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回複:回複:你好,舊時光(瑪麗蘇病例報告)4

來源: 本白 2010-02-03 18:04:45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6441 bytes)
fly away

   ˇfly awayˇ
  江邊的這條小路格外長,略微有點斜坡,很滑。餘周周小心地一步步蹭過去,抬起左手費勁地找到手表:還有五分鍾。
  快走!她小心翼翼地跑起來,偶爾一個趔趄差點飛出去。
  終於走到小路的盡頭,拐個彎,抬起頭。
  拜托了行道樹的遮擋,視野豁然開朗,廣闊的冰封的江麵像一條雪白的龍,安靜地伏在那裏,伏在陳桉的背後。
  穿著白色羽絨服的陳桉,依舊凍得耳朵通紅,一如初見。
  他站在白色的世界裏,綻放出白色的笑容。
  “久等了。”餘周周忽然有些拘謹,禮貌地欠欠身,那一刹那,甚至想要提起不存在的裙角,屈膝回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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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周周後來每每想起那天晚上,總會感慨,陳桉永遠可以給她帶來奇跡般的時刻。
  她盯著電話許久,突然哭起來。
  餘周周一步步走到電話分機前,輕輕拿起聽筒,貼到耳邊,哽咽到無法說話。
  誰都可以,能不能告訴我?
  “我應該怎麽辦……”濃濃的哭腔鑽進話筒中,伴隨著抽抽噎噎的呼吸聲,餘周周能感覺到眼淚滾燙,像岩漿般滾落臉頰。
  “什麽怎麽辦?”
  聽筒那邊帶著笑意和詫異的聲音讓餘周周嚇得幾乎跳起來。
  “你是……你是……”餘周周說出了一句非常對不起她的年齡的話,“你是……神仙嗎?”
  電話那邊哈哈哈的大笑聲中止了餘周周的哭意。
  “對啊,我是神仙,你要許願嗎?”
  餘周周哆哆嗦嗦,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相信電話那邊的神秘人。難堪的空白過後,餘周周深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地說:
  “我!……”
  我想要什麽?餘周周愣了半天。上師大附中?學會奧數?還是……
  “你什麽?”
  “我……”餘周周急得都快哭了,她知道神仙都很忙,好不容易連線,自己這樣磨磨蹭蹭,會把人家惹得不耐煩的。
  “我許願……你,你能不能再給我三個願望……”
  神仙笑得要岔氣了。
  “餘周周,你還真是不客氣啊……”
  後來餘周周才知道,世界上大多數的神跡其實不過是巧合。陳桉的電話號碼剛剛撥完,等待的撥號音還沒來得及響起,另一邊的餘周周已經涕淚漣漣地把電話接了起來。
  “原來你不是神仙。”
  “哦?“陳桉的笑容隔著電話線都能感覺得到,“誰、說、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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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晚上更好玩,有了彩燈會很漂亮。不過白天人少,不會有人跟我們搶冰滑梯。”
  餘周周直到現在仍然覺得腦袋懵懵的,是的,在她哆哆嗦嗦含含糊糊地對神仙說她很害怕她不開心,神仙並沒有問她具體的原因,反而邀請她周六一起去江邊的冰雪遊樂場玩。
  “陳桉,”餘周周還是鼓起勇氣問了一句,“你都多大了,還玩冰滑梯……”
  陳桉搓搓耳朵,仿佛剛剛想起什麽一樣從黑色背包裏麵拿出耳包戴上,然後摸摸鼻子說,“哈,小時候沒玩過。”竟然是有些悵然的口氣。
  餘周周跟著他進門,門票不便宜,可是陳桉說神仙都很有錢,所以一定要請客。
  “我們先玩什麽?”陳桉雙手插兜環視著廣闊的遊樂場。天空碧藍如洗,一望無際,仰頭的時候,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滿整個肺部,讓人胸口都會有絲絲的疼,然而卻那麽舒暢,再緩緩地吐出來,就好像傷口一點一滴地痊愈一樣。
  然而餘周周仍然戴著一副略帶沉重和擔憂的表情。遊樂場廣袤無垠的白雪世界讓她新奇興奮,可是這種快樂始終帶著枷鎖,她自己解不開。
  陳桉似乎發現了這一點,他拉起她的小書包,將她倒著拖到了冰滑梯的高高的頂點。
  “我們坐這個,”他不知從哪裏變出了一張巨大的棕色紙殼,好像是把紙箱壓扁拆卸了一樣。陳桉按著餘周周的肩膀讓她坐在紙殼的前端,然後自己坐在她背後,摟緊了她肩膀,輕輕地說,“一二三,走啦!”
  餘周周幾乎來不及呼喊和閉眼睛,迎麵而來的風衝進眼裏好像洗清了所有迷霧,她的背後是堅實的胸膛,就這樣張開雙臂以難以想象的速度衝向雪白蒼茫的大地——她不再沉重,因為她失重了。
  和林楊帶領她和詹燕飛遊玩的小土坡不同,和那種小快樂不同,當紙殼到達底部滑行出很遠慢慢停下來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就像一隻剛剛完成滑翔的候鳥,輕輕落地,痛快異常。
  “還玩嗎?”
  “玩!”
  餘周周幾乎是立刻跳起來,從陳桉屁股底下拽過紙殼,差點把他掀翻。
  “喂,你倒是帶上我啊!“
  “這次不帶你玩!”餘周周恢複了無產階級無神論接班人的本性,把神仙甩在背後,拖著比她都大一倍的紙殼笨拙地攀爬著冰樓梯。
  飛翔是會讓人上癮的,餘周周在下落的過程中幾乎忘記了自己是誰,她隻是一隻鳥,隻是一隻無意路過的候鳥,稍事休息過後就會飛向遠方。
  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
  餘周周終於累了,她擦了一下額頭上冒出的細密的汗,抬頭看見陳桉靠著燈柱在笑。
  她連忙站起來,撿起紙殼,不好意思地遞過去,“你……你玩嗎?”
  餘周周真心地愧疚,人家神仙小時候都沒玩過這些,自己居然還和他搶。
  “謝謝,你真大方。”
  陳桉帶著笑意的揶揄讓餘周周深深地低下頭去。
  “走吧,去坐狗拉雪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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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確定這是狗拉雪橇嗎,神仙?”
  陳桉哭笑不得,麵對挑著眉毛一臉欠扁表情的餘周周,隻好賠不是。
  餘周周和陳桉各拉著一條韁繩,小心翼翼地在冰麵上緩慢前行,而雪橇上麵則坐著一隻髒兮兮的灰狗,旁邊還跟著另一隻耷拉著腦袋的黑狗。
  他們坐著狗拉雪橇走到遠處之後,那隻始終跟不上黑狗速度所以導致整個雪橇一直在朝右邊轉圈的灰狗,終於,顫巍巍地倒下了。
  他們一起把嗚嗚哀號的灰狗推到雪橇上,然後拉起韁繩,跟著那隻參加葬禮一般沉痛的黑狗一起,朝著遠方的大本營前進。
  “真倒黴。”陳桉無奈地說。
  “是因為你太重了。”餘周周一本正經。
  陳桉於是回頭狠狠地瞪了灰狗一眼。
  然後看到餘周周正在瞪著他。
  “你就這麽對待神仙?”
  餘周周這次卻沒有回嘴,她低下頭,努力地拉著韁繩,腳下略微打滑。
  “你要真是神仙就好了。”

