門,大隊輔導員踩著高跟鞋精神亢奮的腳步聲一傳過來立刻就能聽到。
省共青團的表彰大會,師大附小的大隊部從鼓號隊、花束隊、少先隊員代表發言到獻詞詩朗誦全權負責。餘周周和詹燕飛是在大會上發言的少先隊員代表,徐豔豔、單潔潔和蔣川等人則是獻詞詩朗誦的表演者。
有人開玩笑說,這是徐豔豔的翻身之仗。
至於林楊,作為大隊長協調各個部分,同時還是鼓號隊的兩名指揮之一。
坐在沙發上的徐豔豔又一次不自覺地抬起手撫了撫發卡的位置,掏出小小的防凍裂透明唇油微張著唇來回塗了兩層,然後輕輕地抿了兩下。
這個煩躁的秋天,悄然發生變化的不僅僅是餘周周胸前的疼痛感,也不僅僅是大家對老師的敷衍。
還有徐豔豔的小鏡子和唇油。
“我昨天去海潮圖書大廈門口了,你都不知道那門口擠得要死,臨時搭的台子周圍全是保安守著,要不歌迷就都撲上去了!我親眼看見一個被後麵人撲倒的小姑娘,要不是被保安撈起來……”
徐豔豔很喜歡羽泉,從今天早上開始就不停地在念叨白天的簽售會。
“那你怎麽拿到羽泉的簽名的?擠得上去嗎?他們唱《最美》了嗎?”
蔣川平常說話的腔調就和詩朗誦的時候一樣,有一點娘娘腔,臉上卻還是一副茫然懵懂的樣子。
徐豔豔第一次在別人打斷自己眉飛色舞的講述的時候沒有生氣,對方提的問題很對她的胃口。
“想什麽呢你?我幹嘛要去擠,我媽媽認識主辦方,我直接去大廈裏他們的化妝間拿到的簽名。回來的時候我爸還給我買了德芙新出的巧克力。德芙黑巧克力,電視上剛做廣告的,我覺得吃慣了黑巧克力,再吃牛奶的都覺得膩味,太甜受不了……”
“真煩。”一直在一旁不說話的單潔潔終於忍不住抱怨。直腸子的單潔潔從來不掩飾自己的好惡。
徐豔豔臉紅了,想辯駁一句,眼睛一轉,卻又笑起來。
“喂,單潔潔,你和張碩天怎麽回事兒啊?”
徐豔豔的八卦腔有點不自然,太過誇張,所以聽起來反倒更有點醋味。
單潔潔白了她一眼,沒有理睬。
可是餘周周卻注意到單潔潔白皙的脖頸上迅速飄上一抹淡淡的粉紅。
餘周周記得昨天放學的時候,她和單潔潔一起路過門口,還聽見徐豔豔跟幾個女生在門口高聲聊天。一個女生語氣古怪地冒出一句“豔豔,你家張碩天……”
“什麽我家張碩天?一直就跟我沒關係!”徐豔豔被人家一激就急了,連忙撇清關係,尤其是餘光又瞄見了單潔潔和餘周周,更是連珠炮似的說了一串“跟我沒關係”,然後才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是單潔潔……跟我有什麽關係,你們淨胡說,人家單潔潔該生氣了……”
十一二歲的女孩子,圍在一起小心翼翼地談論男生,一旦話題指向別人的時候就放肆而大膽,而輪到自己,既怕被人說“搞對象好不要臉”,總是急急忙忙澄清;卻又害羞著,偷偷享受那份被談論所帶來的興奮。
帶有一點點刺激和羞恥感的興奮。
哪怕別人安到自己頭上的緋聞男主角長了一臉痘痘,嗓音又像尾巴被門夾住了的貓,那又有什麽關係?隻要麵對他的時候,旁觀者一起哄,就會有別樣的臉紅心跳。
餘周周在那個秋天知道了什麽叫荷爾蒙的含義——盡管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那種奇怪的反應來自於荷爾蒙。
左耳邊是徐豔豔的嘰嘰喳喳,右耳邊卻有鏘鏘的高跟鞋聲,由遠及近傳過來。由於窗外的鼓號隊又開始製造折磨耳朵的噪音,其他人都聽不到腳步聲。
餘周周推了推單潔潔,兩個人一起不動聲色地假裝伸懶腰,站起來,拎著稿子踱了幾步走到門口,另外三個人最興高采烈的時候,門吧嗒一聲響被迅速推開。徐豔豔第一個慌慌張張地想要站起來,卻因為沙發太軟,站了一半又一屁股跌回去。
門口的餘周周和單潔潔麵色正常地站著,手裏還捏著稿子。
大隊輔導員的臉陰沉得像一片雨雲,仿佛輕輕一碰就電閃雷鳴。她把鑰匙往桌上一甩,一大串撞到玻璃上麵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在鼓號隊伴奏的背景下並不是很響,但剛剛站直的那三個人都隨著鑰匙落下而一激靈。
“都能耐了,你們真是能耐了,我說話都是放屁是不是?我管不了你們了是不是?!”
大隊輔導員其實就是個潑婦。餘周周想。
但是——罵得好。
她不知不覺地笑得像隻壞心眼的小狐狸。
愛情的原因(捉蟲完畢)
ˇ愛情的原因(捉蟲完畢)ˇ
餘周周的小小壞心眼把徐豔豔她們三個人留在了大隊部裏麵繼續背詞,單潔潔和她則被法外開恩送回班級——大部分同學都在操場上頂著陽光進行鼓號隊和花束隊的排練,所以空蕩蕩的班級很適合度過一個悠閑的下午。
餘周周和單潔潔下樓的時候正好碰上三個鼓號隊的同學上樓,其中兩個穿著鼓號隊純白色指揮服,另外一個穿著綠色的小號手服裝。
走在最左邊的白衣少年是林楊,另外兩個男孩子都比他稍微高一些壯一些。
今天的餘周周仿佛感官格外敏銳,在這三個男孩子出現的那一刻,她身邊的單潔潔就挺起了胸膛低下了頭,身體僵硬,好像一隻馬尾毛繃得過緊的琴弓。
單潔潔此刻卻擺出了婦救會幹部的經典表情——目不斜視,眼神堅定,隻是麵部表情過於僵硬。
這樣的單潔潔讓餘周周覺得不解,她也隻好不明就裏地目不斜視——畢竟她也不是很想跟林楊對峙。
而林楊,自始至終麵色如常,和她一樣目視前方,好像步行在一片虛無之中。
不過,大隊輔導員說的很對,人的餘光不是用來吃白飯的,但它的作用也不僅僅止於幫助四個獻詞演員對齊行列——餘周周的餘光告訴她,擦身而過的時候,那個走在中間,個子最大的男生迅速地抬眼看了一下單潔潔。
這一眼抬得太用力,以至於她都看到了對方的下眼白。走在最右邊的陌生男孩笑得像隻小耗子——長得也像,尖嘴猴腮,臉隻有瘦長的一條。他一邊嘿嘿笑一邊用胳膊肘戳了大塊頭的肋骨一下,賊溜溜的眼睛朝單潔潔飛快地一瞟,又努努下巴。
“就是她?”他的聲音帶有幾分輕佻。
餘周周看到單潔潔咬緊了牙關,她的腮骨都像魚一樣張了起來。
這是她們從小到大經曆過的,最為漫長的,擦身而過。
終於結束了,餘周周長出一口氣,走到樓梯口拐彎的時候才微微側過臉看身後,隻聽見了背後傳來一聲口哨和怪叫。
餘周周突然笑了。
她轉過身看著臉頰微紅的單潔潔,把剛才徐豔豔的話用略帶促狹的口吻重複了一遍。
“你和張碩天,怎麽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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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單潔潔的心裏,男生就是一群麵目模糊頂著不同名字卻同樣討厭的家夥。
賤了吧唧,愛出風頭,沒腦子,沒有集體榮譽感,不遵守紀律不虛心接受批評嬉皮笑臉還愛頂嘴——他們隻喜歡和徐豔豔那種穿著出挑愛照鏡子女生打打鬧鬧,揪辮子掀裙子,然後嬉皮笑臉地等著女生追上來,滿走廊地上演追逐戲,“你給我站住”“我偏不”……
最後還會被值周生抓住扣分,給班級榮譽抹黑。
就是這樣的單潔潔,竟然會對餘周周說,“他的確挺好看的。好像還挺有禮貌的。反正你看,他跟旁邊的那個男生不一樣,對不對?”
一陣風吹過,坐在前院已經開始落葉的紫藤架下的餘周周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腿,時不時抬頭看看對麵自顧自低著頭不知道在糾結什麽的親密夥伴。
鼓號隊難聽的旋律此刻顯得很遙遠,涼爽的秋風一直吹到心底深處,撩撥得癢癢的。
“到底……”聽得一頭霧水,光顧著驚訝,餘周周最終隻好總結性地問了一句廢話,“到底是怎麽回事?”
