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安即吾鄉
木頭和莫大下山去了雍梁邊界,一去半月,說是為著一旦開打,歧山大寨好即時應對。蘇離離閑散了十餘日,沒事跟莫愁練練騎馬,有時手指扣著天子策的匣子極目眺望,天高雲淡,不起波瀾。木頭要她一心一意地喜歡他,她便一心一意地喜歡。
不為什麽,因為那是木頭,是和她一起做棺材的人,是在驚慌中給她慰籍的人,是為了她的安危可以舍棄生命的人,像一個港灣,一觸便心安。蘇離離不是貪戀世間五光十色的人,她是在浮世中被遺棄流離的孩子。如果說祁鳳翔有什麽觸動過她,便是他偶爾流露的那份寵溺,卻從不能讓她安心。
每一次稍微升起的希冀,都會最終被他掐滅。他既不會靠近,也不會遠離,於是她轉身走了,仍然記著他。蘇離離容易忘記惡,卻把些微的好記在心裏。因為在她十多年的生活中,前者多,後者少。並非美德,隻是為了自己活得開心愉快。她要的也就是如此而已。
木頭回來時,有些曬得黑了,風塵仆仆的樣子。莫愁一路跑到寨門口,莫大便一把攬在她肩上,相偕而歸。蘇離離也大方上前,挽了木頭的手臂拖回去,心裏忽然升起一種異樣。這種等待仿佛妻子對丈夫,是她不熟悉,也從未設想過的。
蘇離離自以為驚世駭俗地說:“木頭,你娶我吧。”
木頭淡定地應了句,“好啊。”
蘇離離看他不驚不懼不喜不憂,再逼一句:“什麽時候娶?”
“你定。”
蘇離離終於敗下陣來,訕訕道:“再說吧。”
木頭容色嚴肅,一本正經道:“明天就可以啊,你實在著急,今天也成。隻是今天已過了大半,白天的禮儀來不及了,晚上的內容似可斟酌……”
蘇離離一腳踹過去,“斟酌個屁,你想得美!”
雖是玩笑,卻知道他想什麽。隻是她拒絕,他便也不躁進。
九月二十三,蘇離離背著流雲筒,木頭背著兩人的行李,牽著兩匹馬跟莫大辭行。莫大劫了趙無妨的金子,一部分入庫,一部分同去的兄弟平分。莫大自己分了十兩黃金,全都送給蘇離離,說:“其他的錢是寨裏的,我不好隨便拿出來送你。”
蘇離離扔回五兩道:“老規矩,平分。”
木頭聽他說得公允,點頭道:“莫大哥能拉起這麽多人來,全在仗義輕財。”
莫大狠狠道:“你小子拐著彎罵我別的東西一無是處吧!”
木頭無奈地扯了扯唇角,“我說的事別忘了。”
莫大也擺著臭臉道:“忘不了。”
三年多過去了,這兩人還是和當初一般話不投機。
十月初二,蘇離離站在了京城西門外,看看時候尚早,拉了木頭去看程叔的墳。不大的墳塚上草葉蕭條,兩人跪倒磕了三個頭,徑去棲雲寺找十方。棲雲寺破敗如舊,那門匾卻已掉下來了。二人穿過接引殿,踏上大雄寶殿的石階,木頭陡然警覺起來。
隻聽極細的破空聲,“嗖”地一響,木頭伸手在蘇離離麵前一劃,已拈了兩枚袖箭在手上,道:“出來吧。”他並不疾言厲色,也不大聲呼喝,自有一股從容。角落帷幔後有什麽東西落地,一個小和尚穿了身縫補破舊的衣裳一手拉著帷幔,卻愣愣地看著蘇離離。
隻片刻,他叫道:“蘇姐姐!”
蘇離離站著沒動,他又叫了一聲,“蘇姐姐!”跑上前來,被木頭一手抓住領子,問蘇離離:“認識?”
蘇離離這才猛然蹲下身來,拉著那小和尚的手,道:“於飛!於飛!你怎會在這裏?!”
木頭鬆開他領子,於飛激動地抓著蘇離離的手,“蘇姐姐,我當初喝的是假死藥,吐了許多血,在宮裏耽擱了三天才瞞過耳目送出來,足足躺了半個月才能起床,險些真死了。”他一邊說一邊便哭了,悲喜出於胸臆,不似往日深沉鬱悒。
蘇離離隻微笑著聽他說,待他說完,摸著他光頭緩緩道:“你沒死就好。”
“他剛才用袖箭射你。”木頭冷淡地插了一句。
於飛急道:“我不知道是你,那是師傅留給我防身的。門外匾額放在地上,自己人一看就不會進來。我聽見人進來,心裏害怕,就把袖箭按出來了。”
蘇離離瞪了木頭一眼,“好了,他不是故意。”回視於飛道:“十方是你師傅?”
於飛道:“嗯,我現在這樣叫他。他正要想法子送我出城……其實做和尚比做皇帝快活,”他忽然抬眼看著蘇離離的神色,遲疑道:“如今祁……”蘇離離神色平淡,打斷他道:“那你師傅呢?”
“阿彌陀佛,貧僧在這裏。”十方玉白的麵孔,洗褪色的淡藍緇衣,不知何時合掌站在殿門口,“施主找貧僧何事?”
蘇離離看他態度寵辱不驚,沉吟道:“我有一件東西,拜托你交給你主子,他用得著。”
十方尚未答話,木頭忽然道:“我會拿去給他的。關在哪裏?”
蘇離離愕然,十方仍是不慍不火道:“大內天牢,最裏麵倒數第二間。”
木頭點頭道:“我知道了,走吧。”
蘇離離跟了他出門,臨去望了於飛一眼,見他依在十方身邊,略放下心來。走下那青石台階,木頭伸手握了她的手,蘇離離手心微微有些冷汗。木頭站住道:“他救這小皇帝,於他而言弊大於利。”
蘇離離怔了片刻,將另一隻手合在他手背上,黯然道:“我知道。”
木頭搖頭道:“你不知道。”
蘇離離慢慢道:“我知道。他喜歡葉知秋的女兒,卻又被他父親搶去這種話,趙無妨傳不出來。當初我跟趙無妨撒謊,他將計就計自己編了這麽一個謠言,讓人傳出去。他要天下人知曉,父兄待他不仁,以利他將來不義。否則以十方耳目之廣,這種傳言他早就該聽到,又怎會毫無因應,以致下獄。”
她拉起木頭的手,“他對我好是真,算計我也是真。我願意把天子策送給他,就讓十方拿去好了,你又何必自己涉險。”
木頭看了她半晌,微笑道:“我和他有話說,我拿給他就是。”
兩人牽著手從小山丘上下來,已是正午。找間小店吃了點東西,蘇離離買了些菜蔬吃食,洗漱之具,回到如意坊街角的蘇記棺材鋪。去年離開時,隻覺世間孤單零落,漂泊無涯。惟今相伴而回,心神清定。人生之跌宕變化,非人力所能窺測。
木頭擰斷了鎖,二人進得門來,但見浮塵沾在窗欞上,院子裏還散著木料,那口沒做完的棺材原樣擺在那裏。什麽都沒變,隻有蘇離離放在枕上的那張字條不在了。蘇離離笑笑,放下東西便打了水來擦灰。
木頭將地洗了一遍,八尺長的竹枝掃帚劃得地上條石刷刷做響。午後斜照進院中的陽光,映著空中塵埃飛舞,纖毫畢見。蘇離離想起木頭說的“塵質搖動,虛空寂然”,忽然走到院中,從後抱住了他的腰。木頭回過身來擁著她和掃帚,地上照出奇特而和諧的影子。
收拾完這一院子已是傍晚時分,簡單吃了點東西。蘇離離點了截蠟燭,找出床單被套來換上。木頭燒了水洗澡,洗完又給蘇離離盛滿一大桶熱水。蘇離離進浴室插上門,見桶身濕著,想到這是他剛才洗澡時身體發膚或觸碰過的東西,臉上就有些發熱。
洗完換好衣服出來,見木頭一身白色的底衣也不覺冷,挽著袖口站在院子裏看那屋簷。蘇離離走過去,“看什麽呢?”
木頭似歎似問:“姐姐,你說這裏是家麽?”
蘇離離被他這一問,也有些悵然,“怎麽不是呢。我攢了好幾年的銀子才把這麽大的院子買下來,總算有個落腳的地方。那幾年和程叔一起,雖過的清貧,想想卻很留戀。”
她解開頭發,挽著的發梢有些沾濕了水,垂在衣服上。木頭回過頭來拉了她雙手道:“我當時那麽慘,自己也不知道昏在哪裏,醒了就看見你指著我說,要是死在這裏,連薄皮匣子也沒有。”
蘇離離一拳捶在他胸口,“你這臭小子,都四年了,怎麽這麽記仇啊!”
木頭把她撈到懷裏,聞著她洗澡後的味道,懶洋洋道:“我當然還記得別的。”
“記得什麽?”
他望著她的眼睛裏有星星點點的欲望,“記得你的腿,你裹著一張浴巾把我踢到了薄皮匣子裏,我卻一直記著你的腿。怎麽會那麽好看。”
蘇離離大窘,想掙開他,卻被他捉住了親吻。在這個屬於他們的院子,在這個僅有他們的院子,貼在他懷裏,纏綿而心動。蘇離離吊著他的肩膀,輕聲道:“我隻鋪了一張床,怎麽辦?”
木頭低低道:“好辦,一起睡。”
他半抱半舉地將她拖進房間。蠟燭淡淡地白,火光下有些剔透。放下她時翩然一轉,也不知是誰把誰推到了床上。蘇離離踢掉鞋子,跪到裏側,木頭也跪上床沿,抽開她夾衣上的腰帶,解掉了淡藍夾衫。手從她裏衣的領口伸進去,由肩背直撫到腰上。細麻的白衫子滑在胯間,腰與臀的曲線柔和而分明。
兩人跪在床上,木頭的衣裳卻被蘇離離扯開,半露著胸堂,和腰腹上隱隱浮現的肌肉,身形雖有些瘦削,卻堅實有力。她手指緩緩摸上去,有些跳躍的癢,像輕輕地撩撥。木頭呼吸亂了,將她一把按在胸口,有些粗暴地吻在唇上,手掌撫著她的背,細膩的觸覺令人不忍釋手。
蘇離離穿過他肋下,摸到他背上微凹的脊線,他的背猛然繃了起來,身上的毛孔仿佛隨著她手指所到而開合舒張。胸腹肌膚赤/裸地貼在一起,激起強烈的愛欲。木頭微微推開她,低頭吻在她肩上,一手沿著她脊骨探進垮在腰間的衣服,一手捏著腰往上撫在柔軟的胸乳上。
蘇離離被他的動作逼得折腰向後,微仰著頭抵在木牆板上。淡褐色的木料襯著她身體像暗夜裏開出的一朵雪白的梔子。抵禦不住他雙手唇齒的進攻,忍不住輕吟了一聲。叫得木頭頭皮一麻,抓著她腰間半垂的衣衫猛力地一扯,衣服嗤地一聲撕了開來。
蘇離離皺了眉,輕聲道:“你幹嗎用撕的。”
木頭直了直身,深吸了一口氣,將身上的中衣甩脫,“它擋著我了。”他又抱住她。
“你要把我脫光了。”
“嗯。”
蘇離離有些膽怯道:“然後呢?”
他扯著她菲薄的褲子,“然後你躺著。”
蘇離離下意識地擋著他的手,“你怎麽知道?”
木頭舔了舔她的嘴唇,一把將她帶倒在床上,“我看過醫書。”
“什麽醫書講這個?”
他扯著褲腳將她剝了個精光,道:“《房中秘術》。”
蘇離離急切地尋找被子躲藏,也不忘罵道:“我呸,這哪是醫書,你哪來的?”
木頭詭秘地一笑,“韓先生的,被我發現了。”
“啊?”
韓蟄鳴光輝的形象頓時猥瑣了。
蘇離離拖著被子不放,直叫:“吹蠟燭。”木頭看也不看,隨手一揮,五尺外的蠟燭應手而滅,一縷青煙嫋嫋而起。屋裏一時有些暗,看不清東西,他拉開了被子俯下身抱她。腳尖分開了她的腳尖,小腿上的汗毛撩在她皮膚上是輕微的癢。肢體輾轉騰挪,本能地尋找欲的出口,愛卻纏綿在每一處溫軟的鼻息裏。
“嗯?”昏暗中蘇離離輕聲詢問,卻忽然“啊”地一聲,手推拒在他胸口,又不十分堅定。“噝——木頭?”她忍不住叫他,他並不回答,壓著她的肩,一手捉住她腰肢,用力鍥進了她的身體。因為緊/窒而緩慢,在撕裂的疼痛裏揉進一絲酸楚,激得蘇離離的眼淚刹那間湧了上來,輕聲嗚咽,半是受不住的柔弱,半是磨人的引誘。
木頭全身都繃了起來,如滿弦的弓,卻生生停在那一刻。手臂緊緊地箍著她,身體某一處傳來喧囂的快意,讓他一陣陣發抖。半明半寐的月光照清了彼此的臉,在十月寒薄的空氣裏,呼吸可見。生命定格在某一個瞬間,時光迭加著掠過,捉不住一個片段卻心意遷延。身體的契合如一個落定的誓言,不曾約好,卻共同發見。
心底有種大愴然,從中生出喜悅圓滿。蘇離離眼睫上沾著淚,卻抬起脖子緩緩吻到他唇上。柔軟而溫存,綿密卻熟悉,年輕的身體自覺尋找快慰,觸撫盤桓。迷蒙的痛混雜著難以言喻的酥麻,讓蘇離離下意識地收攏了腿,卻將大腿內側敏感的皮膚磨在他身上,擦出了十分的嫵媚情致。微微有些強迫的姿勢,占有無微不至,承受無處可逃。
木頭食髓知味,漸漸用力。她被他按住肩肘,身體糾纏的空隙間微微抬腰躲閃,卻挑起深淺輕重不一的觸感。她緊緊地收縮,他用力地占領,像至愛的親昵,又像殊死的搏鬥,愛欲交織著將最強烈的感覺刻入了骨髓。
蘇離離仿若浸在了熱水裏,水流一波波襲來,直至洶湧得將她淹沒。輕聲的呻吟帶著戰栗的尾音,聽得木頭想吞了她,仿佛精純而深厚的內力在體內奔湧,排山倒海般撲來。他死死按住她的肩,深重地粗暴地貫穿了她的身體,像矯捷的獸抱住獵物時的齜牙一喝。身子從雲端墜落,死一般的快感迅猛而強烈地從全身一掠而過。他閉上眼,感受這一刻的黑暗與甜蜜。
像嘈雜後的寂靜,帶著紛亂的呼吸,放鬆了身子相擁在一起。睜開眼來,世間萬物仿佛如舊,又仿佛都是新的。待得喘息平順下來,蘇離離疲軟地抬手掐在他終於鬆懈的胳膊上,用力地掐,用力地掐,奈何手腕軟得發抖。木頭攬過她來,溫言相勸道:“你力氣不及我,還是不要做無謂的反抗了。”
蘇離離本擬氣勢奪人,奈何聲氣兒也細弱了,“你個混蛋,好疼的!”
木頭吻著她的額,“那一會兒我溫柔點,試試看還疼不。”
“不要!”
木頭含情脈脈地看著她,蘇離離堅定重申道:“我要睡覺了!”
木頭微微笑著,並不答話。
這夜,他用事實給她證明了一個亙古不變的道理——再豪邁堅定的言語也趕不上丁點兒的實際行動。
第二天懶懶睡到中午,蘇離離趴著不想起來。某人陪著躺了半天,手腳又開始不老實了。蘇離離無奈而憤恨,勉強爬起身,被木頭一把拖回去,按住榻上,運起內力把她從肩背揉到小腿腳踝,一身酸乏頓消。
換了衣服起床,洗手下廚房。將鮮魚湯做湯,熬得奶白;蒸了昨天醃好的米粉肉,肥瘦合宜,軟糯相兼。冬瓜切了薄片,炒了碎蝦米,晶瑩剔透。
木頭拈一片冬瓜,大讚好吃,蘇離離將他瞪了一眼,“哪裏好吃?”
木頭把她從頭到腳地看了一看,態度和藹真誠,“哪裏都好吃。”
吃完飯,木頭收了碗,蘇離離讓他摘了牌匾,在大門上寫上“店鋪出售”。傍晚天將黑不黑,木頭將天子策的匣子用一塊包袱包了,打個結背在背上。
蘇離離看他係著腳上鞋襪,忍不住道:“你小心些。”
“嗯。”木頭回頭看她,“有什麽話要跟他說麽?”
蘇離離愣了一陣,“沒有。”
“那我走了。”
她輕輕打個嗬欠,“早點回來。”
“知道。”
看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蘇離離關上門回床上倒頭睡覺了。
寒盡不知年
一個人的輕功與耳目之聰敏,與內力強弱休戚相關。木頭此時的功力,隻需提一口氣,便能躍入十丈宮牆,暮色中倏來倏往,如影似魅,渾不可見。趁著酉時初刻換崗,掩入了大內天牢。牢內的侍衛一聲不出,已被他盡數點倒。
能蹲天牢的人,曆來不是封疆大吏,就是王子皇孫。古禮刑不上大夫,故爾天牢雖是牢,卻是待遇最好的牢,徒然四壁卻潔淨幹燥。木頭無聲地行到最末倒數第二間,隱身黑暗之中,便看見了鐵欄那一麵的祁鳳翔。
他優雅地,甚至可以說是萬分優雅地抱膝坐在稻草雜亂的地上,將一襲白衣穿出了幾分“跌落塗泥不染塵”的味道,正借由一方不及一尺的小窗,翹首望月,不知所思。他左手拇指和食指捏著一根稻草,慢慢撚揉著,稻草在他指間柔順地曲折團蜷。中指微微曲起,忽然一彈,稻草團白光一閃穿過碗口粗的熟鐵欄隙射了出來。
木頭抬手接住,緩緩走進欄杆,水銀一般的月光下浮出他俊朗的眉目,星一般明亮的眼。祁鳳翔方徐徐回頭,看到他時一怔。目光從他的臉上看到腳上,逡巡探究。江秋鏑不複是那個沉默冷清的少年,臉廓英挺深刻,身形挺拔矯健,眉宇間卻多了一份洞察的平靜。
祁鳳翔微微眯起眼睛,臉上神色似笑非笑道:“是你。”
木頭也不說話,打開挽著的包袱,蹲下身將烏金燦然的匣子從鐵欄間遞進去,放在地上。祁鳳翔驟然收了笑,愣了一愣,“你拿到這裏來給我?”
木頭並不站起,撫膝道:“不要告訴我你沒有暗人隨侍來見你。”
“你以為這裏就這麽好進?”祁鳳翔緩緩搖頭,語重心長道:“你不是個自大的人,卻總是在不經意間貶低別人。看來這幾年虎落平陽也沒有磨平了這份傲氣。”
木頭慢慢站起身來,“我不是來和你議論人品的。有人願意把它送給你,僅此而已。”
祁鳳翔平靜卻不容置疑道:“我不要。”
頓了片刻,木頭方問:“為什麽?”
祁鳳翔眸子裏的光冷冽如刀,緩緩站起來,走到鐵欄前,手足間卻有細細的精鋼鏈,淅娑作響。他拾起匣子,並不轉身,卻一揚手,匣子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精準地從狹窄的窗口飛入了夜幕。須臾落地,空曠地一響。他注視著木頭的眼睛,眼裏是深不見底的暗色,淡淡笑道:“不為什麽,我不要她的東西。”
木頭微愣之下,看出他幾分負氣,不由說道:“你很喜歡她。”是陳述不是疑問。這不可見的情緒,輕易被他捕捉,出言便直指人心,竟讓祁鳳翔一時答不上話來。他並不承認,也不否認,卻道:“男人之間不必談女人,說說你吧,現在做什麽?”
木頭想了想,眼睛越過他頭頂看著灰白的厚磚牆上,一隻小壁虎趴在那裏,凝固不動,“也沒做什麽,比你略好一點。”
祁鳳翔伸開雙臂給他看手腕上縛著的鐐鏈,態度是十足的怡然大方道:“我並沒有什麽不好。一個人無論處在何種境地,都是一種經曆,從中可以領悟種種真意。我雖經曆起伏,卻好過你大事未了,就從此圍著女人的裙邊轉。”
他收了手,察量木頭的神色,頗有幾分感慨道:“那年在幽州戍衛營裏我問你,清平世界,輔國安邦,可是人生快事?你說亂世之中激流奮擊,才為快意。我曾經想,有朝一日天下大亂,你或可做我臂膀,或可做我敵手,卻萬萬沒想到你……”
他開始說到經曆時,木頭尚露出幾分讚許之色,此時卻笑了,聲音低沉悅耳。祁鳳翔也微笑道:“你笑什麽?”
木頭微微搖頭道:“祁鳳翔,時至今*****不替自己擔憂,還在想著煽惑人。”
祁鳳翔見他看了出來,也不辯,仰頭望著牢頂道:“我有什麽可擔憂的。我父皇怕內亂要廢我權爵,偏生又露出幾許父子親情來,不忍殺我,當真迂腐。身為皇帝,這種事情猶豫不決,能有什麽建樹。”
他如此置評令人匪夷所思,木頭卻點頭道:“不錯。他實在該將你殺了。”
祁鳳翔悠悠道:“他要將我廢為庶人。不如今後我也遠離朝堂,和你們一起寄情山水。我們三人在一處,必定十分和睦親愛。”
木頭唇角抽了抽,卻不動怒,道:“有的人仕途遇挫,便心灰意冷,散發弄舟;但你不是,你隻會越挫越勇。”
祁鳳翔定定地看著他,默然片刻,收了戲謔態度,道:“那你說現在我該怎麽辦?”
木頭也肅然道:“半月之內,我救你出牢門,你從此不再招惹她。”
“我怎麽招惹她了?”他反問。
“那支簪子是什麽意思?”
祁鳳翔抬了抬下巴,“世上沒有人比你更明白它的意思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可不要浪費了。”
木頭冷容道:“倘若我不應呢?”
祁鳳翔帶著三分散漫,“別忘了四年前你是怎麽重傷到了京城的。此事不了,你別想安寧,昨晚的溫柔鄉也長久不了。”
木頭臉色愈加冷,“昨夜四更簷外那兩人是你的人。”
祁鳳翔笑出幾許狎褻,“做這種事需得心無旁騖,才能細品其中滋味。你這樣子豈不大煞風景,想必她也沒什麽趣味。”
木頭終於有些惱了,咬牙道:“再來一人,我便殺一人,別怪我不給你麵子!”
祁鳳翔收了笑,指點著鐵欄,話鋒一轉,“我要出這牢門是輕而易舉之至。”
“那你為什麽不出呢?”
“你說呢?”
木頭直言道:“你雖可以出去,卻怕名目不立!我能讓你出來仍然做你的銳王,掌你的兵權。”
祁鳳翔打量他兩眼,“江秋鏑,我把你送到三字穀治傷,不曾跟你講價錢,也不是讓你今日來跟我講價錢的!我已說過,女人的事沒什麽好談的,你我都不是吃威逼這一套的人!”
他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決斷,木頭不置可否,默然片刻,卻用目光指點著窗口外,淡淡道:“外麵是哪裏?”
“出門右拐下一排石梯,是一個校練場。你再不快些,隻怕那匣子已送到父皇的禦案上了。”
木頭轉身就走。
祁鳳翔在他身後懶洋洋道:“隻有一種女人我不存他念。”
木頭站住,“哪種?”
“我下屬的女人。”
木頭的瞳仁微微縮起來,也淡淡道:“隻有一種男人我殺起來決不留情。”
祁鳳翔已然笑道:“哪種?”
“搶我老婆的男人。”
祁鳳翔一時哈哈大笑,牢外有大內侍衛聞聲而動。他看著木頭的身影倏乎一閃,直如幻夢般消失在石壁拐角,手指叩著石壁,兀自低聲道:“你比原來有趣了嘛,難怪能討人喜歡了。”
窗外微風不起,月涼如水。
蘇離離一覺睡到二更,在枕上細聽了聽,萬籟無聲,木頭還沒有回來。她爬起床來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覺著非得找點什麽事來做才好。點了支半截蠟燭,端到廚房灶台上,將一隻大紅薯削皮切丁,和上稀薄的麵漿。燒熱了油,用竹漏勺舀一勺,浸入油裏炸至麵色金黃,便是一塊外酥裏糯,香甜可口的苕餅。
她撈起來瀝在竹箕裏,又炸第二個,心裏卻有些七上八下。炸到第四個時,聽得院子裏似有木葉飄落的聲音,她放下勺子就跑了出去。木頭一身黑衣站在簷下,見她出來,微笑道:“炸什麽東西,好香。”
蘇離離細細打量了他兩眼,方跑上前去抱了他腰道:“怎麽去了這麽久?沒事吧?”
“沒事,甩幾個在後麵追的人,繞了一圈耽擱了時間。”他解下背上的包袱,打開,仍是那個烏金匣子。
蘇離離疑惑地望著匣子,木頭撫著匣子道:“他不要。”
“為什麽?”
“他不要你的東西。”
蘇離離望著匣子有些默然,愣在當地。木頭也不再說,隻陪她站著。
這本是祁鳳翔接近她的目的,他廢盡心機地找到鑰匙,她廢盡心機地隱瞞抵賴;如今她情願雙手奉上,他卻拒不接受了。蘇離離有些豁然開朗地了悟,卻又有些不明所以的悵然,站了半晌,微微一歎,正要說話,忽然聞到一股焦糊味道,跺腳道:“糟糕。”
跑回廚房時,見那塊苕餅已炸得焦黑,忙撈起來磕掉。木頭也慢慢跟進來,將匣子放在桌上,洗淨了手,卻拈了一塊她炸好的苕餅咬了口,道:“這是什麽做法,怪好吃的。”
蘇離離兀自倚在灶台邊,看著新放入油鍋的竹勺和餅子,緩緩道:“木頭,你能把他弄出來麽?”