  你到底相信誰

   ˇ你到底相信誰ˇ
  “陳桉,你要考大學了吧?”餘周周很快地轉換了話題。
  “恩。明年的七月。”
  “不需要複習嗎?我姐姐也要考大學,她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都要複習,而且總和家長吵架,好像很煩的樣子。”
  “誰說我不複習?”陳桉挑起眉毛笑。
  “那你怎麽還跑來坐滑梯?”
  陳桉大笑,“這都哪兒跟哪兒啊,沒完沒了地做卷子,人會變傻的。”
  “那為什麽找我出來玩呢?”
  陳桉用空著的左手摸摸鼻子,“暫時不告訴你,一會兒再說。”
  餘周周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你以前離開樂團的時候不是說要參加比賽然後保送大學的嗎?”
  “哦,你說物理聯賽啊,”陳桉笑了,好像那是一件很久遠的事情一樣,輕描淡寫地說,“複賽的時候拉肚子,沒考好,隻拿了二等獎,可以選擇的大學都不是很理想,所以打算參加高考自己考。”
  餘周周直覺那是關乎命運的一件事情,這樣倒黴的陳桉,臉上竟然沒有一絲的尷尬或者遺憾。她肅然起敬,陳桉是有希望拿到一等獎的,他都沒有抱怨,那麽一直以來就奧數無能的餘周周還有什麽資格為了一次原本就不屬於她的初賽而難過呢?
  她側過臉看著陳桉,在藍天白雪的背景下,少年溫和沉靜的側臉讓人心生安定,他拖著背後沉重的雪橇,卻一直是一副輕鬆的樣子。他的音樂天賦,他在振華讀書,他家裏內置樓梯的宮殿般的大房子……這一切都讓人不自覺地羨慕這個男孩的優秀和幸運,然而餘周周卻在這一刻窺視到其中的某些奧妙,似乎並不是那樣順理成章,陳桉笑容的背後,仿佛另有天機。
  “你會考上清華的。”餘周周一百二十分認真地看著他說。
  陳桉笑了,“完了,我想上北大,這可怎麽辦啊,通融一下吧,你能批準嗎?”
  餘周周一下子紅了臉,低頭小聲說,“……北大也湊合吧……”
  陳桉哈哈大笑起來,“好,那就委屈我了,去湊合一下北大。”
  餘周周抬起頭去看天空,藍到極致的世界盡頭,到底有多遠呢?她一直相信陳桉是可以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的,他是她見過的所有人中,最最像主角的一個,保送失利隻是大結局前的小挫折,所有的不幸都隻是墊腳石,把他送上頂端,然後飛起來。
  “真好,這樣你就可以去北京。”她出神地說。
  “你很喜歡北京?”陳桉有些好奇的樣子。
  “不是,”餘周周笑了,“我都沒去過北京,我從小就沒離開過家,暑假的時候好多同學都去黃山泰山或者海邊玩,可是我一直都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不過,我很羨慕你,可以到離家很遠的地方,不是去旅遊幾天,而是……而是徹底離開。”
  陳桉不再笑,他認真地看著旁邊這個目光茫然一臉憧憬的小姑娘,然後也偏過頭去遙望天際。
  “對,我就是想要離開。”
  很短的一句話,可是餘周周很訝異地看著他,因為陳桉很少提起自己,他總是笑,總是在安慰別人,幫忙分析別人的事情,卻沒有主動說過任何一句以“我喜歡”“我討厭”“我想要”開頭的話。
  “為什麽?”
  他轉過來捏捏餘周周的臉,“不為什麽。”
  於是餘周周也不再問。她向來善解人意,不會像單潔潔她們一樣追問別人他們不想說的事情。
  “周周,你為什麽不開心呢?”
  餘周周有點驚訝,但是她沒有習慣性地否認,隻是問,“你怎麽知道?”
  陳桉眨眨眼,笑了,“我是神仙啊。”
  看到餘周周像名偵探柯南一樣耷拉下來的眼皮,陳桉打了個哈欠說,“其實是冬至的時候家裏麵聚會,我跟潔潔打聽了一下你的情況,她說你最近有些奇怪,不過你不告訴她為什麽,她猜可能是你被奧數折磨瘋了。”
  這樣的答案在情理之中,可是餘周周不免有些失望。
  那一刻她忽然發現了自己的改變。曾經隻要對著兩隻兔子貴族就能派遣那些小小的心事,然而現在,她的心事越來越紛雜碩大,她丟失了兔子,卻在期盼有一個人能像他們一樣裝下自己所有的恐懼和煩惱,而且,那個人必須像神仙一樣,她什麽都不用說,對方就可以明白,省卻在傾訴過程中所有的尷尬和難堪的沉默。
  陳桉的確不是神仙。
  她還是禮貌地回答了一句,“競賽考得不好。我一直很笨,學不會奧數。”
  陳桉並沒有像別人一眼安慰她“隻要努力,總有一天會學明白”,他一臉古怪地問,“你為什麽非要學奧數不可呢?你那麽喜歡奧數嗎?單潔潔也不學奧數啊,為什麽你……“
  餘周周連忙搖頭,卻又無法解釋清楚自己非學奧數不可的原因——那些原因都太世俗太卑微了,在陳桉麵前,在即將要考大學的如此優秀的陳桉麵前,她不好意思展示自己那些小小的危機和創傷。
  何況,單潔潔不學奧數,但是她提前學了英語,很多孩子都在三四年級的時候開始在外麵補習英語,林楊有時候也會在跟同學聊天的時候略帶炫耀地搖著頭說“I don't think so”,單潔潔也曾經指著餘周周正在用的圓珠筆筆杆,驚訝地說,這個banana拚錯了啊!
  芭娜娜拚的是對是錯她不知道,但是從那之後餘周周就收起了那隻圓珠筆不敢再用。
  剛才隨著冰滑梯飛走的憂鬱又黏在了身上。
  終於,餘周周還是鼓起勇氣說實話。
  “我不能直升師大附中,我得自己考,考試的話要考奧數的……而且,不光是這樣,老師說……”餘周周深吸一口氣,“說我們女孩子上初中很容易跟不上,如果不受奧數訓練,或者學不明白奧數的話,就說明腦子笨,上了初中也……而且我考不上師大附中,就要去非重點,還有,還有……”她發現自己說話有些顛三倒四,到最後自己也不知道那些理由的背後究竟埋藏著什麽,隻好住嘴,低著頭盯著冰麵發呆。
  陳桉很久沒說話,餘周周以為他在醞釀一些不鹹不淡的安慰自己的話,沒想到他竟然一直在微笑,就像看著一隻困惑的小狗。
  “笑什麽?”
  “你非學奧數不可?非考師大附中不可?她們說不學奧數上初中就會跟不上,上初中跟不上就上不了好高中,上不了好高中就考不上好大學……”陳桉一口氣說完,歇了幾秒鍾,“於是你就相信了?”
  餘周周呆住了。
  “難道……不是嗎?”
  陳桉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沒學過奧數,我也沒上師大附中,雖然可能北大不想湊合我,但是我湊湊合合上了振華,你相信他們,還是相信我?”
  餘周周呆愣愣地看著陳桉笑出一口白牙,大聲地對自己說,“你到底相信誰?我可是活的例子哦。”
  那一刻,餘周周抹了抹因為驚喜和訝異而湧出的眼淚,不得不承認,陳桉的確是神仙。
  至少是她一個人的神仙。