“反正……反正就是那麽回事兒。能有什麽好說的啊。他們都是胡說。”
單潔潔看起來有些不耐煩,但是仔細觀察,似乎隻是用大大咧咧的不耐煩來掩飾一絲羞澀。
餘周周有一點失望,似乎她的小姐妹並不打算跟她說清楚。
她托著腮寬慰自己,總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對別人說的,再親密的夥伴也不行。
所以餘周周再也沒有繼續盤問。她們麵對麵坐在下午的紫藤架下沉默,抬起頭,湛藍的天空被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像是破碎的拚圖,但卻有種漫不經心的美。
餘周周並不知道,對男生“一視同仁”的單潔潔其實可以在人海中一眼認出張碩天。張碩天穿任何衣服最上麵的兩顆扣子都不係上,左額頭有顆痘痘,個子在全校也算最高的幾個,跟那些小豆子不同,他現在可能已經有一米六幾了——然而單潔潔並不知道,如果一個男生12歲長到了一米六幾,那麽他有極大的可能這輩子都會停止在一米六幾。
還有,他的側麵有點像吳奇隆,就是小虎隊裏麵單潔潔最喜歡的那個,一開始把名字聽成了無氣龍的那個……那個……
單潔潔想告訴餘周周,她認出他,是因為他特別。
可是他真的特別嗎?隻是因為比別的男生高一點,好看一點,就叫做特別嗎?
她也說不清,這種感覺讓她很羞愧,所以幾次想要開口,卻隻能擺擺手示意餘周周放過她。
其實,她並沒有對餘周周講過,昨天下午,她獨自穿越操場,低著頭從鼓號隊旁邊走過去,那一刻,周圍人都在起哄。她繃著臉不抬頭,但是目光還是掠過了張碩天的腿。鼓號隊的服裝對他來說有點小,小腿部分不夠長,露出一截白襪子,反襯著黑鞋很明顯。
而且,大腿肉肉的。
剛才那三個男生一出現,她就憑這個特征認出了他。
她怎麽可以一瞬間把他認出來?意識到這一點,單潔潔覺得羞恥得無法接受。
“我能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嗎?”
她們站起身即將回班的時候,餘周周輕輕地說。
單潔潔點頭,“什麽?”
“你是怎麽認識那個張碩天的?”
最應該放在開頭的問題,被壓到了結尾。
單潔潔語塞,她搖搖頭,很沒有技術含量地岔開話題,“快回班吧。”
周周,她在心裏輕輕地回答,你知道嗎,我從來就沒認識過他。
張碩天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就是在三八女生的聊天裏。
她們說,你知道嗎,張碩天喜歡單潔潔。
後來,單潔潔早已經不記得聽到過多少次這句話。4班的張碩天喜歡7班的單潔潔——自己班裏男生的大叫,走廊裏說悄悄話的女生嚼舌根……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班裏很多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大一樣。
連餘周周有時候聽見,也會用詢問的目光看自己。但是謝天謝地,餘周周稍微察覺到她的一點點猶疑,就保持沉默什麽都不問。
那之後,每當她走過走廊,外班女生會偷偷瞄著她說,“就是她就是她 ,她就是單潔潔。”男生被女生追打,她皺眉頭喊一句別鬧了走廊裏不許跑跳,男生回頭朝她變著調拖了長音喊,“張~碩~天……”
直到一天,她在操場上跳皮筋,突然被一個人撞了個趔趄,憤怒地回過頭,發現是嬉笑著的同學把一個高個子男生狠狠地推向她。高個子男生回頭罵了一句“王亮你他媽找死啊”卻又立刻轉過來在大家的哄笑中朝她靦腆的一笑,好像剛才那句彪悍的怒吼隻是她自己的耳鳴。
而昨天,當她拿著稿子低頭從操場上的鼓號隊前穿過急匆匆地去找大隊輔導員,鼓號隊員們集體興奮起來,起哄和怪叫的聲音此起彼伏,像一個魔咒包裹著她,她心裏慌張,表麵上仍然極沉得住氣,隻是步伐有一點點亂。在周圍混亂的聲音圍堵中,她看到他在前方,被人從人群中推出來,有點靦腆又有點浪蕩的樣子,堵著她的路。
她低頭繞過他,開始小跑。
但卻不知道怎麽就在低頭的那一瞬間記住了他的白襪子黑皮鞋和肉肉的腿。
像是一個身份證明,讓她今天也一眼認出他。
原來,和一個男生被人圍在中間起哄,感覺是這樣好。
她以前不是沒有聽說過張碩天。是真的“聽說”過——校門外的大街,中午她出來買話梅看到馬路邊有好多人,男生喊,“張,碩,天!”女生立刻接上,“徐,豔,豔!”
應該是被圍起來了吧。當時單潔潔牽著餘周周的手,兩個人相視一笑,她想,真不知羞恥。圍觀的人更無聊,這樣交替地喊兩個人的名字,喊得那麽用力,為什麽每周一唱國歌聲音那麽小?喊別人的名字是很開心的事情嗎?幼稚,真幼稚!
但是,現在徐豔豔的名字換成了她。
她一下子想到,以前自己隻是一視同仁地鄙視“她們”,什麽時候徐豔豔脫穎而出得到了她的格外鄙視?難道是因為……
單潔潔不敢深想,幹脆就把這個步驟跳過。
總之,她聽到他們都說,張碩天,你連單潔潔都敢喜歡?你看她一天天板著臉,脾氣火爆,還認死理,老是勁兒勁兒的……
張碩天,你連單潔潔都敢喜歡?
這個疑問種在她心裏,有一天她迂回再迂回地問起餘周周,“周周,你說……唉,他們真討厭,淨是亂說,說張碩天……你說我跟他那麽不一樣,他喜歡我什麽啊?能造出這種謠言,真胡扯。”
沒想到當時餘周周太過沉迷於《少年漫畫》,一邊往嘴裏塞著話梅一邊含含糊糊地說,“月野兔又笨又懶,可是夜禮服假麵喜歡她的善良。別人都是俗人。”
這個答案讓單潔潔悲喜交加,餘周周卻不自知。
總之,單潔潔覺得,自己……可能也喜歡張碩天。
她連張碩天是什麽樣的人都不知道,她喜歡他,隻因為他喜歡她。
但是那又怎麽樣。連想一下“我喜歡張碩天”這句話都能讓她臉紅成番茄,深深地低下頭僵硬成一塊石頭,那麽,是不是真正的愛情又怎麽樣。
她們隻懂得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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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周周從校門口小攤前圍成一推堆挑選千紙鶴折紙的女生身邊擠過去,一路飛奔——她今天掃除,出門晚了,所以如果不快跑,六點十分的《美少女戰士》就趕不上了。
到家的時候是六點五分,她喘口氣,放下書包坐到餘婷婷身邊,靜待片頭曲響起。
找就是替月行道降妖除魔的故事。影片的最後,月野兔終於和夜禮服假麵抱在一起,利用張開的傘帶來的阻力從陽台跳下也照樣平安落地。
然後……他們……
接吻了……
餘周周目瞪口呆地看著兩張漂亮的臉越離越近,她心慌地張大嘴不敢相信,突然聽到有人拿鑰匙開門的聲音,應該是下樓遛彎的外婆回來了。她瞥了一眼電視上還沒分開的兩張臉,身邊的餘婷婷則已經嚇得炸了毛,她們兩個連忙站起身到處尋找遙控器,然後抓起來隨便按了一個鍵,畫麵立刻跳到了省台新聞。
不知道是省委的哪個領導視察基層,在群眾夾道歡迎下,走過蔬菜大棚,走過豬圈,走過沼氣池……
“你倆幹嘛在客廳站著?看新聞幹嘛?難道動畫片演完了?”
