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塵緣》(完整版 卷1中)作者:煙雨江南

章二十三仰天猶恨雨無鋒上


  那一道冰寒的目光穿越重重黃泉穢氣,橫過洛水,落在了紀若塵身上。這道目光如鎖,如扣,牢牢地鎖住了紀若塵的魂魄,令他片刻不得脫身。

  紀若塵也清楚看到他的劍眉星目,素淡長衫,以及夜風中飛揚的長發,還有那一抹浮上來的微笑。

  刹那之間,紀若塵隻覺得眼前微微一花,在那沿著洛水悠然步來的人兩旁,又出現了兩個身影。一個是他在洛府中所見、自滔滔紫雷中立起的少年,而另一個,則是關外龍門客棧中麵對著莽莽風沙、萬裏荒壁卻能泰然處之的肥羊。一左一右兩個身影同時轉過身來,向著紀若塵微微一笑。

  風是靜的,穢氣凝固,洛水則在剛剛一刻有了些微波動,彈起了數尾死魚。這些死魚也維持著躍空姿態,凝停在那裏。

  而沿洛水行來的那人卻依然在緩步向前,左右兩個不同的身影都向中央聚攏,與他合而為一。三人雖然裝束不一,麵容卻頗為相似,臉上的微笑更是一模一樣!

  幾條死魚重重地落回到洛水之中。那人左右兩邊的幻影均已消失,他隻是淡淡笑著,望著紀若塵,信步行來。

  吟風知道自己在微笑。

  自下得青城以來,他一直依本性而行,落完這一步,自然就會知道下一步在哪裏。他知道隻要這樣走下去,時辰一到,自然就會見得到自己要見、要殺的人。吟風也知此舉甚是荒誕玄妙,但他從未想過是否真能見得到該見該殺之人,縱是想了,也是想不明白為何會如此。他也不想在這件事上多費心神。大道冥冥,任你有通天神威,也隻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誰又敢說真的能夠盡窺天機?

  他又何必多想?

  所以吟風一路行來,不疾不徐,但也耗費了許多時光,方才到得洛水之畔。

  從遙遙望見紀若塵的第一眼起,吟風就已知道自己不虛此行。

  凝望著吟風的微笑,紀若塵隻覺得寒意已浸透全身。他想要轉身避開吟風的目光,卻分毫動彈不得。吟風的目光如千絲萬線,早已透過紀若塵的雙眼,悄然滲透到了他的四肢百骸,束縛住了他的一切行動。

  紀若塵又從吟風的目光感覺到了一點冰寒,那是,殺機!

  夜空中突然劃過一道閃電!

  緊接著以十以百計的霹靂接二連三地響起,前後相接,猶如一聲春雷,聽上去又似是一頭前所未見凶獸的咆哮!

  電閃雷鳴聲中,整個洛陽忽然顫動了一下!這一下顫動突如其來,人人都是措不及防。不過龍象白虎天君等都是反應極快,略一調整,即穩穩地立在了地上。然而西方襲來的數十幽騎鬼馬卻沒有這等反應力,它們紛紛人立而起,互相衝撞,摔作了一團。

  吟風那不疾不徐的步法卻未受分毫影響。

  大地餘震未歇,洛水中忽然湧起一道巨浪,升騰足有十餘丈高!這道巨浪極是古怪,浪峰渾圓而內斂,無數死魚緊粘其上,沒有一條散亂出來。這渾圓巨浪實蘊有無法形容的大力,一起一伏間,洛河兩側岸邊無數條石都被拍得粉碎。

  滔滔洛河之水,似已變得極為粘稠厚重,如此方能湧出如此沉鬱而又威勢如山的一道巨浪。

  在旁人看來,這一道十餘丈高的巨浪無疑乃是巨變將生之兆,主大凶。然而這道巨浪另有玄異之處,它竟能隔斷吟風那穿透一切的目光!

  紀若塵全身一顫,終於恢複了行動能力。若是換了尋常人,此刻死裏逃生,多半是立刻掉頭逃跑,就是有些勇氣的,也會想些對策出來。

  然而紀若塵怔怔地看著翻湧不休的洛水濁浪,動也不動一下。他知道,在那看不到的洛水對岸,那命中的煞星正踏著不變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近!從始至終,吟風的速度就不曾變過。若是此刻掉頭向西,或許可以暫時拉開些與他的距離。

  紀若塵緩緩轉身,望向了西方。

  宛若有了生命一般的洛水曲折蜿延,消失在目力所能及的盡處。

  若是現在西行的話,的確可以暫時躲開吟風。不知為什麽,紀若塵知道吟風的速度不可能加快,至少在追上他之前是如此。可是……紀若塵看著西麵那數十騎已重整旗鼓的幽騎,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且不說西向出城的路程要比東行遠上數倍,從氣運上看,此時西向乃是逆運而行,凶險又何止倍增?

  龍象白虎二天君見紀若塵回身,悄悄互望一眼,龍象天君踏上一步,慷慨激昂地道:“幽騎速度極快,我們是逃不過它們的。我們兄弟拚了兩條老命,就在此斷後,誓不讓一騎越此地一步!紀少仙速帶兩位小姐出城吧!”

  紀若塵微有動容,他倒未曾想到二位天君會有這等舉動。幽騎速度極快,戰力自不必說,二位天君留此斷後,一旦被圍,實是有性命之憂。但若不攔阻幽騎,那麽青衣可絕沒有躲閃過幽騎射弓的可能。

  還未等紀若塵說話,二天君即奮起神威,各擎法寶,迎頭向幽騎衝去,一時間吼聲如雷,寶光衝天,已是惡狠狠地戰成了一團!

  隻是在茫茫穢氣中,二天君正在用七聖山秘法交談。

  “天上躲著的那些道德宗的人已經不見了。”

  “太好了!反正你我義舉也讓他們看到了,不然的話還得跟著他們殺出洛陽。這恐怕是件凶多吉少的事。”

  “嗯,滅了這些幽騎後,咱兄弟就先找個地方躲起來,避過這場大劫再說……”

  紀若塵望著立在麵前的青衣和殷殷,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此時他背後也傳來了鏗鏘之聲,一個又一個身著重甲,持重盾,舉巨斧的士兵從穢氣湧出。這些黃泉甲卒雖然戰力不及幽騎,但也已達到由虛轉實的地步,與純是虛質的穢魔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而且他們數量實在太多,一眼望去,黑壓壓的不計其數。

  成群結隊的甲卒沿著洛水,從東而西,浩浩蕩蕩地殺來,那一聲聲沙啞的呐喊,已可震天!

  然而紀若塵完全沒把萬千甲卒放在心上,他的心中,隻有吟風的身影。紀若塵不用回頭,也清晰地知道吟風的一舉一動,甚至於比眼見還要清晰。

  從知道謫仙之事的那一刻起,紀若塵就一直在拚命地掩飾著真相。他一直在害怕著這一天的到來,雖然,在他的心底隱約有個聲音,不斷地提醒著他這一天不可避免。

  紀若塵看看青衣,又看看殷殷,平靜地道:“一會你們要看清我走過的路,順著走就是了。”

  張殷殷和青衣都有些疑惑,不知他為何要這麽說。紀若塵沒有解釋,就轉過身去。

  隻是,轉到一半時,他終是忍不住,又回過身來,輕輕地拍了拍青衣的小臉,歎一口氣,然後再旋風般轉身,迎上了洶湧如潮的甲卒。

  青衣愕然捧著被紀若塵撫過的臉,纖手在微微顫抖。她隱約感覺到了什麽,可是卻並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麽。

  “已經五年了嗎?……這一天,終還是躲不過去啊!”

  紀若塵黓默想著,緩緩提起桃木棍,左手一張,手心中現出兩顆破魔瓔珞,在桃木棍兩端各嵌了一顆。

  破魔瓔珞一離紀若塵手心,即刻大放光華,將方圓三尺的黃泉穢氣都逼得向後退去。隻是這兩顆破魔瓔珞實無異於暗夜中兩盞明燈,刹那間,不知有多少甲卒停步轉頭,一雙雙暗紅色的血眼,盯住了紀若塵!

  紀若塵渾然不覺自已已成眾矢之的,此刻他的心中,有的隻是山上那一日,顧清持著他手殷殷叮囑時的情景。

  茫然間,紀若塵將桃木棍交於左手,右手五指張開,置於口邊,將五根手指一一咬破,又以食中二指緩緩自麵上劃過。

  於是他豐神俊朗的臉上,橫過了兩道殷紅血痕。

  張殷殷呆呆地看著紀若塵,突然尖叫了一聲,道:“凶星入命大法!紀若塵!你想幹什麽?”

  她有些淒厲的叫聲響徹夜空,然而紀若塵已聽不見了。他以鮮血淋漓的右手倒拖桃木棍,彎身,抬頭,盯住了已衝至數丈之外的甲卒,嘴角浮起一絲奇異的笑意,帶得麵上兩道未幹的血痕也有些扭曲。

  破魔瓔珞驟然大放光華,亮得幾乎耀眼欲盲!紀若塵身形一閃,已迎頭衝入甲卒陣中!

  入陣的那一刻,紀若塵方才知道,原來自己心中也有凶厲果決的一麵。

  這五年來,他其實一直在等著這一天。

  那黑壓壓的甲卒陣中忽然響起一聲清嘯,直衝天際,那一道明黃光焰曲曲彎彎地前進,刹那間已衝陣數十丈,矯捷若龍!

  張殷殷臉色已是雪白,她呆立一刻,忽然大叫一聲:“紀若塵!你個瘋子!混蛋!無恥之徒!我還沒贏你,你居然就想自己一個人跑去死?”

  張殷殷衣裙下忽然湧出大團大團的寒氣,整個人徐徐飄起,然後逐漸加速,呼嘯著向甲卒群中衝去!

  她雙手高舉過頂,羅袖半褪,露出了如雪似冰的雙臂。那如蘭瓣般的十指忽張忽合,不住地織出一個個曼妙手勢。每一個手勢完成,張殷殷身周就會現出一柄由寒光凝成、長達二丈的巨大兵器,或劍,或斧,或是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異兵。巨兵一成形,即會繞著張殷殷環飛一周,然後帶著猛惡無比的威勢,一柄接一柄,飛旋著向麵前的甲卒斬去!

  青衣也自頭發中抽出了混沌鞭,踏著細碎步伐,宛如水麵飄行,轉眼間已越過了張殷殷,當先一鞭向甲卒擊去!

  然而這些凶厲甲卒似是呆了一般,僵立於地,對於襲來的寒刃與混沌鞭視而不見。

  一聲轟鳴!甲卒陣中湧起大團大團的沙塵灰土,漫天飛揚。張殷殷與青衣這才發現,麵前這些甲卒早已失了光澤,變成了一尊尊土偶木人,此刻再被她們合力一擊,早碎成了無數土塊木屑。而紀若塵早已去得遠了。

  不知是否是冥冥中自有定數,當洛水巨浪終於消退的一刻,紀若塵與吟風剛好是擦肩而過。隻不過一個在北岸,一個在南岸。

  兩人同時轉頭,目光終又在這一瞬間又接在了一起!

  誰又能分得清,這一刻無窮無盡的電光雷火,究竟是降自蒼穹,還是生自於兩人心中?

  吟風負手,立定,望定了紀若塵,雙唇一開,輕輕吐出一字。

  “破!”

  在洛水上方那濃得幾乎令人窒息的黃泉穢氣中,吟風這一字終現了痕跡,隻看一道淡淡白氣頃刻間橫過滔滔洛水,擊向了紀若塵眉心!

  就在白氣及體的瞬間,紀若塵周身忽然氣息盡消,有如失了所了力氣一般,直直地倒了下去,剛好讓過了那一道白氣!

  紀若塵軀體剛一著地,又輕飄飄地彈了起來,仍然沒有半分人間氣息,周圍的甲卒茫然四顧,卻完全看不到近在咫尺的紀若塵,又亂成了一團。紀若塵身體尚未完全立起,右手已向吟風一指,一滴鮮血同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越過洛水,擊在了吟風身周三尺處一道無形的屏障上,炸成了一團小小血霧。

  吟風周圍無數簇擁著的穢魔全都咆哮起來,互相擠壓融合,轉眼間十餘個身高丈二、手提巨錘的妖甲已出現在吟風周圍。呼呼風聲中,一柄柄的巨錘先後向吟風砸去。在吟風身周三尺處,巨錘未遇分毫阻礙,顯然那道無形屏障已為紀若塵血術消去。

  轟隆一聲,洛陽再次劇震!洛水中巨浪重現,將紀若塵與吟風分隔兩岸。

  紀若塵一提桃木棍,繼續在似是永無邊際的甲卒中穿行,一路向東殺去。

  吟風則徐徐轉身。他對身周砸來的巨錘視若無睹,隻是道了聲:“風行。”

  風行二字餘音未落,吟風身周即響起聲聲尖細的嘯叫,數十個淡青色風輪悄然現身,在無法辨識的高速在吟風周圍來回旋飛,轉眼間即將十餘個妖甲連同它們手中的巨錘一起切成了數以百計的小塊。

  吟風轉過身,與紀若塵隔岸並行,一同向東而去。盡管穢霧深處還不知有多少妖甲正在成形,他卻全然不放在心上。

  短短時光,洛陽已震了三次,洛水三起三伏,紀若塵與吟風也交手三回。

  前兩次吟風的破字都被紀若塵閃了過去,但紀若塵已無餘力用鮮血反擊。第三次,紀若塵終躲不過去了,隻得右掌迎向來襲之氣,一掌拍了過去。出乎他意料之外,解離訣竟然能盡消來襲之氣!隻是這一個破字雖被消了,紀若塵卻也當不起洶湧而至的靈氣殺機,當場噴出一口鮮血。

  低垂的夜幕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抹血色。

  通的一聲,桃木棍重重地落在地上!

  此刻桃木棍兩端的破魔瓔珞早已不知掉落在哪裏,上麵貼著的咒符也都變成了破爛紙條,棍身上布滿了龜裂,上麵還有著一個個血手印,實是說不出的破爛不堪。

  一滴滴鮮血滴落,落在了木棍周圍的泥土裏。

  紀若塵麵泛潮紅,搖搖欲墜,全仗以桃木棍支撐著身體,才勉強立著沒有倒下去。

  他咳了數聲,方艱難抬頭向前望去。前方空蕩蕩的一片,隱隱可以看到洛陽東牆,原來他已破陣而出。

  紀若塵再回首一望,身後木然立著無數甲卒,其實一道百丈通道已經自甲卒陣中生成。遠方塵土飛揚,寶光四溢,張殷殷與青衣全力趕來,卻反而離紀若塵更加遠了。

  紀若塵遙望洛陽東牆,笑了一笑。不管怎麽說,他終於殺到了這裏,在萬千魔物中生生辟出了一條通路。

  又是轟然一聲,洛水又平複下去。

  紀若塵苦笑一下,轉頭望去。吟風正立在南岸同樣位置,寧定地望著他。與實已是奄奄一息的紀若塵不同,吟風長衫依舊片塵不染,飄飄如仙。在他的身後散落著無以計數的妖甲碎塊,清晰地標出了他前行之路。

  紀若塵此時心中已無悲無喜,勉強站直了身體,橫執木棍,與吟風隔水相望,雖然他知道自己絕無可能再接下這最後一擊。

  吟風依舊微笑著,雙唇慢慢張開,吐出了一縷淡淡白氣。

  忽然,就有了一陣柔風。

  風自後而來,拂起了吟風的長發,將其輕柔地送向身前。隻是有數十根發絲承受不住風的輕柔,悄然斷裂,飄向了洛水之中。

  緊接著啪啪兩聲,吟風雙肩衣服突然炸成數十片碎布,漫空紛飛,有如蝴蝶。

  吟風麵色刹那間蒼白如紙,旋又恢複如常,但被這樣一滯,那一個已吐了一半的“殺”字,終被消彌於半途。

  吟風回首望去。

  茫茫夜幕中,顧清正禦劍飛來,衣袂飛揚,恰若天外飛仙!

  而她劍鋒所向,正是吟風眉心!

  章二十三仰天猶恨雨無鋒中


  這尚是紀若塵第一次看到顧清如此運劍。

  離吟風尚有十丈時,顧清身形驟然下沉,雙足已踏上了地麵。她這一下動作其快如電,更是全無先兆可言,恰恰好好避過了吟風的一個定字。

  顧清櫻唇微開,雪白貝齒間咬著自己的一縷青絲,雙手橫持古劍,緊盯著徐徐低頭的吟風。

  這一個刹那,她寧定,不動如山。

  就在吟風視線將將要落在她身上的瞬間,顧清雙足一點地,倏忽間已自吟風身側掠過,古劍橫斬過吟風腰間!

  吟風身影一陣模糊,悄然間橫跨一步,堪堪讓過了這絕殺的一劍。顧清驟然在吟風身後三尺處定住,尚未回首,古劍已自下而上,斜斬而回!吟風再次向前跨步,人在空中就已開始轉身,落地時已是麵向著顧清的方向。然而顧清早已繞到他右側,雙手持劍,當頭劈下!

  刹時間,顧清雙手運劍,如使巨斧大戟,劈、砍、斬、挑,招招狠厲絕凶,劍劍重逾泰山,幾乎是貼著吟風埋身纏鬥。她手中古劍煜煜生輝,拖弋出一道淡青色光尾,久久不散。遙遙望去,恰似在夜空中織出無數條青色錦帶。

  顧清一身真元實已發揮到了淋漓盡致處,行動之速早已非尋常修道之人能夠辨清。

  吟風則雙足不離三尺方圓之地,或前後,或橫移,均在間不容發中避過顧清古劍斬擊,看上去有驚無險,實是行有餘力。但他轉來轉去,目光卻始終鎖不到顧清的身影,唇間含著不知是何法訣,就是發不出去。

  雙方此番相鬥,實是凶極險極。吟風固然一個疏忽就會被顧清一劍中分,顧清若行動規律被吟風捕到,如此距離下,多半也當不起吟風片言隻語之威。

  這一番激鬥雖隻是頃刻間事,但吟風與顧清均已盡了全力,早不知在生死邊緣徘徊了多少回。

  紀若塵隔河遙望,雖然看得不是十分真切,但他僅憑靈覺,已基本可以得知那邊的戰況。他心中一急,忽然重重嗆咳起來,鼻中口間濺出縷縷鮮血。好不容易嗆咳一定,紀若塵用盡全身力氣方撐直了身體,右手緩緩提起,輕輕一抖,食中二指剛剛粘合的傷口再一次破開,湧出數滴亮得異乎尋常的鮮血。

  紀若塵以右手覆麵,再一次橫過,於是那張英俊的麵容上,又多了兩道豔紅的血痕。

  “混蛋!快停手!你想我跟你一起死嗎?!”遙遙傳來了一聲淒厲的叫喊。

  紀若塵的手微微一顫,依然將這兩道血線畫完。隻是那本應是筆直的兩道豔紅血線,中間突然多了一道曲折。

  血線一成,紀若塵雙瞳中登時漫上一層血氣,整個人也不複搖搖欲墜的樣子,而是慢慢挺直了身軀,周身漫出了淡淡的血腥氣。他以右手尾指在左手掌心中劃了個十字,然後提起桃木棍,以左手一拂,鮮血瞬間已將整支木棍染紅!這些血凝而不散,卻又不肯完全凝固,隻是依附在木棍表麵,緩緩流動著。

  此際南岸突然爆起一團強光,隨後又有一聲雷鳴隱隱傳來!顧清古劍本是如電直擊,誰知突然橫移二寸,劍鋒過處,立在吟風右臉上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三寸傷口!吟風向左側一讓,避過了斷頭之禍,但顧清此劍餘威未消,劍鋒上青氣尚在他傷口上粘連不去,不住消蝕血肉,冒出縷縷青煙,嗤嗤有聲。

  然而顧清如此強行運劍,身形不免滯了一下,吟風似是完全不知臉上還有一個恐怖的傷口,隻是端端正正地看著顧清,雙眼一亮,喝了一聲:“破!”