  主角的遊戲

   ˇ主角的遊戲ˇ
  餘周周做夢一般地微笑起來,她胸中追墜的那顆大石頭就這樣被陳桉取了出來,朝著天邊遠遠地丟走,她甚至能聽到它撲通一聲砸入江麵中。
  說來說去,還是害怕走一條沒有人相信的道路。然而現在餘周周知道,這條路,陳桉也曾經走過,也走出了柳暗花明,她為什麽不相信呢?
  “難道,隻有這些嗎?”
  陳桉翹起嘴角,並沒有讓餘周周更長時間沉浸在突如其來的喜悅中。
  “什麽?”
  “你不開心,隻是因為這個嗎?”
  餘周周突然感覺到有一片羽毛在自己心尖上輕輕掃過。
  她有很多的悲傷可以用來安慰別人,隻有那兩件不可以。
  她有很多的困難需要向神仙求助,隻有那兩件不可以。
  也許陳桉隻是隨便問問,可是他無意中“更進一步”的問題,卻讓餘周周感慨非常。
  我可以告訴你嗎,神仙?
  她還在猶豫,就聽見背後的黑狗嗚嗚低吟了幾聲,撒腿朝前方跑去,出租狗拉雪橇的攤主這才看到他們倆,連忙迎了上來。
  攤主似乎是生怕陳桉他們會退錢,所以陪著笑臉沒完沒了地道歉,甚至還踢了那隻不中用的灰狗一腳,好像希望他倆看到這一幕能解氣——陳桉擺擺手說沒關係,餘周周在一邊加了一句“你不許欺負它”,然後才在攤主諂媚的笑容陪護下轉身離開。
  “看到沒,”陳桉搖頭,“做條狗也不容易。”
  周圍的遊人越來越多了,冰滑梯旁邊也開始排隊,熱鬧的人間氣息讓餘周周從剛才蒼茫天地仙侶並行的豪邁氣勢中醒了過來,她開始思考很多很實際的問題。也許陳桉沒學過奧數也沒上什麽重點初中,然而他畢竟是陳桉。
  “……我不光學不會奧數,而且我也沒有提前學英語,我……”她還沒說完,突然看到陳桉輕蔑的一笑。
  “小學時候提前學初中的課程,初中時候提前學高中的課程,搞競賽的時候還要用幾堂課把大學課程稀裏糊塗過一遍……為什麽一定要提前起跑呢?今天做明天的事,明天做後天的事,急什麽?趕著去死然後早點投胎嗎?”
  餘周周被嚇到了,陳桉的語氣仍然輕柔,可是有著很強烈的憤世嫉俗的味道,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陳桉,就好像一個什麽都看不慣的憤怒少年,微皺著眉頭盯著遠處的某一個點,不知道在想什麽。
  她拉拉他的袖子,陳桉才恢複了一臉笑容,拍拍她的頭,“嚇到你了?”
  “沒有,“餘周周搖頭,“說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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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周周第一次吃到了比薩餅。他們在冰雪樂園凍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終於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遊樂設施,陳桉突然問餘周周有沒有吃過比薩。
  那個時候,比薩店剛剛進入這個城市,像當初的肯德基一樣,讓所有孩子都很向往。餘周周喜歡上肯德基的時候,媽媽曾經每天晚上給她外帶香辣雞翅和土豆泥回家,直到她吃得想吐。
  在物質上,她媽媽竭盡所能地對她補償,餘周周不是感覺不到。
  周圍其他客人都拿著刀叉輕輕地切割著比薩餅,然而他們這一桌的奶油比薩剛剛上桌的時候,餘周周就伸手抓起了一塊,濃濃的奶酪拖著長長的絲,極為誘人。
  陳桉卻笑了。
  “你也喜歡用手抓?”
  “怎麽了?”餘周周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是唯一一個抓著比薩往嘴裏送的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了那塊三角形的餅。
  “……忍者神龜就是這麽吃的啊……”
  陳桉笑得極開心,也伸出右手抓起了一塊,“說的太對了。”
  難過的時候就吃東西,因為胃和心的距離很近,當你吃飽了的時候,暖暖的胃會擠占心髒的位置,這樣心裏就不會覺得那麽冷清,那麽空落落。
  “周周,不考上海音樂附中了?”
  “不想考,”餘周周嘴裏塞著洋蔥圈,她心情好了很多,說話也直率起來,終於有些小孩子的樣子了,“我覺得沒意思。”
  “沒意思?”
  “我不喜歡。我喜歡大提琴,但是沒有那麽喜歡。我……我說不明白。”
  “那你想要做什麽呢?”
  餘周周吮了一下手指,看著遠方很認真地想了想,“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過,我希望有一天能讓我媽媽不再那麽辛苦,我可以賺好多好多的錢,然後買一棟特別大的房子,然後我們就能變得像以前一樣了。我還想……還想……”還想別人不要再瞧不起我,再也不想看到於老師周沈然和淩翔茜,再也不……
  她愣住了,含著手指頭發了一會兒呆,抬起頭看到陳桉溫柔的眼神。她說願望的時候並沒有太多的情緒,可是看到這樣的目光,卻突然鼻子很酸。
  “為什麽隻有媽媽呢?”
  他的話就像一把刀,光澤溫柔,卻有鋒利的刃。
  餘周周抬起頭,咽了四五次口水,陳桉的眼神一直堅定而鼓勵。
  她放下叉子,擦了擦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因為我的確隻有媽媽。”
  ……終於,說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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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周周人生第一次完整而平靜地對一個人說起自己的事情。她的媽媽和爸爸年輕時候是戀人,爸爸另娶了家裏很有錢很有背景的人家的女兒,媽媽卻堅持生下了她——又或者說,是因為太晚了,打胎實在太危險了。
  其實她對那時候的事情也不是很清楚,隻是從小“爸爸”和媽媽吵架時候說過的隻言片語,鄰居們的閑言碎語,以及媽媽喝醉的時候抱著她哭泣說出的那些“悔不當初”和“念念不忘”。
  所以她隻能告訴陳桉,他們是如何不願意跟她玩,林楊是如何被她連累,還有奧數——她學不會奧數,不僅僅是因為笨,更是因為她太迫切地想要一步登天,想要做到最好,想要像動畫片中一樣,大反轉,把所有的反派踩在腳下,結局一片光明。
  然而卻沒有哭。
  “其實我一直特別想要報複他們。我想要變得特別特別好,我討厭他們。”
  恨可以讓人變得強大。
  “不過我太笨了。我以為我當了大隊委員,又學了大提琴,他們說我多才多藝,但是現在我才知道,其實都沒有用。”
  陳桉一直什麽都沒有說,等到餘周周沉默了很久,他才輕輕抓住了她的手。
  “周周,我們玩個遊戲吧。”
  “恩?”
  “我們來玩主角的遊戲。”
  “主角的遊戲?”
  “就是那種主角被很多人嘲笑,瞧不起,陷害,然後突然掉下山崖,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他去了哪裏——可是山崖下麵總是有洞穴,洞穴裏麵總是有秘籍,等他重出江湖,大家都發現他已經成了天下第一,無人能敵……”他好像被自己的說法囧到了,所以笑起來,“就是這種遊戲。”
  餘周周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到沒有人認識你的學校,給自己重新畫一條起跑線吧,沒有人在旁邊幹擾,你可以跑得更快。三年的時間,足夠你成為一個小女俠。”
  餘周周感覺到眼前仿佛被打開了一扇窗,看到了不一樣的世界。日子還可以這樣過,憤怒和仇恨也可以用這種方式排遣。
  而且,他竟然知道她是女俠。
  餘周周笑了,許久沒有這樣開心地笑過了,她在陳桉的眼睛裏麵看到了自己臉上彎彎的月牙。
  “恩,”餘周周重重地點頭,“這個遊戲我一定能通關!”想了想又說,“我也會考上你們振華的!”
  最後卻還是沒底氣地加上一句,“……考振華……不用考奧數吧?”
  陳桉大笑著拍她的頭,餘周周不好意思地刮了刮自己的鼻頭,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抬頭問,“可是山崖下麵沒有洞穴和秘籍怎麽辦?摔死了怎麽辦?”
  陳桉伸出小手指,跟她勾勾手,“周周,我就是你的秘籍啊。”
  恩,餘周周微笑,我相信。
  在外婆家門口,餘周周跟陳桉揮手道別,陳桉突然叫住了她。
  “周周,這個東西早就想給你了,結果每次見你都想不起來,總覺得以後有的是機會。這次終於想起來了。”
  餘周周接過一個厚厚的信封,低下頭疑惑地打開。
  照片上的小姑娘,獨自站在舞台上,抱著大大的獎杯,臉上的笑容燦爛到難以想象。
  餘周周幾乎都忘記了,自己曾經這樣笑過。
  “那次你的故事比賽,本來帶著相機是給潔潔照相的,但是她後來沒拿到名次,在台上哭喪個臉,我就沒有照,所有的膠卷都奉獻給你了。照片洗出來之後一直想給你,但是總忘記。可能也是我覺得照片太可愛了,想多留幾天吧。”
  餘周周眼睛有些濕,輕輕地用手指撫摸著照片上那個小小的丫頭。
  “周周,以後都要像照片上那樣笑哦,”陳桉俯下身看著她,“一定要笑得那樣燦爛才好看。”
  餘周周把照片塞回信封,然後遞還到陳桉的手裏。
  “你留著吧,你要是喜歡就留著。”
  陳桉驚訝了,“你不要嗎?照片上笑得多好看。”
  餘周周搖搖頭,仰起臉,綻放了一臉比照片上還要燦爛的笑容,在夕陽溫柔的映照下,甚至浮現了幾分屬於少女的清麗美好。
  “你留著作紀念吧,”她說,“至於我……你看,我照鏡子就可以了。”

  你和別人,不一樣 (附入V公告)