木頭靠在門邊,吃著那塊餅子,舔了舔唇,淡然道:“可以,最遲十月二十,他會出來的。”
蘇離離緩緩倚過去站了。木頭見她麵色不豫,便笑了笑,將那半塊餅遞到她嘴邊,蘇離離張嘴咬了一口,嚼了會兒,咽下去方道:“這是以前在梁州街頭見著的一種做法,簡單又好吃。剛才看見這裏有紅薯,突然想起來,就做來試試。”
第二天,蘇離離要他把大門上的匾摘了下來,卻撫著“蘇記棺材鋪”那幾個大字發愁道:“這塊匾可怎麽辦好?扔了怪舍不得的。”
木頭說:“劈了當柴燒吧。”
蘇離離怒道:“這是我店子的名牌!”
木頭湊近去,細細看了看那字,道:“我家以前有一塊匾,是皇帝寫的。當日我父王取下來砸了,也沒見怎麽舍不得。”
蘇離離“哼哼”一笑,“誰家沒有皇帝的匾了,我家還有兩塊呢,我爹說那字沒他寫得好。再說了,皇帝寫的匾能有我棺材鋪的好?”
木頭看她臉色不善,唯諾道:“那是肯定比不上的。”思之再三,終於把這塊匾扛到程叔墳邊埋了。
四日後,店鋪出手了,蘇離離看著價錢合適,也不計較多少。簽房契文書的時候,心裏有些失落,像和一件極重要的東西作別。這裏曾經是她的家,一年之間,她把中原轉了個大圈子,如今已把家安在了他的心上。
木頭議好了十月十五來收房子,找了一家較好的銀莊,把錢存了,收好票據。
木頭說祁鳳翔會出來的,卻也沒見他做什麽。蘇離離成日與他廝守在一起,總不覺膩煩,將這市井小院住出了幾分世外桃源的味道。院子裏那具舊棺材風吹日曬也沒多大用處,木頭拿來練雕工,盤膝坐在棺材蓋子上,一筆筆刻著。
蘇離離見他默默地坐在那裏,也爬上棺材蓋,從後抱住他腰,柔聲道:“你每次這麽刻著東西,心裏都在想事。”
木頭停下刀子,道:“是麽?”
“嗯,我看得出來。”她把臉貼在他背上,靜默了一會兒,“木頭,我過去兩年間不曾追問過你姓甚名誰,從哪裏來到哪裏去,你知道為什麽?”
“為什麽?”
“因為無論你是誰,要做什麽,我都不介意;無論你是誰,要做什麽,我都和你在一起。你說情是束縛,心甘情願。你甘願為我做的,我也甘願為你做。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要因為我而有所顧慮。”她說得懶懶散散,殊無體統。
木頭低頭坐了一陣,有些釋然的笑意,“當真?”
蘇離離像條懶蛇纏在他背上,“當真。隻要你記得答允過我,要回冷水鎮開棺材鋪。”
木頭沉吟片刻,商量道:“我們開醫館好不?我跟韓先生學醫去。”
蘇離離一聽他要學醫,頓時眉飛色舞,拍手笑道:“好極了。我在你醫館旁開棺材鋪,必定生意興隆。”
木頭向來不跟她計較口舌之利,貴在身手靈活,折轉身來就將她捉住,吻了下去。蘇離離掙紮了兩下,再說不出笑話,細碎的親吻帶著扭動中身體的碰撞,片刻時間便作成一幅旖旎圖畫,將那三分纏綿悱惻越演越烈,大有星火燎原之勢。
蘇離離深知木頭是個想了就做,神行一致的人,急切間擰他臉道:“不能在這裏!”
木頭半抱半壓著她,詭辯道:“我又沒說要在這裏。”
“哼哼,你是沒說,可你正在做!”
木頭也不推辭,“那就做到底。”
“不行!”
“為什麽?”
她義正嚴辭地說:“這是在棺材上,這樣子太沒職業道德了!”
木頭額上青筋一跳,躍下棺材蓋,一把將她扛了起來。
蘇離離垂死掙紮了兩下,已被他捉進屋裏,砰地踢上了門。
談笑皆兵馬
十月十五,木頭一早起來收拾了兩人隨身衣物,院子裏那破舊棺材早被他劈成柴塊堆到廚房裏。太陽剛出時,買家已遣了人來收房,二人交了房子,牽了兩匹馬出京城西門而去。由官道直過冀州,沿途隻見驛站往來快馬,都說梁州趙寇犯邊。
兩日後行至霍州城,木頭與蘇離離正坐了一家店堂裏沽酒小酌,便見一騎快馬係著兵部加急的大銅鈴,一路揚塵而過,行人車馬紛紛避讓。木頭看那人馬過去,抿著杯口沉吟道:“我猜十月十八,祁鳳翔必會出天牢。”
蘇離離正品著一塊棗泥糕,入口微苦,回味香甜。聽他這樣說,疑道:“因為趙無妨來犯?”
木頭點頭。
蘇離離到:“這趙無妨倒會挑時候,反幫了忙。”
木頭微微笑,“祁鳳翔心裏自然知道是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
“我們走後,莫大哥便置辦軍旗兵服;若是我們十月初十未回歧山,他便將人馬扮作趙無妨兵馬夜襲祁軍大營,遊而擊之,引到安康、石泉。趙無妨兵馬既驚,自然要尋訪探究。莫大哥再去趙無妨營邊放點小火什麽的,一來二去,三來四去,祁、趙兩家自然就真打起來了。”
蘇離離一塊棗泥糕噎在嘴裏,“你教他的?”
木頭道:“我隻是動了動嘴,關鍵還得莫大哥辦得好。那日我跟他下山,將雍、梁一線走了一遍,看看何處可攻,何處可守,心裏也怕他收拾不好。如今看來,李師爺說得不錯,莫大哥果然有些將才。”
“莫大哥怎會聽你的?你們兩一向不投機。”
木頭放下杯子,緩緩斟酒,“男人義氣相交,不一定要投機。”
蘇離離腦子半天才轉過一個彎來,“那祁鳳翔也不一定能出來啊,他太子大哥也許自己領兵到邊界?”
木頭搖頭,“祁煥臣活不久了,他大哥怕自己出京,到時父親死了,祁鳳翔占住京城得了先機,寧願把他放出去。真是愚不可及,沒有兵權,據住一個朝廷半分用處也沒有。這一點上祁鳳翔比他大哥明白,他這次出京,必不回去。”
“那他要怎樣?”
“不怎樣,留駐山陝,等著他爹死了,兄弟好翻臉開打。”
蘇離離歎道:“哎,這就是書上說的停屍不顧了。”
木頭頷首,“也不是不顧,隻是顧不上。”
蘇離離道:“他打他大哥想必容易取勝。”
木頭看看簷外鉛灰色的雲朵,悠然道:“那倒未必。祁鳳翔不要你的天子策,必然有自己的辦法出獄。他按兵不動,隻是要等待一個恰當的時機。我把他弄出來,不過是先下手為強,要他被動罷了。”
蘇離離徹底地糊塗了,“木頭,你能不能講得淺顯一點。”
木頭斟酌了一下辭句,解釋道:“他現下回到山陝駐地有兩個難題。一是軍資尚握在朝中,如若斷了,他難以為繼;二是兄弟一旦開打,他必須速勝,否則內訌太久,天下群豪必來瓜分祁氏,祁鳳翔地處中心,便會落在四麵圍困之中。這第一點,我是要他落我手下,好不來算計我們;第二點有些棘手,我現在也看不出他有什麽法子敢行險至此。”他微微蹙眉思索。
蘇離離聽了一遍,仰臉半晌,歎道:“真是複雜。”
木頭看著她麵龐細膩的肌膚,突然一笑,道:“銳王殿下得脫牢籠,心裏隻怕鬱鬱不樂。”
“為什麽?”
木頭溫文爾雅,款款道:“無論他願不願意,總是我把他救出來了。他既然這般傲氣,不受你的好,那就受我的好吧。”
蘇離離的天子策,祁鳳翔可以斷然地說不要;然而木頭搶在頭裏這樣一攪,祁鳳翔卻不能說我不出來。這下落人口實,必是祁鳳翔心裏一大痛,有苦說不出。
蘇離離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仿佛不想木頭這樣涮他,又仿佛有點畏懼他,“你就不怕他報複你?”
“一個人欲成大事,不可一味陰鷙,必要有容人的氣度。我是在幫他磨礪性情。”木頭一臉無害地將一箸土豆絲夾進了蘇離離的飯碗裏,“別光吃糕點,吃飯。”
*
十月十八日晚,聖旨下到獄中,著祁鳳翔統兵山陝,以擋外寇。祁鳳翔聽了個明白,咬牙謝了恩。回到府裏,終於氣得摔了桌子上的玉鎮紙。祁泰收拾地上的碎渣子,心中詫異,不明白主子為何出了天牢卻氣得臉上都藏不住了。
他恭身出門時,聽祁鳳翔低聲吩咐道:“傳信兒給雍州,計劃變了,就地待命。”第二日,祁鳳翔輕騎簡從,一日夜間到了霍州城。
其時,木頭與蘇離離已悠哉遊哉地行到了歧山腳下。莫大親自到山間接住,一路跟木頭述說別後情形。這番鬧騰,竟未損一兵一卒,木頭也禁不住誇了他幾句,加上蘇離離從旁湊趣。莫大那飄飄然的情狀,差不多要騰雲飛仙了。
回到大寨,蘇離離一路走著,卻見寨門都翻新了一遍,疑道:“怎麽?李師爺又推太乙數了?”
莫大道:“可不是麽,他那天足足推了一夜,早上跟我們說,十二月十九甲子日前後有天劫,很凶險,叫兄弟們都要小心。我不是看他這次一路給我出的主意都不錯,我可不想聽他的。兄弟,哦不,妹子,我跟你說,說來也怪,那次你們走後,李師爺像變了個人,也不整日浸在酒壇子裏了,倒正經了不少。”
蘇離離笑道:“想必是大哥的英明神武感召了他。”
當晚,木頭與李師爺、莫大又湊在一起不知計議什麽。蘇離離睡得半酣時,恍然覺得床邊有人,驚得一下坐起來。待看清是木頭,方鬆了口氣,揉眼道:“回來了。”說著往裏讓了讓,倒下去又睡。木頭看她一副朦朧不清的樣子,嬌憨萬狀,擠上床來,合著被子,側身抱了她道:“姐姐,明天我要下山,你和莫大哥他們一起……”
話未說完,蘇離離驟然一個清醒,翻身抓住他臂膀道:“你說什麽?!你不跟我一起?”
木頭輕聲解釋道:“不是不跟你在一起,是暫時小別。”
蘇離離沉默半晌,“你不跟我一起,那我跟你一起下山。”語氣平平,不帶起伏,卻有十分的堅持。
木頭遲疑了片刻,道:“我下山有事,你跟著我奔波,既辛苦,也不方便。”
蘇離離有些氣惱道:“你總是有事,也不跟我說。我讓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卻沒叫你撇下我去做。你要是再敢偷偷摸摸地走了,看我不把你休了!”
木頭瞧著她橫眉怒目的模樣,沉默中輕聲笑了。蘇離離見他發笑,本是惱怒,心裏卻陡然一酸,聲音微變道:“你還笑我!”她一低頭,狠狠地咬到他唇上,橫征暴斂。
木頭束手就縛,待她透出一口氣時,方摸著嘴唇抗辯道:“你輕點。”
蘇離離抵在他額上微微喘氣,“我要跟你在一起。”
“好。”木頭笑著應了,三分無奈,卻有七分遷就。
第二天清晨,木頭背著二人的行裝,蘇離離仍舊隻背著她的流雲筒,又一次告辭出山。木頭將一封書信交給莫大道:“行事仍需小心。”
莫大接來揣在懷裏,揮手道:“知道,知道,要你羅嗦。”
蘇離離蹙眉,“你們又搞什麽?”
木頭也不答話,牽了她手便走。
*
十月二十日,祁鳳翔抵渭南,招來十方手下探報,問明了趙無妨襲邊之事,當日便起五千馬步軍,直撲歧山縣。他十八日出京,二十一日便圍歧山,可謂奇兵突至,古往今來都少有如此神出鬼沒之用兵。兩千步兵攻上山去,但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祁鳳翔站在歧山大寨門前,將馬鞭折起來,輕輕敲著手心。大寨中整潔不見人影,平坦的寨門前,黃土地下插著一隻長箭,翎羽向外,杆上係著一封書信。祁泰辨明無毒,解下來呈上祁鳳翔。祁鳳翔將馬鞭遞給他,自己接了信來,抽出信紙展開。
一筆行楷,揮灑清矍,頗得先賢遺風,書曰:
“銳王殿下均鑒:仆以鄙陋之質,遠遁以避兄之兵鋒。山陝方寸之地,東有兄之家讎,西有趙氏強寇,南有諸方流賊,卻討歧山遊勇。擊小失大,不智也,兄其熟籌。
向者賤內蒙兄拔擢,以司造箭,今親製箭鏃一翎以贈,聊表問候。書不盡意,願聞捷音。
江秋鏑頓首。”
一番言語稱兄道弟,說得極其謙遜而低調,曉之以理,喻之以情。祁鳳翔看了兩遍,回視地上箭羽,銀牙咬碎,卻氣得笑了。一下下把那張紙撕成零星碎片,拋了滿天,咬牙切齒地笑道:“不捉住你二人,我跟你姓江!”
一眾兵馬入寨搜了個遍,沒有一個人,隻有一圈豬嗷嗷覓食。手下偏將出寨回稟道:“寨子裏的賊人都跑了,要不要一把火燒了這營寨?”
高手過招,輸贏自知,燒個空寨泄憤不是大將之風。祁鳳翔默然半晌,緩緩搖了搖頭,揮師下山。
回軍途中,露宿荒外,北風蕭瑟,吹得他胸懷淩亂。祁鳳翔秉燭夜讀,以千古悠思寄托這一朝寥落。帳下參將來報,叛將歐陽覃奉太子之命已兵抵太原,顯然是要將他祁鳳翔拒之於外了。祁鳳翔聽了也不怒,冷笑了一笑。
忽然軍中探子來報,歧山上那夥山賊又回去了,在山上張燈結彩,縱酒戲樂,好不囂張。一旁偏將聽了,個個大怒,摩拳擦掌,告請回軍剿滅。
祁鳳翔斜身坐著,一手支頤,食指按著額角,拇指按在腮邊,安靜地聽完,沉吟半晌,卻淡淡笑道:“不怪你們,是我意氣用事了。既已失算於人,跟幾個山賊較什麽勁。”
料得他二人不在山上,心中籌謀片刻,坐正了命道:“傳令東線各部收至太原以西,三秦兵馬回扼潼關。”
*
蘇離離與木頭此時卻已入雍州腹地,住在客棧上房,裹一條厚棉被裏,趴著看窗外飄起的初冬細雪。雍州地接西域,地貌風情與中原已大相迥異。蘇離離仰頭看著那細雪珠漫天飛揚,笑道:“我以前看我爹的詩書,上麵有一句‘大雪紛飛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風起’。雍州的雪花這般細碎飄飛,倒勝過了柳絮輕盈。”
木頭摟著她肩頭,淡淡道:“嗯,古時傳說‘鳳凰鳴於歧,翔於雍’,雍州以前也叫鳳翔,正是創業開基的好地方。據此用兵,必應古讖,從此名揚千古,永垂不朽。”
蘇離離聽他說得一派正經,其實是嘲諷之意,心裏擔憂道:“你說他會不會去找莫大哥的麻煩?”
木頭將臉埋在她脖頸,悶聲應道:“這個時候,隻怕都下了歧山了。”
“啊?”蘇離離一驚,推他道:“你意思他會去?”
木頭抬起頭,“不去便好,去了更好。”
蘇離離看他說得篤定,料得又有應對,頗為躊躇道:“其實吧,祁鳳翔待我還是不錯的,到底……也沒把我怎麽樣。你……也不用跟他計較……”
木頭板起一張棺材臉,涼涼道:“我也沒把他怎麽樣啊,你急什麽?”
蘇離離看他臉上神氣,比歧山的陳醋涼皮還要夠味了,伸腳丫子扒著他腳,訕笑道:“我不急,我當然不急。我就是覺得吧,他們那些爭天下的人就是一堆虎狼,隨他們去吧。我們何必混在虎狼堆裏,撩須拔牙的,嘿嘿……”
木頭冷著臉道:“他也未必就那麽喜歡你。你不走,他跟你不清不楚地混著;你一走,他折了麵子,自然氣不過……”話未說完,房簷上極輕地一響,蘇離離沒聽見,木頭內力渾厚,已然擁了她坐起,揚聲道:“徐默格,下來!”
黃雀螳螂蟬
房頂上一時無聲,頓了片刻,方有輕微的瓦片響動。蘇離離懶懶道:“我想喝水。”木頭起身倒了一杯水給她,窗口人影一晃,徐默格一個翻身已輕巧地躍了進來。蘇離離喝一口水,抬頭看他,但見他黑衣不改,刀痕縱貫的臉上卻用黑紗蒙起來,隻露出兩隻眼睛,燭火掩映下貓一般警惕。
蘇離離噙著一口水險些噴出來,嗆得有些咳嗽卻失笑道:“扒……徐……大哥,你上次要除疤,這次又用紗擋住尊容,莫不是找著小情人了,突然這般端莊起來。”
徐默格眼神一抖,仿佛有些尷尬,蘇離離裹著被子嘻嘻笑。木頭一回身坐在床沿,身正肩直,態度大方卻隱含危險,“我記得跟你主子說過,再有人跟我們,見一個殺一個。”
徐默格悶聲道:“是,你光聽呼吸之氣就辨出我,我怎敢跟近。隻奉命遠遠尾隨,看你們到了哪裏罷了。”
木頭道:“那怎麽遠到屋頂上來了?”
徐默格低聲道:“我剛才發現店外十丈都伏了人。”
“多少?”
“近百。”
木頭略一沉吟,一把拉起蘇離離,伸手取了包裹,道:“馬上走。”蘇離離急急套上鞋,披了從莫大那裏搜刮來的一領狐裘,跟他疾步下樓。走到樓梯上時,木頭已然聽見外麵腳步聲紛雜細微,他當機立斷道:“樓梯下麵去。”
樓梯之下傾斜狹窄的空間裏堆了桌凳箱籠一類雜物,木頭拉開一道空隙,三人縮身藏入,便聽見大門外一人沉聲道:“上。”
門“砰”地一聲打開,身穿青色軍服的人搶入客棧,湧上二樓。當先一個頭領模樣的人,生著一張尖尖的瓜子臉,還是十足的葵瓜子,站在大堂中心,遊目四顧道:“不要放跑了一個!”軍士紛紛拔刀,二樓上響起了兵器相擊,打鬥吆喝之聲。
隻聽一人大笑道:“老子隨便來逛逛,沒想到還讓狗崽子發現了。”隨著他話音一落,兩名軍士摔下來,各中刀傷。
那尖臉頭領目光一凜,喝道:“趙不折,雍州是羅將軍屬地,你梁州小賊,怎敢來此招搖!”
樓梯下三人隻覺頭頂上重重一落腳,抖下些細灰,顯是有人從二樓躍到了樓梯上,又從樓梯躍到了大堂裏。方臉闊額,正是趙不折,他手上兩輪雙刀,四縱開合,進退有據,一邊打架,一邊鬥嘴,“好不要臉,你家羅將軍取雍州不到一年,還有三分之一在祁鳳翔手裏,也敢說雍州姓羅!”
尖臉頭領冷笑道:“祁鳳翔捉襟見肘,已退回潼關去了,這三分之一自然姓羅,還輪不到你們姓趙的來搶!”他拔刀迎上,趙不折一麵擋住他,一麵又料理了三人,嘴上仍不閑著:“我呸,誰家的地不是搶來的,烏鴉笑煤灰,自己不知道自己黑。”
他躍下樓梯時,另有五人隨他躍下,個個都是好手,困鬥良久,已所剩無一,青衣軍士也死傷過半。趙不折雖勇,雙拳難抵四手,眼見越來越多的人圍到身邊,肩腿相繼中刀,雖勉力支持,卻難以招架。那尖臉頭領覷空,以刀柄擊向他頸後大椎穴,趙不折膝蓋一曲倒地,立時被四個人按住用粗繩索牢牢縛了。
尖臉頭領劇鬥之下,喘息道:“到底……拿住你了。”方才眾人打鬥,聲音雜亂,如今驟然安靜下來,便見那尖臉頭領凝神聽了一聽,斷然喝道:“什麽人,出來!”
木頭內息自斂,徐默格運力屏氣,隻有蘇離離不懂內功讓那頭領聽了出來。她一驚欲動,木頭先一步按住她手,未及因應,徐默格忽然起身,幾步一躥到了大堂,頓時數十把刀向他身上招呼。
他身形飄忽一動,竟繞過眾人直奔向店外。尖臉頭領當先出門道:“快追!”身後軍士魚貫而出,最末兩人押了趙不折跟上,刹那間走得幹幹淨淨。地上屍首橫陳,詭靜非常。蘇離離有些害怕,偎向木頭身邊,低聲道:“徐默格跑得掉麽?”
木頭想了想,“跑不掉,對方人太多。”他拉開雜物,將蘇離離牽了出來。
蘇離離深吸一口氣,低聲說:“那我們跟去看看。”木頭將包袱甩到胸前,伏身道:“你趴我背上。”蘇離離依言趴上他脊背,木頭提一口氣,出了門隱入夜色。
四麵景物不住向後飛掠,碎雪卻飄得小了。蘇離離伏在他耳邊,聽他呼吸綿長規律,心裏忽然有些羨慕這樣的身負絕技。少時,上了一處官道,兩旁有樹,隱約看見那隊軍士在前,果然趙不折身後又再捆了一人,正是徐默格。
木頭放慢了腳步,隔著四五丈遠遠隨著。蘇離離在他耳邊輕聲問:“我們救他不?”
她聲音低回,氣息輕拂在耳朵上,木頭有些心猿意馬,卻也低聲道:“先不忙。”正了正神,已來到處露營的闊地,紮著七八處大帳篷,正傍著一湖水。
其時細雪已停,空氣清寒。雲遮月藏,略有微光,映得波紋起伏,珠沉淵而水媚。
木頭放下蘇離離,牽了她手,兩人緩緩弓身走到近處,伏在過膝的衰草間。草葉縫隙中看去,地上燃著篝火,一人背對他們而立。趙不折與徐默格被粽子一般扔在那人麵前,徐默格沉聲不語,趙不折大罵狗賊。
尖臉頭領向站著那人躬身道:“將軍,這趙不折捉住了。”
那人點點頭,“嗯,搜他身上。”蘇離離聽他說話,語氣雖隨意,卻令她覺得莫名嚴肅。尖臉將領帶了人按著趙不折搜身,趙不折奮力掙紮,敵不過幾人合力。隨身的暗器,文書,金銀陸續掏了出來。
尖臉頭領拔下他靴子一抖,靴筒中有細長的東西掉了下來。他拾起來,必恭必敬交給站著的那人,那人對著火光看去,卻是一支簪子,簪身有些微的透亮流紋,簪頭卻是兩粒晶瑩的明珠。
蘇離離一眼望去,下意識地伸手去摸隨身背著的小布包,裏麵裝了碎銀子,裝了手帕……還有一支簪子。祁鳳翔送來的那支還在,可那人手上拿的那支一模一樣的又是什麽東西?
那人斜執了簪子,道:“鬆了他的綁。”軍士應聲割斷了縛著趙不折的繩索,趙不折忽地一下站起來。那人慢條斯理道:“趙將軍,適才多有得罪。你既到我雍州來,我有一言相勸。”
“如今祁家勢大,旁人打不過他,他們自家要打了。你我都是偏鄉僻壤蝸居之人,這時候何必互相過不去呢。我們兩家正該結盟,同討祁氏。滅了祁氏,劃地平分,那時再打也不遲啊。”
趙不折本自正衣理物,聽了這話,笑了一聲,“哈,羅將軍,那你抓老子來做什麽?”
那位羅將軍道:“正是想請趙將軍對尊兄說一說兄弟的意思,除此而外,趙兄再勿無故入我雍州了。若是聽明白,這便請吧。”
趙不折沉吟片刻,道:“同討祁氏本是好事,在下一定轉告兄長。”他看了羅將軍一眼,“隻是這支簪子能否還給兄弟?”
那羅將軍道:“趙將軍怎對一支簪子念念不忘?”
趙不折嗤笑道:“說不得,老婆的簪子,放在身邊做個念想。回去若不見了,隻怕老婆怪罪。”
羅將軍幹笑兩聲道:“趙兄如此英勇,卻忒怕老婆。”
趙不折接道:“對敵人要英勇,對老婆要遷順。”
蘇離離聽得這句,不覺轉頭去看木頭,正對上木頭轉過來看她的目光,神色揶揄,似乎在說,我也怕老婆。蘇離離做了個“呸”的口型,扭頭隻看著趙、羅二人,臉靨上卻薄薄地染了緋色。
那羅將軍反背了手,緩緩上前兩步,道:“趙兄可知道,我朝自太祖而始,便有一種天子親兵,叫做烏衣。人數少而精,又極為隱蔽,父母兄弟都不能知情;朝廷高官都不予聽命;專職探察情報,外至夷狄,內至三公,概莫能外,隻聽天子令。”
趙不折搖頭道:“這樣隱蔽,我兄弟世代務農,又怎會聽說。”
“按照我朝中規矩,各州庫府之銀、糧,每年各積一半以為儲備。這積銀積糧之地,旁人不知,隻有為天子親兵的烏衣人知道。各州府的儲糧之地都用暗語畫在了圖上,而這暗語隻有烏衣人的大統領知道。烏衣的規矩,能讀之人無圖,有圖之人不會讀。”
趙不折愈加不耐煩,“那關我什麽事?”
