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回複:你好,舊時光(瑪麗蘇病例報告)2

來源: 本白 2010-02-03 18:03:5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3319 bytes)
回答: 你好,舊時光(瑪麗蘇病例報告)1本白2010-02-03 17:50:22
 八爪魚

   ˇ八爪魚ˇ
  餘周周犧牲了晚上的《灌籃高手》,付出了一句對不起,得到了一本學校強製購買的華羅庚奧賽教材,還有幾頁記錄著許多隻有一半的習題的筆記。
  餘婷婷已經很久沒有和她說話了。
  那個蘋果事件結束不久,餘婷婷曾經氣憤地跑到餘周周的房間指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也許是不知道應該怎麽說。她認為餘周周冒領了那個蘋果,想要指責,卻又不好意思大聲宣布那個蘋果的主人其實是自己。
  沒想到餘周周歪頭一笑,就把當時的情況跟她從頭到尾描述了一遍。
  “所以,你怎麽會記錯林楊的生日?”
  餘婷婷一言不發,低下頭,眼淚像小金豆一樣順著臉龐滾落,“她們說的。”
  尾音是濃濃的哭腔。餘周周黯然,怪不得她們看到了意料之中的禮物才那麽興奮,還招搖地舉到操場上去示眾。
  餘婷婷從此之後變得很沉默,從來不愛看書的她迷上了一本小說,還熱切地給餘周周推薦。
  餘周周湊到她的小書桌前,和她一樣鬼鬼祟祟地瞄了一眼藏在數學書下的封麵,上麵四個大字很醒目。
  《花季雨季》。
  “什麽故事?”
  “高中生的故事。”
  餘周周張大嘴巴,“好看嗎?”
  餘婷婷沒有理會她這個無聊的問題,而是幽幽地歎了口氣,用右手輕輕摩挲著書皮,“我剛剛看到欣然從打工的地方離開了,她哭了,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
  餘周周終究也沒有看過《花季雨季》,可是她覺得整本書已經寫在了餘婷婷的臉上了。
  那樣夢幻神往的表情,仿佛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
  “婷婷,你……喜歡林楊嗎?”餘周周背著手歪著頭,打算把話題從《花季雨季》引開。她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自己心裏卻好像打起了一麵鼓,餘周周連忙盯緊婷婷的眼睛,忽略胸膛裏砰砰的聲音。
  餘婷婷卻好像已經走出了蘋果的陰影,她雙手托腮,目光漂亮窗外,右手食指尖還在有一下每一下地描摹著封麵上的字形。
  “我們隻是朋友。”餘婷婷說。
  很多年後當餘周周回憶起餘婷婷說這句話時候稚嫩的語氣和做作的表情時,總是會笑出來。那樣的一本正經,卻又故作淡然,裝模作樣,又一百二十分真誠。惆悵裏一半是模仿,一半,是真的傷心。
  可是當時的餘周周,毫不含糊地被震撼了。隻能愣愣地站在那裏,泛起滿心說不清楚的情緒。
  似乎是羨慕。
  她知道這種姿態,一定也來自於那本神奇的《花季雨季》,它就這樣改變了餘婷婷,讓餘婷婷掛著夢幻的表情疏遠鄙視著餘周周,她的目光投向了極遠極遠的地方,把餘周周淩翔茜等人統統化為了虛幻的背景。
  不過,此刻的餘周周對餘婷婷的羨慕已經超越了《花季雨季》。餘婷婷沒有被一班老師要求去學奧數,她的戶口保證她至少可以升入八中,她不需要去參加入學考試。
  我不會奧數,我也沒有學過英語,餘周周低著頭翻著手中的那本奧數教材,看著目錄上的“雞兔同籠問題”“植樹問題”“求和問題”“倍差問題”……她被密密麻麻的字跡擊敗了,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屋子裏麵隻有掛在牆上的石英鍾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餘周周糾結萬分,連額頭上都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
  怎麽辦啊……馬上就要六年級了,還要期末考試,還要練琴考九級,我要怎麽辦?
  閉上眼睛,又看到了那個小個子周沈然眯縫著眼睛瞪她的樣子,還有紅著眼睛的林楊低頭從她身邊經過時候帶過的那陣溫柔的風。
  我為什麽這麽笨呢?餘周周從寬大的椅子上滑下來,蹲在地上,剛才離家出走的眼淚現在才大顆大顆地滑落臉龐,她用雙臂摟緊身體,突然間覺得萬念俱灰。
  心裏那種懸空的慌張現在還是沒有緩解,她還是害怕的,害怕明天上學的時候於老師因為晚上周沈然被打的事情訓斥她,害怕林楊因為她受處分,害怕周家的人找媽媽的麻煩,害怕自己學不會奧數考不上好的初中,害怕……
  思緒不知怎麽就飄到了小學一年級時候站在舞台上抱著獎杯對著林楊爸爸手中的照相機微笑的那一刻。她記得,閃光燈在自己的眼中折射出一片明晃晃的未來,炫亮異常,可是誰也沒有告訴過她,光芒再耀眼,也無法抓得住。
  現在的她和被於老師訓斥為“笨得要死,啥也不是”的小時候,並沒有根本區別。
  餘周周揪著床單,像個正常的五年級孩子一樣,哭得稀裏嘩啦。
  隻是不敢出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哭累了,抓了毛巾擦擦臉,吸吸鼻子,站起來,望著台燈下安靜躺在那裏的數學書,緩緩閉上了眼睛。
  湘北永遠是被逼入絕境的時候才會爆發,餘周周學著眼鏡兄木暮的樣子輕聲對自己說,“比賽,現在才真正開始。”
  即使還剩五分鍾,隻要主角小宇宙爆發,那麽之前的部分都不算什麽。
  比賽,現在才真正開始。
  餘周周這一刻才懂得陳桉所說的,生活遠比動畫片要殘酷和精彩。餘周周麵對的對手,像一隻七手八腳的大章魚,可是,她不害怕。
  誌氣滿滿的餘周周小臉漲的通紅,耳朵裏盤旋著灌籃高手的片頭曲,攥緊了手裏的維尼熊自動鉛筆,翻開了“雞兔同籠”問題的那一頁。
  十分鍾後。
  餘周周蹲在地上繼續哭。
  她忘了,動畫片裏麵的小甜甜也不會做數學題,聖鬥士星矢不學數學,而櫻木花道,是個掛科王。
  為什麽我就是看不懂呢?她爬回桌前,告訴自己,我就是太著急了而已,我慢慢來,一定會找到敵人的破綻!
  ……十分鍾後。
  敵人無懈可擊。
  餘周周無能為力地垂下手。她第一次明白,世界上有種東西比自己的父親是誰還要讓人無能為力。它的名字叫奧數。
  我上不了好初中,上不了好高中,考不上大學……餘周周第一次覺得現實的殘酷距離自己如此近。近的能看清八爪魚腳上的吸盤。
  蒼白的燈光下,餘周周抱著一本嶄新的奧數教材,默默思考著自己活下去是不是一件真的有意義的事情。
  突然,電話鈴響起來。外婆接電話的聲音在客廳中響起,過了一分鍾,周周聽到敲門聲。
  “周周,電話是找你的。”
  餘周周連忙抹了抹臉上的淚,打開門跑向客廳。
  “喂?”
  “周周嗎?我是陳桉。”
  周周忽然覺得心底灌入一股清冽的甘泉。
  “恩。”她抱緊了聽筒。
  “周周,你家長方便送你來一趟省二院嗎?”陳桉的聲音好像在空曠的地方響起,顯得非常遙遠。
  “怎麽?”
  “穀老師,恐怕是不行了。”