   ˇ你和別人,不一樣 (附入V公告)ˇ
  餘周周的變化,就像一夜春雨過後突然綠起來的行道樹一般,某天早晨背著書包睡眼惺忪地走出大門,一抬頭,就驚訝得合不攏嘴巴。
  她越來越喜歡笑,卻很少說話,好像擁抱著一個天大的秘密在等待什麽一樣。
  等不及一般的蠢蠢欲動,還有快樂,從心裏往外散發的快樂,並不是以一種興高采烈的方式發散出來,而是變得更內斂,更沉靜,仿佛身邊同齡人的一切悲喜和在意都是小兒科,她在自己毫無意識的情況下,已經一步邁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更成熟也更神秘的世界。
  不再像個小丫頭,而是一個少女。
  她繼續準備著每年夏天的大提琴考級,最後的十級,就像是一個句號,對某個人和某個世界的完滿的告別。然而奧數班卻再也不去上,甚至能夠做到無視於老師的白眼——單潔潔終於忍不住,在某天悄悄地問她,“周周,你怎麽了?”
  餘周周擺正筆袋,把從書店租來的《名偵探柯南》往書桌裏一推,歪頭一笑,“沒怎麽啊。”
  “我覺得你有點怪。”單潔潔低聲嘟囔,看餘周周不打算解釋,才別別扭扭地說出真正的意圖。
  “你怎麽跟詹燕飛那麽好啊?”
  “你不喜歡她?”
  “沒!”單潔潔發現餘周周越來越擅長乾坤大挪移,越來越像……自己那個表哥,她連忙笑了笑,“我怎麽不喜歡她了?我就是……你看你都不理我了。”
  單潔潔說話聲音越來越小,餘周周笑起來,拉拉她的手,“我怎麽不理你了?”
  “昨天說大家一起去批發市場買同學錄,你都不和我們一起去。”
  “哦……”餘周周撓撓後腦勺笑了起來,“因為我不買同學錄,所以不想去。”
  “難道你已經買好了?”單潔潔驚訝萬分,“你都不告訴我!”
  餘周周搖頭,“我沒買,也不想買。”
  “你不寫同學錄?”單潔潔幾乎感覺自己看到了怪物。
  這一年的初夏,幾乎所有人都瘋狂地在私底下傳遞著同學錄,女孩子們擠在一起為了不同的花樣款式而左右為難,大本還是小本,粉色還是藍色,風景還是動漫,活頁還是檔案夾,內容是否齊全,必填項目裏麵有沒有星座血型,有沒有座右銘和喜歡的明星熱愛的食物……
  同學錄的豐厚程度代表了這六年的人緣,大家都重視非常,餘周周手裏積攢了一堆活頁紙,上麵都用鉛筆在右上角標注了主人的姓名。她一張一張迅速地填寫著自己的姓名、昵稱、星座、生日……然後在每一張背後畢業贈言的部分認真地寫上,“祝前程似錦,時時開心,事事順利,萬事如意。”
  搞怪的,煽情的,親昵的……大家都忙於開發各種各樣更有個性的留言,跟重要的是,很多沒有捅破窗戶紙的曖昧對象都把這張同學錄看得很重很重——大家都在犯愁,因為究竟能升入師大附中還是八中始終是壓在這些男孩女孩欣賞的大石頭,可是卻又不能多說什麽,隻能點到為止地說一句,“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餘周周卻始終寫著那幾句話,隻有在單潔潔李曉智和詹燕飛三個人的同學錄上麵多寫了幾句回憶過往的話。
  誰都不知道,她隻是不想留下任何痕跡。餘周周的生活中經曆了許多分離,她似乎已經比同齡人更早地預見了這些所謂“永遠是好朋友”的承諾是多麽的脆弱——她們所有人在時間和距離的麵前無能為力,甚至都無法對抗自己的健忘和無情。成長的道路上總有更新奇的事情,更有趣的新朋友,人的心靈卻很小,根本裝不下那麽多,所以一路前行,一路拋棄。
  直到六月中旬的星期二,林楊在放學路上堵住她。
  四年級的鼓號隊和花束隊要參加共青團的慶祝大會,下午要集訓,會很吵鬧,所以全校下午放假。餘周周背著書包路過操場,看到那些穿著鮮綠色鼓號隊服裝頂著日頭排隊的孩子們,突然抬起頭看向灰色的教學樓,有種輪回的滑稽感。
  生命就像陀螺,轉來轉去,於是生生不息。
  她剛剛結束了感慨,就看到林楊拎著書包靠著圍牆正在瞪她。
  “有事嗎?”
  林楊從背後拽出一張淺綠色的紙,“你還好意思問?你看看你給我寫的這都是什麽啊?”
  “林楊,祝你前程似錦,時時開心,事事順利。”
  餘周周來回看了好幾遍,“這怎麽了?”也沒有錯別字啊。
  “你怎麽能……怎麽能……”他急了半天也說不出來。
  他托詹燕飛把同學錄交給餘周周,殷殷期待了好久,終於在今天收回來,結果就看到這麽一句毫無特點的話。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知道餘周周在很多人的同學錄上麵都寫了這樣一句話。
  寫給我的話我怎麽能和寫給他們的一樣?林楊覺得特別委屈,可是他隻是捏著紙在半空中抖了半天,最後才咬牙切齒地說,“你給我寫的,和給別人寫的一樣,甚至……甚至……還少了一句!!!”
  餘周周這才發現,她把“萬事如意”那句給落下了。
  “對不起,我現在就給你加上。”
  林楊幾乎讓她氣得鼻子冒煙,“重點不在這兒!你給我重寫!”
  “重寫?”餘周周低頭看著那張紙,很為難。林楊的同學錄格外大,她為了讓留言區看起來不那麽空,於是把那幾句話豎著寫,特意把每個字都撐大,所以現在根本沒有補救的餘地了。
  “我給你一張空白的,你重新寫!”林楊說完就開始在書包裏麵翻翻找找,掏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
  “要不明天再說吧。”餘周周抬起手擋在額頭上躲避初夏漸漸開始毒烈的太陽。
  “不行,你拖拖拉拉的,這張就十二個字你都寫了兩個禮拜,等明天?說不定畢業了你也沒辦法給我!”
  餘周周無奈攤手,“那你要我怎麽辦?”
  林楊站在原地想了半天,忽然臉紅了,支支吾吾半天才僵硬地說,“……你去我家吧。”
  爸爸媽媽去上班了,所以他們不會知道的。下午的時間,讓她在自己家裏麵好好寫,寫不好就再重寫,林楊迅速地謀劃著,一瞬間幾乎想要跑回班朝小張老師借教鞭來下午備用。
  “我不去。”餘周周搖頭。
  其實,她是故意給林楊寫了和別人一樣的畢業贈言。麵對著那張畫著一隻小狐狸的好像碧綠麥浪一般的同學錄,她手足無措了好多天,才下定決心在上麵下筆。
  寫了像贈給別人一樣的話,就是因為,他和別人不一樣。
  餘周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慌什麽,慌到了竟然落下一句話的地步。
  不去不行!林楊徹底被她的態度激怒了,又或者說,是被自己期待萬分最後當頭被潑冷水的事實給惱羞成怒了,甚至都忘記了害怕自己的爸爸媽媽。他直接扯起她的手,拽著她就往門外跑。
  “你要幹什麽?”餘周周費了半天勁想要把手抽出來,可是眼看著手腕都紅了,就是拽不出來。她從來都不知道林楊竟然有這麽大的力氣。
  林楊跑出了操場之後,怒火一點點消弭,心中卻突然有些異樣。
  他一點一點放鬆了手上的力道,卻不敢回頭看身後的女孩子究竟是什麽表情,然而現在,即使是鬆鬆地拉著她,對方卻也不再掙紮,沉默無聲地,任由他牽著她回家。
  他們就這樣保持著奇怪的姿勢,一前一後,胳膊扭著,腦袋低著,腳步飄忽,手心發燙。
  周圍的景物漸漸淡化成毫無意義的布景板,林楊喉嚨發緊,而且胳膊扭得很疼,背後的女孩子徹底成了甜蜜的負擔,他想鬆手讓胳膊緩解一下,卻又舍不得,騎虎難下的時候,身後一直鈍鈍的腳步聲突然加快了,林楊的心跳漏跳了一拍,側過臉,發現餘周周竟然就這樣走到了自己的身邊。
  而且,沒有鬆開他的手。
  林楊腳步飄忽,好像在做夢,卻不知道這個夢境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就像人永遠不能意識到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
  “周周?”
  “恩?”
  “沒事。”
  林楊低著頭,嘴角緩緩上揚,漫溢出難以言說的甜。

