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回複:蘇記棺材鋪是好文,深愛!

本帖於 2009-10-12 17:13:59 時間, 由普通用戶 意隨風行 編輯
回答: 蘇記棺材鋪是好文,深愛!本白2009-10-06 21:10:17

  無花空折枝

  虯髯大漢大驚,指著水麵道:“沙……沙……沙河幫?”
  祁鳳翔頷首道:“是沙河幫,你又是誰?”
  那虯髯大漢忽然一跪道:“小人王猛,是這山上的草賊。聽說祁三公子仗義疏財,交遊天下,所以想來投奔。”
  祁鳳翔道:“王兄要投我,有什麽要求麽?”
  王猛連連搖頭道:“無有,無有。我孤身一人做山賊做了好些年,卻是沒頭蒼蠅一般亂躥。情願投在公子軍中效力,上陣殺敵,遇險當先,別無要求。”
  祁鳳翔修長的手指撫在膝上,文質彬彬道:“是誰教你來投我的?”
  王猛“啊”的一聲,猶疑不定。
  祁鳳翔又道:“就是那個教你念‘不肯低頭在草莽’的人。”
  “這……公子英明,確是那人教我這樣說,可……可他不許我說。”
  祁鳳翔沉吟片刻,道:“你可以不說,隻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是。”
  “這人的住所你是否知道?”
  “是。”
  “是否在渭北?”
  “是。”
  “是否陳北光部下?”
  “不是。”
  祁鳳翔收手道:“很好,那麽到了渭北你帶我去他住處便是。你什麽都沒說。”
  王猛愣了一愣,似乎覺得不妥,又似乎覺得自己確實什麽都沒說啊,一臉錯愕狀。蘇離離腹中暗笑,就你這樣子,跟這狐狸玩彎彎繞,怎麽都能把你給繞進去。
  冷不犯一件衣服兜頭蓋來,蘇離離執起一看,是件厚棉衣。祁鳳翔刻薄道:“穿上吧蘇大老板,凍死了還得給你‘搬屍回巢’。”
  蘇離離將衣服裹在外衣上,見他還惦記著自己衣單,心裏感激,笑道:“你說過一根頭發也不少。”
  祁鳳翔陰陰笑道:“我說一根頭發也不少你的,可我沒說是死的還是活的啊。”
  啊?!!蘇離離幾欲昏倒,這個陰險小人把自己誆出來,卻這樣解釋。登時哀哀欲絕,暗罵祁鳳翔祖宗十八代。罵到第十七代時,被周公勸住了。
  醒來,隻覺得虛晃浮動,仍是在舟中,已靠北岸。船艙狹小,張師傅靠在艙壁養神,船板一晃,祁鳳翔自外而來,道:“都起來吧,這邊已經是太平府地界了,行事須得小心。”
  太平府是冀州大郡,繁華豐茂。三人上岸,王猛已在岸邊候著。一行人棄了車仗,步行向前,在那繁華鬧市七轉八繞,竟繞到了一個小巷子裏。巷末一帶竹籬,王猛止步道:“那位先生就住在裏麵,我被官府通緝,逃到他院裏。他勸了我一席話。我本想跟著他,他說他不需要,指我來投祁公子,給我看了公子的畫像,我在桃葉渡見著你,就認了出來。”
  祁鳳翔道:“那你且去那邊茶莊等著,我見見他就來。”
  王猛應了,自去等候。張師傅嫻熟地介紹,“太平府西南,綠竹黃籬人家,正是鬧市桃源的睢園。睢園主人是冀北名士歐陽覃。歐陽覃早年江湖闖蕩,頗有些俠氣,後來折節向學,不知師從何人,功名屢試不第,最後在太平府鬧市建這睢園,取其仰止之意,自詡頗高。”
  蘇離離覷著張師傅侃侃而談,歎道:“天下事盡在張師傅胸中,給我一破棺材鋪雕花,真是屈才,屈才啊。”
  張師傅哈哈笑道:“老頭兒已是殘年向盡,有用時便用用罷了。若是早三十年,還有些心誌,如今也就是少東家的雇工。不必虛讚。”
  蘇離離也哈哈一笑,上前敲門。
  半晌,一個青年仆從過來開了門,掃了三人一眼道:“諸位是……?”
  祁鳳翔拱手:“幽州客商,路經此地,特來拜會歐陽先生。”
  仆從將他們讓入園中,園內蒼苔小徑直通草堂。堂下一人臨軒遙望,散發闊裳,飄然若仙,一路看著他們走近。蘇離離才看清這人,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眼角吊稍,鼻端略勾,卻不給人陰鷙之感,隻覺有些深沉。
  他一雙眼睛將三人上上下下看了好幾回,方開口道:“在下歐陽覃,閑居疏懶,怠慢幾位了。裏麵請吧。”
  祁鳳翔熟視其麵,眼睛微微一眯,唇角漾起一笑。
  蘇離離看他這無害的一笑,便覺祁鳳翔已起戒備敵意。
  他微微轉頭對蘇離離道:“你在這兒候著吧。”獨自帶了張師傅進去。
  歐陽覃轉身進屋的一瞬,忽然回頭看了蘇離離一眼,直看得蘇離離心裏“咯噔”一掉。草堂門扉已關了起來。在這兒候著?蘇離離摸不準祁鳳翔是不是叫她先走。倘若這是個圈套,倘若那個王猛並不如外表看來那麽簡單……還是早溜為妙,她側了身猶疑地向來路退去。
  蘇離離自小不會認路,這曲了兩曲的小路居然也把她走迷了。繞過一片竹林,不見籬笆門扉,倒有一點豔紅從蒼綠中探出頭來。蘇離離前後望望,無人,沿著小徑過去,但見那叢綠竹後竟是五六株梅樹散在院裏,正沁芳吐蕊,開得絢爛。
  她心裏暗暗鬱悶:我這是走到什麽地方來了?便見這梅花小院的落英下,有一張矮矮的石桌。蘇離離緩緩過去,嗅著梅花香味,看著滿目嫣紅,與方才蕭疏的竹林辨若雲泥。隻覺寧和安靜,仿佛世外仙方。石桌上放著筆墨,那硯裏的墨已凍住了,卻有一張薄絹鋪在桌上,看大小是一方女人的手絹,手絹上纖巧的字跡寫著首詩:
  “少年不識愁,蓼紅芭蕉綠。
  聞聲故人來,掩裾循階去。
  泥牆影姍姍,竹梢風徐徐。
  當時一念起,十年終不渝。
  東風誤花期,江水帶潮急。
  肯將白首約,換作浮萍聚。”
  蘇離離默默地念了一回,隻覺辭藻樸直,卻別有一番婉淡情致。細細想去,不忍釋手。仿佛回到棺材鋪裏,那葫蘆架下碎碎灑灑的陽光映著井水從自己手上滑過,冰瑩清澈;清晨的白霜伴著心意繾綣凝在屋簷上,木頭說你去做飯,我去給程叔開門。
  這題詩的女子十年不渝,隻換得浮萍一聚。自己並未曾許下白首約,又能得來什麽?隻怕是白駒過隙,時日匆倏。一時間入了魔怔,隻想著今是昨非,握著那絹子掉下淚來。不覺身後有人極輕地一歎。
  蘇離離猝然回頭,那竹屋門前站著個白衣女子,應是沒有三十歲,病容清減,長發素挽,厚棉襖子穿在她身上不顯臃腫,卻微笑地看著蘇離離,目色柔和。蘇離離握著絹子站起來,“你是誰?”
  那女子淡淡笑道:“你在我的屋子前。”聲音柔婉,略有些沙啞。
  蘇離離忙放下手絹道:“我……我是個訪客,無意來此,冒犯了夫人。”
  女子看那手絹擱在桌上,扶欄倚牆,慢慢走出來。她每一步都極慢,仿佛一陣風都能把她吹倒在地似的。蘇離離上前兩步想攙她,觸到她袖子時,驟悟自己穿著男裝,忙縮回手來。女子緩緩道:“妹妹也借我一把力吧。”伸了手給她。
  蘇離離見她看了出來,便扶著她手走到石桌邊。那女子緩緩坐下,手撫了那方手絹道:“你方才哭了?”
  蘇離離以手撫頰,點了點頭。
  “可是心愛之人不能聚首?”
  蘇離離明知她絕無半分揶揄,卻止不住紅了臉,支吾道:“不……不是的,……隻是……”想了半天覺得與木頭的關係不好闡釋,隻得小聲道:“他走了,不知什麽時候回來。”
  白衣女子眉梢眼角略有些笑意:“走了多久了?”