羅將軍笑道:“趙兄當真不知道,如今天下紛爭不休,農商皆傷。長此以往,軍資軍糧從何而來。天下群雄誰若得到這批儲備,誰就有了大把的銀糧,未戰而先勝一半。”
趙不折疑惑道:“這個容易明白,可不容易找啊。”
羅將軍冷笑道:“趙兄演起戲來還真不賴。”他伸出右手,舉了簪子道:“這支玳瑁簪便是換圖的信物,本為一對,拆而成單。一對可取,單支可看。本是藏在宮中,京城破時,流落民間。”
趙不折愣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羅兄真會編故事,這簪子我老婆天天戴。你若說它是信物,除了烏衣人,誰知道在哪裏去換圖?就算換到了圖,除了烏衣人的大統領,誰知道圖上畫的是什麽?羅兄若喜歡,我送給羅兄,但願你先找到你雍州的錢糧吧,哈哈哈。”他也不再看羅將軍,徑直從來路大笑而去。
那羅將軍隨他遠去而慢慢側轉了身。他方才一直背對著蘇離離,這會兒轉過半身,卻見這羅將軍也並不太老,留著淺淺的胡茬,憑添幾分滄桑。蘇離離似在哪裏見過這人,又似乎沒有見過,耳聽木頭突然極低地“咦”了一聲。
她轉頭看時,木頭盯著那位羅將軍,臉上漸漸浮起一抹微笑。難道他認得?蘇離離又轉頭看去,細辨那人眉宇,仿佛驟然觸通了記憶,她大吃一驚。怎麽會是他!
那位羅將軍見趙不折的身影沒入了黑夜,低頭看了看手上的簪子,對部下命道:“拔寨,連夜回雍州大營。”
軍士聞聲而動,紛紛收拾行裝,一柱香工夫已集合在闊地上。羅將軍騎了馬,朝北而去,數百名步兵跟隨在後。待最後一隊人馬去遠,蘇離離方大大地呼出一口氣,卻仿佛累得很,低頭向土。
她脖子上的皮膚露了出來,弧線優雅,木頭拉了拉狐裘給她遮住。蘇離離也不動,低聲道:“祁鳳翔想要銀、糧,所以把簪子交給我,是要你去找。”
木頭“嗯”了一聲。
蘇離離猝然抬頭,肅容道:“你怎麽能找到?”
“先要找到圖。”
蘇離離道:“然後呢?去找那個大統領?!”
“大統領已經死了。”他答得平靜。
蘇離離一愣,看了他片刻,忽然有些害怕,翻身坐起道:“那還有誰知道?”
木頭也隨她坐起來,夜色雖暗,卻見他眼睛如常的明亮清澈;空氣雖寒,卻仿佛能觸到他肌膚的溫熱。他看著她的眉眼,緩緩道:“那個知道的人,當初你不救他,他便也死了。”
“你?”蘇離離望著他熟悉已極的臉,失神一般怔忡。
“我。”木頭見她神色,心裏似被她擦棺材板子的砂紙打磨著,放柔了聲音,“姐姐,你能看出祁鳳翔傳的流言,就沒有想過,臨江王謀反族滅,我身為其子,為何獨獨逃脫了?”
蘇離離慢慢轉頭看著身邊草色,緩緩搖頭,“我從不曾……不曾懷疑你的事,覺得你始終是你罷了。”她最後幾個字如同歎息,細若蚊音,說完,卻將臉埋到了掌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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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生烏衣巷
蘇離離乍聞其事,心裏突然迷茫起來,木頭手裏握著這樣的秘密,此生如何能得安寧?木頭看破她心思,挪近身邊,輕聲道:“我是什麽人,知道什麽事,都無關緊要,在你麵前始終是木頭罷了,你原本想得不錯。”
蘇離離像溺在水中被他撈了上來,有些虛弱的猶疑,更多信任的釋然,“你怎麽會知道?”
“烏衣的大統領是我父王。”
“那我們怎麽辦?”
木頭失笑道:“你傻了呀?什麽怎麽辦,現在在一起,以後還在一起。無論我是誰,那也不過是從前的事。你陪我把這件事辦完,我陪你做棺材。”
蘇離離凝神半晌,終於理清一點淩亂的思緒,抬頭看他道:“為什麽叫烏衣?黑衣服?是夜裏做過賊,還是山西挖過煤……”
木頭愛憐橫溢的表情頓了一頓,唇角抽搐道:“都不是,那隻是個稱謂。”
“你爹怎會是烏衣的大統領?”
他像說一件極其遠久,又不關自身的事一般娓娓道來:“我父王出身少林,後來隨征入仕,論功封為異姓王。我從小被送到少林學武,方丈大師親自教我,卻不肯收我為俗家弟子,隻說是教一點基本的拳腳。我十二歲才回家,父子之情血濃於水,但親近有限,我也不太清楚他的事。”
“那昏君繼位之後,聽信了鮑輝的讒言,猜忌父王,想將他騙到京城殺死。我父王得到消息,抗旨未去。昏君便說他謀反,父王一時激憤,與朝廷打了起來。”木頭裹一裹蘇離離的衣服,握了她手捂著,“那個時候皇帝尚存,各路諸侯都打著誅逆的旗號圍攻我們。父王寡不敵眾,兵敗已定。他武藝高強,自己本來可活,卻覺得無顏再麵世人,終是在陣前自盡而死。”
“臨死之際,我才知道他是烏衣的大統領。他告訴我烏衣這一批軍資的事,讓我記住,今後以圖再起,誅君討逆,複他名譽。”木頭眼神有些激越,像看見群山暮色般的蒼莽。
蘇離離靜靜地等了片刻,見他不說話,遲疑道:“那你要去……去拉起旗號,爭雄天下?”
木頭的目光凝聚在她臉上,有些穿透世事的深邃總是極不相襯地出現在他年輕的眼睛裏,卻從來清濯湛然,不見頹喪,“佛經上說,父母子女是前世冤孽,今生又何必牽扯不清。我殺那昏君,足報父母之仇。至於我自己要做什麽,即使我父親也不能駕馭。”
蘇離離止不住要問:“那你要做什麽?”
木頭似思索了片刻,唇角微微上翹,道:“天地廣闊,我什麽都可以做,隻不想做皇帝。”
蘇離離也淺淺笑道:“算你聰明,皇帝可不是人做的,好壞都累得慌。”
木頭道:“這正是我不堪其憂,祁鳳翔不改其樂。”
蘇離離被他一提,問道:“祁鳳翔怎麽知道你能找到那批軍資?”
木頭蹙眉道:“他交遊甚廣,消息來源也多。烏衣本已支離破散,難保沒有什麽關鍵人物落在他手裏。前年他在京城遇見我,我們在棲雲寺密談時,他問過我軍資的事。我想那批錢糧,分儲各州,藏而不露總不是了結,祁鳳翔素有壯誌,給他也不為過……”
蘇離離擠一擠眉,怪道:“所以你就答應了?”
木頭一臉無辜,“我沒答應啊,我覺得他並無把握,隻是詐我一詐,當時就否認了。但他覺得我父王用盡方法留我在世,必然是有所圖,咬定我知道。要說猜度人心,祁鳳翔真是世間翹楚,隻是當真把別人的心的看透了,自己的心也麻木了。”
蘇離離從皮裘中伸出手臂,抱了他的腰,問:“你父王用了什麽方法讓你活命?你當初又怎地到了我門口?”
“我父王跟我說了軍資之事,便設計讓我秘密逃脫,隱姓埋名,輾轉州郡,被烏衣衛和官兵當作叛軍殘餘追殺。我想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便從臨州回到京城。當時受了重傷,生死之念,早已拋開。怎麽落在你門前的,我也不知道。”他唇角掛著淡淡的笑。
她看著他明亮澄澈的眼睛,有一刻的恍惚,仿佛那年救他時那種虛弱而又不容靠近的倔強,心已經軟了,“那你也不該一直騙著我啊?”
“我沒有騙過你啊,”木頭無奈道,“我隻是不能告訴你罷了。當時在你家裏,若是被人發現,我死不足惜,而你也活不成。就沒見過你這樣的,不管什麽人就亂救,要不看你是真傻,我還以為你別有用心呢。”
蘇離離奇道:“什麽?我傻!我難道還救錯了呀?!”
木頭抓了她的手按在自己頰上,“沒救錯,不然我死了,你這輩子怎麽嫁得掉。”
“哈!”蘇離離短促地一笑,憤然抽掉手。
木頭笑道:“我一聽你叫我木頭,就知道你居心不良。一個做棺材的,這輩子除了和木頭在一起,還能找上什麽。”
蘇離離使力將他一推,沒推動,嗔道:“你跟誰學得這麽貧嘴的?”
即使冷靜穩重之人,情愛中也不乏風趣靈犀。木頭無師自通,坦然招供道:“跟你學的。”
蘇離離卻被他貧得笑了,伸手批上他微涼的麵頰,卻舍不得下重手,捧著他臉道:“明明是個臭雞蛋,偏要開個縫,現在讓祁鳳翔那綠頭蒼蠅盯上了,怎麽辦?!”
木頭也不顧自己是臭雞蛋,但聽她說祁鳳翔是綠頭蒼蠅就十分高興,欣然道:“要拿住綠頭蒼蠅容易得很。比如,我們去告訴趙不折,那位羅將軍是誰,那蒼蠅就是裝成鳳凰,也飛不出山陝重圍。”
蘇離離被他一提,興致驟起,“那羅將軍是不是那個滿臉寫著別人欠他錢的李鏗,徐默格上次說他隨征死了,其實是祁鳳翔將他埋伏在了雍州!”
木頭讚許點頭道:“聰明,就是他。我倒沒想到祁鳳翔來這一手,即使莫大哥不引趙無妨進攻祁軍,這位羅將軍也會攻打祁軍的。祁鳳翔總能出天牢,隻看時機罷了,誰也想不到他有這樣一支生力軍埋伏在雍州。”
蘇離離伸手掩進木頭前襟裏,隻把他當暖爐偎手,半倚在他身上道:“你上次說他有兩個難題,一個是缺軍資,一個是需速勝。後者的問題解決了,前者的問題要靠你?”
木頭撫摩著她眉梢,“既然世上隻有我能找著,無論給不給他,拿在我手裏總不至於被動。”
“你為什麽要給他找錢找糧?”
“倘若他把我的身份隨便露一露,我就再別想安寧。正是他有求於我,我也不能不應。”木頭站起身來,順手將她抱起,“我跟祁鳳翔是信義相交,這麽多年來誰也沒對誰不仁不義過。大家守著這個底線,不願先撕破臉。隻因我們都清楚,我不會與他相爭,他也奈何不了我,彼此為敵,非為上策。”
蘇離離猶自抱著他道:“那現在怎麽辦?”
“李鏗自然不會為難徐默格,就在這裏等徐墨格送簪子來給我。”
蘇離離仍然抱著不動,“那筆錢……很多?”
“是。”
“多少?”
“不下億萬。”他靜觀她錯愕的神色,溫和地煽風道:“你想要麽?”
蘇離離緩緩搖頭,“不想。我貪小財,不貪大財。我隻要自己的鋪子和你。”
木頭定定看了她片刻,笑了,“原來你才是最貪心的一個。”
他說完,俯下身吻她。二人緊密相擁,在初冬的寒夜,纏綿難抑。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世人能看淡錢權二字者,廖廖無幾。這個人還能為你所愛,且愛著你,那是怎樣一種幸運,江秋鏑怎能不珍惜。
仿佛有整個夜晚可以用來親吻,從容不迫,又柔緩旖旎,放下了一切心結。江秋鏑回首看去,無論是權貴的家世,還是秘密的身份,榮耀與才幹帶來的懌悅都像迷離的浮幻的前生。他向著不可知的方向沉墮,一直落向她,他倏然明白,這是他前世的淵藪。
蘇離離扶著他的臂膀,時而極近地看著他的眼睛,又再闔上眼,沉溺地親近。他的眼睛清明濯淨,從來不是捉摸不透的危險謎題。即使他是江洋大盜,即使他十惡不赦,天下人人欲除之而後快,於她而言,他也隻是木頭。生命之中默然陪伴,虛空般博大充盈,舉重若輕。
從來不去懷疑,不該懷疑,沒有左試右探與如履薄冰,因為此時此刻,他們就在這裏。
祁鳳翔默默地看了良久,終是冷笑了一聲。
木頭驚覺抬頭,便見九丈遠的官道上,靜立一人。白衣映著薄雪,透著冷清的幽光,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的神情。木頭心下頓時明白,祁鳳翔必是已秘行至雍州,正跟李鏗在一處。他伸手攬了蘇離離,神色間隱有巋然的堅定與執著。
蘇離離離京一年,驟然見到祁鳳翔,一驚,下意識地把木頭抱得更緊,幾分小鳥依人般的畏縮。狐皮毛色柔軟,圍在她頸邊,憑添嫵媚,越見清妍,眉宇間多了幾許韻味,絲毫不像當初女扮男裝的市井俚俗。
風從北而來,吹起祁鳳翔束起的頭發,拂在臉上是輕柔的癢,心卻如失了般空蕩,讓他措手不及。他為什麽要親自走來,隻因心裏隱約想要見她一見,現下卻把握不住這相見的意義。一年半前,他回京,十方告訴他那番順風逆風的話時,他也忍不住想去見她,一見便將所有拒絕的努力瓦解。
那時她看見他站在屋簷下,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當時無恥地笑她,現在他卻一句也笑不出來。三人默立許久,祁鳳翔忽然一揚手道:“拿去。”木頭伸手抄住,正是那支簪子,震得他掌心微微發麻。想必祁鳳翔麵上強自鎮定,心裏卻難抑起伏,內力激蕩隨那簪子擲來。木頭微微一愣。
祁鳳翔卻退了兩步,什麽也沒說,轉身便走,再不看二人一眼。一點白衣消失在夜色深處,越走越急,漸漸運起內力奔跑。思緒如視物,浮光掠影般滑過,眼見李鏗的大營燈火閃耀,他陡然停住腳步。初冬的薄寒,透入心底一塊冰涼,忽然覺得灰心。縱使他千辛萬苦得來這天下,也未必能得到一人的傾心愛慕,可以在那州郡大道之上,旁若無人地纏綿。
他撫著左手虎口上的一點刺痕,那是他在渭水舟中的剜心之舉,以為可以將她拒之心外,不給感情以任何機會。她那麽孤弱無助的處境,竟敢拋下自己僅有的店鋪營生遠走江湖。她在枕上留了一張紙,寫著“我走了。”
那一刻,他握著紙條心裏後悔,他想將她捉住,想問她我不再隱藏,那麽你能不能不怕燒手?
祁鳳翔站在營外,一時間雜念叢生。一進一退,一走一留之間,世事便紛繁錯落。他曾經以為可以把握她的一切,卻驀然發現這是他掌控不了的。惟其不可得,失之更覺寥落。這甚至與蘇離離無關,而是另一種悵惑,令他找不到答案。
李鏗遠遠地觀望,已看見他站在營邊,默然佇立。他撇開眾人趕到祁鳳翔身邊,叫道:“銳王。”
“嗯?”祁鳳翔似從夢中醒來,“什麽事?”
“太原那邊剛剛來急報,皇上病危,旦夕不保,已經傳位給太子了。太子著人擬詔,要飭你叛國,看樣子就要打了。”
聽得這幾句話,他身處之境地愈加不利,祁鳳翔心裏反漸漸清晰起來,不似方才彷徨。父親待他之薄,長兄視他如讎,原來都算不得什麽,他引兵在外本是要孤注一擲。祁鳳翔看向李鏗,李鏗眼裏有擔憂與堅定,是為他盡心竭力的人。
世間有情皆孽,無人不苦。蘇離離無非是彼岸的芳香,卻不是他采擷的時候,他自有驕傲,何需人償。江秋鏑說得不錯,祁鳳翔於逆境之中決不會生退卻之心。他轉顧滿營燈火,心中倏然生出一股豪氣,縱使天下千萬人負他,他又何足懼!
祁鳳翔漫目天際,淡淡一笑,簡捷道:“打就打吧。這邊就依我們議定之計而行,我連夜回潼關。”
雍州大道上,蘇離離與木頭兀自默立。蘇離離將頭抵在他肩窩,輕聲道:“我還以為他要動手。”木頭右手握著那支簪子,卻不答話。蘇離離仰頭看他,見他看著遠處,神色清和,戳他肩膀道:“怎麽?喝醋了?”
木頭俯首,搖頭道:“那是玩笑罷了,我有什麽可吃醋的。隻是看他方才情狀,實是對你用了心,看著我們在這裏,卻能從容抽身而去。從前佩服他一半,如今倒要佩服他七分了。”說是七分,到底沒滿十分。
蘇離離“呀”地一聲,驚道:“他會不會讓李鏗的軍馬來捉我們?”
木頭頓了一下,慢慢笑了,有些滿意有些同情,“你實在太不了解祁鳳翔,他有時雖狠,生性卻還磊落。”
蘇離離微微怔了一怔,勉強笑道:“那現在我們去哪裏?”
木頭放眼一看,“換家客棧睡覺。”
蘇離離點頭,拖了他手道:“走吧。詩雲:‘執子之手,將子拐走。’”
木頭忍不住輕聲辯道:“是偕老。”
蘇離離笑,“記不得後半句了,差不多都是一個意思。”
兩人攜了手,踩在薄雪上,有些唧唧咕咕的脆響,靜夜間分外清晰。像天地之間隻剩了他二人,交相踩著彼此的足音,緩緩去遠。
河畔木葉聲
天水市集頗為熱鬧,街角一家古樸的小書屋整潔幹淨,青竹杆子挑著細枝垂簾,入畫的意境。書屋主人的小女兒一大早正用雞毛撣子掃著書架,便見兩個人遠遠朝這邊走來。一樣的青布衣衫,卻讓那高些的男子穿得有模有樣,劍眉星目,似乎帶著一點淡漠,目光所注又隱有溫柔。
他身邊一人,比他矮了大半個頭,衣裳穿得厚些,袍袖寬鬆卻不顯臃腫,眼波流轉,便見伶俐動人。這人長發隨便一束,簡潔卻飄逸,肩上背著個奇怪的大竹筒。走到近前,但見膚色細膩白皙,方看出是個女人。
木頭衣裾一振,邁進門檻。小姑娘迎上前問道:“二位客官要買書麽?”
木頭看了她一眼,隨隨便便道:“敢問姑娘,周老板可在店裏?”
他態度很正經平常,那姑娘看著他麵龐,卻微微紅了紅臉,略垂了頭道:“爹爹在後麵廂房,公子若是有事,我去請他出來。”
木頭客氣道:“有勞姑娘了。”店老板的女兒急急瞟了他一眼,卻見他身邊那人烏黑的眼珠子琉璃般清透,覷在自己臉上,似乎自己的臉十分有趣。她忙轉了身,揭開布簾子到裏麵去了。蘇離離看著她進去,咬著唇笑得詭異,回身撿了本架上的書翻著。
木頭轉過頭來看她手裏的書,卻是本《詩經》,禁不住道:“你要補習‘執子之手,將子拐走’?”
蘇離離拇指按著書頁邊沿,將書翻得嘩嘩作響,微蹙了眉道:“我爹那些書我也看過不少,詩詞什麽的作不上來卻也讀得來。惟獨《詩經》我怎樣也讀不進去,可能沒對上我腦子裏那根弦吧。”
她手指一鬆,正巧停在《豳風》裏,入眼是一首《七月》,曰:“春日遲遲,采蘩祁祁。”蘇離離愣了一陣,想起那年在言歡的繡房,祁鳳翔說我姓祁,就是“采蘩祁祁”的祁,蘇姑娘記著吧。她輕輕合上書,笑了一笑,那周老板已掀了簾子踱出門來。
周老板笑向木頭拱手道:“是這位小兄弟找我?”有幾分書生氣,卻帶著屢試不第的落拓。
木頭點頭道:“正是,我想買本《楞嚴經》,不知有沒有鳩摩羅什的譯本?”
周老板散淡的神色驟然一肅,緩緩道:“沒有,隻有玄奘的譯本。”
木頭道:“原來如此。但願末法之中,諸修行者,令識虛妄,不戀三界。”
周老板應聲道:“這本經書功德無量。如是持佛戒,身語意三業清淨,資糧具足。”
木頭點頭道:“這書我買了。”
周老板看看街邊,轉顧女兒道:“小梨,看著店裏。公子這邊請。”說著,把木頭和蘇離離往裏讓。木頭伸直手掌,稍往後遞去,蘇離離已握上他手,極其默契又仿佛極其自然,二人跟著那周老板走進裏間。
轉過一個陰暗的門廊,又打起一道竹簾,屋裏燒著素炭,比外麵暖和許多。炭盆之側是一張紫檀盤螭雕花案幾,案上放了些棗果。周老板甫一進門,便躬身一拜道:“在下二等密衛,恭候上差多時。”
木頭徐徐轉身,看了他片刻,對蘇離離道:“你的簪子呢?”蘇離離從貼身口袋裏摸出來給他,木頭執了那簪子對周老板道:“我要看圖。”
周老板接過簪子來,細細地看了片刻,小心翼翼道:“這確是一對玳瑁簪中的左支,照理應該給公子看。但是圖紙現下不在此處。”
木頭抱著手肘沉吟了半晌,莞爾一笑道:“那在哪裏?”
不知是屋裏太熱還是衣服穿得太多,周老板額上冒起一層細汗,道:“從此出門,沿大道南行二十裏,有一條河,溯上遊而去再行十裏,有座農舍,住了個姓焦的農夫。卑職去年春,便奉上令,將圖轉給他了。”
他說著捧上簪子,木頭接了仍交給蘇離離,看她收進包裏,漫不經心道:“南行二十裏已入梁州了呀。”
周老板點頭道:“正是。”
木頭也不看他,隻對蘇離離道:“既如此,我們且過那邊去吧。”
蘇離離便順了順流雲筒,挽了他手要走,周老板遲疑道:“敢問公子尊姓?”
木頭站住腳,在他臉上掃視個來回,淡淡道:“不該你問的,你何必問。”
“是是。”周老板唯諾道。
待他二人相偕出門,周老板方鬆了一口氣。女兒倚在木門邊問:“爹,他們是誰啊?”
周老板卻默默地看著門外長街,愣了好半天,才搖頭道:“小梨,關門收東西。跟爹出去避避吧。”
蘇離離走到街上,顧盼流徠,問木頭:“他嚇得滿頭滿臉冒冷汗呢。”
木頭道:“這人當著我麵撒謊。要是換了別人,他今天是過不去了!”
“你昨天說他若拿不出圖來就是給了人。他若讓你去雍州,圖就在祁鳳翔手裏;若是支你去梁州,就是在趙無妨手裏。現在看來那圖果真落在趙無妨手裏?”
木頭沉吟道:“那天趙不折肯輕易放下簪子,我就疑心他們已拿到了圖。所以方才沒有拿出那一支來。那老板讓我們去的地方肯定是不能去的,隻能再想辦法。”
蘇離離拉著他袖子輕輕地晃,“我記得從前你說誰傷你一刀一劍,你就要誰的命。可我不想看你做惡,那個老板有女兒,有店子,也是誠心過日子的人。”
木頭停下腳步,仍舊將她的手捏到掌心,道:“那周老板因為手中有圖,也不得安寧。我何必與他為難,讓他和女兒走吧。”
蘇離離慢慢笑了,“若你還是臨江王世子,他對你說謊,你會怎樣對付他?”
木頭搖頭,“我已不是臨江王世子。我想與你好好過,就像他想和女兒過平常日子。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薄薄的陽光下蘇離離看他微微翹起的唇角,心意滿足言簡意賅道:“我喜歡你這樣。”
木頭的眼睛驟然睜大,瞪了她一眼,轉看街上人來人往,臉色嚴肅得一本正經。蘇離離此言發自本心,沒顧慮到環境,見他這副模樣,調戲之心大起,正欲再說,後麵忽然有人叫道:“公子慢走。”
周老板急速地趕了上來,腳步一錯,魅影般轉到二人麵前站定,發若疾風,收如靜木,一看便是上乘的輕功。木頭微微側身將蘇離離傍在肩後,臉色平淡道:“閣下還有指教?”
周老板疾奔而來,倏而站定,臉不紅氣不喘,抱拳道:“公子不可去找那姓焦的農夫,那是處陷阱。在下為救女兒,圖已給了人了。那人住在下遊十裏一間木屋,屋側有一棵大棗樹的便是。”
木頭定定聽完,回禮道:“多謝相告。”
周老板也不多說,但道:“公子高義,萬事小心。”徑自越過他二人又往來路上去了,步履雖急,卻一步步走得塌實。
木頭和蘇離離回頭看去,蘇離離道:“他騙了你又來告訴你,你知道為什麽?”
木頭側目看她,“為什麽?”