外婆詫異地盯著把遙控器緊緊摟在懷裏的餘周周和餘婷婷。
吃晚飯的時候,連一向多話的餘婷婷也格外安靜。偶爾餘周周抬頭,她們目光相對,兩個人會立刻臉紅然後撇開頭。
完全不知道在別扭什麽。
晚飯後,餘周周獨自趴在書桌上麵發呆。作業在學校都寫完了,她擺弄了幾下台燈的拉繩,開,關,開,關,拽了好多次。
心裏亂,不過並不是心煩。
不知為什麽,她把鐵皮盒子從床底下拖了出來,拂掉上麵的灰塵,努力撬開上麵的蓋子,然後把裏麵的東西一樣一樣清理出來。
已經擁擠不堪的鐵皮盒子裏麵裝滿了記憶。
餘周周忽然覺得自己心裏很空,那種不再是公爵大人和小甜甜能填滿的空虛。成長讓她心底開了一個洞,她好像缺少了一樣東西——而那樣東西,連單潔潔都擁有了。
她隻好低下頭去尋找,把餅幹盒子倒空,一樣一樣地翻找。
翻找一件能填補心靈空洞的東西,或者,一個人。
那個女人的死活
ˇ那個女人的死活ˇ
最終餘周周還是萬分惆悵地關上了鐵皮盒子。
她把小時候的寶貝,還有上學途中一點點積累的字條、賀卡、胸章統統瀏覽了一遍,覺得心中很溫暖,似乎胸口不再發空——然後一眼瞄到了那隻幹癟的紅氣球。
在各種文藝匯演中主持串場多次的餘周周對自己所得到的第一個故事大王稱號已經有些印象模糊,可是隻要一回想那時候的受寵若驚,嘴角還是會不受控製地上揚,再上揚。
回憶在林楊遞出紅氣球的那一刻彎曲到最大弧度,然後急速耷拉下來,有些苦澀。
餘周周定定神,迅速把鋪開的一地狼藉一點點放回到鐵皮盒子中去。
她終究還是沒有找到——其實她想找的,隻是和單潔潔徐豔豔她們臉上出現的一樣的表情。
那種表情發自內心,神秘莫測,餘周周用盡全力也模仿不來。
她打開小屋的門打算去客廳倒杯水,剛邁入客廳就看到餘婷婷慌張地彎下腰把什麽東西捂緊了塞在懷裏用手護著。
“你……你在做什麽?”
“找剪刀。”
“找到了嗎?”
“找到了。”
“……把剪刀摟在懷裏多危險啊……”
“要你管!”餘婷婷一齜牙,如果她是一隻貓,現在後背的毛肯定早就豎起來了。
餘周周一歪頭,瞥見茶幾桌上淺藍底色鋪滿白色星星的包裝紙和深藍色的緞帶。
“你在做包裝?”
“要你管!”
“……你還能說點別的嗎?”
“要你管!”
餘周周無奈地搖搖頭,轉身離開了客廳。回到自己的小屋,才想起來——忘記倒水了。
算了,忍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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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五點十五分。餘周周被媽媽從被窩裏麵拖出來。
今天就是正式演出的日子。市政府廣場上午10點舉行“省共青團委成立xx周年紀念暨表彰大會”,她們卻必須六點半就在學校集合。單潔潔等人被老師拉進大隊部裏麵換上演出服,化妝,而花束隊和鼓號隊則集體到倉庫取出統一的花束和樂器,7點半,所有人都擠上了車,三輛大巴載著滿滿登登的小學生開往市政府廣場。
餘周周和詹燕飛的情況要好很多,她們可以穿自己選擇的衣服,也不需要畫很恐怖的舞台妝。單潔潔她們四個就比較慘——單潔潔一直拒絕照鏡子,因為她知道,照不照都無所謂了,毀滅性的效果是無法改變的。
單潔潔被梳上了兩個高高的羊角辮,每個上麵都纏了長長的一段紅綢帶,穿著明黃色帶淺綠色亮片的連衣裙,腳上還有一雙配著白色長筒襪的鮮紅娃娃鞋,。此刻她和餘周周一起站在大巴的前門附近,偶爾車行駛到光線較暗的地方她就能透過玻璃隱約看到自己的血盆大口和猴屁股一樣的腮紅,還有睫毛上麵黏黏的不知道是什麽,她不敢碰。
最關鍵的是,通過起哄的方向,她知道,張碩天和自己在同一輛車裏麵,就在後門的方向。單潔潔不敢往那個方向看,隻是努力地扭過頭用背影對著他所在的後門——即使這個姿勢讓她很難抓住扶手,隻能在車上晃晃當當,是不是拉緊餘周周的袖子。
餘周周並不知道單潔潔的複雜心思。她隻是覺得單潔潔今天格外話多,雖然平時她跟自己就有很多話可說,但是今天對周圍那些為她所不屑的八婆也格外熱情。單潔潔不停地開著無聊的玩笑,隔幾句話就抱怨一句“大隊輔導員怎麽能把人畫成這樣啊,簡直是女鬼啊女鬼……”
餘周周困惑極了。她是在為了演出而緊張嗎?
就像她們初見一樣的緊張。
單潔潔的確緊張,但是原因卻並不是餘周周所想象的。
她此地無銀三百兩地不停解釋這幅妝容有多醜,隻是害怕別人傳話給張碩天,或者議論一句,“喂,單潔潔好難看啊”。
隻是這樣簡單。
又是那麽複雜。
這一路隨著起車和刹車而搖擺不定的少女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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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隊輔導員帶著幾個小演員一起百無聊賴地坐在廣場大台子的後方,其他鼓號隊員都在把樂器往旁邊一堆然後席地而坐。餘周周看到徐豔豔又把那個棕色的發卡悄悄地別在了小辮旁邊——“這可是貨真價實的玳瑁發卡,是真的玳瑁,真的,可貴了”——徐豔豔這個星期一直都在反反複複重複這句話。
抬起眼,就看到張碩天和林楊走了過來。雪白的製服遠看上去有點像軍官。
林楊和張碩天這對指揮會在四個獻詞隊員出場前走到抬子上指揮鼓號隊吹前奏,然後退場,迎接她們四個出場,然後在獻詞完畢時再次上台指揮。
所以他們也被大隊輔導員叫過來,一起坐在後台候場。
單潔潔早就不是四年前那個總是臨場緊張不已的小丫頭了。這幾年,和餘周周一樣,大大小小的活動也參加了不少,雖然算不上身經百戰,倒也經驗豐富。本來她並不緊張的,然而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如果出醜了怎麽辦,如果在他麵前出醜了怎麽辦——她手心冰涼,卻出汗,往裙子上抹了一下,滑溜溜的,一點用都沒有,手上還是黏濕的。
更重要的是,她不敢麵對他。頂著這張鬼臉看人是需要勇氣的,當她看到徐豔豔也盡量背對著他坐,從剛才嘰嘰喳喳一直不停嘴到現在變身大家閨秀——單潔潔才第一次知道,無論她們多麽厭棄,女人的心思總是相通的。
單潔潔的不安悉數落盡餘周周眼底。
她突然也有些為自己的小夥伴擔心。
餘周周無奈地歎口氣,回頭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卻是鼓號隊的張碩天也已經被大隊輔導員畫成了一個鬼臉。
潔潔,你不用躲了,你們彼此彼此。
而林楊,正坐在座位上尷尬地仰著頭,雙唇緊閉。大隊輔導員左手惡狠狠地捏住他的下巴,右手拿著唇線筆一下一下描著他嘴唇的輪廓。
餘周周忽然笑出來。
林楊擦了粉的臉瞬間變得更蒼白。他在大隊輔導員放開他的那一刹那,林楊迅速低頭說了聲“我上廁所”就扭頭跑了出去。
盡管知道跑出去會被那些小哥們攔住展覽——但是,對林楊來說,被一群人笑,也遠遠好過被某一個人笑。
單潔潔和徐豔豔很沉默,詹燕飛又和大隊輔導員一起出去了,隻剩下餘周周與另外三個男生大眼瞪小眼。
她突然覺得很煩躁。
不知道為什麽,餘周周不喜歡張碩天。她覺得這個男生油膩膩的——盡管外表上,他的確長得比一般的男生好看些,也並不油膩。
說不清的直覺。
她轉身問單潔潔,“你去廁所嗎?”
單潔潔搖搖頭,餘周周就站起身自己出去了。走到露天洗手台打開水龍頭洗手的時候,突然聽見背後紛亂的腳步聲。原來是場地組織者在指揮花束隊員調整站位,大家紛紛起身朝餘周周的方向挪過來。她轉回頭繼續用清涼的水衝洗著手臂——毫無意識,隻是不知道應該做什麽好。
不知怎麽,思緒又飄到那個吻上麵了。
餘周周感覺周圍的空氣忽然有些燥熱,她閉上眼睛,告訴自己——我就……我就無恥一次。
想象中,有一張臉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似乎溫熱清香的氣息都噴在了臉上。
是涅夫萊特的臉。
餘周周一直沒有告訴過餘婷婷,她喜歡的不是夜禮服假麵那個拽到天上的男人。
她喜歡的是黑暗四天王裏麵的涅夫萊特——被單潔潔稱為海帶腦袋的黑暗殿下,總是冷酷地對著黑色水晶說“星星無所不知”。
餘周周看《美少女戰士》唯一一次哭泣,就是涅夫萊特死去的時候。他是反派人物,可是他愛上了月野兔的好朋友娜路。餘周周想,那就是愛吧,雖然從來沒說過,雖然在同夥背叛他,抓走了娜路要挾他的時候,他也隻是別扭地說一句“那個女人是死是活跟我有什麽關係”——可是,他還是去救她了,還失去了生命。
當娜路怯怯地含著淚問躺在樹下瀕臨死亡的涅夫萊特,“你們黑暗組織……有沒有休息日?我們一起去吃冰淇淋好不好?”
