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回複:回複:回複:蘇記棺材鋪是好文,深愛!

本帖於 2009-10-12 17:13:59 時間, 由普通用戶 意隨風行 編輯
回答: 回複:回複:蘇記棺材鋪是好文,深愛!本白2009-10-06 21:13:55

流不盡江愁

  祁鳳翔與蘇離離走回裏餘路,視野開闊,道路平坦。路邊大石上盤膝坐著一人,蘇離離一見,愣了。那人穿著一身蓑衣,旁邊放著鬥笠,頭臉輪廓堅毅,此時見他們過來,望他們微微一笑道:“祁三公子,久違了。”
  蘇離離隻覺十分眼熟,猛然之間想起,這不是桃葉渡上騙他們到睢園的那個虯髯漢子麽?如今他把滿臉的胡子剃了,倒顯得文氣了些。蘇離離往祁鳳翔身邊一躲,驚道:“王猛!”
  祁鳳翔落落大方地牽她手道:“他不叫王猛。我沒猜錯的話,他叫歐陽覃。”
  那人哈哈一笑,躍下大石,下拜道:“在下歐陽覃,前日唐突公子,還望公子見諒。”
  祁鳳翔道:“你並不唐突,正是扮得極好,騙過了我。隻是我不明白,趙無妨怎會住在你的睢園?”
  歐陽覃嘿然道:“公子既猜出我是睢園主人,想必也能知道其中端倪。我本閑居睢園,陳北光幾次派人召我,都推辭未去。去年十一月,那趙無妨不知從何處來,攜著那女子到我園中拜訪。言語之間可見其心思機變,手段狠烈,我便不太願意結交。”
  “過了一日,他夤夜孤身入園,說要與我的睢園一用。我自然不允,兩下裏動起手來。我不是他對手,竟被他趕了出去。我的幾個仆從都被他所殺。我受了傷,在太平府輾轉幾日,未有計策,便易容渡江想到京城尋一朋友。恰巧在桃葉渡遇見公子。”
  “我在幽州時,隨朋友入祁大帥幕府筵講,見過公子一麵。在桃葉渡時……便想將你引到睢園,去對付趙無妨。最好你們兩人爭鬥,我好從中取利……”他神色微赧。
  祁鳳翔點頭笑道:“歐陽兄直陳其事,正是磊落君子。”
  歐陽覃繼道,“後來你們都不願交手,我便猜測,你們到冀北別有目的,大約都是為了對付陳北光,便一直等在太平府想看看情勢。成阜決戰那天夜裏,我從太平府趕過去,途中經過一山居茅棚,竟見趙無妨擒著這位姑娘在說話。”他指了一指蘇離離。
  “言談良久,趙無妨動手打了這位姑娘,之後又言辭猥褻,似有不軌之舉。”
  祁鳳翔輕飄飄地問:“還有這事兒?”
  蘇離離低了低頭,“嗯”了一聲,“是歐陽先生從樹上跳下來,趙無妨和他動了手,把這個……這個事岔過去了。”
  祁鳳翔眼神沉了一沉,轉看歐陽覃。
  歐陽覃擺手道:“我打不過他,也怕他認出我來。隻嚇嚇他,讓他不敢妄動罷了。隻是姑娘跟他說的那些話大是不妥,若他傳揚出去,隻怕你的性命也保不住。”
  祁鳳翔問:“什麽話?”
  蘇離離刹時臉都綠了,一拉祁鳳翔的袖子,見他回頭看來,又連忙鬆開,急促道:“你……你聽了不要生氣。我當時被他所逼,說謊騙他,他其實也知道我說謊的……”
  祁鳳翔眼睛一眯,淡淡打斷道:“到底什麽話?”
  蘇離離見避不過,心一橫,“他知道我是誰,我說……”看一眼歐陽覃,“我說那個什麽已經在你手裏,鑰匙在時繹之那裏。當然他沒信,說你肯定會殺了我的,於是打了我兩巴掌……又說我生得不錯,你對我那個……然後……歐陽先生就跳出來了。”
  祁鳳翔聽了,臉色未變,氣質卻深沉了。不再看她,轉頭對歐陽覃道:“歐陽兄等在這裏,就為了說這個?”
  歐陽覃正色道:“我不是想用這點事要挾你。昔日陳北光召我,我不肯前去,蓋因陳北光好謀寡決,不足成事。這些日子察量良久,祁公子仗義禮賢,謀略出奇,正是亂世之主,覃折服之人。”
  祁鳳翔並不應允,反淡淡道:“我可以引薦你給父王,你素有名望,定能博個功名。”
  歐陽覃勃然變色道:“我若是為功名又何必找你。你不信我,那便當我沒說罷。”說罷,轉身就走。
  祁鳳翔見他轉身,緩緩道:“歐陽兄有心助我,我卻之不恭。”
  一路回到營裏,祁鳳翔正眼也不瞧蘇離離,徑自將歐陽覃引去見各級將領,相談甚歡。蘇離離在大帳悶坐到要睡覺時,祁鳳翔進來了。撩衣一坐道:“把手給我。”
  蘇離離老實地伸手過去,兩股真氣緩緩從太淵突入,匯於膻中。她心思不定,也不能跟著他真氣意想,躊躇片刻,小聲問:“你會不會殺我?”
  祁鳳翔真氣驟然一亂,在她氣脈中一躥,蘇離離“哎”的一聲,祁鳳翔瞬間摔開了手,怒道:“你怎麽天天就琢磨著我要殺你?!我要殺你讓你躺那城門外就完了,費這麽大勁兒救你做什麽?!”
  蘇離離低眉辯道:“我隻是害怕。倘若趙無妨真的那樣傳言出去,你父親兄長必定要問你,你為了要自保,難免不會殺我滅口。”
  祁鳳翔冷笑道:“原來你也知道。要真有個萬一,也是活該。自己把生死看開些吧!”一摔帳簾子,出去了。
  那晚蘇離離睡得極不塌實,夢裏許多人來往奔逃,都看不清麵目。夢境虛浮而淺淡,雜亂無章,仿佛寂靜中有那麽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細弱的金石相撞聲直透入心裏,她猛然醒轉,正是下半夜寅初時刻。
  蘇離離頭臉都是細汗,慢慢爬起來就著盆子裏的熱水洗了把臉,靜坐片刻,卻不想睡了。慢慢穿起衣服,忽聽有十分輕微的腳步聲從帳邊走過。她也不點燈,踱到帳門邊將帳簾揭起一道細縫向外看去。
  有三人從前麵弓身躡腳而過,摸向祁鳳翔大帳。不遠處也有人影晃動。蘇離離心裏納悶:這是做什麽?見那幾人將什麽東西沿著大帳潑了一周,蘇離離猛然想到他們是要放火,一把掀開帳簾,就喊:“喂,你們在幹嘛!”
  那幾人頓時望向她,瞬息之間,白光一閃,竟是劍刃劃過,已被斬殺了一人。歐陽覃仗劍縱身向前與諸人鬥在一處。那剩下幾人中有人吹燃了火折,就地一扔,祁鳳翔的大帳頓時燒了起來。
  那幾人大叫:“火起,火起!”
  立時,營中四處都放起了火。
  歐陽覃望蘇離離喊道:“還不快跑!”
  蘇離離轉身往帳後跑去,不知是不是因為黑夜看不清路,她竟然找對了方向,出了大營,一交坐到草叢裏,便見前麵四營皆亂,火光衝天,人影紛雜,分不清誰是誰。盞茶時間裏,蘇離離似過了千萬年。
  火光之中,十餘騎殺了出來,漸漸走近時,她看見為首那人像是祁鳳翔。因為不那麽確定,她也不敢輕舉妄動。那人策馬逡巡,四麵了望,對著曠野喊了一聲。蘇離離當即大叫:“這裏。”
  祁鳳翔縱馬過來,臉色嚴峻,伸手給她。蘇離離踩了馬鐙坐到他馬上,低聲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祁鳳翔略一回神,也低低道:“嗯?不知道,感覺吧。”
  將馬韁一拉,那馬穩穩地跑了出去。
  蘇離離覺得他氣息不勻,有些不同以往的沉默。約行了一柱香時間,前方一帶波光,又到江邊,岸沿泊著一艘小船。祁鳳翔直將馬停在岸邊平地,抵在她耳邊道:“這是渭水上遊,你跟著應文過去,我讓他送你回家。”
  蘇離離聽他呼吸沉重,側過身目光一瞥,一支折斷的箭杆隱沒在他胸腹的衣料裏。蘇離離一把攀住他臂膀,看那箭杆,顯然箭頭就刺在他身體裏。祁鳳翔見她看著那斷杆,竟笑得溫柔,“我這報應來得快吧。”
  蘇離離死死抓住他手臂,“這個怎麽弄出來?”
  “現在拔不得,我還有事。”
  蘇離離急切地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映著波光,有些浮動的光彩在流溢,平靜坦然而不失堅決。她刹時有些脆弱,哀柔道:“我們一起走吧。”
  祁鳳翔搖頭,“我不能走。你們去吧,應文照看著她些。”蘇離離轉頭,見小船舢板上站著應文。她有些惶然地回頭看著祁鳳翔,隻覺變故倏忽,眉目中百感雜陳。
  祁鳳翔凝視她的眼睛,似受了蠱惑,低頭輕輕的一吻落在蘇離離眉心,溫柔的觸感繚繞著他的氣息,轉瞬疏離,卻有什麽東西像山間流嵐在心底氤氳而起。
  他低低道:“去吧。”鬆開她腰肢,將她扶下馬去。蘇離離滑下馬背,仍然仰頭看著他英挺的輪廓映在夜色裏。祁鳳翔卻不再看她,對應文道:“帶她回去,你到徽豐等我。”
  應文點頭道:“你回太平一定要小心。”
  祁鳳翔短促地答道:“我知道。”韁繩一扯,轉身便走,毫不流連。
  蘇離離看他背影沒入暗夜,被應文一把拉上舢板,進了船艙,叫梢公開船。蘇離離自舷窗邊望去,江岸漸遠,流水襯著對岸熊熊的火焰。整個營地已燒了起來,江上的浮波將火色帶得愈加變幻。蘇離離終於可以回家了,心裏卻有些難過。
  回頭見應文坐在對麵,眉頭微鎖,似有隱憂,她問:“怎麽回事?”
  應文道:“有叛軍。”
  “陳北光的舊部?”
  應文躊躇片刻,喟歎道:“隻怕是大公子的人。祁兄此番功勞太高了些,有人坐不住了。”
  蘇離離不好再說什麽,回頭看著水麵漸漸變得寬闊,隻覺得人如逝水,永遠不知會流向何處,不知會有怎樣的聚散離和。
  天明時分上岸換馬。蘇離離舊傷並不曾痊愈,行得甚慢,到京城時,已是十天之後。暮色中踏入城門,應文徑直用車將她送到如意坊後門,遞過一個盒子,道:“你家裏現在安全的,且呆一段時間。我要在城門下鑰之前出城,不跟你多說了。萬事小心。”
  待他去遠,蘇離離慢慢轉到正街大門口。蘇記棺材鋪,恍若隔世。她伸手輕觸門上“有事暫離”那幾個大字,當日祁鳳翔嘲笑她的情形曆曆在目,這一去竟是半年才回來。她忽然有些急促,連忙跑到後角門,打開門進到內院。
  窗棱上都積著浮塵,那張字條子還釘在柱上,讓風吹得有些飄飛,洇著雨水打濕的痕跡。沒做完的棺材還是她走時的樣子,房間裏被褥整齊,桌案蒙塵。
  沒有人回來。
  蘇離離慢慢扶著柱子坐到簷階下,肋骨有些隱隱作疼。她坐了半天,伸手打開應文給她的盒子。
  應文辦事素來色色齊備,遇亂不慌。此時天色已晚,蘇離離無處吃飯,盒子裏便整齊地碼著各色小巧的點心。另有一張百兩銀票,聚豐錢莊,見票即兌。
  蘇離離笑得有些勉強,自語道:“陳北光和蕭節這兩人的棺材才值一百兩麽?”
  信手拈起一塊冬瓜酥,慢慢抿著。天便漸漸黑盡了。
  第二天一早,蘇離離潑水掃院,開門營業。京城在祁氏治下,已恢複了些元氣,不似去年鮑輝篡政時的慘狀。但錢莊的生意已在戰亂中被掠奪一空,她查了查自己舊年積蓄的銀子,隻提得出小半。便將錢提出來,把應文那一百兩銀子也兌了,到城裏木料場上買了些散料,讓人拉回家。又去往日做工的小工那裏看了看,有兩人還在,便定了工錢,讓他們後日起仍每天上午來做工。
  隻要有棺材做,這世上就沒有什麽過不去的事。祁鳳翔曾笑話說,就她那頭腦竟然做了這麽多年生意還沒給人賣了。然而一沾到做棺材,蘇離離就覺得自己無比精明,無比嫻熟。世上很多事她都沒法把握,這件事卻是她可以指掌,且能做得很好的。
  十日後京城有了新消息,祁三公子自太平府移師,直指豫南蕭節,在徽豐大破其先鋒,正圍追餘部。蘇離離看榜時,四眾紛紛喟歎,大讚祁三公子英武非凡。
  她笑笑,抱著一罐刷棺材板的光漆回家去。