  “三個多月了。”蘇離離極小聲地應著,隻覺和她的十年比起來簡直無地自容。
  白衣女子卻不笑了,幽幽一歎,道:“三個月,也夠久了。”她轉顧蘇離離,緩緩道,“我許久不曾和人說話了。你既能為這詩句掉淚,這絹子便送你吧。你等的人總會回來的,好好珍惜,莫待無花空折枝。”
  蘇離離將那手帕接過來,正要道謝,白衣女子繼道:“這不是你留的地方,快走吧。”她神容冷淡,用手指劃著石桌麵。
  蘇離離也覺這院子古怪,隻想快快離開,忙應了往回走,走出兩步,忽然折回來道:“姐姐恕罪,我走迷了,不知怎麽出去。還請姐姐給我指條路。”
  白衣女子一愣,“我沒有出去過,不知怎麽走。”
  啊?蘇離離有些懵,拿了絹子對她屈了屈膝,還是由來的那條小路而去。轉角時,從梅枝影裏看去,那白衣女子默默坐在花下,望著墨硯不知想著什麽。
  蘇離離心中有些可憐她,看她病得極重,隻怕不久便如這花朵凋零,再尋時,隻餘空枝了。她低頭看了看那手絹,似能觸到那女子的萬念俱灰,折了兩折,揣進懷裏。始一抬頭,猛然撞到一人身上,大駭,卻是那個歐陽覃。他不是和祁鳳翔在前麵麽?
  歐陽覃抬起那雙吊梢眼,往梅院看了看,聲音陰柔道:“公子與賤內在談些什麽?”
  誤會啊!蘇離離險些結巴起來,“歐陽先生,我是走迷了路,誤入此地,偶然遇見尊夫人,並非有意來此。我……我家公子呢?”
  歐陽覃阻在她身前,仍是不陰不陽地開口道:“他已走了。”
  蘇離離還不及說話,歐陽覃已五指一伸,作鎖喉手,罩住她咽喉,眼中滿是殺意,冷笑道:“小姑娘,是誰讓你來見她的,你家公子麽?”
  蘇離離頓時傻眼,心道定是祁鳳翔長得太像偷花賊,讓這人疑心了。一口氣接不上來,要掙紮卻全無力氣,正手舞足蹈間,身後忽聽人笑道:“歐陽兄真是手狠,不懂憐香惜玉麽?”
  蒼苔小徑上,歐陽覃對上祁鳳翔那雙狹長的眼睛,祁鳳翔一臂牢牢箍住那白衣女子的脖項。白衣女子似渾然不顧,望著枝頭梅花,認命一般由他捉著。
  歐陽覃鷹目一凝,抓著蘇離離的手勁略鬆,道:“你不是什麽幽州客商。”
  祁鳳翔點點頭,好整以暇地笑:“你也不是歐陽覃啊。”
  那鷹目男子一笑,“放了她,否則我掐死你這丫頭。”手指一用力,蘇離離頓時接不上氣來,臉紅筋漲,瞪著祁鳳翔。
  祁鳳翔意態之間,仿佛大覺有趣,朗聲道:“哈,妙極,你使一分力,我便使一分力,且看她們誰先沒氣。”他手中那白衣女子蒼白的臉色也陡然漲紅。
  “歐陽覃”手不懈勁,陰惻惻道:“她不是我妻室。”
  祁鳳翔目光指點著蘇離離,應聲笑道:“她也不是我妾婢呀。”
  這天殺的腔調!蘇離離憤恨地在心裏罵了一句,每一瞬都如萬年般難受,卻覺天色漸漸暗了起來,看不清眼前景致。兩眼一花時,喉上五指一鬆,她身子一滑,隻覺咽喉俱碎,伏在地上,半天才咳了起來,喉間腥甜。
  “歐陽覃”放緩聲音道:“我已放了你的丫頭,你也放開她吧。”
  祁鳳翔鬆了手勁,那白衣女子掛在他臂間昏了過去。祁鳳翔卻摟著她身子道:“你是什麽人?”
  “歐陽覃”擰著蘇離離的胳膊道:“你我各不相幹。我放她過去,你放她過來。”
  祁鳳翔摟著那昏迷的白衣女子,淡淡笑道:“這女人顯然對你有用得多,這虧本買賣我不幹。”
  “哼!”那人冷冷笑道:“我不是歐陽覃,我也可以是別的任何人,告訴你你便信麽?”
  祁鳳翔心底似在權衡,權衡得蘇離離全身發抖,生怕他定要擒著那女子不放,這“歐陽覃”便一掌劈了自己。良久,祁鳳翔終於道:“換人。”
  蘇離離隻覺後背一緊,身子越空飛去,四肢淩亂地摔到了祁鳳翔懷裏。祁鳳翔抱了她,對那“歐陽覃”道:“閣下鷹視狼行,非為尋常之人。方今天下失鹿,群雄逐之,異日若為對手,再定輸贏吧。”
  “歐陽覃”聞聲注目,略一頷首,道:“彼此彼此,再會吧。”
  *
  *
  注:詩是我寫的,急字出韻了,全詩不入律,汗!-_-||

  嗬手試梅妝

  蘇離離被祁鳳翔放下時,已在那竹籬之外,喉嚨腫脹,口不能言。張師傅等在外麵,一見他們出來,忙上前道:“公子無恙否?”
  祁鳳翔正眼也不瞧她,冷哼一聲,“我還以為她早溜了,結果在人家園子走迷了路了!費爺半天的工夫去找出來。”
  張師傅叉手道:“也是大公子的人?”
  祁鳳翔搖頭,“不是,這人比大哥中用多了。”
  “我去茶樓看過了,那個王猛不見蹤影。”
  “好得很,連我都騙過了。”祁鳳翔冷笑,“我大約知道他是誰了。”
  蘇離離委頓在地,緩過一口氣來,捂著脖子,嘶啞道:“我不跟你走了。”
  祁鳳翔終於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慢慢走到她麵前,撩衣蹲下身,湊近她道:“你說什麽?”
  蘇離離下意識地往後一退,已靠在牆上,避無可避。祁鳳翔目光灼灼,一字字道:“你再說一遍。”
  蘇離離默然低頭,祁鳳翔一把將她拉了起來,站穩了,收手便往巷外走。張師傅一旁扶住,見她雪白的脖子上指痕斐然,攙了蘇離離跟在後麵,道:“少東家,三公子出來不見你,立刻就趕進去找你了。”
  找我?蘇離離無奈,隻怕他對那假歐陽覃的興趣比找自己更大,波瀾不驚道:“不必客氣。聖人雲:‘生死變故,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我與祁公子非親非故,怎樣做都是合適的。”
  祁鳳翔側了側頭,瞥見她表情淡然無畏。他回過頭來,兀自笑了一笑。
  傍晚就在這太平府市中尋了一家客棧住下。吃飯時,蘇離離根本難以下咽,隻得端了碗湯,一小口一小口地吞了。晚上躺在床上,直著脖子失眠。門上有輕微的敲門聲,蘇離離置若罔聞。
  片刻之後,窗戶一響,祁鳳翔越窗而入,徑直走到桌邊,挑亮了燈,冷聲冷調道:“過來擦藥。”
  蘇離離端著脖子立起來,走到桌子旁。
  祁鳳翔打開一個木盒子,一股草木清香飄了出來,盒子裏半綠的透明藥膏。他指間挑了一點,往她項上抹去。蘇離離往後一退,擋住他手,道:“我,自己來。”
  祁鳳翔半是諷刺半是教訓,道:“這兩天不想吃飯了?!脖子伸直了!”
  蘇離離微仰了頭,覺得他的手指帶著微涼的藥膏撫到了脖子上。兩人誰也不再說話,隻默默地上藥,呼吸之氣若即若離。祁鳳翔柔緩地將藥抹勻,細致認真。
  不知為什麽蘇離離眼裏便有了酸澀之意,卻不是因為淤傷。
  他抹好了藥,從袖中抽出一塊白綾,給她裹在脖子上,將藥膏掩住。蘇離離覺得脖子有些微微的涼,伸手撫上綾布,也不若先前的疼痛。
  祁鳳翔蓋上木盒子,卻背倚了桌子望著她不語。蘇離離摸著喉嚨,瞠目以對。
  燈油燃著了什麽渣滓,芯上“劈啪”一爆。
  祁鳳翔唇角忽然扯起一道弧線,三分無奈三分好笑,道:“不大個園子,走迷了路。虧了你這沒用的記性。”
  蘇離離無可辯駁,咬牙低眉不語。
  祁鳳翔見她從外表到氣勢都纖弱了起來,大是高興,款款道:“蘇大老板,你可知道豬是怎麽死的麽?”頓了一頓,見她不答,便好心指教道:“笨、死、的。”
  第二天早上,祁鳳翔令人將早飯端到蘇離離房中。蘇離離昨晚沒吃什麽東西,本就餓了。早起脖子也不痛了,便盛了碗粥,加糖攪著。
  祁鳳翔坐她對麵,覷著她脖子上的綾布,狐狸一般笑道:“合浦之北有江,名曰漓江。江上漁夫以鸕鶿捕魚。以繩索係其頸,令其難以下咽。如此,鸕鶿捕上來的魚便都吐進了漁夫的倉裏。”
  蘇離離由他取笑,麵不改色地舀了一勺粥吃了,方慢條斯理道:“看不出來,公子連這些風物地理都知道。”
  祁鳳翔笑笑,“那也不算什麽。王土雖闊,十有七八我都去過。”
  蘇離離放下勺子,將一個鹽茶雞蛋磕在桌上,十指纖纖地拈著碎皮,和風煦日般溫言道:“祁公子,你知道牛是怎麽死的麽?”