餘周周的眼淚也跟著奔流不止。
她學著娜路的樣子,在腦海中輕聲問,“我們去吃冰淇淋好不好?”
突然聽到一陣哄笑。
餘周周這才回過頭來,就看見一個穿著紅色演出服的花束隊的男孩子從自己的身邊跑遠,跑動帶來的風鼓動起他的衣服,反而更清楚地勾勒出衣服下麵瘦小的身軀,他一邊跑,一邊不住地回頭看,好像很希望看到餘周周的反應。周圍的男孩子一邊搖著花一邊誇張地起哄,女孩子們則在臉紅地嘰嘰喳喳,所有人都掩飾不住地興奮。
後來,當餘周周回憶起這一切,雖然大家的臉都模糊了,可是,那一刻那種微微不知所措的印象仍然很清晰。
忽然一個白色的背影橫空出現了。
林楊劈手抓住小個子的領子,在衝力下那個男孩被自己的領子狠狠地勒住了,於是很沒有麵子地彈了回來,彎下腰咳嗽,眼淚鼻涕橫流。林楊並沒有鬆手,大家都在一旁驚詫地觀望,現場鴉雀無聲。
林楊的聲音懶洋洋的,更突顯了幾分耍酷的味道。
“你找死啊?”
小個子男生驚嚇的不敢出聲,隻是不停地咳嗽。畢竟,其實他也隻是小破孩而已。
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的群眾演員們開始衝上去拉開了兩個人,小個子落荒而逃,林楊卻笑著,對大家說,跟著老師的指揮趕緊各就各位,動作快點!
聲音不大,可是透著一絲威嚴。很快,人群散盡。
他竟然自己把妝洗掉了。
餘周周訝異地看著他。
林楊眼睛看著別處,微微臉紅,用滿不在乎的聲音說,“我們班的,我替他說對不起。”
餘周周歪著頭笑了,“他做了什麽?”
林楊張大嘴巴吃了一驚,目光直直地盯著她——“你開什麽玩笑!”
“我真的不知道,大家笑的時候我轉過身來,隻是看見他往外麵跑。”
“可是,他,他剛才,他打了,打了你的……一下。”林楊的聲音越來愈小。
“什麽?”
“……屁……股……”聲音低不可聞。
“哦?”周周摸摸後腦勺,“我不知道,沒感覺。”
林楊漲紅了臉,瞪大眼睛,再次扭開臉,大踏步地朝門口走去。
“林楊!”
“幹嘛?”
回頭的少年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欣喜和羞澀。
“謝謝你。”
餘周周後來記不清涅夫萊特的臉,也不再記得那句“那個女人的死活跟我有什麽關係”,可是,那個努力地試圖把“屁股”兩個字用文雅的方式說出來的林楊,卻一直站在心裏的某個角落。
餘周周才知道,其實,她的心從來就不曾有過空洞,所以,也就無從填補。
有什麽過不去的
ˇ有什麽過不去的ˇ
重要的人都遲到,比如領導。
終於,十點半,各位領導笑容滿麵互相寒暄推讓著在主席台就座,主持人宣布大會正式開始。
經過了各位領導和共青團委代表的輪番講話,熬到幾乎撓牆的餘周周終於等到了自己上台的時刻。站定,敬隊禮,假笑,把她自己寫的那篇充滿了肉麻抒情和車軲轆套話的發言稿念完,在掌聲中再次敬隊禮,下台。
後台的四個獻詞演員已經排成一列縱隊,手捧花束準備上台。鼓號隊站位就緒,花束隊也在場外調整完畢,就等著一會兒指揮下命令,然後在鼓號隊的音樂聲中高舉著花束衝進場內。
餘周周走到他們身邊,對單潔潔說,“加油。”
徐豔豔也在同一時刻突然小聲對蔣川說,“怎麽辦,我突然緊張。”
徐豔豔是第一次參加這麽大型的活動,單潔潔不由得暫時拋棄了成見,覺得有些同情她。何況因為張碩天的存在,她自己也有些緊張,所以有生以來第一次放下架子幹巴巴地安慰她,“怕什麽,這有什麽可緊張的。”
而就在此刻,張碩天和林楊已經邁步進入舞台。和四個演員擦身而過的瞬間,張碩天竟然朝單潔潔眨了眨眼,輕笑著說,“看你表現嘍。”
徐豔豔冷笑一聲,麵對單潔潔的安慰,她隻是輕聲地回複,“的確,是沒什麽可怕的,不過指不定一會兒是誰在台上出醜。”
說這話的時候,單潔潔正好看到張碩天上場,後背挺直踢著正步,白色的背影就像個王子。
單潔潔一下子忘記了自己該說的第一句詞是什麽。她慌的瞬間冒出了一頭的汗,隻好偏過頭張大眼睛驚恐地望著餘周周。
仿佛在用眼神絕望地說,救救我。
餘周周還沒來得及對那個神情作出反應,排在最外側的蔣川就輕聲說,“準備,齊步走!”
單潔潔手忙腳亂地跟著前麵的蔣川上了台。
還好,背景音樂響起來的時候,她憑借本能說出了第一句。
心情稍微平複一些,臉上假惺惺的笑容也放鬆了些。機械地背著詞,眼神不經意間飄向一片碧綠的鼓號隊海洋,突然看到小號方陣裏麵兩個男生正交頭接耳不知偷偷說著什麽。
手還朝自己的方向指了又指。
是……他的朋友在對自己品頭論足嗎?
單潔潔有些恍神。
“共青團!”徐豔豔上前一步走。
“共青團!”單潔潔上前一步走。
“你是永遠的大樹!”第三個男孩上前一步走。
“永遠的大樹!”蔣川是最後一個,也上前一步走。
“一棵!!!”“大樹!!!”
全場靜默了一秒鍾。
其他三個人喊“一棵!”並右手敬隊禮。
單潔潔喊的卻是“大樹”,左手敬隊禮。
確切地說,她喊的是“大、大樹”。第一個“大”字爆出來的時候她聽到了別人的“一”,可是收不住了,停頓了一下,還是結結巴巴地說,大樹。
大樹。
她聽見底下的笑聲,排山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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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周周看著單潔潔繼續強作笑臉把後半部分的獻詞結束。
又看著她笑容滿麵的下台。
然後注視著單潔潔的嘴角弧度是如何一點點垮下來,眼淚是如何一滴滴滑落。
她牽著單潔潔的手,在大隊輔導員劈頭蓋臉唾沫橫飛地訓斥的時候緊緊地攥著。
不重要,這都不重要。同學們怎麽笑,怎麽竊竊私語,這都不重要。
她們隻能感覺到彼此冰涼的指尖和手心裏粘膩的汗。
單潔潔一邊掉著淚,卻一邊抿緊了嘴巴,仍然努力地擺出婦救會幹部一樣嚴肅的臉。餘周周什麽都沒有說,也一直沒有撒手,和單潔潔並肩站在大巴的前門附近。來時路上隨著起車刹車飄蕩的少女心此刻酸澀飽脹到沉底,無論怎樣都無法再動搖一分。
鼎沸人聲是恐怖的背景,偶爾會冒出刺耳的雜音。
比如徐豔豔黃鶯出穀般清脆卻又拖著長音的一句“大家辛辛苦苦排練這麽久,真是可——惜——啊——”
又比如張碩天和一群男生女生站在後門附近嬉笑打鬧不時發出的尖叫聲。
餘周周回過頭,徐豔豔玳瑁發卡被陽光照著,小小光斑晃進眼底,刺痛了她。
“你真的很煩。”餘周周麵無表情地說,卻被淹沒在沸水般的嬉笑海洋中。
然而那一刻,憤怒不平的餘周周的心裏竟然有一絲開心。
並不是陰暗的幸災樂禍。餘周周為這份小小的欣喜感到十分不齒,可是她沒有辦法抹去自己的情緒。她覺得單潔潔終於和她平等了。
或者說,單潔潔終於有可能理解她了。
直爽熱情的單潔潔一直是餘周周的親密夥伴,可是親密不代表無間。單潔潔對餘周周了解並不深,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發呆都在想什麽。她小小的炫耀,天生的優越,還有大氣的口無遮攔,全部都需要餘周周去忍耐和包容。單潔潔從來不曾被孤立或者傷害過,她的世界充滿正義陽光,有時也會直率地表達對餘周周的圓滑中立的不理解,甚至,還有一點點的不屑。
餘周周從來都隻是低頭笑,不爭辯。
而此刻,她輕拍單潔潔的肩膀,很想問她,現在,你懂了沒有?
