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新生活
ˇ所謂新生活ˇ
“陳桉:你好”
“我沒有和你說過我小時候學拚音的事情吧?”
餘周周左手托腮望著黑板上一排排的Aa Bb Cc Dd Ee,右手握著鋼筆在嶄新的本子上麵認真地記筆記。身邊的同桌早就因為這樣無聊的內容而趴在桌子上麵打哈欠了,她低眉看一眼對方,然後嘴角微揚。
那一排字母讓餘周周突然想起了小學一年級的第一堂課,她們開始學習拚音。隻是這一次,她沒有滿心疑惑慌亂地瞪著黑板,也沒有用筆杆捅捅李曉智輕聲問“這是什麽?”她小學前沒有學過拚音,初中前也沒有提前學過英語,然而心情卻截然不同。
餘周周回過頭去默數自己生命中所經曆的幾次困頓,並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思索著它們帶給自己的意義。她已經記不清楚曾經拎著四十分的卷子盯著眾人的目光穿過教室回到座位的時候,究竟是什麽心情,但是她知道,如果沒有那一刻的尷尬無措,沒有後來一瞬間的豁然開朗與後悔不迭,那麽現在的她也不會這樣平靜地麵對著英語這片未知的領域。
所謂新的開始,不過就是把往事以更高難度重演一遍,她所能做的,就是學會等待。
“你知道嗎,我突然發現時間特別特別偉大。雖然以前我就知道,可是那時候我不懂。”
她不知道這句有些做作的話是不是會讓陳桉笑話她,不過,她是真心地感激——雖然不知道在感激誰。
牆上的掛鍾,滴滴答答,不急不緩,不會因為你處在困境中就快走兩步,也不會因為你幸福得意就慢走兩步。
時間是最公平的魔法師。
----------------------------------
餘周周在語文課上聽到一聲恐怖的嚎叫,仿佛是一隻從樓上奔逃下來的猛獸,隨後而來轟隆隆的雷聲一般的腳步聲。她嚇了一跳,回過頭去看到後門玻璃外快速揚起又劈下去的一隻手,揮著長長的木板,白色的漆麵一看就知道是從課桌上上拆下來的。高聲的多人叫罵和咣當當的撞擊聲讓走廊聽起來像是人間地獄,班級裏麵的同學還在發愣,後排的三個男生已經一躍而起,幾乎是撲到了後門上,趴在後窗邊興奮地觀望著。
“我X,這不就是初三的趙楚嗎?”
“我他媽的早就說過他得意不了幾天,三職那幾個人碼了十幾個弟兄天天在門口堵他,他翻牆跑了,結果人家今天就找到班裏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語文老師是個三十多歲的矮個子短發女人,永遠掛著冰雕一般的表情,她見怪不怪地掃了一眼門外,就隨手拎起數學老師的教具往黑板上狠狠地一拍,巨大的響聲讓底下的學生集體打了一個寒噤。
“都給我回座位去!都沒規矩了是不是?!”
三個男孩子有點悻悻然地離開了後窗走回座位,餘周周也心有餘悸地轉過頭翻開教科書,低頭瀏覽今天要學的那篇文章,莫懷戚的《散步》。
翻了兩頁,複又轉過頭去。
倒數第二排靠窗的角落,跟小學一年級時候的餘周周同樣的位置,坐著一個穿著深藍色防雨綢外套的女孩子,深深低著頭,仿佛剛才的騷動與她全然無關,馬尾辮高高地翹著,像張皇淩亂的公雞尾巴。
那個女孩子,就是《十七歲不哭》的主人。餘周周開學第一天看到她和自己同班的時候覺得非常神奇,也很開心,正要走過去對她說“你的書在我這裏”,想了想卻停住了腳步。
那就等於告訴對方,你被你媽媽又打又罵,我都看見了。
餘周周還是忍住了。
開學一個多月了,她還沒有和那個女孩子說過一句話。
語文老師用平板的聲音繼續講著課:“所以這裏出現了兩個母親,兩個兒子,作者這樣做的用意是什麽?誰來說說?”