  顧清聽得破字後,臉色驟然蒼白,身形登時在空中一凝,然後素衫後背破了一個茶杯大小的洞,衣衫破片紛飛若蝶,一道淡淡白氣已透體而出!

  她全身猛地一震,自空中徐徐下墜,古劍也失了光澤,緩緩垂落指地。

  紀若塵遙見這一幕,再不遲疑,倒提桃木棍,一躍十丈,若一道輕煙般,竟然跳入了洛水!他足尖在一條死魚身上一點,身形又似被一根無形絲線牽著,飄飄蕩蕩地向前衝飛而去。他足下力道如山,剛剛那一踏,落足處周圍忽然起了一道漣漪,瞬間蔓延出十丈方圓。漣漪所過之處,死魚紛紛爆裂,噴出一道道濃黃色的漿汁。

  紀若塵剛前飛數丈,忽聽得一聲轟鳴,眼前頓時失了顧清與吟風的蹤影,一眼望去,隻有無數死魚堆成了一堵牆壁,橫垣在他麵前!

  紀若塵大吃一驚,隻是此時衝勢已成,斷然止不住去勢。而那堵高達數十丈的魚牆甫一形成,即排山倒海般向他撞來!

  紀若塵一聲悶哼,整個人已重重地撞在魚牆上!這些平素裏本應是十分柔軟的死魚此刻卻變得堅硬如鋼,紀若塵合身撞上,竟發出錚的一聲金鳴。剛與這些死魚一觸,一道黃泉穢氣即衝入紀若塵體內,橫衝直撞。他隻覺得五內如攪,耳中一片轟鳴,身不由已地倒飛而出,飄蕩著摔回了洛水北岸。

  在空中時,紀若塵勉強睜眼,此時方才看見洛水中又生成一道數十丈高的巨浪,再次將南北兩岸分開。他隻覺得周身輕飄飄的沒有一點力氣,如欲乘風飛去一般,然而心內的焦急如火,卻並未因重傷神馳而稍減半分。

  紀若塵下墜之勢突然一停,一雙柔軟的手臂已接住了他。

  “若塵!你怎麽了,醒醒!”

  紀若塵隱約聽到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呼喚著他,然而他越是仔細聽,這個聲音就越是飄渺無憑,最後,一片溫暖的黑暗占據了他全部的意識。

  洛水南岸,吟風凝望著正如一片落葉般無助飄落的顧清,心緒從未有一刻如眼前的紛亂。那一個殺字沉下去又浮上來,到了口邊又消失無蹤,如是反反複複,就是吐不出口。眼見得顧清足尖即將觸地,吟風忽然莫名其妙地歎了一口氣,臉上兩行微溫。他知道淚又流下,隻是不明白自己何以歎息。

  “定。”

  不知費了多少心力,吟風方才吐出了這一字。

  隻是這個定字剛剛自唇間衝出,本已是奄奄一息的顧清忽然張開了雙眼,那一雙星眸清澈如水,哪有半分神亂氣微的模樣?吟風剛吃了一驚,兩人中間突又亮起一道電光,原來顧清古劍已在電光石火間向吟風唇間刺來!

  惡戰再起!

  這一次主客之勢易位,顧清一掃方才頹勢,劍劍進擊,招招致命,全然不顧自身防守,顯是要以已身重傷為代價,一舉斃吟風於劍下!

  吟風已有些左支右拙,雖尚能支持得住,但已無力念出一字法訣,不知何時就會被顧清一劍穿心。

  距離洛水百丈之外的一座酒樓樓頂上,升起了一個若有若無的身影,一身道袍,兩道長眉,正是青墟宮虛罔。他雙眼微開,隻向著洛水遙遙一望,即道:“我近不得洛水。你們去將吟風接應回來,至於那顧清,若她退去也就罷了,若是仍要襲殺吟風,那麽即刻除去就好。”

  虛罔身後一字排開了七名道士。為首一人聽得虛罔號令不由得一怔,問道:“長老,顧清可是雲中居中人,深得幾位元老喜愛。我們若是殺了她,豈不是要與雲中居結仇?”

  虛罔一雙半開不開的眼隻是盯著洛水方向。在這個距離上,青墟其它弟子再怎麽運足目力,也隻能看到一片茫茫黑霧穢氣。

  虛罔徐徐道:“就算與雲中居為敵,也好過吟風出事。何況那顧清天資實是驚才絕豔,早日除去了,也非是壞事。”

  那無極殿道人點了點頭,一揮手,帶著六位師弟馭動法劍,騰空而起,就前後排成一線,向洛水衝去。

  就在此時,天地間忽然亮了一亮,一道亮至無法直視的劍光驟然自空而降,刹那間就自為首的無極殿道士頭頂沒入,身下穿出,再沒入地麵。

  那無極殿道士哼都哼不出一聲,一頭向下栽落,所駕馭的仙劍也變成了凡鐵,一同落向地麵。眼見這個道士被劍光穿身,顯是不活的了,可是奇怪的是他身上居然沒有半點傷痕,道袍也沒有一絲破損之處。

  變故驟生,其餘六名道士大吃一驚,一時間紛紛閃避,亂成了一團。他們均是出自青墟宮無極殿,平素裏早練得心誌如鋼,逢亂不驚不過是入門功夫而已。真正令他們如此驚慌的,是那一道劍光中所蘊含的沛不可擋的真元!

  劍光漸漸隱去,一名中年道人當空緩緩降下。他仙風道骨,手中古劍光澤流動,色彩斑駁不一,正是古劍列缺。

  虛罔雙眼終於盡睜,沉聲道:“原來是道德宗玉虛真人仙駕光臨。隻是未知玉虛真人何故毀我青墟弟子性命?”

  玉虛淡然道:“傷你幾名弟子不過就是與青墟宮為敵,總好過了顧清出事。咱們閑話休提,虛罔,你若是就此退出洛陽,也就罷了。若不想走,也由得你。隻是我們十三年前鬥成平手,且看看這一回相爭,究竟是誰勝誰負。”

  虛罔兩道長眉緩緩飄起,人也漸漸向上飛去,淡淡地道:“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道德宗當年恃強搶人,也就罷了,此刻為了這一幅神州氣運圖又如此枉造殺孽,就不怕報應不爽嗎?既然玉虛真人如此有興趣,那麽我卻之不恭,就當是繼續一下十三年前的那場比劍好了。”

  章二十三仰天猶恨雨無鋒下


  虛罔慢吞吞地抽出背後古劍,緩緩升高,與玉虛真人相對而立。同大袖飄飄、意態若仙的玉虛真人相比,麵容清矍,道袍灰舊的虛罔就似是從某個山野小觀出來的野道士。

  玉虛將列缺古劍提起,豎於眉心,雙眼慢慢張開,瞳孔已徹底化成紫金色,似有隱約的火焰流動。

  玉虛真人淡淡地道:“十三年前你我鬥成平手,十三年後,除卻紫微真人外,我已是本宗仙劍第一,你還是我的對手嗎?”

  虛罔冷笑道:“是不是對手,不鬥過怎麽知道?”

  說罷,虛罔又向餘下六名無極殿弟子喝道:“還不快去接應吟風!這裏自然有我擋著!”

  “擋?你擋得住嗎?”玉虛冷哼一聲,又道:“莫怪我沒有提醒你,清墟再強,擋得住我道德宗與雲中居聯手嗎?念在我們同為正道的份上,隻要你現下帶了吟風退出洛陽,貧道自不會攔阻。”

  虛罔毫無表情地道:“退出洛陽,那是絕無可能。”

  玉虛不再多言,古劍列缺一提,人劍合一,向虛罔當頭斬下。虛罔忽如失了重量一般,若一片絮紙隨風而動,向後飄了一丈有餘,讓開了玉虛的一劍,隨後迅疾上前,手中仙劍一揮,反向玉虛劍上擊去。玉虛列缺古劍回收,不願意與虛罔手中仙劍相觸。

  虛罔手中仙劍暗而無光,然而揮動時鏗鏘有聲,此也是世上有數的神器,其名破兵,鋒銳之極,尋常法器觸之即傷。玉虛手中古劍列缺雖名聲猶過破兵,但也不願與之硬碰。

  兩人皆是方今正道頂尖人物,這一番動上手,卻還未如次一等修道之士的拚鬥來得凶厲火爆。兩個老道動作遲緩呆滯,你刺一劍,我還一擊,全無半分靈動仙氣可言。若非玉虛虛罔皆是浮空而鬥,真會讓人疑為兩個村野老人在鬥毆打架。

  惟一還可觀之處就是玉虛真人的列缺劍忽明忽暗,每一次劃過,就會在空中留下一道黃褐斑駁的光跡,遙遙望去,就如在夜空中留下了一道傷痕一樣。兩人鬥不多時,玉虛真人已在空中留下多道劍痕,這些劍痕縱橫交織,久久不散。暗黑的夜空似是張起一麵大大的光網。虛罔神色越來越凝重,小心翼翼地避過所有的劍痕,一點點向遠離洛水的方向退去。

  玉虛虛罔動手沒有多久,夜天中忽然裂現一塊火雲,火雲不大,其光也暗,卻讓人不敢直視。視之,隻會立覺雙目如被火炙,疼痛難止。突地一聲霹靂,雲中猛然落下一道紅電,向下方正鬥個不休的兩位真人劈去!兩位真人都凝神接戰,對此道紅電視而不見。紅電落到二人三丈處,即遇上一道看不見的屏障,不得不四散溢開,勾勒出了一個無形巨球的輪廓。

  無極殿六名道士呆呆地立在地上,仰望著空中兩位真人的決戰,渾然已忘了身外世界。一名年紀輕些的道士看著看著,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四下一望,這才駭然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已浮於半空,且還在向著激戰中的兩位真人接近。而這戰圈三十丈方圓內,碎石瓦塊紛紛浮上空中。

  有一隻麻雀拚命地扇著翅膀,似想要逃離這片魔域,可是卻已分不清東南西北、上下左右,亂飛一氣,卻隻是在原地繞圈。

  那年輕道士心下大駭,連忙運起真元,直聚到八成力時,才止了身軀的上浮,緩緩落地。還未等他擦一把額頭冷汗,就聽為首那道人叫道:“王師弟,運五蘊藏真訣!我們去接應吟風!”

  年輕道人忙依言運訣,身上外溢的真元氣息漸漸收斂,隨著五位同門向洛水衝去。

  洛水之畔,黑霧正濃。濃霧中偶有血光乍現。

  顧清驟然現身,雙手持劍,斜指蒼穹。她臉色已現蒼白,惟雙唇殷紅如血,紅唇貝齒中咬著一縷青絲,更顯淒豔與決絕。

  瞬時,吟風也出現在她身後。他臉側的傷口依舊在流著血,眼中依舊在流著淚。洛水猶未波動,他已轉過身來,凝望著顧清的背影,忽然道:“為什麽我們非要鬥得不死不休?”

  顧清淡淡地道:“為什麽你要殺他?”

  吟風默然片刻,終道:“我此行下山,要見一些人,也要殺一些人。你是我要見的,他是我要殺的,天道如此。”

  顧清輕輕一笑,道:“天道嗎?如今之局,你或是兩個都見,或是皆殺,又或者是我殺了你。無論哪種結局,你的天道又在哪裏?”

  吟風劍眉微皺,以手撫心,惟有如此,方能壓得下心中那一陣忽如其來的劇痛。他搖了搖頭,終道:“我不殺你,既然我們已經見過,你走吧。”

  說罷,他轉身向洛水行去,行到岸邊時,望著那數十丈高,起伏不定的渾圓巨浪,終有了一絲猶豫。

  此時他背心處忽然感應到一點針刺般的痛!吟風猛然回頭,見顧清長發飛揚,人劍合一,再一次如飛攻來!

  望著她那雙淡淡定定的眼睛,他忽已明白,今夜,除非是她倒下,否則他將離不得洛水南岸一步。

  顧清人未至,劍氣先到,激得吟風鬂發飛揚。然而吟風隻是立在原地,紋絲不動,素來清明的眼中第一次現了茫然。

  顧清離吟風尚有三丈,忽聽得夜風尖嘯不斷,六道劍光分從不同方位擊來!她顧不得進擊吟風,古劍回運一周,已盡數擋開了來襲的六劍。

  吟風目光定定望著她修長白晰的玉頸,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未有任何動作。顧清古劍光華驟放,接連揮出數十記光劍,逼得來襲的無極殿六道士紛紛後退,這才望向了吟風。

  適才她逼退無極殿六道士時故意露了一個破綻,吟風完全可以借這個破綻將她一擊而殺,然而她的反擊也足以打散吟風三魂七魄,送他輪回。如此兩敗俱傷之舉,也是無奈之策。無極殿六道士每一個的道行都不比她低,以一敵六,要勝也不易,她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但顧清沒想到吟風根本未有動手的意思,倒令她的計較落了個空。

  那廂玉虛真人雖與虛罔激鬥不休,然則洛水兩岸之局,他可是一點不落皆收在眼底。他雙眼微眯,忽然冷冷地道:“虛罔,你青墟既然想殺顧清,那貧道也就不客氣了。貧道雖救不得她,但今夜總要你不能生離洛陽!”

  虛罔微笑道:“死生天命,玉虛真人何以如此勘不破呢?”

  玉虛不再多言,清吟一聲,手中列缺古劍大放光華,轉眼間化成一柄長丈半,寬三尺的巨劍,離手飛出,自行飛旋斬向虛罔!玉虛真人雙手虛空一握,兩手中各多了一柄明黃光華凝成的長劍,然後雙眉漸漸伸長,末端燃燒如火。

  他微一運勁,已出現在虛罔真人麵前,手中雙劍交叉,向虛罔咽喉封去!

  本不平靜的洛陽,由此再生一聲霹靂!

  一名無極殿道士剛被顧清擊退,運好了真元,正要縱身再上,身形卻忽然定住。一道淡淡的斧氣自他麵前掠過,將他生生攔了下來。他立定腳步,向左手邊望去,見一個絕色佳人正含笑踏步而來。她弱質風流,隻是身作男子服色,手中提一柄與已身絕不相稱的巨斧。剛剛那一道淩厲狠辣的斧氣,正是由她所發。

  這無極殿道士眉頭一皺,轉身凝神接戰。此時他雖已看清來襲者實是男子,道行也不甚高。但一則來人年紀輕輕,能有如此成就實是罕見,二則此乃洛水之畔,他雖道行遠高於對方,可哪敢用盡全力?且那人姿容實在太過出眾,看了著實令人心神動搖。

  無極殿道士再向左右一望,又見兩名同門分別被一對年輕男女給牽製住了。這一對男女俊雅風流,人品皆是當世罕見,且修為均是不俗。他見識頗廣,一見之下已知是雲中居楚寒、石磯到了。

  而在對麵,兩名無極殿道士劍指長空,神情十分嚴肅,共同麵對著一名冷若冰霜的女子。她雙瞳透著奇異的藍色,眼角又有一絲隱約的碧,為那清冷如冰的容顏平添一絲詭麗。她虛立空中,身體兩側各自浮著四片甲葉,背後又浮空飄著一片甲葉,若蓮瓣,又似是一麵奇麗的盾。這些甲葉均以藍為體,以金飾紋,其金若絲,其藍無底。

  兩名無極殿道士互望一眼,均不由自主地想起道德宗藏著的一件仙甲。此甲名為‘四方’,取“道者覆天載地,廓四方,拆八極;高不可際,深不可測。”之意,然則素來此甲隻聞其名,罕現其蹤。難道,她身上的這件異甲就是仙甲四方?

  她碧藍雙瞳並未望向眼前的無極殿道士,隻是盯在正與吟風及一名無極殿道士纏鬥不休的顧清身上,瞳中光澤不住波動,十分奇異,似是在感歎,在迷茫,又似是在沉醉。直至兩名無極殿道士分從左右攻來,她才分出兩片甲葉禦敵,一雙藍瞳依然落在顧清身上。

  能對這兩名道行遠高於已的敵手視若無睹,除了因為駕馭著妙用無窮的仙甲四方之外,還因為,她是姬冰仙。

  既然顧清已在眼前,那麽世間一切,於她都已失了顏色。

  其實青墟無極殿道士人人道行有成,修為要遠高於麵前這些年輕一代的弟子。然而在這群魔狂舞的洛水之側,不壓製道行的話簡直就形同於引火上身。是以這場混戰一發,無極殿群道其實並未占到多少便宜。

  此刻在這洛水之畔,敢於傾盡全力一戰的,惟有顧清與吟風。

  顧清雙唇如點朱,紅得已如欲滴下血來,她道行雖隻比無極殿道士高出一線,然則每一劍出,都是渾若天成,又狠極絕極,全然不留半分餘地。那無極殿道士每一進身,顧清隨意一劍就已殺得他手忙腳亂,慌張遠遁,片刻之後方能重行殺回。而這段短短時間內,顧清已不知與吟風鬥過了多少劍!

  那無極殿道士每一次與顧清纏鬥,都幾乎是死裏逃生。因此上,他每一次殺回時,都會多一分猶豫。當他又一次險些被顧清斷了雙腿,駭然飛退、凝空喘息之時,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得冷汗淋漓!

  無極殿乃是青墟盡年來傾力所建,殿中諸人專於修為精進,不事俗務,實是青墟宮欲與道德宗爭雄的一招要棋。此刻無極殿已有六人在此,道德宗卻隻出了幾名年輕一代弟子作為牽製。

  那麽,道德宗那號稱上清九十九的修士群,此刻又在哪裏?

  還未等他想明白,忽見洛水北岸一道佛光衝天而起,雖然相隔遙遠,又有洛水巨浪阻隔,但也可隱約聽見聲聲佛號。這無極殿道士心中寒意未退,驚意又起。

  “難道素來與世無爭的南山寺也要趟這一次的混水嗎?這……這可如何是好?”他驚疑不定地想著。

  北岸。

  張殷殷呆坐於地,隻曉得緊緊抱著紀若塵,渾然不覺身周甲卒早已散得幹淨,悄然間又多了三名僧人。直到左首一名僧人一頓錫杖,九枚金環叮當作響,她這才愕然望向三名僧人,渾然不覺所以。

  此時中間一名僧人宣了一聲佛號,溫和地道:“貧僧真如,這兩位是真知,真見兩位師弟。我們已在此等候多時。”

  張殷殷有些茫然地道:“你們在等誰?等我們嗎?”