這個世界,喜歡幸災樂禍。
這個世界,大魚吃小魚。
這個世界,非常非常,不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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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學校,在大隊輔導員碎碎叨叨的埋怨聲中,單潔潔沉默地換下了演出服,交還老師,然後被餘周周拉去卸妝。
餘周周覺得她有太多話想要對單潔潔說。安慰也好,傾訴也好——她終於遇到了一個突破口,和這個小夥伴更進一步的突破口。
然而剛剛走到校門口,她剛要開口,單潔潔就突然嚎啕大哭起來,一路向前衝,撲到一位短發阿姨的懷裏。
羞恥和委屈攪在一起一並從眼睛中流出來,單潔潔斷斷續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然而潔潔媽媽什麽都沒有問,就是那樣抱著她。餘周周走到她們身邊,聞到單潔潔媽媽身上衣物柔順劑的清香,緩緩飄進鼻子裏,格外安定人心。
“哭什麽,爸爸剛才還打電話說今天晚上要露一手做豆豉魚頭呢。高興點!”
餘周周悵然,剛剛那個出於陰暗心理作祟而發掘到的小小突破口,瞬間彌合。
她有種失落的感覺,卻又實實在在地為單潔潔高興。
終究是不同的。她妄圖對方因為沮喪挫折而變成自己的同類,然而卻忘記了,對方並不是一無所有的可憐蟲。
餘周周終究還是笑了,真心地笑了。
她想法很混沌,但是莫名地覺得,自己的同類,還是越少越好的。
“你還哭起來沒完了是怎麽的,大小姐,有什麽過不去的?”潔潔媽媽不停地輕拍著她的後背。
餘周周在一旁溫柔地微笑。是啊,有什麽過不去的。
單潔潔的媽媽後來請假在家休息了三天陪女兒四處玩,說是散心。單潔潔終於不再哭泣。
於是眼淚會過去。
等到單潔潔回校上課,在餘周周陪伴下,指指點點的人和好奇的目光越來越少。
於是嘲笑會過去。
由於緋聞女主丟醜而人氣低落,學校裏再也沒有關於張碩天喜歡單潔潔的謠言,校門口又聽到了“張碩天”“許晶螢”的起哄聲。
於是愛慕會過去。
餘周周也知道了張碩天為什麽喜歡單潔潔。
午休時候她坐在第二排啃著排骨,背後幾個女孩子大聲的聊天,聊著張碩天的花心——“當初他還喜歡單潔潔呢,他說喜歡下巴尖尖的大眼睛長發美女,正好看到路過的單潔潔,就說是那樣的——淨胡扯,你看現在他喜歡的那個許晶螢,誒喲,那方下巴,那大臉盤……”
餘周周並沒有告訴單潔潔。她們從此之後,再也沒有提過張碩天的名字。
隻不過,有天傍晚,某個女生和餘周周在同一組掃除,鎖門的時候突然蹦出一句,“周周,單潔潔是不是還一直喜歡張碩天?”
餘周周抬起頭,冰山臉上麵慢慢地露出一絲笑容。
“你才喜歡張碩天呢,你們全家都喜歡張碩天!”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這句話很多年後會流行。
青春中的疼痛和傷害,的確不是那麽容易過去.
但是,她們還有大把時間。
番外1 :白雪
ˇ番外1 :白雪ˇ
“等一下!”詹燕飛喊住了正躬身推著桌子的李曉智,卻沒有看他,微皺著眉頭觀察著亂七八糟的班級。
全省中隊會觀摩表演,四年七班籌備很久,終於通過了初賽,在評委的指點下再次修改流程和節目,然後繼續無休止彩排。包括李曉智在內的二十幾名男生正在詹燕飛的指揮下挪動教室的桌椅,先是靠著牆根緊密地擺成一排留出位置,後來又分散開圍成一圈,滿屋子都是桌椅腿與水泥地麵摩擦的聲音,讓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又怎麽了?”許迪忍不住嘟囔出聲,“有完沒完?折騰死人不償命啊?”
李曉智安然停下,擦了擦汗,靠在桌邊看著詹燕飛,等待新的指示,並沒有露出不耐煩的神情。
“還是搬出去吧,”詹燕飛把手中的串聯詞卷成筒,在空中畫了個圈,指向門外,“桌子都搬到走廊去,隻留下椅子,擺成半個圈繞著班級。”
大家愣了一下,許迪好像很不爽地張張嘴想要說什麽,卻聽到尖利的摩擦聲——李曉智已經低下頭開始把手中的桌子往門外推了。
男生們麵麵相覷,然後也紛紛低下頭推著桌子往門口的方向前進,屋子裏麵頓時又噪音滔天。
正蹲在講台前給詩朗誦背景音樂倒帶的餘周周抬起頭,看著李曉智瘦小的背影,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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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舞台燈光下,進行最後一次總彩排。作為中隊長的詹燕飛宣布中隊會開始,全體起立,四個小組集體報數,然後小隊長們依次以廣播操結束後統一訓練的小跑姿勢跑到詹燕飛麵前,立定,敬隊禮,大聲說,“報告中隊長,第X小隊共有少先隊員XX人,今日出席XX人,全部出席,報告完畢!”
詹燕飛回禮,然後小隊長向後轉,再次用小跑姿勢回到座位。
就是這樣的簡單過程,排演了整整五遍。
餘周周看著被於老師罵的狗血噴頭的李曉智,把稿子捏得緊緊的。
“就這麽兩句話背不下來?你到底要結巴多少次?你耽誤了大家五分鍾了,全班一共五十七名同學,每個人五分鍾,你自己算算你一共浪費了多少時間?”
這樣的話,於老師從小學一年級說到現在。大家集體靜坐,某個小朋友動了一下,於是時間延長十分鍾——還要加上一句,“你耽誤大家的時間,一個人十分鍾,全班XX人,你自己算算……”,然後收獲全體小朋友對於那個罪魁禍首的仇視目光。
時間是公平的,一萬個人的五分鍾,還是五分鍾。
餘周周低下頭,一麵是掩飾嘴角輕微的不屑,一麵是不想看到炙熱的舞台燈光下,李曉智亮晶晶的冒著汗的額頭。
當她和詹燕飛站在台前一唱一和,背誦著華麗麗的串聯詞,引導著一個又一個節目,她總會隱約想要回頭。
背後穿著校服坐得整齊的同學裏,有一個麵目格外模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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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下午的自習課上,餘周周把作業寫完了,百無聊賴,就會趴在桌子上看窗外的天空。她們的教室窗戶對著的方向,總能看見下午的月亮。
“你看,的確是‘一抹’,對吧,就像是筆刷不小心蹭上去留下的痕跡。”她小聲地對李曉智說——三年級時候被老師當作錯別字改掉的“一抹月亮”,始終讓餘周周耿耿於懷。
李曉智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先是麵露驚喜笑了一下,然後收斂回去,認真地想了想,說,”考試的時候還是不要這樣寫了。……老師說這是不對的。”
餘周周愣了愣,笑,“放心,我不會的。”
很神奇,從二年級開始,李曉智就再也沒有打過100分。他總是會出點無傷大雅的小差錯,馬虎,格式錯誤……但是,又不至於驚人到讓老師單獨提出來訓斥或者提醒的地步。
大掃除或者冬季掃雪,他很賣力,但又不夠賣弄——至少沒像某些同學為了表現自己的積極肯幹而跪在地上用手捧著雪往垃圾袋裏裝,倒垃圾的時候也沒有故意繞道監工的老師或主任麵前。所以每次總結的時候,他得到的表揚總是相同的一句,“其他同學也很辛苦,大家都很賣力”。
餘周周不愛講話,李曉智也不愛講話。
但是一旦想要表達——餘周周可以開口,而李曉智仍然隻有沉默。
其實餘周周也不知道李曉智到底什麽時候想要爭辯,或者和自己一樣大聲表達吸引注意。
也許並不是所有人都做夢成為變身的小甜甜。
她隻知道李曉智很喜歡收集小浣熊幹脆麵裏麵的三國人物英雄卡片,但是始終集不到趙子龍——某天她中午和單潔潔到校門外亂逛一圈,聽到“張碩天”“許晶瑩”的起哄聲之後倒了胃口匆匆回班,看到李曉智正趴在桌子上擺弄著他的收藏品。
“我看到小攤上有賣趙子龍的卡片的,不知道多少錢,你要不要去買?我怕一會兒就沒了。就在食雜店對麵的那個小攤,攤主是個老奶奶。”
李曉智聞聲抬頭,靦腆地笑了笑,“不用了,我喜歡自己收集。”
“很慢的。說不定你吃幹脆麵吃到撐死也集不到。”
李曉智抬頭,微笑。
“可是我喜歡。”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餘周周聽到李曉智用這樣堅持這樣自我的語氣說話。
可是他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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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級的下學期,四月份,北方的柳樹第一批綠了起來。
少年們的心也第一批綠了起來。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怪叫著說,《美少女戰士》我隻看變身的那部分——然後一群男生圍在一起賊兮兮地笑。
不知道是誰先開始裝作小不良,開始在校服裏麵穿花哨的衣服,隻要有機會就脫掉外套,滿走廊閑逛。
也不知道是誰先開始四處散播張三喜歡李四的謠言。當然,不盡然都是謠言。七班的八婆聯盟和八公組織霸道地堅持,每個人都得有一個喜歡的人——於是很多人都被問到,咱們班裏,你喜歡誰?