最後四個字明顯隻是走過場,她並沒有期望會有人舉起手發言,於是問完之後就低下頭去看點名冊。
“辛美香?”
“辛美香?”
底下已經有隱約的笑聲了。坐在倒數第二排的那個女孩子受了驚嚇一般站起身,低著頭,一言不發,好像一根木頭。
“說話啊!”語文老師擰著眉頭歎口氣,以為對方是上課開小差沒聽見自己的問題,於是又重複了一遍,“我剛才問,這裏出現了兩個母親,兩個兒子,作者這樣做的用意是什麽?”
時間是偉大的魔法師,從不為任何人停留。然而辛美香是可以和時間一起靜止的人,餘周周不清楚到底是誰對誰下了咒語。
一分鍾過去了,不明就裏的語文老師死盯著那個垂著頭的女生,班裏的笑聲漸漸響起來,卻又被語文老師恐怖的表情壓製住,回歸到一片死寂。
“她怎麽回事?故意的?”她低頭詢問第一排的餘周周。
班主任看了檔案之後得知餘周周是師大附小的學生,就對她很是高看,排座位的時候讓她坐在第一排。
她搖搖頭,小聲補上一句,“她……她不是故意的。”
餘周周並不清楚這種做法有什麽故意無意之分。語文老師第一次提問辛美香,覺得不可理喻,然而其實同樣的場景已經在英語課上發生過無數次了。
本來應該是班主任的英語老師卻做了普通科任老師,一個教數學的中年女人成了這個班級的班主任,餘周周並不覺得奇怪。抽簽這種東西,可以保證一時的公平,事後的一切,還是“好說好商量”的。
依舊穿得仿佛調色板一般的英語老師非常喜歡“開火車”這種提問方法。從第一排的同學開始,後排的同學依次站起來回答問題,走著蛇形,最後再循環到第一排。她會語速很快地把新學的課文內容用這種提問重複許多許多遍,"how are you","fine, thank you,and you"……
辛美香是一節損壞的鐵軌。
她永遠站起來,堵在那裏,一言不發。無論老師怎樣對待她——從一開始的循循善誘,滿麵春風地鼓勵勸導,到後來皺著眉頭訓斥,直到現在這樣,引導整列火車繞路而行——辛美香從來就沒有過任何其他的表情,難堪,臉紅,哭泣……什麽都沒有。
餘周周仰頭看著語文老師,她們都領教過語文老師發怒時候的恐怖場景,心裏甚至替辛美香捏了一把汗。
然而語文老師隻是點點頭,對她說,“你坐下吧。”
然後從餘周周的筆袋中抓起一隻筆,在點名冊上打了一個叉。
--------------------------------
讓餘周周覺得心情不好的,還有另一件事情。
江北區重點,的確在生源和管理上與真正的好學校有一定的差距。班級裏麵已經不複剛開學時候那種怯生生的安靜,上課時候竊竊私語,下課時候男生女生打成一團,坐在第一排的餘周周到沒有被波及到,可是已經有同學反映坐在後排聽不清老師講課。
班主任氣鼓鼓地把數學課改成了自習課,然後開始點名,把某幾個很安分的同學一個個叫到教室外麵談話。
然而卻並沒有走遠,聲音也洪亮得很。
“咱們班現在的狀況你也知道,老師現在需要你協助我把害群之馬找出來,從現在開始你就算是老師的臥底,別讓別人知道,你每天把別的老師的課上說話的同學名字都記下來單獨交給我……”
餘周周坐在教室裏麵,把頭深深地埋進英語書裏麵,哭笑不得。
“陳桉,有句話我覺得我不應該說,因為很不禮貌,可是我真的很想告訴你,你不要批評我——我覺得我們班主任老師有點傻。”
教數學的班主任老師姓張,叫張敏。
開學的那天,大筆一揮將名字寫在黑板上,然後正色道,“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你們的班主任,教數學,我叫張敏,敏是敏捷的捷。”
而且絲毫沒有看出下麵的同學為什麽會笑。
張敏很黑,非常黑,又胖又醜,又不會穿衣打扮,剛開學的第一天訓話,就找不到點名冊,急急忙忙地把自己那個深藍色的布口袋倒過來,在講台上翻了個底朝天,最後灑脫地說了一句,“算了,不廢話了,咱們開始上課。”
那是餘周周初中的第一堂數學課,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盯著黑板的時候目光又多麽熱切和專注,小心翼翼,誠惶誠恐。那樣的目光幾乎嚇到了張敏。
“我當班長了,而且還被調到了第一排。我原來以為老師是因為我是師大附小的學生才對我好,後來才發現她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誰,後來才看了我的檔案,對我更加好。”
“她說,我在數學課上的目光太熱烈,如果她是個男老師,可能都會以為我愛上他了。”
“你說,哪有老師這麽說話的啊?”