  祁鳳翔風發意氣的表情頓了一頓,臉含笑意,眼露凶光,“吹、死、的。”
  蘇離離微微一笑,咬了一口雞蛋。
  祁鳳翔看她眉目之間頗為得意,自嘲道:“我跟你這小丫頭較什麽勁兒,你不信也罷。我自十三歲離家,交遊天下,我朝疆域近乎踏遍。我說十有七八,實是自謙。”
  “當真?”
  “當真。天下太大,不是坐在家裏就能識得的。我們在桃葉渡上遇見的沙河幫,就是五年前我救過他們的幫主。”他說得冷淡,神容不似狐狸的狡猾,卻有狼的孤傲深沉。身為州將之子,屈身江湖,心不可測,誌不可折。
  蘇離離默默吃完最後一口粥,擱碗正色道:“你能不能告訴我,究竟要我來做什麽?”
  祁鳳翔手指叩著桌麵,“三日後,你與我到冀北將軍府,去見陳北光。”
  “啊?!”他話未說完,蘇離離已驚叫。雖說陳、祁兩家現下互不相擾,那是為勢所逼,大家心裏都清楚,駐地相鄰,遲早一戰。
  “怎麽?陳北光就算二十年前有冀中美男子之稱,你也不用激動成這樣?”祁鳳翔涼涼地說。
  蘇離離搖頭,“你們兩家是世交?”
  “不是。”
  “那你不是去找死?”
  祁鳳翔歎道:“蘇姑娘,你說話總是這麽直白麽?”
  蘇離離連連擺手道:“要去你去,我是不去的。再像昨天那麽來一下,我小命兒就沒了。”
  祁鳳翔眼睛一眯,“你非去不可。你要去見一個人。”
  蘇離離不寒而栗,“什……什麽人?”
  祁鳳翔一根手指支在下頜,望了她半天道:“先把你這身男裝換一換。”見她驚愕得頓時一跳,失笑道:“放心,不是美人計。”
  祁鳳翔素來言出必行,下午的時候,果然有人送來兩套女子衣裙飾物。祁鳳翔拈著那衣料,笑出幾分猥褻,“女人的衣服你會穿麽?要不我幫你吧。”
  蘇離離一把拖過衣衫,將他趕了出去。
  半天,裏麵沒有一點動靜。再過半天,聲息不聞。祁鳳翔敲門道:“你好了沒有?”
  沒有回答。
  “我進來了!”
  還是沒有回答。
  祁鳳翔推門進去時,隻看見她的背影站在立鏡之前。妃色長裙曳地,由腰及踝,開出一個優雅的弧度。肩背勻停,纖穠合宜,發長及腰,散亂地披在身後。不知不覺間,蘇離離已不是那個喜嗔放任的孩子,而長成了娉婷女子。
  祁鳳翔站到她身側,望中鏡子裏她悵然失神的眼睛,“怎麽?被自己嚇著了?”
  蘇離離喟然道:“是嚇著了,我這個打扮跟我娘親,實在太像了。”時間如水流過,並去的還有親人。回頭看時,歲月荒涼。
  “真是孩子氣。”祁鳳翔撫上她的頭發,柔軟順滑,是慰籍的意思,卻不顯突兀,“這個人本就是你,要學會認識你自己。來把頭發梳一梳。”
  蘇離離低頭看那裙擺,衣袖一牽,抬手劃起一道弧線,忽然莞爾一笑,道:“這裙子……我路都不知道怎麽走了。”她笑得俏麗狡慧,方有了一點少艾女子應有的新奇靈動之意。轉身在屋裏走了兩圈。
  惹得祁鳳翔附掌大笑道:“你若站著不動,還像個樣子。當真走起來,頭不正,肩不直,左顧右盼,定要被人議論。”
  整個下午蘇離離的時間都用在了梳妝打扮上。然而女子的發式,即使最簡單的,她也覺得太難了,那辮子怎麽也捉它不住,常常叫祁鳳翔“給我捉著這縷頭發。”幾經奮戰,總算把頭發梳好了,雖然蓬鬆淩亂了點,到底還有些像樣。
  等坐到鏡子前,蘇離離才發現胭脂水粉實乃她的大敵。祁鳳翔從旁參謀:擦得太白了,粉沒抹勻,胭脂像猴子屁股……於是數番嚐試,以兩人笑得七零八落而結束。
  鑒於蘇離離畫的眉毛高低不勻,祁鳳翔親自動手給她畫了一遍,粗細不同。於是他將細眉添一筆,發現另一邊又細了。反複添了兩次,眉如大刀,殺氣騰騰。
  蘇離離大怒,祁鳳翔很是挫敗,說畫美人圖從不失手,怎地畫真人如此不堪。思忖之下,得出結論,蓋因蘇離離不是美人,故而影響了他的發揮。
  洗臉淨妝,一番鬧騰,以祁鳳翔撫額怒曰“朽木不可雕也”告終。
  次日,不知他在哪裏請來一個瑩脂坊的化妝師傅,將蘇離離捉在房中教輔一天。蘇離離哀哀不悅,祁鳳翔勸脅相輔,曰:“別人花錢都請不到的師傅專教你一人,不可暴殄天物。”
  至晚,濃妝淡抹總相宜了。
  再次日,蘇離離淺施脂粉,淡掃眉峰,將頭發挽作雙鬟。簪上一排單粒珍珠,祁鳳翔將明珠耳夾扣上她耳垂,端詳片刻道:“走吧。”
  門外有車等著,兩人上車坐了,蘇離離四顧道:“張師傅這兩日怎麽不見?”
  祁鳳翔肅容道:“我另托他有事去做。現在告訴你的話,牢牢記好,說的時候,務必一字不差。”
  車外陰天,似昏暗欲雪。青石大道一路行至冀北將軍府前,祁鳳翔下馬投了名刺,回身指了門前獅子銅鶴,低聲笑道:“這陳北光的府製頗多僭越,總不是這兩個月才建的,可見是個浮躁不慎之人。”
  蘇離離手心卻有些出汗,埋頭不答。祁鳳翔將她鬢邊的一粒珠插正了正,語氣清閑道:“不要緊張。”蘇離離點點頭,他便笑了一笑,“多加小心。”
  說話間,將軍府府丞親自迎了出來,將祁鳳翔請進去。蘇離離隨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左右雕梁畫棟,戧戟森嚴。
  大殿之上,坐著一位長髯劍眉的大人,四十上下的年紀,英氣之中帶著儒雅,踞案而候。
  祁鳳翔趨前施禮道:“幽州祁鳳翔,久聞鎮北侯大名,無緣識見。今日特來拜會。”蘇離離便跟著他深深地屈膝行禮。
  陳北光虛扶了一扶,不鹹不淡道:“不必多禮。世人皆言,祁煥臣三子,長為鹿,次為羊,祁家有虎,隻待鳳翔。今日一見,果是英雄出少年。”
  祁鳳翔直起身來,不卑不亢道:“大將軍謬讚,家兄才略見識數輩於我,晚輩不敢逾越。今日來此,一則奉父命問禮,二則為兩軍交好。”
  陳北光冷笑兩聲,“你倒是虛比浮詞,口吐蓮花。誰不知祁家大公子無能,卻見嫉於兄弟;祁家二公子莫名其妙得了奇疾,纏綿病榻。你祁三公子雖英武過人,卻是庶出,父兄皆不待見。你雖有用,也不過是為臣為奴。”
  祁鳳翔神色連一絲波瀾都不改,道:“疏不間親,為子為弟本是臣奴之分。”
  陳北光緩緩站起來道:“你若是這安分的人,今日便不會到我府上來。”
  他昂首看著祁鳳翔,“前年中秋,祁煥臣家宴,席間問道:‘如若起事,當何所以據?’你大哥說,幽州經營多年,當據為根本,建立基業。你卻說應棄幽州,先取京師,立幼帝以挾天下;繼之掃平冀北、豫南,與京畿成拱衛之勢,則基業奠定,然後可以睥睨群雄,一統天下。”
  祁鳳翔眉目微蹙,臉上笑意卻似有似無,聽他讚許道:“這番見解稱得上真正的雄才大略,我若有子如你,必然欣慰萬分!可如今你們京師已下,要取我冀北,竟敢明目張膽到我府上招搖!祁鳳翔,你欺冀北無人麽?!”陳北光重重地一拍書案。
  蘇離離暗暗叫苦,仁兄你所算差矣。我人還沒見著,這冀州大都督隻怕把你的人頭都砍下來了。
  *
  *
  注:地名用得比較混雜,朝代不限,混穿。合浦是廣西縣名。

  冀北將軍府

  陳北光盛怒之下,祁鳳翔緩緩開口,字字清晰:“將軍耳目千裏,世所少有。前年家宴,我確實倡謀若此。然而將軍不聞,世異時移,策無長策。方今之勢,瞬息萬變。那年我說取冀北,今日卻是來聯冀北。我既孤身而來,正是誠意殷切,奈何將軍不信。”
  陳北光神色稍霽,哂道:“便聽你能否說上天去。”
  祁鳳翔正色道:“豫南巡撫使蕭節,上月致書我父王,願同討將軍,功成之日,劃地平分。我想將軍踞一江之塹,易守難攻,你我相攻不是上策。現今諸侯並起,各方勢力不下數十,妄動則先失,不如坐待時日。我們兩家和睦,則蕭節也不能輕動。將軍以為呢?”