仿佛是一種身份證明。推三阻四,說實話或者放煙霧彈,總之還是要說的。
也有被緋聞惹得苦惱不堪的人,比如餘周周。
然而,當餘周周拿小刀在桌子上偷偷地一刀刀劃,不知道在詛咒誰的時候,她並沒有注意到李曉智羨慕的眼光。
一種並不確定的羨慕。
餘周周無奈地趴在桌子上聽著班裏的老八卦新八卦被翻來覆去地談論,體活課上,女同學們也不再跳皮筋,開始發育的大家都不再喜歡滿操場亂跑,跳皮筋也好,跳大繩也罷,胸前的累贅總會既疼痛又讓人羞澀,所以她們三五成群地坐在花壇邊或者紫藤架下,繼續嘰嘰喳喳地聊天,時不時爆發出不知是興奮還是羞澀的尖叫聲。
男生竟然也開始心猿意馬。他們仍然踢球——可是瞄準得比以前還差,好像球門長在女生堆裏,一腳踢過去,女生們的尖叫和咒罵比進球後的喜悅還讓他們滿足。有時候也會惡趣味地集體把某個男孩子朝著他的緋聞女友身上推,樂此不疲。
夕陽西下,目光溫柔地籠罩在餘周周身上,隻有李曉智和她坐在座位上發呆。餘周周突然犯懶不想動,她不知道李曉智為什麽也沒有出去。
“今天,白雪來學校找我了。”李曉智的聲音很輕,極為羞澀,甚至有些猶豫。
空曠的教室裏,這句話讓目光渙散的餘周周以為自己幻聽了。
“呃?”
“沒什麽。”他不再說,站起來急急跑了出去。
白雪?餘周周歪頭盯著他的背影。
還是那麽瘦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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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後來,向來默默無聞的李曉智突然成了熱點人物。
餘周周不知道白雪這個名字怎麽會出現在八婆們的討論中的。李曉智突然很受男生歡迎,一舉一動都非常受人關注。曾經的那些起哄遊戲裏麵,現在又多了一個選項。
這個選項,叫白雪。
“喂,周周,你知道白雪是誰嗎?”單潔潔放學的路上問。
“聽說過。”
“那是誰啊?”
“不知道。”
“真的?別裝了,告訴我吧!”
“我真的不知道。”
“你都不問問嘛?你們是同桌誒——”
餘周周覺得李曉智有些奇怪。他對自己躲躲閃閃的,大家突如其來的關注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似乎又甘之如飴。他開朗了許多,和那些男同學們的關係也更親密了,大家討論美少女戰士或者灌籃高手足球小子的時候,也會帶上他一個。
當他評論自己喜歡水野亞美的時候,會有人怪叫,白雪和她誰比較漂亮?
“李曉智”“白雪”“李曉智”“白雪”……
終於有一次,他被圍在其中。
當然,也有看不過眼的,會在旁邊酸一句——名字挺好聽,長的肯定不咋地。
餘周周從來沒想到,漲紅了臉的李曉智竟然會出手打那個出言不遜的人——他們在大家的尖叫聲中翻滾到一起,互相揪著領子、頭發,像兩隻幼獸。
被匆匆拉開,被老師叫到辦公室去訓斥,被女同學視為英雄典範。
為女人打架的男人,無論在什麽年齡段都是惹女人喜愛的。
哪怕,沒人知道白雪是誰。
每當有人問起,他總會回答,“今天晚上白雪可能來我們學校,我們一起回家。”
“哪個是啊?”
“她拎著黑書包,米奇的黑色書包。”
當單潔潔再問起餘周周白雪是誰,餘周周總會回答,“一個拎著黑書包的外校女生——呃,米奇的黑書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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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升初中的製度突然改革。他們要抽簽,隻有一半的人能進入師大附小對口的師大附中,那是全市最好的初中。剩下的人,要去另一所差一些的八中。
所謂抽簽,其實是給家長訊號。他們開始運作,送禮,爭取拿到那一半的名額。
李曉智去了八中。
他並沒有沮喪,滿臉笑容地說,“白雪說不定也會分進八中。”
餘周周歪頭笑,是嗎,那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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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的時候,餘周周路過雜誌攤,買了一份動漫時代。正要付錢,身邊路過一群趕著上公交車的學生,把她撞到了一邊,踩到了別人的腳。
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抬頭,那個少年看起來有些麵熟。
“周周?”他微笑。
是李曉智。但好像又不是。李曉智從來不會這樣笑。
聊了聊近況,還有全市模考的排名,幾個回合過後,突然無話。
本來他們就很少有話可說。
餘周周抬頭望著漫天的楊絮,突然恍神地問出來,“白雪……還好嗎?”
李曉智一頭霧水,“誰?”
她才回過神,可是又有些難堪,隻好硬著頭皮說,“……白雪。”
李曉智已經長開了些,雖然算不上帥哥,可是眉目疏朗很耐看,他愣愣地看著餘周周許久,才突然大笑起來。
李曉智笑得一點都不像李曉智。餘周周不自覺微笑,大家都長大了。
“你還記得啊。”他撓撓頭。
“怎麽?”
少年目光盯著遠方不知道什麽地方,眼神裏有些自嘲,有些慶幸,也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
周周,從來就沒有什麽白雪。
那是他唯一一次踏出循規蹈矩的羞澀世界。白雪這個女孩,皮膚白皙,頭發長長,溫柔善良,笑容淺淡。她陪著他度過了青春期躁動卻孤獨的開始,甚至被耐不住寂寞的自己有意識地露出一點狐狸尾巴,就贏得了前所未有的關注。
當白雪在他心裏,他放學路上就不寂寞。因為腦海中有個拎著黑書包的溫柔女孩子一路傾聽他的心事,聽他講述學校的瑣事和自己的看法,聽到會心處,微微一笑。
當白雪在眾人的起哄聲中,他在班級裏也不再寂寞。
餘周周不會知道,六年級時候大家的關注,是怎樣改變了李曉智沉默羞澀麵目模糊的人生軌跡。
她也不會知道,自己曾經有多麽妒忌她,妒忌他們。
還好,白雪出現了。
雖然,她已離開很多年。白雪從他心裏走出去,就再也沒回來。
可他記得她。
白雪過得怎麽樣?餘周周竟然還記得。
李曉智看著她,粲然一笑。陽光透過榆樹葉在他臉上留下星星點點的光斑,異常耀眼。
“白雪過得很好。”他說。
初雪
ˇ初雪ˇ 餘周周很不喜歡十一月。
因為十一月基本上沒有節日,不能放假。
一個學期正進行到最最無聊的中段,天氣又轉冷,讓人隻想吃東西不想動。天空永遠是鉛灰色的,好像在醞釀著一場初雪,卻又吞吞吐吐別別扭扭不肯降臨。
於是就這樣壓在頭頂。
外婆發現,家裏的三個女孩子這幾天都格外安靜。
高中二年級的餘玲玲每天都戴著隨身聽的耳機一邊聽英語聽力一邊沒完沒了地寫著作業,但是幾天後證明,她聽得並不是聽力,而是搖滾,一個叫男人用半死不活的聲音在嘈雜的背景音樂下含糊不清地唱著“我的愛……□裸……”。此外,她做的也不是作業——作業本下麵是口袋言情小說。
餘玲玲因為小說被撕掉卡帶被沒收而跟家長冷戰的時候,兩個五年級的小丫頭餘周周和餘婷婷也格外消停。
當然,餘周周從前很消停,以後也會一直消停下去——如果餘喬不來外婆家蹭晚飯的話。
吊兒郎當的餘喬在1998的秋天經曆了高考並考入本地一所二流大學,這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在國家尚未開始大學擴招的年代,餘喬等於一步邁入了天之驕子的行列。
連一向黑著臉的大舅都笑得合不攏嘴。餘喬一直不用功,一直熱愛打遊戲和逃學,但是高三最後三個月的衝刺竟然讓他一舉混成了大學新生。
餘周周很開心,但是仍然學著餘喬當年的樣子,痛心疾首地指著他說,“喬哥哥,你看你都墮落成什麽樣子了……”
餘喬咧嘴一笑,扯著餘周周的馬尾辮陰陽怪氣地說,“我這叫打入敵人內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目光太短淺,注定無法理解我的臥薪嚐膽。”
餘周周愣了,“你想要得什麽虎子?”
餘喬的表情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小人得誌。
“要有虎子,先得找到一隻母老虎啊。你等著,喬哥哥立刻就去敵人內部給你勸降一個嫂子!”