  好人

   ˇ好人ˇ
  餘周周請示過外婆之後,跑到餘玲玲的房間門口,想要讓二舅送她去省二院。
  剛走到門口,就隱約聽見裏麵壓低聲音的吵架。
  “我管孩子的時候你總攔著,你自己又不教育,成天和你那群哥們在外麵往死裏喝酒。你喝酒,我不攔著,可人家喝酒是談生意,是往自己家攬錢,你們呢?這孩子越來越像你們家人,死倔死倔的,一天到晚胡思亂想不幹正事兒,淨看這些閑書,全是些什麽愛來愛去的,你是不是想眼睜睜看她考不上大學還得走上她那小姑姑的老路?!”
  餘周周聽到“小姑姑”三個字的時候,從門口退後幾步,羞愧而又憤怒地盯著門把手,想了很久還是跑回到自己的房間。
  餘婷婷和爸爸媽媽一起出去吃飯了,餘周周沒有其他的辦法,她急著去醫院見穀老師,所以沒有驚動在客廳看電視的外婆,悄悄穿上外套,從抽屜裏麵拿出一百元錢揣到褲袋裏,打開門溜了出去。
  第一次自己坐出租車的餘周周坐在後排,腦子裏麵翻來覆去想到的都是晚報角落處搶劫殺人案的報道。她的手緊緊地攥住門把手,做好了隨時跳車的準備。
  或者……或者如果這個麵色不善的大胡子司機真是個歹徒,而她製服了他……是不是就能像報紙上麵那個勇敢小市民一樣成為少先隊員標兵,然後保送到師大附中?
  餘周周突然興奮起來。
  歹徒叔叔,幫個忙吧!
  她還在對著窗子幻想,突然一個急刹車讓她撞上了副駕駛的椅背。
  “到了。”大胡子叔叔言簡意賅。
  餘周周的美好暢想在椅背上撞了個粉碎,她挺直身子坐起來,拉開車門。
  “小姑娘,拿錢來!”
  餘周周出門的姿勢停在半路,她略帶緊張的捂在了褲兜上,一百元錢在腰間發燙。
  “我……你……我可沒帶多少錢……”
  餘周周和大叔麵麵相覷,過了幾秒鍾,大叔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你沒帶多少,我也不要多少啊。10塊錢,零頭給你抹了,你不能白坐車啊,咱倆到底誰打劫?”
  餘周周的臉紅得發燙,頭上幾乎冒著白氣兒,她遞過一百元錢,大叔在車內橙色的小燈下簡單驗了一下真偽,就找給她九十元錢。
  剛剛的胡思亂想和虛驚一場讓餘周周從奧數的低落情緒中解脫了出來,然而一踏入省二院的大門,撲麵而來的消毒水味道和蒼白的燈光讓她一下子踏入另一片混沌。
  穀老師要不行了。很簡單很殘酷的事實。
  人的情緒像是四月天,說變就變。餘周周從來沒有近距離接觸過死亡,然而仿佛是出於人類最最本能的反應,隻要想到死這個字,眼淚就可以開閘。
  按照護士指的路,她跑上五樓,來到重症監護室的走廊。
  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餘周周仍然在胡思亂想,她覺得這樣是對穀爺爺的不敬重,可是她控製不住,腦海中一會兒是一群穿著白大褂的大夫走出搶救室,一邊摘口罩一邊說,我們已經盡力了。一會兒又變成了他們所有學生圍在病床周圍嚶嚶哭泣,而穀老師則緩慢艱難地說著最後的囑托,慈愛地拍著他們的頭……
  很快餘周周就發現,電視劇都是大騙子。
  重症監護室外麵一點都不荒涼安靜,也沒有緊張的氣氛,甚至沒有成群的、站在一起流淚的學生。
  隻有陳桉,穿著白色的襯衫站在那裏,好像末世的天使。
  “周周?自己過來的?”
  餘周周喘著粗氣,用手撐住膝蓋,累得說不出話,隻顧著點頭。
  “這麽晚多不安全。我給你家裏打電話吧。”陳桉一邊說著,一邊拿出一部黑色的個頭不小的手機撥著號碼。餘周周在自己媽媽手裏也看見過類似的手機,她用它玩過貪食蛇遊戲。
  “嗯,您別擔心,她可能是太著急了,就自己跑出來了,還好沒出危險,嗯嗯,您放心,我會把她送回去的,您要是著急的話隨時打我的手機號吧,對,我叫陳桉,我的號碼是139XXXXXXXX……”
  陳桉掛上電話,才摸摸餘周周的頭,說,“下次不許這樣了。”
  餘周周抿著嘴點點頭,“我也是沒辦法。”
  陳桉有些奇怪地看看她,略微思索了一下,但是沒有追問,隻是朝玻璃門指了指,“穀老師昏迷了,在搶救。”
  餘周周踮著腳透過們玻璃朝裏麵望了半天,可是什麽都看不見。
  “為什麽隻有我們?其他人呢?”
  “還應該有誰?”陳桉低頭看著她。
  是啊,還應該有誰?穀老師沒有子女,愛人乳腺癌去世多年,少年宮是他全部的精神寄托,他沒有家人。
  “其他的團員呢?還有少年宮的老師呢?”
  “樂團來了幾位老師,他們剛才一起去附近買衣服了,還沒回來。”
  “買衣服?”
  “壽衣。”
  “獸……醫?”
  陳桉笑了,“就是人去世之後,必須要穿上的衣服,用來參加葬禮,參加……自己的葬禮。”
  穀老師還在搶救,可是壽衣已經買好。
  “必須在死後趕緊穿上,否則身體冷卻後很僵硬,再穿壽衣就很困難。”
  陳桉的聲音平靜極了,毫無情緒,他仍然帶著一點點淺笑,可是一絲溫度都沒有。餘周周看著這樣陌生的陳桉。有點慌。“你對這個……程序……很熟悉?”
  “噢,”陳桉的思路好像被打斷,他恢複過來,朝餘周周點點頭,“我外公去世的時候,是我幫他穿的壽衣。”
  餘周周覺得很難過,她說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能呆呆地望著那扇門,幹巴巴地說,“其他的學生怎麽不來?”
  “他們為什麽要來?”陳桉冷靜地看著她。
  “他們不應該來嗎?這樣……淒涼,”餘周周嚐試了一個她隻在作文中使用過的詞語,“這樣多淒涼。”
  “是啊,的確啊,來給他送別的人的確越多越好,越多越溫馨,越多越感人。”陳桉的語氣有些嘲諷,甚至有一點憤怒的意味,但是餘周周直覺他並不是在針對自己。
  陳桉的目光早就穿過了走廊,到達了某個餘周周不了解的領域。
  “但是再溫馨再感人,也跟死者沒關係。那些都是做給活人看的。急救室外麵站了兩個人還是二百個人都沒有區別,他都看不到,也不會覺得難過。”
  陳桉停頓了一下,半蹲下來盯著餘周周的眼睛,“難過的,其實是你。而且隻有你。”
  這樣的陳桉,好可怕,又好可憐。餘周周覺的大腦已經停止運轉了,陳桉說的話她聽不懂——卻又好像能聽懂。
  “那你為什麽叫我過來?”她有些怯怯地問。
  “因為你是真心喜歡穀老師的,穀老師也喜歡你。”
  “別人不喜歡穀老師嗎?”
  陳桉意味不明地笑了,他親昵地摟著餘周周,漫無邊際地問,“周周,你覺得穀老師是個什麽樣的人?”
  “穀老師是好人。”餘周周無比認真地一字一字頓著說。
  “那什麽樣的人是好人呢?”
  餘周周愣住了。陳桉的笑容顯得如此遙遠縹緲。
  “這個世界上,對你好的就是好人,對你不好的就是壞人。”陳桉點著她的腦門,“就這麽簡單。”
  “不是!”餘周周有些憤怒,她不喜歡這樣的陳桉。
  “好人都很善良,很……公正,他們不會瞧不起人,也不會偏心,而且……”她搜腸刮肚地定義著自己心中的好人,在午夜時分空曠的走廊中,和一個笑容淡漠的大哥哥徒勞地辯論著。
  “穀老師對你善良,對你公正,也不會瞧不起你,更不會偏心——不,他偏心,但是偏向的是你。所以他是好人。但是如果我告訴你,穀老師和你跟我抱怨過的那些老師一樣,他也收禮,對於那些沒有前途的孩子,他也不會阻攔他們來少年宮追夢,甚至還誇下海口哄騙他們的家長。在樂團的位置安排上,他也不公正,他也偏心。很多人不喜歡他,對於別人來說,穀老師,是壞人。”
  餘周周安靜站在那裏,沒有大喊著你撒謊或者流著眼淚跑掉,她認真地思索著陳桉的話,回想著其他樂隊成員對穀老師的態度,低下頭,迅速地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許久之後,才倔強地抬起頭,“他對我是好人,就夠了。”
  陳桉微笑起來,“看來你聽懂了。”
  餘周周仍然期待著動畫片和幻想世界中純粹的黑白善惡,可是那一刻,她學會了用另一種方式來安慰自己,另一種方式來看待這個“精彩又殘酷”的世界。
  在她眼中無論多麽殘忍多麽涼薄自私的人,其實都會對其他某個人傾盡自己的愛和熱情,隻是那個某人不是她而已。就像在班級很多同學眼裏,於老師是個負責又溫柔的好老師——就算是個幻象,也沒必要打破。
  “陳桉,你覺得穀老師是個好人嗎?”
  陳桉回過頭,溫柔地拍拍她的肩膀。
  “他對我很好。”陳桉說。
  可是陳桉一直都是站在是非黑白的外圍安靜旁觀的人。
  這一次,他把餘周周也拉到了看台上。
  雖然餘周周一直都不知道,他為什麽對自己伸出手。

  道別就是死去一點點

   ˇ道別就是死去一點點ˇ
  幾個少年宮的老師趕到的時候,剛好醫生們開門走出來。她從門口朝裏麵望,剛好看到穀老師像鯉魚打挺一樣被醫生手中的兩個大吸盤從病床上“吸”了起來,又重重地落回去,他瘦弱蒼白的胸膛上肋骨分明,餘周周嚇得捂住了嘴巴,抬起頭求助地看著陳桉。
  “隻是電擊。別怕。”
  陳桉依舊溫柔極了,可是此刻餘周周突然覺得他很像小時候看到的月亮,下午的月亮,淡得摸不著,卻讓人著了魔一般忍不住久久仰望。
  “衣服都準備好了?”一個做心肺複蘇弄得滿頭大汗的大夫一邊擦汗一邊問那幾個老師,一個女老師遞給他一瓶可樂,笑著說,大夫,這是剛買的,喝口水歇一歇。
  似乎是因為眼前的人都不是穀老師的親屬,大夫說話很直白,擰開瓶蓋咕咚咕咚灌了兩口,皺著鼻子說,“看樣子是救不過來了。差不多就準備一下吧。”
  這句話好像是在給死神打信號,餘周周跑到門口,靠在門邊朝裏麵巴巴地望著,竟然看到穀爺爺張開了眼睛,直直地望著她。
  幹枯的眼睛裏麵閃過最後一絲光彩,餘周周瞬間淚流滿麵。
  “穀爺爺有話要說!”她轉身朝陳桉大喊,“你們把他臉上的麵罩摘下去啊!”
  陳桉安撫地拍著她的肩膀,“周周,冷靜點。”
  可是他有話要說,他說不出來。餘周周很快就哭得抽抽搭搭,她緊緊抓著陳桉的袖子,淚眼朦朧中,好像忙忙碌碌的醫生護士都停了下來,撤走了穀老師身上的各種管子和儀器,然後對旁邊的老師們說了幾句什麽。
  “陳桉,你看著這個孩子在外麵等等吧,我們進去收拾一下。”
  陳桉摟著餘周周,輕輕地拍著她的頭。
  “死亡和出遠門沒什麽區別,都隻不過是再也見不到了。你就當作穀爺爺是出遠門了。就像你小時候的那些小夥伴,或者即將到別的地方上初中的同學們,一切都隻是消失了而已。”
  “不一樣,”餘周周倔強地搖頭,“那些人,也許會見到,也許見不到。但是死了的人,就再也沒有也許了。”
  陳桉被她噎了一下,隻能訕訕地笑,“大多數的也許,都是騙人的。”
  大約半個小時後,穀老師的遺體已經整理完畢,準備推往太平間,餘周周怯怯地走到床邊,愕然發現床上躺著的人竟然有一張如此陌生的臉。
  “這是……”
  “人死之後都會變樣的,你長大了學多了知識就明白了。”
  餘周周的眼淚一下子收了回去。麵對著這樣一個愈加陌生的人,她哭不出來。
  對於眼淚不翼而飛這一事實,餘周周感到萬分的恐慌——不哭泣就代表冷血,不哭泣是不孝順,是不禮貌,是……這種焦慮讓她拚命地往外擠眼淚,腦海中不停地回放著當年穀爺爺幫她在新買的琴弦下安裝微調器時候弓著身子笑眯眯的樣子,還有站在舞台上無限寂寥的佝僂背影——她隻是瘋狂地回憶著,並不是為了回憶而回憶,她隻是想要喚起自己丟失了的悲傷。
  餘周周低下頭,陳桉肅穆的側臉讓她很羞愧,於是更加不敢抬頭讓他發現自己忽然幹涸的雙眼。
  “哭不出來就別硬往外擠眼淚了。”
  說來好笑,這句溫柔的話讓餘周周一刹那眼淚開閘——並不是對穀爺爺的緬懷,餘周周純粹是急哭了。
  “穀爺爺總是能明白你的小心思,所以他會體諒你的。”
  陳桉真的很會誘導別人哭——餘周周聽到這句煽情的話之後,眼淚汪汪無限感激地看看他,又看看躺在病床上的陌生人。
  葬禮舉行時,少年宮給足了穀爺爺麵子,擁擠的花圈海洋,還有被組織來參加葬禮的、足以證明“桃李滿天下”的熙熙攘攘的學生……餘周周依偎在陳桉身邊,緊緊地摟著他的胳膊,低著頭,生怕別人發現她沒有哭。
  餘周周發現自己的身體裏麵總是會有某種功能暫時失靈,但是它們都會在某個不經意地瞬間回到家來重新工作。又一個周日的早晨,當餘周周早早來到樂團空曠的排練室,放下書包踱步站到早已經冰涼冰涼的暖氣前的時候,忽然有一種時空錯亂的違和感。
  她伸出手,雪白的手背,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放在暖氣上,感受不到一絲熱氣。
  突然背後傳來開門的嘎吱嘎吱聲,餘周周猛地回過頭,無形中有一雙大手狠狠地攥住了她的心髒。
  辦公室的門緩緩打開,餘周周緊張地提了一口氣,瞪大了眼睛盯著門口透出的一絲微光。
  “我跟你說,孩子放到我這兒,你就讓嫂子放心好了,咱們這關係你還客氣啥……”
  新團長腆著肚子推門走出來,一邊往大廳門口走,一邊高聲地打著手機。
  粗聲粗氣的話音遠去,排練場大門咣當一聲被狠狠帶上,餘周周愣愣地盯著辦公室那扇仍然在吱吱呀呀的木門,突然感覺下巴上涼涼的。
  她伸手一抹,是眼淚。
  終於,哭出來了嗎?
  再沒有人會用寵愛的目光,背著手笑眯眯地問她,“周周啊,上個星期是不是又沒好好練琴?”
  再沒有人會站到她身邊和她一起在暖氣上烤手,佝僂著背望著窗上的冰花歎氣。
  再也沒有也許。
  那個出遠門的人,再也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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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已經打了第四遍鬆香了,琴弓不會太澀嗎?”
  餘周周歪頭問身邊的女孩子,她從一個小時前就在不停地折騰著自己的小提琴——跟鋼琴對了五六遍A弦,拉幾個和弦之後就神經質地用幹布將從琴弓上飄落到琴身上的鬆香擦拭掉,然後立即掏出長方形的小盒子,用力地將琴弓上有些泛黃的馬尾在上麵來回摩擦。
  女孩子也側過臉不自然地一笑,指著餘周周大提琴下麵的支架,輕聲問,“你不怕一會兒考試的時候,你的音階還沒演奏完,支棍兒就突然鬆動了,一下子縮回去了,然後……”
  餘周周也臉色一變,“你就不能想點好事兒?”
  女孩子哭喪著臉,“我倒是想,可是想不出來好事兒啊。”
  “難道你是第一次考級?”餘周周一邊說著,一邊還是俯下身把自己的提琴支棍狠狠地擰了好幾下,確認擰緊了才抬起頭——緊張果然是會傳染的。
  “我才不是呢,你見過誰第一次就考十級?我,我就是……”女孩子咽了一口唾沫,“我今年準備考S市的音樂附中,今天裏麵的三個考官中間有一個就是S中負責今年招生的老師,我其實已經跟他拜過師了,不過我媽一直在跟我說,那都是拿錢堆出來的基礎,她還是希望我能給人家留個好印象,來考試之前已經嘮叨一路了,讓我這次一定要好好發揮,我能不緊張嗎?!”
  餘周周忽然來了興趣,“你說……拜師?為什麽?你沒有老師嗎?”
  女孩子看樣子比餘周周大了一兩歲,她站起身,有些故作成熟地翻了個白眼,點了一下餘周周的腦門,“一看你就什麽都不懂。你以為考附中隻需要拉琴水平高就可以了?笨。你得疏通好多關係,當初我媽一邊幫我跑關係一邊罵我不爭氣,我煩都煩死了。”
  餘周周坐直了身子,笑得很諂媚,裝出一副天真懵懂的樣子問,“姐姐,你說的關係是什麽意思啊?”
  “就是負責招生的人啊,好多好多,而且你必須在考試前和附中的老師取得聯係,裏麵沒人,那根本就不行。”
  女孩子說得眉飛色舞,語氣稚嫩,然而神態已經有些成人的模樣。
  餘周周彎下腰,捧著臉,笑得眯眯眼,“那如果你的確水平很高呢?還需要這樣嗎?”
  女孩子再次狠狠地敲了一下餘周周的頭,“說你笨你立刻就犯傻。你以為我是為了考上才找關係?我不是為了考上,我是為了不被其他有關係的人擠下去!我媽說了,這叫自衛!”
  前方不遠處的白色木門開了,上一個考核完畢的孩子拎著小提琴走出來,女孩子停頓了一下,複又安分地坐下,拿起鬆香繼續虐待著她的琴弓。
  白木門旁變得暗色鐵門也開了,一個考核完畢的男孩抱著大提琴走出來,餘周周也不再笑,俯下身狠狠地擰著支棍。
  “對了,你說的這種……自衛,”餘周周低頭小聲問了最關鍵的問題,“要花多少錢?”
  女孩子大咧咧地笑了,“你說送禮啊?”
  餘周周壓低頭,輕輕地笑了,“嗯。”
  “切,我們都不送禮了,我們直接去上課,到招生老師那裏去上課,一堂課四十五分鍾,三百塊錢,我前期光‘上課’就花了三萬多了。”
  “這隻是前期?”
  “要花的錢不僅僅是在這上麵。以後我要是真得去了S市,我媽還得跟我一起去,那時候花銷就更大啦。”
  “那你為什麽要……為什麽要考附中呢?你很喜歡小提琴嗎?”
  女孩子臉上終於不再有那種年齡帶來的居高臨下的優越感了。
  她並沒有急著回答餘周周的問題,隻是放下手裏的琴弓和鬆香,捧著臉呆望著窗外。
  “我當然……早就知道我不是莫紮特。”
  她輕輕地說,恍然一笑。