“所以我覺得她有點傻。”
“不過,我喜歡她。我覺得她是個好人。”
餘周周停筆,望著最後一句話,忽然愣住了。她想起某個仿佛夢境一般的深夜裏,陳桉對她說,對你好的就是好人,對你不好的就是壞人。
她曾經,並不承認這一點。現在才發現,某些作出判斷的理由,已經悄然滲入血液,她以為是直覺,其實,背後都有著並不算明智也並不算公平的原因。
擠破水晶鞋
ˇ擠破水晶鞋ˇ
餘周周躡手躡腳走到辛美香的位置上,把手中的那本《十七歲不哭》輕輕塞進她的書桌裏麵。
辛美香的書桌很亂,裏麵不知道究竟塞了多少東西。餘周周不經意一碰就劈裏啪啦掉下來一堆雜誌和練習冊。她嚇了一跳,連忙蹲下來手忙腳亂地往起收,卻看到了五顏六色的封麵,不由得停了下來。
美少女戰士的水晶貼紙,還有《還珠格格》的不幹膠。
餘周周愣住了,這種花花綠綠粗製濫造的小玩意兒是很多女孩子格外喜歡的,可是“很多女孩子”裏麵似乎不包括辛美香這樣的女生。
人在做虧心事的時候感官總是格外敏銳。餘周周突然聽見背後細微的響動,猛地轉頭,就看見辛美香黑黃的麵龐,眼睛直勾勾的,毫無神采,像一隻悄然而至的幽靈。
餘周周嚇得魂都飛出來了。
“我……”她咽了口口水。
體育課,解散之後她一路小跑回到班級,想趁著屋子裏麵沒有人的時候把那本小說塞還到辛美香的書桌裏麵,神不知鬼不覺。
之前是不知所措,後來想要還書的時候,她自己也鬼使神差地翻開了第一頁,一直看到昨天晚上才看完,終於下定決心今天物歸原主。
然後被現場捉贓。
“我不是偷東西……”我是還書。但是如果說出來了,那麽就一定會讓對方難堪,這些偷偷摸摸的努力就等於都白費了。
辛美香又變成了石像,就仿佛英語課上那一截錯位的鐵軌,表情中看不出慍怒,卻讓人心驚膽戰。
餘周周狠狠心,低頭從書桌裏麵把《十七歲不哭》又使勁兒拽了出來,各種雜物再次嘩啦啦掉了一地。
“我是還書的,”她甚至用掛曆紙給那本書包上了白書皮,“你記得這本書嗎?”
辛美香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鬆動,她動動唇,伸手接過那本書。
“好看嗎?”
“什麽?”還在絞盡腦汁編造“撿書”理由的餘周周愣了愣,“你說什麽?”
“你看了嗎?好看嗎?”
辛美香的身上有一種詭異的執著,餘周周張口結舌了一會兒終於恢複正常。
“好看,”她笑著點頭,“特別好看。其實這個還有電視劇的,我跟我媽媽說了,她給我買了VCD呢!你看過嗎?”
辛美香搖搖頭,“書我還沒看完呢。簡寧和楊宇淩在一起了沒?”
餘周周咬著嘴唇,有點臉紅,低下頭說,“沒。沒有。他們……他們為了好好學習,所以……”抬眼看到辛美香的神情有些落寞,趕緊補上一句,“不過,以後有可能,我覺得他們有可能——我保證!”