這話的聲音不小,可是這一次,大舅並沒有對餘喬的後腦勺使出如來神掌。仿佛所有人都默認,高考是一道線,在高考前一天,愛情仍然是見不得光的早戀,是糊塗不上進,是不知羞恥——然而通過那幾科幾乎與愛情無關的枯燥考試之後,他們就長大了,可以牽手可以擁抱可以光明正大地高歌愛情萬歲了。
餘周周很小時候開始就朦朦朧朧地覺得錄取通知書是一張包羅萬象的準許證。被關在籠子裏麵的半大不小的孩子們被放飛,歡呼雀躍——但是卻不一定會到達打開籠子的那一刹他們心裏想要到達的地方去。
迷戀上了計算機遊戲和母老虎狩獵的餘喬住在宿舍裏麵,很少再來外婆家吃飯,於是餘周周徹底沉默了。
外婆早就習慣了餘周周的安靜,所以隻是很耐心地一遍遍詢問餘婷婷是不是在學校遇到了不開心的事情——餘婷婷隻是搖頭,什麽都不說。
餘周周也低頭扒飯,假裝對眼前的狀況一無所知且毫不關心。
她隻是不說。有時候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情就是告訴對方,嘿,我什麽都知道了。當餘周周懂得這一點的時候,她才想起來自己在很小的時候已經用這種方式恐嚇過餘玲玲了。
但是,餘婷婷的心事,她還是知道的。
餘婷婷喜歡上了一個人。
上個星期三的晚上,餘周周練完琴正在彎著腰用幹布擦著琴身上沾到的白色鬆香,突然聽見背後傳來一聲幽幽的,“周周,你有喜歡的人嗎?”
餘周周嚇了一跳,一直喜歡蹦蹦跳跳的餘婷婷竟然練就了這樣悄無聲息的本事,她驚訝地回過頭問,“你說什麽?”
“你不可能沒有喜歡的人。”餘婷婷表情嚴肅,不知道在緊張什麽。
這句話和餘周周班裏那些逼供的女同學一模一樣。她們集體發誓一定要撬開餘周周的嘴巴。全班女生幾乎隻有她和詹燕飛沒有說過自己喜歡的對象,這簡直不可理喻。群眾紛紛表示,這兩個人太端架子了,太假了,以為自己是小班幹就了不起了。
雖然沒有人能推斷出小班幹和戀愛之間的互斥關係究竟是什麽。
餘周周依然搖頭,一臉抗拒和……羞澀。
她的細微臉紅在餘婷婷眼裏被濃墨重彩地重新塗抹了一遍,對方不依不饒,“你今天必須說!”
餘婷婷倔強起來,也很要命。
幾番車輪戰之後,餘周周感覺到手心的鬆香已經因為出汗而變得又澀又黏,她局促地搓著手,憋得滿臉通紅,終於還是大義凜然地開口了。
“……我喜歡上杉和也。”
她輕輕地說。
餘婷婷一臉惘然。
“誰?”
“上杉和也——是和也,不是達也!他們都喜歡達也,我倒也挺喜歡達也,可是……”餘周周還在原地扭扭捏捏,抬頭的時候才看到餘婷婷一臉憤怒。
“怎麽了?”
“你這人真沒勁,一句實話都沒有。算了,誰稀罕問你。”餘婷婷轉身離開了。
餘周周先是發了一會兒呆,然後一股小火苗也從心口蔓延到頭頂。
“你才沒勁呢!”她叉腰對著空氣說。天知道她有多真誠,她羞澀了那麽久才鼓起勇氣。
真是不知好歹。
餘周周那時候還不能懂得餘婷婷的心思。這種心事不像被老師批評了一通之後的難過,它不會很快就過去,也不會因為在操場上瘋跑一周汗流浹背而蒸發掉。這種心思比當初單潔潔那種因為被起哄而泛起的漣漪要更加深沉隱蔽,總之,它無處不在,陰魂不散。
隻要這個人還在餘婷婷眼前晃,她就會一直難過下去。即使這個人不在她眼前晃,也會在她的記憶裏晃。
喜歡上一個人,是最最無可奈何的。
餘家的三個女孩子,帶著不同的表情,在十一月陰沉的天空下,一同靜默著等待第一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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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尾巴上,北城終於下了第一場雪。
鬱積了太久,導致這場雪許久不停,紛紛揚揚,從早上一直下到午後兩點多才停止。老師們法外開恩讓大家出去打雪仗玩,因為按照規矩第二天肯定是要全校掃雪的,還不如趁機玩個夠。餘周周還在笑眯眯地用腳尖在平整的雪地上寫字,冷不防被已經興奮不已的單潔潔用雪球砸在了肩膀上。幾星涼絲絲的雪濺到臉頰上,有種奇異的觸感。
地上的雪還很疏鬆柔軟,單潔潔又太過心急,所以雪團鬆鬆垮垮的,威力很小。
餘周周帶上淺灰色的絨線帽,背對單潔潔站著,無視她在背後徒勞的密集攻擊,而是彎下腰,用兩隻手攏起雪,包在掌中,狠狠地擠壓,捏實。
嘴角挑起一條賊兮兮陰森森的弧線。
潔潔,你死定了。餘周周笑眯眯地想。
然後,迅速轉身,朝著單潔潔的方向把那個結結實實的巨大雪球用最大的力氣投了出去。
餘周周擁有完美的計劃,絕佳的忍耐力,精良的裝備。
以及最差勁的瞄準。
她和單潔潔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看著眼前的人一言不發地抹掉臉上的雪。
“你、死、定、了。”他平靜地說。
是林楊。正中腦門。
後來的場麵,如果用他們最近學習的成語來形容,那就是,慘絕人寰。
一失手成千古恨。
餘周周和單潔潔一邊逃亡一邊徒勞地進行零星地反擊——其實單潔潔不用逃跑的,因為林楊的大雪球又穩又準,彈無虛發地,隻打餘周周一個人。
於是走投無路的餘周周做了一件隻有小學一年級的小孩子才會做的事情。
她竄進了室外女廁所。
“有本事你出來!”
“有本事你進來!”
單潔潔無奈地歎了口氣。
“都多大的人了,還玩這套……”她鄙視地看了一眼正在廁所門口對峙叫囂的兩個人,拍了拍手套上的殘雪,轉身走了。
而那兩個人竟然就以這種狀態對吼了許久——餘周周騎虎難下,林楊樂此不疲。
中止兩軍對壘的是一聲清脆的呼喚。
“林楊,林楊!你站女廁所門口幹嘛,你變態啊!”變態這個詞剛剛開始流行,和帥、酷等等詞匯一樣,小學生們常常掛在嘴邊。
餘周周已經對廁所的味道忍耐到極限了。趁著林楊和那個女生說話,她貓著腰鬼鬼祟祟地從挪動到了門口。
“我在你書桌發現的,這是誰給你的啊?”
“什麽東西啊。”
“一看就是禮物啊,快說,誰給你的?”
餘周周聽到很多女孩子的嬉笑聲和竊竊私語。好像那個領頭的女生帶來了許多圍觀群眾。
“我怎麽會知道,”林楊的聲音有點不耐煩,但是仍然克製著,很禮貌,“淩翔茜你最好不要隨便翻我書桌。趕緊放回去吧。”
餘周周忽然發現,好像林楊隻有在自己麵前才會齜牙咧嘴毫無風度耐心全無。
果然,這家夥就跟我過不去,真煩。
她這樣想著,從拐彎處悄悄探出頭,想觀察一下敵情。然而傳入眼簾的某種顏色,卻讓她驚訝地定在了原地。
淺藍底色,白色星星。
那樣眼熟的包裝紙,此刻就在淩翔茜的手裏像火炬一樣高高舉著,被女孩子們各種各樣含義不明的微笑包圍著。
但是那些笑容,帶著探究的笑容,總是帶有一絲絲讓餘周周覺得不安的東西。好像,是某種幸災樂禍,或者陰謀,或者……總之,直覺讓她感受到某種不善良在靠近。
那個包裝紙。
餘周周做夢一般,下意識地開口。
“你這個人,怎麽能隨便動別人的東西?”
雪都快化了
ˇ雪都快化了ˇ
餘周周不知道這種齊刷刷的目光和詭異的沉默究竟意味著什麽。在她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脫口而出的一句話,竟然讓這些人表情如此複雜。
餘周周記得那個驚慌地把剪刀抱在懷裏的小小表姐,盡管她和餘婷婷的交情始終很一般,上一次更是因為餘婷婷鄙視自己的小戀人,導致關係更加緊張。然而,此刻她還是深深地為餘婷婷不平。
餘周周的善解人意總是來自於她旺盛的想象力。推己及人。
如果此刻是淺倉南高舉著自己送給和也的禮物呢?