  山門待雲封

  轉眼又到七月,初七這天,蘇離離想來想去,決定去給程叔上個墳。
  這日風和日麗便提了個籃子,裝上紙燭,去黃楊崗上祭了一祭。祭罷也不願多呆傷情,信步在城西郊外逛著。遠遠看見小山岡上,依山傍樹有一角房屋簷上的勾戧,驀然記起那是木頭與祁鳳翔見麵定約的棲雲寺。
  一念至此,再也止不住心緒,便慢慢走了過去。一路走著,心情頗不平靜。木頭當初走在這條路上,必是與她看著同樣的山川草木,心裏卻在想著怎樣令祁鳳翔不再為難她。
  從一條蔥鬱的青石便道,她直走到寺門石階前。棲雲寺建寺多年,也衰敗多年,遠不及城東大佛寺香火興盛,建址宏大。那寺門木梁上題著的匾額似遙遙欲墮,兩旁立柱仍刻著對聯曰:“古殿無燈憑月照,山門不鎖待雲封。”文意入眼已是淒清空寂。
  蘇離離默默走上石階,迎麵是接引殿,四大金剛倒了兩個,隻扶在一邊立著。穿過天井略有些凹凸的青石板地,便到了正殿。前麵供奉之具還算整齊,地上排放著三個蒲團。蘇離離仰頭看去,釋迦牟尼像莊嚴慈善,斑駁的佛身似渡盡滄桑。
  她曆來不怎麽信鬼神,此時卻禁不住屈膝跪在當中的蒲團上,合掌如蓮,暗祈道:“釋尊,佛經上說您是世間最有智慧的人。我有許多煩惱,不敢求解脫。但有一個人,我不知他姓名,我叫他木頭,求您保佑他,無論他在哪裏,令他平安歡喜。”
  這一刻心意虔誠,卻是從未有的篤定。她默默跪坐在蒲團上,發愣良久,幽幽一歎,側轉身要起來,眼角餘光卻瞥見那正殿屋角經幡掩映下坐著一個年輕的光頭,穿著身舊布僧衣,神色恬然地望著她。蘇離離驚叫一聲跌在蒲團上,道:“你……你是人是鬼?!”
  光頭生得一張俊俏的臉龐,不及應文的秀色,卻有竹林賢聚的清雅風致。他合掌,掌上掛著一串龍眼大的菩提珠,溫言道:“施主太過虔誠,不曾發現貧僧坐在這裏,貧僧也不敢驚擾施主。”
  “你是個和尚?”蘇離離大驚。
  “正是。”
  蘇離離想說你長這麽英俊怎做了和尚,再一思忖,此話頗無道理,生生咽了下去。
  俊和尚卻不以為意,道:“施主在求什麽解?”
  “一些世俗煩惱。”
  俊和尚“哦”了一聲,“三千眾生,各有業障。”
  蘇離離索性在蒲團上坐了,抱著膝蓋道:“這位師傅,你既是和尚,讀過不少佛經吧?”
  “貧僧修過《佛說四十二章經》。”
  “那記得什麽精要的話麽?”
  “佛言:‘愛欲於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蘇離離默然片刻,蹙眉道:“那人為什麽要逆風而行,不會順風而行麽?”
  俊和尚點頭道:“不錯,順風而行能心明眼亮,照耀眾生。”
  蘇離離本就生了些小聰明,自小由葉知秋親自教書識字,雖則八歲失怙,但底蘊已成。無事時也看些雜書,記得些典故,便問:“師傅,六祖慧能曾指經幡說,不是風動不是旗動,仁者心動。那人是應該誠於心,還是順於物呢?”
  俊和尚道:“誠於己心。”
  “那風是心還是物?”
  “是物。”
  蘇離離點點頭,“那若是己心想要持燭向前,恰好遇著逆風,莫非就不誠於己心而轉身往回走?”
  俊和尚被她問得一愣,躊躇了片刻,遲疑道:“貧僧以為此時若誠於心則會燒掉了手,若順於物則失去自己所求。心意固然該坦誠麵對,還應該不執著。依貧僧之見,此時便應該轉身離開。”
  蘇離離沉吟道:“轉身離開……”
  俊和尚眼露了然,目力灼灼,“施主莫非心有所戀,又怕燒了手,故而心意彷徨?”
  “啊?你……你胡說八道些什麽!”蘇離離大驚。
  俊和尚怪道:“那施主怎會糾纏誠於心還是順於物,必是此人有些不可親近的緣故。”
  蘇離離有些尷尬,站起來怒道:“你一個和尚怎麽這樣說話!”
  俊和尚也不怒,施施然道:“貧僧道行尚淺,說話還不夠機鋒,施主不必動怒。”
  蘇離離理了理衣裾,沒好氣道:“那你還做什麽和尚,不如還俗。”
  他徐徐抬手指點大殿,“這也有理,隻是寺廟都荒蕪至此,我想化緣將它修葺一新再想還俗之事。”
  蘇離離抬頭四麵一看,道:“這主殿的木料不錯,梁柱都是百年難遇的良材,要修也是容易的事。寺門的對聯清淨空明,時逢亂世,這寺廟也不必像大佛寺的恢弘,簡潔雅致就是。”
  俊和尚微微揚眉道:“施主還知道怎樣建房子?”
  蘇離離道:“正是。其實世間萬物觸類旁通,精通了一件,便能想明白其他的事。且不說建房子,就比如說棺材,在興盛的時局下,人們有了錢,死後追求也比較高,棺材就有許多樣式。比如線雕的,浮雕的,盤螭金銀漆,百壽連字,鬆鶴延年,還有方頭、圓頭、凹板和凸板之分。”
  “倘若遇到亂世,人命如草菅,活隻要溫飽,死隻要有盛殮,在款式、尺寸、花色、做工上就沒有這麽多要求。這個時期就有很多清棺,式樣轉向古樸凝重。漆色大多以黑,飾紋大多以簡潔,而外形趨向方正。”頓一頓,忍不住解釋,“因為方正的板料易於打製,方便快捷……”
  俊和尚聽得瞠目結舌,臉上肌肉有些抽,好不容易打斷她道:“施主,天將正午,貧僧正要去化點齋飯。佛門戒訓,過午不食。”
  蘇離離有些意猶未盡,“哦,哦,那師傅請自便,不知道師傅法號是什麽?”
  “十方。”
  “十方?”
  他眸光高深莫測,“虛空界十方乃是施主平日所知的八方,再加上、下兩方,共稱十方。佛在十方世界,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端了托缽,也不再搭理蘇離離,起身而去。
  蘇離離站在他身後,禁不住想,若是祁鳳翔聽了她這番棺材流行趨勢論會做何反應?他必會笑著讚許或是嘲諷她說得好說得妙。她說的話,不論是無聊的,無知的,或是無畏的,祁鳳翔總是耐心聽完,再悉加指教。
  她提了籃子,也走出寺門,站在石階上時,見一輛藍布馬車停在便道盡頭。車上竹簾子微微掀開來,一隻白玉般的手戴著隻金釧子將一個紙卷樣的東西放在了十方的托缽裏。十方合掌念一聲佛,轉身走了。
  車簾遮掩下,那施物的女子杏眼桃腮,臉輪半露。她忽一揚頭,看見了蘇離離,神色陡然一沉,刷地放下了簾子。蘇離離已看清她麵目,大聲道:“言歡姐姐!”幾步跑下石階,馬車正要走,她一把拉住車窗。車裏的人拍拍廂壁,趕車人停下。那個熟悉的聲音冷淡道:“讓她進來,你下去。”
  趕車人跳下來,打開車門,退到一邊。蘇離離慢慢走到車門口,言歡端坐車中,近一年不見,她愈加豔若桃李,冷若冰霜。蘇離離也不上去,心中暗思,自己在渭水舟中問過祁鳳翔是否已殺了言歡,祁鳳翔當時並未否認。她一直以為言歡死了,然而現在她在做什麽?
  “你過得好不好?”蘇離離生澀地問。
  言歡勉強開口道:“我很好。”
  “你是……在哪裏?”
  言歡似有些倦怠,漠然道:“我在明月樓。”
  蘇離離道:“祁鳳翔留你在那裏?”
  言歡眉頭皺了起來,有些厭惡的語調,“你怎麽還是這麽幼稚,我跟他並沒有什麽關係。我願意在哪裏,是我自己的主意。”她忽然撩了裙擺,在低矮的車廂傾身向前,單膝扶著側椅蹲到車門前,湊近蘇離離道:“偏他怎麽就不殺你呢?你竟然還能站在這裏。”
  蘇離離臉色雪白,輕聲道:“姐姐想我死?”
  言歡被她一問,愣了一下,注視蘇離離麵龐,臉上有些許的動容,默然片刻道:“我不想你死,你也別再惦記我。我現在是明月樓的老板,我的事我自己會照理。今後你我若是再見,就當不認識。”她說到“不認識”三字時,猝然住口,看了蘇離離一眼,將車門拉了起來。
  蘇離離望望車門,語調淡漠而輕散道:“既然如此,姐姐保重吧。”轉身讓到青石便道上。馬車掉轉了頭從她身邊駛過,她定定站住,望那馬車絕塵而去,回頭看了看棲雲寺的扁額,神色冷凝起來。
  又過了十餘日,祁鳳翔大破蕭節,占據豫南,將北方三地初列成形,站住了祁氏大業之基。於是京城的玉屏山上隱淵潭中,白日現河圖;城門外淺草原上,夜有優曇婆羅花開於樹叢,色如焰火,直映長空。見者言之鑿鑿,聽者讚歎喟然。
  一時間種種祥瑞之兆遍布京城,便有傳言四起,說堯以賢繼舜,而華夏興,今天象應於時勢,祥瑞著於世間,正是平原王祁煥臣當受大位之兆。太史令上奏天有異象,願吾皇順天應人。
  小皇帝尚未批複,祁煥臣先將那太史令飭出京畿,表稱自己忠心不二,絕無舜禹繼代之心。小皇帝嘉其忠義,更進王爵,勤加賞賜,內外之事悉由專斷,更讓各地立碑述表,無論鴻儒白丁,都要知道祁煥臣的社稷之功。
  蘇離離看了那皇榜回到家,四顧無人時望了望天,還是該藍的藍,該白的白,也沒見有火鳳凰飛過去,歎一聲:“不就是想稱帝麽,搞這麽多名堂做什麽。”想祁鳳翔曾尋天子策,可見也是有心之人,這次大勝必是高興的。不知為什麽,她便也有點高興。
  祁鳳翔回京時深夜入城,不驚一人。次日出朝,京中官民才知他回京來了。百姓們很是讚頌了幾天,便又有一個消息甚囂塵上——這位用兵如神的祁三公子要成親了,娶的就是豔動天下的豫南傅家六小姐,英雄美人,珠聯璧合。
  蘇離離乍聽之下詫異,這不是當初她開玩笑對祁鳳翔說的麽?怎麽成了真?再想之下,頓時明了。傅家乃是豫南大族,素有名望,門客布於天下。人如祁鳳翔者,豈會為美色、感情而左右言行,他要娶傅家的女兒,無非是為了要她身家世族的支持。
  道理很好明白,卻讓蘇離離氣憤難平。究竟憤怒什麽,她也說不上來,大約覺得祁鳳翔是個王八蛋,把她抱也抱了,親也親了,現在好象清風明月兩不相幹了。若她見著祁鳳翔,必定要……要怎樣呢?嗯,要正言也不瞧他,再也不跟他說一句話!
  然而祁鳳翔不給她這個表達憤怒的機會,回京半月,連個臉兒都沒露,徑直把傅家小姐娶回了家。倒是應文來過一趟,送來了很多上好的木料。蘇離離心知這是當初離京時祁鳳翔允諾她的,她從不跟錢財過不去,不收白不收。
  回頭獨自在家把一塊上好的木料當作祁鳳翔,劈成了一百零八塊。頓覺神清氣爽,胸中塊壘盡消,自己犯得著冒火麽?她蘇離離是一個有追求有覺悟不世俗的人,不應立誌在嫁人生子,更不是嫁祁鳳翔這種爛人。至於渭水分別時被吻了一下,就當是被狗咬了吧!
  這種豪邁不過充斥了盞茶時分,蘇離離的激動漸漸像沸騰的水失了柴火,慢慢焉巴了下去。心裏不免有些自憐自艾,自己既無姿色,也無身家。為什麽同樣是人,別人就好命許多?自己遇見的人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虛情假意!
  一天應文路過如意坊,順便來看看她。蘇離離一本正經道:“應公子,你成親沒有?看我怎麽樣,嫁你算不算高攀?”
  應文“砰”地一下絆在棺材板上,風度盡毀,捂著膝蓋連連擺手道:“不高攀,不高攀,實是太屈就了。”
  蘇離離思忖半晌,緩緩點頭道:“我也覺著是。”
  應文苦笑道:“蘇姑娘,這種玩笑開不得。”

  有恨無人省

  一個月過去,蘇離離漸漸心平氣和了。
  據說心靈受創能使人沉默專注,蘇記的棺材越發做得精巧絕倫,無人能比,生意倒好了起來。這天小工們休息不來,她拎了籃子出門買了點小菜和糕點零食。正往回走時,一陣急雨下來,蘇離離跑回家裏,淋得狼狽卻禁不住笑了。
  她抬頭望一眼屋簷,便見簷下站著個人,月白衣衫。她這個純粹的笑容隔著層層雨簾映入祁鳳翔眼裏,像年少時最散漫明媚的夢,輕易觸動了他心底塵封已久的柔軟。蘇離離挽著的褲角露出一段潔白的腳踝,沾著雨滴,像花圃裏的小把茉莉,讓人想捏在手裏。
  她幾步跨到簷下,兩人咫尺而立。蘇離離設想過再見著祁鳳翔,一定要無恥地笑著說恭喜你了。此時張了張嘴,卻怔住了。他的眼神猶如渭水別時的專注,生死之際的真心實意,讓她一望便有了深陷的無力。
  祁鳳翔先綻出一個萬分誠懇的笑容,道:“蘇老板,最近在哪裏發財啊?”
  蘇離離“哈哈”兩聲,換上一副奸商嘴臉,道:“祁公子,恭喜啊恭喜,沙場告捷,美人在懷。”
  祁鳳翔收起假笑,溫言道:“這樣才對。方才那副樣子,我看著以為你要哭了。”
  蘇離離登時沉了臉,大怒:“祁鳳翔,你以為老娘好欺負是不?”
  祁鳳翔豎了豎手指示意她小聲些,忍著笑意道:“我知道你不好欺負。不管你欺負我還是我欺負你,大街上站著不好看。”
  蘇離離幹瞪眼,開了門進到屋裏,也不跟他客氣了,一邊拍著身上的水,一邊沒好氣道:“你站在外麵做什麽?!”
  祁鳳翔也不客氣,挑了把椅子坐了,打量她店鋪大堂裏的六口黑漆棺材,淡淡道:“進來看了,你不在,我隻好出去外邊等你。”
  蘇離離“啪”地一聲把擦頭發的櫛巾摔在棺材蓋上,這人還真把她家當菜市場了。欲要打人,可是打不過他;欲要罵街,又顯得太沒教養;欲要冷言冷語,他正是個中翹楚。一時咬牙切齒,束手無策。
  祁鳳翔收起笑來,正色道:“好了,是我不好,下次一定挑你在的時候來。身上的傷好了麽?”
  蘇離離怒極反笑,“祁三公子的箭傷都好得能洞房了,我怎會沒好。”說完有些後悔,自己實在沒必要這樣說話。
  祁鳳翔卻隻笑了笑,有些冷淡,既不反駁,也不嘲笑,輕聲道:“這便好。像這樣下雨天還是多穿一件才是,受了涼今後落下毛病。”
  蘇離離心情萬千寥落翻覆,沉默不語。
  祁鳳翔也不延續那個話題,手指微撫在花梨小桌上,直視她眼睛道:“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
  蘇離離靠著一具棺材,手扶棺沿,“我沒什麽可幫你的,你要棺材那就談買賣。”
  “於飛你還記得吧?”
  蘇離離微微皺眉,“記得,張師傅帶到我家那個孩子。”
  祁鳳翔點頭道:“正是。他就是戾帝的小兒子,現在的皇上。我想請你跟他談一談。”
  “談什麽?”
  他微微眯起眼睛,輕笑地看著她,“你說呢?”
  “禪位?”
  祁鳳翔不置可否,卻道:“這孩子很有些強勁兒,讓人拿他沒辦法。”
  蘇離離冷笑道:“他也就是你們菜板上的肉,有什麽沒辦法的。”
  祁鳳翔搖頭笑道:“這件事他不肯,大家麵子上都過不去啊。”
  “成大事何需要麵子?難道他親自捧著玉璽金印送給你爹,你爹就不是篡位?”
  他握拳虛抵在唇上,忍不住發笑,“你可真敢說啊。”頓一頓,“政治,就是明知道騙人,也要把過場演一演,讓它看起來符合道義。你肯去勸他,對他也是好事;若是不肯,那就做他的棺材吧。”
  蘇離離一驚,“你們要殺他?”
  “實在沒法子也隻能找個假的替他來演這場戲,至於他本人自然是不能留的。”
  蘇離離猛然想起一事,眉毛一豎:“棲雲寺是你的巢穴吧?你留著言歡在做什麽勾當?”
  祁鳳翔既不吃驚,也不藏私,反嗤嗤笑道:“你說話一定要這麽難聽麽?棲雲寺是我的地方,十方掌管我手下一切線報。言歡自願為我做事,也就是在明月樓收集一些高官貴胄的小事情罷了。我看她還算聰明識時務,就留下了她的性命。”
  蘇離離聽他說到十方,不知那番“逆風順風”的話,他知道不知道。她側過頭去,有些被看穿的逃避。祁鳳翔卻站起來道:“怎樣?你願意見於飛,我午後就帶你入宮。”
  蘇離離想了半天,低聲道:“於飛若是肯禪位給你爹,就放過他,把他交給我吧。過兩年對外說他病亡便是。”
  祁鳳翔認真考慮了一會兒,還是搖頭,“這個我說了不算。我現在也不方便在裏麵做手腳,會引人猜疑。”見她帶著求懇的神色,又道:“這件事隻能盡力而為。”
  蘇離離也不好再說什麽,擦了擦手,拎了菜往後麵去。祁鳳翔道:“你這是要做飯?”
  “是啊。”
  他似乎興致又起,“扶歸樓你騙了我一頓,我要不也在你這裏蹭一頓吧。”
  臨近中午,祁鳳翔在書房找了本書,翻了兩頁,卻又沒怎麽看。蘇離離在廚房把飯做得有條不紊,心裏卻有些莫名其妙的雜亂。午飯是紅燒豆腐、筍炒肉片、涼拌三絲和青菜湯,蒸了一籠清香鬆軟的米飯。
  雖是簡單的家常風味,卻滿是人間煙火的平實與充足。祁鳳翔大讚她手藝好,末了問道:“你怎麽還是吃得這麽少?”
  蘇離離扒完了小半碗飯,盛了湯涼著,“我一向吃飯就這樣。今天沾你的光,平日哪有心思弄這些,隨便填填就飽了。”
  祁鳳翔忍不住笑道:“你真是太好養活了。”
  蘇離離也笑笑,“大約我爹給我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我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吧。”
  祁鳳翔聽了,但笑不語。
  吃完了飯,蘇離離便乘了他的車,入禁宮東華門。祁鳳翔引她穿堂入室,直到北麵一座大殿。進去時,兩邊的禁軍侍衛見是祁鳳翔,都不加阻攔詢問。殿內站滿隨侍,側麵便榻上坐著個明黃的小小身影。
  祁鳳翔負手而立,也不說話,也不行禮,抬手做了個手勢。殿上伺候的人會意,魚貫而出。大殿上登時空曠,於飛轉頭看過來,辨認了片刻,猛然站起來,上前幾步又站住了,遲疑道:“蘇姐姐?”
  蘇離離斂衽跪了下去,道:“民女蘇離離……”於飛已跑到她麵前,一把拉住道:“蘇姐姐,你怎麽來了?”蘇離離抬頭,覺得他比去年見時長高了不少,隻眉色間有些陰鬱,便由他拉著自己手臂,隻微微笑著不說話。
  於飛眼眶突然一紅,也跪下了,一把抱住蘇離離。蘇離離輕扯他,柔聲道:“快起來,這樣子讓人笑話。”兩人互相拉著站起來,祁鳳翔冷眼旁觀,似笑而非笑。於飛也不看他,徑直拉了蘇離離走到坐榻邊。榻上棋坪散亂地擺著些棋子。
  於飛拂開棋子,讓蘇離離坐了,道:“蘇姐姐來看我?”
  蘇離離直言道:“我是想來看你,也是受人之托來勸你。”
  於飛聞言作色,想要說什麽,忽然瞪了一眼祁鳳翔,“你能不能出去?!”
  祁鳳翔掛著一個淺淡的笑容,優雅地搖了搖頭。
  蘇離離輕輕一歎,“你就當他不是人好了。”
  於飛看一眼祁鳳翔,低頭沉默了半晌,道:“蘇姐姐,我知道這個位子本來就不是我的,我也從來不貪圖這個。可是我畢竟是皇家的血脈,我禪位於祁煥臣,青史之上,這江山就葬送在我手裏了。於國於家,我不能這樣做。”他搖頭,“死也不能。你不要勸了。”
  蘇離離默然片刻,“我知道你這樣想是對的。但青史並不因為你禪位就認為你是亡國之人。曆史都是任人評說的。姐姐小的時候,曾經以為親人死去很苦,以為被人逼迫追殺很苦,以為成天東躲西藏很苦,惟願自己不是自己。”
  她笑一笑,“後來才發現,這些其實都不算什麽,是與非有時也不是我想的那樣。”
  又頓了片刻,才道:“於飛,你今天坐在這裏,穿著這五爪團龍服,也不必執著於自己就是自己。名譽地位是很高,但是人的一生也很廣闊。你成全不了家國,就成全你自己吧。”
  於飛微垂著頭,似在沉思。
  祁鳳翔一副高深的表情,卻看著蘇離離,眼神有種深沉的莫測。
  蘇離離坐了一會兒,笑道:“這個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皇上自己斟酌吧。”她從榻上拈一枚黑子,對光照了照,棋子透著墨綠的微光,“這是滇緬的墨玉,石中極品。皇上不嫌我笨,不如我們下棋玩吧。”
  幾盤棋,蘇離離輸得一塌糊塗,快到掌燈時分,才與祁鳳翔才從大殿裏出來。於飛恢複了些往日風神,看一眼祁鳳翔,淡淡道:“蘇姐姐有空再來和我說話。”
  出了大殿,坐到車上,蘇離離笑嘻嘻地小聲問:“你腿站軟了沒?”
  祁鳳翔好氣又好笑,“你拉著他下棋,故意在整我啊?”
  他方才站在那殿上,既不上前,也不離開,目光總在蘇離離左右縈繞。蘇離離也明知他看著自己,心裏卻有些雀躍,仿佛希望他就這樣看著。心照不宣。
  她收起嬉笑的表情,肅容道:“我今天幫你,你能不能也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
  “保於飛不死。”
  祁鳳翔看著她嚴肅的表情帶著點緊張,心裏有種慨然湧動,雖思忖了數個來回,仍是答應道:“好。”
  三日後,小皇帝下詔禪位。祁煥臣三辭三讓,上表力謝,不允,便施施然從了。滿朝文武祭天禮地之後,於飛親手捧上玉璽金綬。祁煥臣黃袍加身,登上了皇帝之位,加號改元,傳檄四方。
  第二天,祁鳳翔上書議立長兄為皇儲。祁煥臣便立長子為太子,封三子祁鳳翔為親王,賜號銳。上京歌舞升平,歡慶七日。
  蘇離離毫不收斂,當著銳王殿下祁鳳翔的麵嘲笑道:“皇帝陛下倒是登基了,可惜名諱還是個‘臣’。”
  祁鳳翔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往棺材上刷漆,輕笑道:“這話跟我說說就是,可別跟其他人說去。”
  這祁鳳翔挺奇怪,這些日子把兵權也交了。午後閑著沒事,常常跑到蘇記棺材鋪坐著,看蘇離離往棺材上刷漆作畫;有時到書房挑一本葉知秋的舊書翻著,就翻過一下午去,然後順理成章蹭晚飯。美其名曰來給蘇離離改善夥食,免得她一個人吃飯總是應付了事。
  蘇離離就把木料來源交給他了,全由祁鳳翔找人拉來,她隻管做成棺材。既蒙他幫忙,無以為報,蘇離離說:“人終有一死,我們相識一場,不如我送你一副棺材吧。”
  祁鳳翔坐在她常坐的那張搖椅上喝白水,好整以暇道:“什麽樣的棺材呢?”
  蘇離離跪在一口才釘好的楠木大棺上,用砂紙仔細打磨邊角凹紋,專心得無暇答話。頭發隨便一束,有些散。纖長的身體折做兩折,勾勒成好看的弧線。
  半天,她直了直身,用手摸著那光滑的花紋,滿意地跳下棺材蓋子,道:“等我看看有什麽好木材來做。用素色推光漆畫,內襯七星隔板,美觀又實用,包你躺在裏麵永垂不朽。”
  祁鳳翔喟歎道:“你待我真是太慷慨了。”
  蘇離離嘻嘻笑道,“那是。”
  看她對於棺材這種純然的樂趣,往往令他發笑又感慨。人世裏太少純粹的東西可以令人心怡,祁鳳翔淡淡笑道:“那可說定了啊。”
  蘇離離點頭,“說定了。”