  陳北光沉吟道:“你我兩地毗鄰,怎能永共太平?”
  祁鳳翔率然笑道:“今日我們合,是上上之勢。但為主者各修德行,為臣者各盡職守,他日若有勝敗,再決可矣。”
  陳北光沉思半晌,扶髯道:“世侄所見甚是。”
  蘇離離差點沒當場笑起來,方才他拍桌子發怒已見殺機,經祁鳳翔三言兩語,就成了他世侄,果如祁鳳翔所說,心浮不慎。這姓祁的混蛋莫非是天生來欺人的。
  冷不妨祁鳳翔拋給她一個暗示的眼神,蘇離離略正了正臉色,斂衽上前道:“將軍見諒,奴婢有一請。”
  “嗯?”陳北光疑道,“你有什麽請求?”
  祁鳳翔先叱道:“我與將軍說話,哪有你插話的份兒。”他轉顧陳北光道:“家人無狀,將軍恕罪。這個小婢原是皇宮內殿的侍女,鮑輝屠城時幸存下來,我入京時救了她,所以追隨左右。”
  陳北光細細打量了蘇離離幾眼,顯然想得太多了,“世侄既是龍駒鳳雛,自然多有佳人陪伴左右。”祁鳳翔笑而不語,蘇離離表情有些抽搐。
  她擠出幾分悲痛,道:“奴婢自小失怙,全賴義父提攜養育。鮑輝軾君之日,義父生死不明。近日賴公子多方打探,才知他在將軍府上。奴婢懇請一見。”
  陳北光摸不著頭腦,道:“你義父姓甚名誰?”
  “先帝的內廷侍衛長時繹之。”
  “啊——”陳北光大驚道:“你說他呀。時大人曾與我有些交情,也確實在我府上,然而姑娘要見,多有不易。”
  蘇離離道:“這是為何?”
  陳北光歎道:“姑娘有所不知。時大人伴隨君側,武功原本深不可測。去年不知為何,卻氣脈逆行,衝破要穴。如今……如今形同瘋癲,人不敢近。我怕他傷人,想將他關在地牢,他一掌便打死我兩名侍衛,廢了好大的力氣才哄得他進了牢裏。姑娘若去見他,倘若被他所傷,無人能救得了你。”
  蘇離離一驚,轉看祁鳳翔,有些猶疑。祁鳳翔挽過她手臂道:“離離,你一心要找他,不如我陪你去,遠遠地看一眼如何?”蘇離離被他那聲“離離”震得一麻,隻得懇求道:“將軍大人,即使義父神誌不清,我也想見見他。”
  陳北光點頭道:“你這個丫頭倒頗具孝義。來人,帶這位姑娘去地下石牢。”
  祁鳳翔也拱手道:“晚輩陪她一行。”
  陳北光頷首應允。
  冀北將軍府的地牢,觸手是陰寒的空氣,石壁之間透著詭譎氣息。每走一步,便有腳步聲回蕩。一排陡峭的石階延至地下三丈,再往內行一丈,有一間小小鬥室。四壁都是石牆,卻坑坑窪窪。
  將軍府侍衛點著一盞油燈,指引他們道:“這牆上都是當初時大人砸的,他有時癲狂,有時靜默,我們也隻能趁他發呆的時候把吃喝送下去。”
  到了一扇鐵門前,門上尺寬方洞,侍衛將燈掛在壁上,躬身道:“姑娘請看。”
  蘇離離自方洞看去,一個人影倚坐在最深處的石壁下,花白淩亂的頭發胡須遮住了大半張臉,隻有黯淡燈光將他側臉輪廓投在牆上,英挺虛幻。四肢連著鐵鏈鎖在牆上,那鐵鏈的環條都有拇指粗細。
  祁鳳翔道:“能不能把門打開?”
  那侍衛大驚道:“不可,不可。公子,這人內力過人,武藝超群,若發起狂來,無人能擋得住他呀。”
  祁鳳翔道:“他手足扭械,一時也出不了這地牢。陳將軍允我來看他,若連一句話也說不上,未免不盡人情。”
  侍衛躊躇片刻,“公子不要多呆,看看就出來。”摸出鑰匙,開了門鎖。那鐵門竟有七寸厚,嵌在牆壁,緩緩滑開尺許。
  祁鳳翔頷首道:“你去吧,我們看看就出來。”
  侍衛逃也似地跑了。
  蘇離離站在門前,望著那靜默的人影。祁鳳翔一手合在她腰上,道:“進去。”將她半攬進了石室。
  坐在地上的人影動了動,極其緩慢地轉過頭來,看不清麵目,卻漠然地對著蘇離離。
  蘇離離看看牢頂,用盡量散淡地口吻道:“時大哥,這桂園曉月怎麽不似太微山的亮啊?”
  時繹之緩緩將頭抬起來,露出麵目,胡須蓬亂地飛著,眼睛卻明亮,瞳孔渙散中漸漸收縮,定在蘇離離身上,將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手腳一動,牽得鐵鏈細碎作響。他像是激動,又像是驚訝,聲音如沙礫摩挲,“蘇姑娘,你……你回來了。”
  他這句“蘇姑娘”一出口,蘇離離腦中電光火石,頓時明白了祁鳳翔的用意,震動之下,竟愣愣地站在那裏,忘了開口。
  時繹之思緒雜亂,看著蘇離離,一時又抓住一些零亂的片段,“不,不對,葉夫人,你……你嫁給葉知秋了。”
  祁鳳翔站在後麵,聲線低沉,並不急促卻帶著壓力道:“接著說。”
  蘇離離仿佛思維已從話中抽離,機械地問:“時大人,七年不見,你竟要趕淨殺絕了麽?”
  此言一出,時繹之混亂的頭腦刹時如平湖落石,激起千層浪,用手抱著頭,略顯狂態道:“不,不,我是奉了皇命,我不殺你,我不殺你,我不殺你……”
  他內力充沛,聲音雄厚,竟震得蘇離離耳中有些嗡嗡作響。
  祁鳳翔清冷地吐出兩個字,“繼續。”
  蘇離離道:“先帝給你的東西呢?”
  “東西?”仿佛正要連上的記憶被從中突兀打斷,他不暇思索應道:“在我這裏。”
  “給我。”
  時繹之摸索著在衣襟裏理出一條線繩,就脖子上扯斷,遞了過來,鐵鏈隨著他的動作嘩啦啦響著。線繩之下,墜著一個細長的物件,三寸長短,有些像三棱刀,隻是刃麵各有參差不齊的齒,狀如鑰匙。
  蘇離離看一眼祁鳳翔,祁鳳翔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蘇離離走上去,接過那鑰匙,正要收手,卻被時繹之一把抓住了手腕,叫道:“辭修,辭修,你別走!”他力量之大,捏得蘇離離“啊”地一叫,想掙脫,卻全無作用。
  祁鳳翔沉聲道:“順著他說。”
  蘇離離被他一提,負痛哀求道:“我不走,我不走,時大哥你放開我的手。”時繹之愣愣地鬆開,卻一瞬不瞬地望著蘇離離。愛慕,相思,悲慟,記憶百味雜陳。蘇離離望進他眼眸,反倒鎮定了下來,對他微微一笑,道:“你不要鬧好不好,我去倒點水進來。”
  時繹之點頭,蘇離離轉身將那三棱鑰匙揣插在腰帶裏,努力克製著自己不跑,竟走出了幾分大家閨秀的氣度。祁鳳翔低低道:“你慢慢出去。”
  蘇離離依言走到門邊時,時繹之像突然發現了祁鳳翔的存在,忽然站起來道:“你是誰?”