她立即變得怒不可遏。
餘周周從廁所門口走出來,站到人群外圍。
大雪覆蓋的世界格外安靜,連那些打雪仗的孩子們的嬉鬧都好像被隔在了玻璃罩子外麵。餘周周上初二的時候做物理練習冊看到了一道題,才知道了新雪的疏鬆孔洞具有吸聲作用,那一刻她盯著圓珠筆筆尖,眼前卻突然重現了五年級的這個雪天。
一個女孩子怯生生地打破了平靜,“難道……這個禮物……是你的?”
餘周周原本已經在肚子裏想好了一大套說辭,結果這個問題把她徹底搞暈了。
我的?
讓她更暈的是一直在一旁觀望的林楊忽然一臉欣喜地劈手從淩翔茜那裏奪過了禮物,在大家驚訝的目光下煞有介事地整理了一下微微淩亂的緞帶,然後一臉假惺惺地正經,淡淡地說,“該上哪兒玩上哪兒玩去,都別那麽三八行不行?”
這句話一點都不像林楊平時對待女生的風格。他從來不會像其他男生一樣說女孩子三八、多嘴、煩人。雖然冷淡,但是一直很有禮貌,至少是表麵上。
所以他話音剛落,周圍的女孩子全都愣住了,臉上的表情都驚訝而尷尬,有幾個人已經聽話地散開了。淩翔茜身後站著的幾個小跟班也猶疑地拉了拉她的袖子,“茜茜,……走吧。”
淩翔茜動也不動,她喘氣聲音有些粗,胸脯一起一伏,不知道是在委屈還是憤怒還是別的什麽。她沒有看林楊,反而是緊盯著餘周周,死死地盯著。
淩翔茜長得很俏麗,那是一張總是粉撲撲的小臉,嵌著一雙丹鳳眼。餘周周上了初中之後無意在書中讀到“人麵桃花”這幾個字,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淩翔茜。
她認識這個女孩,相信這個女孩也認識她。淩翔茜和餘周周都是三道杠的大隊委員,平時開會也好,組織活動也好,也常常能遇見。
可是,她們竟然從來都沒有說過話。
餘周周和林楊之間的回避冷淡是雙方刻意的,但是餘周周與淩翔茜之間的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場,卻無從探究。
也許因為她是林楊的好朋友,所以……和蔣川一樣,都需要離我遠點吧。餘周周這樣想著,想起背後隱藏的原因,雖然有一瞬間的刺痛,卻也安然接受,接受淩翔茜在大隊部開會時候時不時飄過來的略帶探究的高傲目光。
她不知道自己其實隻猜對了一半。
餘周周似乎早就忘記了當年是誰把四皇妃的掛曆塞進自己手裏,也忘記了夕陽下是誰帶領一群嬪妃大臣宮女太監在背後追殺自己和皇帝。
其實小時候的遊戲是不需要耿耿於懷太久的,但是淩翔茜顯然還沒有成長到可以釋懷的年紀。
餘周周從來沒有想到,幼年那一場宮廷政變,到最後,真的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
“這不是你的。”淩翔茜的聲音竟然有些惡狠狠的意味。
剛剛通過直覺感受到的那種不善現在再次爬上餘周周的後背。就是這種感覺——剛剛在廁所門口偷窺到的,帶領著一群人舉著禮物跑過來的淩翔茜,其實早就知道禮物是誰的。
餘周周沉默。
這種沉默是與生俱來的天賦,並在後天一點點打磨得圓滑而鋒利。當她遇到困境時,總會沉默。
沉默是把選擇權和兩難困境一起交給心急如焚的對方,是不負責任,是躲避傷害。
對林楊,我絕不會說禮物是我的。對你,我絕不說禮物是餘婷婷的。
對方對自己的沉默怎樣理解——是心虛,默認,還是羞澀,或者不耐煩?
選擇權在你們手裏。餘周周歪頭淺笑,不置可否。
單潔潔曾經無意說過,周周,你有些像我哥。
陳桉?
餘周周和單潔潔之間從來不會提起陳桉,畢竟他年長她們太多,他已經是高中二年級的學生了,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餘周周笑了笑,不置可否。單潔潔立刻跳起來指著她的笑容說,你看你看,就是這樣!你跟他太像了,他就老是這幅德行……
德行?餘周周哭笑不得,心底卻有一絲的異樣,當她說自己像陳桉。
此時林楊已經皺著眉頭朝淩翔茜狠狠地揮了揮手,“你趕緊去玩吧,一會兒雪都化了。”
雪都化了……這種胡扯簡直是對淩翔茜最大的侮辱。她咽了一口口水,調整了一下麵部表情,努力不作出忿恨的樣子讓旁邊的女生抓到把柄,而是笑嘻嘻地,帶著一臉八卦的表情對旁邊的女生說,“撤了撤了,人家小兩口都著急了,咱們都是大燈泡!”
女孩子們這才哄笑起來,四散跑開,三三兩兩竊竊私語,邊走邊不住回頭。
餘周周對於“小兩口”這個詞反應淡然,倒是林楊,對著女生的背影進行了經典的越描越黑的解釋:“胡說什麽?誰跟誰是小兩口?!”
“你和餘周周唄,臉紅了?”有個女生笑著喊出來,尾音還沒出來,就被淩翔茜急急地拽走。
終於,周圍一片安靜。
害怕手套上的雪弄濕包裝紙,林楊已經脫下了手套,把那個不大不小的盒子抱在懷裏,真的羞紅了臉,眼睛四處亂轉,清了好幾回嗓子也沒說出一個字。
“你……”
“禮物不是我的。”
從廁所走出來之後就一句話沒有說過的餘周周,終於開口了。
清淩淩的聲音,沒有起伏。
林楊因為緊張而端起的肩膀驀然沉下去。
“什麽?”
“禮物不是我的。”她重複。
“那你剛才幹嘛……”林楊的語氣中,有一絲小小的氣急敗壞。餘周周詫異地望著他,不明白眼前的人到底吃錯了什麽藥。
或許她隱約知道。否則她不會誤導林楊那個禮物是她的。
好像自己那麽篤定,原本對禮物一副無所謂態度的林楊,會因為誤會而極力偏袒自己。
潛意識中,那麽篤定。那麽自然而然的篤定,從來不曾想過原因。
餘周周突然被自己的念頭嚇到了,她慌忙把那個浮上水麵的念頭壓下去,假裝剛才並沒有看到水下的真相。
“我幹嘛了?”她躲開他的目光。
“你幹嘛說……”林楊愣住了,對,餘周周從來就沒說過禮物是她的。
“我隻是跟你一樣,覺得他們不應該隨便動別人的東西啊。”
餘周周一臉無辜的笑容。
林楊忽然覺得很憤怒,沒來由的憤怒,小盒子在他兩手的擠壓下都快要變形了。餘周周盯著盒子,輕輕地說,“你輕點,盒子要破了。”
“關你屁事!”林楊咬著牙低聲說,卻還是放鬆了力道。
兩個人相對無言沉默了一會兒,林楊忽然有點勉強地笑了笑,然後低下頭迅速地把包裝紙給拆開了。頂著餘周周驚訝的目光,他取出裏麵用白色泡沫包裹著的紫色蘋果。
紫色的玻璃蘋果,在一片潔白雪地的映襯下,閃著微微的光,很漂亮。
多好看的蘋果。餘周周想誇獎一下這個禮物,最後卻還是閉上了嘴巴。她直覺自己要是此刻說了什麽,林楊立刻就能把蘋果扔到牆外麵去。
盒子裏掉落一張小小的紙片,餘周周俯身撿起來遞給林楊。她並不想偷看,奈何紙卡片沒有折疊,她掃一眼就看到了內容。
隻有兩行。
“生日快樂
你一直是我心裏最優秀的大隊長。”
沒有署名。
餘周周忽然心裏變得很柔軟,就這樣觸碰到自己小表姐的玲瓏心事。
林楊卻詫異了很久,“這人是誰啊?”
餘周周微笑,“她不想讓你知道,那你就不必知道了啊,這樣多好。”
這樣多美好。
可是林楊卻嘴角抽搐,“……我的生日在三月份……”
餘周周愕然,誰知道餘婷婷的情報居然這麽離譜?
她結巴了一會兒,“這個……你……你就當是陰曆生日……”
“我的生日在春天!你家陰曆生日和陽曆生日差半年?!”
餘周周笑起來,眼睛重新眯成新月,和小時候幼兒園裏的初見一樣,她再一次用剛才林楊哄走淩翔茜的話回敬他。
“怕什麽,雪都快化了。”
剛剛的火藥味漸漸散去,林楊也低頭溫柔地盯著手裏的卡片,笑了笑。餘周周抬頭看了看已經是淺灰色卻不再陰沉壓抑的天空,終於敢開口說了。
“多好看的蘋果。”她笑。
然後抬頭,就看到不知什麽時候,林楊的爸爸媽媽已經站在了後門,安靜地看著他們。
看著手裏拿著蘋果和包裝盒的他們。
林楊有一瞬間的慌亂。
“好久不見啊,周周……都長這麽大了。”林楊媽媽微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