  左邊

   ˇ左邊ˇ
  餘周周低頭的時候發現左腳的白色雪靴上印著一個大腳印。
  應該是在車上的時候被那個抱小孩的阿姨踩到的。她歎了口氣,朝師大門口的人山人海走過去。
  又是這樣的十一月,鉛灰色的天空又開始一年一度的壓抑。餘周周低頭看看表,才七點二十五,她以為自己會到的很早,然而在上班高峰的公交車裏麵擠了四十多分鍾之後,竟然看到了更多比她到得還早的人。
  全市“新苗杯”數學奧林匹克競賽,據說,獲得一等獎的孩子很有可能被各個重點初中爭搶。餘周周在學校的奧數班裏麵掙紮了半年多,仍然學得稀裏糊塗。她勉力支撐著自己,記筆記,揣摩,做那本教材上麵的例題習題,奈何習題答案都隻有結果沒有計算過程和思路,她弄不懂的東西無論如何也無法弄懂。餘玲玲正在學校的高三集中營寄宿,餘婷婷不學奧數,餘喬忙著圍捕母老虎,她孤立無援。
  她可以去問奧數班的老師,可是她不好意思。餘周周第一次體會到班級裏麵那些所謂的“差生”的心情——當老師眉飛色舞地聆聽一群天才發表高見的時候,餘周周抱著那本奧數書站在一邊,低頭看看自己用紅筆在題號上畫了一串圈圈的那些問題,一個比一個看起來更粗鄙。
  於是低下頭,灰溜溜地離開。
  當然,她也可以去問林楊。隻是,那天之後,林楊再也沒有去過學校的簡陋奧數班。
  也許是因為學校的奧數班實在水準不佳。
  也許是因為別的原因。
  以前她總是能遇見林楊,後來她總是遇不見林楊。
  餘周周從那一刻開始朦朦朧朧地猜測,是不是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巧合與緣分,一切的一切都是人為。
  七點四十,當餘周周在門外站了一刻鍾開始覺得手指冰涼的時候,大鐵門打開了,人群一擁而入,裏麵操場上靠近教學樓一側的地方站著一排老師,每個人手中的舉著一個大牌子,寫著考場號,大家紛紛按照準考證上麵的號碼尋找自己的考場去排隊。
  餘周周站到了14考場的隊尾,抬起頭,發現前方有個女孩子的帽子看起來有些熟悉。
  等大家排隊進入考場教室,依據桌子左上角貼著的白色紙條上麵的考號尋找位置的時候,餘周周才發現這個女孩子果然是個熟人。
  淩翔茜,就坐在自己左邊的那一桌上。
  餘周周竭力保持麵色如常,可是從左邊傳來的一絲一毫的響動都能牽製她的神經。淩翔茜輕哼一聲,淩翔茜趴在桌子上打哈欠,淩翔茜拎起自己的準考證拋著玩,淩翔茜托腮斜眼看她,淩翔茜在笑她,淩翔茜……
  餘周周原以為自己能夠像動畫片中演繹的一樣,很大氣很熱血地偏過頭對她說,你看什麽看,我一定會打敗你,覺悟吧!
  然而這不是籃球場,也不是魔界山,十分鍾後發到手裏麵的是奧數卷子,奧數,是奧數。
  她沒底氣,隻能偽裝視而不見。餘周周第一次知道,主角不是演出來的,旁觀者知道他們終究會爆發終究會勝利,他們不死,他們不敗。可是生活中,沒有人會拍拍她的頭,告訴她,小姑娘,放心吧,你是主角,盡管說大話吧,反正最後贏的一定是你。
  世界上還有一種角色叫炮灰,她們資質平庸,她們努力非凡,她們永遠被用來啟發和激勵主角,製造和開解誤會,最後還要替主角擋子彈——隻有幸運的人才能死在主角懷裏,得到兩滴眼淚。
  那時候她尚且不能想明白這些困惑的事情,但是那個鉛灰色的早晨,沉悶陰暗的教室裏,來自左邊的窸窸窣窣的各種聲響,像針刺一般刻進了她的記憶裏,每每回憶起來,都會覺得沉重難耐。
  監考老師舉高牛皮紙袋,表示封條完好,然後當中開封,發卷子。
  餘周周接過前排同學傳來的卷子,從筆袋中取出一支維尼熊的圓珠筆,在左側小心地寫上考號和姓名學校,然後開始正視那張卷子。
  20道填空,六道大題。
  第一道題是倍差問題,算了兩分鍾,解決。
  然後很謹慎地檢查了一遍,沒問題。
  第二道題是植樹問題,很順利。
  餘周周開始有點興奮了。她滿懷希望地解決了填空題的前六道,第七道題有些困難,在題號上畫了個圈,暫且放下,然後繼續看第八題,恩,勉強蒙出了一個答案,代入原題,好像挺靠譜,不錯,繼續看第九題。
  二十分鍾後,餘周周很尷尬。
  一開始是把沒做出來的題號畫圈——後來,她放棄了畫圈——因為整張卷子上,不畫圈的隻有七道題。
  餘周周嚐試了很久,終於還是伏在桌子上默默地聽著手腕表針滴滴答答的聲音。
  她真的努力了,一邊練琴考級,同時奧數班從不缺課,雖然做題的時候有些膽怯和不求甚解,每次都像是撞大運,但是半年時間,在一片迷茫中半路出家,和一群從小就參加奧數訓練腦子又聰明的孩子們競爭,她真的覺得很艱難。
  其實她知道,是她太渴求,又太膽怯。太希冀,又太在乎。
  然而餘周周還是坐起身——並不是想要再接再厲繼續尋找思路。她隻是倔強地握著筆,在演算紙上徒勞地寫著半截半截無意義的算式。
  因為左邊的女孩子做題做的很順暢,演算紙嘩啦啦地翻頁,清脆的聲音像是一首殘忍而快樂的歌。
  當淩翔茜做完了卷子,伸了一個懶腰,然後側過臉看餘周周,嘴角有一絲含義不明的笑。
  餘周周盡量用演算紙覆蓋自己的卷子——六道大題的空白,無論如何實在太刺目。
  3X7=21
  考試結束的鈴聲打響的時候,餘周周才發現,自己的演算紙上,排列了無數條這樣的兩位數加減法。
  3X7=21
  世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豁出去拚命還能成功的事情,或許隻存在於動畫片中。
  她把卷子遞到老師手裏,低下頭,假裝沒有看到淩翔茜笑嘻嘻的目光,認真地把圓珠筆放進鉛筆盒裏,小心翼翼,表情虔誠,仿佛手裏拿的是傳位玉璽。
  這個年紀的小小虛榮,往往掛著一張自尊的臉孔。
  餘周周走出教室之後跑到女廁所去了。她並不想上廁所,隻是希望借用時間差把淩翔茜的背影塗抹掉。
  可是隨著稀稀拉拉的人流走出大門的時候,一眼就望見了大門左邊停著的三輛車,幾個大人圍著四個小孩兒,在那裏彼此寒暄不知道說著什麽。
  餘周周低下頭,追趕綠燈跑過不寬的馬路,然後站到對麵的天橋下一個戴著墨鏡拉二胡的瞎眼睛的賣藝老頭身邊,假裝聽得很認真,實際上眼睛卻控製不住地瞄向對麵不遠處的那幾家人。
  林楊的媽媽摸著他的腦袋,笑眯眯地和對麵的兩個家長說著什麽話,蔣川正低頭踢林楊的屁股,林楊則轉過身回踢蔣川,淩翔茜站在一邊笑,而周沈然則對著正蹲下身囑咐他什麽話的媽媽擺出一臉不耐煩的表情。
  灰敗的背景色襯托下,這群人和背後三輛黑色的轎車圍成了一個強大的結界,帶著十足的壓迫感。
  餘周周愣愣地看了好半天,心裏麵說不清楚是什麽感覺。
  “丫頭,你也沒好好聽我拉琴啊。”
  餘周周嚇了一跳,那個老頭低下頭,透過墨鏡上方的空隙朝她翻了個白眼,沙啞的嗓音在空曠的橋洞下久久回蕩。
  餘周周驢唇不對馬嘴地回了一句,“你不是瞎子啊。”
  老頭被氣得又翻了好幾個白眼,“我說我是瞎子了嗎?”
  餘周周想起阿炳,剛想回一句“隻有瞎子才會拉二胡”,突然覺得自己很白癡,於是嘿嘿笑著撓了撓後腦勺,伸手從褲兜裏麵掏出了五角錢硬幣,彎下身輕輕放進老頭麵前髒兮兮的茶缸裏麵。
  轉過身再去看站在校門口的那群人,發現他們竟然齊刷刷地看著自己的方向——肯定是被剛才老頭子的那聲大吼給招來的。
  她一下子木了,好像被踩住了尾巴的小狐狸,整個人僵在那裏,不知道應該對上誰的眼神,那七八個人組成了一個整體,卻隻能讓餘周周目光渙散。
  就在這一刻,背後二胡聲大作,好像給這尷尬的一幕譜上了荒唐的背景音樂。餘周周被驚醒,回過頭,老頭子又倉促地停下了,尾音戛然而止,憋得人難受。
  “爺爺,你……”
  “這就是五毛錢的份兒,你再多給點,我就接著拉琴。”
  餘周周知道這隻是賣藝老頭在開玩笑,甚至很有可能對方是在故意給自己解圍,可是她還是鄭重地掏出了五元錢,再次彎腰放進茶缸裏麵。
  “五塊錢夠不夠?”
  老頭子咧嘴一笑,二話不說重新拉開架勢演奏。荒腔走板的演繹,在空蕩蕩的橋洞下伴隨著冷冽的寒風一起飄到遠方。餘周周站在原地,盯著隨二胡琴弦飄落的陣陣雪白鬆香,心情漸漸平靜下來,甚至有種比琴聲還荒謬的旋律在心間回蕩。
  一曲終了,老頭抬起眼,摘下墨鏡,露出大眼袋。
  “這曲子是我自己譜的,好聽不?”
  餘周周麵無表情,“你想聽實話嗎?”
  老頭子再次翻白眼,餘周周轉過身,校門口此時已經空空蕩蕩,她剛好看見最後一輛給轎車在路口轉彎留下的半個車屁股,還有一串黑煙。
  她朝賣藝老頭笑笑,說,“謝謝爺爺。”
  然後戴好帽子,重新走入鉛灰色的陰沉天空下。

