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嚴家三女性——A
1嚴家三女性
嚴雯三十一歲,小有姿色,這點姿色放在公司還行,放在上海這個大城市就有點普通了,於是她也理直氣壯邁入大都市剩女行列。嚴雯任職於一家民營獵頭公司,職位是人力資源顧問,最近工作比較忙,晚上加了個班。正值嚴冬,嚴雯倒了幾趟地鐵,回到家的時候鼻子都凍歪了。一回來便發現家裏氣氛不對,妹妹嚴蓓抱著孩子又回娘家了。
嚴蓓抱著剛五個月大的孩子,一言不發,形容憔悴。爸爸媽媽坐在桌邊隻知道歎氣,一見嚴雯回來像看見了救星。
嚴雯沉著冷靜放下包,在妹妹身邊坐下:“怎麽了?又跟唐紹清吵架了?”
嚴蓓幫孩子掖掖繈褓,眼睛腫得像爛桃。即使眼睛像爛桃,嚴蓓的美仍然不容置疑。嚴家兩女兒從小就被人評價“姐姐結合了父母長相的缺點,妹妹結合了父母長相的優點”,所以嚴雯從小就明白自己在相貌上的劣勢。從青春期開始,追嚴蓓的人就成群結隊往家裏跑,嚴雯就隻有眼巴巴看著的份兒。嚴雯在感情路上坎坷難當,而嚴蓓在二十五歲那年順順當當地就嫁人了,婚史已經三年,今年二十八。
父母對二女婿唐紹清很滿意,民航航空公司的飛行員,年薪三十萬。長相就更不用說了,高大挺拔瀟灑俊朗,除了常年接受高空紫外線輻射有點黑,其他挑不出毛病。嚴雯是工人家庭,父母早年雙雙去安徽插隊,後來好不容易陸續回到上海,一家人過著小老百姓的普通日子。嚴雯和媽媽先回來的時候,擠在外婆家,受盡舅媽臉色,也許就是有了那段寄人籬下的經曆,嚴雯身上又有一般上海女孩子所不具備的堅忍。
當年爸媽一聽嚴蓓找了個飛行員就兩眼放光,他們認為必然是祖墳冒了青煙嚴蓓才修來這等福分。但是好景不長,嚴蓓孩子剛生下就發現唐紹清有了外遇,對方是一空姐。從此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回娘家也就成了家常便飯。
“家和萬事興,他唐紹清怎麽連這點道理都不懂?還飛行員呢,飛得高,見識一點都不高。”媽媽護女心切,有點咬牙切齒的意思。
還是爸爸顧大局,瞪了媽媽一眼:“這種時候,你就別再說這種話讓孩子糟心了!先解決眼下的問題。”
媽媽不說話了。
“我想過了,離婚吧。我是實在不想忍了,他說他跟那女的斷幹淨了,我也相信他了,可……可今天我看到他手機裏有那女的短信。我問他,他開始死不承認,後來看賴不掉了他才招了,他居然大言不慚地跟我說,他跟那女的斷不了……”
嚴蓓心酸不已,嗚嗚哭著,眼淚劈裏啪啦往下掉,繈褓裏的小寶貝仿佛也感應到媽媽的不快樂,眉毛一皺嘴一咧就哭上了,家中悲慘的氛圍就更濃鬱了。
媽媽趕緊把孩子接了過去,上裏屋哄去了,嚴蓓就勢伏到在飯桌上哭得傷心欲絕。爸爸愁眉不展,隻能抽煙,煙霧繚繞中發出隱隱的歎息,顯得更加蒼老。
嚴雯作為家中長女,這時候拍案而起:“離婚!誰怕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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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嚇了一跳,喝斥她:“你胡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婚。勸合不勸離你懂不懂?你讓你妹妹離,離了之後她怎麽辦?她剛生了悠悠,你想讓悠悠長大了沒爹啊?不要瞎講八講!”