【病入膏肓:美麗新世界】

  萬事勝意

   ˇ萬事勝意ˇ
  餘周周在門口換下鞋,走進客廳。林楊的家裏好像比以前有一些小變化——但是變了哪裏,她記不清了。
  小時候的記憶實在很有選擇性,她能記得林楊在省政府幼兒園滑梯前的別扭表情,還有被飯盒砸了之後身上狼狽的湯湯水水,卻記不住他家當年用得是什麽顏色的牆紙。
  “你吃什麽水果嗎?我給你倒杯果汁吧,你喝水蜜桃還是獼猴桃還是菠蘿?對了,還有巧克力派和話梅,你等一下我給你拿過來!”
  林楊完全把教鞭的事情拋在腦後,轉而投入了喂豬的大業中。
  當他端著盤子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房間的門口的時候,抬起頭就看見餘周周微微前傾著身子,正聚精會神地望著自己的書櫃,目光沿著排列好的書背一點點移動。
  略顯單薄的腰身凸顯出剛剛發育的青澀,餘周周今天沒有梳馬尾辮,而是梳成了公主頭,隻把一部分頭發在腦後用淺藍色的貝殼發卡固定住,剩下的柔軟長發都披散在肩上,隨著她的動作綢緞一般流瀉下來。林楊的目光追著發絲的蹤跡,不經意間落在她瘦削的肩上,學校粗製濫造的白色校服在夏天總是有點透視作用,他不經意地捕捉到領口附近的淺藍色胸罩肩帶——
  “林楊?”
  這一聲突然的召喚讓心虛的林楊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餘周周從劇烈咳嗽的林楊手裏接過盤子放在學習桌上麵,轉過身疑惑地盯著他,“你沒事吧?”
  “沒!”林楊連忙低下頭在書桌底下的櫃子裏麵翻找起來,然後拽出一個淡藍色的卡通文件夾,從裏麵抽出一張活頁紙,遞給餘周周,“恩,給你,重寫一張吧。”
  餘周周接過那張紙,迅速地把第一麵上的基本信息填好了,然後麵對背後的一大片空白發呆。
  “好好寫哦,寫不好我還要你重寫,反正活頁紙我有的是!”
  “我寫不出來。”
  林楊七竅生煙,“你到底想幹嗎?”
  “給我看看別人給你寫的同學錄好不好?”
  林楊楞了一下,就把手裏那一大本都遞給了餘周周,然後坐在她旁邊,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用修長雪白地手指一頁頁翻動著同學錄——那裏麵都是讓他很驕傲的成果。
  每個人都給他寫得滿滿的,很高的評價,很美好的祝福,絲毫沒有敷衍——除了餘周周。
  前程似錦,事事順心。好土,虧她想得出來。
  餘周周看到淩翔茜的那頁,背後的贈言幾乎沒有任何傷感的祝願語句,隻有細碎的回憶,字裏行間的熟稔和親密無間絲毫不是裝出來的。那是一種天生的自信,好像從來沒有懷疑過,未來他們還是會在一起的。
  那麽自然親近,就像蔣川在同學錄的背麵錯字連篇不知所雲的所謂贈言,最後末了還要加上一句,“林楊你去吃大便吧!趁熱!”
  然後她看到了餘婷婷的。
  中規中矩的贈言,娟秀的字跡,乍一看上去沒有一丁點的特別。
  然而最後一句話,平平靜靜地放在那裏。
  “你永遠是我心裏最優秀的大隊長。”
  隻是這一次,少了一句“生日快樂”。餘周周側過臉去看林楊,他正讀得津津有味,好像根本就忘記了當年那顆沒有署名的玻璃蘋果的存在。
  餘周周合上本子,“好吧,我給你寫。”
  林楊興高采烈地把紙鋪展在桌子上,同時很狗腿地遞上了藍色的水筆。
  沒想到餘周周根本沒有長篇大論的打算,她大筆一揮,隻刷刷寫了四個字。
  “萬事勝意”。
  林楊都快吐血了,“你幹嘛,我讓你過來難道就是把那四個字補上?”
  餘周周搖頭,“你看仔細了,這四個字跟那四個字不一樣!”
  萬事勝意,不是萬事如意。
  “你已經萬事如意了,什麽事情都如你的意,我就不祝你這個了。這四個字是我外婆告訴我的,我一直覺得這是最好的祝福,我隻送給你。”
  餘周周十二分認真,林楊忽然不敢抬頭直視她明亮的眼睛,隻是盯著腳下淺灰色的拖鞋,仍然有點不高興地問,“哪裏好?”
  “萬事勝意的意思就是,一切的結果,都比你當初想象的,還要好一點點。”
  她舉起右手,用食指和拇指在他眼前比量出“一點點”的含義,林楊的目光卻從食指和拇指之間的空隙穿了過去,直接對上了餘周周笑意盈盈的眼睛。
  他低下頭,從她手中抽走那張紙,別扭地說,“哦,好吧,那就這樣吧。”
  說完之後林楊就開始後悔。完成任務的餘周周自然就可以離開了,他卻舍不得,然而又不知道什麽借口才能留住她。
  然而今天的餘周周卻格外的配合,一點都不和他對著幹,也不……也不欺負他。
  “你家裏麵有迪士尼動畫的全集?”
  “恩,小時候看過,”林楊費力地踩在凳子上把它們從衣櫃上拿下來,“你要看嗎?”
  “好啊,我沒看過,”餘周周隨手抽出一盒,“就看《白雪公主》吧!”
  真夠傻的。林楊把這句評價咽進肚子裏麵,笑嘻嘻地打開電視。電影開演之後,他從托盤拿起一個蘋果狠狠地咬了一口,又遞給餘周周一袋旺旺仙貝。
  餘周周很沉默地看著,在林楊無聊到幾乎要睡著的時候,突然冒出一句,“白雪公主不長這個樣子。”
  “難道你見過活的?”
  “你不懂。”她搖搖頭,“不看了,沒意思。”
  林楊關掉電視,有點無助地看著餘周周,她坐在自己家的沙發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樣子竟然有些憂傷。
  “林楊,你最喜歡的童話是哪篇?”
  他被這個問題弄得很意外,想了半天才回答,“《灰姑娘》。……你呢?“
  餘周周笑了,“我喜歡《夜鶯》,是安徒生的,講一個國王和夜鶯的故事。”
  “我沒看過,”林楊對餘周周感興趣的一切都很好奇,“給我講講?”
  “以後吧,”餘周周說完之後自己都楞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偏過頭看了看林楊的書桌,“哦,你家買了電腦?”
  “恩,”林楊點頭,“咱們學校的微機課用的係統實在太破了,居然還是win32。”
  可是餘周周絲毫不關心win32的係統究竟有多麽破,林楊覺得她有些心神不寧,不知道在擔心著什麽。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書櫃上,然後呆呆地看了許久。
  林楊也抬起頭,一眼就望見被放在最高層左邊那一格裏麵的黃色卡帶,64合一。他曾經萬分小心地踩著椅子把它放在那裏,可是卻一次都沒有玩過。
  “周周,你以前,為什麽不想跟我玩了?”連他自己都覺得這種問題很幼稚,可是他很想知道。
  “不為什麽。”餘周周搖頭,突然笑了,“林楊,一起打遊戲吧!就玩那盤帶。”
  可憐的64合一,這麽多年,包括餘喬哥哥在內的三個人誰都沒有玩過。