“我爹常說,大勝在德。正因為你沒有為難他,他才肯告訴你。”
木頭笑道:“可惜大德之人大多窮困潦倒,你跟了我,隻怕會窮得要命。”
蘇離離手指了自己鼻尖晃腦道:“上蒼可憐你有大德,特地命我這樣的真小人來扶持你。”
木頭一笑,將她拖走。
約行了大半日,已到日昳時分,遠遠看見河曲之畔有間木屋,門前草色衰黃,簷上茅草參差斜矗,正在一棵大棗樹旁。木頭凝神細聽了聽,周遭毫無動靜,他四麵看看,見一叢矮灌木生在不遠的土坡之上,落葉掩映下極不起眼。
木頭對蘇離離道:“我過那邊木屋去看看,你躲到那樹叢裏不要出聲,調勻氣息,就不易被人發現,一會我出來叫你。”
蘇離離點頭道:“你可要小心。”
木頭應了,看她在那灌木叢中藏好,走出幾步又細看了看,方放心往木屋去。他運起內力,提氣躍上屋頂,輕若微塵著物,已聽出屋裏有人,且隻有一人。
木頭拂開屋頂細茅,從梁柱間望去,屋裏卻與屋外大相徑庭。銀紅紗帳,橘黃錦衾,宛如深閨秀戶。一麵大鏡立在妝台上,鑲銅花邊,流光溢彩。一個女子長發散挽,淡紅衣衫,坐在鏡前。鏡子裏透出她清冷的麵容,欺霜賽雪般白皙,不知在想著什麽。
木頭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卻認出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當初蘇離離讓他去明月樓相救的言歡。他心中詫異,思忖半晌,已略有了眉目,幾步輕躍,下得房來推門而入。言歡本自出神,聽見門響,轉身看時,見是個陌生男子。
她陡然站起身,一驚之下細細打量,遲疑道:“你……是你?”
木頭負手站在門邊,應道:“是我。”
“你在這裏作什麽?”
“你在這裏又作什麽?”
言歡一手捏著垂曳的腰帶,低頭想了一會,“我做什麽你不必知道,你快走吧。一會兒他回來,大家都麻煩。”
木頭微微仰頭道:“他是趙不折,還是趙無妨?祁鳳翔讓你盜圖,還是臥底?”
言歡大驚道:“你……你怎麽知道?這又關你什麽事?!”
“離離跟我說過在棲雲寺遇見你的事。你當初把她的身世告訴祁鳳翔,又怕祁鳳翔殺你滅口,便陳以利害,讓他買了明月樓,而你做了老板娘,為他刺探情報,成了十方的屬下,我說得可對?”
言歡定下神來,默然片刻方緩緩點頭道:“不錯。我去年奉令入梁,是為接近趙無妨。但趙無妨謹慎多疑,自律極嚴,沒能成功,反被……被趙不折看中了。他大軍駐在不遠,我隨他在這裏罷了。”她抬頭時,神色不似當初放縱沉淪,卻收斂了不少,隱藏著懇切道:“你在此無益,帶著離離遠走高飛吧。我隻有這一句話,別的也無須多問了。”
木頭聽她語出蹊蹺,心念一動,隱覺前後來路各有人過來,兩急一緩,不下三人。他轉身出了門,往屋側一閃,避在屋後。前門已有一人踏了進來,趙不折聲音洪亮道:“大白天的你呆在屋子裏做什麽?”說著,目光四下打量。
言歡神色一改,眉眼微挑,聲音慵慵懶懶道:“才睡了一會兒,將軍這時候怎麽過來了?”
趙不折冷冷笑道:“不過來怎知你睡得好覺。”話音甫落,腰間短刀出鞘,直從窗邊撲了出去。這一刀勢大勁沉,任誰也要畏懼三分,木頭身子微微一側,卻伸指彈在他刀麵上,內力所注,鏗然作響。
趙不折手腕一麻,臨機應變卻快,尚未回身,已是反手一刀斜劃過來。木頭仍然一避,伸指彈開。兩人由屋角繞到空地上,言歡不由得跑出屋子來,站在一旁看著。但見趙不折回過身來,一雙短刀如走龍蛇,挑、砍、劈、刺一頓搶攻。木頭赤手空拳,隨意揮灑,未還一招,已將他諸般攻勢一一化解。
言歡見他二人對打,拳腳刀光紛紛雜雜,若舞梨花,如飄瑞雪,看得眼也花了,幾乎要做嘔。蘇離離伏在灌木叢中,見趙無妨攻得甚急,木頭似無還手之力,心下焦慮不已。她二人卻不知,趙不折心裏之驚急比在場任何人都厲害。
他方才從木頭刀上一彈指已覺出對方內力深厚,故而這番搶攻使盡了平生精神力氣,已是強弩之末,卻連這人的衣角也沒碰到一下。眼見他一招未還,仍遊刃有餘,若是進招,隻怕自己早已棄刀認輸了。
趙不折虛擋兩招,退後一丈落在言歡身旁,持刀當胸立個門戶,正要說話,耳聽背後風聲,似有暗器破空襲來,疾勁有力,像極了那個老是躲在暗處打遊擊的淩青霜。趙不折怕了淩青霜的暗器,不暇多想,一把抓住旁邊言歡一甩,擋向身後。
左側兀地黑影一晃,撲向場中,一掌切開趙不折抓住言歡的手腕,側身擋去,那一叢鋼針盡數射在了徐默格的肩臂上。蘇離離本端著流雲筒瞄了半日,隻怕傷著木頭,好不容易覷見趙不折退開,發針射去卻被徐默格從中阻斷。
暗器一出,她藏身之處暴露。隻聽身後木葉踩響,蘇離離不看則已,一看不禁驚叫出聲,正是那要命的趙無妨。她這一叫,木頭微一分神,趙不折持刀劈去,木頭急忙一退,捏住他手肘一擰,趙不折的手臂不折也得折,單刀落地。
言歡扶著被鋼針射中的徐默格,四目相望,冷凝間曆盡千帆;趙無妨一手握刀,一手擒著蘇離離,認出她時,吃了一驚;木頭反剪了趙不折雙臂,指出如風,連點他身上七處大穴。
轉息之間,變故迭生。這幾下兔起鶻落,六人都愣在了當場。
偕影向天涯
北風獵獵刮來,天色暗沉,吹起每一個人的忐忑。蘇離離既出手幫木頭,自然跟他是一夥,趙無妨衣袖一拂,將刀橫在她頸上,冷然道:“閣下何人?”
趙不折短刀在地,木頭卻不拾,隻抓著他衣領淡淡道:“兄台想必就是趙無妨趙將軍吧。萍水相逢既是緣分,何必動刀動劍。”
他二人方才劇鬥,趙無妨遠遠看著,知道木頭手上雖無兵刃,內力一送隻怕也震碎了趙不折的經脈,因此直盯著他一瞬也不瞬。木頭越是說得雲淡風清,趙無妨越是捉著蘇離離不敢放鬆分毫。
木頭心裏也怕他一個緊張,手一抖就割開了蘇離離的喉管,當下一派和煦道:“常言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趙兄當心了,你要是一不小心劃傷了我的衣服,我免不得要斷你的手足。”
趙無妨冷笑一聲,“你這件衣服是破的,早讓祁鳳翔給穿膩了。”
木頭溫言道:“我若是這麽容易讓你激怒,這些年都白活了。”他微微側頭對趙不折道:“尊兄不太看重你啊,你還不如我老婆。”趙不折穴道被點,一點還手之力也無,卻大聲道:“大丈夫生不顧死,何惜兄弟。老子不是怕死的人,要殺要剮就快快動手!”
趙無妨卻陰惻惻一笑,道:“既如此,我先給你老婆臉上劃上十七八條口子,看你天天晚上對著她可還有什麽興致!”他湊近蘇離離耳邊道:“小姑娘,你是想死呢還是想破相?”蘇離離卻很沒骨氣地哀聲道:“都不想。”
得妻如此,夫複何謀?木頭搖頭歎息道:“罷了,罷了,我老婆怕死,又怕破相,我放了你兄弟,你也放了我老婆吧。”
趙無妨略一遲疑,見他不似有敵意,方才與趙不折相鬥也未盡全力,便道:“你先告訴我,你是什麽人,來做什麽事。”
木頭喟然道:“我平生最看不慣的人便是祁鳳翔,他如今虎落平陽了,我來找你就是要幫你痛打落水狗的。”
趙無妨道:“你怎麽對付他?”
木頭道:“聽說你得了烏衣藏軍資的圖,恰好在下懂得圖上的密語。”
他生生停在這裏,趙無妨再深沉也沉不住這口氣,問道:“當真?”
“當真。我可以告訴你圖上寫的什麽,你就不愁錢糧了。”
趙無妨利誘之下,疑心仍在,看一眼蘇離離道:“你為什麽要幫我?”當日他親見蘇離離與祁鳳翔在一處,如今她和這個人一起,卻說要來對付祁鳳翔,趙無妨如何肯信。
蘇離離乍聽木頭說要對付祁鳳翔,心裏一驚,旋即省悟,他是在騙趙無妨拿圖。倘若木頭要對付祁鳳翔隻須告訴趙氏兄弟,那個雍州的羅將軍是祁鳳翔手下大將,祁鳳翔的謀劃隻怕破去一半。
蘇離離瞪大了眼睛,卻是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三分脆弱,三分哀柔,對木頭聲淚俱下道:“不,你不能這樣做。”傷心之狀,讓人一見生憐。
木頭恨恨地看了她一眼,冷哼一聲,“時至今*****還要想著他!”
趙無妨旁觀二人神色,“哈哈”一笑將刀放下道:“尊夫人不太守本分啊。”
木頭拍開趙不折穴道,失敗地搖頭,“疏於管教,讓趙兄見笑了。”
趙無妨雖放下了刀,卻拉著蘇離離的手腕不放,刀尖指點言歡和徐默格道:“這兩個是誰的人?”
木頭漠然地看了一眼,“祁鳳翔的人,暫且留著吧,或許另有用處。”
趙不折活動一下手腳,振臂接上了脫臼的右臂。趙無妨將蘇離離甩到他手上抓著,對木頭道:“裏麵請。”木頭也不多說什麽,徑直跟他進了木屋。趙不折在後,捉著蘇離離,對言歡道:“你們兩也過來!”
四人先後進了那木屋,徐默格與言歡站在門邊。趙無妨沉吟半日從懷中摸出一張紙來,徐徐展開,兩尺見方,密密麻麻記滿了符號。他遞給木頭道:“這就是烏衣的那張圖。”
木頭大致掃了一眼,心道這趙無妨當真謹慎小心,工於心計,冷笑道:“趙兄是在試探我?這圖上符號顛來倒去,雖是烏衣的密文,卻是張假圖。”
趙無妨淡淡一笑,也不置辯,另從懷裏取出一張疊起來的舊羊皮,抖開來仍是兩尺見方,寫滿了符號線條,卻拿在手上讓木頭看。
木頭隻看了一眼,神色便認真起來,細細察量片刻,眉頭一皺道:“不對呀。”
趙無妨一驚,“怎麽?”
木頭指點著圖上符號,“這是安康,卻標了個落霞山。落霞山在江南,怎會在這裏。”他手指沿著那一串符號往下,蜿蜒看了一個來回,皺眉搖頭道:“這圖上的話有些似是而非,趙兄該不會被人騙了吧?”
趙無妨自己也低頭看了半晌,不知所雲,將那張羊皮放在桌上,用手撫平整了,道:“也許密語之中還有暗語。你把它寫下來,我們再參詳。”
木頭點頭道:“這也有理。”站到圖旁細看,趙無妨讓開了一點,手卻按在羊皮一角。木頭伸手撫上似要細看,須臾間摧動內力,以內力之中的一股綿勁擊上那羊皮。
趙無妨隻覺掌心像有一陣水流湧來,那羊皮像炸開的雪花,“砰”地一下震成了碎片,漫空飛舞,楠木桌子卻原樣未損,甚至連動也沒動一下。這般深純內力已是世所罕有,使出來卻又如此舉重若輕。
變生肘腋,趙無妨猝不及防,一愣之下,木頭一掌切向他頸脈。趙無妨不料他說動手就動手,急往後一掠。哪知木頭這一招隻是虛招,身形一晃,已趨至趙不折身旁。趙不折若是聰明,本當一刀砍向蘇離離,然而出乎意料之下,他隻能習慣性的反應,一刀削向了木頭左臂。
彈指之後,被木頭點中他左腕太淵,已將蘇離離拉到身後。趙無妨一抬手,止住趙不折,怒道:“你這是何意?!”
木頭板起一張波瀾不興的棺材臉,“沒什麽意思,這張圖好得很,內容我記下了,留著也無用。”
趙無妨心下大怒,卻隱忍不發,暗想此人武功卓絕,內力亦複深厚,若是真打,兩人合力也打不過他,問道:“閣下武藝高強,機智過人,想必不是祁鳳翔屬下吧?”
木頭慢慢搖頭,“不是。”
趙無妨當即一抱拳道:“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言罷對趙不折一個眼色,轉身要走。
木頭淡淡笑道:“你不想打了,我卻想打。”他縱身一躍,晴空排鶴般疏朗,雙拳連出,擊趙無妨之左,趙不折之右。二趙以刀相抗,木頭迎刃變招,仍擊他二人左右,雙臂所罩不離他二人要穴。
他自得時繹之內力,又得時繹之指教,臨敵之際,應變極快。趙氏兄弟若要圍攻他,需得左右夾擊,如今被他這一打,趙無妨隻得向右避,趙不折隻得向左避,二人反越擠越緊,幾乎要施展不開。雖有四掌,難敵雙拳。
三人轉瞬便拆了七八十招,木頭左攻右擊,出招越發莫測。趙無妨心下生寒,暗道:我們兄弟今日難道死在這人手裏?趙不折右臂剛脫臼過,不能使力,一番勉力支持,已是背後冒汗。
蘇離離但見二人手中刀光在木頭身前身後揮舞,一顆心都縮了起來,連眨眼都顧不上。冷不防徐默格悄無聲息地站到身後,扯了扯她袖子。蘇離離回頭看了一眼,顧不上聽他言語,仍看木頭與趙氏兄弟打鬥。徐默格拽了她袖子便往外拉,蘇離離道:“你做什麽?”
木頭眼角餘光已瞥見動靜,順手拈一枚言歡妝奩盒上的花鈿擲去。花鈿正中徐默格手腕,擊得他連忙放手。木頭這略一分神,趙無妨緩過口氣來,腰帶中摸出一枚震雲珠,就地一摔。火光炸響,硝煙騰起,木頭不由得倒縱後退,煙霧散處,見趙氏兄弟背影已遠。他默然站立,看二人去遠;蘇離離倒是追出去兩步,又回頭看著木頭。
徐默格看二人跑遠,低沉道:“他兩人各自受傷,你輕易便可將他們追上殺死。”
木頭方慢慢扭頭看著他道:“你主子既在趙氏兄弟身邊安插了人,自然知道圖在他們手裏。他仍然把簪子給我,又讓你跟著我們來,便是要我與二趙相鬥。最好的結果是我被二人殺死,最差的結果也得趁我不備,讓你捉了我老婆去。我說得對不對?”
徐默格道:“你很聰明,卻隻猜對了一半。主子是讓我來捉她,但也說了,如若你有危急,也當救你一救。”
木頭頓了一頓,才說道:“還有一半你沒說。你一路追著我們,遲遲不曾下手,隻因言歡不要你捉她。”方才木頭在屋裏與她說話,言歡說你在此無益,帶著離離遠走高飛吧,我隻有這一句話,別的也無須多問了。她定是知道蘇離離有危難,而言下之意又仿佛不願她被捉住。
徐默格眼神驚訝之後,轉為默認,道:“剛才你們打鬥,她不會武功,站在那裏未免危險,才想拉她出來。”言歡站在徐默格身後一直寂靜無聲,此時聽了二人言語,神色冷漠中突然透出一股狠氣,身子一轉,不再看他們。
木頭反笑了,“你主子千算萬算沒算著你們這一出。”默然片刻,又看了看趙氏兄弟離去的方向,到底不放心留下蘇離離與這兩人在一起,隻得作罷。
暮色漸臨,四人身在梁州,也不住客棧。尋了一處小山洞,木頭用內力逼出徐默格肩臂鋼針,鋼針細而無毒,受傷便不重。兩人找來幹草,鋪在洞底,生了一堆火,鋪了兩張幹燥的地鋪。收拾完,徐默格對木頭道:“請借一步說話。”
木頭見他說得鄭重,起身與他出去了。
言歡默然倚在石壁上,微闔著眼,仿佛沒有蘇離離這個人近在咫尺。蘇離離看著她側臉,睫毛的投影映在鼻梁上,叫了一聲“言歡姐姐”。言歡似乎困了,側身倒在幹草上,決然道:“睡吧。”
她一隻手,蔥白一樣幹淨漂亮,擱在那幹草堆上。蘇離離側身靠著石壁,注視她容顏,慢慢伸手過去,觸到她冰涼的指尖,諸般生疏與隔世的熟悉漸次在心裏回旋。她明知言歡沒睡著,想說點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過了半天,言歡才動了動手指,緩緩睜開眼。不知是誰的眼淚先落下來,手卻緊緊握在了一起。許多年來各自承受的苦,因為時間長久而疲於陳說,無法傾訴,卻如洪水蓄積,終於在這個寒冷的冬夜絕堤。二人一坐一臥,哽咽痛哭。
哭了一陣,言歡漸漸止住淚,默然半晌,柔聲道:“睡吧。”仿若小時候自己睡覺害怕,言歡等嬤嬤們都下去了,便爬到裏間床上陪她睡。蘇離離依言躺下,仍握著她的手,幹草淅娑細微的聲音像走過了一地秋黃落葉,波瀾盡去,愈覺寂靜。
山洞之外,徐默格扶著一株木棉,懇切道:“我有一事相求。”
木頭道:“你說。”
“我想帶她走。”徐默格的聲音低沉,卻永遠透著一股寂靜孤單。
“去哪裏?”
“要人認不出,隻能去關外。”徐默格站直了身子,“我想請你告訴主子,我與言歡都死在了趙氏兄弟手裏,從此世上便沒有我二人。”
木頭聽他語氣堅決,心中有些觸動,慨然道:“你們放心去。”
徐默格正色抱拳,“我二人此生隻怕再不能回中原,大恩不言謝。”
木頭也抱拳道:“不必客氣,一路走好。”
蘇離離這一覺睡得並不太熟,恍惚中醒來,火堆懨懨欲滅,山洞裏昏暗,言歡已不在身邊。她微微一動,觸到木頭的胸膛,往他懷裏縮了縮,問:“言歡姐姐呢?”
木頭抱著她,輕聲道:“走了。”
“跟徐默格?”
“嗯。”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頭發。
蘇離離在他懷裏靜靜地伏了一會兒,山洞外已有些透亮的晨光,天空青白。她似睡非睡,又懶懶地不想動腦子,隻覺被他這樣抱著可以過完一世。眯了一會兒,方打了個小小的嗬欠,看著山洞裏漸漸亮了起來,蘇離離朦朧半醒,口齒遲澀,含糊問道:“那圖裏的內容你真記下了?”
木頭也懶懶地答:“記下了。”
蘇離離沉默片刻,怪道:“沒想到你也會騙人,把趙無妨騙得團團轉。”
“我當然騙人,隻不騙你;就像你也騙人,隻不騙我。”
蘇離離沉吟片刻,臉在他肩窩蹭了蹭,輕笑道:“徐默格遮著一張臉,看去都不似活人;言歡姐姐冷若冰霜。兩人話都不說一句,想不到竟會結下私情。”
木頭換了換姿勢,仍是抱著她道:“我看他們般配得很。言歡過去心裏有怨,對你自然生疏憎惡;她如今有了愛人,待人便有了善意。這也是人之常情。”
蘇離離思忖半晌,深以為然,“嗯,那倒不錯,你在我身邊,我就心滿意足得很,看誰都好。”
木頭借著洞口微光,遙望天邊一絲微微發紅的雲朵,緩緩道:“想那陳北光一方梟雄,和方書晴生不能聚首,死在一起;時繹之癡戀你娘一世,遺恨終生。情之一字,有萬種艱辛,世間男女,卻泯而不懼。如你我今日廝守,已是萬千癡怨中的幸事。”
蘇離離嫣然一笑,手臂纏上他腰,“你說得這樣通透,可莫要看破紅塵,出家做了和尚。”
“看破之人才做和尚,看淡隻能做凡人。”木頭眼神專注,心中情動,低下頭吻上她的唇。
蘇離離宛轉相就,簡簡單單一吻,卻有無限纏綿,她笑道:“肚子餓了。”
木頭以手撫額,笑容純粹幹淨,“這件事可沒法看淡,走吧,我們回雍州吃飯去。”
浮生一日涼
一入臘月,辭舊迎新。雍州百姓戰亂之中仍收拾起僅餘的喜氣,守在家中預備過年。雲來客棧陳舊卻整潔的大門前突兀地掛了兩隻紅燈籠,入夜點起來格外惹眼。蘇離離說這家客棧偏僻幹淨,木頭說那就住這裏。
店老板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大嫂,人雖幹瘦卻爽利熱情,將二人讓到最好的一間客房裏,抱來幹淨被褥鋪上。蘇離離笑靨如花,嘴甜手快,把老板娘哄得眉開眼笑,連連對木頭道:“大兄弟,你可是上輩子積了德,才有這麽漂亮又伶俐的媳婦兒啊。”
蘇離離順勢擠兌他道:“那可不是麽,也不知他積了什麽德,佛菩薩拿我做人情,硬讓鮮花插在……嘻嘻。”老板娘嗔道:“這可是胡說,這孩子一看就老實,生得也好。可別依著口角伶俐就欺負人家。”
蘇離離大驚,“什麽,我欺負他?!”木頭掛著一臉深以為然的表情,要笑不笑。老板娘收拾幹淨,圍裙上擦著手笑道:“年輕人就愛鬥個嘴,我去給你們燒壺熱水去,要什麽跟我說啊。”一麵掩著笑意,一麵搖頭歎息著出去。
老板娘的男人年前死在盜賊手裏,一個兒子也有二十歲了,被軍隊征走杳無音信。兒媳婦回了娘家,也再不回來了。上月祁鳳翔軍過,將這一帶的存糧錢銀洗劫了大半,現下這客棧也隻有陳米蘿卜,鹹菜幹餅充饑。蘇離離取出銅錢,讓老板娘去街上富餘人家買來新米點心和鮮魚,做了一餐稱得上豐盛的食物,三人同吃。
蘇離離問道:“大嫂,你的丈夫兒子都不在你身邊,你還開得下去客棧啊。”
老板娘歎了口氣,“過日子唄,我就是不吃不喝又有什麽用。”她拾了個凳子收到裏間,猶自歎息道:“人總要過日子的。”
私底下她問木頭:“祁鳳翔怎會縱兵搶劫?”
木頭道:“他也是沒辦法,兵少將寡,隻能收縮在潼關一線。外戰的軍隊,供給都由朝廷運發,如若被扣,他就隻能自己想法子。戰亂之中,民如螻蟻,祁鳳翔還算好的,沒把這裏刮幹。”
蘇離離想到老板娘說的“人總要過日子”,但覺人有時真是很奇怪。萬般艱難中卻有無限韌性,哪怕一無所有,隻要活著,便去生活。她回想京城城破之時,木頭不知所蹤,程叔猝然身死,自己孤單一人,前路渺茫,無有目標與終點。如今思之惻然,那時卻不知畏懼,隻因她不能去畏懼。
木頭為時繹之所傷,一年多來命懸一線,生不能見,死不能得,卻從未放棄希望,即使朝夕不保,還有閑暇去看那一本本醫書。祁鳳翔將門公卿,一生安分便富貴無憂,他卻偏要西出領軍,東拒父兄,即使一無所有,仍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蘇離離對木頭道:“你記得那張圖,如果他在軍資上真的有麻煩,我們幫幫他吧。”
木頭點點頭,“我知道。”
沒有多餘的猜疑和解釋。
蘇離離整理著二人的包袱,幾件換洗衣服裹著天子策,忽然想到如今在他們手中既有大批的錢糧,又有這天子之徵,問木頭:“你說我們去爭天下,豈不是很方便?”
木頭吃罷晚飯,就坐在屋裏百無聊賴,隻看著蘇離離左收右拾,此刻盯了她白淨的臉龐,懶散道:“那不是累得慌,打完天下還要治天下,治完了天下還有嗣君之亂。古來有幾個把這幾件事都辦好了的。”
蘇離離將包袱整好,打上結扔到桌上,走過木頭身邊時,被他一把撈住了按在懷裏,笑嘻嘻地望著。蘇離離笑道:“看什麽,我臉上長了朵花兒啊?”
木頭麵不改色道:“姐姐,我們很久沒有……了。”
蘇離離怒道:“什麽很久,也就十天半個月!”
“那還不久,人家老板娘都知道你是我媳婦,侍夫之禮不可廢。”
蘇離離刮著他臉皮冷笑道:“好沒羞,既沒有娉禮,又沒有拜堂,我怎麽就成了你媳婦了?”
木頭一臉無辜道:“我是上門女婿,這些該女家辦。”伸手就解她衣裳。
蘇離離推拒,“老板娘還沒睡。”
木頭更不遲疑,“我偵察過,她睡了。”
蘇離離哼了一聲,放手從了。木頭脫下她外罩的厚襖子,又解下她裏麵貼身的棉衣扔在桌上。蘇離離知他在情事上素來狂放,必要將她剝光才盡興,拉他衣領道:“我們到床上去,這裏冷。”
木頭一把抱起她來,走到床邊,神往道:“三字穀裏冬天也冷得厲害,但是碧波潭水很熱,泡在裏麵舒服得很。今後回去,在那裏就不冷。”
“啊?!”蘇離離頓時從臉頰紅到耳朵根,“你怎麽這麽不要臉,一說到這個,滿腦子都是齷齪念頭!”
木頭拉開她裏衣的帶子,一臉無恥加煽惑地問:“我隻對你齷齪啊,你想一想,不覺得那個環境很好麽?”
蘇離離想了一想,那樣幕天席地,泡在溫泉裏……身上一陣熱又一陣冷,倒把脖子都羞紅了。身上衣衫已被他解了下來,皓臂如玉,青絲及腰,木頭吻上她肩膀輕吮了一下,手撫著她光潔的背,覺得她好象瘦了一點。這些日子與自己一起奔波,風餐露宿,其實很辛苦。他抱著她的腰貼到自己懷抱。
蘇離離卻扣著他的腰帶,慢條斯理道:“抱這麽近,我怎麽脫得下你的衣服?”木頭兩下脫掉衣服甩開,手臂上肌肉的線條隱隱浮現。蘇離離見色起意,一把抱住他柔韌的腰,歪了頭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仰臉笑道:“我要在上麵。”木頭微微一笑,捉住她的腰將她放到了自己身上。
蘇離離忙道:“不對。你不能捉著我,應該讓我按著你。”
木頭誠懇地問:“你按得住我麽?”