說完了自己都有點想笑,她保證有什麽用?
兩個人麵麵相覷,餘周周想了想,輕聲問,“你喜歡簡寧嗎?”
那個謹慎自持,聰明勤奮,溫文爾雅的白衣少年。
辛美香一下子臉紅了,也不回答她的問題,轉身就走出了教室後門,把餘周周自己一個人扔在了教室裏。
餘周周低頭輕輕摩挲著書皮,戀戀不舍地把書再一次塞進了辛美香的書桌。
如果剛才辛美香能回答一句“喜歡”,那麽她會立刻接上一句,“恩,我也是。”
餘周周站在自己初中的開端,踮腳張望著遙遠的高中。十七歲看起來如此美好,那裏會有一個清俊優秀的白衣少年,會有真摯的友情,灑脫的生活,甚至是那種不得不割舍的朦朧愛情和為考試叫苦不迭的煩惱,在她看來都值得羨慕。
而且那個學校也叫振華。
書裏的振華有虛構的簡寧,這裏的振華有曾經的陳桉。
------------------------------------
餘周周的初中生活順利得難以想象。張敏對她的優待讓她的數學恐懼症一點點痊愈——她竟然對在黑板前順利解出計算題的餘周周說,你真聰明。
語言方麵的天賦也幫助她在語文和英語兩門科目中得到了老師的青睞。
而真正把她推向最高點的,是期中考試。
她準備了好久好久的期中考試,最終結果是全班第一,全學年第二名。
每一科出成績前都會有同學跑到老師辦公室去打探,餘周周是最心焦的那一個,偏偏要裝作很不在乎,把自己強行釘在座位上,目不斜視,假裝聽不見自己響得仿佛咚咚戰鼓般的心跳。
他們祝賀她,餘周周,你真厲害。
餘周周扯起一個僵硬的笑容,微紅了臉龐,一點都不淡定地說,“胡說,誰說我厲害……我一點都不厲害……”
然後大家繼續起哄,佐證是成績和排名,然後她更僵硬地推辭,然後大家再起哄……
餘周周第一次不排斥被一群不熟悉的同學圍在中間起哄,他們的嬉鬧聲聽起來這樣甜蜜,她突然覺得他們每個人都長得很好看。
“陳桉,我知道我應該戒驕戒躁,這隻是第一次考試,以後還會有很多次考試,我一定不會得意忘形的,我的路還長著呢!”
筆尖停駐在紙上,她不再擺出一副謙虛得不得了的表情,傻笑起來,摸摸鼻子,又加上一句。
“不過……現在讓我得意一下吧!”
“我好開心。”
陳桉的確一直沒有回信過。餘周周早已經不再抱希望,第一封信寄出去之後,她的確還是象征性地等待了一周,略微失落之後就放開了手腳,信紙也不再專門選擇,隨手撕一張演算紙都可以寫信。
不過即使一直一直寫著不會有回音的信,餘周周仍然不會覺得難過。現在,連總是板著臉的語文老師都會在看了她的作文之後麵帶笑容地摸摸她的頭,平均成績在學年中下遊的6班裏麵,餘周周是老師們最耀眼的驕傲。她甚至擁有了很多朋友,喜歡她的人那麽多,大家說她漂亮,說她成績好,說她和氣。周末的時候有小姐妹挎著她的胳膊去文教店挑選漂亮的筆記本和各式圓珠筆,下課的時候許多人圍在她的桌子邊詢問她課外都做哪些練習冊……
命運毫無預兆地單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為她穿上了水晶鞋,小小灰姑娘誠惶誠恐,甚至都來不及謝恩。
“陳桉,你都不知道,我現在有多快樂。”
然而餘周周忘記了,命運這個喜怒無常的王子,無論他想親吻你擁抱你,或者扇一巴掌實施家庭暴力,都不會提前打招呼。
當自習課中途,班主任張敏帶著警惕而陰險的表情毫無預兆地衝進班級裏麵的時候,大部分人還在笑嘻嘻地打鬧著,甚至最後一排的那三個男生還沒來得及把支在課桌上的腳收回去。
再怎麽張狂,麵對“找家長”這三個字,還是要發抖的。
“徐誌強,你怎麽回事?我上次罵完你,你還不長臉?!”