  倦鳥不知還

   ˇ倦鳥不知還ˇ
  餘周周後來總是會不經意間哼出那首二胡曲,的確很難聽,可是仿佛纏繞進記憶中一樣,拽都拽不出來,隻留下一個線頭,讓她回憶起那個難堪的中午。
  十二月剛剛開始的一個上午,突然下起了一場極大的雪。體育課,老師法外開恩說不再跑步,改成自由活動課。餘周周穿得很厚,費了好大勁才獨自翻上了單杠,小心翼翼地坐好,看著操場上跑來跑去的同學們。
  “周周,下來打雪仗啊!”單潔潔跑過來,舉著雪球朝她張牙舞爪地喊。
  餘周周搖搖頭。
  單潔潔看了看她,嘟囔了兩句就跑遠了。她並不能理解餘周周最近到底為什麽這樣沉默。
  這個世界上,朋友很少,玩伴很多,隻要喊上一嗓子,就能會有許多人舉著雪球陪伴奔跑。
  餘周周看到不遠處許迪他們幾個男孩正在一本正經地對著雪人,旁邊放著鐵鍬和水桶,堆出一點,就在上麵淋上些水,讓它凍得更結實。
  雪人初具規模之後,大家都不再打雪仗,紛紛圍繞到雪人附近。許迪他們更加得意起來,但是卻故意板著臉,煞有介事地指揮著圍觀的女同學們,“躲開,都躲開點,碰倒了的話,小心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餘周周嗬出一口白氣,都沒發現自己的笑容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和這些同齡的小夥伴有了些微妙的區別。
  她喜歡坐在高處,帶著一種那個年紀自以為是的清高和疏離來俯視所有快樂的小孩子。盡管許多年後的彼時,回憶起這種姿態,會覺得好笑,然而此刻,她卻是真心地感到一種寂寞,一種在從前因為光環照耀而遁形,卻又因為重歸低穀而滋生攀援的寂寞。
  跌落是為了攀爬,又或者攀爬隻是為了跌落。
  餘周周抬頭看天,有太多的事情她想不明白,卻又不再像小時候一樣單純熱血地幻想著,隻要我努力,總有一天重新爬到最高處——因為她已經開始有些懷疑這種套路的意義所在。
  星矢被打倒,又站起來,又被打倒,再站起來。
  星矢的存在,到底是為了被打倒還是站起來?或者,他還有更多的使命?
  瑪麗貝爾是為了世界的美麗自然的和諧而存在,星矢是為了保護雅典娜,美少女戰士要替月行道維護世界和平,上杉和也是為了甲子園而訓練,湘北是為了在大賽裏稱霸全國而拚搏——那麽,餘周周女俠究竟是為了什麽而活著呢?
  這個問題從奧數和升初中引發的憂鬱情緒中生長出來,讓她心慌。
  為了揚名江湖?
  餘周周的江湖,太深太深。
  畢業的情緒感染了很多人,這一年的聖誕卡片和元旦祝福被大家早早提上日程,所有的祝福裏,都提到了“畢業後還是好朋友”,提到了“我們永遠是好朋友”,提到了“祝願你前程似錦”——是的,前程似錦,一個對於小學生來說十分玄妙卻又缺乏意義的詞語。
  前程是什麽?學不會奧數的孩子,也有前程嗎?餘周周發現,即使天空遠比大地要廣闊得多,其實站在地上如此渺小的自己能看到的,也隻有頭頂上方被樓群分割出來的這樣狹小而不規則的一塊。這就是每個人的前程,隻有這樣一小塊,小得似乎連一個奧數都能把它遮去一大半。
  餘周周呆坐在單杠上,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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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楊走出教學樓,第一眼看到的,是單杠上,坐著一隻安靜的雪人。
  他在門口呆立了半天,直到後背被同學推了一下,“幹嗎呢你,怎麽還不出去?一起來踢球吧,早就說要踢雪地足球了,上次下的那點雪,塞牙縫都不夠!”
  有女生在一旁笑,“你喝西北風就行了,幹嘛拿雪塞牙縫啊!”
  他們打打鬧鬧鬥著嘴,林楊才醒過來了一般,別別扭扭地朝餘周周走去,可是站到了單杠旁邊,卻又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開口打破這份寧靜。
  “周周?”
  太久沒說過話,連名字念出來都很生澀。
  甚至這一次的疏遠隔離,遠比那四年小孩子過家家一般的“恩斷義絕”還要慘烈。林楊說不清為什麽,總之那天,當媽媽氣得直哆嗦,指著他說“你能不能聽我的話,能不能不給我惹事,能不能讓我消停兩天,能不能……”
  他哭著點頭,說,能。
  大人的世界,遠比他所見到的複雜。他不喜歡對著周沈然父母笑得如此迎合虛假的媽媽,但是卻又不能討厭自己最最溫柔美麗的媽媽,他想不通,非常想不通。
  自從三年級周沈然跳了一級升到林楊的班級開始,他就覺得爸爸媽媽的態度很不對勁兒。或許是習慣於看到媽媽在麵對別人的諂媚作出雲淡風輕的回應,所以一旦在媽媽的臉上看到同樣的小心翼翼,他很不忍,很難過。
  所以他說,媽媽我錯了。
  餘周周低下頭,“是林楊啊。有事嗎。”
  林楊低頭,“沒事。”
  撓撓後腦勺,又覺得自己這種行為很白癡。班裏麵一大半的同學都去打疫苗了,隻剩下他們幾個接種過疫苗的同學被放出來上體活課,所以他才覺得現在跟餘周周說幾句話,應該不會被老師發現,或者被淩翔茜她們打小報告。
  隻好隨便找個話題。
  “周周,你上個禮拜的考試……考得怎麽樣啊?”
  “不好。我都不會做。”
  林楊愣住,仰起臉,零星的雪花落在臉上,涼絲絲的。
  “那……”他不知道應該怎麽安慰餘周周,也實在是不明白,奧數到底有什麽難的,餘周周這樣聰明,為什麽她總是學不會?
  “其實,我記得我上的那個奧數班的老師說,不學奧數也沒關係,奧數,奧數一點用處都沒有……”
  “那你為什麽要學呢?”餘周周歪頭看她。
  林楊對這場莫名其妙的談話毫無準備,被噎得沒話說,他有些窘迫地看著餘周周,發現餘周周隻是緊盯著遠處圍成一圈堆雪人的眾人,絲毫沒有關注他。
  他沉默了。餘周周看著別人的雪人,他卻看著自己的雪人。
  雪人忽然展顏一笑,臉上再次盛開了五瓣月牙。
  “林楊,上次,我還沒來得及謝謝你。”
  “……什麽事?”
  “你知道我沒有爸爸這件事吧。”
  這個問題冷不防冒出來,林楊驚訝得幾乎要跳起來,他慌張地看著被雪覆蓋的鞋麵,斟酌著應該怎樣回答,沒想到餘周周突然從單杠上麵跳下來,濺起一片積雪,肩膀上堆積的雪花也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
  “林楊你以後想做什麽呢?你為什麽要學奧數,為什麽要當大隊長呢?你會上師大附中的吧,然後考到好學校去——我聽說全省最好的高中是振華,全國最好的大學在北京,你要去北京嗎?然後你想做什麽呢?”
  餘周周從來沒有語速這樣快地對他提一大串問題,林楊連一個問題都沒有想清楚,餘周周就已經站到了他麵前,笑眯眯地拍拍他的頭——甚至還需要踮起腳,他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比她高了。
  “我隨便問問。”
  他鬆口氣。
  “所以,我們可能再也見不到了。”
  她繼續笑眯眯地說。
  林楊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看著他的雪人背著手,一步步地朝著人群走過去。
  “周周!”林楊焦急地喊起來,“你沒事吧,你怎麽了?”
  餘周周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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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剛接近人群,餘周周才發現,堆雪人的同學們情緒有些激憤。
  “我說了不是我!”
  詹燕飛的嗓子幾乎都要喊破了,可是剛下過雪的操場上,她的喊聲似乎被不知名的怪物吸走了,聲嘶力竭,仍然聽起來很沒有底氣。
  “不就是不帶你一起堆雪人嗎,你至於嗎?”許迪哼了一聲,把鐵鍬往地上狠狠一撇。
  “怎麽了?”餘周周推了推身邊的李曉智。
  李曉智有些為難地看了看糾紛中心的幾個人,“雪人馬上就堆好了,凍得特別結實,可是有人發現雪人背後印上了一個腳印,不知道是誰踩的,大家一開始沒注意,澆上了水,現在都抹不平了。”
  “那跟詹燕飛有什麽關係?”
  “不知道是誰說……反正有人說是詹燕飛踩的。剛才她還在雪人旁邊轉了半天,許迪說她不幹活就讓她離遠點,她還跟許迪吵架來著。”
  “誰說是她踩的?”
  “不知道。反正有人這麽說的。”
  “有人”是世界上最神奇最強大的人。
  餘周周看著詹燕飛徒勞地跟一群男生女生對峙,在詹燕飛的對手中甚至還看到了徐豔豔幸災樂禍的笑臉。她有些難過,可是也沒有勇氣與這麽多人為敵,去站到詹燕飛身邊為她爭辯什麽,隻好低下頭,狠狠地鄙視自己。
  “算了算了,都堆完了,好賴都這樣了,大家快點手拉手圍個圈,然後我就拿鐵鍬把雪人拍碎了哦!”
  大家終於嘟囔著散去,然後手拉手扯起一個不扁不圓的大圈。餘周周左邊站著李曉智,右邊站著單潔潔,一點點張開雙臂拉開距離,當這個圓初具規模的時候,大家赫然發現站在中間的除了許迪和雪人,還有詹燕飛。
  詹燕飛愣愣地看著這個大圓,覺得被圍在其中非常尷尬,於是急急忙忙跑到某兩個人中間去想要讓他們分開手給自己一個位置,可是那兩個人攥緊了不撒手,看也不看她。
  好像被遊街示眾的罪人。
  詹燕飛嚐試了三四次,對不同的人,餘周周似乎已經看見了她的額頭在大冷天滲出細密的汗珠。
  餘周周並不知道,此刻自己看著詹燕飛的眼神,幾乎就是她在五年前的課堂上拿著打滿了紅叉的拚音卷子走回座位時,詹燕飛投向她的目光的翻版。
  憐憫。
  然而又有一絲絲不同。
  “詹燕飛!”
  餘周周下意識喊了出來,自己先愣了一下。在李曉智驚訝的目光下,她鬆開了李曉智的手。
  “到這兒來吧。”
  所有人都看著她,而她卻隻是悲壯無名地看著詹燕飛。
  看著一隻折翼的小燕子,疲倦地,一步步走到她身邊。