  左首的真知一聲斷喝,厲聲道:“妖女休要明知故問!你雖出身道德宗,但身懷狐術,這可瞞不過貧僧法眼!你懷中紀若塵殺孽極重,身後那女子又是一隻妖!如此種種,還當可以瞞過天下正道耳目嗎?你道德宗平素裏沽名釣譽也就罷了,當此天下大亂、生靈塗炭之時,可容不得你們胡來!”

  若在平時,張殷殷必已大怒,然而此刻她恍如神遊太虛,隻是低頭看著紀若塵,隨意應了一聲“是嗎?”。

  真如喝住了真知,又向張殷殷道:“張小姐,我等乃佛門中人,並無惡意。隻是慧海師叔參禪有悟,得知紀若塵與青衣實與天下氣運有關,因此盼能與二位一晤。還望小姐以天下百姓為重,勿令我等為難。至於小姐願與我等回去也好,自行離去也罷,貧僧不會為難。隻是…。。。盼小姐早棄狐術,重歸正道才是。”

  張殷殷看看懷中的紀若塵,又看了看青衣,忽然將紀若塵放在地下,盈盈立起,淡淡地道:“我修的的確是天狐之術,因此也就通了些觀人之術。三位大師請若塵和青衣前去南山寺,真的隻是為了一晤嗎?”

  真如喧了一聲佛號,道:“絕無虛言!”

  張殷殷向著三僧嫣然一笑,刹那百媚橫生,柔柔地道:“出家人打誑語,可是要下拔舌地獄的……”

  真如麵色微變,低聲喧了一聲佛號。佛號剛喧到一半,他忽然麵上湧起一陣潮紅,斷喝一聲:“師弟們小心!”

  真知麵紅如血,也喝道:“妖女竟敢……竟敢……”他這一句話,不知為何,斷斷續續的總是說不完全。而那真見修為還要差了一層,隻是張口結舌,呆呆地望著張殷殷,已魂不守舍。

  南山寺首重修心,三僧均未想到張殷殷會突施天狐攝心之術。真知苦苦與張殷殷秘術相抗,道行已是有損。而真見則是禪心被破,動了欲念色心,幾十年修行實已毀於一旦。

  “阿彌陀佛!”

  真如這一聲佛號已帶了金石之音,張殷殷聞聽之下,立刻麵色一白,向後退了幾步,差點軟倒在地。

  真如提起九環金杖,喝道:“小姐毀我師弟,且隨我回寺吧!道德宗勢力雖大,但敝寺也要討還一個公道!”

  他這幾句話一字比一字更響,實已運上了羅漢伏魔神通,張殷殷如遭錘擊,每聽得一字,就會搖晃一下。青衣道行低微,雙腿一軟,已坐倒在地,臉白如紙,似是隨時都會暈去。

  真知此刻終於消了張殷殷秘術,暴喝一聲:“妖女還不束手就縛,大和尚可要以霹靂手段伏魔了!”

  他一提金杖,大步走上。張殷殷與青衣實已全無還手之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真知蒲扇般的大手抓來。

  也不知是不是受剛剛張殷殷秘術影響之故,真知一隻大手,竟向張殷殷當胸抓來!

  張殷殷又羞又怒,勉強運起真元,抬手去擋,其勢卻已不及。

  真知大手離張殷殷雙峰僅有三寸時,卻驟然定住。他猛然向左方地麵望去,隻見本應是昏迷不醒的紀若塵雙目已開,正冷冷地看著他。

  真知駭然地看著紀若塵身軀緩緩浮起,向他身後飄來。紀若塵尚在半途,伸手虛空一抓,一根暗紅色的木棍淩空而起,落入他的手中。

  隨後真知視線中已不見了紀若塵的身影,隨著不知何處傳來了聲聲骨裂之音,他眼前一黑,就此墜入了幽府酆都之中。

  紀若塵借這一擊之力,身如落葉,詭異之極地飄向了真如。

  真如駭然之餘,口頌真言,手中金杖一震,周身佛光四溢,當頭向紀若塵擊來!

  紀若塵不閃不避,左手迎向金杖一拍,憑空將金杖化去,轉眼間已欺近了真如麵前一尺之處!他凝望著真如那佛光籠罩、寶相莊嚴的臉,忽然口一張,一口鮮血當頭向真如噴去。鮮血中雜著一口寸許大的青銅小鼎。

  青銅小鼎與真如佛光一觸,忽然發出一聲金鐵清鳴!

  真如全身一顫,眉心突然陷下去一點,身周佛光盡褪,南山寺三大法訣之一的金剛不動訣,就此被破。

  青衣一見文王山河鼎,麵色又是一變,終於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此時紀若塵已立在洛水岸邊,凝望著如山般的巨浪,忽然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在他身後,真如呆立不動,本是紅潤的麵色刹那間變得臘黃,緩緩萎頓於地。

  紀若塵沒有回頭,隻是道:“走吧,我們出城。路還很長呢……”說罷,他即提著染血的桃木棍,當先緩緩行去。

  張殷殷緊咬著下唇,死盯著紀若塵的背影,終沒有說什麽,隻是扶起昏迷不醒的青衣,默默地跟著紀若塵離去。

  此時此刻,洛水南岸,隨著一聲“四方破!”響起,紛亂的戰局驟然定了下來。

  吟風徐徐向後飄退,終在洛水岸邊止住身形,隻是他右臉上又多了一道豎著的劍創。這一道劍創長達二尺,從他額角直劃到腰際。

  顧清雙手持劍,劍鋒向天,在十丈外淡定地看著吟風。她唇角不住地湧出鮮血,止都止不住。一襲素衫,前襟毫無異樣,背後卻破了七八個茶杯大小的破洞。

  戰場一片狼藉,除卻姬冰仙之外,餘人皆倒地不起。

  吟風看著那一雙淡然漠然的瞳,聲音微顫,道:“我們非要不死不休嗎?”

  顧清微微一笑,道:“我隻知道,你的天道是行不通的。”

  若要殺他,須先殺她。若隻是見她,則不能殺他。

  忽然間,吟風發現,在殺他與見她之間,他似是隻能選擇其一。那麽,是皆見,還是皆殺?

  吟風忽然問道:“隻能如此?”

  “隻能如此。”顧清淡然答道。

  吟風沉默。

  良久,他方歎息一聲,輕聲道:“既然隻能如此,那麽……我再想想吧。”

  說罷,吟風即抬步前行,與顧清擦肩而過,轉瞬間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與她飛揚的發絲,幾乎,就要觸到一起。

  夜空下,忽起一聲霹靂!

  大雨傾盆。

  章二十四萬絲青幹劍上


  子時已過。

  洛水近看時,隻見浪起浪落,翻湧跌宕,無休無止。然則居高而望時,眼中所見的卻已不是一道鋪滿死魚的河流,而是一條巨大無匹,起伏不定的蛇身!那萬千死魚有明有暗,井然有序地貼緊河身,已然繪出片片斑駁蛇紋。

  紀若塵沉默著,右手提著桃木棍,左手拉著張殷殷,沿著洛水一路向東行去。此時黃泉穢氣已出盡,洛水轉而散發出陣陣無形的殺機。紀若塵不是沒有注意到洛水的變化,但他下意識中就是不願意離開洛水太遠。即使是逼不得已要繞過一些民居障礙時,他也絕不肯走出洛水十丈之外。

  張殷殷一手抱著青衣,正隨著紀若塵埋頭疾衝之際,前方突然閃出兩人,掛甲持劍,一見即知身有道行。兩人似是辨不清方向,轉了幾圈才望向這方,乍見三人,均是大吃一驚。其中一人反手拔劍,大喝一聲:“大爺出自臨江派,在此公幹。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咻!

  夜空中突然響起一陣奇異而尖銳的呼嘯。臨江派二人立刻警覺起來,茫然四顧,卻根本辨不清嘯音的來處。就連張殷殷也是無意中看見桃木棍正在紀若塵手中極速飛旋,棍身幾不可見,隻餘一片淡紅色的棍影,這才知道嘯音出處。隻是紀若塵全身氣息如常,真元未有一絲波動,是以但凡習慣依真元氣息辨識方位的修道中人,下意識裏都不會向他看來。

  嘯音忽止!

  張殷殷隻覺眼前一花,紀若塵真元微動,身影一陣模糊,又重新變得清晰。張殷殷霎時有些恍惚,隻是借由紀若塵握著的那隻手所傳來的鬆開,又握緊的觸感,張殷殷才敢斷定紀若塵的確曾動過。

  此時哢嚓兩聲輕響傳來,兩位臨江派修道者臉現驚愕之色,然後神情轉為呆滯,頭分向左右一歪,折出一個奇怪的角度,就此軟軟地倒了下去。

  張殷殷啊了一聲,臉色已有些發白。還沒等她說什麽,紀若塵已拉著她繼續向前行去。當他們從臨江派兩人的屍身中間穿過時,張殷殷一時慌張,不小心踢到了其中一具屍體,禁不住又嚇得驚叫一聲。那屍體翻了半個身,當的一聲,從腰間掉出一麵金牌來。

  紀若塵回首一望,俯身拾起金牌。張殷殷靠在紀若塵身邊,也望向金牌。金牌呈山字形,邊飾虎紋,內嵌玉石,當中還鐫著三個大字,相府楊。

  “他們是楊國忠的人嗎?”張殷殷問道。天下時局也是道德宗弟子必修一課,是以張殷殷也知道楊國忠這位當今炙手可熱的權相。隻不過她出身修道大派,對楊國忠這等凡世權臣自然談不上有何尊重了。

  紀若塵隻是嗯了一聲,隨手一拋,將那麵金牌遙遙扔入了洛水,又拉著張殷殷向前行去。張殷殷依舊隨紀若塵埋頭疾行,卻又會她時不時抬頭看看紀若塵,眉梢輕顰,小嘴微張,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行不多時,張殷殷終是沒能忍得住,輕聲問道:“若塵,為什麽要殺他們呢?以前你不是這樣胡亂殺人的。”

  紀若塵淡淡答道:“因為他們擋了我們的路。”

  “可是……”張殷殷輕輕咬著下唇,終於道:“那也不用殺了他們啊,殺機過重可是有礙修行飛升的。”

  紀若塵沒有轉身,張殷殷似是聽到他唇中逸出一聲輕笑。那笑,微帶歎息,略有蒼涼。

  三人行出十餘步後,紀若塵方淡淡地道:“修行?現下隻要能將你們平安送出洛陽,我也就夠了。現在的我……還談什麽修行飛升呢?”

  張殷殷的手刹那間涼了一涼。

  雖然她現在隻能望見紀若塵的一線側麵,可是她知道,他麵上那四道血痕依然殷紅欲滴。那四道血痕不是隻刻在他臉上,也刻在了她心裏。

  她幽幽地歎了一口氣,素手悄悄地抓緊了他的手,越握越緊。

  這一段沉默的路,她隻盼沒有盡頭。

  紀若塵行著行著,忽然停了腳步,仰首望向北方夜空,若有所思。

  張殷殷也抬首向北方望去,除了一片黑沉沉的夜,及如天河倒泄般的大雨之外,一無所見。紀若塵緊盯著北方的夜空,拉著張殷殷慢慢向洛水退去,直到快接近河岸時方才停住,然後就此立定,不肯再向前走一步。

  “怎麽了?”

  紀若塵道:“恐怕我們離不了洛陽了。我感覺那邊有什麽東西一直在跟著我們,隻不過他們似乎不敢靠洛水太近。青衣怎麽樣了?”

  張殷殷試了試青衣的氣息,道:“她還好,隻是有些虛弱。”

  紀若塵當即道:“也好,我們先就在這裏呆著,和他們拚拚耐心吧。”說罷,他盤膝坐下,桃木棍橫放腿上,徐徐閉目,竟入定去了。他還撤去了身周的防護,任由傾盆大雨落在自己身上。張殷殷也在他身後坐下,不過她還是屏著雨水,不讓尚自昏迷不醒的青衣被淋到。

  北方夜天中,正立著三個道裝老者,為首一人生得慈眉善目。與身旁兩位道人不同,萬千雨絲毫無滯礙地打在他頭上身上,又順著衣襟流下,卻不能使他須發道袍有分毫濕意。這居中道人正是青墟宮當代掌教虛玄真人。他望著洛水畔端坐不動的紀若塵,忽然長歎一聲,道:“這個紀若塵……很不簡單啊!”

  旁邊一位道人道:“可是我觀他資質平庸,黃庭黯淡,飛升應有的三奇相一樣也無,不似是謫仙之質。與我宮吟風相比,實在相去甚遠。再觀他麵上血痕,該是用過凶星入命之法。就算本命運勢極好,此番凶星入命宮,以後也順不起來,必是凶厄重重,又有何慮?我以為,這紀若塵不過是道德宗引天下修道者來洛陽的一個餌,真正的謫仙必定另有其人。至於他始終不肯遠離洛水,想必是巧合而已。”

  虛玄真人搖了搖頭,喟然歎道:“虛度師弟,初見此子時,我也和你是同樣想法。論資質,他根本無法與吟風顧清相提並論,可是觀他行止,又與普通修者大為不同。別的不說,單是那曆萬險而不折的意誌,就是萬中無一。且我潛心推算他的氣數,九分洞若觀火,卻有一分如霧中觀花,始終不明,也不知是何緣故。因此我思索之下,方發覺對此子下任何斷語,都是有所不妥。”

  虛度大吃一驚,訝然道:“師兄的紫微鬥數天下無雙,竟也算不清他的氣運嗎?”

  虛玄嘿了一聲,道:“紫微鬥數窮天地之變,我縱是道行再高個一倍,又哪敢說能窺其中奧妙萬一?此話再也休提。”

  虛度麵紅耳赤,惟惟喏喏地應了。

  虛玄看著紀若塵,又問道:“虛天師弟,吟風已離了洛陽嗎?”

  另一側的道人回道:“是,吟風此刻已然出城。虛罔師兄率無極殿眾弟子已隨之離去。除最初時折了一名弟子外,道德宗玉虛真人並未再多加留難。”

  虛玄默然片刻,方嘿然道:“道德宗如欲在洛陽了結吟風性命也非難事。可是……嘿!紫陽這老鬼原來胸懷天下,實在是不簡單啊!以前倒是小看他了。”

  虛天有些不明所以,道:“此話怎講?”

  虛玄哼了一聲,道:“道德宗胸有天下,行事但以強本固元為主,不假外求。人家這是料定了我青墟宮淺水不棲蛟龍,縱是多了個吟風,也成不了什麽氣候!走吧,那紀若塵必是知道我們在這裏,等上再久他也不肯離開洛水的。”

  虛玄話音剛落,就似有所感,緩緩在空中轉身。夜天中降下了十餘個人影,人人身周光華繚繞,修為俱是不凡。

  虛玄定睛望去,立時認出為首兩人乃是景霄真人和玉玄真人。兩位真人身後帶著一十二名道德宗弟子,人人麵色瑩潤,顯然皆有上清修為。

  虛玄微笑施禮道:“兩位真人仙駕光臨,是想把我們三把老骨頭葬在洛陽嗎?”

  景霄真人還禮道:“不敢!虛玄真人道法通玄,景霄可沒有這個妄想。景霄此來,隻是相送三位真人一程。”

  虛玄嗬嗬一笑,道:“如此隆重的相送陣仗,老道我哪受得起啊!。況且我年紀有些大了,走得慢些,兩位真人不要誤了取那神州氣運圖就好。”

  玉玄真人也是淡淡一笑,道:“這個虛玄真人不必擔心。就算我們二人脫不開身,我宗還有六位真人在此,不會誤事的。”

  虛玄神色微微一變,隨即微笑道:“紫陽真人真是好大手筆,虛玄佩服。”

  忽然,夜空中霹靂再起!

  夜天積雲盡轉紫紅,一片片千丈方圓的天火紛紛從雲中落下,看那落處,正是洛水!雖然相隔遙遠,但虛玄等人仍然可以感應到那陣陣撲麵而來的熱力,體內真元也隨之隱現波瀾。

  此火非是凡火,含天地之威,有摧魂消魄之能。眾人皆知天火乃是被洛水行將出世的妖魔引下,威不可擋,尋常修道者可謂是觸之即亡,與天劫威力幾無二致。

  團團天火,幾乎將整個洛陽映紅!天火之中,又有道道紫電盤繞,向著洛水傾泄而下。直到那道道接通天地的電光隱去,陣陣霹靂才轟然傳來。

  見此威力,就是玉玄、景霄等人,也不由得麵色微變。

  洛水也在悄然變化,層層疊疊的死魚紛紛挪動,露出了道道縫隙,然後從這些縫隙中噴出大團大團的黃泉穢氣。這些穢氣色作暗藍,凝而不散,瞬間覆蓋了整個洛水,並且不斷向上升去。新近從洛水中湧出的黃泉穢氣顯然與之前的不同,它們不住上攻,與天火一觸,即發出嗤嗤聲響,雖然大片大片的穢氣被摧化殆盡,但天火也隨之消融。道道紫電倒能直入穢氣,但越是深入,就越是薄弱,待抵達洛水水麵時,隻激起片片電火,毀卻丈許方圓的一片死魚,對若大的洛水來說,完全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一點小斑痕。

  看著數十裏長,百餘丈寬的黃泉穢氣宛若狂龍,竟頂著天火紫雷冉冉升起,就連虛玄的臉色也有些變了。

  “你在想些什麽?”張殷殷輕輕地問,此時的夜空剛剛轉成紫紅,她還未注意到這異相,就是看到了,也不會放在心上。

  “很多事。”紀若塵答道,他雙目依然緊閉。

  “那個凶星入命大法的事,你……不要太過擔心呢。”張殷殷說到凶星二字時,聲音突然低了下去,小得幾乎聽不見,後麵的話音才算恢複正常:“回山後,我請爹爹想辦法,一定會有辦法補救的。”

  紀若塵略略側頭,笑笑道:“不,我並不擔心這個。其實自入道德宗的五年來,我一直在擔心著的隻有一件事,所有的努力也皆是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或者換句話說,我一直是在想盡方法逃避著這件事。現在我忽然發現,已經不需要再為這件事擔心了……”

  紀若塵長身而起,向北方的夜空仰望一眼,又將目光投向了洛水南岸,視線穿越了不知多少阻礙,終落在那早已離開洛陽的灑脫身影上。

  他凝視了良久,方道:“所以現在,我很開心。”

  張殷殷也站了起來,看著紀若塵的側麵,猶豫許久,終還是問道:“那你過去一直想著的事,又是什麽呢?”

  她心中忐忑。

  因為蘇姀曾對她道,若一個男子肯將心中所藏最重之事說與她時,方是對她不再設防,才為兩人相知之始。

  張殷殷等得越久,唇上的血就越是淡了。

  終於,她轉頭望向洛水,勉強笑了笑,輕輕地道:“你不想說,也沒關係啊……”

  紀若塵淡淡地道:“這又有什麽不可說的?這五年我一直盡力在做的,就是使自己看起來象個謫仙。”

  “啊!”張殷殷一聲驚呼:“難……難道你……”

  “沒錯。”

  章二十四萬絲青幹劍中


  張殷殷臉上驚訝之色尚未盡褪,身後洛水方向忽然浮起一層淡淡的黑色,迅速向外蔓延,電閃雷鳴般擴散至洛水兩岸百丈方圓。張殷殷隻覺周圍一暗,然後胸口一陣煩悶,虛汗直冒,就想吐一口血出來。

  猛然間,她忽又看到幾縷飄在眼前的秀發鍍上了一層暗紅色,然後盤曲枯焦,已被烤得卷了。張殷殷愕然抬頭,這才看到漫天通紅的火,正以排山倒海之勢當頭壓下!一時間,她雙瞳中映出的都是火焰!