  轉身隔汀洲

  入冬天氣漸漸涼了。臘月一到,年關將至。
  用蘇離離的話說就是,大過年的你還想著打得人家不安穩。祁鳳翔搖頭道:“非也,非也。兵不厭詐,正是要在他最不想打的時候打他,才能事半功倍。”話雖如此說,他到底也沒再出京,隻是忙些了。也不知忙什麽,十天半個月才見著一麵。
  蘇離離近日在木器店看見一種櫃子,接縫處不是平直的,而是咬合的榫齒。據那店老板說這種接縫可防浸水,但是很不易做得緊密,極講究木工。蘇離離腦子轉個來回,回家用散料試了一試,頓時意氣風發,要做新一代改良棺材。
  這天用小木塊做出個九塊的木榫來,民間也叫孔明鎖,自己開解了兩次覺得挺有意思。自上次見過於飛,祁鳳翔給了她一塊令牌出入宮禁,便想拿去給於飛玩。
  跟著那個認識的總管太監,轉過一個回廊,走到於飛居住的館舍之後。平日這裏侍衛環立,今天卻一個人也沒有。總管太監精細,一看不對,拉住蘇離離道:“姑娘,今天還是別去了。”
  蘇離離也覺出了名堂,心下猶豫了一陣,搖頭道:“你回去吧,我過去看看。”
  總管太監躊躇片刻道:“姑娘執意要去,可別說是我帶你過來的。”言罷,逃之大吉。
  蘇離離左右看看無人,慢慢走近門邊,就聽於飛叫道:“我不喝,這是什麽東西!你們要殺我!”屋子裏寂靜無聲,仿佛沒有人。蘇離離心裏一驚,靠在門邊,不知該怎麽辦好。便聽另一人聲音溫和,語調從容,緩緩道:“王侯將相之家,生死變故本就匆倏,生不為歡,死不為懼,又何必留戀。”
  他說得猶如林間賞花,月下撫琴,平仄頓挫款款道來。蘇離離隻覺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轉身“框當”一下推開了門。堂上兩名侍衛架了於飛站著,看見她推門都是一驚;而祁鳳翔輕衣緩帶,儀態優雅,背對著她負手而立,仿若不聞。
  於飛大叫道:“蘇姐姐,救我!”
  蘇離離慢慢走上去,望著他激憤的神色,沉默片刻,才盡量沉穩地轉向祁鳳翔,平靜道:“你放過他好不好?”
  祁鳳翔正眼也沒看她,對著堂上略一頷首,道:“喂他喝。”
  於飛眼中綻出絕望與驚恐,大力掙紮。蘇離離一急,扯著祁鳳翔袍角,低身跪到地下,“他隻是個孩子,我求你放過他吧!”
  祁鳳翔驀然低頭看著她,眸光冷了一冷,頰上的弧線咬出堅毅的輪廓,帶著一點嘲諷神色,抬頭看著堂上,仿若不見她跪在地上哀求。
  於飛大聲道:“蘇姐姐,你不要相信他!”
  話音未落定,已被一個侍衛緊緊捏住了下頜,隻留下含糊空洞的餘音在屋頂回響。一個侍衛一手箍著於飛的身子;另一名侍衛從案上端起那碗烏黑的藥汁,遞到他嘴邊。蘇離離驚叫道:“不要!”站起來時,手腕一緊,卻被祁鳳翔反剪了雙手牢牢捉住。
  蘇離離用力掙紮,扭得生疼也顧不上。他毫不猶豫將她橫起來,捏著雙手箍在胸前。蘇離離身子懸空,使不上力,眼睜睜看著那個侍衛把那碗藥強喂進了於飛嘴裏。於飛身子委頓下去,伏在地上咳得厲害,仿佛要把髒腑咳出來似的,漸漸從鼻子嘴巴流出血來,越來越多,染了一地,人也漸漸蜷縮起來,沒了氣息。
  蘇離離仿佛隨著他死去抽空了力氣,也慢慢在祁鳳翔手裏委頓下來,身體如柳條輕折在他臂彎。一個侍衛伸手探了一下於飛的鼻息道:“沒氣了。”祁鳳翔望著於飛沉默了一陣,方道:“你們出去吧。”
  兩個侍衛遵命而去,待他們走遠,祁鳳翔一把挾起蘇離離從館舍出來,隨手帶上門。
  蘇離離扶著欄杆喘氣,聽他低聲嚴厲道:“你現在跑來做什麽?還有誰知道你過來?”
  她緩了一陣兒,語調生疏而疾快,道:“人人都知道我過來。我看見你殺了禪位之君,為避天下悠悠之口,你現在便該殺了我滅口!”
  祁鳳翔頓了一頓,冷硬道:“不錯!”
  蘇離離驟然抬起頭,“你答應過我的!”
  祁鳳翔仰了仰頭,似思忖什麽事,遲疑道:“那便如何?”
  她禁不住冷笑,“你們家坐在那皇位上不會覺得不吉利吧?”
  他的目光聚焦到她臉上,終於有些惱火,“皇位是權力,從來都不吉利!”
  蘇離離轉身就走,才走了兩步,被他一把捉住。拖到館舍曲欄外,直接扔給那個太監總管,“怎麽帶進來的怎麽把她帶出去!”
  那太監總管一看祁鳳翔的臉色,嚇得砰地一聲跪倒地上,未及說話祁鳳翔轉身就走。蘇離離站住看他去遠。那總管有些虛弱地直起身,一臉苦相道:“姑娘害死我了。”
  蘇離離定定地看著他,想了半日,也隻得苦笑道:“對不住。”
  回到棺材鋪時,兩小工正在合力鋸一塊七寸厚板。蘇離離心情不佳,把他們打發走了,關門歇業。祁鳳翔原就說過於飛的事很難辦,倘若於飛被別人所殺,她還稍可釋意。然而今天他死在了他的手裏,她的麵前。蘇離離有些倦,什麽也不想,上床睡覺去了。
  蒙頭直睡到晚飯時,她坐起來喝了點水,熱冷飯吃了,怔怔地在院子裏坐著,摸著她的棺材們。這院子裏的棺材默默地陪著她,每當她看到它們,心裏就變得平靜。許多年來如此,像強大的隱秘的力量之源支撐著她。某種意義上來說,蘇離離從無畏懼與猶豫,雖散漫而任性,卻絕非妥協與衝動。
  直坐到天色暗了下來,她站起來出了門。沿著百福街,穿過西市,三曲閭巷後,長街正道邊正是祁鳳翔的府邸。蘇離離遠遠站在大門外,向裏看去,庭院深深,煙鎖重樓。這裏麵的祁鳳翔不是棺材鋪裏的祁鳳翔。他喜怒自抑,心思敏銳,從不以真意示人,她又怎能投以些微的相信。
  默立良久,邊門上一開,祁鳳翔的隨扈祁泰一撩衣角出來,往西而去。蘇離離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還是被他看見。祁泰疑道:“蘇姑娘,你怎麽在這裏?”
  蘇離離笑了笑,“沒什麽,剛好走到這裏。”
  祁泰道:“你要找主子麽?”
  蘇離離不答。
  祁泰道:“我帶你進去吧。”
  蘇離離想了想,道:“好吧。”
  一路跟著他走過院落重重,侍衛林立,卻靜得呼吸可聞,一步步像走在自己心上。祁鳳翔在書房,祁泰報了進去。蘇離離走進那開間的三進大房時,祁鳳翔正在寫著一個什麽東西,專注而忽略她;落完最後一筆,方擱下筆,手撫桌沿抬頭打量蘇離離。
  良久,他道:“你坐。”
  蘇離離依言在旁邊木椅上坐下。
  祁鳳翔眼睛微微地眯起來,是她見慣的深沉莫測與風流情致,不辨情緒地開口,“還在為於飛的事難過麽?”
  蘇離離點頭。
  “你可知道你今天是怎樣凶險?倘若被人發現,我也護不住你。”祁鳳翔平靜之中有著摸不透的情緒,話卻說得坦率而堅執,“我願意對你好,不會害你。前提是你要懂事。很多事你不能接受也隻能接受。”
  蘇離離有些鬆散地倚在扶手上,像出離了世情的繁複,反是冷靜的梳理:“我卻不一樣。我在意很多人,在意言歡,在意於飛。這些人在你眼裏可能不算什麽,但是我不願他們受到任何傷害。尤其在我相信了你,你卻來傷害他。”
  祁鳳翔眼神閃了一閃,似流火的光芒,靜靜笑道:“你可真是善良博愛啊,難怪今天那個大太監要因你而死了。”
  蘇離離黯然搖頭,“……我不是來和你冷嘲熱諷的。”
  他沉默片刻,注視她道:“好,我也不想這樣。於飛的事我是答應過你的,即使我這次真的救不了他,我也希望你不要難過。我確實盡力了。”
  蘇離離打斷他道:“我們不說這件事了好麽?”
  “好。”
  一陣突兀的沉默搶入二人之間。
  半晌,祁鳳翔無奈地笑,“算了,我不該說這些。”他站起來走到她椅邊,伸手給她,“你也不要鬧了。”
  蘇離離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扶著他的手站起來。祁鳳翔的手修長而溫暖,骨節正直,左手虎口上的小傷痕,如一點朱砂痣揩拭不去。傷口雖小卻刺入筋脈,穿透虎口,即使痊愈,也能摸到皮肉下的硬結。
  蘇離離撫著他手上的皮膚,道:“你的手經常殺人,為什麽卻沒有血腥氣?”
  祁鳳翔似微微思索了一下,道:“因為殺了人可以洗掉。”
  蘇離離拇指摩著那傷痕,問:“你那次為什麽要紮自己?”
  祁鳳翔被她一問,忽然露出一絲惱怒與窘迫,卻覺她摸在自己手上溫柔繾綣,低沉道:“那天你在船上還沒醒的時候,我坐在那裏想到底要把你怎麽樣。我想了很多惡毒的法子,可以讓你生,讓你死,讓你生不如死。然而我最後放過了你,紮這一下是要當作告誡的。”
  “告誡什麽?”蘇離離問得很輕,怕聲氣兒將這答案吹散了。
  他眼仁猶如墨玉一般內斂深沉,“告誡自己浮世之中有許多誘惑,但需明白要的是什麽,就不可輕易動心。”
  蘇離離緩緩抬頭看他,“有用麽?”
  祁鳳翔有些危險地笑,“有用得很,你要不要試試?”
  蘇離離搖頭,“我不試了。”
  他狹長的眼眸看不出是喜是怒,“你怕燒了手。”
  他果然是聽說了那句話的,然而她也摸到了這個傷痕。仿佛有什麽東西落定在心裏,有種殘敗的平衡。蘇離離此時想到於飛慘死的樣子,眼淚止不住地掉了下來。她手指微微的涼,而淚滴淡淡的暖,落在他的手上激起差異的觸覺,將他的情緒攪起微瀾。
  祁鳳翔伸手撫上她的臉,將她頭抬起來,有些愕然地看她流淚的樣子。手摸著她眼角,忍不住低聲道:“其實於飛……”
  言未已,祁泰在門口急急地報了一聲,“主子,魏大人來了。”
  祁鳳翔神色一整,對蘇離離道:“在這裏等我一下。”
  約過了盞茶時分,他才匆匆回來,看一眼夜色,“走吧,我送你回去。”
  蘇離離搖頭道:“你忙吧,不送了。”
  祁鳳翔卻執意把她送到棺材鋪後角門邊。蘇離離轉了身站住,望著他卻不走,有些出神。
  祁鳳翔看她這副樣子,輕笑道:“我以前看得透你,現在卻有些看不明白。”
  常言道當局者迷,若是看不清一件事時,必是不覺間已陷入其中。
  蘇離離盯著他衣服上的暗紋,像定陵墓地裏初見他時泛著的曖昧絲光,“我進去了,你也回去吧。”
  她開了角門,邁步向前,身影消失在門扉後。
  祁鳳翔站了一會兒,轉身往後,走入長街夜色。
  蘇記棺材鋪開業數年,賣過的棺材遍及京城。這裏住過程叔,住過木頭,住過於飛……死者往矣,生者無訊。蘇離離拿著手中的紙條,默默看了一陣——不要相信祁鳳翔。清峻的筆墨就像那年救他時的倔強,如同一首悠揚平仄的曲,倏然弦斷聲竭,隱沒在亂世浩淼之間。
  她看著那張紙在手中燃起,飄落在地上化為灰燼。火光一閃,滅了。她想留下一點什麽,卻不知留給誰,情知祁鳳翔必然會看見,她隻簡單寫道:“我走了。”將那張紙折了三折留在枕上。
  當晨曦透出第一縷光時,蘇離離換上以往的男裝,仿佛如往常到南門邊木材市場看木料,沿著市場轉了兩圈,越過河邊拱橋,走出了人流熙攘的京城南門。
  前麵的路也許荊棘遍布,但她已無可失去,故而無所畏懼。

  瀟瀟舊年情

  正是十二月嚴冬,越往南走卻越暖和。蘇離離從京城直下徽州,她曾聽祁鳳翔說過,祁氏現在無有南下之意,而是西出中原。她帶著自己數年來的積蓄,一路卻裝得很窮,隻是不斷往南。
  她無法再呆在棺材鋪裏,於飛曾經住過,她幫著祁鳳翔勸過他,也等於幫著人害死了他。他縱然有千萬可行的理由,她卻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有一些答案,她還需要慢慢尋找。
  又行數日,到了長江邊上,聽聞祁鳳翔果然又出冀北,兵指山陝。人生聚散,淡然而沉靜。除夕這夜坐在江上小舟裏,看見萬家燈火,想起去年除夕時,他坐在院子裏喝酒,滿心算計要把她騙到冀北,不由發笑。
  所有的話語,試探,患得患失,甚至算計的無情都如煙花在空中綻放,凋落,寂滅。她唯一明白的是,一切困難終會過去,就像家破人亡,像無處可依,像遭人戕害。時間如水般流過,將尖銳的痛打磨得鈍重,成為永恒的黯淡的印,而生命始終鮮活。
  大年初一渡了江,找到一家客棧住下。正是個江南小鎮,蘇離離問店家附近有什麽好玩的?店家說窮鄉僻壤沒什麽好的,上遊江邊有個大石磨,真是大得不得了,所以他們這裏叫磨盤鎮。南邊的口音她聽著很奇怪,店家也知道她從北方來的,翹著舌頭跟她說官話,說得蘇離離嬉笑不住。事後果真跑去看了,大開眼界,比房子還大的石磨,被水流衝著轉動。
  兩日後行到一個稍微繁華些的市鎮,找了家不好不壞的飯館吃飯,一邊吃著一邊研究這江淮的菜係是怎麽做的。北人粗獷,南人謹細。即使一群大男人談話也談得別開生麵,語音急促而溫和,隻聽一個油光滿麵的老頭道:“依我之見,如今天下群雄的高低沒有個三五年是分不出來的。”
  旁邊一人打斷他道:“難說,祁氏即將平定北方,到時揮戈南向也未可知。”
  油光老頭道:“祁氏長居北方,不擅水戰,長江天塹一道,他們過不了。”
  蘇離離細細一想,這涼菜必是從滾水中撈出汆涼水,才能這般生脆,再放少許醋提味,餘香無窮,不由得滿意地用筷子將碗一敲。
  身後一人道:“這個你們就不知道了,有傳聞說祁氏已得到先皇的天子策,陸戰水戰必然都不在話下。說起來,這件事還有些……哈哈,哈哈。”他意味深長地一笑。
  桌上諸人忙道:“有些什麽?老兄莫要藏私,說來大家聽聽。”
  那人啜一口小酒,一副八卦嘴臉,“你們可知這祁氏是如何得到天子策的?話說這天子策從前朝太子太傅葉知秋歸隱之時起就再無下落。祁氏得到時,卻是從一個女子手中,這女子就是葉知秋的女兒。”
  “聽說是生得妖豔絕倫,祁三公子征冀北時遇到了她。唉,英雄難過美人關啊,被這女子迷得神魂顛倒……”
  天下大多數人是沒有那個叱吒天下的機會了,便巴不得看那些光鮮人物栽在女人手裏。
  油光老頭打斷他道:“胡說。祁三公子平豫南時才娶了傅家六小姐,哪來的什麽神魂顛倒。”
  那人扣著桌子道:“老爺子有所不知,這些王孫公子們,都是吃著碗裏看著鍋裏。傅家那是什麽家世,可這祁公子未必就喜歡那傅小姐。單說那葉知秋的女兒,他帶回京去另置別苑,金屋藏嬌,不想還是讓祁煥臣知道了。祁煥臣大怒,要殺那女子。”
  旁邊白聽的人興致頓起,催促道:“結果呢?”
  “唉,結果那女子當麵獻上天子策,祁煥臣一則迷惑於她的美色,二則感念她獻策之功,竟將她納入後宮,充了下陳。”他歎息不已。
  四座紛紛搖頭嘩然道:“這祁家父子真是淫/亂無恥啊!”
  “是啊,那祁三公子為祁氏基業南征北討,他父親卻連個女人都要搶去。”
  一時間眾說紛紜。
  蘇離離一手支著腮,一手夾了菜蹙眉抿著,頓覺索然無味。這江湖傳言也太離譜了吧!她當初編的瞎話隻有趙無妨,歐陽覃聽見,事後祁鳳翔也知道了。後兩人不會去傳這樣的話,隻怕是趙無妨在那裏胡說,想把祁鳳翔拉下馬來,發揮想象添上點桃色作料,便可廣受歡迎。
  隻不知京城那邊是否也知道了。即使還未傳去,十方也應能收集到,那祁鳳翔會逼她才是,他卻如此不動聲色,豈不奇怪?
  她正想著,忽聽角落清冷處一人聲音中厚,帶著北音道:“長江天塹守不守得住,還要看江南有沒有抵擋得住的將才。現在的郡守,不戰也罷。”
  他此言一出,大家都靜了靜。店家忙出來打圓場道:“諸位好好吃,好好吃。店小利薄,莫談國事哈莫談國事。”
  非常時期,也無人不識相,於是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蘇離離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方才說話那人,無論如何,也算是幫她這傳說中妖豔絕倫的禍水解了圍。
  但見一個青衣中年人在自斟自飲。他唇上留著髭須,臉型有些消瘦,神容淡漠。見蘇離離回頭,便衝她微微一笑。蘇離離一愣,禮節性地笑了笑,回頭暗忖:莫非是熟人?
  還未想完,那人已端了酒壺過來,在她側凳上坐下,放下杯子道:“小兄弟大節下,怎的出門在外?”
  蘇離離看他一眼,除了程叔,自己從不認識這等中年大叔,也不好詢問推辭,隻順著他道:“我在京城求學,家父在淮經商,節下正要回家。路上因事耽擱了兩天。”
  那青衣男子放下酒杯,有些黯然道:“蘇姑娘。”
  他這句蘇姑娘一出口,蘇離離驀地一驚,但看他眉目不蹙而憂,那神色似曾相識。蘇離離結巴道:“時……時大……大叔!”
  時至今日,他不像冀北所見時的瘋癲,蘇離離也不好堂皇地叫他“時大哥”。時繹之見她有些驚嚇,淡淡一笑,“你是辭修的女兒?”
  “是。”
  他溫言道:“你不用怕。那日真氣衝破我任脈,鬼使神差竟將我先前走火入魔的瘋症治好了。”
  蘇離離點點頭,也不好說什麽。時繹之道:“你記得小時候的事?”
  “記得一些,記得那天下雨,你失手殺了我娘。”
  時繹之眼睛驀然一濕,“失手,嗬嗬……那你恨不恨我?”
  蘇離離默然片刻,“我不恨你,恨你有什麽意思。你害過我,我也算計過你,扯平了。”
  時繹之端詳她麵龐,低低一歎,“你真是辭修的女兒,連性子也像。”
  蘇離離抬頭看他,忍不住道:“你怎麽認得我娘?”
  他一仰頭喝盡了杯中清釀,“我一直就認得她,從小就認得她,我和你娘是師兄妹。你可能不知道,你娘本是江湖中人,並非書香門第。”
  二十年前,鶯飛草長,時繹之與蘇辭修青騎紅衣,山水為樂。本是思無邪,卻因偶遇而改了心衷。師妹愛上了一個文弱書生,成了人妻。師兄輾轉來到京城,投身朝中,隻為時時見她。然而一個人的心不在,縱然天天相見也不過是徒增傷戚。
  “有些東西真是說不清。”時繹之緩緩道,“你娘的劍法好,當年在太微山也算小有名氣,她也頗為自得,曾說自己夫婿必要勝過自己才會嫁。我武功一直比她好,她也一直很尊敬我,我以為有朝一日她必會嫁我。誰知她最後嫁的人,絲毫武功也不會。”
  “你娘看著灑脫隨性,有時卻又很認死理。我知她不會回頭,也想放手而去。就在那時,葉知秋辭官離朝,我奉命追殺。”他歎息,“那時我心裏恨你爹,確是想殺他。然而你娘……你也知道的。”
  蘇離離聽他說完,低了頭不答,心裏波瀾起伏。
  時繹之歎道:“你不必恨我,我真氣在任脈衝突,日夜往返不息,竟不受我控製,其苦萬般。這樣不死不活,無親無故地活著遠比死了更難。這也是活該的報應吧。”他話鋒一轉, “上次跟你到冀北將軍府地牢的人,是祁鳳翔麽?”
  “……是。”
  時繹之搖頭道:“你跟他是什麽關係?”
  “朋友而已。”蘇離離苦笑著想,他不抓著我,誰願意做他朋友。
  時繹之道:“那你有什麽打算呢?”
  蘇離離食指在筷子上劃著,“隨便逛逛,沒錢了再說吧。”
  他淡淡笑道:“關鍵在於,你需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麽?”
  蘇離離默然想了一陣,“我要什麽?”她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我隻想不要被那些想找我的人找著。”她有些怔忡地抬頭,轉看四周,別人的飯都吃完了,“你要的是什麽?”
  時繹之道:“我現下正要去三字穀,看看能不能治好我的內傷。”
  “那是什麽地方?”
  時繹之笑道:“你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道。三字穀乃是神醫韓蟄鳴的住處,韓先生深居不出,所有求醫之人隻能送上門去。無論刀劍外傷,或是沉疾重病,他總有法子救治。所以江湖中人不怕他醫不好,隻怕他不醫。”
  蘇離離聽得眼睛溜圓,不禁歎息:“這人真是棺材鋪的大敵!”她站起身來,對著店家喊,“小二,算帳。”轉對時繹之道,“飯吃完了,就此別過吧。”
  時繹之搖頭道:“你一直被人跟蹤著,還不知道。”
  蘇離離不相信,“誰跟蹤我?”
  時繹之拈一根筷子,手腕微微一抬。那筷子直飛向屋頂,穿破屋瓦一聲脆響,時繹之喝道:“下來吧。”
  一個黑影自簷上飄落,站在階下,黑紗覆麵,看不清五官,蘇離離卻認了出來,驚道:“是你!”
  本已過來的店家嚇得連連倒退,一轉身縮到櫃台後,和店小二一起,半露著腦袋看這三人。
  “你認識?”時繹之問。
  蘇離離點頭,“認識,祁鳳翔的人。”
  扒爪臉緩緩進來道:“閣下好身手,隔著屋瓦我竟避不過你的筷子。”
  時繹之未及說話,蘇離離已然怒道:“你一直跟著我?!”
  “是。”
  “那……那……”她一時不知從何問起。
  扒爪臉已善解人意地接了下去,“你的消息我一直都有回報給京裏。”
  “你主子怎麽說呢?”蘇離離怒極反笑。
  “讓我沿路保護你,直到你逛膩了為止。”
  祁鳳翔真是令人發指!蘇離離有些惱,卻冷笑道:“怪不得我走了這一路還沒讓人賣了,打出生就沒這麽順風順水過,原來是你在暗中跟著。這樣多不好,我吃飯你看著!”她一拍桌子坐下來。
  時繹之微微笑道:“祁鳳翔倒是個有心人。”
  蘇離離咬牙,強勁兒也上來了。他憑什麽這般淡定,要把自己的一言一行都納入指掌。她轉頭道:“時叔叔,不如我跟你去三字穀吧。隻是這個人跟著討厭得很。”
  時繹之笑道:“你也莫要為難他,他為人下屬,原本不得已。何況並無惡意。”他轉向扒爪臉,卻是冷凝語氣,“你願意跟著就跟著,隻是我這位侄女不愛見你,你便不要出來了吧。”
  蘇離離看了時繹之一眼,沒有再說話。
  三字穀在徽州南麵的冷水鎮上。蘇離離一路上前後左右地看,問時繹之:“他藏在哪裏的呢?為什麽我都看不見就跟了我一路。”時繹之大笑。
  冷水鎮位置稍僻,房屋簡潔,人眾樸實。晚上住在那裏,時繹之指點著房上炊煙道:“離離,你看這裏的人,他們雖各有弱點,彼此之間卻從不乏關愛。”
  蘇離離抬頭看去,一縷青煙嫋嫋而起,像極了她不曾遇見祁鳳翔時的日子,清淡如茶。她望著這郊野村莊平靜中的生動,覺得這是豐沛充足的生活。
  這生活於她,或者曾經一度如此,或者可能再度如此。