“……按不住。”
“那不就結了。”
蘇離離怒道:“什麽叫結了?”
“你按不住我,而我按得住你,所以該我壓著你。”蘇離離尚未反應過來,已被他一個翻身壓在了被子裏,半陷在厚棉被褥中。棉布細膩地磨在身上,木頭的一雙手精準地挑戰著她身體的敏銳,沿著起伏的曲線,或輕或重。蘇離離輕吟一聲,想反抗時已無力。親吻從容恬靜,讓隨之而來的觸撫更加撩人。
他的手指在她皮膚上挑起陣陣細流,如泉水湧動,融化一般細膩,又帶著克製的粗暴。身體馴順地響應著,溫熱濕潤,剛被進入撐開時的脹痛令她蹙了眉,輕吸了口氣,盡量放鬆自己容納他,直到再無分毫空隙,緊密而充分。像被他戳進了心裏,她半咬著唇,臉上綻出豔麗的表情。
木頭的手指拂過她微鎖的眉心和睫毛上的濕潤,翹著唇角問:“不疼了吧?”他的笑意純淨,甚至還帶著幾分天真,身體微微繃起,有小心翼翼的克製,看得蘇離離柔情湧動,知覺麻痹,卻細聲細氣地賴道:“疼——,我不做了。”
木頭毫不掃興,雙手握住她的腰,鼓勵道:“你可以反抗的。”滿目溫柔裏帶著征服的霸道強硬。
蘇離離攀著他手臂用力地一擰,哀哀道:“騙子。”
“我騙你什麽了?”
“你說以後不會痛,可是你每次進來的時候都痛。”
木頭的手摩挲著她的腰肢,挽起她的膝彎,撫摸著她修長圓潤的腿,眸子像明亮的星,深情款款道:“真的很疼?”
蘇離離被他目光蠱惑,聲音顫動,不堅定地應道:“嗯——”
木頭微微俯下身子,胸口的熱度和渾身的男子氣令她一陣眩暈。他腰胯一送,手用力握住她的腰按向自己,帶著些狠意道:“疼麽?”
“啊——,有……有點。”被控製的快感帶來一陣窒息,□轟地一聲被點燃。
木頭板著臉道:“那還是算了吧,我不勉強你。”
蘇離離一把抓住他的肩,半是扭捏半是氣憤,“……不要。”
可恨的木頭死不鬆口,“不要什麽呀?”
蘇離離把頭轉到他臂彎裏,聲音蚊子般細,咬牙道:“不要停。”
木頭禁不住粲然一笑。
溫軟的鼻息在輕抽淺送間糾纏,蘇離離氣息繚亂,帶出天然生成的嫵媚令人魂為之銷,魄為之奪。棉被上的肢體輾轉起伏,在旖旎中漸漸狂美綻放,忘乎所以。蘇離離靜謐中聽他心跳得很快,卻未必有她快。他捉著她的肩膀吻下來,肉體充分地親近。這種無間的親密讓人慰籍。像把生命裏的每一份空隙都填滿了,再無斑駁舊跡,歡喜而平靜。世上艱辛皆淡,惟有愛欲深入骨髓。
愛是一粥一飯的平淡,愛是肌膚相親的纏綿,如同占有,又如同隸屬,分不清彼此。糾纏在激烈的瞬間,蘇離離腦中似有煙花盛開,明麗的光亮一放,慢慢熄滅在四肢百骸,透入靈魂一般深刻。她咬住他的肩膀,壓抑地呻吟,那一陣電光火石的感覺過去,又在他的攻勢下層層疊疊地累積。
蘇離離綿軟地倒在床上,看他呼吸淩亂,略微失控的樣子,身心都陷入舒適的平靜,隻緊緊抱住他攀緣,索取,承受。她一頭黑發潑墨般鋪開在枕邊,發梢垂在床沿,跟著他的動作慵慵懶懶地搖曳。木頭埋首其間,千絲萬縷的束縛,卻有無限沉溺,似人生僅有的一刻身心圓滿,三千業障盡數消散。
一夜縱情,窗外黃土荒涼,北風呼嘯,刺桐又落殘葉。木頭睡到近午,輕手輕腳爬起床,穿好衣服到後院汲水洗漱,又提了一桶水放回房裏。出來客棧門邊找到老板娘,讓她做點吃的。老板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應了。
木頭出了客棧,迎麵吹著徐徐涼風,神清氣爽。客棧對麵街邊,石階上坐了兩個老叟,正執了黃舊的象棋對弈,不遠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斜仰在石階旁,破舊的帽子蓋了臉,睡得好不悠閑。街坊幾個閑人一旁看棋,幾人閑言碎語,從弈棋講到時局。木頭在旁默然聽了一會兒,看見前麵轉角處一個婦人提了籃子賣針黹帛線。
他慢慢踱過去,要買一百枚縫被子的大鋼針。那婦人數了半天,隻得七十九枚,正作難間,木頭忽一眼瞥見她身後石板地上一物蠕蠕而行。木頭拈一枚針道:“那就買這一枚吧。”婦人聞言臉現失望,還未言語,但見他手腕微微一動,銀光閃過,回頭看時嚇得“哎喲”一聲。
一條小菜花蛇給鋼針釘在了青石板上,正中七寸。木頭俯身拔了針起來,小蛇翻動兩下,死在地上。婦人愕然半晌,且驚且笑道:“今年冬天可真怪,蛇都不冬蟄了,這兩天屋邊街角兒的老見著。”木頭笑了笑,徑回雲來客棧。
老板娘已煎好了幾塊蔥油大餅子,焦黃酥香。盛了壺清水,一並放在大盤子上端出來,眼神曖昧之中帶著誇讚,上上下下把他打量個不停。薄板木屋子關不住音,木頭臉上微微一紅,神色卻很端正道:“大嫂見笑,家妻臉皮子薄,她出來你可別這樣看她。”
老板娘嗤地一笑,又轉而歎道:“你還真是個疼媳婦的,不笑話你們,年輕孩子,哪個不這樣。”
木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我們換的衣服前兩天洗了還未幹透,大嫂能不能借件衣裳給我媳婦穿半日?”
老板娘慷慨應諾,“這有什麽不能的。”特地回屋裏翻了半天箱子,翻出一件年輕時穿的碎青花小襖,墨藍裙子,抖在臂彎裏道:“你媳婦跟著你奔走,穿著男裝,也沒個姑娘樣子,這兩件衣裳多少年沒穿了,要不嫌棄是舊的,就送給她穿吧。”
木頭道了聲謝,端著盤子回到房裏時,蘇離離裹著被子,酣睡正香,一臉恬淡美好。
金蟬抱影去
木頭放下盤子,將衣裳堆在桌上,餅子放在鐵架子旁熱著,回身燒暖了炭盆。他看著她睡容,心中有種祥和寧靜,輕易被她觸發,牽一發而動全身。曾經的聚散悲喜,他不回想,也不作悔,仿佛天生與她便是這樣,初次相遇便是這樣。
蘇離離又睡了小半個時辰,方緩緩翻了個身。倦餳間睜開眼瞥見他在床邊拂衣淺坐,她揉一揉眼支起身來,朦朧叫道:“木頭。”木頭就桌上包袱裏取出那領狐裘,給她披上,捂得嚴嚴實實,才倒了清水擰了帕子給她洗臉。
狐皮溫軟,蘇離離閉上眼睛仰著臉讓他擦。懶懶的樣子,讓他寵溺之情大盛,湊近在她眉心吻了一下,用帕子緩緩擦過;意猶未足,又在她鼻尖輕啄一口,再用細棉濕帕子輕拭。蘇離離警覺地豎起兩根手指抵在他唇上,“你做什麽?”
“給你洗臉。”他答得天經地義。
蘇離離忙道:“還是我自己來吧。”一把扯過帕子,心裏悻悻地想:等他這樣把一張臉洗完又該滾到床單上去了。
木頭也不去奪帕子,隻將她掙鬆開的被子和狐裘捂了捂,回身把盤子端到床邊。蘇離離放下帕子,木頭便端了一杯水喂她喝了一口,輕聲道:“吃飯。”
蘇離離問:“你吃了麽?”
“沒。”他撕下一塊酥香的烙餅遞到她嘴邊,蘇離離張口咬了,厚棉被中伸出手也撕了一塊喂給他。兩人互為喂食,相視嬉笑。
一塊大餅子半天才喂完,擦嘴洗手畢,蘇離離方起身著衣。木頭將老板娘找出來的那身衣裳遞過來道:“穿這個,老板娘年輕時的衣裳。你那身髒了,一會撣一撣再換。”蘇離離有些詫異,也沒多說,依言穿好,抬手就要束頭發。
木頭攔住道:“等等,你換了這身女妝,也算是為人婦了,不如梳個發髻吧。”
蘇離離奇怪道:“木頭,你到底在搞什麽?”
木頭眸子裏涵著一抹高深的笑,隻說:“來嘛,把你扮成小媳婦看看。”說著推她坐下,將她一把頭發靈活地一攏,梳子輕理,手指潔淨頎長,穿插在發間黑白相間,奇異的美麗。他三挽四挽竟她一頭青絲攏作個鬆散的墮馬髻,垂偏一側,一縷餘發披肩。
蘇離離把鏡一照,還真成了個俏皮的小媳婦了,不由得失笑道:“這算什麽呀,看著跟老板娘似的了。哎,你怎麽會梳頭?”
木頭牽了她手往外走,道:“小時候我娘家常閑散隨便梳一梳,我就給她梳著玩罷了,也隻能弄成這樣子。”
走到外麵時,碎花衫子墨藍的裙子,素簡如蘭卻別有一番韻味,老板娘眯了眼把她看上看下道:“我的大妹子哎,你這麽一打扮,咱這十裏八鄉都找不出一個比你出挑的來了。”說著拉了她手細細打量,半晌方言道:“你穿著這身兒真好。”心裏卻想起自己年輕時候來,不由得幽幽一歎。
客棧大門上的小門開著,木頭站到門口掠了一眼,對蘇離離道:“我看那裏有個賣針黹的大姐,你去把她的大鋼針都買來,放在流雲筒裏防身用吧。”蘇離離伸頭一看,果然有個婦人提了籃子在那裏坐著。
她眼珠子轉了兩轉,眉眼眯得細細的,覷見老板娘進了裏間,笑吟吟低聲道:“木頭,我們來打個賭吧,猜猜那位大姐有多少枚縫衣針,誰猜得最接近,下次誰就在上麵,下麵那個不許動。”
木頭忽的莞爾一笑,“依你。”
蘇離離一時把握不住他眼裏一閃而過的喜色,沉吟片刻道:“小地方人用不了那麽多,我猜有五十枚。”
木頭也將那籃子遠遠看了兩眼,煞有介事道:“看她籃子裏的東西齊全豐富,說不定才進了貨,我猜有七十八枚。”
蘇離離看他自信滿滿,指尖理著肩上那縷頭發,瞪了他兩眼,“我還不信,打賭會輸給你。”
她提了提裙子邁出門檻,裙裾所限,隻能邁著緩慢的小步走過去,倒走出了幾分娉婷儀態。木頭看她步履輕盈文雅,頗有大家風範,實則是怕摔交,心裏止不住好笑,卻抱肘於胸靜觀來往坐立之人。一個下棋的老叟得了一妙招,“啪”地一聲拍棋道:“將軍!”圍看之人轟然作聲,或讚好,或搖頭。路上行人不多不少,有的行色匆匆,有的顧盼談笑,全無半分可疑。
少時,蘇離離拿了一包針回來,臉上神氣古怪,一步步挨回客棧門邊。木頭故作不知,一本正經道:“打開數數吧。”
蘇離離偏了頭,摸著耳垂,期期艾艾道:“咳,我們都沒猜對,是七十五枚。不過你猜的更接近一些。”
木頭知她扯謊,瞞不住大數目,瞞個小數也要說他不對,隻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蘇離離跟著他一路往房裏走,忍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道:“雖說你也沒對吧,不過猜得這麽近是怎麽猜的?難道前些時候你在山上跟李師爺學推太乙數了?”
木頭搖頭道:“不可說啊。”眼睛亮亮地一笑,“記得賭注。”
蘇離離忿忿,越發將信將疑。
回到房裏,木頭將她舊衣裳抖了抖,讓她換了。蘇離離便換裝,又如往常穿戴了,收拾行裝的時候木頭又找了紙筆寫字。蘇離離湊過去一看,皺眉道:“你要交給誰?”
木頭微微笑道:“一會你看著就是了。”
二人整理好東西,出來尋老板娘。木頭緩緩道:“大嫂,我們要走了,趕回家過年,這幾日在此多有打擾,這是房錢還請你收下。”他手上是一塊碎銀子,約莫有三四兩,還有一貫銅錢,都是當初莫大給的黃金兌剩下的。
老板娘連忙搖手道:“哪裏用得著這許多……”
木頭打斷她道:“這點錢請你收下,還請大嫂幫個忙。”他將蘇離離換下的衣服還了給她道:“麻煩大嫂換上這套衣裙,埋頭出門,向右一直走,走到鎮邊上時再回來。若有人問你,就請你把這張折好的紙條交給他。”
他態度恭謹有禮,容色俊朗溫和,手裏銀子熠熠生輝,可值一年生計。老板娘遲疑地推脫了一陣,又詳細地詢問了一陣,最後努力地下定了一陣決心,接了銀錢揣好,方道:“好吧,我就替你們跑這一趟。”回屋換了衣裳,又梳了把頭,木頭又囑她兩句,二人行至門邊,木頭半擋著她道:“早點回來啊。”
老板娘一低頭,出了門,急急地往東去了。她身材瘦削,高矮與蘇離離相仿,穿著那身衣裳,背影恍然一看,急切間也分不太清。木頭見她去遠,方緩緩回身虛掩上客棧小門。蘇離離也從屋裏出來,與他擠在木門縫間細看外麵情形。
街上一切照舊如常,兩個老頭下完了一盤,正整棋再戰;那提籃子的婦人眯著眼有些瞌睡,就籃子裏找了個竹耳挖子挖著。過了片刻,斜倚在石階旁的乞丐將臉上破帽子抬了抬,似乎掃了一眼這邊,懶懶坐起身。帽子垂得很低,遮了半張臉,隻看見尖尖的下巴。他端了麵前的爛瓷碗,拄了黑乎乎的竹杖,站起身往東去了。走得看似平常,卻有一股急促。
蘇離離“嗤”地一笑,又看了片刻,再無動靜,低聲道:“我們走麽?”
木頭沿街再掃了一眼,道:“走吧。給大嫂把門關好,我們從後麵走。”
二人關上門,背了行李包袱,打開後窗。蘇離離一邊爬窗一邊問:“那人會不會傷害老板娘,要是趙無妨的人呢?”
木頭淡淡道:“他若不跟大嫂去,就是趙無妨的人;若跟了去,必是祁鳳翔的人。因為趙無妨不放心的是我,而祁鳳翔想捉的人是你。那便好得很。”
“好得很?你又拿個條子寫了什麽?”
“沒什麽,跟他說正事罷了。”木頭攬著她一躍出去,兩人聲音飄遠。窗外黃土上突兀地長了兩棵白楊,光禿的枝幹,筆直,卻迎風而立。
東麵街上老板娘漸漸走到鎮集盡頭,出了村廓,越走越荒,一顆心上躥下跳,卻因木頭囑咐,不敢回頭看。約行了五六裏地,旁邊有塊荒野人家的廢磨盤,她索性坐了上去歇腳,卻埋著頭不敢抬。
那乞丐遠遠尾隨在後,身手靈敏,越瞧越覺得不對勁,緩緩走前往她肩上一拍。老板娘驚得“啊——”地一聲,摔在磨盤邊,卻是個四十上下,一臉風霜的民婦。乞丐一愣,驀地把頭上破草帽抓了往地上一摔,露出十方刻意抹黑了的臉。他轉身欲走,老板娘連連叫道:“哎哎,大兄弟,你等等。”
十方站住腳步,默然片刻,方緩緩問道:“大嫂有事?”聲音低沉舒緩,有壓抑的火氣。
老板娘站起來,抻了抻裙子,又掠了掠頭發,再上上下下看了他兩遍,忽然一笑道:“嘻嘻,這兄弟也俊,怎的是個光頭,倒像個和尚。”
十方輕輕搖頭道:“我不是和尚,我會殺人。”
老板娘笑容頓斂,抖抖擻擻在衣裳上下摸索了半天,先是摸出一塊銀子,看看又揣好;複又摸出了一貫銅錢,摸摸再揣好;末了方摸出一張折了三折的紙來,拿在手裏看了一會兒,畏縮地遞過去道:“那住客給我銀子,讓我穿了這衣服出來,如果有人找我,就把這個給他。”
十方接過來慢慢展開,看了一遍,又抬頭看了她一眼,老板娘一臉老實膽小。他皺了皺眉,轉身便走。老板娘看他去遠,後頸上冒出的冷汗一陣颼颼的涼,抹了把臉歎道:“嚇死老娘了。”
三日後,這張紙條子放在了祁鳳翔軍帳的案桌上,上麵寥寥數語曰:“祁兄少諒,勿再盯梢。正月十五,銅川成縣,七裏村見,大事可濟。江字。”祁鳳翔斜倚在坐椅的扶手上,默然讀了三遍,略換了換姿勢,抬眼問十方:“然後呢?”
十方道:“屬下回去查看過,人已走了。又命人在那一帶暗尋了兩日,也沒找到。”
“人在眼皮子底下都溜了,不在你眼前你當然更加找不著了。”祁鳳翔輕輕將那張紙撫平在案上,看著那一個個字,不慍不火道:“徐默格跟人,跟得自己不知所蹤;你身為線人總領親自去跟,跟的人不知所蹤。你說,我要你們來做什麽?”
十方波瀾不驚道:“屬下辦事不力,聽憑王爺處置。”
祁鳳翔眸色陰晴不定,似有恨意,又有激賞,手指輕扣著桌子,沉吟良久,方道:“他既約了我,不跟也罷。你隨我多年,向來得力,此番小敗當以為鑒,今後多加小心。自己下去反省吧。”
十方躬身道:“是。”退出軍帳時,才覺手心起了一層薄汗。
木炭靜靜地燃著,祁鳳翔手一送,那張字條輕飄飄落上去,火苗一亮,燒成灰燼。
此時蘇離離與木頭已然北上,正在一戶山村農家討水喝。老農用瓷碗盛了一碗清水出來,木頭道了謝,先喝了一口,方放心遞給蘇離離。蘇離離一邊喝著,一邊瞟著他道:“木頭,我素來不喜那些陰謀,你可莫要學得鬼鬼祟祟的。”
木頭知她意有所指,道:“第一,我不願被人跟蹤;第二,我不想殺人。可這些尾巴又甩不掉,不得已才施點小計罷了。以彼之道,還治於人。”
蘇離離留了半碗水給他,“你說得也對,難得不傷人。我隻是有點怕他,若是把他惹惱了,我們也別想安寧了。”
木頭接過碗一飲而盡,放在農家小院的石台上,牽了她漫步而行,道:“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又何必拘泥。你不用擔心,他有百種計謀,我有千般對策。當初在幽州戍衛營,我和祁鳳翔推演兵法。推了整整一天,直到各自難以下手,倒頭睡覺為止。那時難分勝負,今日再來,他也未必就勝得了。”
蘇離離蹙眉笑道:“兵者詭道,你兩人切磋詭計還很光榮似的。”
木頭道:“你可知道那年一遇,祁鳳翔便時常給我書信。我知他有意招攬,雖未表明過態度,但他的人品心性還是了解的。他這個人當狠時能狠,心地卻還算磊落,不比趙無妨陰險狡詐。”
“是麽?”蘇離離神色有些黯然,“我見著他就沒什麽好的,不是墓地就是青樓。後來他利用我,想要我爹的天子策。狠倒是挺狠,一箭沒要了我的命。”她猝然住口。他還娶了個老婆,讓她鬱悶了一回;又救了個於飛,讓她欠了次人情。
木頭的聲音沉鬱悅耳,帶著一些了然,緩緩道:“可你也不討厭他呀。”
他神色坦誠清晰,永遠不是祁鳳翔的捉摸不透。蘇離離捏了捏他的手,展顏一笑,百般溫柔,“我要討厭也討厭你。”話音尚未落定,隻覺一陣頭暈,她正詫異間,卻見木頭轉顧四野,神色一肅,一把將她抱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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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為芻狗
蘇離離漸漸感到了腳下土地的悸動,一陣站立不穩,整個人掛到他身上,驚疑道:“這是怎麽了?”
木頭也有些震驚,“是地動了。”他忽然想起一事,問:“今天十九?”蘇離離想了想,點頭。木頭站在略微穩定下來的土地上,緩緩道:“上次李師爺推太乙數,說到十二月十九甲子日有天劫,難道是說的這個?”
仿佛回應他的話,地下猛地一抖,木頭足尖飛快點地一掠,抱著蘇離離跳到一塊開闊平展的岩石上。地麵山間都揚起塵埃浮土,天地間有一種極低的鳴響,沉弱卻浩大,仿佛置身在了另一個世界。大塊的岩石從山上滾下來,蘇離離身在木頭懷抱,倒也不覺害怕了,對木頭道:“我們不能在這裏,快離開這山崖。”
木頭依言背負了她,朝山外跑去。身邊的樹葉簌簌而落,鳥驚飛,猿哀鳴。大地搖晃,人像被放在了篩子裏簸著。饒是木頭身手矯健,反應敏捷,也幾次險些摔倒。蘇離離緊緊抱著他脖頸,仿佛他是這動搖世界裏唯一的依靠。
一路飛馳,離了山道,行至陽關大路,半個時辰進了一座城鎮。半日時間,日星隱耀,山嶽潛形。滿眼都是驚慌的民眾,攜老扶幼擠在街上。有的房屋傾斜坍塌,路上也裂了大縫。蘇離離牢牢地拉著木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木頭道:“若是太平豐和之年,遇到這樣的事,朝廷還能有個應對。如今這四分五裂,各自為戰,可就麻煩了。”
入夜竟飄起了細雨,淅瀝不停。蘇離離縮在木頭懷裏,躲在草棚下看著簷邊雨滴。大地時不時地顫抖,雖不如白天,卻仍然嚇得人人不敢回家。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蘇離離悄聲問木頭,“地為什麽會震啊?”
木頭歎道:“書上說地震是因為‘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君以臣為陰,父以子為陰,陰陽失衡所以地震,是子逆父,臣逆君之徵。”
蘇離離慢慢道:“不知道莫大哥他們怎麽樣了。”伏在他膝上朦朧睡去。
一夜風聲鶴唳,都沒有睡好。
是日,祁煥臣駕崩,消息由京城飛鴿傳到潼關。天明時分,祁鳳翔的前軍便與朝廷的兵馬打了起來。他太子大哥早有防備,當日登基,便飭令各部平叛。之後數日,沒有一天停息,兩方都打著誅逆的旗號,在這一帶遼闊平原上一通混戰,屬地參差,早沒了界限。
蘇離離與木頭折而向東行了十餘日,這邊災況稍減。這天正坐在路邊歇息,蘇離離摸了幹糧出來吃,沒吃兩口,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有些畏縮地挨過來,看著她手上的餅子。蘇離離見他眼神百般渴望,便掰了一塊要給,木頭似乎想阻難,頓了頓又止住了。
那孩子接過來,三兩口吞下去,又眼巴巴地看著她。蘇離離見不得他那樣神色,看一眼木頭,木頭毫不遲疑得把餅子收了起來。蘇離離攤手道:“你看,我也沒有了。”那孩子像看個大惡人似的看著木頭,滿臉控訴,泫然欲泣。
這時,身後一個布衣農夫過來喚了一聲,牽了孩子手道:“小毛不哭,爹爹換了一把粟米,咱們回家做飯去。唉,就是沒水。”
木頭道:“是井水沉下去了麽?”
農夫抬頭看了他一眼,見他容貌出眾,氣質清貴,歎道:“先生不知道,我們這裏沒井,祖上就守著一條河。就不知為什麽,前兩天河水突然沒了。從上遊逃來的人還說,那邊連日下雨,可這幾天連河底都露出來幹了。”他指一指十數丈外,“喏,那不是。”
蘇離離抬眼看去,那裏一片土色,有一帶寬寬的凹槽,顏色新黃,竟是河床。他們所站之地低矮,竟在一處河彎之上。木頭沉吟半晌,忽然站起來,看了那河床半晌道:“這河水平日流得急麽?”
農夫道:“急啊,雖是冬天,河下暗流卻也多,有時候打漁撒網,一拽就知道勁大力沉。”
“那冬天也不結冰?”
“要結幾日,不過是一層薄冰。”
木頭再想了片刻,斷然道:“這位大哥,這裏住不得了。”
“怎麽?”
“河水突然斷流,必是因為前幾日地動,山石阻住了水路。上遊連日下雨,河水正該暴漲,不出幾日便要衝破阻石。到時流下來,這裏地處河彎,又在低窪之地,會被河水淹沒的。”
農夫瞠目結舌,半晌搖頭道:“那……那怎麽會,我祖祖輩輩都住在這裏,又沒個近親,叫我搬到哪裏去。”
蘇離離聽得明白,從旁勸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房屋衝掉了可以再建,隻要人沒事。”
農夫仍是搖頭道:“冬天發大水,那是從沒有過的事。不可能,不可能。”
木頭既無奈又急促,“地震之後,河水先涸而後發,前朝是有先例,記錄在冊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那孩子掙脫父親的手,去扭蘇離離的衣裾,怯生生道:“餅……”
腳下隱隱抖動,三人俱是愣住了。蘇離離正對河岸,一指道:“你們看!”上遊河道有什麽白色的東西蠕動著過來,是波浪。木頭大聲道:“快跑!”