  大騙子

   ˇ大騙子ˇ
  鐵鍬狠狠地拍向雪人的後腦勺,它四分五裂癱倒在地的時候,所有人都爆發出尖叫和笑聲,許迪擦擦鼻子,非常開心地笑了,然後裝作紳士的模樣把左手放在胃部的位置,朝四周鞠躬致意,引來陣陣笑罵聲。
  餘周周卻透過厚厚的手套感覺到詹燕飛在顫抖,好像被拍碎的不是雪人而是她。
  人群散去的時候,單潔潔看著餘周周,不知道要說什麽。餘周周朝她安撫地笑笑說,“你先跟她們去玩吧。”
  於是單潔潔一步三回頭地跑掉了,餘周周拉著詹燕飛一起爬單杠,可是她無論如何都爬不上去。
  “你是怎麽坐上去的?”詹燕飛放棄了嚐試,無奈地看著高高在上晃蕩著雙腿的餘周周。
  “很難爬嗎?”她睜大了眼睛。
  詹燕飛低下頭,“可能是我太胖了。”
  餘周周愣了一下,覺得很難過。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笑詹燕飛,她的臉上開始長痘痘,她變胖了,電視台不要她了……
  “我也穿的很多啊,”她拍拍自己厚重的外套和圓滾滾的腹部,“其實是你沒掌握技巧,這次我在下麵扶著你!”
  “不要了,”詹燕飛搖搖頭,好奇地看著餘周周,“你怎麽像小龍女一樣,居然能爬到單杠上麵。”
  “小龍女是誰?她也喜歡爬單杠嗎?”餘周周像隻熊一樣從單杠上跳下來。
  “小龍女睡在繩子上。小時候在省台錄節目的時候我總哭,有個導播姐姐給我講過小龍女的故事,說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對了,電視上麵演過這部電視劇啊,你難道沒看過?叫《神雕俠侶》。哦,對了,小龍女還認識郭靖和黃蓉,不過她比他們年齡小很多,而且她喜歡楊康的兒子。”
  “楊康的兒子?可是楊康是壞人啊,”餘周周驚訝。
  雖然,她小時候很喜歡83版射雕英雄傳中,飾演完顏康小王爺的那個好看的演員。
  詹燕飛聳聳肩,“壞人的兒子不一定是壞人啊。”
  餘周周愣了愣,她突然想到了自己,想到別人罵自己的媽媽狐狸精,還說她長大以後也是一個狐狸精。小時候她很生氣,很不平,然而其實,很多時候她的想法和這些人一樣,下意識地作出一些武斷固執卻又很傷人的推論。
  “那他兒子是好人?”她試探地問。
  “楊康的兒子是大俠。非常英俊,武功高強,行俠仗義,而且還養了一隻老鷹。”詹燕飛篤定地說。
  餘周周不知道養老鷹有什麽了不起的,不過大俠養老鷹肯定自有他的道理,大俠即使左右手各提一隻蘆花雞也一定是很瀟灑的。
  可是女俠做不出來奧數就很丟臉。
  這個男女不平等的萬惡社會。
  餘周周和詹燕飛一同陷入了沉默,天空又開始下起雪,餘周周剛剛伸出手想要嚐試接一片雪花,突然聽見詹燕飛輕聲說,“謝謝你。”
  路見不平一聲吼的女俠餘周周臉紅了。
  “沒……沒什麽,”她搖搖頭,“他們太過分了。”
  詹燕飛笑了。
  “其實那個腳印,的確是我踩的。”
  …… ……
  餘周周石化了幾秒鍾,才艱難地轉過頭看著微笑的小燕子。
  “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正我就是想踩。”詹燕飛低著頭,可是嘴角卻在笑。餘周周覺得這樣的詹燕飛有些讓人害怕。
  “今天早上上學的時候,我媽把我罵了一頓,她最近老是罵我,還說電視台的人都勢利眼,忘恩負義。我今天早上洗頭發的時候沒聽見她跟我說讓我把熱水留下,洗完之後就全倒進馬桶裏麵了,然後她就發火了,還甩了我一巴掌。”
  餘周周驚訝地捂住了嘴,詹燕飛反倒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臉,“沒事,我躲得遠,一點都沒不疼,你看,連手印兒都沒有,要不然我今天肯定不敢來上學。”
  “而且,”她接著說,“又有人提起兩年前少年先鋒報上麵刊登的關於我的采訪,我的確考得不好,但是那些記者寫的內容都是他們自己編的,采訪我們這樣的小童星,人家那些叔叔阿姨都形成套路了,根本不用采訪就可以按照套路往上麵寫,他們說我一個學期沒上課,期末還考了雙百,其實都是瞎編,不是我自己說的。當時大家都說佩服我,可是現在,徐豔豔她們又提起這個報道,還說我吹牛,說我數學考那麽點分兒還敢說自己雙百……”
  這樣的情況,餘周周從來都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她還記得小時候當奔奔告訴自己他被爸爸打得很慘,她總是會提起自己更糟糕的情況來寬慰他,讓他覺得自己不是孤單的,也並不是最倒黴最悲慘的。
  可是她要對詹燕飛說些什麽呢?詹燕飛不是奔奔,即使她是,現在的餘周周也不保證自己能像小時候一樣坦然地講出自己沒有爸爸這一事實。
  並不是不信任詹燕飛。
  隻是,奔奔,還有那個無憂無慮的小時候,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我媽也打我,”餘周周開始胡說八道,“而且很疼。我不好好練琴的時候,她就打我。而且,我奧數考得特別差,我可能沒辦法升入師大附中,考也考不上,也許要去一個很差的初中,然後腦子笨,跟不上進度,然後就考不上高中……你明白吧?”
  她說完之後,自己也嚇了一跳。一開始是撒謊,說著說著就溜出了實話。
  曾經安慰奔奔的時候,她需要絞盡腦汁尋找悲傷的事情來充數,所以“沒有爸爸”“媽媽被人嫌棄”這兩件事情常常被拿出來展示。然而恍然幾年過去,餘周周愕然看到自己已經擁有了這麽多可以用來寬慰別人的悲傷。
  這麽多。
  隨便挑一件,就可以講上很久很久。
  然而最開始的那兩件,卻仍然是殺傷力最大的,她曾經不懂,現在卻把這兩個事實領會到了讓自己都恐懼的地步,所以深深地埋起來,再不提起。
  沒想到,詹燕飛笑眯眯地對她說,“我也是啊。”
  “什麽?”
  “我小時候是被特招進師大附小的,我家戶口也不在這裏,所以升初中的時候,我得回到城西去。而且,”詹燕飛一直在笑,“估計這回師大附中是不會特招我的。”
  餘周周緊緊握著單杠的鐵管,緊緊地,卻不知道怎麽回應這樣的“同病相憐”。
  “我記得台裏
  “大人以前老是誇我,說我聰明漂亮,還說我以後能成為大明星。”
  “都是大騙子。”
  詹燕飛笑著說,餘周周猛地抬起頭。
  “大人都是大騙子。”
  小燕子靠在單杠上,低著頭,還在笑。
  餘周周脫下手套,用手指戳戳她左臉上的酒窩。
  “你還是別笑了。”餘周周歎口氣。
  大雪中彌漫著化不開的憂傷。
  上課鈴打響了,餘周周和詹燕飛還靠著單杠發呆,林楊跑過他們身邊,不住地回頭,最後還是別扭地走過來。
  “上課了,你們班同學都回班了。”
  餘周周看看林楊,“你回去上課啊。”
  “那你們為什麽不走?”
  餘周周抬頭看看天,又把目光投向詹燕飛,忽然嘴角勾起一絲有點使壞的笑容。
  “喂,咱們逃課吧。”
  詹燕飛大駭,“那怎麽行?”
  “怎麽不行?”餘周周一個翻身就穩穩地坐在了單杠上,居高臨下氣勢如虹地說,“老師要問,我們就說被大隊輔導員找去了。大隊輔導員要是說她沒找我們,我們就說是有人這麽告訴我們的,她要是問到底‘有人’是哪個人,我們就說我們不認識,可能是惡作劇。總之——反正不是我們的錯!”
  林楊歎為觀止地張大了嘴,“餘周周,你可真能撒謊。”
  餘周周心底蔓延起一種肆無忌憚的狂妄。
  既然已經這樣,低眉順眼給誰看?
  反正這個世界是沒有辦法被討好的。
  她笑眯眯地劈手一指林楊。
  “現在,殺了他滅口。”

  時間軸上的暫停鍵(補完)