  又是魂鬥羅,又是第三關,餘周周似乎從來就沒進步過,不過她毫不焦躁,心安理得地拖累著林楊,林楊卻也什麽都沒說,就站在一邊開槍替她打掩護,等待著她笨拙地追上自己。
  一個簡單的遊戲,打得很漫長。
  玩鬆鼠大作戰的時候,餘周周總是操縱自己的那隻戴帽子的鬆鼠從背後偷襲同伴林楊,把他的鬆鼠舉起來,然後朝著眼鏡蛇扔過去。林楊最終忍無可忍,放下手柄朝她大喊,“你能不能別再欺負我?”
  餘周周白了他一眼,“你樂意!誰讓你不躲開?”
  林楊被噎得沒話說。的確,他樂意,他從來就不躲開,無論遊戲裏麵還是遊戲外麵。
  他俯下身,用右手托著下巴,盯著GAME OVER的屏幕微笑起來。
  “好吧,是我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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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周周迎著滿天紅霞走在回家的路上。轉過身,就能看見林楊家的陽台,他還站在陽台上朝她揮著手,幾乎都能想象到對方臉上傻呼呼的笑容。
  她低下頭,鼻子有點酸,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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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冗長的畢業典禮終於結束,無論如何,詹燕飛和餘周周都算是這一屆的風雲人物,她們和林楊淩翔茜等人仍然在典禮上出現了,詩朗誦或者學生代表發言,各司其職,演了最後一場戲。
  “所以你要回城西念書?”
  “恩,35中學。周周你到底決定去哪個初中?”
  餘周周神秘地搖頭,“不告訴你,不過以後我會給你寫信的。”
  詹燕飛眼睛裏麵含著淚花,“周周,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女孩子。”
  餘周周微笑,“你是我心裏永遠的小燕子。”
  還好,她們誰都沒有說,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餘周周遠遠地看到被一群學生和家長圍在中間懷抱鮮花的於老師,她站在外圍看了許久。
  於老師幾次三番說要跟餘周周家長談一談,然而媽媽總是冷笑一聲說“貪得無厭”。幾個月前,媽媽終於空出時間和餘周周認真地就升學問題談了很久。
  “你們老師能幫上什麽忙?她不過就是想趁最後的機會再收點禮。去師大附中的事情我都幫你打聽好了,放心吧周周。”
  “什麽?”餘周周驚訝萬分,“我可以去師大附中?”
  “怎麽不可以?”媽媽不解地看她,“師大附中也招收議價生啊,托關係再交兩萬塊錢建校費就可以了,還能找人辦進最好的班級呢,有什麽難的?我前一陣子太忙,明天就去給你跑這件事情。”
  之前所有關於奧數和前途的糾結,其實竟然隻需要關係和錢就能迎刃而解,她卻以為自己已經被拋入絕境。
  餘周周的臉上浮現了一種荒謬的驚喜。
  然後很快就褪去。
  “可是,媽媽,我不想去師大附中。”她一字一頓,清淩淩地說。
  沒有人逼她。
  女俠餘周周是自願從懸崖上跳下去的。
  為了一個陌生的美麗新世界。
  當人群略微散去的時候,她鼓起勇氣走到於老師的麵前,正在低頭整理領花的於老師抬起頭才看到麵前的女孩清秀的麵容。她並沒有說出任何臨別贈言,反而皺皺眉頭再一次提及了升學的事情。
  “餘周周啊,你最後到底怎麽想的啊,我就沒見過你這麽不著調的學生,你的學籍檔案最後調到……”
  “於老師,”餘周周第一次打斷了她的話。
  “於老師,其實你可以做個好老師的。”
  於老師訝異地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著餘周周。
  “可是你根本就不想。”
  餘周周終於代替一年級的自己說出了淤積在心底的話,義無反顧地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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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楊終於逃離了擠滿家長學生的後台,他奔出劇場的大門口,剛好看到餘周周背著書包離開的背影。
  “周周!”他大聲喊起來,毫無顧忌——因為爸媽一起出差了。
  餘周周回頭,他興高采烈地拽著她的書包帶,“周周,一起回家嗎?”
  “今天我有事。”餘周周低頭不看他。
  林楊很失望地歎了口氣,“這樣啊,那我們再見麵就要等到開學了,我暑假的時候會和爸爸媽媽一起去歐洲,爸爸去談生意,正好帶我和媽媽旅遊,可能要去一陣子,假期就不能見麵了。不過,開學的時候咱們就能見麵了,我會給你帶禮物的,我要去好多個國家呢。”
  餘周周勉強地笑了笑,“哦,好好玩,一路順風。”
  林楊絲毫沒有注意到她的反常,還在一邊自說自話。
  “你說,這回咱們能不能分到同一個班?”
  餘周周抬眼,眼底有他看不懂的情緒流動。她動動唇,好像要說什麽,最終卻還是隻化為了一個笑容。
  “恩。說不定呢,說不定……能分到同一個班級呢。”
  到時候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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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楊摸著後腦勺,好像一年級入學時候被飯盒砸到的地方還在隱隱地痛。
  九月一號的天空格外陰沉。
  他倔強地留到校園中的人都快走光了,才把牆上張貼的分班名單一張一張看完。
  根本就沒有餘周周。
  你騙我。林楊沉默地盯著牆上的紅紙黑字,好像要把它盯出個窟窿來。
  她一直在騙他。
  當年四皇妃告訴皇帝,我明天還過來。
  可她同樣沒有來。
  13歲的林楊,已經是個小小男子漢,卻在雨天下的圍牆邊,哭得一塌糊塗。手裏拿著的特意給她帶回來的法國巧克力早就被秋老虎的天氣烤化,又被雨水澆得更加慘不忍睹。
  餘周周最後一次用失約和離別狠狠地欺負了他。
  她說,你已經萬事如意了,所以我祝你萬事勝意,就是,一切都比你想象的,還要好一點。
  大騙子。林楊咬著牙。
  他什麽時候萬事如意了?
  這世界的某個角落裏,有一個人,從來就沒有如了他的意。