他一指河對岸,“往河彎那邊跑,越遠越好!”一邊扯起蘇離離就走,那孩子拉著她衣角,一絆,險些跌倒。蘇離離拉住那孩子的手,拖了他便走。孩子哭道:“爹……”一時拉扯不清。
木頭用力將她一拽,連挾帶抱,提氣飛跑。躍入河道,奔了百餘丈時,水聲已近,木頭一腳踩在水裏,大喝一聲,拉起蘇離離提氣縱躍,離岸沿半尺。一個大浪打來,頓時萬千力道如入棉絮,被波浪卷到水底,隨沉隨浮。
蘇離離不諳水性,全身入水便慌了,幸而木頭將她抓得極緊,也不知在水裏翻卷了多久,方被他拉到水上,隻覺頭頂一輕。她睜眼咳水,木頭抹著她臉上的水,道:“你沒事吧?”
蘇離離喘息道:“沒事。”回顧方才河彎,已是一片澤國,那父子二人都不知去向。
水麵漂著些浮草雜物,也有家具桌椅。水流湍急淩亂,似要將數日的壓抑都發泄在下遊的土地上。一個方形長箱子浮在水上,木頭伸手一撈,撈那件木質家什的一角,細看之下才看出是一具黑漆棺材,尺寸偏小,板子也才四寸厚。他攀了棺材邊緣,將蘇離離順了進去,自己扶在棺邊,被水衝到岸邊一撞,又帶入了江心。
蘇離離急叫道:“你也上來!”木頭擺手,這棺材載了她,已入水兩尺,他再上去,非翻覆不可。棺材在水裏搖晃,蘇離離一點不敢亂動,卻牢牢按住他手背,生怕他被水衝散。木頭道:“別怕。”上遊來水似源源不絕,一時半刻停不下來。
兩人在急流中回旋脫不了身,像巨大的力量在拉扯。水流至柔,木頭欲要用力,又無從用起;欲要借力,又無處可借。他自己倒不怕水勢多大,可這具棺材幾經摔打,一旦散架,蘇離離在這般波濤中能堅持多久。水聲中木頭果斷道:“把你的流雲筒背好。”
蘇離離茫然地點了點頭,流雲筒縛在她的背上。
木頭沉聲道:“姐姐,你聽好。我在碧波潭一年,水性已練得極好,你不要擔心我。”
蘇離離看著他明淨的眼,驟然明白了他的意圖,用力抓住他的手,眼裏迸出了淚意,用力搖頭道:“不,木頭,不要。”
木頭一手扣著棺沿,曲了食指和拇指,豎起餘下三指,道:“三天,你不要走遠。三天之內,我會找到你。”
蘇離離哪裏聽得進去,連連搖頭大聲道:“不,不,不。”
木頭反手抓住她的手,放在唇邊吻了一吻,唇上的溫熱透入她皮膚。他微微一笑,“相信我。”
內息隨經脈而行,渾厚的內力都凝聚在掌心,他注視著她的臉龐,用力地一推。蘇離離坐著的棺材劈波斬浪,如離弦之箭衝向水流邊緣。木頭卻朝著相反的方向更快速地沉去,一個浪一卷,不見了。
“木頭——!”蘇離離看著他湮沒在水裏,嘶啞地喊叫,天水茫茫,尋不見他在哪裏,蘇離離眼前頓時一片模糊。
棺材在岸邊一撞,餘力未消,竟直衝上了平沙水岸。棺底磨著沙礫,頃刻間停了下來,“啪嗒”一聲,側板向外倒下。蘇離離坐著一動未動,眼望著麵前渾濁的水,二十年來聚散於她,總是如此匆促。
她輕聲叫道:“木頭。”悱惻淒楚,空曠無邊。蘇離離伸手撫摸著手背,默然坐了半天,揉了揉眼,將流雲筒取下來搖了搖,對著棺材擋板扣動機關。十餘枚鋼針鏗然釘在擋板上,所幸還沒有被水浸壞。她唯一的武器,照樣背好,站起身將淩亂的頭發挽了挽。風寒水冷,濕透的襖子貼在身上。
木頭在身邊這許多時候,一直是他照顧著她,蘇離離百事不用上心,竟也沒磨平了心誌。她曾經一無所有,也不畏懼再次失去。蘇離離冷得抱緊自己,一步步朝前麵平地上走去。走出幾步,又回頭看看水,生怕木頭一會就從那裏冒了出來。看半晌,又轉身走。三天,他從不騙她。想到這一點,心裏稍稍安定。
河岸上半壞的棺材兀自佇立,像一個最沉默的告別。在她危險的時候,是木頭和棺材救了她,這是一種宿命,還是巧合。她又回頭看了那棺材一眼,它仿佛給了她莫名的熟悉的力量,帶著一點貫穿生死的哲理,讓這力量堅定而可靠。蘇離離深吸一口氣,寒風中漸漸走遠。
暮色四合時,才看見一處人家,屋子很窄,擠了十數個人,都是逃難來的流民,敵視地看著她。蘇離離無處可擠,也無飯可討,隻能央他們給點火。其中一個老者遲疑了片刻,摸了一塊打得快光了的火石火刀給她。蘇離離真心實意道了謝,又走出裏許,才找著個背風的地方,撿起一堆枯葉,打了半日才將火打燃。
手腳已是冷得麻木了,她縮成一團烤著,漸漸才覺得三魂七魄回到了身上。往日跟木頭行走江湖,有時也會在荒郊野嶺受冷,但與他在一起,似乎也不覺得冷。這難道就是佛家說的境由心生?隻覺情之一字,永遠參悟不透,時有新奇,是人生中從未領會。蘇離離摸著手背,似有他唇吻的餘熱殘留,低聲念道:“木頭,木頭。”
仿佛這兩個字從唇齒間輾轉出來,便能與他親近一些。眼見得皓月千裏,靜影沉璧,心裏思忖他應該也脫困了,又在哪裏,也許就在來找自己的路上。這樣一想,心中幾許雀躍,聽得道上馬蹄聲響,也失了警覺,站起身探去。
一隊快馬過來,是兵。蘇離離連忙要躲閃,已被看見了。幾個兵痞遊上前來,勒馬道:“喂,這小子是哪裏來的,身上帶了多少錢啊?通通拿出來。”
戰亂之時,官兵盤剝百姓,是慣常的事。蘇離離盡量放粗了喉嚨道:“各位軍爺,小弟是逃難出來的,既沒有錢,也沒有糧,正是活不下去了。”
那兵頭看了她一眼道:“一身衣裳倒是整齊,既然活不下去了,爺幫你結果了,棉衣就充軍吧。”說著跳下馬就抓她,蘇離離將他手一揮,退後兩步抱了流雲筒道:“一身衣服而已,軍爺眼皮子就這麽淺?”
她不動聲色地打開擋蓋,心裏盤算著木頭跟她講過的搏擊方位,怎樣才能將這些人都射殺,心道:“你想搜刮老娘的盤纏,老娘正要你的盤纏。”亂世為活命,人心都不善。
那兵頭也不多說,已抽出了刀,蘇離離對著他扣動機關,流雲筒一轉掃向餘下諸人,鋼針迭發,千絲萬縷般撒去,須臾百發。
那隊兵馬約有二十人,俱各中針,或倒地,或強立,呻吟不已。她心下暗道:“糟了,我這樣將針釘到他們身上,一針兩針片刻也紮不死人。”果然有受傷較輕的拔刀上來砍她,蘇離離轉身就跑。跑出兩步被那人捉住,橫了刀在她脖子上,卻不抹下去,狠聲狠氣道:“說!你是不是銳逆的奸細?!”
銳逆?瑞麗?那是南疆地名啊,是個什麽東西?蘇離離尚未答上話來,後麵大隊騎兵趕來,為首一人聲如洪鍾,不怒而威道:“讓你們前哨探路,卻這般磨蹭,天明怎與太子……唔,皇上……的兵馬會合!”
一個兵士稟道:“將軍,這有個奸細,傷了我們的兄弟。”
蘇離離聽那將軍語速聲音,心中急切地回想,他是誰,他是誰?!我怎聽著耳熟?!
那將軍略無遲疑,道:“既是奸細,殺了便罷。大軍當前,猶疑什麽?”
蘇離離聽得這話一急,靈犀頓通,大聲叫道:“歐陽覃,歐陽覃!”
兵士都是一頓,歐陽覃策馬上來,一時間沒有認出她。
蘇離離方才想到是他,脫口而出,此時腦中卻思緒紛繁,歐陽覃不是跟隨祁鳳翔的麽?可他說太子……皇上,太子那是祁鳳翔的大哥啊。兩人水火不容,歐陽覃怎會去與他會合。她仿佛記起李師爺說過,祁鳳翔手下大將歐陽覃叛變到了他大哥的陣營裏。
不待她想好,歐陽覃已認出了她,幾分恍然,幾分遲疑道:“是你?”
完了,這下不好編了,蘇離離訕訕一笑,縮頭舉手道:“嘿嘿,是我。”
曉戰隨金鼓
歐陽覃退了兩步,神氣有些矛盾,打量了她兩眼,慢慢審問道:“先帝才一晏駕,銳王就叛逆朝廷。如今皇上正親自提兵誅滅。此地不日便有一戰,你怎的做了銳逆的奸細?”
銳逆,原來是銳王叛逆,蘇離離吞了口唾沫,殷殷解釋:“我不是奸細,是他們要搶我的東西,我不得已才用暗器射傷了他們。就……就……就是幾根針,沒人死吧?啊?”她環顧諸人,轉過臉來滿意地點點頭,“沒人死。”
歐陽覃被她一番不倫不類的搶白,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微眯了眼睛似在沉思,不陰不陽道:“這麽說來,你和祁鳳翔沒什麽關係囉?”
他怎會這樣問?蘇離離心中有個疑題一掠而過,不容多想,當下也試探道:“我跟那逆賊當然沒有關係!我這輩子見都沒見過他,我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歐陽覃半冷不熱地笑了笑,道:“那便罷了,你且跟我走吧,待此戰過後,我令人送你回去。”他回頭道:“給她一匹馬,大家加緊趕路。”
蘇離離騎到馬上,一縷神魂才算歸位,跟在歐陽覃身側,穿山越林,心中卻思量開了。歐陽覃明明見過她跟祁鳳翔在一起,她說沒見過,他就默認了。有個隱約的想法在心裏成形,但大軍當前,這種事大意不得,又怎能僅憑臆測。
一柱香時間,遠遠可看見營地篝火。營中兵馬過來接住,隻說皇上有召,歐陽覃獨個去了。少時,他手下親兵過來,將蘇離離引到一處大帳的後麵。這方形帳子一分為二,後帳又分隔兩方,一方放了雜物,一方有張木榻。那人引了她到榻邊,徑自出去。
約莫過了盞茶時分,歐陽覃掀帳子進來,手上拿了一個饅頭,一疊衣物,擲到榻上,冷冷道:“換上,此時起,扮作我的親兵,不許離開我一丈遠。今晚你就睡這裏,不許出去。”
“哈?”蘇離離詫異,“那你也睡這裏?”
歐陽覃臉色更沉幾分,“我當然不睡這裏,我在隔壁大帳。”
蘇離離頭疼得緊,卻勉力維持著邏輯,“那你又不許我出去,我肯定就隔你超過一丈遠了;你不許我離開你一丈遠,那我隻能出去。”
歐陽覃哭笑不得,搖頭道:“你現在不用出去,我叫你出去才出去……哎,什麽和什麽呀。咳,反正我說你聽著就是了!”一摔簾子,走了。
蘇離離拿起衣服一看,是套兵卒的衣褲軟甲,琢磨了半天才套在衣服上穿好了。合衣倒下,蓋了硬如門板的被子,啃著那冷饅頭。饅頭如梗在喉,衣甲硌在身下,恍然想起前些日子,在那邊遠小鎮的客棧裏,與木頭神仙眷侶,心裏驀然一酸。
腦中忽然一道靈光閃過,歐陽覃為什麽要將她帶在身邊?內心慢慢浮起一種畏懼,怕什麽呢?怕落到祁鳳翔手裏。可祁鳳翔到底有什麽可怕的,她又說不上來。正因為說不上來,卻又愈加怕得厲害。帳簾縫中望見營裏燈火,蘇離離數著這一天算是過去了,木頭啊木頭,你在何方?
她下午泡了冷水,寒風裏走了半日,頭疼得厲害,恍惚要睡著時,聽見什麽東西輕微聲響。蘇離離驟醒,隻盼是木頭來了,卻聽見極低的人語聲,喁喁不清。木頭獨來獨往,不會和人說話,她慢慢掀了被子爬起來,躡手躡腳走到帳側。大帳外圍是厚棉,裏麵隻用兩層帆布隔開,前帳之人雖將聲音壓得極低,隱約也可聽見隻言片語。
一人語調低沉,斷字卻清晰,道:“……務要確保無恙。”
歐陽覃似乎很為難道:“那天明行事如何?”
“照舊。”
歐陽覃半天不說話,那人良久方道:“正月十五之前,還要趕到銅川布置。”
蘇離離聽得一驚,方才揭了被子,冷熱不調,鼻子一陣癢癢。她努力忍了忍,將頭埋在臂彎裏捂死打了個噴嚏。這個噴嚏聲氣兒甚小,夤夜靜謐中還是讓那邊說話的兩人一頓。
她忙躡行至榻,躺上去裝睡。剛擺好姿勢,歐陽覃已掀了簾子走進來,悄然無聲,令她備感緊張。蘇離離刻意微微動了動,揉著鼻子,又埋在被子裏睡。歐陽覃平靜道:“蘇姑娘,你不要裝睡了。”
她置若罔聞,仿佛睡沉了,心裏卻絲毫不敢放鬆。僵持了片刻,歐陽覃默然而出,蘇離離緩緩睜開眼,哪裏還能有半分睡意。
她鼻塞頭沉,蜷在褥子上吸鼻子,回想當日與祁鳳翔遇見歐陽覃的情形,歐陽覃連祁煥臣的帳都不買,又怎會投向太子?他一開始就裝作一介莽夫,不僅她沒識破,連祁鳳翔也沒識破,將幾人騙到睢園去鬥趙無妨。這人演戲之技藝可謂絕佳,極可能是祁鳳翔授意假投太子的。
正月十五,銅川之行,那是木頭寫給祁鳳翔的紙條,其餘還有誰知道?難道是紙條子落到了別人手裏,還是祁鳳翔想對付他們?許多種可能浮現心底,蘇離離心中暗暗定意,此地是非難料,明日定要尋機逃走,去找木頭。心下打定這主意,這才模糊睡去。睡得半醒間,似乎看見帳簾一動,木頭緩緩走進來,俯看著她道:“起來!”
蘇離離猛然一醒,見歐陽覃一張大臉湊在眼前,橫眉道:“叫了你半天,怎不起來?”
“哎哎”蘇離離應了一聲,一動,隻覺頭疼得要命,強撐了起來,眼前浮光掠影。自己摸了摸額頭,好象有些發熱。她晃起身來,將流雲筒背上,埋頭跟他出去,忽然撞在他背上。歐陽覃回頭皺眉訓道:“你今日要警醒一些。”
蘇離離揉著腦袋,“你走就走,突然停住幹嗎,要不我也撞不上你。”
歐陽覃瞪了她半晌,道:“你若不想橫死,記得牢牢跟在我身邊,我往哪裏走你就往哪裏走。我往前衝,你便也往前衝,知道麽?”
蘇離離心裏警覺起來,點點頭,“知道了。”
出了軍帳,冷風一激,她先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涕淚橫流。尋不找手巾,隻好猥瑣一把,反正不是她的衣服,袖子一橫擦幹淨。平日看慣的馬,在眼前如有山高,蘇離離渾身無力,爬了半天爬不上去。歐陽覃緩緩策馬到她身邊,捉住她領子一提,把她提上了馬背,看她東倒西歪,壓低了聲音道:“你就是要死也今天過了再死,別讓我不好交待,嗯?!”
交待?跟誰交待?蘇離離無暇多想,隻能點頭,“是是,我就是現在死了,也一定詐屍起來,跟牢了你。”
歐陽覃咧齒一笑,從隨從身邊接過一盒清涼油扔給她,命道:“抹上,清醒點。”蘇離離依言抹到太陽穴上,涼風颼颼地刮著,靈台頓時涼得清明。跟著歐陽覃策馬而出,從中軍行到轅門,便見一人衣甲燦然,駐馬當場,頭上金冠映著天邊的晨暉分外耀眼。
這人三十來歲年紀,眉目倒也英挺,五官有那麽幾分像祁鳳翔,卻全無祁鳳翔的神韻。那人一見歐陽覃道:“你來得遲了些。”
歐陽覃臉色惶恐,重重抱拳道:“末將怎敢勞皇上等候!”
那皇上笑道:“不要緊,今日決戰,正該同心。你是有功之臣,他日必定榮耀非凡。”
歐陽覃似被他感染,容色莊重肅然道:“今日一戰,陛下偉業奠定,我等能效綿薄之力,實是大幸。”
皇帝陛下也莊重了神情,握他手道:“你能慧眼識人主,當日為朕揭發那叛賊謀奪天子策,欲有不臣之心,朕是不會忘的。”
他二人慷慨萬端,蘇離離聽得胳膊上雞皮疙瘩一層層地起,越發的冷戰。才做了幾天的皇帝啊,大敵在前,無屏息專注,卻在遙想著飄忽的成功之後,還遙想得十分自我感動。這位皇帝陛下若有絲毫人主之智,就不該讓祁鳳翔坐大,落到如今這一步。
但見這人主手一招道:“走。”
幾人便隨了他從中軍大道一直前行,漸漸看見前麵隊伍森然,劍戟林立。他們一行縱馬過去時,幾十麵戰鼓擂了起來,是金石相撞的清越激昂。人馬從中分開一條道路,漸漸望至陣首,耳聞鼓,足踩鞍,不待廝殺,便已有了披荊斬棘的豪情。
幾人一路騎到陣前傘蓋下立定,歐陽覃綽刀在左,蘇離離立馬在後。
兩陣對圓,對方中軍一杆大旗,旗腳南飄,書了個端正有力的“銳”字。陣中人馬分開,一騎當先而出,不徐不急,那馬帶著矜持態度,蹄法雍容,似閑庭信步。光看那馬蹄子優雅地向前,便知道騎在上麵的主子是誰。
祁鳳翔一身銀甲,如雪白藹,連盔纓都換成了素白,迎風輕飄。每走一步,既是穩如泰山,又是縱逸仙姿。他站定陣前,緩緩屈了屈腰,道:“大哥別來無恙?”
蘇離離驟然聽到他磁悅的聲音,腦子裏似是一暈,心怪這傷寒太厲害,忙扶穩馬背。
大哥皇帝冷笑道:“誰是你大哥,你這逆祖叛賊!父皇屍骨未寒,你就提兵叛亂,還不快快下馬受死。”
祁鳳翔低低地笑,毫不疾顏厲色,“既然父皇屍骨未寒,大哥怎麽就把金冠束上了?”
對方愣了一愣,道:“我是皇儲,父死繼位。一國之君,為國之體統,自然正裝冠戴,豈能服素。”
“原來如此,”祁鳳翔前一句說得滿是詩情,動靜之間卻又立現殺意,“上月你將我王府之中,上至王妃,下至門役,都斬首在京城北門,這就是為君之道?”
“哼哼,不錯,大逆不道,當誅九族。”
祁鳳翔仰天長笑道:“九族?我九族之中,以你血緣最近,你殺不了我,卻殺一幹婦孺。這也叫為君之道!嫉賢妒能,猜疑兄弟,胸中策不滿百,筆下言不滿千,你何德何能來參這為君之道!我今日叫你一聲大哥,隻因你今後聽不著了。兄弟情分,今日捉住,你死個痛快!”
皇帝陛下似聞奇談怪論,靜了一靜,方大笑道:“我是聽不著了!今日我眾你寡,你的士卒連飯都吃不飽,你縱然想勝,也難比登天。是我讓你死個痛快!”
祁鳳翔長劍出鞘,劍尖斜挑,微指他大哥道:“好,你來決此戰。”
他大哥尚未答話,歐陽覃已是雙目凜凜,布滿戰意,聽了這句暗語,大喝一聲,三軍驚愕,隻見他長刀一掄,淩空劃過一道圓弧。
陽光下白刃一閃,從皇帝陛下頸上揮過。方才那生龍活虎的嘴巴,金光燦爛的頭冠瞬間跌入塵土。鮮血飛濺,身首異處。身後軍士瞬間俱駭,祁鳳翔同時地將劍一指,手下軍馬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
歐陽覃叫道:“快走!”
蘇離離奮力一打馬,隨他衝出了陣去。她從未如此接近地看一個人被砍掉腦袋,方才的景象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短短數十丈的距離,卻似跑了半天。後麵有箭射來,在耳邊呼嘯而過,她左腿上一陣鑽痛,夾不住馬鞍,身子便往地上墜去。歐陽覃一把將她抓住,單手提了飛馳。
片刻之後,迎麵有人伸臂撈住她的腰,歐陽覃鬆了手。那人將她死死地按在胸前,用力之巨仿佛要把她肺裏的空氣都榨出來。她的臉偎上他冰冷的鎧甲,記憶中的畏懼疏離與隱約迷戀撞入心底,她再也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人流在身邊湧過,那是他萬千功業的奠定,在一步步累積;那是壓抑他心誌的家族身份,在他手中挫骨揚灰。主帥已失,敵軍摧枯拉朽般瓦解,勝利華麗而盛大,快意絕倫。手中的人卻是意料之外,希冀之中的賀禮。
祁鳳翔靜靜抱著蘇離離,在這舞台大幕後,軒昂默立。
一見祁鳳翔,小命定遭殃——對蘇離離而言,這是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
風露浸中宵
蘇離離這一覺睡得昏沉,忽冷忽熱。仿佛又看見昨日急流中,他注視著她的眼,身影湮沒在水裏。蘇離離輕聲哭道:“木頭。”臉上有綢布細滑地蹭著,鼻子裏聞到一陣幽香。
她緩緩睜開眼,眼前有些模糊。蘇離離拭掉睫上的淚,摸到柔軟的枕頭,一張標致的臉龐,半尺之外凝視著她。祁鳳翔一肘放在枕上,手支著頭,側身躺在旁邊,看不出什麽神氣兒。蘇離離也無暇去看,吃驚地一退,後腦正撞在牆上,疼得“哎喲”一聲叫,這才覺得渾身酸痛無力。
祁鳳翔伸手撫著她的頭發,舉止溫柔,語氣冷淡道:“你亂蹦什麽?”
蘇離離半趴在床上,露著側臉,手拉了拉衣領,吃了一驚,不由得死死拽住了。自己全身的衣服都被剝掉,卻著了一件絲寢衣,衣帶不係,裙裾鬆散。被褥厚實溫暖,心裏卻生起一種恐懼,咬牙道:“你……你……”嗓子幹啞,卻說不出下文來,半天才迸出一句,“你脫我的衣服!”
祁鳳翔躺在旁邊,似將她阻在床上,無形的壓迫感隨著他手臂一動,遍布蘇離離全身。他扯了扯被子將她蓋好,溫柔的態度將她心裏那個極大的恐慌轟然點著,眼淚迸在眼眶,牙齒幾乎都要打顫了。祁鳳翔看破她心思,莞爾似笑道:“衣服是找附近民婦給你換的。你腿上中了箭,軍醫來敷了藥,又一直發著高燒,天黑的時候才褪了熱。”
蘇離離遲疑道:“是麽?”
祁鳳翔語氣誠摯道:“你若是疑心我對你做了什麽,那大可以放心。我要□你,必定會在你清醒的時候,那樣才能讓你印象深刻。”
蘇離離現在便清醒得很,對他的印象也足夠深刻。她看不出他究竟是喜是怒,是玩笑還是當真,是想將她留在人世還是扔進地獄,當下不敢反駁嬉笑,隻得低低地“嗯”了一聲。
祁鳳翔唇角扯起一道弧線,微笑道:“我忙了一天累了,順便在這裏歇了歇,看著你卻又睡不著。你這人看著軟弱,性子卻又硬又壞。這麽蜷在床上,外表溫順畏懼,心裏卻不知在打著什麽鬼主意。定然在罵我吧?”
蘇離離看著他的眼睛,溶溶如秋水般流灩,輕輕搖頭道:“我沒有罵你,你一直待我很好。”
祁鳳翔眸子微微一眯,靜了靜,方道:“也不見得很好。隻是我有一個疑問,一直想找你問問,可你總是躲著我。”
蘇離離輕輕掙開他的手,鎮定下來,“你想問我什麽?”
祁鳳翔收了手,也不怒,淡淡道:“我想問你,倘若當初我告訴你於飛其實有救,我其實很喜歡你,你會走麽?”
蘇離離搖頭道:“我已經走了,說這個沒有意義。”
祁鳳翔默然片刻,沉吟道:“我有時候在想,是不是我這樣的性子你始終愛不起來。可以動一動心,必要之時卻又能決然離開。那其實還是不喜歡的呀。”他仿佛自言自語,“你又不是什麽良善守矩之輩,江秋鏑有時迂腐得緊,你怎會喜歡他?”
蘇離離決料不到他會說得這樣直白,仿佛故舊知交一般無所避諱,躊躇片刻道:“我是不拘泥小節,若是為了活命,什麽卑鄙手段都可以用用。但若沒有什麽顧及,我還是願意善良的。”她遲疑一下,小心道:“你當然很好,比他好得多。可我早就喜歡上他了,浮世之中有許多誘惑,但需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麽,就不要輕易動心。”
祁鳳翔眼眸深沉,陰晴難辨,隔了半日才緩緩道:“這是誰說的?”