   ˇ時間軸上的暫停鍵(補完)ˇ 林楊被她嚇了一跳,餘周周的情緒轉變如此之快,他有點反應不過來。剛剛那個坐在單杠上目光空茫語氣平靜的雪人好像一下子被不知道哪兒來的激情給點著了。
  不過他很開心。他不喜歡餘周周摸著自己的腦袋說些奇奇怪怪的話,那些話就像一道道屏障,把他和她隔得很遠。
  “快動手啊!”餘周周催促詹燕飛,而對方隻是窘迫地看著林楊。
  “幹嘛要滅口?”林楊氣鼓鼓地抬頭望著單杠上氣勢洶洶的餘周周。
  餘周周楞了一下,學著電視中某個大叔陰沉的嗓音說:“因為,隻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林楊喊起來,“胡扯!你隻知道滅口這一種辦法嗎?”
  詹燕飛在一邊很實在地問,“那要怎麽辦?”
  林楊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拉住餘周周的袖子一把將她從單杠上拖進雪堆裏,在積雪飛揚中,他綻開一臉燦爛的笑容——一臉他自己都以為早就已經枯萎了的笑容。
  “你可以拉我下水啊!”
  餘周周傻了,神采飛揚的林楊同學根本不用拉,自己就在水溝裏撲騰得很歡實。
  剛剛還因為膽怯而懵懵懂懂的詹燕飛也笑了出來,“大隊長,你真墮落。”
  林楊甫一投誠,就占據了絕對的領導地位,他拉著餘周周的手,興奮地環顧操場,“咱們得出去,否則會被其他同學看見的,現在是下午第三節課,咱們可以逃兩節,然後直接回教室拿書包,別人要問,就說大隊輔導員讓我們去對麵的複印室取校報,等了半天發現沒有,被耍了。大門沒關,走吧走吧,出去玩!”
  餘周周被徹底震撼了。
  “林楊,你是第一次逃課嗎……”
  詹燕飛關注的則是另一件事。
  “大隊長,你好激動啊……”
  林楊這才發現自己剛才血一熱就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大堆話,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憋了半天才說,“有次逃了一節美術課……回家看球賽……”
  餘周周這時候開始擔心,原來最後需要被滅口的,可能是自己。
  她長歎一聲,呼出的白氣像一架盤旋翱翔的小飛機。
  “所以,”她伸出左手牽住詹燕飛,右手……正被林楊緊緊攥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聲喊,“現在……我們逃吧!!!”
  在鬆軟深厚的雪地中奔跑不是一件容易事,可是餘周周撒歡地向前衝,左右兩邊因為沒有反應過來所以遲了一步的兩個人就像是韁繩,勉強牽製住了她的速度。餘周周忽然想起小時候天空中常常能看見的飛機,總是三架三架排成一個等邊三角形一起向前飛——就像他們現在一樣。
  跑出大鐵門之後,她才緩緩停了下來,彎著腰喘著粗氣,鬆開了詹燕飛的手。
  詹燕飛一歪頭,笑了,“大隊長,你怎麽還抓著周周?”
  林楊這才像被燙了一樣一激靈撇開了餘周周的手。餘周周也愣了一下,低下頭,不自覺地臉紅起來。
  小燕子身上也落滿了雪,她胖乎乎的臉頰上浮現出兩個小小的酒窩,看著麵前窘迫的兩個人,笑得頗有些意味深長。
  林楊連忙轉移話題,“附近有個爛尾樓,上次我爸爸開車經過小道的時候告訴我的,去那兒打雪仗吧。”
  餘周周搖頭,很記仇地說,“我可打不過你。”
  詹燕飛卻很讚同地點頭,“走吧,我們兩個一夥,二對一!”
  那棟爛尾樓,幾乎是天然遊樂場。林楊不知道從哪裏拖過來一隻大輪胎,費勁巴拉地推上了殘土堆的頂端。鋪著一層厚厚積雪的殘土堆變成了一座小雪山,他站在山頂朝餘周周揮手,“上來,我推你下去。”
  餘周周黯然,果然,他要對自己下殺手了。
  而且還要求自己主動送死。
  她臉上畏懼謹慎的表情讓林楊哭笑不得,“我是說你坐在輪胎裏,我從坡上把你推下去,很好玩的,你要是不信的話——詹燕飛詹燕飛,你先來!”
  詹燕飛往後一撤,“大隊長你太偏心了吧,憑什麽她害怕,你就拿我做實驗?”
  林楊又有些臉紅,氣急敗壞地指著她們說,“瞧你們這點膽兒,看我的!”
  話音剛落,他就跳起來,一屁股坐進輪胎裏麵,衝力讓整個輪胎從高高的雪堆上轉著圈地急速滑下來,伴著餘周周和詹燕飛的尖叫聲,他平安滑到地麵上,剛好那一段路是冰麵,所以他慢慢減速,最終滑行到她們兩個腳邊。
  “怎麽樣?好玩吧?”林楊笑嘻嘻地抬頭看著餘周周,帶著一臉獻寶的表情。
  餘周周麵無表情,右腳踩住輪胎的邊緣,狠狠地往前方一踢——林楊就坐著輪胎順著冰麵衝向了水泥管,撞了個人仰馬翻。
  “的確挺好玩的。”她笑眯眯地說。
  下一分鍾,就被林楊用拖死屍的方式拽上了雪堆。
  林楊把她扔進輪胎裏,右腳踩著輪胎邊緣,讓輪胎保持著搖搖欲墜的狀態,看著嚇得麵色蒼白的餘周周,笑得一臉邪惡。
  “讓我也玩玩嘛。”他說完,就一腳把她踢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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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連詹燕飛都不再害怕這個輪胎版雪地激流勇進的時候,他們終於玩累了,七扭八歪地躺在雪地上,任憑紛紛揚揚的雪花將自己掩埋。
  “時間要是停在這裏就好了。”
  詹燕飛的聲音像小時候一樣甜美柔和,餘周周忽然想起初見她的時候,也是隔著人牆看不到臉,卻隻能聽見那溫柔美好的嗓音,就像一隻手撫到了心底。
  她摩挲著抓住了詹燕飛的手,緊緊地握住。
  林楊卻笑了,“可是我想長大啊,長大了多好,周周你呢?”
  詹燕飛在一邊很八卦地笑了,“周周、周周、周周、周周……大隊長,你喜歡周周吧?”
  她並沒有聽到自己意料之中的反駁——就像平常那樣,男孩女孩被周圍人帶著笑意揣測起哄,然後紅著臉大聲否認,同時補充上對方的幾條缺點罪狀來佐證自己“絕對不可能喜歡他/她那樣的人”,迎來周圍人的第二輪攻擊和哄笑……
  什麽都沒有。旁邊的兩個人好像連呼吸都一並停止,仿佛生怕驚嚇到簌簌的落雪聲,整個世界安靜蒼白,柔軟而美好。
  詹燕飛屏住呼吸很久,久到幾乎忘記自己剛才說了什麽。
  “……嗯。”
  “呃?”她楞了一下,不自覺地單音節反問。
  “……嗯。”再一次。
  羞澀的輕聲的,卻溫和篤定。
  大隊長,你喜歡周周吧?
  嗯。
  好像這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實,就像地球繞著太陽轉。
  詹燕飛卻覺得很難坐起身子笑嘻嘻地八卦下去或者尖叫起來說大隊長你說真的假的……她覺得此刻的氣氛難以言說,緊張,微妙,卻又讓人不自覺想要微笑。
  你看,時間的確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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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餘周周突然驚醒了一般跳起來,使勁兒地拍打著後背和屁股上沾著的殘雪,大聲叫起來,“完了完了,幾點了?”
  詹燕飛心往下一沉,連忙費勁兒地從袖口拽出電子表看了一眼,“四點,四點十分。”
  私自把時間播停是有罪的,它會加倍地飛速流逝,餘周周和詹燕飛手忙腳亂地互相拍打著身上的殘雪,林楊則呆呆的站在一邊,好像魂魄的一部分還沒回來。
  “你傻站著幹嘛,快點整理一下,別讓老師看出來咱們去打雪仗了!”
  林楊“哦”了一聲,卻還是站著沒動。他並不知道餘周周在剛才寂靜無聲的時刻究竟在想些什麽,但是此刻很顯然,恐懼已經把餘周周和詹燕飛一起點燃了,剛才說要逃課的豪情灰飛煙滅。自己還在愣著的時候,餘周周已經衝過來對著他的後背瘋狂拍打。
  “疼!”他的屁股上挨了她狠狠地一巴掌,“你報複我?”
  “我報複你什麽?”
  “報複我說我喜……”他停住,窘得滿臉通紅。
  對麵的餘周周睜大了眼睛,毛茸茸的睫毛上還沾著幾片雪花,隨著她驚慌的眨眼,像一隻上下翻飛的白色蝴蝶在林楊眼前撲閃撲閃。
  “那怎麽能是報複呢?那是報答吧?”詹燕飛在旁邊不知所謂地接了一句,然後三個人集體石化。
  ……
  “快跑吧!”還是女俠餘周周最有大局觀念,她再一次左手扯起詹燕飛,右手抓住林楊,就撒腿朝學校的方向跑了起來。
  冷風吹在麵頰上有些痛,餘周周惴惴不安的心底卻有一絲興奮和甜蜜。她能隱隱地感覺到,卻來不及想,又似乎是自己刻意壓抑著暫時不去想。
  “周周!”剛跑進院子裏麵詹燕飛忽然帶著哭腔喊起來,“不行,我得上廁所,我憋不住了!”
  餘周周此刻已經聽見了放學的鈴聲,她心裏咚咚咚打著鼓,再不走,就要跟背著書包的同學們狹路相逢了,那個場麵可想而知——逃課是多麽嚴重的事情,再惡劣的差生都很少有逃課出去玩的,她們現在這副狼狽的樣子,怎麽解釋都解釋不清了。
  可是餘周周是女俠,一直都是。她沉下心,朝詹燕飛笑了一下,“快去吧,我在門口等你。”
  詹燕飛一溜煙跑到女廁所門口,又突然回頭,夾緊雙腿,微微彎著腰強忍著,還是沒忘了委委屈屈地喊一句,“周周,你別扔下我!”
  餘周周楞了一下,難道這種情況下詹燕飛不應該說一聲“你先走,不要管我”嗎?
  “快去吧,我要是先走了,我,我就是這個!”她大聲喊著,舉起右手豎起小指。
  詹燕飛感激地一笑,放心地奔進了女廁所。
  一邊的林楊盯著餘周周的小手指,輕輕地說,“你都多大了,還用這個發誓。”
  餘周周卻沒有爭辯,她認真地看著林楊說,“你趕緊回班,千萬別說剛才咱們一起去玩了,反正你自己一個人,隨便編個什麽理由都行,大隊輔導員那個理由……你讓給我們倆行不行?”
  林楊一歪頭,“我不走。”
  餘周周氣極,剛想要說點什麽,卻突然被林楊說完“我不走”之後安然堅定的眼神擊中,低下頭盯著自己還沾著殘雪的腳尖,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
  詹燕飛不在,隻剩下他們並肩而立,餘周周幾乎能清晰地聽見林楊的呼吸聲,她的心每跳五下,他就呼吸一次。
  有個問題在心裏,不知道怎麽提起,然而越是緊要關頭,那個問題在心裏蹦跳得越歡實。
  “林楊?”
  “恩?”
  “……沒什麽。”
  她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麽,她隻是覺得,林楊是不是應該說點什麽?
  可是餘周周不知道,對林楊來說,“我喜歡你”的含義就是“我喜歡你”,他還不懂得,在成人世界中“我喜歡你”或者“我愛你”的背後,永遠包含著“在一起”的引申義。
  “在一起”是很複雜的,牽涉到方方麵麵,牽涉到許多其他人。“在一起”是很脆弱、很難長久的,但它卻能讓人變得更脆弱,並帶來更長久的傷害。
  所以大人想要說一句“我愛你”,總要思前想後,因為它代表太多。
  然而對於林楊來說,詹燕飛問他,你喜歡周周嗎——答案是喜歡。
  這隻是一個問題,所以也隻需要一個答案。
  最最簡單的答案。
  甚至不需要知道餘周周的想法。
  12歲的林楊,有著最最黑白分明的喜歡,隻需要說一聲,“嗯。”
  他輕輕地在自己的時間軸上按下暫停鍵,雪落無聲,身邊的女孩子寂靜無言。
  潔白的世界一片安詳——雖然他們很煞風景地麵對著女廁所的門口。
  不過,那又有什麽關係。