  似是故人來

  三字穀正在冷水鎮西南,在山間小道走了半日。時繹之說那個黑衣人停在冷水鎮,沒有再跟過來。他跟不跟著,蘇離離也覺察不到,並不介意。
  沿途陸續看見三撥人,或攜弱扶傷,或抬著背著病患。每一個人周身都濕漉漉的,頭發貼著臉,仿佛落湯雞一般。見了他們,眼裏說不清是憤恨還是絕望,又有那麽點幸災樂禍,看得蘇離離一陣心裏發毛。
  忍不住問時繹之:“這些人怎麽都像水裏撈起來的?這大冬天的,韓大夫他老人家治病就是潑涼水麽?”
  時繹之也皺眉,“想必是來求醫的江湖中人。韓先生若是人人都醫,必定人滿為患,所以他醫與不醫有一個規矩。隻是大家都不知道這規矩是什麽,或者隻憑一時喜怒吧。”
  蘇離離疑道:“江湖中人不講理啊,他若是打不過人家呢?”
  時繹之搖頭道:“人家要求他醫治,必不好動手,隻能按規矩來。”
  沿著崖邊一條獨徑慢慢往穀底走,山勢奇峻陡峭。時繹之對這山路不屑一走,一遇崖阻,提著蘇離離的衣領飛身而下。蘇離離打從出生不曾這樣飛行過,直嚇得牙齒打顫。待得落地,卻又覺得應該多飛一會兒才夠驚險。
  這峽穀極深,直往下行了約有百丈,才落到一塊斷石上,石後隱著一條木棧小道。大石邊緣猶如刀切斧砍一般整齊,□著層層疊疊風化的印記。蘇離離忍不住就往內壁裏靠去,落地沒站穩,摔在地上一聲慘叫。
  便聽時繹之道:“什麽人?!”
  石後緩緩走出一個老者,麵有風霜之色,一身寬袖長衫。穀間風大,他低垂的衣袖卻紋絲不動,顯然是身懷極高明的內功。那老者緩緩開口道:“你的內力不錯,竟然連我的呼吸之聲都能聽見。”
  時繹之一把挽起蘇離離道:“豈止是不錯,簡直不錯得讓我受不了。韓先生的武功也在仲伯之間嘛。”
  那老者淡淡站定道:“我不是韓蟄鳴,我姓陸,別人都稱我一聲陸伯。”
  時繹之拱手道:“原來是韓先生的義兄,失敬。”
  陸伯也不客氣,也不虛應,“你可以就此進去,她不行。”
  時繹之微微一愣,“為什麽?”
  “這是規矩。”
  時繹之搖頭道:“這是我世侄女,我要求治,她隻是隨行。”
  陸伯寸步不讓道:“那也不行。”
  時繹之不動聲色地微微抬頭,語氣有些強硬,“你這是什麽規矩?欺強淩弱?”
  陸伯袍袖一抒道:“小姑娘,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蘇離離站在一旁轉了轉腳踝,見他麵無善色,老實答道:“聽說叫三字穀。”
  “你知道為什麽叫三字穀?”
  “必是寫《三字經》的人來此治病,韓先生不治,最後死於穀底。”她語音清脆,煞有介事。
  時繹之忍不住一笑,陸伯卻似乎聽不出她嘲諷之意,正色道:“不是。此穀的規矩,凡是求醫之人,在我出現之前必須要說三個字。不是兩個,不是四個,而是三個,那麽此人便可入穀治病。否則便要被我扔下這石崖去。你這位叔伯方才說了‘什麽人’,你卻沒有,所以照規矩,我隻能扔你下去。”
  蘇離離大驚,看了一眼崖邊,吞口唾沫道:“我……我也說了三個字的。”
  陸伯眉間微蹙,“老夫耳力甚好,絕不可能聽漏。你說了什麽?”
  蘇離離懇切而認真道:“我剛剛下來摔了一跤,當時就說了‘哎喲啊’。”
  時繹之這次“哈哈”大笑,陸伯老臉皮抽了一抽,帶著三分薄怒道:“吐字不清,不算!”
  “那……那個,”蘇離離望一眼崖上,“你先退回石頭後麵,我重新下來一次。”
  “不行,出去的人再不能進。”陸伯言罷,身形一晃,如影如魅,飄向前來。
  蘇離離大叫,“時叔叔。”
  時繹之卻負手不動,搖頭歎道:“江湖規矩,不可不從。”
  下一刻,蘇離離已經淩空而起,飄飄落向崖外。她眼看著那氤氳著霧氣的穀底在眼前一現,隨即轉了個彎看見石崖從眼前閃過,陸伯帶著一絲獰笑的臉,和天空上淺淡的雲朵。佛曰一彈指為二十瞬,一瞬為二十念,一念間九百生滅。
  蘇離離淒厲的叫聲響徹雲霄,心念起伏。彈指之後,她鈍重地一響,水波蕩漾,浪拍兩岸如和聲。蘇離離沉重地摔進了一潭溫熱的湖水,水往鼻腔裏灌,窒息與恐懼深切地襲來,衝開她的臨界,腦中仿佛隻剩天邊一抹若有若無的雲彩。
  蘇離離像一條懶散的海帶,舒展漂浮在湖底。腰上有人一抄,如同記憶地層層剝離,她感受到的壓力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接觸到空氣的一瞬,昏了過去。仿佛是咳了些水出來,有一隻手撫上她的眉目,溫柔,緩慢,猶如帶著感情,令人安心。
  蘇離離流年不利,又昏了過去。
  醒來時,正在一間窗明幾淨的小木屋中,時繹之靜坐一旁。蘇離離斜倚在椅子裏慢慢睜開眼來,望了望屋頂道:“時叔叔,你救了我?”
  時繹之搖頭,“不是我,是穀底的人救了你。三字穀從來不傷人命,穀底碧波泉有療傷的奇效。凡是入穀之人,扔進去泡泡,總有好處。我可以留此治傷,所以你也可以留下。”
  蘇離離站起來,確覺神清氣爽,“還真是的,怎麽就這麽神?”
  “那是因為我剛才用內力把你的衣服哄幹了,你補了這麽多真氣,怎能不爽?”屋角傳來一個幹癟的聲音,卻見一個相貌清奇的白胡子老頭踱了出來,捋一捋須,對時繹之道:“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你到底做何想?”
  時繹之搖頭道:“韓先生,我和那人非親非故,數十年功力散去救他,這未免太離譜了。”
  蘇離離大驚,她初聽韓蟄鳴之名以為風雅有度,不想卻是如此一個幹癟瘦小的老頭,如市井俚夫,兩眼卻閃著精悍的光。隻聽這老頭道:“你真氣本就充沛,如今衝破任脈,不是由人力導,而是走火入魔,不受你控製。若不散去內力,你一輩子也隻能受真氣激蕩之苦。”
  時繹之皺眉道:“散去真氣人人都會,我遠行至此,正是想求一個萬全之法。”
  韓蟄鳴冷哼一聲,“你也明知道沒法,我教你法子你又不依,那便這樣吧,明日自可出穀。隻是難得你走火入魔走得真氣衝突不息,正是那人的良藥。你的傷不治雖不死,他的傷不治卻難活。”
  蘇離離從旁聽了半天,怔道:“時叔叔,你為什麽不肯?”
  時繹之搖頭道:“真氣一散,如同廢人,那還有什麽意義。”
  蘇離離低了一回頭,道:“我就一點真氣也無,雖然沒用些,也算不上廢人。其實做尋常人有尋常人的好處,你隻是武功高強慣了,反不願做平常人。”
  武學之道,便如權勢,越是貪戀便越是難以抽身。時繹之看著蘇離離,隻覺虧負她極多,若是自己合該失了武功,便全當是還她吧。默然片刻道:“離離,你說我該怎樣辦?”
  蘇離離抬頭看了他一眼,輕聲道:“我覺得……若是還能救人一命,那便散去真氣救了吧。”
  時繹之看著她麵龐清柔,有種不真實的錯覺,良久微微點頭道:“罷了,就依你吧。”
  韓蟄鳴眼裏精光一閃,頓時高興道:“老子還沒治過氣府受創如此之重,還能痊愈的人!”喜向窗外叫道:“真兒,真兒,快去給我備下銀針藥劑!”
  窗外一個少女應聲而來,步履輕快,杏紅的衫子映著青翠的樹木,分外耀眼。她笑容明媚道:“爹爹,他肯治江大哥的傷了?”
  韓蟄鳴點頭,“肯了,這位姑娘說服了他了。”
  那少女看了蘇離離一眼,歡聲道:“太好了,我去跟媽說。”轉身又往外跑。
  韓蟄鳴道:“叫你們備藥!”
  “知道了!”她人已去遠。
  蘇離離看著他們幾人一派生氣,心裏也多少有點愉快。慢慢踱出木屋來,屋外生著一片鳳尾竹,晚風一起,刷刷地摩挲著響。蘇離離漫無目的地走過那片竹林,漸漸離遠了木屋。山穀幽靜,間關鳥鳴,一路樹木豐茂,不乏百年良材。蘇離離摸著一棵大榕樹的樹皮,暗想自己這一輩子隻怕是與木材結下不解之緣了。
  天色將暗不暗,木葉草叢有些沙沙聲。蘇離離放眼看去,山坳處走來個青色人影,影影綽綽也看不分明。蘇離離轉身欲往回走,卻見那人步履從容緩慢,卻又專注地朝著這邊行來。漸漸近了,更近了。
  蘇離離如魔怔般站住了。那人眉目俊朗如星月皎潔,卻褪去了青澀,而更加深刻英挺;身量也愈加挺拔,足比蘇離離高出一個頭。他在離她三尺之外站定時,望著她的眼中無悲無喜,隻是專注,襯著身後薄暮,似從前世走來。
  寂靜中,他的聲音低沉愉悅,“姐姐。”
  蘇離離被淩亂的風吹散了頭發,她撩開頰邊的發絲,疑幻疑真,低聲道:“木頭。”呆呆立了半晌,眼中看著彼此,卻仿佛觸到了曾有的明媚清澈。那是後院葫蘆架下稀鬆細碎的陽光,是屋瓦上凝起的青霜。人們記得一段時間,並非記得它的細節,而是因為種種見、聞、觸、動,編織成某種模糊的感覺,印入了靈魂。
  蘇離離語調遲澀,在唇齒間輾轉而出,如怨慕般柔婉深邃,仍是低聲叫道:“木頭。”
  這聲音讓他頃刻間動容,未及說話,蘇離離已撲上前去,將他狠狠一推,大聲道:“你死哪兒去了?”聲雖狠惡,眼眶卻紅了。
  木頭有些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卻仰頭笑了。蘇離離一把將他按倒,怒道:“你怎不回來?!”
  木頭由她按著,卻微笑地看著她:“回不來。”
  蘇離離愣了一愣,眉頭一擰,“怎麽?惹了桃花兒債了?!”
  木頭苦笑,“沒有。快死了。”
  蘇離離鬆開手,目光刀子一般紮在他臉上,“你都幹什麽去了?”
  木頭看著這雙清明的眸子,心中不複死灰般的寂,卻是喜悅的沉靜,淡淡道:“也沒幹什麽,就殺了個皇帝。”
  蘇離離咬牙道:“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木頭支起身看著她,輕輕道:“難怪你眼神刀子般刮我。”
  蘇離離一把將他又推下去,也不管地上泥土,默然坐到他旁邊,道:“怎麽快死了?”
  木頭慢慢坐起來,“當時受了極重的內傷,祁鳳翔認識韓先生,把我送到這裏來。韓先生用盡法子才保住了性命。每天都需在溫泉裏療傷續命,不能有一日暫離,順便打撈被扔下來的人。”
  “今天是你把我撈起來的?”蘇離離問。
  “嗯。”
  她默然一陣,“你為什麽要殺皇帝?”
  “他是我們的仇人。”
  蘇離離端詳他清冷的神態,“你到底是什麽人?”
  他看著她,“我是木頭啊。”
  “為何不告訴我做什麽去了?”
  “因為可能有去無回。”
  “那你過後也該給我一個信兒啊!”
  木頭停頓了一會兒,望著那片竹子,靜靜道:“我的傷終究好不了,又不能離開峽穀溫泉。讓你知道不過是白白難過;即使你來見我,過不了兩年,我也還是死了,又何如不見。”
  蘇離離靜了靜,眼珠子一轉,急急扯他袖口道:“你不會死的,現在有人可以救你!”她看一眼竹林那邊閃爍微渺的燈光,“我們快過去吧。”
  拉著木頭起來,兩人往木屋那邊去。他走得很慢很穩,一步一步。蘇離離卻一眼看出他不如原來的矯健敏捷,心裏有些懊悔方才不該推他。放慢了步子,兩人走到木屋前,韓真迎了出來,一見木頭,笑得純粹真摯,道:“江大哥,你有救了。”
  時繹之要救的那個人果然是他,蘇離離略略放下心來,卻禁不住一陣冷笑。哼哼,混成大哥了。薑大哥?把你拍成蒜大哥!
  三人進得屋去,時繹之正盤膝坐在蘇離離方才躺著的床上,依韓蟄鳴所教之法調息理氣。木頭甫一進門,驀然站住了。時繹之睜開眼時,眉目一凜,寒霜般冷冽肅殺。見蘇離離站在他身邊,意態親熟,沉聲道:“離離,你認識他?”
  “他?”蘇離離轉頭,涼涼地問木頭,“公子,您貴姓啊?”
  木頭眼色一絲不亂,望著時繹之,卻冷冷答她道:“鄙姓江。”