“我他媽怎麽了?!”徐誌強把腳從課桌山撤下來,衝著張敏扯著嗓門喊。他長了一張馬臉,而且不刮胡子,總是穿著一身帶亮片的黑衣服,並且是班裏麵唯一一個擁有手機的男生,每句話裏麵都有非常不雅觀的語氣詞。
“你剛才是不是說話了,打擾前後左右的同學學習,你好意思嗎?!你跟我喊什麽,你能耐了你?!”
班裏麵一男一女的對罵一時半會兒不分勝負,徐誌強囂張地靠著牆,牢牢咬住一句話,“你問問誰看見我說話了?”他朝全班同學努努下巴,“問啊,你問問,誰敢說看見我剛才說話了?”
張敏氣得滿臉通紅,一不做二不休,指著餘周周大聲說,“餘周周,你跟老師說,你剛才聽沒聽見徐誌強在自習課上罵人,還喊話?”
餘周周愣了,她緩緩站起身,張敏的目光充滿了信任,而徐誌強斜斜的目光裏麵,威脅的意味不言自明。
所有人都在看她,餘周周慌了,她知道自己沒有中間道路可以走。
“我……”
從他們上初中開始到現在,教室裏麵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安靜得仿佛掉下一根針都聽得見”。
餘周周輕輕點頭。
“是,他說話了。”
張敏總是幫“臥底”亮身份,還逼著她當麵打小報告。可是,餘周周還是頂住恐懼站在了她這一方,隻是因為她說過自己一句,你真聰明。
徐誌強張大了嘴,還沒反應過來呢,“我X”剛說了一半,就被張敏擰著耳朵拖出了教室。
餘周周看到了徐誌強瞟向自己的那一眼裏麵濃濃的威懾,大腦一片空白。
走廊裏麵傳來張敏單方麵的怒斥,徐誌強反而不再反駁,可是那種沉默卻讓餘周周不寒而栗。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張敏換了一副口氣開始接電話,然後踩著高跟鞋急匆匆地離開了,隻留下一句,“你先給我回班,等我給你爸打電話!”
幾秒鍾後,教室後門被撞開,咣鐺一聲,連玻璃都在晃。
“我X你祖宗八輩!”
餘周周頹然回過頭,看到他身邊的幾個兄弟把他攔住了,在一邊七嘴八舌地說“別惹事兒,打壞了你賠都賠不起,跟娘們一般見識幹什麽”,好像在談論一隻易碎的花瓶。
她沉默地低著頭。
“你知道嗎,陳桉,我覺得我特別無能。他罵得很難聽,但是我不敢回嘴,是的,我怕他揍我。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罵人可以這樣難聽,但是我哭不出來。他足足罵了十分鍾,沒有停。也沒有人為我說話。我有那麽多‘好朋友’,誰也沒有為我說話。”
“誰也沒有。”
“可是他們在這個男生離開教室之後很久才敢走過來對我說,別跟他一般見識。”
“我不怪他們,你看,連我自己都不敢站出來。”
“可是我最難過的是,我還要笑著對他們說,我才不在乎呢,我一點都沒生氣,誰跟流氓一般見識。好像這樣說就能挽回一些麵子一樣。”
“其實我知道,我笑得特別假。”
餘周周輕輕戳破眼前瑰麗的粉紅泡泡,她屈辱地低下頭,然後看清了泡泡背後的人心。
“不過,倒是有一件事情,讓我覺得很開心。”
餘周周停下筆,眼前浮現了辛美香詭異的笑容。
那天做課間操的時候,她突然出現在自己身邊,牽起半麵嘴角,笑得有些恐怖。
“我在他凳子上灑了一大把圖釘。”她說。
英雄不再
ˇ英雄不再ˇ