  張殷殷身懷天狐之術,對於天火之威的畏懼格外的多了三分。看那滔天天火下墜之勢,三人已是萬萬來不及逃離,她一時之間通體冰涼,早已嚇得呆了。

  就在此時,她眼前一黑,隨後已被炙得有些疼痛的臉上傳來一陣冰涼,耳邊傳來紀若塵的聲音:“別向天上看,不要眼睛了?”

  隔斷了天火,張殷殷即恢複了行動能力,她依言低下頭來,再不敢向天上多看一眼。天火之光非同等閑,她身有妖氣,看得稍久,雙目必盲。

  不過天火並未如她預想的那樣落下,身上的感覺反而是寒冷。

  紀若塵的手一放下,張殷殷既向四周望去,見周遭一切景物皆有些飄浮不定,透著點詭異的黑藍色。她再向洛水一望,不由得大吃一驚,剛欲驚呼,嘴上一緊,又被紀若塵一把捂住。

  洛水已不再是洛水。

  整個洛水已高出河岸數十丈,無數死魚已徹底化成一片片巨大而堅硬的鱗片,鱗片縫隙中不住噴湧出暗藍色的黃泉之氣。這些黃泉之氣如有生命般,翻滾著向天上升去,頂著不斷落下的天火,反攻而上!

  又有無數紫電穿透穢氣,落在鱗片上,激起一團團紫色的光蓮。然而初時那道道紫電尚能炸開一兩巨鱗,過不多時就隻能在巨鱗上留下片片焦痕了。

  張殷殷盯著近在咫尺的一片片巨鱗,全身顫抖,已有些不能自已。她直直地盯著那些巨鱗,分毫不敢向上下左右挪動一下目光。這數十丈高的洛水已占據了她全部視野,她完全不敢想象,此刻洛水的全貌應是怎樣!她也不願去想!

  就在此時,天地間一聲轟鳴,整個洛陽都劇烈地震顫起來,一時間轟轟隆隆、塵煙四起,不知倒塌了多少民居。洛陽百姓都奉命呆在家中,橫禍突來,都是措不及防。一時間慘叫哭喊聲不絕於耳。

  又有一道大力從洛水方向襲來,紀若塵三人也未曾有所防備,一時間都被掀得人仰馬翻,一路翻翻滾滾,直到撞上了十餘丈外的民居圍牆,才算止住了衝勢。饒是紀若塵身強體健,這麽一撞之下也覺得周身筋骨欲散,頭痛得如要裂開一般。他悶哼一聲,掙紮著站起,四下張望,見張殷殷和青衣都在身邊,看上去沒什麽大礙,這才放下心來。

  經此一劫,本處昏迷中的青衣也悠悠醒來。

  紀若塵先是四下一望,見周遭沒什麽危險,才俯身扶了張殷殷和青衣起來。隻是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安,總是感覺到忽略了一些什麽。

  張殷殷下受穢氣之侵,上承天火之壓,最是不好過,小臉早已煞白,全身虛浮無力。被紀若塵扶起後,她一時腿腳有些虛浮,不得不靠在了院牆上。哪知這一道青磚牆看似結實,實則早已朽爛不堪,一靠之下,登時轟的一聲整麵塌進院去。

  張殷殷一聲驚叫,摔進了院落之中。

  院中也響起一聲驚叫,聲音雄渾低沉,聽起來十分悅耳。隻是他嚇得比較厲害,叫聲之大,把張殷殷那一聲穿金裂石的尖叫都給壓了下去。

  這間院落不小,隻是正屋及廂房都在剛剛的地動中倒塌,此刻一片狼藉。庭院當中立著個中年文士,白衣如雪,在這漆黑夜中極是顯眼。乍一看去,他當真是身材高大、相貌堂堂,頗有幾分氣吞山河之勢。不過他一來那聲尖叫過於大了,露出了心怯本質,二來手持鐵鋤,院牆倒塌時正在奮勇挖坑,有違聖人不事俗務之訓,因此上如虹氣勢實已剩不下幾分。

  那文士本在慌張,待看清了紀若塵三人後,立刻咳嗽一聲,撣撣身上白衫,重行端起了架子。

  紀若塵看清他的麵容,也是吃了一驚,原來這文士正是送徐澤楷回來的那個濟天下。隻是這濟天下雖然身強體健,畢竟還是個凡人,怎麽還敢在這大亂之夜四處亂跑?

  此時張殷殷一聲低呼,紀若塵這才發現院落中橫七豎八的擺放著七八具屍體,老少丁健婦孺皆有,乃是三世同堂的一家。這些屍體身上都是灰土血漬,看來是在房屋倒塌時遇難的。那濟天下腳旁已有好大一坑,將好夠把這些人放進去。

  濟天下驚魂一定,立刻又忙碌起來,將手中鐵鋤一放,把這些屍體一具一具地拖到坑邊,扔了進去。這些死者與濟天下全無關係,乍一看他似是悲天憫人,讓這些橫死者入土為安。可是再一望,卻有些不對了。濟天下每葬一人,必先搜過身上,將細軟值錢之物取出,拋在旁邊一個攤開的包袱中,然後才將那人安放在坑中。看那包袱之中,著實已有不少金銀細軟。

  此時青衣已然醒來,見了濟天下此舉,當下早忘了身處險地,忍不住道:“這位濟先生,妄動死人之物,怕是不合禮法吧?”

  濟天下一邊忙碌,一邊口中念念有辭地回應道:“我與他們非親非故,在此讓他們身故後得以入土為安,乃是有大德於人。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聖人又有雲,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替人消災,受人錢財,乃是天經地義之事,何處有違禮法?錢帛與死生之事,又何者為大?”

  青衣一時間被他的滔滔大論壓得喘不過氣來,一句話也說不出。濟天下明明做的是搜斂死人錢帛之舉,隻不過順手葬了人家而已,這等行徑,卻被他說得大義凜然,實是讓人繞不過這個彎去。

  那濟天下手腳極快,轉眼間已把屍體全部放入坑中,草草灑了幾鍬土在上麵,口中仍不罷休:“如今洛陽已成百鬼夜行之地,我一介書生,手無縛龍之力,卻敢孤身夜行,四處為善,何也?無他,但胸中一股浩然之氣長存,百鬼望之辟易而已!”

  他這邊慷慨激昂,那一邊青衣已被噎得緊咬下唇,就想衝上去動手。

  濟天下猶不知自己已身處險境,滔滔道:“想我濟天下心存天地之氣,行萬裏山河,就從未見過什麽鬼怪妖魔……啊!鬼啊!”

  他一聲慘叫驟然響起,把紀若塵三人當場嚇得不輕。濟天下麵色慘白,哆嗦著指向紀若塵身後,然後又是一聲怪叫,轉身就逃。他雖然連滾帶爬,神態狼狽,全沒了瀟灑英姿,但速度是極快的。不過濟天下逃得雖然張皇,可是那裝著金銀細軟的包袱倒沒忘了順手提走。

  紀若塵回身一望,隻見身後空空蕩蕩的一片河岸,哪有什麽妖魔鬼怪?隻是洛水突然變得一片空曠,遙遙望去,隱隱已現河床,那滔滔河水,都不知到哪裏去了。

  聽得身後青衣也是一聲驚呼,紀若塵已知形勢不對,隻是不明白自己為何看不到任何異常。他先是閉上雙眼,然後再一次睜開,不由得駭然呆住!

  洛水早已幹涸,上方百丈高空處懸浮著一條巨蛇。

  此蛇色作暗藍,身周百丈,高懸空中,根本不見首尾,也不知其長有幾千幾萬丈!如此巨物,就是典藉所載神龍,怕也不過如此。它身體兩側每隔數丈,就會有一個鱗片上生著一隻金色巨眼,紀若塵極目望去,視線所及之處怕不有百十個金色蛇目。這些蛇目中生著細細的琥珀色網紋,有的向天,有的望地,各自為政。

  紀若塵的目光恰好與其中一隻蛇目的目光對上,登時腦中轟的一聲,耳中又似有千隻蚊蟲鳴叫,眼中鼻中立刻流下四道細細血線。他又感到有一股冰寒陰濕之意順著蛇目傳來,從他雙眼中侵入身體,四下蔓延,一路奪取著他對身體的控製權,要將血肉變成腐物。

  紀若塵大吃一驚,心中急頌真訣,三清氣自源源不絕自玄竅湧出,一路迎向那道冰寒之意。他的三清氣雖弱,但畢竟是道德正法,在冰寒之意前猶能支持不潰。被這三清氣一阻,蛇氣就算仍有衝破攔阻,也被等候在後的解離仙訣輕易化去。隻是戰場乃是在紀若塵體內,他雖然壓住了蛇氣,也是極不好過,一口血當場噴了出來。

  待他恢複過來,本是空曠的洛水兩岸,慢慢現出無數甲兵。這些甲兵高達一丈,披重鎧,持長兵,麵目猙獰不一。他們身形略顯透明,似是沒有實質一般。

  紀若塵認得這是鬼府幽兵,無形無體,尋常刀劍根本傷它不得,隻能以道術仙法煉化。他提起桃木棍一望,見上麵尚餘兩張破爛不堪的符紙,心下稍為定了定,作個手勢,就欲帶著青衣和張殷殷退走。

  就在此時,紀若塵忽然感覺那隻一直在盯著他的蛇目似有譏嘲之意。還未等他回過神來,萬千鬼府幽兵忽然同時一聲斷喝,洛水之畔有若響起一記春雷!這一記雷鳴洪大之極,一時又不知震塌了幾多民屋。

  看著無數雙望向這邊的暗紅雙眼,紀若塵一咬牙,不向後退,反提著桃木棍迎麵衝去,轉眼間就沒入萬千鬼府幽兵中間。此刻雖已是死生之局,但他就是不想離開洛水太遠。

  鬼府幽兵齊齊轉身,將紀若塵圍在了中間,層層疊疊地擁了上去,再無一卒過來理會張殷殷與青衣。張殷殷早已失了方寸,盈盈浮上空中,縱身就要向那萬千鬼卒衝去。青衣大吃一驚,一躍而起,從後抱住了她的腰,將她生生從空中拖了下來,叫道:“你這樣去拚命隻會給公子添亂的!”

  張殷殷拚力掙紮,可是她此刻虛弱之極,根本掙不開青衣,當下急道:“你不知道,他是有拚死之心的!放開我,我要去救他回來!”

  青衣抓得更加緊了,在張殷殷耳邊大叫道:“鬼府幽兵無形無體,隻要公子心誌如鋼,它們是殺不了人的!可是你我都不能過去!”

  張殷殷一凜,漸漸停了掙紮。

  鬼府幽兵的確是殺不了人,隻是他們每一刀每一劍都會給人帶來真實之極的痛楚和感覺。隻要其人心性艱毅,忍得過這從生至死、又由死轉生的苦楚感受,事後就會毫發無傷。若是心神一鬆,立刻就是魂飛魄散之局。

  張殷殷與青衣均是自幼錦衣玉食,又哪受得這等苦?

  陰風如潮,夜空中半邊天幕全是熊熊天火。火光掩映下,不知其長幾許的篁蛇正緩緩遊動。

  洛水之畔,鬼府幽兵早將紀若塵壓在下麵,外圍的擠不進去,就從同伴的頭上爬過去,轉眼之間,成百上千的幽兵已堆成了一座小山。每一時每一刻,不知有多少冥刀陰劍自紀若塵身上穿過!

  看著堆如山積的幽兵,張殷殷麵色如雪,她忽然幾把扯下頭上飾物,將披散而下的青絲一盤,以一支金釵插住。然後雙手中各持一把冰匕,咬牙道:“我要去!你再攔我,我就殺了你!”

  青衣幽幽一歎,沒有再攔著她,隻是問道:“你說公子已有拚死之心,這是為何?”

  張殷殷語聲中已有哽咽之音:“真人都以為若塵是謫仙,其實他不是!他……他把這個告訴了我,就是不想再回山了。可是我……我又怎麽會和真人們去說呢?”

  青衣奇道:“公子本就不是謫仙啊,剛剛隔著洛水與公子相爭那人才是。”

  張殷殷大吃一驚,轉身問道:“什麽?你怎麽知道?”

  青衣道:“叔叔說過,為妖當知史。以史為鑒,可知興衰。青衣讀過不少史書,古往今來,仙書玄典所載所有謫仙,都是這麽一副天地之間、舍我其誰的討厭樣子啊!”

  張殷殷看著青衣認真的樣子,一時間哭笑不得,轉身就向幽兵撲去。但是她身形剛動,又被青衣給半空拉下。

  青衣望著張殷殷,輕輕歎道:“公子是一定挺得過來的,可是你去,卻是一定會送命的。若是公子得勝回來,卻不見了你,他這一生,又如何能過得開心?”

  張殷殷心中狂跳,吃吃地道:“你說……你說他……”

  “是的。”青衣認認真真地道。

  望著如山的幽兵,張殷殷心事如潮,又痛如刀絞,一時間淚落如雨,早模糊了視線。

  此時洛水之西,一片瓦礫場中爬出了灰頭土臉的白虎龍象二天君。龍象天君吐出一嘴塵土,怒道:“你我兄弟好不容易找到一塊藏身之地,還沒坐得穩當,怎麽竟就塌了!這賊老天,沒事打什麽雷,好好一座房子就給震倒了!是有意要與我等作對嗎?”

  白虎天君卻沒有做聲。

  龍象四下一望,見周圍黑壓壓一片,不知有幾千幾萬名鬼府幽兵,那一雙雙暗紅雙眼,皆目不轉睛地盯著二人。龍象天君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喃喃地道:“天啊……”

  洛水邊又起一聲霹靂,萬千幽兵如蜂若蟻,一擁而上,早將龍象白虎二天君埋在當中。

  章二十四萬絲青幹劍下


  虛玄凝望著浮於空中的篁蛇,又抬頭看了看夜空,長眉猛地一跳,道:“篁蛇怎會突然出世?這……提前了整整一個時辰啊!唉,兩位師弟,做好準備吧!”

  不待他提醒,虛度與虛天已分別手持仙劍與拂塵,持好了護體除邪的法咒。另一邊景霄真人和玉玄真人也不敢怠慢,景霄額間金棱鳳冠再現,玉玄雙頰上則各浮現出一片水藍色印記,掌中多了一把三尺玉劍。

  五人皆是當今正道頂尖人物,道法通玄,眼見篁蛇出世聲威,即已心知再也離不得洛陽了。

  景霄向身後十二名修士一擺手,道:“這裏有我們應付,你們速速回去助紫陽真人一臂之力!”

  那十二名上清修士齊施一禮,徐徐後退,隱沒在夜天之中。

  虛玄處變不驚,向景霄真人拱手道:“二位真人明鑒,這可非是貧道三人不走,而是實在走不了。還望二位真人多多體諒,勿加留難。”

  景霄笑了一笑,道:“虛玄真人言重了。真人功行深厚,景霄可是自知不敵。何況酆都篁蛇突然現世,我等走避不及,一會恐怕尚要同心抗敵呢。”

  虛玄微笑道:“景霄真人胸懷若穀,虛玄佩服。”

  景霄回道:“虛玄真人智深如海,景霄也非常佩服。”

  兩人一來一往,還待互相吹捧之際,夜空中忽然亮起兩輪圓月,左紅右藍,望過去極為詭異。更為詭異的是,紅藍雙月竟還在夜天中不住浮動,象是在四下張望著什麽。

  雙月一出,除卻虛玄外,其餘四人護體光華立時變得忽明忽暗,顫動不休,且亮度上也暗了三分。

  這紅藍雙月即為篁蛇雙眼,它雙目已開,即是完全出世出兆。此際洛陽天火下沉,黃泉穢氣上衝,陰陽混亂,靈氣四散,一切修道之士修為均大受影響。

  夜天中忽然嗡的一聲輕響,遠方一顆蛇目驟然一亮,一道淡淡的琥珀色波紋越空而至,向景霄真人當頭擊落!

  張景霄雙目一亮,緩緩提起鬆紋古劍,自下而上,擊在那道琥珀色波紋上。

  劍紋相交,竟然發出了一片金屬之音!景霄真人身體往下一沉,周身光華一時間暗淡之極,有如風中殘燭一般。他嘿的一聲吐出一口濁氣,這才低喝道:“好厲害!”

  虛天與虛度均是麵色大變,甚至於虛玄的長眉也挑了一挑。景霄真人道法之強,他們皆是知道的。就算是因為年紀尚輕、修道時日有限而致真元修為上有所不足,景霄的真元也要強過了虛天與虛度,僅比虛玄差了。那蛇目所發波紋無聲無息,分毫感覺不到有何玄異強橫之處,怎地景霄真人居然接得如此費力?

  看著篁蛇軀體上一排排怕不下數百隻的蛇目,幾人均是心下暗生寒意。

  夜風送來了陣陣奇異的嗡嗡聲,篁蛇身軀上向著這邊的數十隻蛇目紛紛亮起,一道又一道蛇紋破空而至,如急風驟雨般向五人攻來,一時間,夜天中火雨銀華繽紛而落,將五人身影徹底淹沒。

  這已不再是夜。整個洛陽上方皆是燃燒的火雲。天上落的也不再是雨,而是大團大團的天火。

  在天火降下的刹那,篁蛇方才顯露了真正的麵目。它那龐大得不可思議的身軀橫亙於整個洛陽之上,兩側各生著數百隻蛇目,此刻明暗不一,正將一道道波紋如雨般灑向洛陽各處。篁蛇背生高鰭,遙望去若數十麵十丈高的旌旗,身側各有四片長達五百丈的薄鰭,收攏如鰭,展開似翼。

  篁蛇之首高數十丈,長百丈,雙目左紅右藍,嘴如鷹喙,頭如龍首。

  似是有無形之力托浮著一般,這酆都東方之主在洛陽上空巡遊一周,雙目光芒流轉,似是在辨認著這個世間。在它身軀之下,整個洛陽都在顫抖不已,城中火光處處,時時有民居倒塌。

  似是為了立威,篁蛇巨尾高高揚起,然後重重拍落,虛擊在洛陽上空!

  這本應是驚天動地的一擊卻沒有聲音,就象無匹巨大的篁蛇僅僅是一個幻影一般。然而一道看不見的波紋以洛水為中心,迅速擴散至洛陽周圍百裏之域。

  普通百姓隻是覺得胸中一陣煩悶,隨後就安然無事,那些有道行在身的則覺得心口如被一柄大錘痛擊,全身真元浮動。且這道震波十分玄異,道行越高,所受打擊越重。惟有道行高至一定地步,方可不為其所傷。

  一時之間,若大的洛陽周圍,不知有多少修道之士仰天倒下。除了修為道行皆高的少許人外,但凡修道之士,人人皆傷!

  酆都東方之主篁蛇既已攜不可或當之威出世,那它接下來又將意欲何為?一時之間,不知有多少修道人的目光落在了篁蛇身上,已有無數人心中暗悔不該為了一時貪念來到洛陽,結果非旦沒撈到一點好處,反而迎頭撞上了篁蛇出世。以篁蛇之威,縱是毀了洛陽,又是什麽難事了?