  蘇離離一愣,祁鳳翔不語,負手在後做手勢讓她走。
  蘇離離提了裙子剛邁出鐵門,時繹之大吼了一聲,朝蘇離離撲過來。他雖麵貌憔悴,身形卻靈動,一掙之下被鐵鏈縛住了。祁鳳翔一把將蘇離離推出地牢,叫她“快跑!”回手注力推上厚鐵門,剛一拉合,便聽見“砰”地一聲巨響。時繹之竟掙脫鐵鏈撲到了鐵門之上,他內力所注,透鐵入壁,仰天長嘯間,已是狂症大發。
  內壁聲音回蕩,祁鳳翔隻覺氣府一震,竟被他內力破空而傷。強壓下激蕩的真氣,一把撈起蘇離離快步躍出地牢。甫一見光,祁鳳翔已聽見地下動靜,將蘇離離放下道:“躲開這裏。”蘇離離一愣的工夫,四麵找路,卻是在後院演武場上,全是圍牆。祁鳳翔見狀有些著惱,將她往前一推,“往那邊跑,放伶俐點。”
  蘇離離跑開兩步,便聽見後麵呼哨聲起。她停住腳回看,時繹之已追了出來。兩個將軍府的侍衛虛攔了一下,被他手一揮掃開,直取祁鳳翔。祁鳳翔不敢接他,順手提起一柄日月刀,脫手擲去。時繹之衣袖一振,將刀阻落。祁鳳翔打點精神,避開他掌風,須臾已躲閃了七八招。
  蘇離離恍惚間,有些記得這場景,母親蘇辭修說:“你要趕淨殺絕了麽?”那個人錦衣束袖,一掌擊向父親,蘇辭修斜刺裏撲到丈夫身上……那人在雨中大慟,“辭修,我不是要殺你……”程叔拉她手道:“小姐快走!”大雨滂沱掩住了逃亡的孩子微渺的腳步聲。
  蘇離離轉身疾步向前,大聲道:“時繹之,你住手!”
  時繹之被她一叫,眼前的景致與記憶有瞬間的重疊,一緩之間,祁鳳翔脫身而出。誰也不知道人的心智是怎樣生成,時繹之不知是被觸動前情,還是遺忘過往,竟陡然像紅了眼的魔頭,殺戒大開,身形如鬼似魅,瞬間放倒了兩個侍衛。
  祁鳳翔大驚道:“糟糕,他真氣衝破百會了。”
  蘇離離急急接了一句,“那就怎樣?”
  “那就瘋得徹底了!”祁鳳翔一把扯開她,勉強將時繹之一拳從旁格開。煞氣撲麵而來,竟讓人站不穩腳。
  時繹之第二掌擊出時,一個纖瘦的身影至側麵穿入,鬟青珠垂,擋在了祁鳳翔身前。毫厘之差,時繹之早已昏聵淩亂的神智永遠記得那一刻的真實,令他此後十年日夜不能釋懷。早已淩厲的殺意陡然一頓,意念強大得勝過身體的極限,本將從掌而出的真氣出乎意料地生生收住,自手三陽經回溯,直抵百會,逆衝膻中。
  蘇離離穿入,時繹之停手,祁鳳翔攬她後躍,都在一瞬之間。丈餘外,祁鳳翔落地,蘇離離伏在他懷裏不動。他一驚,扣她腕脈,脈息略顯淩亂,卻勃勃不息。想來時繹之內力深厚,發之如洪水傾瀉,雖然及時收手,蘇離離還是被他掌風擊暈了過去。
  然而越是雄厚的內力,發力之時越不容易收住。蘇離離脈息無傷,隻是昏厥,時繹之竟將內力全斂,必致經脈逆行。祁鳳翔攬著蘇離離,如臨大敵地注視時繹之,看他這番氣脈衝突,不知是要瘋得更厲害,還是經脈毀損而死。
  然而時繹之卻默然無聲地站在當地,眼神空虛卻清澈不渙散,有些莫名地望著自己的手。就這麽站了片刻,他左腳一動,祁鳳翔手一側似要因應。時繹之卻是退了一步,他緩緩再退一步,再退一步,一轉身躍向牆邊,輕功如臻化境,竟絕塵而去。
  角落門上,將軍府的侍衛探出頭來,見瘋魔已走,才紛紛湧入校場。祁鳳翔神色冷峻,望向他離開的方向,見陳北光也進來,正聽侍衛解說,祁鳳翔將蘇離離插在腰帶上的鑰匙收入自己襟衣,抱了她起來,淡淡道:“陳將軍,離離被嚇暈了,我也不便多留,先告辭了。”
  陳北光慢慢踱到他二人身邊,看著蘇離離道:“世侄有所不知,我這地牢牆裏嵌了熟銅管。”他抬起頭看祁鳳翔,“你們在牢裏說的,我都聽見了。”
  祁鳳翔微微一笑,“聽見什麽了?”
  “先帝的什麽東西?”陳北光也不跟他弄虛。
  祁鳳翔神色不變,“我也不知是什麽東西,還不及琢磨。不如將軍替我看看。”他右臂抱著蘇離離,左手摸到她腰肋。
  陳北光見他如此識相,倒放下了些戒心。隻見祁鳳翔在蘇離離身上摸索半天,扯出一張寫滿了字的手絹。祁鳳翔自己也不知何物,慢慢拂展,再慢慢遞給陳北光。
  陳北光接來,初見時神情一凜,細看之下,竟蹙眉慌亂。手撫著絹子,細細辨那字跡,顫聲道:“肯將白首約,換作浮萍聚……”他失態地扯住祁鳳翔的袖子,“這……這是哪裏來的?她在哪裏?”
  祁鳳翔察顏觀色,冷靜簡捷道:“時繹之給的。”
  陳北光若有些微頭腦,便該看出這手絹雪白,不可能是時繹之身上得來;祁、蘇二人在牢中索要這東西,必是知道那是什麽。然而他一躍而起,將手一招,“跟我追!”竟帶了侍衛衝出了時繹之所去方向的角門。
  祁鳳翔旁觀眾人去盡,肅峻的神色竟漾起幾分冷笑。低頭看看蘇離離,猶自昏在他臂彎裏,他收了笑意,將她橫抱起來,徑直往將軍府大門而去。
  *
  *
  哼哼哼,辭修乃黨國將才陳誠同學的字。
  孔乙己說:寫書人偷名不算偷。

  月暗孤燈火

  蘇離離恍然醒來時,身在低矮狹小的船倉裏,一燈如豆。暗黃的舊艙板上開著一扇小窗,窗外正是夜幕深垂,水聲似有若無。祁鳳翔白衣散發,倚坐窗邊,看著江麵低回的漪紋,側臉的輪廓寧靜出塵,竟似帶著幾分寥落入骨。
  他沒有回頭,卻平靜道:“醒了?”
  蘇離離掙了兩下,坐起來,身上蓋著一床薄被,頭發散亂垂墜,衣裳卻還穿得好好的。她裹了裹被子,蜷靠艙壁,愣愣地問:“這是哪裏?”
  “渭水南岸。”祁鳳翔回過頭來,眼神有些不可測的深沉。
  “為什麽要擋那一掌?”
  蘇離離道:“你受了傷就帶不出我來,我受了傷你還能救出我。我想活命,隻能先予後取。賭他還記得當年的事,難得僥幸。”
  祁鳳翔看不出作何情緒,似乎有那麽幾分讚許的意思,“你一念之間能想到這麽多,也很不容易。但時繹之的掌力沒人擋得起,一擊斃命。”
  蘇離離道:“上京城破之*****救了我一次,我不願欠人情,還你一次。”
  祁鳳翔定定地聽完,看著她不語,良久淡淡笑道:“好。現在鑰匙有了,我們說說那匣子的事吧。”
  蘇離離並不驚訝,也不奇怪,順著他語氣淡淡道:“我猜言歡沒有等到你贖她,是絕不會告訴你實情的吧。”
  “她比你實際,雖功利了些,也算得上聰明。”
  蘇離離審慎地問:“她怎麽樣了?”
  祁鳳翔停頓了片刻,“該怎樣便怎樣。”
  蘇離離隻覺一股涼意從頭蔓延到腳,“你殺了她?”
  祁鳳翔嗤笑道:“你不也拿她當過替身,現在貓哭耗子了?”