  (正文無關)二熊的番外

   ˇ(正文無關)二熊的番外ˇ
  請允許我用更新的時間來碼二熊的番外。
  大家在這個坑裏麵的目的不同,有人已經是二熊的朋友了,有些至少也混個臉熟,還有很多讀者大人都是理性看文黨,這章與正文無關,不想看的可以點擊右上角紅X了,不過既然我決定不會V,也不算騙錢,大家睜隻眼閉隻眼允許我放肆一下吧。
  畢竟今天過生日,過生日的女人老了一歲,悲喜交加,脆弱敏感的就像大姨媽駕到一樣。
  所以,我決定使用這張“攻擊加倍”的大姨媽附屬卡片。
  這章,寫給盤絲洞,寫給所有在文下出現過的讀者大人,還有雖然沒有冒泡但一直寬容我關注我的霸王們,還有,也寫給今年一月在晉江開坑之後認識的作者大人們,比如則西,比如翡翠,比如晴大,比如安安(因為我隻用了一個月左右的Q就因為網絡原因不得不刪,所以很多人跟我自此江湖不見,可能也永遠看不到這些文字)。
  1. 關於《瑪麗蘇》和你們
  起因:天涯帖子受懷舊情緒感染+期末考試風中淩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最後一條,是我的個人風格——也是我作為一個晉江碼字人的汙點。
  大不了是一個ID,砍號重練又是一條好漢,寫文是為了自己心裏爽快,不想寫就棄,一個月後,照樣原地滿狀態複活!(山口山吧萬歲!)
  可是後來,我深切意識到了我的錯誤。
  筆名不僅僅是一個ID,寫文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爽。
  因為我認識了你們。
  無論我當初怎麽坑你們,怎麽胡言亂語,你們都沒有放棄這些淩亂的ID後麵的二熊。
  我實在太隨性,有很多的缺點,甚至是性格缺陷。我逐漸學會培養網絡上的責任感,就是因為我覺得我不可以對不起你們。
  默數我開的坑,《橘生淮南》《喜之螂》《羅馬無假日》《炮灰》《她和她的抑鬱症》……每一個坑裏都有我明顯的三分鍾熱血,我對所有曾經信任我後來被我坑得發飆的同學道歉,盡管你們可能看不到了,也同時想要對一直跟過來,沒有罵我沒有怨我反而無奈地說一句“她就這德行”的各位,深深地鞠一躬。
  謝謝你們。
  我一直沒有用Q,晉江作者我不認識幾個,跟讀者的交流也僅限於文下,好不容易土豆給我弄了個群——我還上不了網,至今群裏還沒有我。
  就是這樣的艱苦條件(喂這明明是你自己搞成這樣的),我們還是一直到今天。
  我都不知道你們是誰,可是我愛你們。
  我沒有早戀,終身遺憾
  但是你看,我現在在網戀——而且還是NP……
  2. 關於寫文
  《瑪麗蘇》是我個人的一種情懷,沒想到可以找到這麽多共鳴者。當然也有人看了第一章說看不懂,不萌,我想這更加體現出,曾經跟我一樣有過扮演癖好的童鞋對我來說是多麽難得和珍貴。
  這裏要說一下,我現在手中存稿全無,日更很勉強,但還算是基本保證了。
  有靈感有思路,可是無論如何文章還是要慢慢磨才能出細活精品,這個道理我是懂得的。
  盡管目前筆力和閱曆都成問題,但是我還是有一顆真心想要把它完善,也有不拖拉不注水不口水的決心。
  我希望我能如願。
  最近有同學反應質量下降,我想一部分原因在於“一口氣讀完”的部分結束了,一點點追更新的感覺自然有變化,另一部分原因,在於我個人心不靜。
  回國、見親友、看病……這些煩躁在文章中會有體現,大家都是很敏銳的,自然能感覺得到。
  就此,我向大家道歉。
  二熊會沉下心來好好琢磨,盡管不可能字字珠璣章章精品——那畢竟受限於我的文筆和眼界,但是,至少能力之外,我還有努力,要對得起一直給這篇文關愛的你們。
  瑪麗蘇會寫多長,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對故事架構還是很清楚的,但是骨架之外要填的血肉究竟有多少,我很困惑
  你知道,熊都是很肥的。
  3. special thanks to ……
  盤絲洞諸位(不用我點名了吧?)
  沒有你們,晉江很無趣,沒有你們,我說不定早就扔下這個坑又跑了,隔半個月再次開開心心地對土豆說,親愛的,我又換馬甲了!!
  我多麽想用禦姐32C的懷抱擁抱你們——可是我是飛機場。
  我多麽想像shinyo一樣以後也能做個如此快樂灑脫的孩子媽——可是根據鋸木頭的分析,我應該是嫁不出去……
  過兩天,背上我的金箍棒,二熊決定直搗盤絲洞老巢。
  不說文藝的話,再文藝也文藝不過你們,我連橘子和五郎都文藝不過,何況漪木土豆段落,何況文藝的禦姐和孩子媽。
  木頭,看來看去,還是咱倆最配,都是粗人啊。
  nasis, zhenbuwan, 灰太狼,細草媽,本草,sue,小D,天空很晴,空秋千,小飯,小烏龜,殷寧,小妙……(太多了,不一一點名,但你們的ID我都記得,留言我都會回複。不要因為我沒提到而對我憤怒,叉腰,我是總攻,別惹我,何況我今天情緒不穩定)
  謝謝你們所有人。
  我是個廢柴大學生,有自己的生活,寫文是因為閑,而且基本上一輩子都寫不成作家。
  但是即使某天我早就不再寫文,也記不清當初自己都寫了什麽。
  即使我們最後江湖不見。
  至少我會記得,有那麽一年,有那麽一本書,還有一年的生日,有一群人陪著我。
  我好像都說完了。
  腆著熊肚子鞠躬。
  幸福就是求仁得仁。這是辛夷塢大人的文裏麵常說的。
  我們都會幸福的。

  迷宮的十字路口

   ˇ迷宮的十字路口ˇ
  餘周周始終不明白為什麽林楊一定要站在自己旁邊,後來當他們三個人一起仰頭麵對於老師的時候,餘周周才體會到林楊的重要性。
  於老師眉開眼笑,林楊信誓旦旦口若懸河,把神秘的陌生小孩如何把他們三個騙走的過程講得讓人身臨其境,並細致描繪了三個人站在印刷廠外麵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的過程——餘周周堅持這是一場騙局,而林楊和詹燕飛則半信半疑決定再等一等——於是一直等到了放學。
  詹燕飛一直害怕地低著頭,餘周周則嘴角抽搐許久。
  林楊,咱倆誰是撒謊精?
  其實餘周周知道,撒謊的成功率並不完全取決於口才和臨場應變能力——一個謊言是否高明,其實根本上取決於撒謊的人是誰。
  即使林楊說他們三個實際上是被外星人抓走後又被月野兔營救下來的,可能於老師都會說一句“哎呀月野兔真是好心人啊”並且無視他們三個狼狽潮濕泄露天機的外套,還要笑眯眯地摸著林楊的腦袋誇他真聰明。
  餘周周微微側過臉看著神采飛揚鎮定自若的林楊,淺淺地笑了一下。
  他並不像自己想象中那麽簡單,他始終知道自己天然的影響力和親和力,並且一直在學習和摸索著如何去運用它,就像很小時候無賴地笑著朝值周生姐姐為自己求情,又或者此刻,明明白白地將她們兩個的慌張看在眼裏,所以留下來,挺身而出,胡說八道。
  林楊和於老師的談話已經早就超越了逃課這件事,已經進入了“升初中”“考奧數”“以後肯定能上清華北大”“你們小張老師一提到你就特別驕傲”等等話題了,林楊乖巧地笑著,餘周周和詹燕飛尷尬地立在一邊,已經成了沉默的背景色。
  “你看你多聰明,又懂事,我兒子要是像你一樣我就燒高香了!哪像我們班這些,比賽結果一出來,就許迪一個人進複賽了,這幫孩子,死笨死笨的,全都被淘汰了。”
  餘周周猛地抬起頭。
  比賽結果已經出來了嗎,這麽快?
  她早就知道考得很砸,可是心情再灰暗,至少還抱有一絲絲渺茫的希望,就像被逼入絕境的主角期待著一個奇跡。然而現在,她不再惴惴不安,也不再心慌得難受,重歸一片死寂。
  雪地裏麵的狂妄和飛揚被教學樓鉛灰色的大理石地磚和雪白牆麵擠壓成了粉末,紛紛揚揚飄進雪地裏麵消失不見。
  時間是不會靜止的,它冷麵無情地一步步向前,逼著你做決定。
  上一周的周日,沈老師正式對她提起了去考上海音樂附中的事情。
  “穀老師跟我說過很多次,雖然你手指的條件不是特別得天獨厚,不過很有靈氣,又肯努力,他希望你一邊準備今年夏天的十級考試,一邊準備去考音樂附中,這也算是他的遺願了。”
  餘周周一直沒有和媽媽談過這件事情,她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麽。
  恍惚間想起那天,抱著小提琴不停往琴弓上麵打鬆香的小姐姐眉目模糊,聲音卻還在腦海中徘徊。
  “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莫紮特啊。”
  “學這行,有幾個能成為大師的?”
  “反正我學習也不好,要是考不上好高中,還不如去藝校或者音樂附中,最差也能考個音樂學院,學幾年畢業出來進一個樂團,工作穩定,而且還能當老師收學生——你可不知道,當樂器老師很賺錢的!我媽說我好好努力,這輩子至少不會沒著沒落的。”
  餘周周伏在大提琴上,輕輕地問,“就這樣?”
  “那你還想怎麽樣?”女孩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和她的大提琴,“這樣就不錯了,你以為你是誰?世界上有幾個馬友友?”
  餘周周搖搖頭,沒有跟她爭辯。
  那條路固然好,可是她不喜歡。
  穀老師不會給她領錯路,可是對的路不止一條,至少這一條,她不想要。
  她不是不喜歡大提琴,可是也並不熱愛。考音樂附中這一條路,好像一眼就望到了底。她的未來一直是一片迷霧,可她從來沒有驚慌過,反而充滿了憧憬。
  盡管曾經,她幻想進入灌籃高手的世界,幻想過有一天能穿上美少女戰士那身有點讓人害羞的水手服,幻想拉起西米克的手一起坐著彩虹去挑戰魔界山……然而這所有的一切,其實都完全比不過餘周周自己的世界。
  她的故事還沒有拉開序幕。奔奔說過,周周,你一定會成為最了不起的人。
  最了不起的人是什麽樣子,她不知道。
  但一定不是現在這樣。
  有人用胳膊肘狠狠地拐了她一下,餘周周才瞬間驚醒,抬頭看到於老師正麵無表情地盯著她。想得太入迷,剛才發生了什麽一無所知,她低頭,詹燕飛在一邊很小聲地說,“老師就是喊了你一聲,沒問什麽。”
  林楊卻笑起來,用餘周周從來沒聽過的語氣對於老師說,“餘周周一定凍傻了,剛才在門外站崗的時候就她穿得最少。”
  於老師好像絲毫沒有在意林楊的解圍,她換了一種聲調,冷淡地說,“餘周周,什麽時候讓你媽媽到學校來一趟吧,我打她留給我的手機號,也總是占線,不知道在忙什麽,再怎麽花時間賺錢,孩子的教育才是最重要的,我一個人管五六十個孩子,累得要死,肯定照顧不過來,人家其他孩子的家長早就來找我談過升學的問題了,上次家長會我也說過這個問題了,你媽媽連點反應都沒有。你的前途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家長要是不往心裏去,那我也沒法說什麽,你不上心,我說什麽不都是廢話嗎?”
  這一大通話把林楊繞的有點暈,他仰起臉,看到餘周周倔強地抿緊了嘴巴站在一邊,神色冷淡,好像班級裏麵不受待見又冥頑不靈的差生,但是臉上卻有他們所不具有的鎮定。
  那是餘周周嗎?
  跨過四五年的光鮮輝煌,他好像又回到了一年級的某天下午,他遠遠地看見她抓著一本田字方格欲哭無淚地低聲求著看似鐵麵無私的高年級值周生,可憐巴巴讓人心疼。
  很相似,又很不同。餘周周低頭聽著老師的抱怨,臉上的神情很冷漠,不再帶有小時候的乞憐和憧憬,注意力好像又不知道飄去了哪裏,此刻眼前的女孩子已經又成為了單杠上麵的雪人,跟他隔著千山萬水,無法觸及。
  “周周,一起回家吧。”
  他想都沒想就喊出來。餘周周好像終於被拉出了自己的小世界,瞪圓了眼睛看著他,詹燕飛倒是反應很快,轉身就跑掉了,一邊跑一邊喊,“放心,我立刻就走,我肯定不告訴別人!”
  林楊咽了一下口水,心想今天就豁出去了——雖然他爸爸媽媽早就不接送他了,可是他每天還是要和蔣川淩翔茜他們一起走。他早就敏感地知道他們都不喜歡餘周周,最近也隱約知道了原因,所以說出“一起走”這種話,心裏不是不害怕的。
  害怕,好像瞞著爸爸媽媽做了什麽壞事一樣。
  餘周周歪頭看他,眼睛裏麵的神采讓他看不懂。
  林楊狠狠心,非常認真非常大聲地說,“周周,一起回家吧。”
  ---------------------------------------------------------------------------------------
  一起回家吧。
  說得那麽輕鬆自然,好像昨天、前天、去年、前年……他們一直一同回家,今天隻是例行打個招呼。
  別忘了今天一起回家。
  餘周周低頭認真地踩著雪,避開所有已經有了行人腳印的部分,專門踏向安靜平整的處女地。
  “……周周?”
  “恩?”
  “剛才你們於老師說,你升學的事情……”
  “沒什麽,”餘周周很快地偏過頭,沉默了幾秒鍾之後開口問,“林楊,你長大了想做什麽?”
  林楊愣住了。餘周周又問了一遍在單杠上麵問過的問題,而這種問題,隻有他的爸爸媽媽叔叔阿姨和小張老師才會問——而且僅限於他很小的時候。
  那時候,他大聲地回答,“我要做天文學家!”
  一邊的蔣川則吸吸鼻涕,小聲說,“我要做聯合國秘書長。”
  聯合國秘書長是蔣川能想到的世界上最大的官,可是他們長大了之後才知道,其實這是世界上最沒有用的官。
  麵對餘周周的問題,林楊隻能搖搖頭,“我不知道,”他說完很不好意思地補上一句,“可是,隻要一路往前走就好了呀。”
  “一路往前走?”
  “恩,”他臉上露出自信的笑容,“我爸爸說,如果我沒有想好,那就一路往前走,努力做到最好,上最好的中學,學最多的本領,考最好的大學,看最多的書,學最多的知識,他說這些都是……資本,”林楊揣摩了一下,確定資本這個詞沒有用錯,“這樣,等到我有一天有了想做的事情,那麽我手裏有足夠的本領,就可以朝著那個方向努力了,也不會後悔。”
  餘周周抬眼看著林楊,他笑容明朗,好像一株雪地裏麵的白楊樹,嫩綠的枝條迎風招展,仿佛春天已經提前到來。
  “那很好呀。”她笑了。
  “周周,你呢?”
  “我?”餘周周沒有看他,低頭把方圓一米的新雪都踩遍,才抬起頭,“我也不知道。”
  “那就和我一樣呀!”林楊很高興地拽住餘周周垂下來的書包帶,搖了又搖。
  餘周周笑著搖搖頭。
  “不,林楊,我們不一樣。”