  從告別開始

   ˇ從告別開始ˇ 餘周周仰起頭,正午熾烈的陽光讓她睜不開眼,外婆在陽台的身影有些模糊,隻能看到她花白的頭發,在陽光下閃著白色的光。
  媽媽戴著大墨鏡,遮住半張臉,靠在副駕駛一側的車門邊,同樣抬著頭,卻沒什麽表情,過了幾秒鍾,才說了一聲,“走吧,周周。”
  餘周周用力地招招手,好像看到外婆微微點了點頭,就鑽進了越野車的後排。
  車裏的冷氣讓她一下子從裏到外地輕鬆起來。
  “就後備箱那點東西?沒有落下的?”駕駛位上的陌生叔叔問。
  “沒有,”媽媽說完叔叔就立即起車,“我們隻有一點日用品和衣服,還有周周的書,不用搬家具自然輕鬆。”
  “我記得你動遷之後分下來的那套房子應該空了有兩年了吧,一直拖拖拉拉的裝修,怎麽最近突然要搬家?你不是說在你媽家住得挺好嗎?”
  “是挺好,周周上學方便,晚上也不用我特意趕回來給她做飯,除了我嫂子來幾個白眼之外,的確很省心。”
  “那我上次跟你說周周要去師大附中我有認識的人能幫上忙,後來你怎麽沒信兒了?”
  媽媽摘下墨鏡,回頭看著周周笑了一下。
  “她不去。死活要回北江區讀書。”
  “那你就由著她?小孩兒懂什麽,北江區重點和師大附中那是一個檔次的嗎?”
  餘周周聞聲低下頭,用手指輕輕地摩挲著懷裏那本書的封麵。
  媽媽卻搖搖頭,“她要是那塊料,在哪兒讀書都能有出息。如果不是那塊料,我就是花錢給她供到北大清華,照樣被踢出來。”
  餘周周透過倒後鏡看到那個叔叔不置可否地一笑。
  “再說,”媽媽繼續補充,“這樣我工作也方便得多。我們老總年前就說過以後濱江路上的辦事處就交給我了,去北江住,的確要近得多,我照顧她也方便,搬回去就搬回去吧。”
  “不過,”那個叔叔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說道,“我老早就跟你說過,動遷那套房子,從房子本身到地段再到物業,各個方麵都不行。你賣了那套再買別的算了……”
  “那套房子不能賣。”媽媽突然很突兀地打斷叔叔的話,卻也不解釋為什麽。叔叔有些訕訕地一笑,接上去,“不賣……倒也行,但是你手頭又不是沒錢,買個好點房子住著也舒服,江邊新開盤的盛世天華就不錯,你這兩年拚得這麽狠,我聽人家說你股市裏麵也沒少撈錢,攢在手裏又不能下蛋……”
  “我得給周周未來攢錢啊,”媽媽很自然地截下他的話,“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我女兒一定要過得比別人好。你以為我一天到晚這麽忙,都是為了自己?”
  餘周周的睫毛微微顫動。
  然而叔叔卻有段時間沒說話,車裏的空氣一時有些凝滯,他才緩緩地開口。
  “……誰說……誰說你這輩子就這樣了?”
  聲音低沉,語氣遲緩,有隱約的憐惜。餘周周當時說不清這是種什麽感覺,她隻能感覺到氣氛的異樣,空氣中能嗅到曖昧的甜。
  憐惜,就像很久前的那個說要娶媽媽說要好好疼媽媽,最後卻突然消失的,那位叔叔。
  憐惜也許是愛情的開始。
  我憐惜你,於是我愛上你。而我更憐惜我自己,於是我離開你。
  然而媽媽卻突然用一聲爽利的笑劃破了這種氣氛,她輕快而毫不在意地說,“都一把年紀了,這輩子還能怎麽樣?對了,我剛才還想問你呢,嫂子工作調動的事情怎麽樣了?我之前裝修買地板塊的時候就沒少麻煩嫂子,你看現在搬個家又要勞動你。本來打個車我們娘倆也能把東西搬過去的,結果淨給你們添麻煩……”
  叔叔眼角閃過一瞬的尷尬,立刻調整了語氣,同樣笑得很豪爽。
  “她一天到晚瞎折騰,更年期。就那工作的事兒,其實都是她自己鬧的……”
  仿佛剛才那種詭異的氣味從來沒有存在過。
  餘周周那時候還隻能像隻小動物一樣從眼角眉梢中讀出一點異樣,卻無法對自己解釋。然而很多年後,當她懂得了一切,站在時間的河畔望著對岸那個把玩著墨鏡,笑得輕快堅強的聰明女人,卻嗅到了一種濃濃的哀傷和酸楚。
  她從來沒問過媽媽這些叔叔是誰,他們為什麽拍拍她的頭說你好,又為什麽突然消失。
  盡管她知道媽媽不會責怪。
  餘周周已經悄然成長,更加懂得不去觸碰別人心裏的禁區。
  再親密也不行,是媽媽也不行。
  車緩緩停下,餘周周跳下車,幫媽媽把東西搬下來,看她謝絕叔叔“幫你們搬上樓”的好心。
  於是自己也微笑著,勉力提起一包衣服說,“謝謝叔叔,叔叔辛苦了。”
  仰起臉,看到媽媽無懈可擊的溫婉笑容。
  歲月流逝,媽媽不再穿平底鞋,不再說話輕柔,不再看大部頭的書。
  然而,她永遠這樣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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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家沒有想象中好,小區裏麵雜草叢生,建築殘土東一堆西一堆,好像很多地方還沒有完工的樣子。可是餘周周仍然很滿足。
  她搬過三次家。從動遷的地方被人趕走搬到大雜院,後來又依依惜別奔奔搬回外婆家,隻有這一次,她沒有哭。
  這是她自己的家,她新世界的起點。
  所有新的開始,都是從離別中開出的花。
  而一個人的離別,也往往是另一個人的開始。
  餘周周永遠是那個離開的人,這一次,她卻要站在原地送別陳桉。
  餘玲玲正在因為複讀的事情和家裏吵架的時候,陳桉卻已經湊合上了北大。餘周周從來沒有擔心過他,因為陳桉是神仙。
  從遊樂場離別之後,她就沒有再看見過他。終於鼓起勇氣打電話給他,他笑著問,願不願意來火車站送我?
  餘周周抱著玻璃罐子在站前廣場擠來擠去,手中粘膩的汗讓瓶子變得滑溜溜,她小心翼翼,緊張兮兮,胳膊都酸了,終於遠遠看見陳桉和一群人站在火車站的巨大鍾樓下。
  那個冰天雪地中有些小小的憤世嫉俗的少年,此刻又掛上了一臉月亮般遙不可及的笑容,和周圍人寒暄著。餘周周忽然想起很久前的那個故事比賽前的走廊裏,也是同樣的隔膜,不清不楚地就劃分了界限。
  他俯下身就可以拍到她的頭,而她踮起腳尖,伸長雙臂,也無法觸及他世界的邊緣。
  不過餘周周還是硬著頭皮溜過去。單潔潔沒有來,陳桉的同學都把她當做是親戚家的小妹妹,絲毫沒有注意她的存在。
  陳桉也隻是驚奇地挑了挑眉,然後低頭匆匆說了一句,“等一下他們買了站台票給你一張”然後就忙著去跟別人寒暄。餘周周準備很久的“恭喜你”根本來不及脫口,撅起的嘴唇最終撫平成了一道弧線,微笑著安靜站在一邊。
  直到他們上了站台,陳桉已經做好準備上車,他嘴角的笑意終於不再模模糊糊,而是有了一絲誌氣昂揚的意味,無限憧憬。餘周周一愣,才好不容易捕捉到他的目光,焦急地用眼神示意他,等我一下。
  陳桉果然停下來,走到她身邊,“周周?”
  “給你!”餘周周連忙遞上玻璃瓶。
  裏麵裝了很多的千紙鶴,五顏六色,在陽光下泛著溫柔的光澤。
  餘周周的手工並不好,勞技課大多數作品的得分都是“良”,許多女孩子們沉迷於用色彩繽紛的塑料管編織幸運星或者用彩紙折疊千紙鶴與風鈴的時候,她隻有在一邊兒眼巴巴看著的份兒。畢業前,單潔潔教了她好久,終於勉強學會了這疊千紙鶴。
  不過折好的千紙鶴,不像別人的那麽靈活。真正的千紙鶴,輕輕地朝前後不同方向拉動頭和尾,翅膀會輕微扇動起來,就好像真的在飛一樣,而餘周周折疊出來的全是屍體一樣不會動的笨鳥。
  而且,非常醜。
  於是她折了很多,放在罐子裏遮醜,甚至為了防止露餡,把口都封死。
  然而陳桉還是不緊不慢地擰開了瓶蓋,指著裏麵的雙麵膠封口說,“這是……”
  餘周周窘迫極了,低頭結結巴巴地說,“封,封上好,省得……省得它們跑了……”
  陳桉大笑起來,“說的對,省得飛走了。”
  然後低頭用笑意盈盈的眼睛直視她,“周周,謝謝你。”
  餘周周輕聲問出了她最想說的話。
  “我能給你寫信嗎?”
  陳桉訝異地微張著嘴巴,然後很快地笑了。
  “當然,當然,周周……”他眼睛盯著地磚。
  餘周周長出一口氣。
  “但是我想我不會回信。”他接著說。