  蘇離離將臉埋在被子上,沉默片刻,抬頭時眼睛有些潮:“她很可憐。從小就跟在我身邊。我爹死的那次,我摔傷昏迷不醒,官兵為找我,要放火燒山。她的媽媽,就是我的奶娘,帶著她出去止住了他們。官兵走了,奶娘死了,程叔背著我逃到關外。”
  “我花了四年的時間才在京城找到她。那時候她見到我哭了,求我救她。可我想盡了辦法也沒能救得了她……她也漸漸變了。她無非是想找一個依靠,你本可以對她好些……”
  祁鳳翔打斷她道:“你想得太簡單了。你不顧京城危險來尋她,她卻能出賣你。有朝一日難保不把這個真相出賣給別人。女人的怨恨,有時很沒有道理。我封她的口也是幫你的忙。若是別人,未必如我對你一般溫柔。你想想程叔吧。”
  蘇離離一個寒戰,“我不知道什麽匣子。”
  祁鳳翔搖頭道:“太急噪了。說謊之時切忌心虛,要耐心找到最佳的時機,讓謊話聽來順理成章。”他撫膝而坐,衣袖上繡的暗紋花邊落在白衣底襯上,神情落落大方而收斂內涵,不似定陵的曖昧危險,不似扶歸樓的英越出眾,反倒像世外散人一般蕭疏軒朗。
  “已故的戾帝做太子時,有一位老師,”他起音揚長,像講一個悠遠的故事,“也就是太子太傅葉知秋。相傳他有經天緯地之才,鬼神不測之術,展生平之所學,著出統禦天下之策。先帝看後大為讚許,令良工巧匠以鋼精鑄匣收藏,用奇鎖鎖上。世人稱之為天子策。”
  祁鳳翔今夜似刻意要跟她多說些話,續道:“傳說那鋼匣淬錳鍍金,可千年不鏽,若非三棱鑰,便是刀劈斧砍也打不開。先帝將匣子留與葉知秋,令隻傳繼位之君。然而昏君登基時,不知與太傅起了什麽齟齬,葉知秋竟離朝而去,不知所蹤。那天子策也失了下落。”
  “從此人們便傳言,天子策得之便能得天下。昏君雖登大位,卻因失了這個匣子,故而失了天下。”
  蘇離離無奈笑道:“天下之道,紛繁複雜,能裝在一個匣子裏,你信?”
  祁鳳翔便也笑道:“我正是有些不信,所以好奇。”
  蘇離離仍是笑,“我也挺好奇,這麽個東西害了我父母家人,到底長什麽樣子。”
  祁鳳翔往她身邊挪了一挪,溫和道:“蘇姑娘,你還小,曆練有限。在我眼裏,你是晶瑩透徹,無所遁形的。你每說一句話,我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出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從被角拉出她纖細的手指,“不要跟我說謊,好麽?”
  蘇離離手一縮,沒縮掉。他溫柔地捏著她的手,溫柔卻不容抗拒,讓蘇離離頓時毛骨悚然,不知他意欲何為,全身的肌肉骨骼都做出了抗拒的姿態。
  祁鳳翔卻兀自用拇指摩挲著她的掌心,似研究般問道:“你做棺材怎地沒有繭子?”
  蘇離離本已緊張到了極至,幾乎是咬著唇道:“我這些年不做改板,卸料的事。”
  祁鳳翔從艙角抽出一個木盒子,一手揭開蓋子,叮叮當當倒出十餘根兩寸長釘,釘頭四棱鋒銳尖利。祁鳳翔拈起一枚道:“這個東西叫做斷魂釘,可以從你手指尖釘進去,直到指根。定陵那夜你也看見默格用了。我猜你看見他那張臉定然怕得說不出話來,所以還是我來吧。”他仿佛處處替她著想。
  蘇離離聽得分明,一急之下,手舞足踢想掙紮開去,卻哪裏鬥得過祁鳳翔分毫,被他按趴在船艙裏,壓製得幾乎動彈不得。蘇離離駭怕之下,放聲慘叫,破口罵道:“……祁鳳翔,你他媽的瘋子,老娘沒有什麽匣子!你放開我!”
  祁鳳翔將她兩手死死按在褥上,卻俯在她耳邊低沉道:“別這麽叫,讓人聽見還以為我在怎麽你呢。”他胸口抵著她的背,唇頷拂著她的耳鬢,蘇離離掙不開他,欲逃無路,欲死無門,再也控製不住,臉伏在被褥上,虛弱地抽泣起來。
  祁鳳翔一隻手捉住她纖細的兩腕,另一隻手拈著釘子,用那銳利的針尖在她手背細膩的皮膚上輕輕劃過,看一道淺淡的紅痕慢慢浮現,好整以暇道:“刑訊逼供這套我還真不太通,我們摸索著來吧。”
  蘇離離咬著唇,哭得一塌糊塗,“我沒有!”
  “你沒有什麽?”
  “我什麽也沒有!”她幾乎是叫喊。
  祁鳳翔沿著她中指的指骨一直劃到指尖,柔情款款道:“這個釘在手指上,也要不了你的命,隻是疼些罷了。你可以不說,我們每天使一使,耗著吧。”他將那釘尖對準她指尖輕輕一旋,雖沒鑽破皮膚,卻有尖銳的刺痛。
  蘇離離大叫一聲,“啊——等等!”
  “什麽?”
  蘇離離聲音細弱地問:“這個……這個是從定陵那個化了水的……死屍身上取下來的?”
  “不是,是全新的。”他溫存的語調被這一問攪得有些僵硬。
  “幹淨不?”蘇離離膽怯地再問一句。
  “幹淨得很。”這次頗有些咬牙切齒。
  “那……那你用吧。”她像被遺棄的貓兒,心知不免,純然的畏縮害怕。
  祁鳳翔沉默了一會兒,卻緩緩鬆了手勁,隻捉著她手不動。盡管被他幾乎是抱著壓在地上,蘇離離卻顧不上臉紅,心裏害怕,身子竟有些發抖。祁鳳翔鬆開她,坐起身,往後挪了尺許,靠在艙壁上。
  他看著蘇離離趴在艙板上抽泣,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嚴肅,忽然低頭,將那枚釘子在自己左手虎口比劃了一下,緩緩紮了下去。蘇離離覷見他這個動作,大驚,一噎之下,抽泣止住了,停頓了片刻,轉化為打嗝。“嗝……”她想努力克製,卻毫無辦法,“嗝……”
  船艙裏一時詭異非常,祁鳳翔徐徐用力將釘子紮得更深,始終冷靜,卻有深沉的狠厲。他默然注視著自己的手,良久,拔出釘子扔到窗外。手上有鮮紅的血湧出,他視線隨著那枚釘子劃出的弧線,沒入水麵,眼光凝在波紋上不動。靜謐中隻有蘇離離不時打嗝的聲音。
  他的神色平靜冷淡,蘇離離卻覺得他此刻的情緒雜亂而難以捉摸,像地下的岩漿湧動,一會要是噴湧起來,不知會不會把她拋屍沉江。“嗝……”蘇離離手腳並用爬向艙口,推開艙門,卻見孤舟一艘,泊在江邊,離岸丈餘又沒有舢板。
  她也顧不了許多,就想往水裏跳,剛摸到船邊,衣領一緊,被人提了回去。祁鳳翔涼涼地嘲笑:“蘇老板,你這是要投江自盡麽?這邊太淺了,我可以幫你扔到那邊。”
  “嗝……不是,我是……嗝,想上岸活動活動……嗝。”她萬分沮喪,痛恨自己沒用,方才不僅被他嚇哭了,此時還不住地打嗝,既影響說話的連貫,又影響說話的氣勢。
  祁鳳翔看著她,默然良久,忽然笑了一笑,道:“你還真是不經嚇。”
  蘇離離往日惟覺他笑裏藏刀,此刻卻巴不得他戴上這副假惺惺的麵具,正在腦海裏搜刮著話來答,祁鳳翔已遞過一杯白水,“喝水。”
  蘇離離接過來,一小口一小口連續地喝了下去,放下杯子,打嗝止住了。一下子安靜下來,蘇離離倒不知該說什麽好。
  祁鳳翔卻又倒了一杯水,自己抿了一口,自語道:“我曾經聽一個大夫說,打嗝是因為緊張。看來果然不錯。”
  蘇離離“嗬嗬”假笑了兩聲,“那是因為你用刑訊逼供來嚇我”。她把“嚇”字咬得格外精準。
  “其實審訊女人,不必讓她痛苦。”他眼神曖昧,眼角的線條流出神韻,“而該讓她快樂。可惜你不是女人,頂多算個孩子。”
  孩子就孩子吧,不跟他做無謂的掙紮,以免惹禍上身。她幹笑道:“那是,那是,你相信我沒有你要的東西就好。”
  祁鳳翔置杯大笑,且笑且答道:“我不相信!我本可以殺了你,也可以讓人審你。”
  “那……那你為什麽不?”蘇離離問出來就想打自己耳光,真是找死。
  “因為我答應過別人。”他收了笑意,隻剩一派清冷和煦。
  蘇離離漸漸睜圓了眼睛,“誰?”
  祁鳳翔不答,蘇離離也顧不上怕他,一把扯住他袖子,“是不是木頭?”祁鳳翔袖口洇染著團團血色,由深及淡,似桃花霧雨,手腕上猩紅蜿蜒如渠,虎口傷處卻已止住了血。他皺眉看看那隻手,道:“你可知道皇上是怎麽死的?”