“可是,他唐紹清也太欺負人了!我找他去,欺負我們娘家沒人是吧,找抽呢……”嚴雯一急,上海弄堂妞兒的本色就露出來了,還用上了跟北京同事學的北京話。
“你給我待一邊兒去,這個家還沒輪到你來做主。”爸爸悶聲說了一句。
爸爸輕易不說重話,既然他說了重話嚴雯就得偃旗息鼓,爸爸說得沒錯,他是一家之主。更何況,爸爸了解嚴雯的脾氣,典型的窩裏橫,也就會摜摜狠話。好歹職場女性嘛,不是吃素的,氣勢上還是相當淩厲的,但真要處理家事還是一個紙老虎。什麽是家事?家事就是真刀真槍過日子,雞毛蒜皮算小帳,急赤白臉算總賬。這些都不是嚴雯的擅長,嚴雯和大多數70後剩女一樣,還沒有接受過生活真正的洗禮。
莫說生活的洗禮了,嚴雯的感情世界也乏善可陳。現在找個男人怎就這麽難?嚴雯漸漸死了心,無數次悲壯地給自己勵誌,做好一個人走完一生的準備。一個人走完一生,可能也不是那麽可怕吧?嚴雯想到了自己的姑姑嚴科,又看了一眼悲泣中的妹妹,心下不由淒然。
說曹操曹操到,正在這時候,小姑嚴科回來了。嚴科今年已經四十五整,數十年如一日的童花頭是她的顯著標誌,現在流行叫BOBO頭了。嚴科長得堪稱精品,一點看不出已經是四十五歲的人,她還有一個顯著標誌就是臉若冰霜,乍一看很像個企業高管,但她的穿著打扮暴露了她的身份。白領女性的穿著幹練而潮流,嚴科走的卻是優雅複古風,有一種英國王室的派頭,特講究,就差腦袋上頂個紗網羽毛小帽。她是師範大學演藝學院的副教授,專門研究法國戲劇,因而處處要求自己像法國女人一樣完美。
日複一日穿著高貴行頭的嚴科回到小老百姓的家,像是不小心走錯了地方,她自顧自地說了一句“我吃過了”便走進了自己的臥室,門一關,再也不出聲了。她全然看不見哭泣的嚴蓓,在她的世界裏,就隻有她自己。
沒錯,這個高貴的姑姑是嚴家一員。爺爺奶奶老來得女,因此她歲數上整整比嚴雯爸爸小出二十歲,從小就嬌慣著養,年輕時就愛讀詩。嚴家祖祖輩輩勤懇勞作,翻翻家譜都是工農兵,頂多能翻出個小商小販什麽的,好不容易出了一個讀書人,全家都很巴結,將嚴科奉若神明。嚴科至今未婚,這在嚴家是一個禁止被公開提及的話題。爸爸媽媽奉爺爺奶奶遺誌,嚴科一日不婚,就要照顧她一日。一生不婚,便照顧一生一世。爸爸媽媽老實,從未有過任何怨言。
從小嚴蓓跟嚴科還親點,嚴雯跟她一直很疏離,嚴雯老覺得她勁勁兒的,特拿自己當回事。跟這種人沒法處,即使是親小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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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家老房子拆遷後,全家就搬進這戶三室兩廳的單元,雖說有點遠,但好歹是個安樂窩。嚴雯和嚴蓓姐妹倆一個屋,自從她結婚後,嚴雯終於一個人擁有了一間獨立的屋子,現在又回到原點。不過跟妹妹的婚姻不幸比起來,這點兒不適不值一提,嚴雯這點覺悟還是有的。姐妹倆一人一張床,都睡不著。
嚴蓓一直在哭,雖然無聲,但是嚴雯知道,那是姐妹間的心電感應。她擰開台燈,問妹妹:“想聊會兒麽?”
“不了。”妹妹翻了個身,朝著牆。
“要不要我去找唐紹清?”