辛美香甩下一句話就走,笨拙的背影在餘周周眼裏竟有了幾分瀟灑的味道。她一直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全班同學做完間操陸陸續續地走進班級裏麵的時候,徐誌強公鴨般的慘叫聲幾乎把房頂都掀開——餘周周後知後覺,盡管所有人都瞪圓了眼睛望向徐誌強,可是別人是驚訝,她是驚喜。
徐誌強正和兄弟聊著,得意洋洋,看都沒看就往椅子上一倒,然後就像火箭一樣竄了起來。
其實隻紮上了兩個——不過足夠了。
班主任張敏正在班裏詢問整件事情的經過的時候,徐誌強已經被人扛走送到了醫務室。餘周周回過頭,朝倒數第二排角落的辛美香輕輕地眨了眨眼睛,無聲地說,謝謝你。
辛美香迅速低下頭,好像根本沒看見一樣。
--------------------------------------------------------
“陳桉,我還是跟以前一樣,隻是她們再找我出去玩,我會找借口推掉。我把這件事情告訴媽媽了,她卻對我說,以後長大了我就會習慣這種‘各人自掃門前雪’,也不會再怪他們。媽媽讓我不要太理想化,不要太嚴苛,人際關係差不多就好,否則自己會過得不開心。其實我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做生意的,隻需要合同不需要真心,可是我需要。”
“陳桉,你有朋友嗎?圍著你的人遠遠比圍著我的人多吧?可是你有朋友嗎?”
萍水相逢的同窗,幾年後匆匆別離各奔前程,是應該感謝他們鬆鬆垮垮陪自己一程,還是應該遺憾於不能真心相交?
餘周周心底升騰起的困惑久久不散,她仍然笑眯眯地對待班級同學,仍然為了振華而認真學習,可是那充滿了無恥謾罵的十分鍾,卻像心底關押的一隻困獸,時不時悶悶地嘶吼兩聲。
不過很快就有另一件事情需要她擔心了。
請假三天的徐誌強回班上課之後,先是用拳頭教訓了一個看到他之後忍不住笑出聲的男生,讓全班同學都不敢再談論他屁股上的釘子。
餘周周很早開始就不再從後門進出,她在第一排,那些男生在最後一排,楚河漢界,眼不見心不煩。然而體育課下課回班的時候,她還是看到這群男孩子守在前門互相調笑,那個徐誌強遠遠望見她,竟然還笑了一下。
意義不明的笑。
餘周周感覺到一股寒氣從腰間一路衝上後腦勺,就像一隻貓豎起了後背的毛。
二話不說,轉身拐進了後門,穿過半個班級坐回到自己第一排的位置上。但是抬起頭,竟然發現他們並沒有離開前門,而是齊刷刷地看向自己,偶爾幾個小弟樣的人物還會用肩膀撞一下徐誌強,再朝餘周周的方向努努嘴。
餘周周閉上眼睛,腦子裏麵忽然很不著調地浮現了一個場景——舊上海,十裏洋場(其實她根本不知道什麽是十裏洋場),她穿著旗袍搖曳生姿地走在街上,突然圍上來幾個形容猥瑣的小混混,敬業地奉上了經典台詞,“小妞,陪爺幾個玩玩?”
這個時侯,應該出現一個穿著軍官製服的帥氣男人,三拳兩腳把他們踢飛,化作夜空中幾顆閃亮閃亮的小星星,伴隨著“你們等著,爺饒不了你們”的嚎叫——然後她抬眼,看到軍官英氣逼人的臉龐,還有溫潤如春風拂麵的關切問候,“你沒事吧?”
餘周周深深低下頭去,臉紅了。
“我說了多少遍,誰讓你們圍著門口轉悠的?都打預備鈴了,耳朵都聾啊?!”