  “被鮑輝殺死的。”
  他搖頭,“是你那個木頭殺死的。”
  蘇離離這麽久以來,驟然得到木頭的消息,微渺的期待與難以置信疊交衝突,竟愣在了那裏。
  祁鳳翔淡淡道:“鮑輝雖有不臣之心卻沒那麽蠢。弑君會成為天下諸侯群起而攻的借口。皇上暴死,無論是不是他做的,都可以算在他頭上了。我和江……和木頭定了個約,他替我殺皇上,我替他殺鮑輝。”
  蘇離離驀然想起祁鳳翔定的那具棺材,木頭親自刻了符咒,刀刀峻峭,要讓鮑輝永不超生,“他和鮑輝有仇?”
  祁鳳翔點頭笑道:“有仇,家破人亡之仇。”
  “他是誰?”
  “哈哈哈哈,你和他朝夕相處兩年,竟然問我他是誰?你真是單純得像個傻子。”他笑得肆無忌憚,罵得痛快淋漓。
  蘇離離默然,她確實該被嘲笑,不明不白地救了一個人,到頭來連他是誰都不知道,然而她忍不住要問:“他在哪裏?”
  祁鳳翔頓了一頓,才道:“我也不知道。”
  蘇離離審視他的表情,一無所獲。木頭殺了那昏君……可皇帝豈是這麽容易殺的,時繹之武功如此高強,這樣的人皇帝身邊還不知有幾個。她突然緊張道:“他……他是不是死了?”
  祁鳳翔頗不耐煩,“沒死,也許他另有事做。”
  扶歸樓頭,欠錢君說,還找別人做什麽,我去就是了。祁鳳翔說我沒有合適的人,不行,必須得有十足的把握。蘇離離靈光一現,忽然就回過了神來,“他和鮑輝有仇直接殺鮑輝不就完了,為什麽要和你定下這個約定,替你殺皇帝,讓你替他殺鮑輝。”
  祁鳳翔歎道:“你真是蠢得讓人想打你。他為什麽這麽做,我也不知道,興許是想替你報個殺父之仇,順便跟我叫板,迫我答應不許傷了你。”
  “可他叫我不要相信你,他自己卻信你?”蘇離離萬念之中,慌不擇言。
  祁鳳翔微眯起眼睛,望進她眼眸,“他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
  “你是什麽樣的人?”
  “我隻對值得信的人守信用。他正是少數這樣的人之一。”見蘇離離聽得愣愣的,手指在她眉心一劃,看白癡一樣憐憫地問:“明白了麽?”衣裾輕拂,轉身到船頭上去了。
  蘇離離猶自發呆。木頭原來什麽都知道,他知道祁鳳翔盯上了蘇離離,才與他定約不許傷她。為了這個,他替祁鳳翔殺人,為她報仇。祁鳳翔果然也殺了鮑輝,果然也按下天子策的秘密,沒有當真逼迫於她。可是木頭呢?木頭在哪裏去了?一時隻覺得雜念紛亂,耳中漸有萬馬踏蹄般的轟鳴,鼻梢仿佛嗅到了塵土飛揚的味道。
  蘇離離猛然自發呆中醒轉,鑽出船艙,見祁鳳翔臨風而立,衣袂飄飛,注目遠方。蘇離離順著他目光看去,西南方遠遠的地平線上,太陽將出未出,大隊的騎兵暗雲一般壓來。蘇離離驚道:“什麽人馬?”
  祁鳳翔的目光卻幽森遼遠,平靜得出人意料,“幽州戍衛營。”淡漠的語調像蟄居的豹,潛藏著萬千殺機:“為戰之略,需謀全局。一招既出,豈能隨意更改。陳北光如此庸才,即使坐踞一方,也不足為我對手。”
  他伸出手去,染血的手指盈盈舒張,晨暉明滅間,穩靜的姿勢像開出了一朵佛光瀲灩的紅蓮,卻襯在暗沉殺戮的背景上。蘇離離從旁看去,仿佛已觸到了烽煙征塵的厲烈快意與淩駕萬物之上的悲厭冷清。
  祁鳳翔太過複雜莫測,蘇離離瞬間明白,自己永遠不是他的對手。扶歸樓一時的巧言令色,恍若隔世,幼稚無比。蒼穹之下,風塵之上,人如飄蓬無依。

  軍中無閑職

  蘇離離一覺醒來,窗外陽光明媚,倒讓她想起一個佛經裏的故事。一人上山砍柴,路遇猛虎。驚急之中攀上岩壁一根枯藤,勉強躲過虎口,卻見頭頂一鼠正在啃噬那根藤條。下有老虎咆哮,上有老鼠咬藤,危急中忽見眼前草藤上開著桑葚。他摘下一枚一嚐,覺得甘甜無比。
  艱難困苦固然充斥人世,細微處的甜蜜滿足卻令人心生歡喜。人生即使是一場大的破敗,勘不破的人仍要經營小的圓滿,比如蘇離離望見這燦爛陽光,便一躍下地,跑出了草屋。
  門前有大片的桃花,灼灼其華,讓她心情大好。仰頭看去,一片落英徐徐掉落,無聲,卻摸得到時光靜謐的痕跡。耳畔有人清咳一聲道:“蘇造辦,今早營裏來搬了箭矢。這是點的數,你簽一下。”
  “哎,哎。”蘇離離接過來,哀歎連連,不知祁鳳翔究竟做何打算。
  那天清晨,祁鳳翔一躍上岸,將她扔在渭水舟中,臨去隻說了一句,“好好呆在船上,敢下水我就讓你溺死在水裏。”蘇離離隻好趴在船沿望斷春水,終於等來了那位書生小白臉,正是扶歸樓頭哈將軍。
  蘇離離饑餓中見著熟人,雖是祁鳳翔的人,也覺得激動了。激動之下脫口叫道:“哈公子好啊。”見來人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蘇離離想了半天,“啊——應公子。”
  應文搖頭輕笑,“蘇姑娘好。”
  應文辦事縝密,有條不紊。當即找來舢板,將蘇離離帶下船來,安頓在桃葉渡旁邊的小鎮住下。祁鳳翔大軍當日便駐在渭水南岸,使手下大將李鏗去攻陳北光屯糧草的成阜。陳北光一麵親自修書來質問祁鳳翔,一麵手忙腳亂調兵抵禦。祁鳳翔拿到書信掃了一眼,笑了笑,隨手撕了。
  應文第二天帶給蘇離離一紙任令,乃是祁鳳翔手書,命她為箭矢造辦主管,蓋了右將軍大印,下轄一百個工匠。蘇離離見令,哭笑不得,辭受兩難。應文道:“蘇姑娘不必為難,祁兄用人自有道理。讓你造辦,你就照辦吧。”
  蘇離離莫名其妙地上任了,官邸就在桃葉鎮的這片草屋裏。上任之後發現祁鳳翔哪裏是眼光獨到,簡直是剝削壓榨的本性不改。箭矢造辦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難得一個精細。
  箭矢在戰鬥中消耗頗大,每人每天要造箭百支以上,按造箭支數記帳行賞。不同的箭頭有不同的射程,箭杆的削鑿,箭羽的偏正,都是影響射擊效果的東西。偏偏蘇離離做慣了木工活計,觸類旁通,半天不到,熟練已極,監督造辦,一眼看出優劣。
  營中各部每日往來搬取點數,需要詳細記明,帳冊繁瑣。偏偏蘇離離記慣了帳,誰家做什麽樣的棺材,什麽時候取,做到什麽程度了……比這箭矢製造繁瑣得多。於是……她一經上任,便萬分勝任,少不得操勞辛苦。
  閑暇之時,仰天長歎,小時候沒見八字帶官殺,怎麽在軍中做起官來了。一時高興,將那剩的木料敲敲打打,研究嚐試了數日,做出了一具一寸長的小棺材,蓋、幫、底俱全,還上了漆,和真棺材無異,隻是尺寸玲瓏一些。
  她心裏高興,在這棺材首尾鑿上兩個小孔,加上線繩底穗,做成個飾物。趁應文來此,為答謝這些日子的關照,便送了給他。應文見了這袖珍棺材,清俊的臉龐抽搐了一下。蘇離離捧著棺材,像捧著最寶貝的孩子,侃侃而談。
  棺材者,升官發財也。常常帶在身邊,可以帶給你一個超然的心態,無畏生死;可以帶給你一份沉著的智慧,貫穿始終:可以帶給你一個靈魂的歸宿,心安意得。想要在這紛繁複雜的塵世獲得一方寧靜詳和的天地麽?帶上這隻棺材吧。
  晚間,應文回到營裏,腰帶上沒佩玉飾,卻掛了隻棺材。祁鳳翔聽他如此這般地把話重複了一遍,絕倒在中軍大帳,笑得伏案抽搐。心情一好,打起陳北光來越發神出鬼沒,奇譎難測,手掌一翻,盡下冀北十三縣,更將成阜圍得鐵桶一般。
  陳北光糧草不濟,拚不得,親自領兵去解成阜之圍,前腳剛走,祁鳳翔便施施然渡江占了冀北首府太平,住進了陳北光的將軍府。陳北光進退兩難,拚盡手下兵將,衝入成阜固守待援。
  此時正是四月,夏始春餘。蘇離離這造辦也從江南做到了江北。自渭水舟中一別,她再沒見過祁鳳翔。有時候想起他來,覺得為了自己小命著想,此人還是少見為妙,早早打包回家才好。這個想法一經吐露,應文便溫文爾雅,波瀾不興地回她一句:“右將軍不發話,誰也不敢放你走。”
  右將軍者,祁鳳翔也。蘇離離痛下決心,擬舍生忘死見他一回,求他放了自己回去吧。奈何祁鳳翔軍務繁忙,蘇離離工務也繁忙,兩下裏見不著。讓應文帶話一問,祁鳳翔淡淡道:“她回去能做什麽,整個鋪子裏就隻她一人,日夜苦守也無甚趣味。不如留在這裏,幫我做點事。”
  蘇離離死也不信祁鳳翔軍中會缺造辦,那留她下來真是為了怕她孤單無聊?她斷然地否決了這個解釋,定是祁鳳翔賊心不死,想追問那匣子的下落。礙於木頭的麵子,不好對她明白下手,便想徐徐圖之。哎,木頭啊。
  再過兩日,祁鳳翔又來一道喻令,說她既想做棺材,那就做兩具棺材吧,材料不限,厚薄不限,蓋上刻字,一曰貪婪小人,一曰寡決匹夫。蘇離離悻悻地應了,撿了二流的鬆木板子慢慢地精打細造。隻要是做棺材,她都不願馬虎了事。
  世上什麽事最不可忍受?就是做出不像樣的棺材來!