  洛陽王府主殿中,雖然仍是絲竹陣陣,但是歌者聲音震顫,樂者也亂拍走調,那幾十個姿色不俗的歌妓也都麵色蒼白,跳得簡直如行屍走肉一般,哪還有半點靈性美感?

  殿中高居上坐的三人,其實此刻心思也都已不在這些歌舞俗樂上,早忘了應將這些魂不守舍的樂伎歌女鞭打責罰一番。

  洛陽王李安居於正中,楊國忠居左,高力士坐右。李安背後立著一座大得出奇的屏風,將後堂嚴嚴實實地遮了起來。

  李安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寧,高力士則是坐立不安,不時會向李安身後的屏風望上一眼,楊國忠倒是安坐如山,眯著一雙眼睛,隻顧著打量麵前的歌女。

  李安咳嗽一聲,湊近了楊國忠,小聲道:“楊相,適才孫國師來去匆匆,不知所為何事?”

  楊國忠笑道:“一點小事,王爺不必放在心上。”

  李安點了點頭。他雖心中仍是忐忑不安,但既然楊國忠已經這樣說了,那也不好多問。

  此時殿外忽然掠過一陣狂風,隱隱傳來陣陣鬼哭神號。屏風後忽然喀喇一聲脆響,然後是陣陣低沉的獅吼,最後咚的一聲,似有重物墜地。

  當的一聲,高力士手中金杯落地,猩紅的酒漿濺了一身。可是周圍侍女隻顧著瑟瑟發抖,完全沒注意到高力士衣服汙了。高力士卻已顧不得責罰侍女,隻是顫聲道:“那……那車……”

  楊國忠長身而起,疾步向屏風走去,剛走出幾步,足下突然傳來啪嘰一聲。他低頭一看,駭然退後兩步。李安也驚得從席中站了起來。

  高階上早已漫了半邊的鮮血,剛才楊國忠就是隻顧著看屏風,沒有注意到腳下,不覺間一腳踏了進去。鮮血汩汩而來,漫得極快,眨眼間就漫到了洛陽王李安的席下。看那鮮血的來處,正是源自屏風之後!

  李安麵色鐵青,他是修過道的,當下伸手一招,整麵的白玉屏風轟然倒下,露出了藏於屏風之後的八瑞定軍車。

  本應是雄踞車身一角的黑石獅子此刻已從車上掉落,身子歪倒在地,獅頭剛滾落一旁。石獅獅身頸中正不斷湧出鮮血,看那洶湧急流,實是難以想象這小小獅身中何以會藏著如此多的鮮血!

  八瑞定軍車身上鳳凰低首,白虎伏地,就是居中的麒麟也失了光澤。

  這一下,就連素來鎮定的楊國忠也有些變了顏色。

  殿外又是一陣狂風掠過!定軍車上的灰石靈龜一聲悲鳴,拚命伸長了脖子,然後隻聽得啪的一聲,龜背甲已然飛上了半空,隻留下一個血肉模糊的龜身!

  又是一道血泉標出!

  “這鬼東西究竟想幹什麽?!”

  龍象天君艱難地從一堆瓦礫上爬了起來,一張大臉上筋肉不斷跳動,怒視著空中緩緩巡弋的巨大蛇身。可是他怒雖然怒,但咒罵聲是壓得極小的,幾乎是細若蚊鳴,也虧得白虎天君耳力道行極佳,這才聽得明白。

  白虎天君半跪在廢墟上,一隻左手猶自抖個不停。他仰望了一眼篁蛇,心有餘悸地道:“這東西好象是酆都篁蛇……可是篁蛇不好好地在黃泉呆著,沒事跑上來幹嘛?唉,管他呢,你我逃得性命,方才是正經事!”

  適才龍象白虎二天君經過一番死生惡戰,終將所有的鬼府幽兵催化得幹幹淨淨,此刻回想,就連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鬼府幽兵傷人全在無形,所以二天君受傷雖然不輕,表麵上倒是一點皮肉傷都沒有,隻是龍象天君一條腿麻木沉重,已不大利落,白虎天君的手也抖個不停。他們均知鬼府幽兵若說傷人,其實傷均是在自己心中,隻要自身心誌如鋼,把所有幽兵都看成虛影幻覺,自然不會受傷。但這說來容易,要承受得住數十次刀劍貫體之痛,世上又有幾人真能做到無動於衷?

  龍象天君哀歎一聲,道:“你我兄弟此番到洛陽,本是想謀個出身前途,怎地事事都如此不順?遇個妖魔出世不說,出來的還是這麽厲害一主……”

  他話未說完,空中突然降下數十道淡淡琥珀光紋,向二人追襲而來。二天君眼光獨到,識得其中厲害,當下立刻縱起,落荒而逃。隻是光落如雨,龍象天君腿上有傷,真元又耗得七七八八,沒逃出幾步,一個閃躲不及,一道琥珀光紋當即從他大腿上掠過,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龍象天君一聲痛吼,翻身栽倒在地,一時再也站不起來。

  若是尋常皮肉傷,就是這條腿齊根斷了,龍象天君也能馭氣飛逃。可是篁蛇之氣豈同尋常?受此一擊,龍象天君體內真元紛亂,竟有潰散之象,急切間根本爬不起來。

  撲撲撲撲!數道光紋落在龍象天君軀體周圍。然而空中十餘蛇眼已盯準了龍象天君著身處,十餘條光紋接踵而來,眼看就要將龍象天君給碎屍萬段!

  白虎天君本已逃至數十丈外,驚見龍象天君倒地,當下一咬牙,張手間取出一麵青鋼四象盾頂在頭上,足下發力,瞬間已衝回到龍象天君身邊,一把將他提了起來。白虎天君剛一轉身,背後忽然傳來當當數聲大響,隨後幾道勢不可擋的大力衝來,將他一下擊倒在地。

  白虎天君一聲悶哼,早噴出一口血來,護身的四象盾業已四分五裂,背心衣衫又裂開了一條大縫,背上慢慢現出一道長長的傷口,直至露出森森白骨才不再向兩邊裂開。白虎天君眼見空中光紋又至,於是深吸一口氣,一把提起龍象天君,向遠方逃去。

  龍象天君看不到白虎傷勢,焦急叫道:“你傷著哪了?”

  白虎一個急轉,躲過一道光紋,方搖頭道:“我沒傷,不礙事!”

  龍象哪裏肯信,見空中光紋越來越多,當下叫了起來:“你個混帳東西,欺負俺眼力不佳嗎?快把我扔下!日後你富貴榮華了,記得給我燒柱香就是!”他一邊叫,一邊掙紮,試圖從白虎手中掙脫出來。

  可哪知白虎不知從何處來的大力,一隻手抓死了龍象,讓他怎麽都脫不了身。他邊逃邊斷斷續續地道:“我們兄弟……還未共享榮華,哪能……就讓你這混蛋跑去九泉之下……獨自風流快活!?”

  空中光落如雨,白虎躲閃不及,又中了一道光紋,於是悶哼一聲,一頭栽倒在地,抽動不已。

  轉眼間白虎天君又翻身而起,抱住了龍象天君一隻大腳,拖著他一步一步向洛陽深處挪去。

  章二十五斬罷落殘紅一


  “依您之見,篁蛇究竟想要幹些什麽?”

  顧清一麵問,一邊在麵前的紋枰上放下一顆黑子。

  紫陽真人不假思索,直接落下一子,方道:“篁蛇乃是酆都之主,凶厲過甚,不為天地所容,存世時間必不會久。倒是它為何要出世,還得細細觀瞧。”

  兩人坐在一座清幽院落的後花園中,正在石桌上展枰奕棋。這座院落本來雅致脫俗,別有一番風韻,但此刻流水幹涸,花折樹枯,早是一派破敗景象,但紫陽與顧清似對此全無所覺,隻是安坐奕棋。

  夜天中閃過一點黃芒,眨眼間一道蛇紋就破空而至,幾乎是貼著紫陽真人的頭頂掠過,沒入到已經幹涸的池塘底,轟的一聲,激起一小團煙塵。

  足以致命的蛇紋從身旁掠過,紫陽真人卻連眼角都未動一下,撚著棋子,微笑道:“你的傷勢如何了?”

  “不要緊的,等這一局棋下完,我的傷也就該好了。隻是青墟宮那個吟風不知是何來曆,看他道行也不甚高,道法卻厲害得出奇,我雖看不透他所用的究竟是何訣竅,但應絕不同於青墟傳統道法,不知是何來曆。”

  說話間,空中又一道蛇紋落下,將她身後二尺處的一株花樹斬成兩截。顧清凝神落下一子,分毫不去理會縱橫來去的蛇紋,沉吟道:“他還與若塵有不死不休之意。可我潛心推算,以他們二人間的因果機緣,絕不應是如今這種局麵。隻是我的推算之中,實有諸多似是而非、自相矛盾之處,顧清資質不夠,這個卻是算不明白了。”

  紫陽真人坐直了身體,三道蛇紋剛好自他胸前劃過,僅僅是差了毫厘,就連道袍都未能劃破。

  紫陽真人望了望顧清,意味深長地道:“因果、卦象與紫微鬥數這些東西,的確有洞窺天機之妙。但正因太過精微,我輩資質又多屬愚鈍,往往參不透天機當中的真義,反而誤入歧途。所以說,術數推衍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就算是推出了什麽結果,也隻要心中有個數就好,不必太過當真。”

  顧清若有所思,而後頭微微一側,讓過了一道呼嘯而來的蛇紋。蛇紋幾乎是貼著她的麵頰飛過,帶得她幾根青絲飛揚起來。

  高踞空中的篁蛇此時已停止了遊動,全身盤成一圈,仰首望著熊熊燃燒的夜空。天火如雨,似是永無止歇,而且火色由紅轉青,又逐漸轉為白色。天火中時時交錯而下的紫電也越來越是頻密,轟雷接踵而來,一個比一個響亮。

  篁蛇終於注意到了夜天的變化,緩緩回縮,將龐大的身軀盤得更緊,但蛇身上向外一側的百隻蛇眼依舊不住將道道摧枯拉朽的蛇紋傾泄在洛陽。

  啪的一聲,篁蛇身側兩對鰭翼全開。

  遙遙望去,倒映在熊熊天火中的篁蛇,更增不世威儀!

  篁蛇雙翼緩緩顫動,驟然一聲長鳴,一時間天地為之震動!它的鳴音有若青鸞出雲,一飛衝天,然後在九霄雲外又有無數盤旋曲折。但那翔動已是在凡人目力之外,隻能藉一鱗半爪的痕跡,憑空遙想而已。

  紀若塵緩緩睜開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個鬼府幽兵猙獰的麵孔,然後是無數把爭先恐後刺入他身體中的刀劍!每一下刺擊都會帶來燒灼般的痛,一如幼時被惡狼撕咬時的感覺。雖然目前的痛楚要比狼咬要重得多,可是紀若塵隻是怔怔地看著幾乎貼到麵前那張幽兵麵孔,那無窮無盡的痛苦,就似是與他毫無關係一般。

  然而心頭上有一點痛,卻是無比真實,每一下痛楚,都會引得他全身顫抖。

  “為什麽……我要痛?”他苦苦思索著,可是此刻思緒遲鈍之極,無法想得清楚。

  顧清隨手攏了攏鬂邊的亂發,落下一子,道:“紫陽真人,您的形勢可不妙呢!”

  紫陽真人隨手應了,微笑道:“還有一線生機,無妨。此次洛陽事了,貧道就親自去一次雲中居,將這門親事就此定下如何?”

  顧清本是極灑脫之人,可是不知為何,她心中忽然一陣猶豫,拈著棋子的纖手也在微微顫抖。她沉吟了許久,方才落下一子,輕聲道:“此事……先緩一緩吧。”

  紫陽嗬嗬一笑,也不加以勉強,隻是道:“如此也好。”

  就在此時,石桌忽然跳動了一下,紋枰上所有的黑白子紛紛躍起,又逐一落下,竟沒有一子偏了位置。紫陽麵色一肅,抬首向夜天望去。

  那篁蛇嘯音未絕,即已盡展四翼,一飛衝天,向著天火中心衝去!篁蛇所到之處,方圓百丈之內再無燃雲,一時之間,似這天也為它聲威所懾!

  轉眼之間,篁蛇龐大的身軀已攻入漫天的火雲之中,隻餘下裏許長的一截蛇尾尚在雲外。

  隻是天何其大,天何其廣。

  篁蛇盤踞在洛陽上方之時,龐然巨軀令人根本無法仰視,然而它在這漫天火雲之中留下的一個方圓數百的巨洞,與整個夜天相比,卻又是微不足道。

  雲中驟然一聲霹靂!

  滔滔電光如潮,從雲中空洞洶湧而出!篁蛇如遇電殌,失速從雲中墜落,直摔到距離地麵百餘丈時,方才一甩蛇尾,重新穩住了身體。隻是它尾尖自地上劃過,帶起震天巨響。霎時洛陽大地有如痙攣般顫搖不止,地中石塊趁勢迸裂而出,橫飛斜衝,沒頭沒腦地四處亂砸亂碰。然而篁蛇尾尖的餘威遠不止此。洛城城牆邊的民居本已堪堪欲墜,休說讓其尾尖掃過,就是被罡風帶到,也經不起折騰,轟然倒塌,落了個塵土飛揚,連片瓦身都看不到。而那裂紋斑駁,有如龜殼般數十丈長的一段城牆也瞬時沒了影。眨眼間,洛陽竟成哀鴻遍野的悲慘景象。

  篁蛇仰望著夜天,低低嘯叫著,再一次盤緊了身子,準備著下一次的攻擊。

  紀若塵感覺得到地麵的震動,這些震動使他清醒了一些,苦思的問題也有了初步的答案:“我為什麽要痛?我……本不應該痛的……”

  他看著那個壓在自己身上,正用一把短匕不住在自己胸口插來插去的幽兵,忽然一伸手,捏住了它的脖子,將它拉近到自己麵前,兩個鼻尖都幾乎觸到了一起。紀若塵深深地向幽兵那雙暗紅色的眼望了進去,似是想探索那紅色之中,究竟是何方何界。

  幽兵惡狠狠地回瞪著紀若塵,手依然機械地上上下下,若搗蒜一般用短刃搗著紀若塵的胸口。但是它眼中的凶光漸漸消去,竟代之以一絲怯意。

  紀若塵忽然笑了。

  那幽兵見了紀若塵的笑意,眼中忽然凶焰盡去,不住哀號,拚死想從紀若塵手中掙紮出去,然而紀若塵雖沒用什麽力,但那幽兵就是無法掙脫。它號叫不已,眼中已盡是哀求之意。

  紀若塵笑得更加歡暢。

  他向來英俊,這一笑本該如大地回春,然而此刻若有人見了他的笑容,隻會覺得森寒徹骨。

  紀若塵微抬起頭,在那幽兵耳邊輕輕地道:“你其實……什麽都不是!”

  那幽兵猛然一聲淒厲尖叫,拚死扭動著身軀。他每動一下,就會從甲縫和七竅中噴出陣陣陰火,這些陰火完全傷不到紀若塵,反而將他自己燒得嗤嗤冒出青煙!隻頃刻之間,那幽兵就化成了紀若塵手心處的一小塊黑灰。

  紀若塵張口一吹,那灰燼即刻散了。

  嘩啦啦一片響,本是爭先恐後的成百上千名幽兵如潮水般向四下退開,直到數丈外才停住腳步。一個個窮凶極惡的幽兵此時退又不敢,又不肯再向前一步,一時隻能僵在原地,動彈不得,不住發出陣陣哀鳴。

  紀若塵仰躺在地,看著篁蛇震動四翼,再一次扶搖直上,直衝入雲霄深處。天上忽然一亮,四下火雲紛紛向中央聚攏,已將篁蛇整個包裹起來。夜空之中,此刻懸了一輪徑幾百裏的火球,翻滾不休。火球中不時溢出一道道紫電,斜斜劈在地上,每一道紫電落下,都會在地麵留下一個數丈方圓的沉坑。

  紀若塵忽然間似乎明白了些什麽,輕歎一聲,自語道:“吾本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他翻身站起,向不遠處的青衣和殷殷行去,沿途鬼府幽兵紛紛向兩側退開,給他讓出了一條路。

  “若塵,你……你怎麽有些變了……還有,它們怎麽不動了?”張殷殷衝了過來,眼看就要撲入他懷中,卻又站定,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她本能地感覺到紀若塵身上正散發出陣陣無形的陰寒,令她都有些想要退避。

  紀若塵笑笑不答,隻是道:“現在正是逃離洛陽的好時機,我們走吧。再耽誤了的話,可又走不了。”

  他領著二女,昂然從千百名鬼府幽兵中穿行而過,對這些凶神惡煞般的幽兵視若無睹。張殷殷和青衣望著兩邊無數閃動著幽幽青光的刀劍,都是惴惴不安。

  轉眼間三人已自幽兵中穿過,竟真的毫發無傷。

  紀若塵忽然立定腳步,轉過身來,望向了那近千名鬼府幽兵。他目光到處,幽兵無不驚慌失措,紛紛搶著向後退去。可是後方的幽兵又絕不肯後退一步,於是互相推擠,亂成了一團。

  紀若塵又笑了起來,那笑容雖然無可挑剔,可是從中感覺不到一絲暖意:“我可沒有什麽慈悲心腸,你們這些孤魂野鬼,都散了吧!”

  他此言一出,千百幽兵齊聲尖叫哭號起來,有如烈火焚身般痛楚!青衣和張殷殷隻聽了一下,就不得不掩住雙耳,將那痛苦不堪的淒厲嘶叫擋在外麵。

  片刻之間,剛剛還似是勢不可當的鬼府幽兵,竟真如紀若塵那一句話,盡皆在熊熊陰火中化散!

  夜風過去,卷起幽兵遺下的大片飛灰,轉眼間就將洛水河岸掃得幹幹淨淨。

  張殷殷呆了片刻,方見紀若塵已當先行去,忙跟在他身後。她跟了片刻,終忍不住問道:“若塵,那些幽兵怎會忽然毀了?你用的是什麽法咒?”

  紀若塵淡然應道:“它們本都是些不得超度、地府又不收的孤魂野鬼,隻會無知無覺地遊蕩,此次機緣際會,沾染得了一點黃泉之氣,就此化形而成鬼府幽兵,四處蹂躪生人,以求發泄多年積怨。它們自以為一朝騰達,已是地府先鋒,可實際上仍不過是些遊魂而已。隻要叫破此點,就會將它們打回原形。”

  張殷殷本想問他是如何知道這些的,可是一望見紀若塵背影,忽然打了個寒戰,竟無法問出來。她正惶然之際,手上一暖,原來青衣已握住了她的手。

  張殷殷心神立刻一鬆,輕輕地青衣耳邊道:“若塵他好象變了……”

  青衣低聲回道:“公子剛剛體驗過千百次生死輪回的感覺,這個……自然會有些變化。”

  張殷殷纖手輕輕一顫,忽然望向青衣,道:“剛剛為什麽所有的幽兵都向他而去,卻不理會我們?你一定知道的,告訴我!”