尖利的嗓音把她喚回了現實,抬起頭看到班主任張敏晃著臃腫的身體走進了班級,那幾個混混已經耷拉著腦袋一臉不情願地走回了後排座位。
……救美了。雖然英雄是女的。
而且……張敏的毛衣好像穿反了。
餘周周搖頭,認命地翻開了數學書。各種符號衝進腦海打散了舊上海的十裏洋場,有一張麵孔卻突然格外清晰。
一個小小的身影,別扭萬分地擰過臉,尋找著“屁股”二字的文雅說法。
又或者和另一個身影扭打在樓梯間,大喊著“她要是野種,你他媽就是多餘的”。
盡管不自知,但是他的確是她的英雄。
餘周周盯著筆袋發呆很久,最終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
-------------------------------------------------------------
放學之後,餘周周不緊不慢地收拾好了書包,就走到講台擰濕抹布開始擦黑板。
“周周,把黑板沿也好好擦幹淨,上次咱們班就因為黑板沿裏麵粉筆灰太多被扣分了!”值日組長在遠處喊。餘周周答應了一聲,就賣力地清理起黑板下方接粉筆灰的黑板槽,不一會兒,黑灰色的抹布就布滿了雪白的斑點。
“喂,餘周周!”
餘周周回頭,看到徐誌強的某個小弟正在她背後賊眉鼠眼地輕聲喚她,還時不時偷瞄正在班級前門跟學生家長談話的張敏。
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心裏有鬼。
“什麽事?”餘周周很冷淡地轉過頭繼續擦黑板。
“徐誌強有話對你說!你到男廁所門口來一下!”
餘周周這隻小貓再次炸了毛。
她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連手都有些抖。
“我不去。”她也開始瞄著張敏,對方卻正眉飛色舞地跟家長闡述著自己管理班級的心得體會。
“你躲得了初一,還,躲得了十,十五啊?”男生說話有點結巴,明顯是剛學會這個俗語,運用還不大熟練。
餘周周不理他,繼續低頭清理黑板槽。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告訴你——”男生的嗓門剛剛一抬高,張敏就轉過頭喊了一聲,“你吵什麽?怎麽還不回家?!”
男生嚇得立即轉身就跑。餘周周鬆了一口氣,對張敏的好感又多了幾分——她雖然有點傻,可是關鍵時刻還是有用處的。
“喂,餘周周!”
餘周周無奈地回頭,這回又換了一個人。
“你別怕,徐哥說了,上次的事兒就算徹底了結了,你不懂事,他也不怪你給他打小報告。徐哥肚量大,你不用擔心。”
張敏剛才的舉動讓餘周周心裏踏實多了,恐懼漸漸被憤怒的小火苗燃燒殆盡。她站在講台上居高臨下地瞪著那個傳話的男生,眼神惡狠狠的。
“有——屁——快——放——”
男生小雞啄米般點著頭,“放,立刻就放……你去一趟吧,就男廁所……”
“有話就在後門說。”
男生一溜小跑去傳話,又屁顛顛地跑了回來,“那就後門,就後門。”
餘周周舉著黑白相間的抹布,她甚至都想好了,如果這個男生還是執意要找她麻煩,她就用抹布抽他,不論後果。消弭很久的豪情又一點點在心間複活,她有什麽可怕的?這個世界沒有英雄,所以,大膽地舉起你的抹布!!
然而女俠的武藝疏於練習,釀成大禍。餘周周剛一從後門探頭出來,就被人捂住了嘴巴拖到拐彎處藏了起來,所在的位置剛好是張敏視線的死角。
餘周周嚇得大腦一片空白,抹布在右手都被攥出了黑水。
眼前男廁所門口,黑壓壓一片人。
回複:回複:回複:回複:你好,舊時光(瑪麗蘇病例報告)5
所有跟帖:
• 貼不上了,不知道是什麽禁字,大家自己去down吧 -本白- ♀ (15 bytes) () 02/03/2010 postreply 19:12:50
• txtbbs無法搜索 -seemoon- ♀ (48 bytes) () 02/04/2010 postreply 17:25:41
• 找到了, 謝謝 -seemoon- ♀ (0 bytes) () 02/04/2010 postreply 17:29:32
• 貼個全文鏈接吧, 謝謝! -xiaomiaowu- ♀ (0 bytes) () 02/04/2010 postreply 19:02:10
• 沒有全文連接,隻有下載, see inside -seemoon- ♀ (77 bytes) () 02/05/2010 postreply 10:06:50
• 能不能發給我一份啊?謝謝:) -佳茗- ♀ (0 bytes) () 02/05/2010 postreply 19:3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