“不用。”
嚴雯無奈,隻有關了燈。妹妹自小要強,這會兒不願意讓人同情自己。當時嚴蓓嫁給唐紹清,全家都以為嚴蓓這輩子不愁了,沒想到最後是這樣一個結果。黑暗中,嚴雯同情著妹妹嚴蓓的悲慘境遇,也對婚姻這兩個字不寒而栗。
後半夜,五個月大的外甥女悠悠開始哭鬧,嚴蓓起來喂奶,一邊喂奶一邊歎息,嚴雯就在嚴蓓的歎息聲中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飯的時候,嚴蓓在補覺,嚴雯頂著兩黑眼圈狂掃豆漿油條,動靜響了一點。媽媽悄悄踢了踢她,並本能地看了一眼嚴科。嚴科垂著眼,優雅地喝著豆漿,仿佛在為嚴雯做一個正確的淑女示範。一頓普通的上海早飯也能整得像法國大餐,真夠累的。嚴雯沒睡好,正好下床氣,不但不聽,喝豆漿的聲音還故意更響了些,媽媽一臉尷尬。
爸爸把生煎包子放在桌上,和媽媽偷偷交換了一個眼色,這個細節被嚴雯敏銳地捕捉到了。她是誰?白領女性呀。每天在公司看老板臉色行事,早已練就一身過硬本領,於波瀾不驚處運籌帷幄。不像嚴科,因為眼睛裏沒別人,所以對一切都很漠視。
媽媽低聲下氣地對嚴科說:“嚴科啊。”
嚴科連眼皮子都沒抬。
媽媽不自信地看了爸爸一眼,爸爸接著說:“23號樓的劉老師,就是兒子在環球金融中心上班的那個,她人滿熱心的,她兒子公司有個同事,聽說人不錯,劉老師想把他介紹給你先認識認識……”
嚴科“啪”地把筷子一放,爸爸聲音戛然而止。
“說過多少次了,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的事情不需要別人插手。以後再有這檔子事,麻煩你們都替我推掉,我忙得很,沒空接待。”嚴科不怒而威,把講台上的那一套帶回家來了,拿腔拿調的。
爸爸被說得縮了回去,媽媽趕緊打圓場:“好了,我們知道了。”
嚴雯心裏真替爸媽不值呀,再一次熱臉貼了人家的冷屁股,不過這種場麵在這個家裏已經是見怪不怪了。大人說話,嚴雯沒有插嘴的份兒,隻顧專注吃喝。嚴科進屋拿了自己的外套,數九寒天,她穿著裙子飄然離去。
嚴雯真是佩服呀,穿裙子挨凍這事兒她早年也幹過,可誰要是跟上海的冬天過不去,誰就是跟自己過不去,嚴雯沒蹦躂幾天便落下了老寒腿。現在,一到十一月就乖乖穿上保暖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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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見嚴雯今天一副篤定的樣子,不像平時早上跟打仗一樣,便提醒她:“你上班要遲到了。”
“我昨天加班了。”嚴雯淡淡回一句,她又不拿加班工資,第二天上班遲點去是公司慣例,上司瑞秋也不會說她的。
媽媽問:“要不要叫嚴蓓起來吃飯?”
嚴雯攔住她:“別,她到早上才睡,翻騰了一夜,還要爬起來喂奶,讓她多睡會兒吧。”
媽媽眼圈一紅,小聲說:“哎,怎麽會弄成這個樣子?早知道我們當初就不應該把囡囡嫁給那種人……”
嚴雯一看這架勢,媽媽馬上就要展開新一輪抱怨,無非又是要表達她怎麽沒看出唐紹清是負心漢的悔恨之情,她趕緊抓了自己的包包一溜煙就跑出了家門。
上海精銳企業管理谘詢服務公司座落在長樂路上的世紀商貿廣場,靠近常熟路,大家習慣叫世貿中心。嚴雯對公司的感情很深,因為老板好,雖說壓力是大,但嚴雯沒起過二心,忠誠度那叫一個好。嚴雯前腳踏入公司,助理Erin後腳就到了她的位子上,一臉神神秘秘的樣子。
“新人來了,新人來了。”
“哪兒呢?”
“在瑞秋辦公室呢,關著門,我晃了兩圈,聽不見她們在說什麽。”
“你很有空啊,今天的coldcall完成了麽?”