蘇離離抬眼瞟了他一眼,沒說話。
他忽然慢慢笑響,漸漸大笑起來,轉身坐起,搖頭道:“我也未必就比他好得多。不就是我喜歡你,你棄如敝履麽?我敢承認,你倒不敢承認了。”
見他態度終於明朗起來,蘇離離暗暗鬆了一口氣,心道:我敢那麽刺激你麽?撫著腿上的藥紗,低聲道:“我睡了多久?”
“也就三、四個時辰,天才黑不久。”祁鳳翔站起身,從旁邊炭爐上端了碗藥汁過來,“早該吃藥的,看你睡著,也沒叫。起來喝了吧。”
蘇離離望著那碗烏黑的藥汁,心裏抗拒了一下,還是慢慢爬起來擁了被子,就著祁鳳翔手裏一氣喝盡,蹙眉不語。
祁鳳翔想起她當初怕苦不喝藥,自己緊哄慢哄,威逼利誘的情形,禁不住冷笑道:“你說我要是□你,你會不會也如此嬌弱痛苦,卻又不敢反抗?”
蘇離離臉色瞬間嚇白了,思忖半晌,隻能旁敲側擊,半是玩笑,半是堅決道:“銳王殿下,您是才做了鰥夫的人啊!”
祁鳳翔見她當真,語調冷淡之中透著嘲笑,“你也未必就不是寡婦。江秋鏑若無意外,怎舍得把你扔在那兵馬橫行的道上。”
蘇離離登時斂容,收了戲謔,悲喜全無,淡淡道:“我跟你不一樣,你的妻子死了你可以無所謂;可我無論生死都愛他。何況,他不會死。”
“如此說來,我冷血囉?”祁鳳翔自問,默然片刻,也不辯,反問道:“倘若他死了呢?”
蘇離離緩緩搖頭,“他說過會來找我,他從不騙我。”說到木頭,仿佛心底沒了對祁鳳翔那種捉摸不透的畏懼,迎視他目光,坦切道:“人有時會一無所有。我就遇到過,還不止一次,信念就是那根救命稻草。我相信他不會死,也必然會來找我。”她眼中的意味脆弱而堅執,像冬日稀薄的陽光,卻是萬物仰賴的根本。
祁鳳翔看著她的樣子,宛然記憶中的思慕,無比親近又如隔千山萬壑。她失去過親人,卻未曾自怨自艾;對他動過心,卻從未顛倒愛慕,喪失自我;她遭言歡冷淡,仍不顧安危,要水火相救。她有一種淡定的自在,對人對事不必悉心謀算,全力掌控。
處之安然,失之不悔。
這不由得讓他想起那個眉目清亮的江秋鏑,無論是貴胄驕子,還是布衣少年,總有適意的決斷;無論自己怎樣用心招攬,總也不肯輕易就範。仿佛又看見他們在陽關大道上的擁吻,祁鳳翔眸光驀地一沉。
蘇離離看他眼神陰晴變幻,一時愛戀紛雜,驕陽般熾熱,一時又如水底暗流冰冷莫測,骨子裏還是有些怕他,往裏縮了縮。祁鳳翔撩衣坐下,傾身靠近。蘇離離以為他要有什麽不軌的舉動了,他卻隻是伸手握了她的手。什麽也沒說,隻握在手裏。他的手溫熱有力,皮膚的觸感陌生細膩,袖口雪白得連一絲花邊兒也沒有,純粹得猶如他的複雜。
蘇離離看著他服素的領口,輕聲道:“你父親死了。”
祁鳳翔望著袖子,像看著一段古舊的時光滄桑淡去,平靜道:“是啊。他臨終下過十二道詔書召我,可我不能回去。他待我不錯,當初我下獄,他也一直狠不下心來殺我。”
“這叫不錯?”
祁鳳翔似乎有些出神,冷冷道:“已經很不錯了,因為我要謀的,是他的江山。”他言辭裏潛藏著激越,壓抑不住,卻屈臂埋了頭,伏在她床邊,有些掩飾,有些倦怠。蘇離離錯愕地看著他,他仍握著她的手,虎口上的刺痕暗紅明滅。她隻得由他握著,側了身趴在床邊。
良久,蘇離離合上手指,回握在他手上;祁鳳翔沒有抬頭,卻更緊地捏著她手。
咫尺之間,默默無言。
蘇離離不了解祁鳳翔,似乎從來不了解。她設想他的種種心性言行,到頭來總是錯的。這一點上,她甚至還不如木頭。
她這夜睡得極淺,祁鳳翔抽出手時她便醒了。他整著袖子道:“你接著睡,我還有事。”態度生氣勃勃,又怡然大方,昨夜微露的脆弱如同幻象煙滅。蘇離離“嗯”了一聲,蹭回枕上,拉了被子半蒙著頭。
祁鳳翔看了她片刻,見她安睡如故,忽然笑了笑,轉身出去了。拇指與食指摩挲著,指尖仿佛留著她手上柔滑的觸覺。
蘇離離一覺睡到過午,頭暈腦漲之狀大減。床頭放著一套絳色棉衣,她取來穿了。左腿上的傷倒不甚重,勉強可走。掀開軍帳,薄雪點翠,旌旗翻卷,蘇離離慢慢走出數丈,便見前軍校場上一隊人馬押了一人前來。那人五花大綁,風雪染花了麵目,卻掙紮不屈。
蘇離離緩緩走到木柵排欄邊,扶著高高的木樁子,便見祁鳳翔白衣勝雪,負手立在場中,歐陽覃站在身後。祁鳳翔側頭看見了她,望了一會兒又轉過頭去。那人被押到他麵前,踢跪在地,口中猶自罵道:“奸賊,用詭計捉了老子,算什麽好漢。”蘇離離一聽,便知是趙不折,暗想:這人定不會降,今日必死。
祁鳳翔淡淡笑道:“我自討祁氏叛逆,關你梁州何事?無故前來犯我兵鋒,眼下怎講?”
趙不折大笑道:“世人都知道,祁氏殺兄逆父的叛賊是你!你倒有臉皮反著說。”
祁鳳翔也不怒,“大丈夫奔走天下,掃蕩四海,何懼人言。趙將軍驍勇,願降最好;不降則死。”
趙不折大聲罵道:“鳳眼賊,爺爺生下來就沒投過降!”
蘇離離聽得莞爾,歐陽覃皺了皺眉,祁鳳翔卻嗤地一聲笑了,忍著笑揮手道:“罷了,送趙將軍去吧。”兵卒扯起趙不折押了下去,趙不折一路大罵鳳眼賊不止。刀光起處,身首異處,頓時折做兩截。
歐陽覃沉吟道:“太子雖然死了,京城那邊還有一番硬仗要打。”
祁鳳翔點點頭,“你即日提兩萬兵回駐京師,安頓局勢吧。”
歐陽覃遲疑道:“殿下,京師原是重地,對你極為重要,你派我回去,我本不當說什麽。隻是末將出身微末,京城中的公卿仕族,隻怕不服。”
祁鳳翔並不看他,淡淡道:“給你兵馬是做什麽的?我沒空跟那些腐儒舌辯什麽忠孝節義,但有不服,無論忠奸,一律滅族。總要先拿一兩個人做榜樣,這個度你自己把握。”
歐陽覃瞠目結舌,祁鳳翔徐徐回頭看他道:“不然你有什麽好辦法麽?”
歐陽覃細思了片刻,搖頭道:“沒有。”
祁鳳翔悉心解釋道:“不是我不肯叫李鏗回京,他在雍州經營一年,地理熟悉;又才捉了趙不折,深知彼軍虛實,留在這裏於我有利。你在太子身邊數月,京中往來,也略知一二,由你回京最合適。我寫一道諭令給你,敕令不服者殺,你拿回去貼在京城九門,隻說是我的意思就是。放手去做。”
歐陽覃大聲道:“殺便殺了,我還怕名聲不好麽?何須殿下來攬這個罪名。我去清點人馬,明日就走。隻是王公大臣好辦,皇帝家事難為,怎麽做,殿下還須給句準話。”
祁鳳翔想了一會,慢慢開口道:“我父皇其他的兒子小的小,沒用的沒用,若是沒人攛掇他們送死,那就留下好了。太子府上的仆從侍婢可以留著,內眷子嗣,一個不留!”
歐陽覃道:“是。”轉身按劍而去。
祁鳳翔轉身看著蘇離離,慢慢走到排欄邊,隔著碗口粗的木樁,伸出手背貼在她額頭上,靜了片刻,笑道:“果然沒燒了,外麵冷,出來做什麽?腿傷不疼麽?”
他前一刻說到殺人,斬釘截鐵;後一刻問她傷病,溫柔周全。蘇離離望著他,有些蕭索悵然道:“追求這樣的東西,不會痛苦麽?為父兄所猜忌,人倫離散,回頭又去殺別人的父兄妻子。毫無道理就把人殺了。”
“政治就是如此。你不喜歡它,是因為它曾經讓你家破人亡。”他仰望蒼穹,天高雲淡,緩緩道:“人一生是有許多不如意處要忍受,但切不可傷頹自憐。你所有的夢想,一件一件地去完成它;你所有的敵人,一個一個地去征服他。你看到這一切都照著你的想法一步步握在手中,心裏是決不會痛苦的。這二十餘年來,我若有一絲一毫的鬆懈,就不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見她默然無語,似有所悟,他垂下頭來微笑地望著她道:“至於人心,你可以去洞悉它。然後善良地對待善良的,惡毒地對待惡毒的,必要時也可以惡毒地對待善良的。我對你已經努力地善良了,不要挑戰我的底線讓我對你惡毒起來!”
蘇離離驚詫地抬頭看著他,祁鳳翔冷笑,“你心裏在盤算著走人吧?你這人要走時從來不告辭,卻總喜歡討論這些深刻的東西。”蘇離離作辭的話語還未斟酌出口,便被識破了,一時無言。
祁鳳翔語調漫妙悠閑,又帶著無窮的壓力,“好好呆在這裏,我知道你如今視死如歸,你也得知道我能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蘇離離頓時失色,方才對他懷有的一絲勸慰之情也蕩然無存,退了兩步,轉身回去。祁鳳翔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因為受傷而一瘸一拐,毫不優雅,卻帶著決然堅定。他想叫她站住,想把她抱回去,默然了一陣,卻又忍住了。
傍晚軍醫又來給蘇離離的腿傷換了藥,叮囑她多多靜養。蘇離離懶懶靠在床頭,暗想木頭不日便當來找她。無論怎樣,她都得先把風寒腿傷養好才行。翻來覆去想了一回,合衣躺下,早早睡了。
營中燈火初上時,祁鳳翔正握了一卷書在中軍靜靜地看。祁泰急行入帳,趨至他身邊,低聲道:“主子,江秋鏑來了。”
祁鳳翔放下書,淡淡道:“哦,發現他了?”
祁泰搖搖頭,“安排的人都沒用上,他從大營轅門進來的,讓哨兵通報要見你。”
祁鳳翔眉毛一軒,愣了片刻,方慢慢笑道:“他來得倒快。”
軍中談契闊
祁泰引著木頭,穿過重重營壘,到了祁鳳翔中軍大帳。大帳裏燒著炭火,將冬日嚴寒隔絕在外。大案左右順次往下整齊擺著八張大木椅,木頭在帳中站定,祁鳳翔並不起身,也不迎問,隻微微抬了抬手,示意祁泰出去,祁泰躬身而退。
木頭抓過一把椅子,“砰”地放在正中,淡藍布的衣裾一拂,坐了下來。聲不發而威,姿不移而嚴,淵停嶽滯,巋然韻度。他目光本是皎皎,望著祁鳳翔,卻不說話。祁鳳翔等他開口,等了些時候,見他端坐不語,忍不住道:“你要見我,怎的又不說話?”
木頭緩了一緩,才徐徐道:“你捉著我老婆,想必是你有話說。”
祁鳳翔眼尾的線條原有著不可攀描的弧度,此刻一笑,微微彎起來,舒緩而愜意,“我沒有話說。”
“你有話說。你糧草已盡,加之關中大震,餓殍遍野,無所劫掠,你想要那批軍資。”
祁鳳翔說得清晰,“我也想要她。”
木頭似乎並不意外,神色並沒有嚴肅,或是淩厲幾分,隻條理明晰道:“那麽你隻好回京城去,著力經營兩三年,重整旗鼓,再問鼎天下。除去橫生的變故,要討平各方諸侯,七八年的時間或可成功。”
他話鋒一轉,“趙無妨現今便在雍州邊上虎視,此役若能將他除去,一舉拿下梁、益富饒之地,與關中想連,則荊、襄、吳、越最多三年可平,大業可成。”
祁鳳翔一驚,“趙無妨在雍州?”
“不錯。雍州邊上的梁州兵馬名義上是趙不折領來,實則是趙無妨主倡。他喬裝在軍中,深居簡出,隻是不讓人知道罷了。否則李鏗擒了趙不折,梁州兵為何潰而不亂?”
祁鳳翔心裏已知他所言不虛,仍沉吟道:“他既瞞得如此隱秘,你又如何知道?”
“上月在梁州遇見打了一架,言歡和徐默格都死在他手裏。”
中原戰場自古以來多是由北向南的吞並。以黃河流域為主,西出巴蜀有崇山峻嶺阻隔,南下江陵有長江天塹橫斷。祁鳳翔已占據黃河沿線,若能打通梁州、益州,東南一隅無可抗之師。莫說三年,也許兩年就能一統天下。
戰機稍縱既逝,祁鳳翔全身的戰意都被點燃,但見木頭好整以暇,心裏藏著萬千資糧,卻用這戰局作餌釣他,不禁冷笑道:“你這是威脅我?”
木頭眉宇之間是全然的簡潔疏朗,坦誠無欺,“我並沒有威脅你,這隻是一個選擇。看你是要畢其功於一役,還是要離離。”他言罷,微微抬了下巴,眸子裏帶著三分了然,靜靜欣賞他眼裏的掙紮。
祁鳳翔躊躇片刻,緩緩搖頭道:“你若不想她死,最好是將銀糧藏地說出來。”
“你的侍衛攔不住我。我之所以沒有悄悄把她帶走而是當麵跟你說,一則是不願用這種手段來對你;二則是怕你當真惱火,後患無窮。”木頭說得平靜。
祁鳳翔看了他半晌,神色有些陰沉猶疑,似不願如此又不得不如此,帶著三分漠然情緒,冷冷道:“我知道藏不住她。昨天喂她喝的藥裏下了西域奇毒。自後每月初服下解藥便與常人無異;若是沒有解藥,活不過當月十五。”他頓了頓,又道:“不要指望韓蟄鳴,他這輩子解不了的,就是這種毒。”說完手扣了桌沿,靜靜欣賞他隱忍的錯愕與憤怒。
木頭吃了一驚,眉頭蹙了蹙,片刻之後卻靜下來細細打量祁鳳翔的神色。沉吟少時,他往椅背上一靠,略倚在坐椅的扶手上,淡淡道:“那好得很。我解她的毒沒有把握,殺你卻有把握;一年殺死沒有把握,十年殺了你卻很有把握。你若沒想跟她同歸於盡,就讓她好好活著。”
祁鳳翔萬沒料到他會這樣說,搖頭歎道:“你跟她在一起也沒什麽好,這副市井無賴的嘴臉倒是學了個十足。”他笑一笑,殷殷善誘,“你是殺得了我,可那又有什麽用。自己的老婆不也沒了?”
木頭微微挑眉,“我的老婆沒了,你的性命也沒了。謀劃了十數年的江山難免不讓別人去坐;天下悠悠之口難免不說你誌大才疏,愛美人不愛江山,死於風流豔債。”
祁鳳翔額上青筋隱隱一浮,咬牙不語。世人說他殘忍狡詐陰險毒辣,那都沒什麽;若是讓江秋鏑為老婆報仇把他殺了,必然淪為笑柄。
木頭淡淡一笑,“這還是一個選擇,看你心裏是自己更重,還是她更重。”
祁鳳翔默然半晌,反問:“你以為呢?”
木頭正色道:“我以為,以你的智謀,不會做這樣兩敗俱傷的事,你也沒有給她下毒。之所以這樣說,無非是心裏氣不過。”
祁鳳翔的眼仁裏有種莫名的張力,藏不住惱怒之色,狠聲道:“江秋鏑,你當我舍不得殺她?!”心裏激怒,當真殺機一動,蘇離離既是羈絆,又無心於他,留之何用?一時入了魔怔,蘇離離的樣子在腦海中一劃而過,縱然萬般可愛也失了纏綿心緒,隻覺我得不到的誰也別想得到!
木頭見他發怒,心裏倒是一鬆,下毒之事想必是讓自己說中了,緩緩搖頭道:“你舍得殺她,卻不該是為了這個原因。”短短一句似涼水潑下,他的簡潔犀利,仿佛萬事都能迎刃破解。
祁鳳翔驟覺失態,反愣了一下,心中往複來回,如雪崖之上的獨坐參悟,茫然又帶著細碎的紛亂。倘若真的殺了蘇離離呢?此生夜闌反側,他能不後悔?然而容她活著,又能做到江湖相忘?那些歲月裏的美好,都是為另一個人而舒展,自己這番心思又成了什麽?
如絲繩縈繞,減不斷,理不清,祁鳳翔平生未曾如此難以決斷。木頭已慢慢接著說道:“譬如壯士赴死,一瞬之機,慷慨而去,與千古霸業同樣壯美;若是靜下心來衡量比較,瞻前顧後,就失了真意了。情愛也是如此,最經不得推敲,你稍一猶疑便是舍棄她了。她比不上你的大業,也比不上你自己。”
祁鳳翔理了理思緒,沉吟道:“人生並沒有這麽多選擇的時候,難道古今王侯都沒有白頭到老的?她和我所謀求的也並不矛盾。”
木頭道:“是不矛盾,她若跟著你,一輩子也未必會遇到江山美人難兩全的時候,可惜還有我。”
“你?你難道隻為她而活,為她而死?”
“我為自己而活,卻可以為她而死。這一點你辦不到,你要的東西太大,你的命太重。你從一開始對她就沒有這個心,所以聽憑時日遷移,與她得過且過地來往。她斷然離開,也正因為她要的不是這個。用情之深純專注上,你比不上我,所以你得不到她,又能怪誰?”他說得平淡,毫無起伏,卻輕易激起祁鳳翔心內波瀾。
見他沉默不語,木頭再逼一句,“你現在也可以帶她走,我決無二話;你若憂心天下安危,我願意替你擔這個重擔,決不墮了你的威名。否則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十多年來的謀劃隱忍,大半的艱辛都度過了,如今勝利近在眼前,他怎可能拱手讓人?祁鳳翔驟然抬頭看著他,看了好一陣,緩緩搖頭道:“江秋鏑離了王侯之家還可以是木頭,祁鳳翔離了朝堂皇家就什麽也不是了。”
木頭微笑不語,心意卻轉側繾綣。江秋鏑原本也什麽都不是了,幸而有棺材鋪裏的兩年時光,才學會了做木頭。
祁鳳翔慢慢靠上椅背,冷笑道:“難得你想出這番說詞來。”
木頭淡淡道:“也沒什麽難的,我隻想聽答案。”
祁鳳翔握拳虛抵在唇上,又看了他半晌,緩緩道:“我不要她,我要你。你留下來幫我。”說到“我不要她”,心裏似壓著千鈞之力,說完卻是一鬆。一念之間九百生滅,倒把塵世百味嚐了個盡。
木頭神色不變,問:“你用什麽來讓我答應呢?”
祁鳳翔放下手,率然歎道:“什麽也沒有,憑你高興。”
木頭微微一笑,卻沒有說話的打算,祁鳳翔大不是味。
“我說,”他撫額歎道,“你我也算是故舊知交,我邀你共謀天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你不置可否了四五年,就不能給句準話麽?”
木頭越發笑得深了幾分,站起身道:“我要去找那批銀糧,現下便要帶她走。”
祁鳳翔斜睨著他,輕描淡寫道:“是在銅川麽?”
木頭道:“不是。我寫了銅川,但不在那裏。”
“你故意的?”
“我就是不防別人也要防你啊,哪知道歪打正著。”
祁鳳翔附掌笑道:“那好極了,銅川那邊我布置了人。”
木頭微一訝異,恍然道:“那天跟的是誰?”
“十方。”
“難怪。”木頭轉身欲走,問:“我老婆?”
祁鳳翔微微笑道:“她腿上受了箭傷,又著了風寒,今天才褪了燒。雖沒什麽大礙,卻還需靜養。這會隻怕睡得正熟。”
木頭略一沉吟,點點頭,“好,她暫時留在這裏養傷,我三日後回來。”他說到“我三日後回來”時,運上了上乘的內力,聲雖不高,卻水波一般漪漾開去,合營皆聞,合營皆驚。
蘇離離本睡得淺,此刻聽到他的聲音如從冥冥三界中傳來,驟然一個驚醒,翻身坐起。
祁鳳翔內力一陣激蕩,耳內低低轟鳴,心中大驚,不料他內功收發自如,精進至此。
木頭已轉身大步出帳,至中軍大門外牽了來時的馬。祁鳳翔起身跟至帳外,忽想起一事道:“你總要帶點人馬去。”
木頭頭也不回,道:“用不著。”馬鞭一揚,絕塵而去,留下祁鳳翔站在那裏,憑空多了幾份賞識之色,又混雜著惆悵。江秋鏑一派坦然地將老婆留在他這裏,義下於先,擺明了是要絕他的覬覦之心。
身後蘇離離趿著鞋子瘸著腳奔出帳來,叫道:“木頭!”木頭的背影已去遠,不一會兒掩入夜色之中。她茫然地望著他去的方向,半是因為焦急,半是因為奔跑,呼出的氣在空氣中繚繞。祁鳳翔轉頭看了她一眼,冷冷道:“說了三天後回來。要不為讓你聽見,也犯不著震得人頭暈。”
蘇離離回過神來,牙齒咬得下頜骨愈加清晰。她愣了愣,一步步走近他,眉不怒而挑,驚急之中大聲道:“我知道你在銅川布置了人!你又弄了什麽陷阱讓他去跳?!你怎麽就折騰不完呢?見不得我好是吧?!祁鳳翔,你想逼死老娘還是怎麽的?!”
她睜圓了眼睛,眼仁像黑曜石的流光,這一副橫了心腸要發氣撒潑的模樣,卻是為了擔心他算計木頭。祁鳳翔看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懶得廢話,劈頭蓋臉一通罵:“難道我臉上寫著‘壞人’?我是殺你了還是害你了!給他個陷阱他就肯跳?他有你這麽蠢?!有那麽幾個心眼子都做到破棺材裏去了!”
蘇離離被他突如其來地一罵,一時不知所措,但聽得最後一句,張嘴就回,氣勢不減,“我做的棺材好得很,不是破棺材!”
祁鳳翔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回頭見她還愣在那兒,空氣清寒間瑟瑟發抖,大喝:“滾回去睡覺,睡不著眯著!”蘇離離被他震得一抖,詫異地看了他大步而去。
這番發泄似的爭吵來得毫無緣由,一個為愛人的處境擔憂,一個卻是因為知道自己注定要失去了。
營裏許多人聽見木頭那句“我三日後回來”,不明所以爬起來詢問。見蘇離離與祁鳳翔這般吵架,四麵竊竊私語。蘇離離看了看木頭離去的方向,默然想了一想,木頭行事向來謹慎周全,必是與祁鳳翔有了什麽勾結。他既說三日後回來,自己也隻得耐心等著。
她放下狐疑,往回走了兩步;又停住回頭看了看,方慢慢回到帳子裏。
木頭策馬一夜,天明趕到一處小縣。縣上房屋塌了大半,居民或死或傷,投親靠友散去了不少。城內人馬接住,徑往縣衙。莫大正在堂上高坐,拍著驚堂木過官癮,木頭邁步進門時,他大咧咧地一拍,道:“大兄弟,你看哥哥有這官樣麽?”
木頭將馬鞭交給小嘍羅,頷首道:“有。”
莫大“哈哈”一笑,站起身來走到堂下道:“找著離離了麽?”
“找著了。”
“那怎麽不見?”
木頭正色道:“我暫時將她安頓在一個朋友那裏,回來正是有句話想對莫大哥說。”
莫大點頭,“歧山上麵震壞了,難得前天在路上遇著你。你讓我來占著這破敗的縣城,是要我做縣官麽?”
木頭搖頭道:“莫大哥可以做官,卻不能隻做縣官。亂世之中,要麽做偏安一隅的小民,要麽做接濟天下的人物。縣官高不能成,低不能就,最是不得安穩。”
莫大聽了個一知半解,卻躊躇道:“你是要我當大官?我肚子裏沒多少墨水,手下也隻有不到三千人馬,我能跟誰比?”
木頭抬頭看著堂上斜掛的匾額,眼裏有種置身洪流的波瀾壯闊,氣韻清健,吐字斬釘截鐵般鏗鏘,“英雄不問出身,文墨可以學,兵少可以練。天下大亂之後必有大治,到時山賊就做不成了,你若不願退回去做一個平民,如今就得往前進。你隻告訴我,敢不敢?”
莫大似被他的神氣感染,驀然生出一股豪情,慨然道:“有什麽不敢,天下沒有我莫大不敢做的事!”
木頭朗朗一笑,“那好得很,現下便請眾兄弟跟我去做一件事。”
我哭豺狼笑
這兩天薄靄沉沉,天上的雲朵厚重而陰灰。祁鳳翔拿了一領自己的披風給蘇離離,一色的水貂毛皮,雖是舊物,毛色卻鮮明,顛毫上近乎透明的亮。蘇離離成天裹著,也不敢走遠,就在自己住的帳子周圍轉悠。
她這天早上爬起來,緩緩地左轉了一圈,又右轉了一圈,便見祁泰大步流星,給她端來了午飯。飯菜很簡單,蘇離離也不挑剔,隻是叫住了祁泰。
祁泰道:“蘇姑娘還有什麽吩咐麽?”