  青衣側過臉去,不與張殷殷目光相接,隻是怔怔地望著空餘河床的洛水,半晌方道:“方才……是公子有意放出了生人之氣。這些鬼府幽兵嗜食生人血肉,聞到氣息,自然都擁了過去,哪還肯理會我們呢?”

  章二十五斬罷落殘紅二


  夜空中高懸的巨大火球由紅轉藍,忽地一亮,光芒暴漲,隨即驟然炸開,一時間整個天幕上都是繽紛火雨。篁蛇昂然一聲長嘯,從火雨中飛出,再次盤踞在洛陽上空,準備著再一輪的衝擊。但在火光照映之下,可以看出篁蛇背鰭四翼均已燒得七七八八,體側數不清的金色巨眼也是焦的焦,暗的暗,沒有幾隻完好無傷。

  但遙遙望去,那紅藍兩輪圓月卻更加明亮,沸騰著誓要毀滅一切的光芒。篁蛇不斷發出陣陣低嘯,似在積聚力量,又似在向整個夜天示威。

  咻咻聲中,四道蛇紋幾乎是貼著紫陽真人身體掠過,甚至將紋枰都切去小小一角,但紫陽分毫不動,隻是仰望篁蛇,若有所思地道:“原來它想逆天改命!”

  說話間,紫陽真人也不看棋盤,隨手投下一子。

  顧清微微一驚,衝口問道:“難道說因果輪回也是可以改變的嗎?”

  紫陽真人微笑道:“這個貧道就不知曉了。不過對我等而言不可能之事,於酆都篁蛇來說,卻未始不能做到。”

  顧清抬眼望向夜空中低嘯不休的篁蛇,默然半晌,方才收回視線,落向棋盤。須臾,她輕挽衣袖,在紋枰上鄭重投下一子。至此紫陽真人一條大龍眼位被破,全盤皆墨。別看顧清似在凝神奕棋,但她目光略顯遊離,顯然心中另有所思。

  落下這子後,顧清道:“得罪了。”

  紫陽擺擺手,嗬嗬笑道:“無妨!無妨!貧道奕棋,十有九輸,早已習慣了。”

  就在此時,空中篁蛇全身一震,散出大團暗藍色黃泉穢氣,欲再行攻上天空。它身軀一動,後頸處忽然有毫光一閃。這道光芒雖然微弱,卻沒能瞞過紫陽和顧清,一老一少二人同時向夜天望去。

  “神州氣運圖果然是在篁蛇身上,隻是取得不易,洛陽又有無數外敵暗中窺視,真人務要小心。”顧清道。

  紫陽真人袍袖一揮,紋枰連同棋子皆被收入袖中,然後長身而起,撫須笑道:“這個貧道自然知道。現下貧道要與同門匯合,以求寶物,你意欲何往?”

  顧清道:“我傷勢已愈,算算時辰,若塵也該出洛陽了,我要過去看看。雖然他身上種有輪回往生咒,可保死後魂魄不散,但能夠少死一回,還是好的。”

  紫陽真人與顧清下這一局棋,本意即是借紋枰療治她的傷勢,現在棋終傷愈,他也就不多作挽留,與顧清各自離去。

  幽兵雖已盡散,但鬼馬、陰卒、風梟、夜鼇,這些應陰暗穢氣而生的鬼物陰兵一群群地冒出來,雖不甚強,卻勝在數量眾多,殺之不盡。因此從洛水到城牆邊這百丈距離,紀若塵走得仍是十分辛苦。桃木棍早在半途就已碎成了木絲,驅邪的符咒也用得一張不剩,逼得紀若塵隻好擎出赤瑩。赤瑩雖然鋒銳無倫,又帶有炎攻之性,但對付這等借助黃泉穢氣而成的陰兵卻不大好用。且赤瑩一出,立刻將方圓百丈之內的陰兵都引了過來。不過三人周圍的陰兵本就不少,多點少點其實已經無所謂了。

  前方不遠處就是洛陽城牆。

  這一次紀若塵終於轉了些運氣,本是十餘丈高的雄偉城牆恰好被篁蛇巨尾掃過,徹底塌成了一堆瓦礫。雖然洛陽城外也是陰風陣陣、鬼氣森森,但與城中遍地鬼蜮的地獄景象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若是換了其他人,多半會一路狠殺,盡快過了這最後的十餘丈距離。然而紀若塵耐心極好,不疾不徐地前進著,大五行劍訣中的水行劍氣讓他使得個綿綿密密,分毫不露破綻,時時處處都行有餘力。他甚至還能騰點心思出來算算真元的消耗,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服一粒養氣丸,補充一些損耗的真元。

  洛陽城牆處似有一道無形界線,紀若塵一殺出洛陽,立時就覺得壓力一輕,而那些無窮無盡的陰兵鬼卒都停在了洛陽城牆處,不敢出城一步。張殷殷與青衣分立在他身後,望著十丈外那黑壓壓的陰兵,此刻不由得都有些後怕,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剛剛是從如此之多的陰卒中殺出來的。

  “公子,我們安全了?”青衣顫聲問道。

  “還沒有。”紀若塵話音未落,左手三指捏訣,喝了一聲落,空中突然出現一道細細的雷電,劈落在十餘丈外的陰暗處。雷電落處,本是空蕩蕩的地上忽然亮起一層淡綠色的薄薄水幕,將落雷擋在了外麵,水幕中依稀可見一個人影。

  這人隱藏在此處,顯然是別有所圖。紀若塵所用不過是普通的雷咒,威力不強,雖傷不了他,但也足以破去他的隱身咒,逼得他現出身形來。那人見形跡敗露,當即從懷中取出一枚煙火,用力擲向天空。那煙火在半空中自行點燃,一路衝上夜天,炸出一朵豔麗的藍色煙火。他一發完煙火,立刻跳起,向遠方逃去。

  紀若塵望著那人背影,一點也沒有要追的意思。

  直到那一朵煙火散盡,張殷殷才收回了目光,道:“這人是金光洞府弟子。他在這裏出現,必有陰謀,待我去把他捉來!”

  正道既然有三大支柱,邪門相應也有五大洞府,且存世修道派別中另有三大秘境,其中弟子少於世間走動。這金光洞府即是邪門五大洞府之末。那名弟子道行雖不甚高,卻也比張殷殷低不到哪去。隻是張殷殷身懷天狐之術,怕鬼而不怕人,要生擒這人倒也不是胡吹大氣。張殷殷身形一動,紀若塵就拉住了她,搖頭道:“由他去吧。洛陽周圍想必已是各派雲集,咱們不要多生事端,先離了洛陽再說。”

  紀若塵說得焦急,但步伐仍是不急不徐,慢慢護著二女向東方而去。

  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百丈之外的一棵古樹枝葉才顫動了一下,一個瘦長身影逐漸現出形跡。他手中持著一張張得滿滿的黑色小弓,慢慢將弓合上。旁邊一棵樹枝上也現出一個身影,湊過來道:“師兄,你沒事吧?”

  先前那人將黑色小弓收起,恨恨地道:“沒想到這小子倒是滴水不漏,全然不給我機會。這一箭若是不中,抓不到人不說,還要打草驚蛇……”他一句話沒有說完,猛然間噴出一口黑血。原來他長時間凝力開弓,卻無法發箭,不知不覺中已受暗傷。

  但一旁的師弟沒有過來助他療傷,隻是駭然抬首。樹冠最高處正立著一個高大身影,在漫天火雲的映襯下,完全看不清他的麵容,但光看外表,就有猙獰氣勢。

  “你是何人?”這師弟一聲喝問剛剛出口,表情突然呆滯起來,口越張越大,然後吐出一團極淡的白氣,就此委頓倒地,沒了聲氣。

  一旁的師兄麵現掙紮,身體抽動了半天,終也吐出一團白氣,身體軟倒在樹枝上。

  立於樹冠上那人手持一尊暗紅玉瓶,揮手一招,兩團白氣飄飄蕩蕩就被吸入玉瓶之中,玉瓶立刻添了一抹豔紅,如同裏麵剛被灌滿了鮮血一般。這玉瓶原來是個十分霸道的法寶,如此輕易的就將二人的三魂七魄給收了。

  那人望了望兩具屍體,冷笑道:“北陔山這種小門派,居然也想來趟這混水?”

  那人足下生起一道陰風,托扶著慢慢升高,轉向東方飛去。隻是才飛出十丈,他忽然定住身形,慢慢轉過身來。

  就在他適才立足之處,此刻已多了一個窈窕身影,一襲淡粉色衣裙穿在她身上,竟也不顯俗,隻生豔。

  她向著那人笑道:“北陔山是小門派,那我們止空山呢,可放在先生眼裏?”

  那人悚然一驚,頃刻間已看清了那女子容貌,失聲道:“景輿?!”

  景輿笑道:“正是奴家。來來來,咱們先親近一下再說!”

  於是一團淡粉煙雲騰空而起,向那人飄去。

  大地再次顫動,一聲接一聲的悶雷轟轟隆隆從夜空中傳來,滿空的火雲急速湧動,雲邊悄然間已染上了一層淡藍。

  夜空中突然出現了一道巨大之極的龍卷風,帶動著整個夜空的火雲都旋動起來,恰似一頭無比巨大的炎龍。炎龍那徑粗數十裏的巨大尾部不斷垂下,探向洛陽,時時甩出一大團熾炎,又會在洛陽城中引起一道衝天火光。

  就在炎龍龍尾快要探到洛陽之際,夜天中央的火雲忽然炸開,向四下裏散去,露出了一直掩於雲後的夜空。這一片方圓百裏的夜空中,無星無月,但見一片燦燦的金光!

  篁蛇上下翻飛,厲嘯穿雲,不住從蛇口中噴出道道藍氣擊向金光。然而蛇息隻在半途時就如初雪遇陽,紛紛崩解融化。篁蛇更增憤怒,咆哮著合身向那一片金光衝去,但夜空中似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它攔在半途。且那燦燦的金光對篁蛇有極大的威脅,此時已將篁蛇護體的黃泉之氣消得殆盡。遙遙望去,篁蛇體側不時會騰起一小股藍炎,那是蛇目被金光引燃之象。

  篁蛇每一次搏擊,都會引得大地震動,天火如雨!

  紀若塵三人也立定了腳步,無言望著夜天中正上下翻飛的篁蛇。撲麵而來的炎風掀起三人衣袂秀發,也載來了篁蛇聲聲長嘯。

  不到一刻功夫,篁蛇已是半身帶火,蛇頭上千隻利角都熔化銷毀,左邊的紅目早暗淡無光,隻餘右側的藍眼還放射著幽幽光華。此時篁蛇每一次上下翻飛,後頸處都會有光芒一閃,看來它已無餘力再行掩飾身上神物。

  “它看上去好可憐啊。”青衣悄悄抓緊了紀若塵的衣袖,輕輕地道。

  紀若塵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歎道:“這還不是它最可憐的時候呢。”

  青衣望向紀若塵,道:“是因為它身上的神物嗎?”

  “是的。”

  青衣轉過身去,不願再看篁蛇,黯然道:“可是叔叔說過,仙兵法寶皆是外物,當適可而止,過則對修為有礙。為什麽還會有這麽多的人要冒死爭奪神物呢?當初我偷逃下山,許多人見了我用的東西,即會上來為難於我呢。它這麽厲害,身上帶的東西應是百年難得一現的神物才是,這等神物有幾個人用得上呢?為什麽還要你爭我奪的?”

  紀若塵實不知如何回答她這個問題,隻得道:“或許是他們修為不夠吧。”

  青衣輕歎道:“或許如此。說起來,公子倒真的是無欲無求,見了青衣的混沌鞭也分毫不為所動,這份心性修為,除了叔叔等數個外,青衣還從未見過。”

  紀若塵此時心境雖然壓抑,聞言也不由得老臉微紅。他哪裏是什麽無欲無求了?隻因身有解離仙訣罷了。幾乎任何仙兵法寶在紀若塵眼中都是一團團的靈氣,區別無非是大小多寡而已。或許凡器與仙兵在他眼中的惟一區別,即是一個是現在可以解離的,一個是將來才能解離的。

  聽了青衣的話,張殷殷也是秀麵微紅。她對混沌鞭可曾經是豔羨不已的。

  前朝曾有異人歐桑子,遍識天下寶物,將千萬種法寶分為神物、洪荒、仙兵、寶器、凡品五等。得列洪荒之譜共有四物,混沌鞭正是其中之一,但凡修道之士,見了混沌鞭而能不為所動的,萬中無一。其實以青衣道行,混沌鞭的真正威力她連半成都發揮不出來。

  紀若塵向周圍一望,見四下裏黑沉沉的一片,雖然半點異樣聲息也無,但經他靈覺掃過之後,數十點代表著靈力真元的微弱光點立刻顯現出來。遠方還有許多光點正在向這時聚攏。想來都是被剛剛那金仙洞府門人所發的煙火引來。

  紀若塵當下再不遲疑,立刻取出道德宗報訊煙火,曲指一彈,那一枚銅哨即刻衝上夜空,悄失得無影無蹤。他仰首望著夜天,直到感應到那一小團極為隱諱的靈氣,才算放下心事。在洛陽中時,危急關頭他也曾放出煙火,然而卻如石沉大海,根本沒有發出任何訊息。此時想來,或許是在半空之時煙火就已為黃泉穢氣所毀,所以才發不出任何訊息。

  這枚報訊煙火甫出,遠處即亮起數點光華。頃刻間四名中年道士馭劍而至,落在紀若塵身旁。這四人皆是道德宗門下,人人印堂中隱現寶光,此為有上清修為之相。為首一名道士向紀若塵一拱手,道:“若塵師弟,我等來遲,萬幸師弟無恙。此去東方七十裏有一座瞻星觀,乃是我宗支派弟子主持,我們且先去那裏休整吧。”

  紀若塵自無異議。此刻來了四個強援,他當即心定了很多。此時遠方又有兩人如飛而至,眨眼間即立在紀若塵麵前。紀若塵定睛望去,見是雲中居楚寒與石磯二人,不禁有些疑惑。

  楚寒淡淡地道:“我們受人之托,特地前來相送紀師兄一程。”

  紀若塵又是微微一怔,但麵上微笑不變,謝過了楚寒與石磯二人。哪知楚寒忽然探身過來,在紀若塵耳邊輕聲道:“紀師兄不必謝我,我其實是盼著你早日輪回去的。”

  紀若塵一時愕然,石磯則突然嬌笑數聲,就似知道楚寒在說什麽一般。

  就在此時,夜天中忽然大放光明,洛陽上方那百裏金光驟然亮了數倍,篁蛇滿身帶火,頹然從空中墜落!它在半空中一個翻身,仍想攻上天去,卻已有心無力,向上一步,卻要下落三步。

  掙紮間一聲驚天動地的轟鳴,篁蛇終於摔落在地!

  它猶自不願倒下,龐大的蛇軀中再次湧出黃泉之氣,撲滅了身上的天火,然後昂然立起!隻是那立著足有數千丈長的蛇身上,依然可以看到一團團天火餘燼未熄,仍在燃燒著。稍有見識之士均可看出篁蛇實已是強弩之末,隨時都有可能再次倒下。

  這一刻,不知有多少剛剛還被蛇紋攻得狼狽不堪之人,又開始蠢蠢欲動。

  章二十五斬罷落殘紅三


  然則篁蛇摧城滅國之威仍在,那些敢打它所攜神物主意的雖然皆是修道界有名有姓之人,卻也懼怕篁蛇垂死一擊,是以盡管它已搖搖欲墜,還是無人敢於上前。

  篁蛇徒然掙紮著那數千丈長的蛇身,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的掙紮也無法離地飛起,隻得在憤而向天噴出一團淡淡的藍色蛇息後,再也支持不住,頹然傾倒。

  於是四處火焰濃煙的洛陽城中,悄然亮起許多因真元運聚而生的各色光芒。此際已是關鍵時刻,人人都看出篁蛇頸後那一道寶華與凡氣迥然有異,就算不懂觀氣之人,隨意想想也會知道篁蛇所攜之寶又怎會有差。眼見著篁蛇倒下,許多人都蠢蠢欲動,開始提聚真元、準備護體強攻的咒法,完全顧不上掩藏形跡了。既然要奪寶,自得提前做足準備工作,伺機而動了。且不用想也知道,夜色籠罩的洛陽城中藏了不知多少修道之士,沒有充足的準備,還不失了先機?

  篁蛇這一次倒地之後,再也無力揚起蛇首,僅餘的藍色巨眼也是半睜半閉,光芒微弱之極。

  眼見篁蛇倒地不起,眾人心中都燃起熊熊烈火,時光每過一分,火焰就旺了一分。更何況大多數人並不知曉篁蛇所攜為何神物,於是那一顆心就愈發的癢了。就在群相聳動之際,洛陽北城忽然升起了一道淡紅光華,一位身著暗黃道袍,手持赤金拂塵的道士足踏仙劍,瞬間就飛至篁蛇上空。

  他並不急於動手奪寶,而是先向四方一禮,朗聲道:“貧道乃真武觀孫果,在此向各方道友見禮。據貧道推算,這魔物所攜之寶名為神州氣運圖,於本朝興衰息息相關,卻對提升列位道友修為無甚好處。因此貧道奉本朝明皇之詔,特來取這神州氣運圖,還請各位道友賞個薄麵。至於此魔所攜之其它寶物,貧道絕不妄取一物。”

  孫果此番話一出,立刻讓許多人心生退意。修道之士雖不大把朝廷放在眼裏,但也不敢公然無視朝廷,任意妄為。要知前朝今世,好道之帝不在少數,自然也就有許多修道門派依附於朝廷之下。是以本朝手中所掌之修道實力,並不比哪一個修道大派差。就拿真武觀來說,它本就是修道界一大派,自明皇賜造了真武觀後,孫果才攜部分門徒遷至長安。

  而這孫果本身修為也極高,又身兼當朝國師。此時所說一番話語已隱隱然有代表本朝之意。況且他話也說得明白,隻要那神州氣運圖,而且此圖於個人修行並無多大好處。再往深想一層,若硬是要搶奪神州氣運圖,那即是有犯上作亂之嫌。

  再者說,以孫果之地位聲望,也不會在這等事上說謊,那等如公然視天下修士為無物,真武觀就是再強,想也不敢如此張狂。

  然則雖然忌憚著朝廷與真武觀,但大利當前,還是有些人不甘心就此放手。何況此時洛陽一片大亂,混水中正好摸魚,就算有心退縮之人,也不肯就此離去。也有一些人深知此刻情勢微妙,稍一挑撥就會如星火燎原,引起眾人怒火,也是斷然不肯放過這等煽風點火的好機會。

  當下一個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孫大國師,您說一句話就想拿了稀世神物去,這官威架子也未免太大了點吧?您是當朝國師,可我們這等閑雲野鶴卻沒興趣拍李隆基的馬屁。失了麵子事小,誤了修為事大。”

  他此言一出,立刻引得眾人轟然應和。一時,群情激昂,大有不肯就此罷手之勢。而那些本有退意之人,受此話鼓噪,退意如海水衝灘,跑得無影無蹤,連一絲留痕都找不到。

  這人話語過於陰損,孫果當即麵色一寒,冷道:“我真武觀一脈為朝效力,為的是天下蒼生,可不是圖什麽榮華富貴。這位朋友既然如此置疑,可敢報上名號,讓我知曉一下是哪位高賢大家?”