  空山新雨後

  一年多前,時繹之時任內廷侍衛長,總管大內侍衛。其時人心已散,士不用力,民不聊生。下麵侍衛們懈怠,他卻克盡職守。這夜正在偏殿靜坐,忽聞正殿輕響一聲,如貓撲瓦。時繹之內力深厚,耳目聰敏,縱身一掠至殿外,正遇下屬奔來,急告一聲“刺客”。
  時繹之道:“皇上無恙?”
  答曰:“被刺。”
  他心驚而神定,正欲往前,便見一個人影倒縱而出,身姿蕭然,平沙落雁般點地。時繹之武藝雖談不上冠絕天下,卻也在天下之顛,見這人刺殺皇帝,毫不慌張,舉動之間倒透著一股從容優雅。心中生慨,使出疊影身法,欺至他身邊。
  那人步法碎而不亂,須臾躲避他十三招。左腳尖點地一劃,正是一招曼珠沙華。三途岸邊接引花,花開而葉落,花葉生生不相見。時繹之觸動情懷,收勢而立,細看那人。卻見是個布衣少年,既不蒙麵,也不玄服,眉目之間反透著疏淡開闊之氣。
  他心念一動,道:“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你這招曼珠沙華,少林寺不傳俗家弟子。你年紀輕輕與少林有此淵源,必是臨江王家人。”
  少年衣袂飄飛,眼睛猶如冰雪般的冷與純,既不得意也不驚懼,反透著種釋然淡漠,“我已殺了皇帝。”
  時繹之亦點頭道:“你年紀雖輕,武藝卻好,何苦今日來此送死。”這個“死”甫一出口,已是一掌切向他頸脈,料到他因應之數,中途陡然變招為拳,擊向他胸腹。
  少年反應奇快,左手隔向他手腕,右手直探他左肋。時繹之側身閃過,拳法未老,變為指法,擦身過時,微微點到他左臂之上。
  他一招之內三變手勢,已是專注之極,卻隻擦過他衣袖。時繹之多年來未曾遇此奇事,不由得打點精神,很快那少年便招架不住,十招之內勉強能還八招,退向宮牆之側。牆頭接應之人連發暗器,將宮中侍衛逼退。時繹之手下再不容情,一掌擊向他氣海。
  那少年竟置而不顧,傾注內力點向他膻中。膻中為人體要穴,心脈所在,時繹之收勢不及被他點中胸口,慌亂間一股真氣反射般竄上心脈,散入啞門、風府,竟致走火入魔,神誌瘋癲。京城一破,流落江湖。
  而江秋鏑被他一掌拍起,飄飛著摔到宮牆之外,氣府震碎,內力俱失。韓蟄鳴以銀針刺脈,保住他僅存的真氣,卻無法聚集於丹田。每日在碧波潭中借助泉水溫熱療傷之效運轉真氣,勉力維係,苟延性命。
  一年半過去,時繹之再見那個眼睛明亮的布衣少年,那夜魚死網破般的交手仍然曆曆在目。他凝神半晌道:“是你受了傷?”
  “拜閣下所賜。”木頭聲音清淡。
  蘇離離瞧出點眉目來,“時叔叔,是你打傷的他?”
  時繹之點頭,不鹹不淡道:“他也沒吃虧,逼得我真氣錯亂,神誌不清,落在陳北光手裏,囿於地牢數月。”
  蘇離離急速地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他是替我去殺那昏君,我又在陳北光的地牢裏救了你,而你卻將他打得不死不活,現在你的真氣亂跑,他的傷亂七八糟,於情於理,你更應該治他的傷了。”
  時繹之聽她一陣勸說,急切之態溢於言表,沉吟半晌道:“你在陳北光那裏說要見我時,謊稱我是你義父。離離,我既是你娘的師兄,認你做義女如何?”
  蘇離離一怔,眉毛輕輕蹙起,心中思忖半晌,搖頭道:“我雖想要你救他,可你害我母親,我怎能認你為父……”
  時繹之低頭看著袖子,默然片刻,笑道:“也罷,我原不配做你義父。”他抬頭看向木頭,“我可以救你,但是想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木頭道:“你說。”
  “你得了我四十多年的內力,不僅內傷可愈,武功也必然大進。我的師侄女蘇離離,孤身一人漂泊江湖。你需立誓,有生之年護她周全,不被壞人所害;否則我予你的內力盡消,筋脈俱斷而亡。”
  木頭聽著,眼仁在燈光下有些收縮,態度卻很坦蕩,“我會護她一生一世,卻不是因為要你的內力。我不會立這樣的誓,你願救則救。”
  時繹之遭拒,卻撫掌大笑道:“好,好,你二人都很好,遇挫而不折節,向死而泯不畏。韓先生,我們該怎樣療這內傷?”
  第二天,韓蟄鳴以針灸封住二人幾處大穴,以防真氣散漫。時繹之試探著將內力從掌心透入木頭掌心,經手三陽經行至天突,沿任脈而下,匯於丹田氣海,一一修複他受創的經脈。時繹之脈息中衝突的真氣找到了出口,源源不絕而出,像翻騰的洪水傾泄,終於不再漶漫肆虐。
  二人療傷之際,蘇離離百無聊賴,跑到木頭住的小木屋裏。屋子隻一丈見方,一桌一床,卻整潔清爽,一如他過去收拾的那樣。藤條箱上疊著的衣服,正是蘇離離為他定做的那件青布長袍,已是不足他的身量,袖口也有些磨破了,卻洗幹淨放在那裏。
  床頭上擺著一本書。蘇離離拿過看時,是本《楞嚴經》。她愣了愣,想他這一年多來生死徘徊,如何勘透。揭開一頁,邊角有些起毛,顯然時常翻看。蘇離離思意繾綣,心輕浮而沉墮,隨著那古雅簡練的字句讀下去。
  經上講到阿難為摩登伽女所誘,將失戒體。佛祖遣文殊師利持咒往救。待到佛祖開講正法,闡悟空性時,便覺艱深難懂,隻因是他看的書,她又折回前頁去讀,還是看不懂。緩緩合上書頁,卻拿在手裏,望著那扇小窗發愣,直到木頭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蘇離離回過神來,笑道:“傷治好了麽?”
  “我的傷已無大礙,他的傷還沒全好。明天繼續。”他點上燭火,屋裏明亮了許多。火苗在他眼睛裏跳躍,黝黑的眼仁映著火光。臉色雖持正,眼中卻有深深笑意。
  蘇離離見他這副樣子,不陰不陽道:“江大哥這般看著我做什麽?”
  木頭淡淡笑了,伸出雙手給她。蘇離離握上他手,有些陌生的細膩溫柔,從指尖牽延到心底。靜靜握著,卻有情愫流動。木頭望了她許久,輕聲道:“我離開這些日子,你過得怎樣?”
  蘇離離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他身後夜幕漸漸垂下,緩緩道:“還好。被人掐過脖子,中過箭,斷了根肋骨,暈過兩次。鋪子在城破時燒壞了,我又把它修好了。”
  木頭收了笑意,“還有呢?”
  蘇離離眼睛有些發酸,“程叔被人害死了;我救了一個孩子,後來也讓人殺了;言歡姐姐把我的事告訴了出去,不過她也是不得已。”
  木頭默然片刻,道:“還有麽?”
  蘇離離望著他道:“沒有了。”
  他捏著她的手微微有些用力,看著她放在膝邊的書,輕聲道:“《楞嚴經》上說:‘又如新霽,清暘升天,光入隙中。空中諸有塵相,塵質搖動,虛空寂然。’”
  蘇離離道:“什麽意思?”
  木頭將她拉起身來,沿著手臂撫上她肩頭,聲音中正清明,“就是說雨後新晴,太陽光射入門縫,從門縫的光裏可以看到空中塵埃飛揚,就像你經受波折,顛沛流離;塵質輕而浮動,但虛空依然寂靜博大,雖然看不見,卻時刻相伴相隨,就像我。”
  他頓了一頓,“我一直很想你。”
  刹那間有大顆的淚從蘇離離的眼眶裏溢出,明珠一般剔透,跌碎在地板上。不知是他先擁抱,還是她先依靠,落燕歸巢般緊密,竟不覺有絲毫間隙。蘇離離用力一口咬在他肩上,一字字恨道:“可是你走了!”
  木頭吃疼,也不辯解,“我再不那樣子。”
  她把臉埋上他肩頸,用衣料蹭淨了淚,仰起臉道:“你叫江什麽?”
  木頭望著她臉龐,“江秋鏑,江河的江,春秋的秋,箭鏑的鏑。”
  蘇離離道:“今後改叫江木頭。”
  木頭板著臉,似在猶豫從是不從,半晌弱聲抗議道:“父母取的名字……”
  蘇離離打斷他道:“姓江,名秋鏑,字木頭。”
  木頭額上青筋浮了一浮,低頭從了。
  蘇離離大喜,戳著他肩道:“說父母。”
  木頭悶聲道:“我父親是以前的臨江王,被鮑輝進譖,皇上下令誅了九族。”
  蘇離離的眸子貓一樣眯起來又張開,點頭喟歎道:“我爹名叫葉知秋,幸會,幸會。”
  木頭翻起一雙白眼勉強應道:“久仰,久仰。”
  正值早春,細雨在屋外飄飄地落下,像滿天浮塵蓋世。牽著手跑到藥院裏,銅燈之下,頭發上沾著細小的雨珠,像染滿了晶亮的糖粒。不知是跑的,還是冷風吹的,蘇離離臉靨上有些紅,格外動人。
  韓蟄鳴夫婦,陸伯,時繹之都坐在桌前等他們吃飯,但見木頭笑容雖淺淡,卻真摯;蘇離離眉目顧盼,靈慧動人。站在一處,說不出的諧調,讓人隻覺心意圓滿,歲月靜好。幾人看著,都不覺微笑;韓真卻有些怔忡。
  一頓飯吃下來,蘇離離忍不住問木頭,“你一年多來吃的都是這樣的飯菜?”
  木頭點點頭。
  “這麽難吃你怎麽吃得下?”
  木頭躊躇了片刻,沉悶道:“吃習慣了就好了。”
  韓蟄鳴的夫人四十上下,眉黛煙青,風韻猶存。年少時患了麻風病,父母宗族都視若災禍,將她丟棄在亂葬崗上。天寒地凍趴在雪地裏等死,正遇著韓蟄鳴經過救了她性命還治好了病,便嫁給了他。韓夫人溫柔賢淑,樣樣都好,惟獨廚房裏的功夫不能恭維。人說熟能生巧,幾十年下來終於能做到飯不糊,菜不生,湯不鹹的地步,然而越往精深鑽研,越是進步遲緩。
  蘇離離吃了兩天,第三天上,拚了小命氣喘籲籲趴上峽穀,去冷水鎮買了一窩農家泡好的酸菜,一塊豬脊肉,三斤米線,以及豆粉,鮮薑,芫須,香油等物。北方人愛吃麵做的東西,南方人嗜吃米做的東西。
  這米線嚼著有些糯,卻比麵爽口。酸菜洗淨切了薄片,放少許薑熬湯;脊肉切絲和上豆粉,入湯嫩滑。竹編的漏勺舀一勺子燙好的米線倒進湯碗裏,輕浮翻滾。挾一箸,酸湯開味;吃下去,鮮香無比。
  三字穀內氣象一新。木頭大喜,連盡兩碗;時繹之亦喜,連湯帶料喝了下去。韓蟄鳴幾十年的夥食得到改善,喜不自勝,將木頭抓來剝了上衣,刷刷刷刷出手如風,紮成了刺蝟。陸伯嚴肅的麵容緊繃不改,卻淅瀝嘩啦將人扔得愈加痛快。
  蘇離離聽見那巨大的水花聲,問木頭:“我掉下來的時候也這麽大聲?”
  木頭道:“水聲小一點。”
  蘇離離滿意點頭,“那還算文雅。”
  “但是叫聲更淒厲。”
  ……
  韓夫人頓將蘇離離視若珍寶,每天拉到廚房裏請教做飯。韓真年輕的臉上也滿是羨豔,說你做的飯真好吃。蘇離離心道,我做得最好的卻不是飯。
  韓真紅著臉問:“蘇姐姐你是不是喜歡江大哥?”
  蘇離離猶豫了一下,道:“我與他相處兩年,原是一起熟悉的。我們之間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他活著我就很高興了,隻盼他每天過得快活開心,我便心意滿足。”
  韓真卻點頭道:“那天你們跑過來吃飯時,江大哥拉著你笑。他在這裏一年過,我從未見他那樣笑過。倘若他見著你,天天都能這樣開心,我也就高興了。”
  蘇離離覺得時繹之說得不錯——這裏的人各有弱點,但彼此之間卻從不乏關愛。
  沒有弱點的人,她隻見過一個,便是祁鳳翔。他那雙眼睛秋水含情,似睇而如盼,卻永遠看不透他在想些什麽,他因何而喜,因何而悲。雖怒時亦笑,雖喜時不懌。
  這樣一個人,你無論何時伸出手去,觸到的隻是彼岸的芬芳迷離。

  雙珠玳瑁簪

  近一個月的時間,時繹之的內力不絕地輸入木頭體內,將他氣府經脈修複穩固,積於丹田。但畢竟不是自己修為,還需韓蟄鳴從旁輔理,以防真氣錯走,待得時繹之的真氣能運轉自如時,方能算是痊愈。
  蘇離離把他左看右看,道:“我看著和前兩天也沒多大差別。”
  木頭拾一張硬實的桐葉,往天上一扔,那樹葉飄飄輕揚,飛了上去。他兩指拈一根小樹枝,隨手劃過。樹枝與樹葉淩空相隔三尺,樹葉如蝴蝶的兩翅,從中翩然分開,翻卷著零落。他收手而立,道:“這就是差別。”
  蘇離離瞠目結舌,“這……這已經很厲害了呀。”
  “時繹之原本於武學之道極有天賦,數十年的內功修為非我所能深窺。我現在能運用的也不過十之一二。”
  “那你全用起來豈不是更厲害?!”
  木頭點頭,“當初他打傷了我,自己也走火入魔。不想我們今日卻要互療內傷,可見因果之道,循環不息。”
  蘇離離聽了卻高興,“那好得很,前日我在後麵穀底河床邊上發現了一個寶貝。等你傷好了,我們去把它挖起來。”
  木頭蹙眉道:“什麽寶貝?”
  蘇離離拉了他道:“你跟我去看。”
  沿著穀口往下,叢林茂密,漸漸開闊起來。前兩天下雨,一條小河涓涓而過,在平坦處衝開一塊積沙。蘇離離在積沙中尋覓,片刻之後扒了扒沙礫,泥地下露出一塊黑漆漆的東西。蘇離離敲了敲道:“你說這是什麽?”
  木頭也敲了敲,聲音有些鏗然,如金石相撞,“石頭吧?”
  “胡扯,這是陰沉木啊!這一段我那天看了看,外黑內綠是楨楠。從這麽看,三人合抱也不止,如果夠長度,能做九尺大棺了。”
  木頭幫著她刨著沙土,“這麵上翹曲變形有什麽好的。”
  蘇離離痛心疾首道:“怎麽會不好!陰沉木埋地千年不朽,若是挖出來打磨光滑了,不用上漆,紋理比織錦還要潤澤光亮,比紫檀還要細密。小小一方做成玩器都價值千金,你沒聽說過‘縱有珠寶一箱,不如烏木一方’?前朝都不許民間私用,隻能做帝王宮殿棺木之選,還有詩說‘泥潭不損錚錚骨,一入華堂光照衣。’”
  木頭望著那漆黑有如被燒成了炭的陰沉木,“我隻看過韓先生的藥書上說:‘烏木夜發幽香,彌久不散。性甘、平、解毒,又主霍亂吐痢,取屑研末,用溫酒服。’我還問他是不是南邊常見的那種烏木。他說不是,是埋在地下幾千年的那種,叫陰木沙。”
  蘇離離點頭,“沒錯,就是它。陰沉木奇重,已經埋得跟石頭差不多了。我們先把它掩好,別讓韓先生拿去做了藥。”
  木頭依言幫她埋上,又記了記周圍地理。蘇離離方依依不舍地沿著河穀往回走。木頭把她牽過一淙溪流,道:“這下麵偏僻,有野物的。你一個人不要跑來。”
  蘇離離聽他說得認真,心裏高興,偏找茬道:“我記得以前教你做棺材,跟你說過各種木料,就有提到過陰沉木。你怎麽忘了?”
  木頭低頭細想了一回,“不可能,你要是講過,我一定記得。”
  蘇離離道:“我肯定講了。”
  “沒講。”
  “講了!”
  “沒。”
  ……
  山林寂靜,阡陌逶迤,隻聽蘇離離怒道:“木頭你這個沒記性的,我明明講了,你自己忘了。”
  木頭的聲音不慍不火,“你記錯了,還氣急敗壞。”
  蘇離離張牙舞爪道:“我要是講到木料,一定會講陰沉木!”
  木頭覷了她一眼,淡淡道:“醫書上說,女子時而暴躁氣急,多為月事不調。”
  蘇離離如遭雷擊,“你說什麽?!”
  木頭“哼”了一聲,蘇離離的臉卻漸漸紅了,果然氣急道:“你……你學了個半調子的醫很了不起啊。”
  木頭扭頭看著她不語。蘇離離猝然閉嘴,見他目光逡巡,掃著自己的眉目唇頜,有些明白過來,又有些心慌。木頭慢慢低下頭,蘇離離的皮膚觸到他的呼吸,隻覺自己的呼吸亂了一拍。
  正在這半遲半就之時,但聽“砰”地一聲巨響,碧波潭裏波瀾乍起。木頭無限留戀地看了她一眼,縱身一躍如長虹貫日般栽進了水裏,濺起一個漂亮的水花。蘇離離忍不住笑了,追到潭邊望著水裏暗影浮動,心道:陸伯可真會挑時間扔人。
  潭水一分,木頭挾著一個人冒出水麵,直躍到岸上。蘇離離心情不錯,一看那人,招呼道:“扒爪臉大哥,你怎麽來了?!”
  聽她把這並不雅致的別號叫得這般親熟,扒爪臉聲調鬱悒道:“我叫徐默格。”
  木頭鬆開他衣領,擰了擰頭發衣服上的水,“治病?”
  徐默格道:“奉命傳句話。”
  木頭頭也沒抬,“說。”
  徐默格拿出一個油紙包裹了的盒子遞給蘇離離,“這是給你的。”蘇離離有些怔忡,猶豫地接過來看著。木頭掃了一眼,問:“你主子呢?”
  徐默格道:“回京了。這次出征雖勝,但人馬死傷大半,手下大將李鏗也被刺身死。主子讓我告訴你,他答應你的事做完了。”
  木頭定定聽完,略一點頭,指絕壁小路道:“這條路可以上去。”
  徐默格回頭走了兩步,忍不住又轉回來,有點遲疑尷尬道:“韓先生醫術高明,能除疤麽?”
  木頭盯著他臉上看了看,問:“多久的疤了?”
  “十年了。”
  “治不了。”
  徐默格沉默一陣,轉身濕淋淋地沿著小路爬了上去。
  待他幽暗的背影去遠,蘇離離問:“祁鳳翔跟你說的什麽意思?”
  木頭抬頭看著徐默格在山間穿爬的身影漸漸變小,“祁鳳翔答應過我不會傷你,現在告訴我做完了,意思就是今後殺你剮你絕不手軟。”他回過頭來看了蘇離離一眼,指她手上的盒子,“是什麽?”
  蘇離離解開那層油布上的繩子,裏麵是一個錦盒,蘇繡的玉蘭花熠熠奪目。她打開盒子,愣了。裏麵竟是一隻簪子,玳瑁骨,流紋花樣,簪頭參差鑲著兩顆小指頭大的明珠,晶瑩剔透。男女之間贈這等釵環帕墜之物,多有些曖昧情事。
  樂府詩雲:“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這簪子乃是情人私贈之物,以表相思之情。蘇離離心中忿忿,祁鳳翔曆來不是肉麻的人,如今送這雙珠相思玳瑁簪給她,必不是表相思,而是表調戲!
  木頭一張俊臉板成了最古樸的棺材樣。蘇離離看他臉色不善,道:“我跟他沒什麽的。”
  木頭覷著她,不帶情緒地說:“你那天說了許多別後的事,惟獨一個字也沒提他。”
  “……他一直……居心莫測,我跟他就像耗子跟貓,怎麽可能……”
  木頭黝黑的眼仁有些深,有些鋒利,淡淡打斷她道:“真有情趣。”
  蘇離離一聽他如此說話,就知他是真生氣了,心一橫,“隻有一次……十分危急的時候……他親了我一下。”
  木頭站住了,眼神一凶,身形微動,不知怎麽就到了她麵前。蘇離離尚未反應,就見他麵孔在眼前急遽放大。他捧著她的臉,已是輕輕一口咬在她唇上,柔軟的觸感牽起心底粘膩的情愫,忍不住蹭了蹭,貼著鼻間問:“是這樣親的?”
  親密的鼻息相互糾纏著,蘇離離虛弱道:“不是……”
  話未說完,他已然加了力吮上她唇瓣,舌頭掃在她白貝一般的牙齒上。不是甜,不是香,像碧波潭邊的竹引,池底斑斕的卵石,無不清新怡人,不願放開。
  蘇離離呼吸遲滯,勉強掙開他,聲氣兒柔軟道:“不是這樣,是親的額頭。”
  木頭鬆開她,定定站住道:“你臉紅了。”
  蘇離離登時大怒,“廢話,你不也臉紅了。”
  木頭臉雖紅,卻猶作淡定道:“我臉紅是因為我喜歡你,你臉紅就說明你也喜歡我。”
  蘇離離向來伶牙俐齒,在他麵前從不落下風,此刻卻像被饅頭噎了,被火鍋燙了,被魚刺卡了,緋紅著臉色默然不語。
  木頭見狀,一臉正色,施施然往藥院踱去。走了兩步,見她不動,折回來拖了她手。蘇離離掙了一下,沒掙脫,隻得由他拉著,唇角卻微微扯起一道弧線,手掌的肌膚摩挲得砰然心動。
  木頭回頭瞪她一眼,道:“回去說清楚。”
  “什麽說清楚?”
  “把你前麵一年的事說清楚!”
  那隻簪子的玳瑁紋理疏密別致,明珠光彩照人,價值不菲。蘇離離欲扔到碧波潭裏,覺得浪費了;欲送給韓夫人,覺得舍不得。躊躇再三,決定改天拿到大集上當了賣了換成錢,買東西回來大家吃喝一頓比較劃算。木頭冷冷地看一眼簪子,說:“換成錢你自己用,別拉著我跟你用。”蘇離離偃旗息鼓。
  木頭在時繹之指點下,內力運轉越發流暢,動靜自如。時繹之喟歎道:“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假以時*****必成大器。”木頭收勢立定,道:“我不求成大器。”
  時繹之道:“那你要什麽?”
  “不要廟堂之高,不戀江湖之深。天地廣闊,但求其遠。”
  “那離離呢?”
  “我陪她做棺材,她陪我交遊天下。”
  時繹之緩緩點頭道:“你們說好了的?”
  “說好了。”涼風乍起,吹亂他衣角。他內力收斂,如小舟入海,天地間渺小自得。
  時繹之大笑道:“好,好,少年人如此明白已是很難得了。世間難求一心人,華發蒼顏不相離。”仰起臉,眼睛卻濕潤了。
  六月初,時繹之告辭而去。蘇離離問他意欲何往,時繹之道:“江湖深遠,尋個僻靜角落獨自安身立命,了此殘生吧。”蘇離離聽了,沉默了一陣,也沒說什麽,鄭而重之地做了一桌飯菜送行。站在冷水鎮的大道上,看時繹之一點內力也無,尋常氓夫般踽踽遠去,覺得有什麽舊事前塵在心裏落定。
  發愣時,木頭拉了她的手道:“回去了。”此生還有他已是一大幸事。
  正值盛夏,蘇離離切著蘿卜絲兒,心中忽然念及一事,這天吃了晚飯問木頭,“你的內傷都好了麽?”
  木頭道:“好了。”
  蘇離離道:“那你陪我去一趟梁州可好?”
  木頭也不問做什麽,點頭道:“好。”
  蘇離離眉毛一挑,目光指點著遠處的韓真,“這麽痛快就答應了,你的桃花兒債怎麽辦?”
  木頭將她一瞪,忍了;念頭一轉,還是忍不住道:“我這個不是桃花兒債,你的玳瑁簪子才是桃花兒債。”
  蘇離離頓時繳械投降。
  三天後辭行,木頭正色道:“韓先生,韓夫人,這一年多來有勞照顧,無以為報。他日若有什麽效勞之處,必當盡力。”
  韓蟄鳴揮揮手道:“去吧,去吧。我這輩子治了許多人,要人報答,早就報答不過來了。”
  這天韓真卻沒露麵兒。
  走到冷水鎮官道上時,正有人家早飯時的炊煙嫋嫋升起。蘇離離說:“木頭,我們今後還回來這裏,就在鎮上開個棺材鋪可好?”
  木頭說:“好。”
  蘇離離說:“你還會走麽?”
  木頭並不回頭道:“當初我走,隻因為人子女,父母大仇不可不報。為此,我連名字也沒告訴你。如今諸事皆了,我已無束縛。”
  蘇離離默然片刻道:“仇是束縛,那……情是束縛麽?”
  他回過頭來,晨曦中看著她的眸子,陽光一般耀眼,“仇是束縛,不報難安;情也是束縛,心甘情願。”
  夏日的驕陽用清晨這唯餘的一點溫柔照耀著人們。
  黃土地上,他們的影子被拉得修長。
  梧桐葉落時,鴛鴦會老死。世間再多的繾綣風情,百年之後都是空幻,其實,有這一刻的相知相伴,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山青橫雲破