蘇離離遲疑道:“木頭,就是那天晚上在營裏說他三天後回來的那位江公子……你知道他去哪裏了麽?去做什麽了?”
祁泰搖頭道:“這個我也不知道。”
“你就不能問問你主子?”蘇離離就是不鬆口。
祁泰想想,說:“主子是主子,他願意說的自然會說,不願意說的我們又怎能去打聽。”
蘇離離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道:“我隻是個女人,而且還被他關在這裏。他就是告訴我,我也翻不了天去。人說死要死個明白,他把我家木頭支使到哪裏去了?大丈夫行事應當磊落,何必瞞著我一個小女子呢?”她臉上哀婉之中帶了激動。
祁泰默了片刻,道:“姑娘就是知道了,也無濟於事,還是不必操心了。”說完轉身出去。
待他走遠,蘇離離表情一放,懊惱地拿起筷子扒飯。這祁鳳翔是個人精,連手下都練成精了。
祁泰繞過寬闊的校練場,來到祁鳳翔中軍,正有親隨端了午飯進去。祁泰上前先用銀針試了,才給祁鳳翔端到旁邊食案上。祁鳳翔這才放下文書,又整了整大案上的筆墨,方淡淡問了句:“給她送飯了麽?”
祁泰應道:“送了。”
祁鳳翔坐下端了碗筷,祁泰又拿來水杯給他倒了杯水,一邊倒一邊說道:“江秋鏑去了一日,下麵也沒傳上來什麽音信。”
祁鳳翔慢慢吃著飯,細嚼慢咽了一會兒,並不抬頭,問:“你想說什麽?”
祁泰一慌,“……沒什麽,屬下……”
祁鳳翔不鹹不淡道:“你從小跟隨我,可知道在我身邊辦事,最重要的是什麽?”
祁泰想了半晌,道:“……能幹,辦事有效率。”
祁鳳翔也沒加重語氣,輕描淡寫道:“老實。主子吩咐的事能辦好,沒吩咐的事不多辦。若是做不到這一點,越能幹的人死得越早。”
祁泰一驚,知他看出來,忙道:“屬下也是被蘇姑娘說了半天,才想幫她問問,決不敢有什麽二心。”
祁鳳翔慢慢笑了,問:“她怎麽跟你說的?”
祁泰依樣說了一遍,不用看到,祁鳳翔也能想出蘇離離當時那副模樣,忍不住笑道:“你倒是生了一副俠義心腸,可惜看不出人家幾分真假。”吩咐祁泰道:“你一會過去看看,她若吃完了飯,把她帶過來吧。我告訴她好了。”祁泰應了。
蘇離離吃完了午飯,正準備小憩片刻,祁泰來端盤子,順便把她請進了祁鳳翔的大帳。大帳裏祁鳳翔正站在地圖之前,細細看著山川地形。身側站了一人,淡青袍子,斂袖收容而立。她進去時,二人並未回頭。
蘇離離眼珠子一轉,便看祁鳳翔身邊那人,衣帶之上掛了一隻寸長的小棺材,底下垂著穗子,不由大喜,脫口招呼道:“應公子!”
應文回過頭來見是她,一貫冷淡的神情也浮上幾分笑意,回揖道:“蘇姑娘好啊。”
蘇離離倒是回了個禮,笑道:“應公子好。”
祁鳳翔臉色不佳。
應文側目看了他一眼,略抿了抿唇,並不說話。蘇離離見到應文時幾份雀躍之情,對比見到自己時的見鬼之狀,怎不令祁鳳翔惱火。但見蘇離離身上裹著那件批風,和著棉衣,臃腫蹣跚,一張臉卻還是巴掌大,頜骨是令人心怡的弧線,祁鳳翔冷冷道:“你老實呆在營裏,不許再跟祁泰打聽江秋鏑的去向,否則他也沒有好果子吃。”
蘇離離眉頭一皺,嘀咕道:“你講不講理,祁泰大哥又沒說什麽,動不動就亂遷怒人。又要把我關著,又要我什麽都不知道,死也死不明白……”
祁鳳翔額角青筋一跳,道:“我要你死了麽?我不關著,你倒是出去走走看,看你能走多遠!”
蘇離離翻起一雙白眼,慢悠悠道:“你找我來是要吵架?”
祁鳳翔驟然語塞,噎在了那裏。蘇離離苦口婆心地勸道:“你的聲音是比我大,不過我可以罵得比你難聽。隻是我現在困得緊,沒有前天晚上那個勁頭了,你實在想吵,改天約個時間我們再來吧。”
祁鳳翔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現在一看見她就生氣,這口氣還總是忍不下去。他咬了咬牙,一步一步走到蘇離離麵前,蘇離離禁不住退了一步,被他一把捉住,逼近她低聲曖昧道:“你過去跟在我身邊,耗子從貓般我見猶憐,讓我著實喜歡;如今裝出這副無所畏懼的模樣,放浪不羈,讓我越發喜歡得緊。”
蘇離離被他一捉早已縮成了一團,聽得這句話,不由得滿臉愁容,哪怕他說要殺她,也好過說喜歡她。蘇離離欲哭無淚,一臉苦笑道:“你到底喜歡我哪一點啊,我現在改還來得及不?”
祁鳳翔看著她虛弱的模樣,想起她種種言行,既無淑女之體統,又無烈女之氣節,怕死貪財,到底哪一點讓自己喜歡?想到在京城時,她逮著機會便訛自己銀子,真是愛到心裏去了,神色一緩,“哈”地一笑。
蘇離離看他笑了,滿臉佯歡道:“是是。”
祁鳳翔覷著她一臉的狗腿相,擺明了應付自己,心下不悅,眉頭一皺,“哼!”
蘇離離不敢鬆懈,脅肩諂媚道:“是是。”
祁鳳翔哭笑不得,鬆開她一揮手,“你別的本事沒有,飯倒還做得可以,去,帶她到軍廚那邊,給我做午飯去。”
蘇離離巴不得他這一聲兒,轉身就想溜。祁鳳翔掃著她腿上,又惡聲惡氣道:“走慢點!”應文跟出來道:“我過去瞧瞧,她可別真去做飯了。”祁鳳翔點點頭。
應文出來追上蘇離離,蘇離離放慢腳步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應文便笑了。兩人慢慢往軍中大灶處走。應文道:“蘇姑娘這些日子過得可好?”
“還好吧,唉,”蘇離離歎了口氣,“老遇到些莫名其妙的事,甩也甩不掉。”
應文執起腰帶上墜著的小棺材,笑道:“蘇姑娘記得當日做這棺材時說的話麽?”
蘇離離看了那棺材一會,釋然笑道:“說起來容易啊。”
說話間走到軍中做飯的地方,露天開闊處搭了幾片大棚子,兩尺寬的灶台砌了一溜。蘇離離一看傻了眼,那大鐵鍋把她放裏麵還能蓋上蓋子。夥夫腰圓膀闊,墊了塊大石在腳下,站在與鍋平齊的位子,揮舞著肘子,手上是一柄尋常鏟土的大鏟子,配著那鍋倒是相得益彰。
蘇離離吞了下口水,支吾道:“應公子,我炒菜的時候要是一錯勁兒摔進去了,你可要盡快把我撈起來啊。”
應文實在忍不住,搖頭笑道:“那鏟子你是揮不動的,炒那一鍋菜,足夠近百人吃。這些菜還是我昨天從冀北帶來,也隻能支持個三五天。你隨便做點小菜就是,不要太當真。”
蘇離離連連搖頭,“那怎麽行,你是聽見的,他讓我在軍廚這裏做飯呢。我要是不做,還不知他要怎麽對我呢。”
應文奇道:“你當真覺得他是那種人?”
蘇離離低了頭不說話,應文正色道:“蘇姑娘,你我也算是不錯的朋友,你能不能說句實話,你真的對祁兄一點也不動心?”
蘇離離埋了一回頭,方慢慢搖了搖頭,“應公子,人應懂得輕重取舍。他待我的好,我知道;可這個情,我實在還不起了。”她抬眼看去,地上菜蔬邊放了隻年輕的公雞,不知在哪間民宅裏搶來,她問那軍廚,“師傅,這隻雞能給我不?”
那軍廚一抬頭見應文在她身邊,點頭道:“行。”
應文見她避而不答,淡淡一笑,插話道:“把雞拔毛開膛清理了,一會送到蘇姑娘那裏。”夥夫不敢怠慢,少時便將那隻雞收拾好,送了過來。蘇離離端詳片刻,那公雞神容安詳,死態端莊,收翅光皮縮在盤子裏。
蘇離離躊躇片刻,欲要脫掉大衣,挽袖子分屍。應文道:“你風寒未愈,我叫人來切吧。”
蘇離離擺手道:“要不你幫我把這隻雞切成小塊吧。”
應文皺眉道:“我沒宰過這些,君子遠庖廚,這個……”
蘇離離嗤地一笑,“什麽君子遠庖廚?沒有庖廚,君子有飯吃麽?讀聖賢書是經世致用的,也別把自己弄得太神聖了,說這一套來裝模做樣地擺身份。一雞尚不能宰,何以宰天下?”
應文被她一番鼓動,也覺新奇,點頭道:“說得有理,我今天就試試吧。”說著,挽了袖子,係了圍襟,手舉菜刀,不知從何下手。蘇離離指點他順著脊骨先劈成兩半,應文到底聰明,一點就通,方位準確,隻是力道小了點。
蘇離離道:“使勁宰,你還怕砍疼了它啊!”
應文歎道:“殺雞不易,殺人想必更是不易。”
“嘻,”蘇離離嗤笑,“你們這些王孫公子,倒未必沒殺過人,隻不用親自動手罷了。”
“也是,你親自殺過人麽?”
蘇離離不禁想起認識應文那天,京城城破,她孤身在亂兵中奔走。一個士兵捉住了她,她想也沒想便將菜刀砍進了他的脖子,那麽深的嵌在那人脖子上。祁鳳翔一箭射穿了那人的腦袋,評曰:“砍得利落,隻是下手驚慌。”
那是她第一次殺人吧。奇怪的是,這麽久以來,她竟從沒有想起,心底也從沒有過恐懼或是道德的責問,仿佛殺那個人天經地義。人性在無所依傍時,就會失去原則,所以置之死地而後生。
這一營的火頭軍總領是個五十上下,留了一臉淺胡茬的老伯。他端了個蘇離離要的沙鍋進來時,便見蘇離離端坐一旁,一臉若有所思的玄妙;應文揮刀斷翅,一臉比雞還痛苦的神情。
軍中缺作料,原也做不出什麽精細東西。蘇離離把雞塊過了水,一杯醬油,一杯食油,一杯白酒,幾縷野蔥瓣蒜,放一個小沙鍋裏文火收汁。燒出來的雞塊色澤紅潤,又不失原滋原味,有種純粹的鮮香。蘇離離自己聞著香,先偷吃了兩塊,心道:“老子再小心伺候你一天,反正木頭明天不回來,後天也該回來了。”
晚飯時,她將這盤菜端到了祁鳳翔的的帳裏,祁鳳翔打量了兩眼,抬起眼皮不冷不熱道:“這是贛州一帶的菜肴,叫三杯雞。你在哪裏學來?”
蘇離離連連點頭,“銳王殿下真淵博,我在菜譜上看來的。”
祁鳳翔溫柔地笑,“你也挺好學嘛,坐下,就在這兒吃飯。”
蘇離離知道推辭無用,也就坐下了。祁鳳翔用筷子扒拉了一下,又細看了看,道:“這雞塊真是切得鬼斧神工啊!”
蘇離離微微笑,“刀工不好,刀工不好。”說著也去夾了一塊,祁鳳翔筷子一抖,給她敲掉了,“我記得你切的筍絲勻稱細致,全不是這副樣子。用力弱而不足,下刀準而有度。可見其人沒有用過刀,但心思還算聰敏。這是應文切的。”
他兀自笑道:“應文家裏的廚子比你見過的還多,你居然騙得他做這樣的事。”
這人長的是什麽腦子,蘇離離又夾了一塊,也考究道:“據我看來,是我風寒初愈,手上無勁……你!”
祁鳳翔已再次敲掉了她筷子上的雞塊,仍然溫柔地笑,“你風寒初愈,手上無勁,吃不得雞,還是吃點清淡的吧。”
這頓晚飯蘇離離吃著軍中夥夫做的粗糙飯菜,看著祁鳳翔一塊雞一口酒,把自己一下午的成果都吃了下去,還悠悠一歎道:“我自到雍、涼領兵,就沒吃過這麽好吃的菜了。”
蘇離離定心立意,今夜回去,無論如何要給他紮一個小人!
此中有真意
這頓飯吃得蘇離離很不舒服,麵前的菜不好,人也不好。勉強挨到他吃完,看他漱了口,洗了手,撤了碗盞,蘇離離輕咳一聲,“天黑了,我困了,可不可以回去了?”
祁鳳翔微微眯了眼打量著她,“想走?”
蘇離離點頭。
“我看你還沒怎麽吃飽,要不讓他們再做點什麽來吃。我這裏人吃的東西不多了,馬吃的東西還有不少。”他無害地笑。
蘇離離無奈道:“多謝好意,可惜我沒有馬這麽好的胃口啊。”
祁鳳翔轉身從大案底下拿出一個尺長的花漆盒子,走到蘇離離坐的墊子旁,把盒子遞給她。蘇離離遲疑道:“什麽啊這是?”
祁鳳翔黑油油的眸子漾著水一樣的光澤,燈光掩映下映著她的影子。他舉起盒子在耳邊聽了聽,又小心地放下,道:“昨日他們在山上打到幾條草蛇,現在聽聽仿佛是捂死了,你拿去明天做個蛇羹來吃吧。可不許扔了!”
蘇離離往後一縮,已靠到了帳子上,“我不要!我做不來蛇羹!”
祁鳳翔一把拉過她的手來,塞上盒子,不冷不熱地命道:“叫你拿著就拿著,現下人馬都少糧草,給你找點吃的多不容易。拿好了,滾吧。”
蘇離離捧得手都要抖了,相比之下,還是祁鳳翔更可怕。迫於淫威,她端著盒子逃也似的滾了。祁鳳翔看她把那盒子端得要多遠有多遠,待她出去,不由得大笑起來。
蘇離離捧了花漆盒子回到帳子裏,先放在地上,抬頭四顧,找了個大銅壺壓在上麵。壓完又曲膝跪在地上敲了敲,沒有聲音。靜了片刻,她又敲了敲,還是沒有聲音,想必都死硬了。她決定無論是什麽東西都給他拿出去扔了,盒子還得留下以備祁鳳翔明日找茬。
蘇離離將油燈挑亮,放到一旁,小心翼翼地揭開了漆盒蓋子。墨子酥,百果餅,棗泥糕,山楂鍋盔整齊地碼了一盒,少而精,飄著糕點的香甜,是京城最大的點心鋪子三味齋所出。
蘇離離愣了半晌,緩緩將盒蓋放下。寂靜中拈起一塊墨子酥咬了一口,黑芝麻的純香在舌頭上彌漫開來。
第二天祁鳳翔出營去了,第三日午後才回來。傍晚將黑不黑時,陰沉的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祁泰來請蘇離離到祁鳳翔帳裏去。蘇離離早吃了晚飯,不知他此時相請是為了何事,也不能不去,裹了那件貂皮批風出來,冒著風雪到了他帳子裏。帳側一張矮幾,放了酒杯,旁邊燙著酒。
祁鳳翔一招她,“來坐。”他目光淺淡,態度平靜,蘇離離心裏有些明了,便也安安靜靜走到小幾旁墊子上坐下。祁鳳翔端詳了她片刻,笑道:“不錯,這兩天不像餓著的樣子。”指點桌麵,“今天下雪,忽然想喝酒,所以請你來喝一杯。”
他舀上一杯熱酒,蘇離離不由得想起那次年三十,她孤身隻影;在蘇記棺材鋪的院子裏,他不請自來,與她喝酒的情形。蘇離離握了杯子,沉吟不語,祁鳳翔卻兀自仰盡一杯酒,笑道:“你不善飲,至少喝一杯吧。”
蘇離離看著他,緩緩舉杯道:“我確實不會喝酒,隻這一杯。這杯酒敬你,還是祝你得償所願吧。”她仰頭喝盡,酒味醇香熱辣,從咽喉直滑到胃裏。
祁鳳翔的心似是一沉,落在一種優柔酸楚中不能自拔,反笑道:“你知道我所願的是什麽?”
蘇離離搖頭,“我沒有必要知道。”
“你應該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我不會害你。我會對你好,好到我可以做到的地步,可是你沒有給我機會。”
“不是……”蘇離離不穩地抗辨。
祁鳳翔伸出左手,手上那個刺傷終是無法消除。他的聲音如夏日小河中的水,平緩卻涓涓流動,拂過她心底最細微的感知。
“我那次在船上逼問你,問到最後自己下不去手。過後我想就這樣算了,先把你晾在一邊。可是你那一箭之後事情就有些失控。我甚至想過把你留在身邊,然而變故突然又不得不把你送走。”
他輕輕將手放在桌上,“我在豫南想來想去,覺得情之一字是個羈絆,當斷則斷。便和傅家結親,一則借勢,二則忘懷。等我回到京城,十方說你去了棲雲寺,我聽他把你們說的話說了一遍,忍不住又想見你。覺得即使是作尋常朋友,時常看見你也是好的。”
祁鳳翔語音兀地一沉,“你讓我救於飛,我既然答應了你,千難萬難又怎會不救。你那天來找我的時候,於飛雖沒死,也還沒活;我也想讓你明白,我身處之勢殘酷凶險,不能婦人之仁,所以沒有告訴你。我想你再見到於飛自然能明白,可你對我一點耐心也沒有,你信不過我,你那一走我是很生氣的。”
蘇離離打斷他道:“我走並不完全是因為於飛。”
“那是為了什麽?”
蘇離離不答。
祁鳳翔微諷道:“你有什麽不敢承認的,有些話我們沒說過,並不是因為我們不是。”
蘇離離慢慢抬頭,“那我為什麽要留在那裏呢?你把我當作什麽?”
祁鳳翔頓了頓,一抹傷情轉瞬即逝,靜靜道:“你先前跟趙無妨說天子策在我手裏,我隻能將計就計讓這件事傳出去,讓父皇囚我罰我降罪於我,讓太子覺得我大勢已去,放鬆麻痹。彼時我自己不安全,你在我身邊也不安全。我本可以讓徐默格捉你回來,你隻是一個平民女子,我有無數種法子可以占有你。可是你看,我府上的人,如今不是被殺得一個不剩了?”
“我沒有把你捉回來,不是因為我不想要你,不是因為我要不了你,而是為了你不受傷害,可你偏偏遇見了時繹之。時繹之武功太高,徐默格告訴我,你跟著他去了三字穀,我知道我已經捉不住你了,有可能永遠也捉不住了,就像用手去抓住水一樣,她總要從我的指縫間溜走:就像看見一場緩慢推進的敗局,卻無能為力,你知道?我一生中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蘇離離被他平靜的語調激得百味雜陳,從心底湧到眼中,“木頭一直在三字穀,你明明知道;我那時問你,你卻說你不知道。”
“他讓我別說,因為他那時易死難生;我也不想說,因為我那時已經覺得你有意思了。可惜你怕燒手,到頭來卻燒了我的手。”他淡淡搖頭。
蘇離離輕聲反問,“燒了你的手?我那時候一個親人也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有,你騙我,利用我,我怎敢靠近你?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麽,總是剛剛讓我覺得有些好感的時候,就又突然給我一個打擊。這個把戲你玩得樂此不疲,我應付得捉襟見肘。”
她聲音漸漸激越,“明知趙無妨這樣狠毒的人在覬覦著天子策,是什麽讓我敢放下唯一依傍的店鋪,孤身去涉險江湖?那天你若是有一句話暗示我告訴我,沒有什麽難關是過不去的,沒有什麽危險值得我害怕,讓我覺得安全,我也不會走。可你說了些什麽?!”
蘇離離停頓了一下,慢慢搖頭,放緩語氣道:“我見過太多變故,這輩子隻想求個安穩。是我太渺小,猜不透你這顆懷柔天下的心,配不上你這種深厚的情誼。”
祁鳳翔突兀地做了個手勢,似乎是想說什麽,又似乎是想製止她繼續說下去。刹那間有眼淚從蘇離離的睫毛滾落下來,滄海明珠般剔透,跌碎在地上,是最斑斕的悲傷。有一種眩惑,讓他短暫的失神,祁鳳翔伸手摸著她的淚,似問似答:“這是為什麽哭呢?”
蘇離離闔上眼睫,淚珠被擠落眼眶,卻不說話。他忍不住將手偎上她的臉,回想那種細膩。蘇離離驀地一驚,側身避開了。
祁鳳翔放下手,卻固執地追問:“是為了我們而哭麽?”
蘇離離拭去模糊的淚水,仍是不答話。
“恨我麽?”她越是沉默,他越是想知道。
蘇離離搖頭。
祁鳳翔遲疑了一下,又問:“那會愛我麽?”
蘇離離仍是搖頭。
祁鳳翔靜靜注視她片刻,問道:“那麽現下你無論如何也不會回頭了,是麽?”
“是。”她毫不猶豫地回答。
他點點頭,良久歎息道:“既然如此,我心裏不高興,”語調帶著三分惆悵,三分溫柔,“所以那天喂你喝的藥裏,給你下了毒。”眼裏還留著抹不去的愛憐橫溢。
蘇離離錯愕地瞠視著他,見他臉上回複了那種難以捉摸的神氣,她半晌一笑,卻非真笑,“哈!我方才說過什麽,你總是讓我有點好感的時候就給我一個打擊。”
祁鳳翔淡淡地笑了,“什麽時候我心裏高興了,就把解藥給你。沒給你之前,你隻能每月服一次解藥壓製藥性。”
蘇離離霍然站起身,“你用我來威脅他?!”
祁鳳翔豎起手指放在唇上,優雅不改,似想製止她的激動,半笑道:“不錯。我怎能白白放了你呢?”
蘇離離伸手按著桌麵,“你說我願意跟你在一起你會對我好,好到你可以做到的地步;我不願意你轉眼就給我下毒,你這叫愛我?”
祁鳳翔徐徐點頭,“實是沒有一個女人讓我愛到如你的地步。”
蘇離離微微搖頭道:“愛一個人無論他怎樣,都不會願意去傷害他。”
“愛而不得者,另當別論。”
蘇離離憤然道:“放屁!”
“我說錯了麽?”他虛心地問。
蘇離離頓了頓,也諄諄教道:“世上的一切都可以用來權衡,都可以拿來利用,唯有感情不能。你拿感情來當籌碼,也就隻配得到那樣的感情!我不願意跟你在一起,再來一百次我也仍然會走,因為這是你活該!”
她眉尖微蹙,淡若遠山,是永遠看不厭的蕭疏墨色,七分的憤恨卻藏不住那三分虛弱,一如她離開時的脆弱,握著他的手流淚。在言歡的繡房裏,她無奈道:“我叫離離,就是離開這裏的離。”
祁鳳翔想笑,卻默默肅了神色。人一生有許多時候,可以淡然地裝扮;卻總有那麽幾次,不能不動容觸懷。四目交投,有激湧的情緒無處安放。他霍然站起身,將蘇離離拉了過來。動作強硬而粗暴,捏在她手臂上,掐得用力,她卻渾然不覺。
他隔得很近地看她的臉,她的臉上淚痕未消,像將要融化的蠟人,搖搖欲墮。祁鳳翔眼中是難以闡述的情感,橫波流灩,熱烈而失落;蘇離離僵硬著手臂,眼中有倔強與難過。他捧住她的臉,看了片刻,托著她的頭,緩緩將一個吻印在她的眉心。
蘇離離用力推他,避無可避,卻不願再將淚流得肆無忌憚。溫存的觸感讓她咬緊了唇,有種瀕死的難過,像洪水淹過了全身,像曾經溫柔的對待瞬間迭加起來漶漫。她的抗拒令他索然,雖吻著她的肌膚,卻仍如隔萬裏。
祁鳳翔鬆開她時,神色已冷淡漠然。他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她拖出了大帳,走得快而堅決。夜色中鵝毛大雪漫天飄飛,蘇離離由他拽著,不覺得腿傷會痛,雪花會冷。一路走到大營中心營場上,人流往來,莫大指揮著手下山賊往營中搬運糧草。
清寒的空氣裏,木頭站在一側,卓然如夜,沉默軒疏。雪花飄到他的頭發上,留戀地摩挲片刻,滑落在地。他聽見身後腳步,回過頭來,眼光一掠便凝結在蘇離離身上。祁鳳翔驀然站住了,蘇離離的精神漸漸凝聚起來,浮世大雪紛飛,聚散飄落,卻有木頭的堅定,是可以把握的真實。
她甩脫祁鳳翔的手,奔了過去。木頭一把將她抱住,像回到了闊別許久的家,蘇離離伏在他肩頭終於痛哭起來。木頭微微錯愕,淩厲地望向祁鳳翔,祁鳳翔眼中辨不清是狠是絕,默然轉身而去。
不是因為不想要,不是因為搶不到,而是那個人的心不在這裏。世間最容易執著的是感情,最不能執著的也是感情。他獨自走著,便不用把別人的悲喜背成自己的悲喜,孤獨,卻無可畏懼,所向披靡。
這一段路,祁鳳翔將指甲捏進了手心,始終沒有回頭看一眼。
木頭看著他離去的身影,臉色漸漸和緩了一些,放下驚疑,抱了蘇離離,輕撫在她背上,長空落雪中輕聲哄道:“不怕他,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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