  那人不為孫果言辭所動,隻是陰笑著道:“孫大國師好的是大道飛生,還是榮華富貴,又或者喜的是那羽衣霓裳的楊太真,就隻有您自己知道了,我們又哪會知曉?至於名號就不必報了,我這種無名小卒的名號,哪入得了當世修為第一的孫果孫大真人的法眼?”

  孫果也不動怒,隻是凝神傾聽那人的話,就在他最後一句話餘音未散時,孫果忽然道了一聲:“休要藏頭露尾,出來吧!”

  孫果這一聲喝也不甚響,但眾人皆是有道之士,早已分辨出喝聲中隱有一道潛勁。果然,孫果話音未落,洛陽城西突然亮起一團碧火,一個蹲在屋簷上的老者登時現了身形。但那老者道行也不弱,受了孫果這一喝,身體隻是微微一晃。

  孫果一望之下,神色一凜,沉道:“水宗澤,你我雖有夙怨,但此時可非是了結私人恩怨之時!你若阻我,可曾想過那後果嗎?”

  水宗澤嘿嘿一笑,挺直了胸膛,道:“反正我是孤家寡人一個,還怕你那明皇下詔誅我九族不成?更何況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篁蛇所攜之寶非止是神州氣運圖而已,還有一件嘛……”

  說到這裏,他聲音越拖越長,也越來越小,顯然是要賣個關子。不光是孫果,幾乎所有人都在凝神傾聽,想知道篁蛇還帶了些什麽寶物。

  孫果正自凝神,忽然發現那水宗澤麵帶冷笑,他心中立時一驚,瞬間回身,這才發現篁蛇不知何時竟又立起身來,那一隻巨大的藍目正死死地盯著他。此時整個洛陽上空光華繚繞的惟有孫果孫大國師,篁蛇想不注意到他也難。

  蛇動何其速?

  還未等孫果逃遁,篁蛇蛇首已當空劃過!

  隻聽得啪的一聲脆響,夜天中忽然多了一顆光彩絢爛的流星,破空而去,瞬間已飛出十餘裏遠。

  篁蛇畢竟是酆都東方之主,屬世外魔物,此刻雖連蛇息都噴不出一點,但巨頭一撞,一道大力也將孫果直接砸出了洛陽。

  一時間人人屏息靜氣,駭然盯著這忽然重振雄風的酆都篁蛇。篁蛇四下環視一周,方才長嘯一聲,緩緩倒地。

  整個洛陽又安靜了片刻。

  忽然一道若有若無的身影從洛陽城東升起,轉眼間就出現在篁蛇上方,伸手向那一輪越來越明亮的寶光抓去!他這一動,洛陽四周立刻光芒閃閃,十餘人爭先恐後地向篁蛇衝來。

  最當先那人忽然一聲慘叫,似是撞上了一道無形屏障,再也前進不了一分,然後就似被浸入消骨蝕肌的毒液中一般,全身竟然就此溶化了!

  眾人大驚失色,全都心道僥幸。此時敢於出手搶奪神物之人皆見多識廣,一見之下即知篁蛇崩解在即,體內黃泉精氣洶湧而出,此時蛇軀周圍已成絕域。可是若等黃泉之氣散盡,那時篁蛇所攜神物也會隨之崩解消融。是以眾人雖知凶險,但仍不肯退後,紛紛給自己加持避穢防邪的符咒,然後小心翼翼地接近篁蛇。

  寶光隻有一處,可是第一批奪寶之人就有十餘個,稍有智慧之人皆知接下來會是何等結局。

  果不其然,須臾間夜天一亮,一道暗紅雷光從天而降,擊在一名少婦身上。她頭頂忽然閃現出一座法陣,將雷光接了下來。原來這名少婦也是早有防備。她回身揚手,一個火紅的珠子脫手而出,擊向了一座全無燈火的民宅,一邊喝道:“萬鬼宗的人就隻會躲在暗處偷襲嗎?”

  那座民宅突然泛起一層慘綠光華,堪堪抵住了那一顆火紅的寶珠。

  既然開了頭,那麽諸人也都不再客氣。道道寶光縱橫來去,轟雷陣陣,電光隱隱,不知有多少法寶仙劍當空飛舞,煞是壯觀。此時夜天火雲雖已漸消,但仍不時滴下大團天炎,驚得諸修士躲閃不迭。

  這些人不光要互相拚鬥,還得提防著隨時有可能自暗中出現的偷襲,上要躲避天炎,下得繞開穢氣,有餘力時還得攻一下篁蛇,以求破開它的護身穢氣。這等險象環生的打鬥之境,卻也仍是擋不了眾人想要靠近篁蛇的步伐。

  此時洛陽城中火光處處,幾番大劫下來不知倒塌了多少民居,到處都是哭天搶地之聲。空中諸位道者修士也鬥得正酣,時時有人一個不察,連中數樣法寶轟擊,灑然輪回去了。

  於是這千年東都,天上天下,皆亂成一團。

  形勢險惡,諸真修十分真元倒有九分用來攻敵護身,隻有一成能夠用來破消篁蛇穢氣,又哪裏動搖得了篁蛇那近乎無窮無盡的黃泉之氣?眼見得篁蛇身上鱗甲開始變色,身下隱現的寶光也漸漸暗去,人人均是心中焦急,卻也無他法可想。

  此時天邊一團彩光又現,孫果馭氣淩空,又從洛陽城外飛回。他雖然道法深湛,但遙遙見了篁蛇周圍法寶亂舞、道術狂轟的混亂局麵,哪敢貿然闖入?焦急之下,孫果運足真元,朗聲喝道:“大家先請住手,且聽貧道一言!”

  但一來此刻大家已殺紅了眼,沒有誰願意就此退縮,二來孫果剛被垂死篁蛇一擊飛出洛陽,此番重回,已是鼻青目腫,仙袍破爛不堪,那一柄紫金拂塵也不知跑到何處去了,實在沒什麽威儀可言。他這麽一叫,迎麵射來三箭,頭頂一道落雷,又有一道藍光自下而上,直奔孫果後心而來,權做對他的回答。

  孫果又驚又怒,足下微一運力,仙劍已在手中。揮手之間,一道明黃圓幕已將孫果罩於其中,將來襲的法寶輝光統統攔下。孫果口中頌咒,驟然大喝一聲,手中仙劍光芒大盛!他身形一閃間,已然衝入洛陽民居之中,又衝天而起,重回百丈高空。

  但聽得下方一聲慘叫,然後一顆頭顱高高飛起,遠遠拋落在數十丈外。

  孫果顯已動了真怒,劍動如虹,頃刻間又斬兩人!

  洛陽東首有四人顯有夙怨,兩兩正鬥得激烈,隨時可能會有人隕命輪回。就在此時,忽有一位道士從夜色中踏出,自四人中間穿過,還向他們分別頷首微笑,算是見過了禮。四人均是一驚,不由得停了手,齊齊望向那道人的背影。

  那道士青布道袍,背負古劍,背影望去頗有仙風。這一瞬間的功夫,他早在百丈之外,立於篁蛇之東。這道士周身真元不顯,顯是道行已深到了極處,然而更為難得的卻是他一團和氣,全無架子。

  一人怔怔看著那道士的背影,忽然問向身邊剛剛還在鬥生鬥死之人:“你看清了沒有?”

  那人也忘了動手,道:“那不是道德宗紫陽真人嗎?”

  先一人猶未從震驚中恢複,道:“這……紫陽真人怎麽也來了?”

  “我怎麽知道?”

  兩人互望一眼,忽然省起還未曾打得明白,當下一個念咒,一個運劍,又鬥在了一起。

  這片刻功夫,孫果又一劍穿了一名女子的右臂,險些將她整條手臂卸下。他忽然感到身後靈氣有異,立刻捏個法訣,反手一劍向後斬去,然後才轉過身來。待看清麵前乃是一個麵容清雋、寶光含而不露的道士時,孫果登時收了三分真元。他雖然動怒,下手斬的都是邪門中人,雅不願得罪正道同僚。那道士見孫果一劍斬來,微微一笑,手中已多了一柄方天畫戟,向破空而至的劍光擋去。兩人相距十丈,劍光戟氣已先擊在一起!

  空中驟起一聲炸雷,到處都是遊離的細小電火,映得孫果與那道士麵容忽明忽暗。

  孫果周身彩華一暗,身不由已地向一旁退開,直退出十餘丈才算穩住身形。那道士已越過了他,立在篁蛇之西。孫果駭然之餘,仔細一望,驚道:“道德太隱真人?”

  那道士身有仙氣,手中畫戟卻與他形象格格不入。聞聽孫果之言,他轉過身來,微笑道:“正是貧道。”

  孫果心中一凜,肅然道:“難道貴宗也要爭那神州氣運圖不成?”

  太隱真人微笑道:“誌在必得。”

  孫果聞言大驚,舉目一望,但見除卻太隱真人外,紫陽、紫雲、太微、守真等四位真人均已現身,分立五行方位,與太隱真人遙遙相對,恰好將篁蛇後頸處置於陣法中心。隨後四方又亮起點點真元之氣外放而成的光華,二十八名道德宗弟子人人手持寶劍,守好了二十八宿之位。眨眼之間,道德宗聞名於世的參星禦天陣已然形成!

  還未等孫果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夜天中忽然亮起一顆極璀燦的流星,飛衝而下!原來玉虛真人手持列缺古劍,身劍合一,從天而降,合身衝向了伏地不動的篁蛇!

  章二十五斬罷落殘紅四


  玉虛列缺古劍上的光芒有若春蠶,噴出無數細絲,細絲漸長漸長,環繞著玉虛身周,到得最後已將他整個人都包在其中,玉虛、列缺俱不可見,眾人眼中惟有一顆飛速下降的光繭。

  光繭之中,玉虛雙瞳也轉成琥珀之色,內中如有熊熊火焰燃燒。他分毫不懼篁蛇身周那一層無形的黃泉精氣,直衝而入。光繭與黃泉精氣如重物相擊,爆出轟然巨響,隨即光芒漸漸暗去,顯出玉虛身形。此時玉虛手腕一轉,就在他足尖堪堪點到篁蛇鱗甲之時,列缺古劍劃了一個弧形,狠狠斬落!

  刹那間,篁蛇身軀上亮起一點耀眼之極的光華,然後大團大團的暗藍穢氣升騰而起,將光華淹沒於其中。

  玉虛一聲清嘯,自黃泉穢氣中一飛衝天,立在了參星禦天大陣的正中央,即刻閉目調息。此時玉虛真人身周所發的琥珀色真火已暗了不少,顯然剛才那一劍極是損耗真元。

  此時下方暗藍穢氣已隨風散去,篁蛇頸部多了一道長二十丈,深十丈的巨大創口。眾人眼見如此恐怖之創,均驚駭於玉虛真人一劍之威。那孫果本是一臉怒色傲意,見了這驚世駭俗的一劍後,麵上傲氣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篁蛇乃是秉黃泉穢氣化形而成,與藏於九地之下的酆都篁蛇本體不可同日而語。然則盡管如此,它鱗甲之堅,蛇氣之烈,也非尋常修道之士所能稍擋。適才眾多修士連番攻擊,連它的護體穢氣都未能攻破,然而玉虛僅僅一劍就幾乎斬去了篁蛇三分之一的蛇頸,如此之威,何人能擋!

  孫果見多識廣,單從玉虛這一劍,立時看出玉虛真人隱隱有修入玉清之境的跡象。道德宗三清真訣淵深如海,玉清篇講的全是羽化飛升的大道正途。隻要修入玉清之境,就有得成正果之望,最不濟也是一個屍解得道。據故老相傳,玉清篇中修為高低,定的乃是度過天劫之後的仙班品秩,而非是是否可得飛升。

  紫微真人修的是玉清真訣那是毫無疑問,然而玉虛真人竟也有修入玉清境界的跡象,這讓孫果如何能夠不驚?道德宗人多勢大,數年前奪得謫仙不說,近來年輕弟子中又人才輩出,此番竟又在圖謀神州氣運圖!

  孫果思前想後,麵色已是數變。

  須臾功夫,玉虛真人已調息完畢,雙目一開,列缺古劍再次指向篁蛇!

  他這一動不要緊,明裏交戰和暗裏觀戰的人都沉不住氣了。眼見玉虛真人再來兩劍,神州氣運圖就要現世,讓人如何還能袖手旁觀?況且稍厲害一些的珍禽異獸都修有內丹,妙用無窮,且往往一身筋肉皆可入藥,這篁蛇如此不世聲威,內丹又該是何樣的厲害法?

  於是呼的一聲,一個碧綠瓷盤飛旋而起,斬向了最外圍的一名道德宗弟子。終有人按捺不住,想要投石問路了。

  那道德宗道士人已中年,看道行分毫也不比施放這旋盤法寶的那人差了。當下隻聽得他一聲冷笑,背上古劍已在手中,抖手間揮出一道劍芒,向碧綠瓷盤擊去。不光是他動,站在這一方的其餘六名道德宗門人同時揮劍,七道劍芒錯落而出,卻一同擊在瓷盤上。

  七劍合一,威力比之瓷盤上所附真元又何止大了十倍?然而可奇的是那瓷盤並未損毀,反倒是光芒驟然亮了十倍有餘,而後若一道碧電,從何處來,回何處去。

  遠處突現一團碧火,直衝上天。眾人心下一凜,皆知這是修道人魂魄被毀,真元散出所生之象。

  想那法寶主人原意隻是試探性地攻擊一下,人仍躲在遠處。哪料得參星禦天大陣如此厲害,一個反擊就要了他的性命。

  夜空中響起陣陣轟鳴,一小團天炎落到半途,忽然轉了個方向,向紫雲真人當頭壓來。顯然這暗中下手之人道行極深,竟可以操縱天火。雖隻是改變了一下方向,但也是極了不起的事。

  紫雲真人雙目低垂,雙手攏於胸前袖中,對於足可將修道之士毀得神形俱滅的天火視而不見。其餘四位真人也同他一樣,絲毫沒有要出手救援之意。

  天火落到紫雲真人頭頂十丈處,忽然為一道無形屏障所阻,天火發出嗤嗤的聲響,火團越來越小,火焰越來越微弱,直至熄滅,也不得寸進。

  夜空中又落下兩道雷電。與紀若塵所會的最初級的雷咒不同,這兩道落雷一紫一青,不但雷光粗大了許多,內中又附上了可以消蝕真元氣勁的法咒,威力隻比九天神雷略弱。然而這兩道雷光也如那一團天火般被無形屏障所攔,濺起大蓬電光之後,不情不願地消失了。

  這短短時刻,又有四五樣攻來的法寶被參星禦天大陣彈回。

  一眾修道者震驚於參星禦天陣的防禦,但也有一些人看出了便宜,於是現身出來,傾盡全身真元向這參星禦天大陣猛攻。他們這一動手,其它修道者立刻恍然大悟,這陣法防禦如此厚重,看來是善守而不能攻,於是各自擎出法寶,紛紛衝前。

  就在此時,紫陽真人雙目忽開,朗聲道:“日後還有相見之日,各位道友還請三思而行,勿令貧道為難。”

  紫陽真人此話一出,立時有一些人清醒過來,省起了與道德宗為敵的後果。然則不畏懼道德宗之人也在所多有,當下有一人嘿嘿一笑,道:“紫陽真人,不令你為難,就得讓我為難,您說該怎麽辦呢?”

  他話音未落,手中玉尺已全力擲出,擊向了參星禦天大陣。這人道行果然強橫,玉尺若一頭玉龍,翻飛出擊,與參星禦天陣一觸,即刻發出一聲轟鳴。雖然玉尺被彈回,但空中隱現道道波紋,勾勒出了此陣的守禦範圍。

  這人一擊之下,所有修道人俱是精神一振,因為這參星禦天陣顯然也有窮極之時,隻消眾人合力,破去也非是不可能。

  這時守禦東方的道德宗道士七劍齊出,劍芒在空中合成一顆青芒。紫陽真人伸手一招,那顆青芒即飛入右手中,然後左手向那手持玉尺的修士一指,右手中青芒立刻化成一道刺目青光,端直照耀在他身上!

  那修士身處青光之中,麵現驚駭之色,欲要閃躲,卻分毫動彈不得!他張口大呼,可是半點聲音也透不出青芒,隨後他肌膚內也泛起一層青色,整個人望上去有如一座栩栩如生的青玉雕像。雕像隨即浮現出無數細小紋路,然後突然碎成了數百小塊,每一片碎塊又再分成數百塊,如此數次,這名修士已化成一蓬青色細沙,就此消散。

  然而守禦東方的七名道士意猶未盡,古劍接連揮出,眨眼間又出七劍。七顆青芒於空中成形後,徐徐飛到紫陽真人身旁,就此飄浮不動,映得紫陽真人的身影忽明忽暗。不光是守禦東方的道士如此,其餘三方的道士也紛紛揮劍,另有二十一顆各色光芒團當空成形,飄浮在五位真人身前。

  整個參星禦天大陣中登時有若繁星點點,二十八顆光芒浮於空中,恰應著二十八宿方位。

  這方是參星禦天大陣的真麵目!

  望著參量禦天大陣中的星芒,諸修道者均倒吸一口冷氣,一時間無人敢再上前。

  一聲轟鳴,漫漫暗藍穢氣中,玉虛真人再一次衝天而起,凝立在大陣中央,閉目調息。

  篁蛇蛇頸上已現一道深溝,僅餘三分之一的血肉相連,甚至於可以透過身軀看到隱隱散發出來的寶光。玉虛真人隻消再來一劍,神物就將現世。

  “參天禦星大陣果然名不虛傳,有奪天地造化之功啊!貴宗這百年來人才輩出,實已為我正道之首。”洛陽北部,凝立於空的虛玄撚須微笑道。

  張景霄一邊謙讓道:“虛玄真人過譽了,雕蟲小技,不入方家法眼。”一邊又向玉玄真人道:“情勢緊急,還請玉玄真人速去洛水旁掠陣。”

  玉玄道:“那這邊……”

  景霄真人道:“無妨。我應付得來。”

  玉玄真人細細一想,也覺得就算僅有景霄真人一人在此,青墟宮諸真人也不可能悍然動武。相較之下,還是參星禦天大陣那邊的情勢緊張一些,於是向景霄真人略一頷首,就此隱入夜色之中。

  景霄和玉玄真人乃是用道德宗秘法交談,虛玄真人見玉玄真人離去,隻是微微一笑,道:“兩位真人真是好決斷,要知道,確是有許多人非是為了這一件神物而來。”

  玉玄真人剛剛動身,參星禦天陣中玉虛真人已調息完畢,列缺劍再放光華,合身向篁蛇衝去!