  事與願違

   ˇ事與願違ˇ
  餘周周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滯,“為什麽”的“為”字本能性地溜出了唇邊,被她硬生生收回來。
  她幾乎能感覺到背後那群不明就裏的眾人目光,把自己的頸後烤得很燙。
  陳桉沒有笑,目光中有一絲不忍,但還是沒有鬆口,安靜而堅決地望著餘周周。
  餘周周低下頭,幾秒種的呆滯後很快就仰起臉微笑。
  “沒關係。”
  餘周周不知道陳桉斷然說出自己不會回信究竟是出於什麽原因,她喜歡觀察大人的行為,也喜歡偷偷揣測,像一種孤獨的遊戲。可是她從來不曾研究過眼前的神仙,或許是直覺自己一定看不懂對方,或許是出於一種敬意或是畏懼。
  餘周周向來都很懂事地不給別人添麻煩,也很少堅持什麽。可是這一次她還是固執地把自己新家的電話號碼折成四方的卡片塞到他手裏。
  “不用給我回信,但是到了那邊一定告訴我你的地址。”
  陳桉的神色有些哭笑不得,好像麵對的是一個胡攪蠻纏的小孩子,這樣的神色讓餘周周有些失望,甚至有一瞬間的不滿,可是她強壓下心頭縈繞的情緒,鼓勵自己把話說清楚。
  “你……你……你以後肯定……希望你在那邊生活得很好,認識很多陌生人,嚐試很多以前不敢嚐試的事情,你不用記得我,我隻是想給你寫信,你不給我回信,那就正好,省得我總得等到你的回信才能寫新的一封,而你肯定回得特別慢,這樣會耽誤我寫信的。”
  這樣的理由讓陳桉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解凍,他的目光柔和下來,重新開始盯著地磚。
  “所以……所以幹脆就不要回信,我可以想寫就寫,寫好多好多,你愛看不看!”
  最後一句,其實隻是希望陳桉不要拿自己當負擔,然而說出來的時候太緊張急躁,反而有了一點賭氣的意味,餘周周自己也感覺到了,她很尷尬地想要挽回一下,卻聽見陳桉輕輕的笑聲。
  他把那張紙片握在手心,然後從口袋中掏出錢夾把它塞了進去。
  “好。”
  幾乎沒有一句多餘的解釋,簡短有力,讓剛剛長篇大論的餘周周有些緩不過來。
  他點點頭,就提起放在地上的行李,朝同學最後說了幾句話,轉身上車。
  餘周周這才注意到,陳桉的爸爸媽媽一直站在外圍,陳桉上車的時候幾乎都沒有看他們一眼,更不用提道別。他的父親是個英俊的中年人,微微有些發福,膚色很白,表情凝重。而他的媽媽,卻始終是一副淡到極致什麽都不關心的樣子。
  她在站台上傻站了一會兒,火車嗚嗚鳴笛,緩緩開動。餘周周其實是第一次來到火車站,以前隻是在電視上看到過。這個龐然大物一點點加速離開,拖著長長的尾巴,漸漸消失在視線盡頭。
  她一點都不悲傷。這完全出乎意料。
  餘周周第一次知道,炎熱的天氣,粘膩的汗水,某些眼角眉梢的小細節——比如陳桉眉頭微皺似笑非笑的表情——這一切都會一點點瓦解情緒和不切實際的幻想,讓一切回歸到最最平實的那一麵。
  不過,她還是感覺到了一絲憧憬和躍躍欲試。
  有一天,餘周周想,我也會坐著這個拖著長尾巴的家夥,去遠方。
  --------------------------------------------
  “陳桉:”……
  餘周周坐在嶄新的淺米色書桌前,展平淡紅色格子的原稿紙,摘下英雄鋼筆的筆帽,寫下這兩個字加一個冒號,然後筆尖懸空了許久。
  不是她不知道應該寫些什麽,隻是她卡在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問題上。
  記得以前電視中念家書,似乎總會說一句類似“展信安好”或者“見字如麵”一類的話,可是她並不確定是不是自己所理解的那幾個漢字,遲遲不敢動筆,最後還是咬咬牙,寫上了“你好”。
  傻到家了。她揉揉鼻子,決定不再糾纏於這些細節,繼續寫。
  “今天是初中入學報到的日子。我到了北江區重點8中讀書。白天忙了一天,學校說為了公平起見,各個班要通過抽簽來分配班主任。我聽說,我們班的班主任是一個剛畢業的師專學生,我站在隊伍裏麵遠遠看她走過來,發現……你知道嗎,她身上一共穿了七種顏色,我還以為是有人把彩虹打散了之後運過來的呢。其實我覺得小學畢業體檢的時候查色盲,應該找她來幫忙。”
  她停筆,才發現自己寫著寫著就把腦子裏麵不著調的想法都寫出來了。餘周周楞了一下,趕緊把那頁原稿紙扯了下來,可是捏在手裏想了想,卻又重新鋪在墊板上。
  她想給陳桉寫信,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麽,就像一隻雛鳥本能地尋找著溫暖踏實的所在。可是餘周周從來沒想過通過這些信得到什麽嘉許或者回報,甚至哪怕是一句“周周最棒,周周一定可以實現夢想”一類的鼓勵,她都沒有奢望過。
  傾訴是一種會讓人上癮的行為。當在比薩店對他說出,“我的確隻有媽媽”的那一刻,餘周周心裏的閘口打開,積蓄多年的潮水般的情緒找到了一條河道奔流入海。
  陳桉就是那片海洋。她不能關閉閘口,也不能讓河流改道。
  餘周周接著那些有些不靠譜的上文繼續寫下去——再難聽,畢竟也是實話啊。
  她坦然地笑起來。
  “這個學校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校舍老了點,但是有一麵牆爬滿了爬山虎,天涼起來之後,有點泛紅,在夕陽下一片燦爛,非常非常美。我原來一直把這個學校想象得很差,這樣我就不會失望了。媽媽以前總說事與願違,我查了現代漢語詞典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那麽你說,如果總是許一些很糟糕的願望,那麽實際情況是不是就會變得很好?”
  又跑題了。餘周周的食指不小心碰到筆尖,染上一片藍。她連忙站起來尋找紙巾,頭一低,就看到了桌子上麵的那本書,名字叫,《十七歲不哭》。
  封麵有些折損,還帶著點汙漬。
  餘周周先是擠在人山人海中看完了牆上張貼的分班情況,然後又百無聊賴等待著漫長的抽簽過程結束,無意間晃到角落,看到一個女孩子正坐在自己身旁的花壇邊沿看書,低著頭,佝僂著後背,像一隻肥碩的大蝦。
  這個比喻不是很厚道,但是絕對貼切。她個子不矮,有些胖,稍微顯得有些緊身的粉色T恤讓她彎腰時候腹部的圈圈“輪胎”更明顯,黑色短褲下□的小腿上有跌倒留下的傷疤,結痂還沒有脫落,涼鞋帶也是斷裂的,竟然被用塑料繩勉強代替,而且——腳趾頭很髒。
  可是餘周周卻控製不住地呆望著她,突然有種被打動的感覺。浮躁沉悶的陰天午後,周圍嘰嘰喳喳的人群瞬間被靜音,女孩子專注地盯著放在腿上的那本書,幾乎可以用貪婪來形容。
  餘周周記得某個名人說過,他撲到書上,就像饑餓的人撲到麵包上一樣。她曾經覺得這句話很傻,可是現在才發現,名人名言永遠不能輕視。
  不知道站了多久,左腳有些麻癢癢的,她換了個姿勢,就聽到一聲尖利的大叫,“你在這兒幹嘛呢?!我他媽找你找了半天,你跟你那個死爹一樣,就知道禍害我一個,我他媽的上輩子造孽欠你們的啊?!”
  人群中殺出來的女人叫喊聲雖然高,但是聲音沙啞,氣息不足,所以幾乎沒人注意,然而在餘周周聽來格外刺耳。坐在花壇邊的小姑娘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本能地捂住頭,瑟縮了一下,連眼睛都緊緊閉上了,那本書也就從膝蓋掉落下來,還被她自己踩了一腳。
  最終她被她媽媽掐著上臂拖走了,餘周周目瞪口呆許久,才緩緩走過去,從地上撿起那本髒兮兮的書。
  《十七歲不哭》
  為什麽呢?她盯著書名想了半天還是有點困惑。
  是不能哭,還是不應該哭?
  餘周周對十七歲這三個字無法想象。十三歲的餘周周看來,人的年齡並沒有太大意義,十七歲的餘喬哥哥和十七歲的餘玲玲,甚至十七歲的陳桉——他們完全不同。
  “周周?怎麽跑到這兒來了?快過去排隊,抽簽結束了,你們該見班主任了。”
  媽媽走過來,伸手牽住周周的手腕,溫暖柔軟。餘周周仰頭看著自己的媽媽,又想起剛才的那一幕,竟然第一次有了一種強烈的同情心,甚至是一種殘忍的優越感。
  她好慘。餘周周想。
  “那是什麽東西?”媽媽這才注意到餘周周手裏的書,“哪兒撿的,髒不髒?”
  她用食指和拇指拈著書背,搖搖頭,“別人的。我……我得找機會還給她。”
  餘周周把髒兮兮的書放上書架,然後擦幹墨水,重新坐到書桌前,在她給陳桉的第一封信上寫下最後一段話。
  “我今天忽然覺得自己很幸福。原來幸福這個詞是需要對比的,和更慘的人對比。雖然我覺得這樣不好,很陰暗,可是我必須要告訴你,通過對比感受到的幸福,才是實實在在的,看得見摸得著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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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回複:回複:回複:你好,舊時光(瑪麗蘇病例報告)5 -本白- 給 本白 發送悄悄話 (19656 bytes) () 02/03/2010 postreply 19:02:43

貼不上了,不知道是什麽禁字,大家自己去down吧 -本白- 給 本白 發送悄悄話 (15 bytes) () 02/03/2010 postreply 19:12:50

txtbbs無法搜索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48 bytes) () 02/04/2010 postreply 17:25:41

找到了, 謝謝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4/2010 postreply 17:29:32

貼個全文鏈接吧, 謝謝! -xiaomiaowu- 給 xiaomiaowu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4/2010 postreply 19:02:10

沒有全文連接,隻有下載, see inside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77 bytes) () 02/05/2010 postreply 10:06:50

能不能發給我一份啊?謝謝:) -佳茗- 給 佳茗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5/2010 postreply 19:3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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