  這日午後,她把兩口棺材打好的板子,用細砂紙磨了,把造箭的工匠材料安排妥當,便去找應文,要他帶她去見祁鳳翔。應文收了她的棺材竟一直佩在身上,拿人手短,也不好十分拒絕,帶了她到將軍府,說祁鳳翔有空就讓她見。
  走到將軍府正殿廊下,朱漆的雕櫞像圓睜的眼睛,定在排排屋簷上。簷下正遇欠錢君,戎裝帶劍而出。應文見了招呼道:“哈,李兄。”欠錢君本要答話,一眼望見蘇離離就皺了眉,愣了片刻,答道:“哼,應兄。”蘇離離忍不住“噗嗤”一笑。欠錢君大是不悅,“你笑什麽?”
  蘇離離忙收了笑,道:“沒什麽,隻是看應公子喜歡說哈,公子你喜歡說哼,二位正是相得益彰。”
  欠錢君有些哭笑不得,勉強冷然道:“一點體統也沒有,不知祁兄看上她哪一點。”
  蘇離離哀哀一歎,心道公子差矣,他看上的不是我,而是天子策。
  應文止住說笑,截過他話道:“蘇姑娘,這是李鏗,祁兄手下第一大將。”
  蘇離離不甚關心戰事,也不知李鏗是多大的將,隻點點頭權作應付,聽應文道:“他現在得空麽?”
  李鏗搖頭,“他要找的那人捉住了,我正帶了來,在上麵呢。”
  應文也皺眉道:“這樣……李兄先請吧,我去看看。”
  沿著走廊往上,到了一間畫閣外,窗敞半開,侍衛林立,耳聽得祁鳳翔的聲音像簫管陶塤般醇厚沉靜,道:“你怎麽跑得這般慢,讓我手下捉住了?”
  一人答道:“我也慚愧得很。”帶著幾分假裝的誠懇。
  蘇離離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站住門外正要再聽,不料應文將她一扯,示意她進去。蘇離離踏入房門,便見一張大案桌之後,祁鳳翔懶散地靠在椅上,正眼也不看他們。
  案前站了一人,正是當日睢園那個假歐陽覃。
  蘇離離大驚,不禁伸手摸了摸脖子。祁鳳翔瞥見她這個動作,唇角微微一翹,說話都帶了幾分溫朗的笑意:“說說你是誰吧。”
  那人應聲答道:“我叫趙無妨,她叫方書晴。”他手一指,落到旁邊客座上,正是那梅園贈帕的白衣女子,淡漠著神色,半倚著扶手。
  “你帶著這女人做什麽?”
  趙無妨微微一笑,“我現下正想將她獻與將軍。”
  祁鳳翔也淡淡笑道:“哦?這女人一臉菜色,已是屍居餘氣,想必床笫溫存也沒什麽好的。”
  趙無妨道:“你不覺得有趣,陳北光未必。”
  “方書晴十年前乃是冀北有名的詩妓,陳北光便是裙下之臣。可惜他父母嫌棄方書晴的出身,不許陳北光納做妾室。方書晴流離江湖,不料為我所獲。我得知陳北光對她念念不忘,想用她跟陳北光談個條件。”
  他目光一沉,說不出的銳利陰鷙,“可惜你大軍到此,取冀北之後,必取豫南,則與京畿互為犄角,牢不可破。北方再無人可與祁氏抗衡,此地我也不願多留。她於我已無用處,不如送給將軍,對付陳北光或許還能有點用。”
  祁鳳翔淡定地聽完,對他說的戰略不置可否,椅子上略換了換姿勢,平靜道:“陳北光已經和蕭節勾結起來了,兩家打我一個,你就這麽肯定我能勝?”
  趙無妨道:“我想你比我更肯定。”
  祁鳳翔大笑:“這話說得我都不想殺你了。你想要什麽?”
  趙無妨將蘇離離一指,“那*****說換人,如今便換這個姑娘吧。”
  蘇離離眼睛一瞪,心罵一聲老娘來得真不是時候!
  祁鳳翔姿勢未變,聲音卻多了幾分冷然,“不成,你那個女人已經掉價了。”
  趙無妨哈哈一笑:“開個玩笑。我什麽也不要,隻想略表我的友善之情。”
  “哼,你見此地已無伸展之方寸,便想他方尋機起事?你何不用她換你自己,以免我現在殺了你。”
  趙無妨緩緩道:“祁公子可知飛鳥盡,良弓藏;絞兔死,走狗烹。為祁氏之大業,你自可以殺我;為了你自己,倒是留下一兩個勁敵才好。”
  祁鳳翔微揚著頭,笑意淺淡,目光卻有些陰晴變幻,沉吟片刻,下巴一抬,“你去吧。事不過三,下次我再看見你,必定要殺你。”
  趙無妨抱拳道:“祁公子,後會有期。”一側身,卻深深地看了蘇離離一眼,拂袖而去。
  蘇離離被他看得心裏一寒,聽一旁方書晴咳了起來,上前握了她手道:“這位姐姐,一向可好?”方書晴用絹子抵在唇上,喘息片刻,微微一笑道:“好。”態度風致仍是婉柔綽約,仿佛不是身陷囹圄。
  應文目視趙無妨出去,道:“你不該放了他走。”
  祁鳳翔笑了一笑,想說什麽,又像是在想什麽,眼珠一轉看到蘇離離那邊,忽然問方書晴:“你想見陳北光麽?”
  方書晴看著他的目光帶了絲幽幽寒意,“見又如何?不見又如何?”
  祁鳳翔也不多說,立下決斷道:“我送你去見陳北光,你告訴他,後日辰時,成阜決戰!應文,安排人送這位夫人到成阜軍中。”
  方書晴驚詫之餘,有些近鄉情怯般的畏縮,一時坐在那裏發愣。
  祁鳳翔站起來就往外走,應文一個眼色,蘇離離忙忙地跟了出去。祁鳳翔理著折袖,徑直轉過後廊無人處,遠山近舍都籠罩在陽光之下,清晰宏遠。
  他迎著陽光站住,伸展了一下手臂,抱怨道:“坐了我一上午。”
  蘇離離亦步亦趨跟在後麵,此時在他身後站定,疑道:“你當真是要放那個方什麽的姐姐去見陳北光?”
  祁鳳翔“嗯”了一聲。
  蘇離離躊躇道:“其實……她挺可憐的……你不要為難她。”
  祁鳳翔終於回過頭來看她,距離不遠不近,眼神不冷不熱,氣氛不鹹不淡,蘇離離卻莫名其妙地一慌,先低了頭。
  祁鳳翔看她俯首半斂眉,三分玩味又帶著三分嚴肅道:“我並沒有為難她呀,你以為我想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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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好看。。。下文?謝謝!!! -travellingaround- 給 travellingaround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07/2009 postreply 02:4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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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5,到哪裏去看下邊的? -ioioxxioio- 給 ioioxxioio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28/2009 postreply 22:37:48

深愛真好! -tiantu- 給 tiantu 發送悄悄話 tiantu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05/2009 postreply 02:5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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