  梁州地處西隅,連通雍、益,地物豐饒,而遠離京畿。進可爭天下,退可偏安立政,自古也是兵家必爭地。出了冷水鎮,西行十日,已入梁州地界。蘇離離帶的銀子快用完了,整日思索生財之道。
  木頭說:“省著點用。”反正天氣也熱,住宿客棧隻在柴房,四麵透風,十分清爽。蘇離離或枕在他腿上,或倚在他身旁,倒睡得很是安心。
  問他:“你現在武功這麽好,要點小錢還不是手到擒來。”
  木頭正色道:“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難道武功好就做強盜?”
  蘇離離一麵聽得頻頻點頭,一麵把銅錢數了兩遍才交出去。
  木頭看她如此掙紮在道德與現實間,忍不住勸道:“你別犯難了,天大地大,餓不死我就餓不死你。”
  蘇離離也一本正經地教育他:“孔聖人六國流浪,窮困潦倒。這就是有所不為的下場。”
  一路向西,這天終於趕到蘇離離要去的霧罩山時,正行到一處山野人家,黑雲卷地,勁風乍起,豆大的雨點憑空落下。木頭忙拉著她躲到那茅草院簷下,看天上風雲翻卷著,雷聲隆隆滾來,將悶熱一掃而空。
  蘇離離聞著雨水氣息,凝神聽了一聽,問木頭:“你聽見什麽聲音了麽?”
  木頭內力充沛,耳目靈敏,“屋子裏有個女人在哭。”
  蘇離離奇道:“哭什麽?”
  “她沒說。”
  蘇離離從院牆外茅草縫隙裏看去,茅屋門扉緊閉,拉木頭道:“我們悄悄去看看她在哭什麽?”
  木頭想了想,允了,一手攬著她飛身一掠到了院裏,房簷下站了。蘇離離便從那破窗戶縫望進去,見一個農婦,散著頭發坐在地上抽泣,聲雖虛弱卻見哀慟。地上一動不動地橫躺著個男人,也是農夫打扮。她看了一回,轉過臉來。
  雨聲嘈雜中,木頭板著臉瞪了她一眼,問:“看見什麽了?”
  蘇離離臉上閃著同情的光,卻頷首道:“商機。”
  農婦農夫都是本地人士,這兩天因為下雨,山上泥水足,衝下一條當地人稱烙鐵頭的小紅蛇盤在柴房木茬子下。農夫早上去抱柴沒注意,被它一口咬在手上,又吐又暈,沒過多久便一命嗚呼了。
  木頭細細看了看他手上的傷口,確像是毒蛇牙印。指甲烏紫,麵色發青,也是中毒跡象。蘇離離拉了那農婦道:“大姐,如今盛夏,人這麽放著不是個辦法,這附近可有賣棺材的?”
  農婦低著頭,搖頭不語。
  蘇離離又道:“我會做棺材,不如我給大哥做一具,兩天就好,早點入土為安。”
  農婦終於抬起頭,紅腫的眼睛像兩隻桃子,水色泛濫道:“你為什麽要給他做棺材?”
  蘇離離回頭無奈地看了木頭一眼,木頭挑了挑眉。她轉過臉道:“不為什麽,就想這兩天借你這兒一住,有米飯就借我們吃一口,讓他捉野味來做菜。”她一指木頭。
  農婦看了看木頭,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好,我也不能讓他就這麽卷著席子埋了。”
  俗語雲:“桑、皂、杜、梨、槐,不進陰陽宅。”蘇離離帶著木頭在附近山上找了幾株鬆木,就農婦家的菜刀借來。木頭內力貫注,兩刀劈倒一棵,扛回去。論大小,隻好做半花的十三圓。材料工具都有限,做不到十足的好。難得蘇離離許多時不曾摸到棺木,勁頭十足。
  那農婦也不挑剔,哀容頓消,隻剩下一臉的麻木,沒有半句言語,用家裏剩下的糙米做了飯三人吃。第二天,棺材的幫底做好了,蘇離離沒有尺子,估摸著做了七尺長。頭上橫擋約莫一尺八,三塊板拚成的,農婦將房裏箱蓋子砍了一塊,說拚在那前擋上吧。
  蘇離離接到手裏看了看,道:“這裏的木料盡夠了,哪裏需要去砍箱子?”
  農婦也不說為什麽,執意如此。蘇離離就給她鑲在前擋上,盡量做得周正了。晚上拉了木頭到院子外麵山道上說:“這大姐在騙我們,他們不是本地人。”
  木頭問:“你怎麽知道?”
  “她給我那塊鑲在前擋的木塊是柏木,隻有晉中祁縣一帶才這樣做棺材。不論何種材質,在前板上必定用柏木,至少也要拚上一塊。可她卻跟我們說她是本地人。”
  木頭道:“她下盤沉勁,會武功。”
  蘇離離鎖眉道:“你早看出來了?”
  木頭點頭。
  “那現在怎麽辦?”
  “不怎麽辦,大家各自有事。我們給她做完棺材就走。”
  蘇離離望著遠處漆黑的山形,沉思了一會兒,道:“好。”
  第三天上,棺材完工了。沒有油氈鋪底,沒有大漆罩麵,就這樣一具白皮棺材,將那個男人鄭重地葬了。那農婦沉默地站在新起的墳堆前,目光卻有些深邃狠厲。蘇離離和木頭在小溪邊洗盡了手,正要告辭時,她忽然開口道:“你們是要進山?”
  蘇離離道:“是。”
  “你們有事?”
  “有事。”
  “什麽事?”
  蘇離離見她如此追問,道:“我舅舅早年在這邊經商,生意壞了才到霧罩山上的道觀裏做了道士,後來死在這兒。他生前托人捎信兒,說想要回鄉。如今我們來看看,把他靈柩帶回鄉裏。”
  農婦默默聽完,審視了她片刻,道:“小姑娘,這是個是非地,不要去了。他武功雖好,去也是白白送死。”她說著,一指木頭。
  蘇離離呆了半晌,笑道:“怎麽會呢?這樣荒郊野嶺,有什麽是非?”
  農婦麵色如常,不露悲喜道:“我說完了,你們走吧。”言罷,徑直往茅屋裏去。
  蘇離離立在那裏想著什麽。木頭等了一會,見她不說話,問:“還走麽?”
  蘇離離轉過身,看著遠處山巒,嵯峨峻峭,朝暉夕陰。青山一點橫雲破,別無半分戾氣,思忖了片刻,道:“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去麽?”
  “你自然有你的理由。”
  蘇離離垂首想了片刻,有些皺眉,搖頭道:“我要進山。”
  木頭說:“那就走吧。”
  太陽出來,山路上的泥濘半幹,還有些滑腳,卻有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搖曳著。木頭拉著她一路爬山,山梁埡口上風急而呼嘯,蘇離離辨了辨方向,道:“左邊走。”左邊半山腰上有一麵土坡,正在山腰背風的彎裏。草色青翠,鬱鬱蔥蔥。慢慢走過去時,便見地上有個大坑,似被新挖開,已冒了些嫩綠的草苗出來。
  蘇離離在那一塊地方左右轉了轉,最後拄著竹杖站在坑邊。站了一會兒,她挑了塊幹淨地方坐下來,望著山下道路田莊發呆。木頭見她不說話,一撩衣擺,坐到她身畔,輕聲道:“這裏是不是你父親的墳塋?”
  蘇離離搖頭,“不是,我爹是死在這裏,我和程叔把他葬了,沒有留任何標記,我自己都不記得在哪裏了。”她看一眼大坑,“這裏砌作荒墳,埋的卻是天子策。”
  木頭默然想了一陣,“是不是你言語不慎,讓祁鳳翔知道了?”
  蘇離離並不憂慮,眉宇之間似乎還有一絲淡然的笑意,“沒有,我沒有對他透過半個字。”她想了一會兒,笑了笑,道:“那個東西也沒什麽好。這麽多年都在害我,我心裏掛著這事,總是個羈絆。這樣一丟,我的事也完了。”她站起來,麵北跪下磕了一個頭,神色雖淺淡,卻看得木頭一陣難過。
  蘇離離望空道:“爹,女兒這些年過得很好。那昏君無道,已為天下人所誅,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木頭在她身側跪下來,也磕了個頭,道:“伯父大人,離離雖無親人,今後我便是她親人,必定愛她護她,不令她再受顛沛之苦。”
  蘇離離轉頭看他,見他神色鄭重,心裏被一陣突來的感動擊中,卻嘻嘻一笑,拉著他手起來道:“我們這是發的什麽傻,跟演戲似的了。”
  木頭正色道:“我說的都是真的。”
  蘇離離收了笑意。山間空寂,觸目淒清。
  木頭牽起她雙手道:“三年前你救了我,我便已定了這個心意。姐姐,隻要你是一個人,我必定跟著你,護著你。這一年多我在三字穀,許多次夜深人靜時想,哪怕離開穀底死了,能見你一麵也情願。隻可惜我若離開穀底,還沒見著你就死了。”
  蘇離離聽著,沉默中卻微笑起來,“我記得你原來沒這麽多話。”
  “言隨心而發。”他捏住她的手,“你應了我麽?”
  “什麽?”
  “這一輩子。”
  那將是怎樣一種平靜從容而又精彩的人生,蘇離離隻需遙想,便已心馳神往。她拉起木頭的手,低頭輕吻在他手背上。這是一種積澱的感情,在棺材鋪那無數個日夜裏回旋,在不知所蹤的地方止不住地思念。因為真摯而厚重,經曆時間而薄發。
  她不動聲色,卻心意圓滿,淡淡笑道:“好。”
  夏日炎炎,荷花映日,經過一片荷塘時摘兩片碩大的荷葉頂在頭上遮陽。傍晚時走到山腳,尋了間破舊的土地廟。木頭在外轉了一圈,捉了兩隻肥肥的山雞,扒毛開膛,變戲法般摸出包細鹽抹上,用荷葉包了,敷上泥巴,放到火堆裏烤。
  蘇離離奇道:“看不出來你還會這一手。”
  “以前在我父王軍中學的,可惜那時我還小,沒用心去學。”
  蘇離離望著天上星漢燦爛,幽幽道:“我小的時候都沒怎麽出過門,後來出來了又東奔西跑……現在想想,什麽也不知道……”她手支了腮望著木頭,“你那時候還有什麽事,說來聽聽?”
  木頭用樹枝翻著火,想了一陣,“要說過去對什麽人印象最深,其實是祁鳳翔。”
  “你們一早就認識?”
  木頭道:“認識。在幽州軍中見過,還打了一架,平手。我在那裏呆了兩天,跟他說了許多話。”
  蘇離離覺得這兩人都不多話,“你們說什麽呢?”
  木頭添著柴火,“無非是男兒功業,戡亂守成什麽的。”
  他輕飄飄一句帶過,然而蘇離離又怎不明白。江秋鏑家破人亡,數年來命懸一線,當年再多的豪情壯誌,像是蓬勃的火星,不及燃燒已被掐滅。蘇離離挨到他身邊,挽了他手臂道:“木頭,你心中有憾麽?”
  木頭認真想了一想,道:“說不上來。我父王從前是少林寺的掃地和尚,先帝平亂時,救了先帝,從此便追隨左右,封王拜將。四年前,他臨死對我說,當年他離開少林,方丈大師勸他,宦海沉淪,功業彈指,何必去那喧囂浮世,可他沒聽從。直到身敗名裂,才覺得後悔。”
  蘇離離仰起臉道:“他既然選了,又何必後悔。就算他現在還在少林寺掃地,難道就是心滿意足的一輩子了?”
  木頭看著她麵龐,一本正經道:“那也沒什麽,隻是我肯定不滿意。”
  “為什麽?”
  “那就沒我這個人了。”
  蘇離離“噗嗤”一笑。木頭轉過頭來,看她眼睛映著火光有種流動的瀲灩,有些怔住了,捧了她的臉緩緩湊近。蘇離離怎會不明白他的用意,不由得端正了臉色。待他靠近時,隻覺他五官在眼前放大得怪異,又忍不住嘻嘻一笑。木頭幽怨地望著她,蘇離離止了笑也湊上去。彼此有些試探地接近,親吻在一起,輕輕熨帖,吮吸,輾轉加深。
  不用人教,他已按上她的頭頸,舌頭撬開了她的唇。
  抱著她親吻,像潛入碧波潭的水底,屏息,卻有溫熱的水從肌膚上流過,緩慢輕盈。蘇離離招架不住,摟了他的腰半是回應,半是承受,隻覺這種溫存的觸感使人安心,歡喜,又有些微微發熱的迷醉。糾纏繚繞的氣息融合在一起,柔軟卻深刻。
  良久停下,木頭像從水底透出一口氣來,抵在她額上。蘇離離低聲笑道:“雞燒糊了。”他笑了一笑,轉頭扒開懨懨欲熄的柴火,將那兩個燒硬了的泥團子扒出來,就火邊敲碎殼子。濃鬱的香氣飄了出來,蘇離離食欲頓起。
  木頭吹了吹涼,撕下一條腿子遞給她道:“你又大了一歲,我請你吃雞腿。”
  蘇離離錯愕了一陣,方想起今天差不多該是她生日了,“今天七月初七?”
  木頭點頭。蘇離離接過來嗅了嗅,雞肉帶著股清香,雖不是精細的烹調,卻是質樸純粹的做法,讚道:“不錯,看來你深藏不露。今後我們吃的飯都由你來做了。”
  木頭也不推辭,“隻要你吃得下。”
  蘇離離當然吃不下,這種野味即時即景地嚐一嚐尚可。天天吃他做的飯,除非萬念俱灰,想戕害生命。正待取笑他幾句,山野小道上忽然數十騎馬蹄聲疾勁而來,暮色四合中仿佛是幾個兵士。