  救命

   ˇ救命ˇ
  “哪裏不一樣?”
  餘周周說不清。
  她已經開始嚐試著去觸摸這個世界背後的神經脈絡,可是麵對縱橫交錯的命運線,她什麽都看不清。
  林楊不再問,轉而呼出一口白氣,踢了一腳積雪,有些茫然地問,“周周,你想長大嗎?”
  餘周周搖搖頭,“不。”
  曾經很想。
  “你不會也和詹燕飛一樣……”
  “不,”餘周周繼續搖頭,“我想……我想回到小時候。”
  “小時候?”林楊伸手揪了她的小辮子一下——他已經很久沒有像以前一樣揪過餘周周的馬尾辮。她的頭發冰涼柔順,從指縫中溜走,像一尾調皮的魚,林楊再一次伸出手,玩得不亦樂乎,絲毫沒有注意到餘周周略微憂傷的表情。
  “因為小時候很開心,我什麽都不懂。”餘周周閉上眼睛,無奈地發現,她已經想不起格裏格裏公爵和克裏克裏子爵的臉。
  你們不要女王陛下了嗎?還是修好了飛機回到了自己的星球?
  她都來不及道別。
  睜開眼睛的時候,餘周周楞了一下,頓住腳步,然後迅速地拐彎跑了起來,在深厚的雪地中她略微笨拙的背影將林楊遠遠地甩開。林楊的手還停在半空,那位黑色的鯉魚就這樣從手中倏忽遊走,再也抓不回來。
  “周……”他完全沒有反應過來,望著餘周周跑遠的方向呆望了半天,才聽到遠處的喊聲。
  “林楊!”他轉過頭,在幾十米開外的街角看到了蔣川瘦小的身影,他朝林楊跑過來,後麵跟著淩翔茜。
  “你的事情處理完了?你讓我們先走,但是淩翔茜說我們走慢點,說不定能等到你呢,你看,果然。”
  “哦,哦……”林楊失魂落魄地點著頭。
  餘周周躲在三輪車和殘土堆後麵,過了很久才側過頭悄悄地看向剛才他們站立的地方——林楊已經不見了。
  她走回去,地上的腳印紛亂,分不清哪個是他的。
  餘周周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跑掉。
  也許隻是不希望再看到他被自己的媽媽狠狠地一掌拍到後腦勺上麵,紅著眼睛無比狼狽的樣子。
  隻是這樣而已。
  ------------------------------------------------------------
  餘周周已經記不清自己的媽媽到底多久沒有回家吃過晚飯了。
  他們剛開飯,就聽見保險門外傳來了高跟鞋清脆的聲響。
  “周周,你媽媽今晚回來吃飯。”外婆說話的聲音很虛弱,她每天都隻喝清粥,菜也和大家分開盛放。
  “媽,我剛才路過路歐百貨,正好看到電暖風特價,今年咱家暖氣燒得不太好,你膝蓋是不是又疼了?我直接就捎回來一個,擺到你屋裏,晚上就試試,屋子暖和點估計膝蓋能好轉點。”
  餘周周看著媽媽彎下腰將一個白色的包裝盒立在客廳角落,黑色羊絨大衣勾勒出她美好的腰部曲線。她脫下大衣掛在衣架上,頭也不抬地說,“你們先吃,我去洗洗手。”
  餘周周低頭往嘴裏扒飯,無意中看到舅媽也低著頭,卻一直用斜眼睛盯著媽媽。
  她把眼珠對焦在鼻子底下的白米飯上,用力過猛有點對眼,額頭生疼。
  ------------------------------------------------
  “周周,今天不看動畫片了嗎?”
  媽媽正對著梳妝鏡用化妝棉沾著卸妝油擦拭臉頰,餘周周安靜地坐在床沿上,搖搖頭。
  “恩,不想看了。”
  她已經很久不再看六點鍾的省台動畫片,也不再看大風車,可是媽媽都不知道。
  她們好像就這樣錯失了彼此的人生。餘周周想不起來媽媽是什麽時候開始由那個溫婉的美人變成了一個幹練而鋒利的職業女性,和她的高跟鞋一樣有著極快的步伐節奏。而媽媽恐怕早就已經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端著高樂高站在門外給自己的小劇場提詞。
  餘周周知道媽媽很累,曾經很多次她都裝睡,一直等到媽媽很晚回家躺在自己身邊之後才安心地睡過去,卻在朦朦朧朧中聽見媽媽壓抑的哭聲。
  她已經很努力地做個乖孩子了。可是好像絲毫不能舒緩她媽媽心底那根緊繃的弦。
  “作業寫完了?最近是不是又要交什麽費用?”
  “什麽都不交。”
  媽媽終於放下手中的化妝棉,轉過身看著她,“周周,怎麽了?”
  話音未落,銀白色的新款摩托羅拉手機就響了起來,媽媽接起來,語氣嚴厲地“嗯,嗯”了幾聲,就合上手機,神色匆匆地開始重新補妝,然後抓起包和大衣衝出了門。
  餘周周愣愣地坐在床上,盯著空蕩蕩的化妝鏡發呆許久,低下頭,忽然很想哭。
  她準備了許久,甚至很害怕當媽媽得知自己失敗的奧數考試和於老師的批評之後會朝自己發火或者對自己失望,鼓勵了自己很久很久才忐忑不安地走進門打算和媽媽“談一談”——關於自己的前途的“談話”。
  然後胎死腹中。
  餘周周前所未有地想念穀爺爺。
  死亡是一把匕首,然而流血負傷的卻是活著的人。
  餘周周坐在房間裏麵把自己短短十二年生活中所有能想得到的熟人都回顧了一遍,發現自己竟然一無所有。
  她茫然地環顧房間,最後把目光落在了電話分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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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回複:回複:你好,舊時光(瑪麗蘇病例報告)4 -本白- 給 本白 發送悄悄話 (46441 bytes) () 02/03/2010 postreply 18:04:45

回複:回複:回複:回複:你好,舊時光(瑪麗蘇病例報告)5 -本白- 給 本白 發送悄悄話 (19656 bytes) () 02/03/2010 postreply 19:02:43

貼不上了,不知道是什麽禁字,大家自己去down吧 -本白- 給 本白 發送悄悄話 (15 bytes) () 02/03/2010 postreply 19:12:50

txtbbs無法搜索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48 bytes) () 02/04/2010 postreply 17:25:41

找到了, 謝謝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4/2010 postreply 17:29:32

貼個全文鏈接吧, 謝謝! -xiaomiaowu- 給 xiaomiaowu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4/2010 postreply 19:02:10

沒有全文連接,隻有下載, see inside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77 bytes) () 02/05/2010 postreply 10:06:50

能不能發給我一份啊?謝謝:) -佳茗- 給 佳茗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5/2010 postreply 19:3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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