Erin吐吐舌頭走開了,小姑娘聰明乖巧,但是也很八卦,她知道嚴雯這麽說隻是敲打敲打她,並不是真的發難,嚴雯很護犢,所以簡星宇兩次想挖Erin她都不肯走。
簡星宇,嚴雯抬頭看了看他的辦公室,他正在接電話,估計對方是個女的,一看他笑得很欠的樣子就知道。簡星宇是Deparment4的部門經理,他往嚴雯這邊看了看,嚴雯趕緊調開了目光,裝作起身去倒茶。
嚴雯的杯子特別大,這是為了節省站起來倒水的次數,有時候工作一忙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杯子大一點,一次運多點。熱水嘩嘩衝著茶包的時候,嚴雯掃了一眼辦公室,兩百多平的辦公室裏,密密麻麻全是女員工。都說上海陰盛陽衰,別說上海了,就在精銳公司,男女比例也是嚴重失調,自己能不當剩女麽?想到這裏,嚴雯隱隱歎息一聲,關掉龍頭。
就在這時,她看見自己的公司副總經理瑞秋在辦公室門口朝她招手,她端著杯子就走了過去。
進了門,嚴雯一眼看到那個傳說中的新人。她二十七八模樣,很白,清雅溫婉,長發披肩,穿著PORTS的新款套裙,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朝嚴雯輕輕點頭致意,眉宇間的神韻很像林熙蕾。嚴雯也笑了笑,暫時還不知對方是敵是友。在女人多的地方,嚴雯已經掌握了一套獨門的生存智慧,避免是非,省得麻煩,所以她不動聲色,先摸清瑞秋的意圖再說。
“Emma,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公司新來的同事Fenny,這是我們公司的資深顧問Emma,人很nice的,我相信你們一定會成為好朋友。”瑞秋笑著說。
嚴雯伸手和Fenny握了握,堆起職業笑容,直視對方眼睛,她發現Fenny的眼神小小驚慌了一下,像隻小鹿般露出了一絲害羞的神色,握住嚴雯的手也輕輕柔柔的。這些信號明確無誤地告訴嚴雯,對方是隻菜鳥。
“Emma,Fenny就先跟著你,她剛入行,你多帶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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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放心。”嚴雯朝瑞秋笑著,瑞秋跟她私交不錯,能在精銳一待就是五年,瑞秋功不可沒。瑞秋是精銳的管家婆,老板是香港人,名叫周誌仲,按照香港拚音他的姓名三個字都是C開頭,所以員工背後都叫他CCC。公司事務CCC一般不太直接過問,瑞秋替他打理得井井有條。瑞秋和CCC都是難得的好上司、好老板,CCC穩健務實,瑞秋雍容睿智,不像一般女主管那麽神經質。嚴雯事業上沒有特別大的野心,覺得工作開心最重要,所以有這兩位好上司,她實在舍不得走,定定心心做事。
現在瑞秋既然把這個新人交給自己,那一定自有她的道理,嚴雯一貫的風格就是不多問,不多事,這也是瑞秋喜歡她的地方。
嚴雯帶著Fenny來到大辦公室,讓Erin收拾出一張桌子給她,先教她從Researcher做起吧。還不知她能在公司待多久呢,嚴雯手下來來往往的人多了去了,也沒太上心。
MSN剛打開,簡星宇就跳了出來。
“嗨。”
“嗨。”
“新人分到你手下了?”
“是啊,你想要盡管拿去。”
“嗬嗬,我沒什麽興趣,我不養閑人。”
嚴雯懶得理他,兩人都是公司元老。創業之初,簡星宇曾經和她維持過一段時間的辦公室戀情,當然是地下的。除了他們倆,沒有人知道。其實,當初開始的時候就知道大家不會有結果,她和簡星宇實在是兩個不同星球的人。簡星宇剛愎自用,心眼又小,絲毫不容許別人侵犯自己的利益,但是兩人居然還是好了,嚴雯把這次戀情歸結為鬼打牆。
簡星宇除了自認為很帥,唯一的優點就是受女人歡迎。有一次,他們約會的時候,簡星宇接到一個女人電話,兩人公然曖昧了一會兒。他放下電話,嚴雯還沒說什麽,他自己竟幽怨地對嚴雯說:“沒辦法,我就是女人緣太好了。”嚴雯當時恨不得抽他兩耳光,他是狗改不了吃屎。
嚴雯太了解他了,加上他們所在的部門又存在競爭,兩人自然而然疏遠了,維持著表麵的同事關係,或者說朋友關係。戀人分手後,不翻臉已屬不易,何況還要共事。好在兩人是真的不愛了,沒整成恩愛情仇那套俗科子,現在每天在公司打照麵,彼此都早已毫無知覺。
簡星宇之後,嚴雯陸續又有一點風流韻事,形同雞肋,最後都不了了之。所以嚴雯有時候在想,滿城盡是假剩女,所謂剩女,隻是挑來挑去找不到符合心目中結婚條件的人,不代表真的沒有男人。
扯遠了。嚴雯今天的頭等大事就是要打電話給妹夫唐紹清,不過這個人經常在天上飛,手機形同虛設,嚴雯隻能碰碰運氣。她給對方發了一條短信:小唐,嚴蓓很愛你,夫妻之間有什麽事情都可以坐下來談,不要意氣用事。你們還有孩子,沒有什麽比三口之家的幸福更重要。
沒想到短信很快就回來了:你錯了,每個人最愛的都是自己。我承擔不起她的愛,我倦了累了,所以我選擇放棄……
嚴雯趕緊打回過去,唐紹清一開始不接,後來就幹脆關機了,嚴雯就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一想到妹妹的婚姻生活,她的心就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