  淩風起飛塵

  為首一人方臉闊額,頭上的盔纓飄飛,衣甲燦然,縱馬直至麵前。木頭不露聲色地將蘇離離擋了擋,那人已然勒住馬,執鞭指他二人道:“你們是什麽人?”
  木頭眸子微微的冷,道:“路人。”
  他極不客氣道:“這山路已經封了,你們怎能私自進山。來人,把他們拿下!”
  木頭左手往後把蘇離離微微一推,右手拿過她的竹杖,手臂舒展,行雲流水般優美地劃到地上,一地碎石繽紛而起,“啪啪”作響打在每一個人腳踝上。用力,角度,無不精確。他將竹杖一拄,對著錯愕的諸人道:“我們隻是過路,還是不勞各位拿人了。”
  那將領一把擎出佩劍道:“你要做什麽?!”
  木頭看著他那把劍,鋒刃光華,亮可鑒人,仍是平靜道:“不做什麽。我們即刻就要下山。諸位有事請行。”
  將領怒道:“小子,你知道這山裏有什麽嗎?也敢在此亂闖!”
  “有什麽?”
  那人猶豫了一下,終是搖頭道:“事關天下大事,跟你這山野小民說了也不知道。你二人行蹤可疑,不能不拿回去細審。”
  木頭微微蹙眉道:“可你們加起來也打不過我,拿不住啊。”
  那將領也皺眉道:“我不是正在犯難麽?”
  蘇離離從木頭身後側出半身來,道:“敢問軍爺,是哪位大人麾下?”
  那將領一臉得色,“梁州州將早在三月前就被殺死了,如今占據梁州十一郡的乃是天河府的趙將軍。”
  她又問:“哪位趙將軍?”
  “姓趙,諱無妨。”
  木頭容色一冷,抱拳道:“各位還請入山公幹,我們這就下山。”一把拉了蘇離離便走。那將領也不糾纏,看他們轉身往山下去。蘇離離默默地被他拉著走,突然問:“木頭,你說程叔待你好不好?”
  “好。”
  “那害死他的人怎麽辦?”
  “殺。”他回轉身站住,“但天下同名者甚多,這個趙無妨未必是掐你脖子的那個。”
  蘇離離冷笑道:“他說山中有什麽東西關乎天下大事。我爹當初被官兵追殺,死於此地,此事稍做打聽,也不難知道。若是我爹的天子策被趙無妨得了去,別說我爹,我都要死不瞑目了。”
  木頭沉吟片刻道:“若是被他得了去,便不該還派人來找。我們且下山打聽一下,看是不是那個趙無妨。”
  他話音剛落,便聽見後麵“啊”的一聲,緊接著刀劍聲起,乒乒乓乓響個不住。木頭拉著蘇離離跑回到方才生火的地方,轉過一個彎,便見那十餘個兵已倒地五六人,剩下的連同那個將領與一個白衣人影鬥在一起。木頭細細一看,那白衣人一身粗麻,正是先前死了丈夫的那個農婦。
  她武功招式算不上精妙,手上的兵器卻十分奇怪,似乎是個大竹筒。她將筒口對著誰,誰便避之不及。她手腕轉動,那竹筒四轉,圍攻她的人便不得不紛紛矮身躲閃。那將領破口大罵道:“淩青霜你個臭婆娘,躲在這裏暗算老子。”
  那農婦更不答話,手指將竹筒上的機關一扣,密密的銀線飛出竹筒。那幾人閃身避過,隻聽鏗鏘之聲釘在石牆上,竟是寸長銀針,閃著幽藍的光,顯然是有劇毒。那七八人環伺左右,農婦顧此失彼,手臂上已著了兩劍。那將領怒道:“大家小心著些,她的銀針總有射完的時候,不怕砍不死她!”
  蘇離離幼年時便對官兵沒有什麽好印象,此時一見那農婦勢弱,對木頭道:“救那大姐。”
  木頭長身而起,落入陣中,隻一招便奪過了那將領的劍,那人一見是他,立時恨道:“我便知道你們不是什麽好東西!”木頭嗤嗤兩劍劃開他前襟,他再不敢說話,連連退到馬旁,上了馬急急地跑了。
  那剩下的三兵兩卒也尾隨而去。木頭收劍站住,看他去遠,天已漸漸黑盡。農婦倒在地上喘息,捂著肩臂傷處。蘇離離過去扶她,手觸到她身邊竹筒時,她叫道:“別碰。”蘇離離忙縮了手,那婦人道:“小心傷人。”蘇離離便聽出她話裏的善意來,轉到另一邊扶她坐起。
  木頭轉過身來,抱拳道:“前輩便是人稱晉陽歸飛鶴的淩前輩?”
  “我是淩青霜,我們夫妻隱居已久,可不是什麽江湖前輩了。”她抬頭看著木頭,“這位小兄弟,你年紀輕輕不僅招式奇妙,內力更是精純,必不是自己的修為。”
  木頭坦然道:“是一位前輩高人為救我性命傳了給我。大姐為何要殺這幾個兵士?”
  淩青霜咬牙道:“趙無妨的手下殺了我丈夫,凡是他的人我都要殺!”
  蘇離離雖覺她如此行事太過偏激,此時也不由得問道:“這個趙無妨是何許人也?”
  “也不知道哪裏來的狠毒陰險之徒,引了千餘人襲擊了梁州邊郡,鏖戰數月竟拿下了梁州十一郡。方才那個為首的,便是他兄弟趙不折。”
  蘇離離遲疑道:“他們是來找什麽東西麽?”
  淩青霜冷笑一聲,“什麽好東西,也就是兩個月前,在後山發現了金沙。趙無妨令人提煉,以做軍資。不料前兩天他的金子被人偷了個空,他們將山封了,四處拿問。趙無妨搜羅在手下的那幾個江湖異士逼問我們,我丈夫性子急與他們爭執起來。他們之中有善使毒物的,放了條小紅蛇把我丈夫毒死了。”她說到這裏,眼裏浮出悲色。
  蘇離離見天色已晚,扶了她起來,三人走到山腳下茅屋。淩青霜用一塊圓鐵封住那竹筒,對蘇離離道:“我們夫妻都擅使暗器,你們幫過我,我無以為報。你不會武功,這個流雲筒就送給你防身吧。”她打開機關給蘇離離看,道:“你要小心,這裏麵有機簧,鋼針射出時力透鐵石,不可誤傷了自己。”
  蘇離離也不知這暗器厲害,接過道了聲謝。淩青霜不再說什麽,也不管身上劍傷,轉身從他們昨日來路走了。蘇離離把那流雲筒拿在手裏翻看著,抱怨道:“讓那幾個家夥一鬧,這半夜三更的,我們到哪裏落腳去。”
  木頭看她一臉疲憊,七分真實,三分假裝,道:“這裏是不能呆的,先到前麵鎮上吧。”
  蘇離離皺了眉,作弱不禁風狀,“我走不動了,今天又爬山又下山,還被官兵嚇。”
  木頭白了她一眼,蹲下身,“我背你。”
  蘇離離大喜,將流雲筒用繩結了,斜挎在腰上,伏上他背。木頭的肩背不見得很寬闊,卻堅實平穩,令人安心。伴隨著他不徐不急的步伐,像兒時催眠的搖晃,夜風拂麵中,蘇離離抱著他脖子迷迷糊糊地眯著。她溫軟的鼻息掃在他脖子上,有些微微的癢,卻像背負著世間的美好,心懷珍惜。
  邁過地上一條溝渠,晃了晃。蘇離離模糊地問:“重不重?”
  木頭說:“不重。”
  小鎮上,最大的一家客棧還亮著燈,夥計倚在櫃後瞌睡著。忽然櫃上有人叩了叩,他惺忪睜眼看去,但見一個年輕男子,劍眉星目站在麵前,他笑著說:“給我一間客房。”臉上的神氣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
  笑容讓夥計愣了一愣,才看清他背上還背著個人,那人似是睡著了,伏在他肩上,隱約看見白皙的額頭和如畫的眉尾。夥計將他們引進房去,關上門出來,心中猶自疑惑不定,這人容色俊朗態度謙和,深夜背著個人趕路倒像趕得心情愉悅。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蘇離離早上在客房的床上睡足了醒來,打了個嗬欠,欠起身看時,木頭坐在她腳邊,背靠了牆閉目養神。蘇離離輕手輕腳地爬到他身邊,靜看他的側臉,一如那年在院子裏相偎醒來的清晨。輪廓優美,挺直的線條不失圓潤,就像他本人剛毅而不堅執,感情沉默卻深刻。
  木頭眼睫微微一抬,睜開眼來,跟她目光對個正著。他聲音略有些沙,一本正經地問:“怎麽?我臉上有錢?”
  蘇離離“噗嗤”笑了,戳著他肩,問:“早醒了吧。”
  “你打嗬欠的時候。”
  蘇離離也背靠了牆,跟他並肩倚仗坐著,打趣道:“江大俠住這麽好的房間,我倒好奇,你一會怎麽付房錢。”
  木頭“嗯”了一聲,直了直腰,腿一挑跳下床來,“在這兒等等,我去把趙不折的劍當了。”
  蘇離離大喜,讚道:“原來你也不是不知變通之人啊!不錯不錯,昨夜你奪了他的劍我就想著能賣個一兩二兩的。可惜啊,趙無妨的金子讓人偷了;不然我們順手用用倒不差。”
  趙不折的劍乃是龍泉上品,一把賣了五十兩,還是因為沒鞘才折了價。蘇離離一邊在房裏喝著才出鍋的薑汁肉末粥;一邊痛惜著木頭不會談價錢,要是她去必定能多賣十兩。拈一塊生脆的鹹菜嚼著,說:“木頭,我們現在有幾十兩銀子,到劍閣去玩玩,然後回三字穀吧。”
  店中特色小包子,墊了鬆針蒸成,隻比拇指稍大,薄皮醬餡,一口一個,鮮香可口。木頭咽下一個,方道:“好,等我把趙無妨殺了就去。”
  蘇離離“啪”地把筷子一拍,“你敢。你再去做這種事,我這輩子也不睬你了。”
  木頭神色不改道:“我的武功今非昔比,殺他隻是舉手之勞。”
  蘇離離怒道:“胡扯。趙無妨那是什麽人,連祁鳳翔都沒捉住的人。你看他身邊又是毒蛇猛獸,又是暗器刀兵的。你武功好,武功好有什麽用,讓蛇咬一口還能不中毒?到時候我來給你釘薄皮花板麽?!”
  木頭抬起清亮的眸子看著她,“這人害死程叔,還傷過你,你爹的東西也可能在他手上。他若不死,你心裏總是放不下的。”
  蘇離離默然了一陣,緩緩搖頭,“我放得下,我昨夜在路上已經想好了。他拿到了天子策也罷,沒拿到也罷,隨他去吧。這些都不重要,隻要你好好的。”她說到這句驟然停住了,聲音像瞬間有些凝固。
  木頭慢慢放下筷子,看著桌上的碗,忽然一笑道:“好吧,你說不殺就不殺。”
  蘇離離沒好氣地抬頭道:“你就知道氣我。”
  木頭抿了抿唇,低眉順眼,把碟子裏最後一隻小包子搛到她碗裏。
  天河府在小鎮西北二十裏,並無兵馬駐守。蘇離離背著流雲筒與木頭徜徉街市,自得其樂。在街邊大娘的籃子裏買了一包縫被褥的大鋼針,打開流雲筒後的機關,一枚枚順了進去,搖一搖,卻聽不見針響。蘇離離道:“真是個怪東西。”
  木頭道:“你不知道,淩青霜在江湖中為人稱道的就是暗器。他們夫妻都是暗器名家,不僅能製,且善使。她送你的這個流雲筒,江湖中多少人想要還無緣一見。”
  “哈?你怎麽知道這麽多?”
  “三字穀裏常有江湖中人來求醫,聽說過一些。”木頭遙遙望見遠方天空似有浮塵,不覺皺了皺眉。
  蘇離離道:“今後誰要是敢欺負我,我用這個對付他。哎,你說這個鋼針射到人身體裏會不會死?”
  木頭仍然望著街道盡頭,微抬著下巴,“你不妨試驗試驗。”
  “怎麽試驗?拿你試驗?”
  他搖頭道:“馬上就可以試了。”
  街市那邊嘈雜起來,人們驚慌奔跑著,朝這邊湧來,叫道:“山賊下來了,山賊下來了!”旁人一聽,也不顧攤鋪,撒腿就跑。蘇離離轉身拉著木頭的腰帶,木頭攬著她肩膀,站在街心像水流中的石塊,兀自不動。
  木頭問:“你用流雲筒,還是我出手?”
  蘇離離皺眉道:“我沒殺過人,有點心怯,還是你來吧。”
  他們慢條斯理議論之時,街角已經揚起了塵土,一夥山賊舉著長刀,縱馬而來。

  歧山驚聞訊

  馬賊吆喝著沿街衝了過來,為首之人騎在馬上,個子比別人矮了一頭,雖穿著男裝,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從左肩垂至腰際,發梢微微搖曳,右耳上卻戴了枚單粒的紅珊瑚耳墜子。七八匹馬將木頭和蘇離離團團圍住,走馬燈一般轉著。
  那女賊舉一把窄而薄的長馬刀,扛在肩頭朗聲笑道:“這兒有兩個膽大的!”其餘諸人布衣持械,皆非善輩,跟著嘿嘿笑。女賊將馬刀一指,對著木頭眉心道:“小子,你們兩為什麽不跑?”
  木頭一指蘇離離,“她跑不動。”
  蘇離離道:“亂講!我怎麽跑不動。不過是不想跑罷了。”
  那女賊微微一笑,一排牙齒倒是齊如編貝,“你為什麽不想跑?”
  蘇離離也微微笑道:“你們做你們的事,我們做我們的事。我們身上沒錢,你們該搶誰搶誰。”
  女賊點頭道:“我們隻搶錢,沒有錢的就去給我們做苦工。”
  蘇離離一片摯誠道:“我不會做工,隻會做棺材。”
  女賊卻聽得變了味,眉毛一豎,“你還是給你自己做棺材吧!”馬刀一揮便向她砍來,木頭背著一手,另一隻手當空一劃,以食指和中指夾住她刀刃。隻聽一聲脆響,馬刀尖刃從中折斷,雪亮地閃在木頭指尖。
  也隻是一刹那的工夫,女賊愣了,其餘的山賊也愣了。木頭緩緩鬆指,那刀刃落下,直直地插在土地上。蘇離離見他如此厲害,也禁不住跟著得意,上前挽了他手臂道:“嘻嘻,大姐,有話好說,何必動手。”
  女賊躍下馬來,將斷刀回握肘邊,正色抱拳道:“這位小兄弟,剛才多有得罪,請教尊姓大名。”她一下馬,其餘的人也紛紛下馬行禮。
  木頭淡淡道:“我姓木。”
  女賊笑道:“木兄弟,我姓莫,叫莫愁。是歧山大寨的。”她說著,街尾那邊也過來了一隊人馬,為首之人披了件孔雀羽毛織的大氅子,陽光下一照,閃著藍綠色的幽光。
  莫愁迎上去叫道:“當家的,這裏有兩位好本事的兄弟,你來瞧瞧。”說話間他縱馬近了,蘇離離越看越熟,越看越熟,待他跳下馬背時,脫口叫道:“莫大哥!莫大哥!”
  那人方方的臉廓,抬眼時確鑿無疑,正是三年不見的莫大莫尋花,他細看了片刻,大喜,搶上前來一把抓住她肩膀,“離離!你怎麽會在這裏。哈哈哈。”順手拍了木頭一下,“你還跟這小子混著啊。”
  蘇離離猛點著頭,一時說不出話來。莫大打量她兩眼,遲疑道:“這麽幾年,你怎麽越長越……越娘了。”不僅蘇離離笑,木頭也笑,連旁邊的莫愁都笑了。
  莫愁扯一下他衣袖,“人家本來就是姑娘,這麽顯眼。”
  莫大大驚,“啊?你是女的?你是蘇離離?!”
  蘇離離點頭,“女的怎麽了,你披著這花花綠綠的氅子也沒爺們兒到哪兒去。”
  莫大大笑,解下來道:“一個地主家抄出來的,拿給莫愁玩。”說著,扔給莫愁,莫愁笑著接了,道:“原來是蘇離離,我早聽他說過,沒想到你們在這兒見著了。”她將孔雀氅拿回馬背上放了,招呼著諸馬賊該收的收,該搶的搶。
  這邊莫大隻笑嘻嘻地看他二人笑,“原來你是女的,一直騙著我。還說什麽斷袖是盜墓,害我被人笑話得好慘。”
  往事曆曆在目,這次,三人都忍不住迸發出響亮的笑聲來。
  歧山在梁、益兩州之側,地接衡南,西北枕千山,東南臨中原。蘇離離與木頭本無定所,萬方皆是扶搖處,與莫大久別重逢,索性跟著這夥山賊東行。一路近百匹馬,都駝著箱籠。
  路上閑聊,木頭問莫大,怎會搶到梁州邊境上來了。莫大說有位李師爺,教他歧山縣下要與人生息,要搶便要往遠了搶。最近過來做了筆大買賣,正要往回趕。打這小鎮過,就順便來逛了逛。
  木頭點頭道:“這是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
  莫大看了他一眼,“原來是這個理。你這人肚子裏明白,麵上總裝著,我過去就看你不順眼。”
  木頭笑笑,問:“做什麽大買賣了?”
  莫大摸出水壺喝了一口,“把梁州守將的軍資劫了。”
  “多少?”
  “黃金兩千兩。”
  蘇離離坐在木頭馬上大笑,眼波流灩,“原來是你把趙無妨的金子劫了,哈哈哈,劫得好!莫大哥,那位莫愁姑娘可是要做嫂子的?”
  莫大回頭看了一眼,低頭嘿嘿笑,“那野丫頭,寨子裏搶來的。我出來不久,到處都是兵馬,亂得很,就上山落了草。原來的山大王想欺辱她,我沒看過眼,把那大王殺了,就推我做了山大王了。莫愁沒爹媽,連自己姓什麽都不知道。因為我姓莫,她也要姓莫,李師爺就給她起了個名字叫莫愁。”
  木頭也回頭看了一眼,莫愁騎在馬上,姿容颯爽,顧盼生輝。木頭道:“這個名字有出處,意思也好。那位李先生是什麽人?”
  莫大徐徐策馬道:“是個算命先生,叫李秉魚,兗州人,以前給縣大老爺做過兩天師爺,後來被搶上了山。我看他識文斷字就讓他給我記帳。他這人整日喝酒,糊裏糊塗的,出的主意卻妙極了。還給我算八字,說我有將帥才,隻是時機未到。”
  蘇離離嬉笑道:“我說你這麽不學無術的人,現在也有些明白事理,還能做一寨之主了。原來是有人教啊。”
  莫大也涎臉笑道:“你也不耐,當初把這小子救下來,就想著當小女婿了吧。”
  木頭微微笑,蘇離離“呸”了一聲,道:“這裏的人知道你大名叫什麽嗎?莫愁可知道?”
  莫大登時閉嘴斂容,一臉正經。
  一路穿山越林,七日後到了雍州邊上五丈塬。秋風蕭瑟,天氣漸涼。莫愁做了地道的岐山臊子麵。肥瘦適宜的帶皮肉,切碎下鍋爆油,加上香料辣椒,最後倒上當地人釀的醋,炒得鮮豔油亮,香飄十裏。擀薄的麵皮切成細條,下鍋一煮,撈起來澆一瓢臊子,酸、辣、香,令人回味無窮。
  木頭吃得冒汗,意懷叵測地問蘇離離:“你怎不學一學?”
  蘇離離瞪他一眼,“這麵的香味全仗醋好,山陝這邊出的醋,別的地方比不了。就算今後做給你吃,也不如今天好吃了。趁早多吃點吧!”
  次日上山,行了半日,便見兩峰矗立如歧,嵯峨對峙,山川形勝,地貌巍然。莫大說這叫箭括嶺,山間有吊索輪滑,可以飛躍而過。蘇離離腳臨深淵,眼望蒼穹,胸懷開闊,肝膽緊縮,自是不敢去那雲霧中的輪索滑上一滑的。
  羊腸小道轉過那險峰後麵,地勢稍平,寨角嶙峋。有人先在旗樓上望了一望,寨中漸漸沸騰起來,叫道:“大王回來了,大王回來了。”
  莫大挺胸抬頭,頗有領袖風度地頻頻揮手示意。八丈大木鐵柵門緩緩絞開,眾人進了山寨,但見這寨子極大,半山都是星星點點的房屋。莫大將手一揮,“兄弟們辛苦。東西抬去後麵李師爺入帳,下去歇著吧。”
  一時有人端上水酒點心,幾人洗了手坐下閑聊了兩句。木頭看著頂上吊著的油燈,突然道:“我想見見你說的那位李師爺。”
  莫大欣然領了他們往後寨去,一路見人扛著木料,搭著梯子修房。
  莫大疑道:“你們這是做什麽?!”
  手下嘍羅忙回道:“大王,李師爺前兩天推太乙數,說年末西北方有大災,叫什麽……什麽天劫,叫我們把寨子好好整修一番。”
  莫大罵了句,“神拉吧唧的。”
  穿過兩個小寨子,便到了寨後屯糧之所。一座大石洞,高二十餘丈,深逾百丈,洞內有些晦暗。開闊處一張油黑的桌上擺著隻葫蘆,一人正將本冊子對著洞口微光辨著。莫大叫一聲,“李師爺。”
  那人回過頭來,慌忙放下帳冊,站起身作了個揖,熏熏道:“大……大王回來了,大王萬安了。”
  莫大揮揮手道:“你這神棍,又算出什麽精怪來,叫人家修房子。”
  那李師爺一撇山羊胡子,五六十歲年紀,醉眼惺忪地看了莫大一眼,故弄玄虛道:“不可說,不可說,天機不可泄露。”忽一眼瞥見蘇離離和木頭,收了玄虛態度,隻眯著眼打量,“大王……這是新入夥的兄弟?”
  蘇離離看他不甚清醒,笑向莫大道:“莫大哥這幾年可威風啊。人家祁三公子打這北方半壁江山,也才是個銳王,你如今也是大王了。”
  莫大嘿笑道:“威風什麽呀,這一帶三州交界,常常有兵馬打鬥。百姓沒地方去,才紛紛跑上山做賊。”
  李師爺似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搖頭晃腦道:“祁三公子啊……他那個銳王隻怕是要做不成了。”
  木頭抱肘道:“怎麽?”
  李師爺輕點著桌子,“這次派出去搜集線報的人回來說,祁公子鳳翔被他爹打入天牢了。”
  蘇離離大驚,“為什麽!?”
  李師爺的一雙眼睛閃著矍鑠的光,三分洞察,三分老練,掩在四分醉意下,“他心懷忤逆,私藏了前朝的天子策,被祁煥臣查出來了。這祁鳳翔又不識時務,偏不肯吐出來,於是他爹將他削去軍職,打入天牢,隻怕小命也要保不住了。”
  蘇離離又吃一驚,“怎麽,祁煥臣會殺了他?”
  木頭一旁沉吟道:“若是他大哥摻在裏麵,就難說了。”
  李師爺翻開那冊子,“哦對,這兒還有一條。祁鳳翔手下大將歐陽覃也被他太子哥哥拉去了,如今整日出入太子幕府,和太子打得火熱。”
  木頭目光如炬,隻盯著他道:“李師爺以為當下之勢如何?”
  李師爺微微抬起眼皮覷著他道:“大王還是早日北遁吧,劫了趙無妨的軍資,他遲早來找你算帳。”說著搖搖晃晃站起來。
  木頭淡淡道:“李師爺真醉假糊塗。”
  李師爺頓了頓,斜了他一眼,“哈哈,哈哈”大笑兩聲,蹣跚而去。
  莫大莫名其妙道:“什麽意思?”
  木頭看著李師爺搖晃的身影,道:“趙無妨不日將兵出梁州,不為軍資,欲伺祁氏內亂而動。祁鳳翔年初平了山陝,戰功卓著,身份卻尷尬。他若不肯退讓,祁家雖雄霸北方,早晚有一場內訌。如今他倒黴,必是祁煥臣時日無多,怕基業毀於一旦,想防患未然。”
  蘇離離驟然聽到祁鳳翔的消息,驚疑非常。在她印象裏,祁鳳翔是強大到無所不能的,是能把什麽事都攥在手裏的,是讓她看著既害怕又聽話的,他怎麽能有被人製住的一天?蘇離離低低道:“那你覺得是殺,是貶?”
  木頭搖頭,“難說。畢竟祁鳳翔用則如虎,反則為患。”
  莫大抓頭發,急道:“你們說話不要這麽掉書袋!就說我這邊怎麽辦?”
  木頭低頭想了一回,“你有多少人?”
  “近兩千多人吧。”
  木頭忽然笑了一笑,看得莫大一陣發怵,“我說兄弟你別笑,你笑著我心裏發毛。”
  正說著,莫愁從那邊過來,問:“蘇姑娘,木兄弟,你們……”話沒說完,卻低了低頭。
  蘇離離道:“什麽?”
  “……你們是住一處呢?還是……”
  蘇離離愣了一下,也低了低頭,側眼看了木頭一眼,見他泰然自若地翻著李師爺的帳冊。蘇離離頭一抬道:“我們不住一起的。”帶著三分惱意,卻紅了臉。莫愁“哎”了一聲,忙轉身去安排。
  木頭“啪”地合上帳冊,四平八穩道:“這邊怎麽辦,我想想再說吧。”
  莫大後來回想起來,總是感慨萬千。這個姓江的小子話少人冷,偏偏從入山的第一天起,自己就開始聽他的了。命乎?運乎?

  大隱隱於圈

  莫愁布置了兩間比鄰的客房,蘇離離住在左邊一間,木頭住在右邊一間。晚上蘇離離洗漱了回到房裏,素潔的被褥鋪在床上。她也不點燈,就在床邊坐下來,撫著那棉布發呆。
  約發了一盞茶的工夫,門扉悄無聲息地打開,一條人影鑽進來關上門。蘇離離抄起枕頭扔過去,木頭應手接住給她扔回了床上。蘇離離低聲冷笑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木兄弟,這大半夜的你跑到我房裏來做什麽。”
  木頭站在她麵前,有些淡薄的月光隔窗映在他臉上,朦朧卻真切,“你惱我了?”
  “我惱你什麽?”
  “今天莫愁問是不是一起住,你惱我不說話。”
  蘇離離果然有些怒,“這種話你不回,你讓我來說。”
  木頭半抿著唇,雖未笑,卻比笑更多了幾分愉悅,“我是想聽你的呀。你說一起住那就一起住,你說分開住我可以悄悄來看你。”
  蘇離離騰地一下站起來,卻被他一把撈住了抱在懷裏。她三分氣惱,三分玩笑,伸手捏了他兩頰扯著。木頭被她捏得皺起了鼻子眼睛,本來下頜的弧度恰到好處,現在扯得寬了三分,鼻子眼睛縮在一起,言緘依從,目露無辜。
  蘇離離嘻嘻一笑,鬆手時踮了踮腳尖,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將他的臉揉了揉,複原了本來麵目。木頭無奈地看了她半晌,問:“你是不是覺得把祁鳳翔害了?”
  蘇離離默不作聲,手從他肋下穿過,抱了他的腰,嗅到他衣服上淡淡的味道,像山林木葉的清香,半晌方慢慢道:“我是跟趙無妨胡編過他,但是他也利用過我;我因之受過傷,他卻又救治過我。”她驀然想起祁鳳翔手上的刺痕,心裏有些寥落,仿佛又觸到了那種孤單和依耐,明知他是鴆酒,卻渴得時不時地想喝。
  “木頭,我跟祁鳳翔互不相欠。隻是那段日子城破人亡,我孤身在這世上,是他在我旁邊。”她緩緩道,“我要來取天子策,所為有二:其一,天子策是我爹的遺物,不能輕棄,留著又是個負擔;其二,祁鳳翔誌在天下,我把天子策送給他,物得其主,從此他不惦記我,我也不惦記他。你明白麽?”
  見他不語,蘇離離細細看他,“你生氣了?”
  木頭搖頭,“沒有。我在想,你雖說得輕描淡寫,可我不在你身邊你吃了很多苦。我本該預料得到,但我還是走了。”
  “你自己跑了也吃了很多苦,咱們扯了個直。”蘇離離輕笑著。
  四目交投,有些細碎的親昵廝磨,淺嚐即止,卻又久久沉溺。木頭點吮著她的唇,蘇離離心有旁騖,沉吟道:“我一直在想,回京把房子賣了,然後到冷水鎮開棺材鋪去。你說好麽?”
  木頭卻專心得緊,隨口道:“你走的時候怎麽不賣?”
  “走得急,沒時間。又怕祁鳳翔作怪。”
  “現在就不怕?”
  “現在……嘻嘻,他倒黴了,又有你在,我賣我的房子,誰管得著。”
  “嗯……”木頭勉強答應了一聲,蘇離離捧著他的臉推開道:“我跟你說話呢。”
  木頭點頭,“祁鳳翔是個明白人,就算有幾分喜歡你,也不會過於執著。關鍵在於你要專心地喜歡我。”他說到最後一句,眼神一凶,將她瞪了一眼。
  蘇離離卻笑道:“嘻嘻,你有什麽讓我喜歡的?”
  他哼了一聲,把她用力抱起來親吻。緊貼著他的胸口,隔著衣料感覺到他肌體的熱度和力量,蘇離離隻覺耳根發熱,用力掙開他道:“我們在人家山上做客,你注意體統!”
  木頭鬆了手,蘇離離看著他悻悻的神情,大是高興,手指戳著他胸口道:“哎,你說我的天子策在哪裏去了?”
  木頭眼皮抬了抬,出餿主意道:“要不讓李師爺給你算算?”
  這夜,木頭就是耐著不走,蘇離離拗不過他,兩人隻好合衣而眠。她白天爬了山又趕了路,倒在枕頭上就睡著了。木頭側在她枕邊看著她睡熟的樣子,就像他離開那天的眷戀。指尖輕觸著她的臉,皮膚細膩柔滑,心裏充盈滿足。
  早上醒來時,木頭不在枕邊。蘇離離也不知別人知不知道他昨晚在這裏,出門遇見莫愁,沒見異樣,放下心來洗了把臉,吃了碗粥。山上冷,莫愁拿了厚衣服給她,說後山的兄弟們在練武,莫大王拉了木頭過去指教,問蘇離離去不去看。蘇離離問明了地方,道:“我一會去瞧他們。”
  出來後寨大山洞這邊,李師爺正抱著一個白瓷小壇,擺一隻雲停荷葉杯斟著。那酒清澈透亮,甜香撲鼻,循循而入,八分即止。他端起來,啜一口,大是愜意,吟道:“紅袖織綾誇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注)
  蘇離離緩緩走到洞口笑道:“眼下秋來冬至,不是這等春光。李師爺一大早的又喝上了。”
  李師爺放下杯子笑道:“蘇姑娘啊——,你也知道飲酒賦詩?”
  “也不怎麽知道。”蘇離離已進到洞內,“這裏黑漆漆的,怎麽不點燈?”
  李師爺搖頭道:“這是倉庫,怎能用火!”
  蘇離離失笑道:“是我糊塗了。李師爺,聽莫大哥說你善卜筮測算,我正有一件事想請教你。”
  李師爺精神一振,道:“什麽事,說吧。”
  蘇離離斟酌道:“我有一件家傳的東西,找不著了。我想知道它在哪裏。”
  李師爺撚著山羊胡子,“唔……找東西,什麽時候丟的,五行屬什麽的東西?”
  “上月二十五發現不見了,屬金。”
  李師爺沉吟半晌,打開小桌內屜抽出一張星盤,伏案推演幹支。蘇離離看著山洞高大空曠,寒氣逼人,轉到外麵陽光底下曬了曬,見一條肥壯的毛毛蟲從這片葉子蠕動到了那片葉子;又進來石頭上坐了坐,看地上的螞蟻東探西探尋覓冬糧。
  抬頭時,李師爺演算片刻,又沉思片刻,再酌酒一杯,越飲越醉。蘇離離忍不住好笑,站起來想說:“算了,我去找莫大哥他們。”
  話未出口,李師爺一拍桌子道:“推出來了!”
  “怎樣?”
  “這東西在土上,木下,傍水之處。”他習慣性地搖頭晃腦。
  蘇離離瞠目結舌道:“就這樣?”
  李師爺也瞪圓了眼睛道:“怎麽?這還說得不夠細致?”
  蘇離離哭笑不得,“你總得說個地方,比如梁州還是雍州,在什麽人手裏。”
  李師爺盯著那星盤看了半晌,赧笑道:“法力有限,法力有限。”
  蘇離離耗了大半個上午,頗為無奈,轉身欲走,走了兩步折又回來道:“李師爺,我不知道你有什麽難言的傷心事,隻是你本有學識見地,即使懷才不遇,又何必整日把自己灌醉裝糊塗呢。人世寬廣,自有適意之處。”
  李師爺一楞,往椅子後倚了倚,望著蘇離離不說話。蘇離離言盡,轉身出來,便聽他在身後緩緩吟道:“愁閑如飛雪,入酒即消融。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注)
  原來是個多情種子,蘇離離搖頭而去。
  回到大寨,就見莫大、木頭、莫愁都回來了。莫大笑道:“你去哪兒了,我們等你半天。”
  蘇離離端了杯子喝水道:“找李師爺算個事,他耽誤了老半天。”
  “哈哈,你找他算什麽?”
  “找個東西,我爹留下的一個匣子。”她轉頭看了木頭一眼,木頭卻正拿水甕把她喝空的杯子又倒滿。
  莫大問道:“什麽匣子啊?”
  蘇離離也不拿莫大當外人,望天想了一陣,“約莫九寸長,八寸寬,六寸厚的一個烏金匣子,很堅實的。”
  莫大用手比了比,也想了一陣,“很堅實?是不是埋墳裏的?”
  蘇離離一口水沒咽下去,險些咳出來,“你見過?!”
  “倒是見過一個。”他遲疑道:“早先我出來,到處亂糟糟的。走到梁州時,遇上官兵捉丁,躲到一座山上。你教過我看山勢巒頭,我當時見著一座荒墳,那地勢風水好得不得了。我窮極了,想著也許是哪位貴人的古墓,不立碑就是為了防盜,就挖了。結果挖了半天既沒有棺木,也沒有屍身,隻得一個不滿一尺的金匣子。”
  蘇離離越聽越急,又是緊張,又是欣喜,“那匣子呢?!”
  莫大又想了一陣,“我以為那裏麵定然有什麽好東西,可是撬了半日撬不開,砍了砸了也沒用,還用火燒了一通也不熔。”
  蘇離離幾乎想張牙舞爪地撕了他,“那你到底弄到哪裏去了?!!”
  莫大搜腸刮肚,蹙眉道:“我……我忘了。”
  “啊……”蘇離離頹廢地叫了一聲,無言頭點桌。莫大看她這樣,抓頭發道:“你過去也沒說過,我怎麽知道那是你家的東西。”
  莫愁忽然打斷他們道:“是不是後麵修豬圈,木樁短了一截,墊下麵那個?”
  莫大一拍腦門道:“好象是啊,走,看看去。”
  四人忙到後寨。後寨養了幾十頭豬,大小不一,左右拱擠,圈裏屎臭哄哄。莫愁轉了一圈,指著北麵木樁下一塊黝黑的方形石頭問:“好象是這個。”
  圈側那豬膘肥肉厚,雙目惺忪地看了幾人一眼,呼呼又睡。
  蘇離離扯扯裙裾蹲下身,但見那石頭棱角分明,指甲一刮,落掉附著的煙塵,露出烏金的底色,正中一個三棱形的小孔依稀可辨,堅強地佇立於……土石之上,木柱之下,水槽之旁。
  蘇離離半是驚喜,半是哀歎,撫額道:“無奇不有!”
  木頭望豬道:“暴殄天物。”
  “舔什麽東西?”莫大愣了一愣,隨即跳腳道:“你們又掉書袋!到底是不是啊?”
  據說囊括天地之機,包藏寰宇之計,為天下群雄所覬覦的天子策,驚現在歧山大寨莫大王的豬圈中。莫大當即著人拆了豬圈,將那匣子取出來,拍拍灰遞給蘇離離。
  一時皆大歡喜,隻有豬不高興。
  木頭幫著蘇離離用水洗淨了匣子,卻疑惑道:“這麽小能裝下什麽神出鬼沒之計?”
  蘇離離奮力地刷著匣子,道:“我爹沒說過,他又不是皇帝,能有什麽帝王之策。真有那能耐,會給人殺了麽?不過他說到過先帝,說先帝性子隨和,有時喜歡開個玩笑。我猜這天子策也就是皇帝他老人家一時高興,故意神神秘秘地裝上,讓傳給後世之君玩的。”
  “那你還這麽重視?”
  蘇離離接過他遞來的抹布,擦幹上麵的水,“我爹寧死也不給那昏君,我想並不為著這是多麽了不得的東西。這更多的是他的誌節,威武不屈,貧賤不移吧。”匣子帶著烏金色澤,非銅非鐵,光可鑒人。
  木頭仔細地查看了一番,疑道:“當真刀不能開,火不能熔?”
  蘇離離看他那樣子有些躍躍欲試,一把拍掉他手道:“你敢用刀砍,我砍了你!”
  木頭委屈道:“我還不如個匣子。”
  蘇離離一時語塞,愣了半晌,一咬牙狠心把匣子遞出去道:“砍吧砍吧,我說笑呢。”
  木頭一把將她拖進懷裏,“你舍不得砍我,我也舍不得違你的意,砍你的匣子。”蘇離離聽他說得明白,怔了怔,卻淡淡笑了。
  木頭看著她溫柔的笑,問:“還回去賣房子麽?”
  “賣呀,我就那點財產了。”
  “那這個匣子呢?”
  蘇離離低頭看了看,“祁鳳翔有鑰匙,還是給他吧。要是他交出去還能救命當然好,救不了也怪不得我了。”
  木頭眼睛明亮,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想說什麽,又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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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第一句詩出自白居易《杭州春望》,第二首出自陸遊《對酒》。鑒於陸同學的情史,我下意識地覺得,這個故人寫的是唐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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