  見此情景,圍觀的修道者們再也忍耐不住,紛紛馭起法寶,一擁而上。道德宗五位真人雙目皆開,揮手之間,陣中二十八顆參星一一飛出,迎向了若蝗蟲一般的修道者。

  就在此時,洛陽突然升起三個若有若無的身影,後發而先至,在一顆顆參星中穿過,分從三個方位攻向大陣。

  為首一人是一身金袍的胖大老者,手持一枚三寸錘頭的紫金八棱小錘。他極是清楚參星禦天陣的防禦範圍,正正好好地停在陣外,挽起衣袖,一錘敲在陣上。這一錘下去,有如千萬麵巨鼓齊響,一道金色波紋擴散開去,直至百丈外方才散了。

  他這一方正好對著紫陽真人。紫陽真人抬首一望,微笑道:“原來是金光洞府極妙老祖。大駕光臨,未曾遠迎,紫陽失禮了。”

  極妙老祖哈哈一聲長笑,道:“好說!好說!我此來……”

  他一句話未說完,就生生打住,臉色早已變得鐵青。原來紫陽真人向他打了個招呼後,沒聽他回話就轉過頭去,望向分從西北兩方襲來的兩道身影。其餘的四位真人幹脆連紫陽真人這點禮數都省了,壓根就沒向這邊看上一眼。金光洞府雖是五大洞府之末,好歹極妙老祖也是修道界頭麵之人,何嚐受過這等輕視?他又最是看重麵子排名,這一氣更是非同小可。

  當下極妙老祖吐氣開聲,奮起紫金八棱小錘,又是一錘敲在參星禦天大陣上。這一次的金光波動比方才多了十丈,陣法微微晃動了一下,但也就如此而已。

  北方那人並不急於衝前,揮手間數十條丈許暗藍冰梭已然生成,然後撲天蓋地向參星禦天大陣擊來!這些冰梭聲勢又自不同,每一道擊落,都會引發參星陣法一陣波動,看上去不過比極妙老祖弱了一點而已。可是這人揮手間就是數十道冰梭,這份道行可就不是極妙老祖比得上的了。眼見大陣越來越有風雨飄搖之勢,這一方的太微真人叱喝一聲,真元提聚,先穩住陣勢,然後冷笑道:“王天師,難道歸元洞府也要來湊一次熱鬧嗎?”

  那王天師形容清雅,聞言笑道:“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本非同道,既然道德宗有所圖謀,那我們歸元洞府來妨礙一下,也是份內之事。何況我已然出了手,是以太微真人這一問,倒是有些笨了。”

  太微冷笑道:“的確是我笨了。待此間事了,我還要向王天師好好討教一番。”

  那王天師搖頭道:“我們修道之人戒貪戒爭,此事恕難從命。”他嘴上說的是戒貪戒爭,手中可不閑著,幾句話的功夫已有百根冰梭轟在參星禦天陣上。太微真人既要應付數十位修道者的攻擊,又要抵禦歸元王天師,一時間壓力沉重,他雖然道行通玄,但也有些顧此失彼。

  西方來人本是速度最慢的一個,極妙老祖與王天師都已經動上了手,他還在百丈之外。可是此刻他驟然加速,身形乍隱還現,眨眼間已衝到陣前。這人白白胖胖,一副麵團團的員外模樣,雙手一翻,手中已多了一對精光湛然的匕首,而後暴喝一聲,雙匕閃電般向紫雲真人插下!

  別看他相貌和藹,然而這一喝一擊直有撼天動地之勢,雙匕匕尖綻起一點精光,竟破陣而入,直刺紫雲真人眉心咽喉!

  紫雲真人左手一張,手心中已多了一尊銅鼎,在麵前一擋。當當兩聲大響,這尊沉重的洞鼎竟被兩柄其薄如紙的匕首撞得不住晃動。這還是在參星禦天陣的護禦之下,可見兩柄匕首上所附威力!

  紫雲真人驚道:“魏無傷?”

  那員外小眼圓睜,沉聲厲喝道:“正是某家!”

  說話間,一雙匕首已如狂風驟雨般刺向紫雲真人,撞擊得那一尊銅鼎有如在風雨飄搖之中,火絲綻射如雨。紫雲真人不得不凝神應對,參星禦天大陣立刻起了道道波瀾,眼見得有些不穩了。

  電光石火之間,忽聞一聲清喝:“妖孽也敢在洛陽現身?”

  喝聲未落,魏無傷身後劍光閃動,三名修道者頸間噴出鮮血,緩緩從空中栽落,讓出了一條通路。然後一點劍光乍亮,恰如天上晨星,點向魏無傷的後心!

  這點劍光溫潤如玉,並無多少淩厲殺意,然而魏無傷卻不敢怠慢,旋風般回身,先是一聲大喝,喝散了劍光周轉纏繞的根根光絲,然後雙匕一錯,架住了來襲之劍。他凝望來人,喝了一聲:“道德宗玉玄?”

  玉玄真人皓腕一抖,已收回玉劍,道:“正是!且讓我來領教一下妖皇殿前無傷大將軍聞名當世的悍勇吧!”

  魏無傷喝道:“如此也好!”

  他雙匕一分,胖胖的身軀如一堵牆壁,當頭向玉玄壓下!這一撲擊其實甚為無禮,玉玄雙眉一皺,麵若寒霜,玉劍一引,轉而點向無傷右胸。哪知魏無傷竟不閃不避,仍是合身撲來,一雙細目隻是盯著玉玄咽喉胸口。

  玉玄心中一凜,省起妖族軀體不同凡人,自己這一劍雖狠,未必就能致命,無傷那兩匕首自己可絕對當不起。甫一動手,魏無傷就要以已身重傷搏玉玄一命,雖然行險,卻不能不說是非常有效。

  玉玄急忙收劍後飛,欲先行避開兩枚匕首再說。魏無傷得此先機,當即大喝一聲,氣勢如狂潮突起,追襲著玉玄猛攻過去。

  他胖大高壯,用的兩柄匕首卻是鋒長三寸,其薄如紙,與他形容極是不符。一動起手來,這無傷大將軍立刻就是貼身纏鬥,一味狂攻,分毫不顧自身安危。其實他道行極高,又經曆生死惡戰無數,看似胡攻亂鬥,其實每一下都是以已傷換敵命,縱是道行強過了無傷之人,也難以勝得了他。

  玉玄在道德九真人中年歲最幼,臨敵經驗也是最少,還是初次遇上魏無傷這等無賴戰法,一時間被殺得唯有招架之力,不住向後退去。

  此時一道寶光忽然衝天而起,直映亮了半邊天空!夜天之中,忽有鍾鳴三聲,其聲清越,人人均是聽得清清楚楚,無論風聲、雷聲,均無法壓下鍾音分毫。

  原來玉虛真人第三劍斬落,篁蛇神物已然出世!

  就在此時,一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身影從南方升起,而後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衝入參星禦天陣,手中一柄淡墨古劍如天外飛龍,點向玉虛真人眉心!

  章二十五斬罷落殘紅五


  遙遙望去,來人周身隱隱現出淡淡火焰,其氣清而華,修的乃是堂堂正正的大道正法。那一口淡墨古劍樸實無華,雖也現光芒氣暈,但與尋常劍芒絕不相同。那是由顯而隱,又由隱至顯,走過一個輪回、已近於大道的劍芒。單以這份修為而論,絕不比道德宗哪一位真人差了。

  玉虛三劍斬過,真元已損耗過半,在來人一輪急攻之下,一時間惟有招架之功,再無還手之力。但玉虛真人守緊門戶,分毫不肯退讓。兩人正下方但見一片燦燦寶光,光芒裏究竟是什麽,就連玉虛也看不清楚。而道德宗六位真人均脫不開身,玉虛再一退,這神物就等如是讓給了來人。

  雙方甫一接手,刹那間就已各出百餘劍,一時間在這參星禦天大陣的中央,光風火雨四下分散,那以萬千記的光露火線觸到任何一條,都足以使尋常修道之士重創!在火雨之中,又有亭台樓閣,浮蓮寶塔若隱若現。

  孫果粗略一望,不禁心下駭然。看來玉虛與來人道行均已修至元嬰大成,金身將現之境,即將踏上飛升大道,激鬥之時方能有此種種異相。且兩人甫一交手已是生死之搏,若稍有不慎,立時就是元嬰金身被破,終身大道無望之局。

  孫果再向那一道寶光望了望,當下一咬牙,決計不再等候遲遲不至的司馬天師,仙劍一引,一道明黃光華已射向前方的太隱真人!

  夜天中仍偶有天火落下,隻是規模與熱度都較方才要小了許多。但這些天火再也觸不到洛陽,它們剛到半途,就被陣陣激蕩來回的光氣罡風硬衝回天上,如此幾番來回,終得不情不願地熄去。而下方道道劍光雷火,將整個洛陽照耀得如同白晝,甚而已倒逼天上火雲光華!

  至此神物現世之時,東都大戰方酣!

  洛陽城中大亂,城外也非是一片坦途。

  紀若塵等人剛行出不到二裏,四下裏已然影影綽綽地圍上來百餘號人,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趕來這裏的途中。紀若塵環顧一周,粗粗從真元靈氣上看,來者分屬十餘個大小門派,紀若塵初次下山,見識不廣,隻認得其中一半的門派。其中大多是邪門諸派,也有些介於正邪之間的門派,甚至於還有一個規模不小的正道門派。

  此際不知是否受到篁蛇出世影響,人人都有些心浮氣燥,也不多作客套,光華閃耀間,諸般法寶已向紀若塵等人襲來!

  衛護著紀若塵的四名道德宗門人皆有上清修為,道行遠高於麵前這些烏合之眾,當下四劍縱橫如龍,硬行從修道者中殺出一條血路!為首那道士即刻讓紀若塵等自行前往瞻星觀,自已則與三位同門各自分開,遊走不定,往來襲殺,將這些追兵統統攔下。但敵我眾寡懸殊,是以四位道士也陷入苦戰。

  紀若塵等五人知道時機緊迫,當下加速前行,轉眼間已奔出十裏。

  當五人站上一座小山丘之時,不由得一陣愕然。前方不遠處數十名修道者分作兩方,法寶道術齊出,正鬥得精彩紛呈。遙觀這些人的服色靈氣,應是分屬四五個門派。他們不去奪寶,不來劫人,怎的先行在這裏鬥起來了?

  隻聽得一名老者聲如洪鍾,大喝道:“絳雲夫人,你休恃人多,但有老夫一口氣在,你要獨吞那小子身上重寶,想也休想!”

  另一方一位看上去仍在妙齡的美婦手一揮,一道紅雲當頭罩向那老者,方才冷笑道:“葛堡主,你想要橫插一杠,這心願是好的,就不知有沒有這等本事了!”

  老者避過紅雲,怒道:“簡直欺人太甚!”

  紀若塵不禁啞然。張殷殷與青衣都大略知道原委,楚寒和石磯則意味深長地向紀若塵望了一眼,石磯更是輕輕一笑。

  那不言之意十分明顯,紀若塵已被這些人視為囊中之物,是以這一幹人等不急擒人,先議分贓,顯然分得不公允,這才打了起來。

  紀若塵哭笑不得,打個手勢,五人悄悄繞開了那群鬥得正歡的修道者,繼續向東行去。隻是他們還沒走出一裏,就聽得一聲沉喝如轟雷般傳來:

  “這就想走了嗎?東海紫金白玉宮已在此相候多時!”

  這一聲喝不光喝住了紀若塵五人,也驚了那群正自纏鬥的修道者。他們向這邊一望,登時紛紛叫了起來:“難道就是那小子嗎?”

  “看來是了!”

  “快圍上去,別走了他們!”

  “咦,那山頭上立著的是些什麽人?真的是紫金白玉宮的人嗎?”

  有眼尖的瞄了一會,忽然叫了一聲:“糟糕,原來碧海龍皇也到了!”

  此時紀若塵五人前方是一座小丘,丘頂上一排立著十餘人。後方則立著剛剛相鬥的那一群修道者,眼見已無路可走。

  紫金白玉宮乃是三大秘境之一,隻知位於東海之中,具體位置就無人知曉了。紫金白玉宮中有三位龍皇,一身道行均是深不可測。沒想到這等久居世外的門派竟也會參與到這洛陽亂局之中,且還是由碧海龍皇親自出馬,這陣勢已有些大了。

  遠遠看去,碧海龍皇頭戴紫玉冠,足登雲頭靴,一身碧色錦袍,綴以金色水紋,夜色下千絲萬縷的水紋金光粼粼,若一道道波紋,蕩漾來去。細瞧之下,見那碧海龍皇臉若銀盆,目透精光,頜下五縷長須,無風自動,自有一股沛然雄霸之氣。

  青衣且不論,紀若塵、楚寒等四人可均是年輕一代的頂尖人物,但他們修行尚短,道行和碧海龍皇這些老一輩之人根本無法相提並論。眼下又如何抵擋得住?

  楚寒一看當前形勢,當即向碧海龍皇一拱手,朗聲道:“在下雲中居楚寒,奉師門之命相送道德宗幾位高弟一程。今日如有得罪各位之處,日後自會登門謝罪,還請各位勿要為難我等。”

  他這番話說得謙遜,可內中意思一點也不謙遜了。眾人心下明白,如不肯放五人一馬,眼下這關一過,他們就要麵對道德宗與雲中居正道兩大門派的報複,那決不是一件可以說笑的事。何況就在不久之前,頗具聲威的羅然門因為誤抓了道德宗弟子,結果立時就被各方人馬打上門去,混戰一翻,差點滅了羅然門的香火,最終還是大羅大然二位真君向道德宗俯首稱臣,方才保得門戶牌位。

  碧海龍皇雙眼一開,沉聲道:“本皇此番前來中土,隻是要帶那小子走,與你雲中居可無幹係。若你等硬要出頭,有什麽損傷,可休要怪我!至於雲中居以後想怎麽報複,盡管劃下道來,我紫金白玉宮全接著就是。采薇,去抓那小子過來!”

  碧海龍皇身旁一個少女應了一聲,輕飄飄地縱身而起,向五人衝來。她這一動,紫金白玉宮其餘人眾同時動了,緊跟著她殺來。

  嗆啷一聲,楚寒長劍出匣,揮劍截住了采薇,石磯則一人迎上了四名男弟子。

  在一片密如珠玉落盤的碎響聲中,楚寒與采薇交錯而過,身周芒火細碎如絲,也不知交擊了多少劍!

  楚寒一聲悶哼,背心衣衫破裂,現出一個看不清深淺的劍創。但他完全不顧自己傷勢,長劍再揮,光芒閃耀,一舉將紫金白玉宮其餘的門人統統攔了下來。采薇也不好過,兩腿上各現一條劍痕,行動上已有些不便。她本以身法輕靈如風見長,這次雙腿受傷,實力立刻大打折扣。

  采薇道行實不在楚寒之下,紫金白玉宮門人也均道行不低,以眾敵寡,楚寒與石磯登時陷入苦戰,屢次遇險。然而楚寒盡管看上去隨時有可能不支倒地,但守禦得全無破綻,任眾人狂攻不休,就是不倒。石磯情況同樣險惡,麵上妖麗的笑意卻不減半分。圍著她猛攻的幾名紫金白玉宮門人見了,手下都不由自主地緩了一分。別看石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出手可絕不領情,偶有反擊,就幾乎要了一名男弟子的性命。

  楚寒石磯等二人拚力死戰,竟將紫金白玉宮眾門人牢牢拖住,不得寸進。

  “快走!前方有接應!”楚寒隻來得及喊一聲,就不得不閉口調息,方能應付周圍的如潮攻勢。

  紀若塵一咬牙,知道猶豫不得,拉著張殷殷和青衣繞開戰圈,繼續向東方奔去。

  碧海龍皇冷笑一聲,喝道:“這就想走了嗎?置本皇於何地?”

  他袍袖一拂,一道碧藍光圈就向紀若塵當頭套下。然而山丘周圍忽然泛起了一層薄霧,碧藍光圈在霧中漸漸淡去,隻飛出十餘丈就消失無蹤。

  碧海龍皇一驚,喝道:“何方高人?”

  那人卻並不現身,隻一道飄飄渺渺的聲音蕩了過來:“龍皇少說修了百年大道,欺負些後輩象什麽話?還是由我雲中霧嵐來討教一下吧!”

  洛陽城東,基本上是一馬平川。在夜天暗淡紅光的映襯下,遠方的景物依稀可辨。自空中俯瞰下去,紀若塵攜著青衣,正在大地上迅速移動,張殷殷則有如一朵冰雲,緊緊跟在紀若塵身後。

  暗紅夜色下,另有兩道身影分從兩方高速飛來,看路線是要截住紀若塵三人。但二人路線重合,在攔住紀若塵去路之前就已互相發現了對方,於是均改變方向,眨眼間已在一條小河隔河相望。

  河東岸立著一個少女,一頭秀發高高挽起,在頭頂兩邊束成兩個巨大的羊角,繞以暗金絲線,垂掛著數顆流蘇水鑽。

  她麵容豐潤,雙目如杏,大而明媚。她本應是秀麗中透著淡淡甜意,但那一雙眼卻給人以異樣的感覺。若星一般的眼中,透著迷茫、堅定、冰冷、熱烈、殺意,林林種種地混合在一處,實讓人不知如何形容。

  “你是誰?”她聲音也如黃鶯出穀,甜甜的十分動人,但不知為何,就是讓人從中聽到一種異樣的冰寒。

  河西立著的女子素衫如洗,正是顧清。

  她饒有興味地望著河東的女孩,問道:“那你又是誰?”

  那女孩兒黛眉一皺,左拳已悄悄握起,道:“我不管你是誰,我隻知道你想搶我要的人。”

  顧清道:“那又如何呢?”

  女孩身形一落,右足在地上輕輕一踏,隻聽得轟的一聲響,河東岸驟然塌陷出十丈方園的一個巨坑,那纖弱的軀體瞬間已出現在顧清麵前,揮起一拳,向顧清迎麵擊來。

  她一隻雪白粉嫩的小拳頭擊出,顧清即覺察有異。拳頭尚在半途,已可聽聞輕微的劈啪聲,拳頭上各是隱隱浮起一層火焰,這非是她真元外放而生的真火,而是由於這一拳蘊力過大而引動外界靈氣匯聚,並由此所生陽火。

  顧清微吃一驚,也不出劍,左手一出,輕輕在女孩的拳上一擋。

  嘭的一聲,一波無形氣勁以二人為中心迅速擴散開來,河岸登時被這道摧枯拉朽的氣勁推出了一圈平地。

  顧清如一片落葉,輕飄飄地升起,退落到三丈之外,方才落下。

  那女孩仍立於原地未動。她看了看顧清,彎彎的柳眉一豎,再次起身,右足飛起,打橫掃向顧清的腰際。這一踢剛剛起勢,空中即響起一陣奇異的尖嘯,數十丈內的景物都顯得有些變幻扭曲。一道暗勁沉凝如山,已先向顧清遞來!

  顧清素手向女孩足上虛虛一按,與那道暗勁一觸,立時又被震得飛起,再次後飄三丈,方才立定。她抬手一觀,見本是瑩白如雪的掌緣上多了一抹豔紅,正徐徐褪去,五指指尖也微有麻木之感。

  顧清望向女孩那一雙變幻不定的眼,訝道:“龍虎太玄經?”

  女孩黛眉一皺,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呼的一聲輕響,她不知如何已繞到了顧清身後,一隻白生生的左手按向了顧清後心。顧清側身要閃,忽然發覺周圍氣勁都已凝固,一時竟動彈不得。

  女孩那一隻嫩如春筍的手,無聲無息地按在了顧清後心處。

  章二十五斬罷落殘紅六


  紀若塵早察覺這方已有一道異樣的靈氣升起,但這一個漫長的夜晚,最不缺少的就是各門各派的修道者,他最不願意感應到的就是非同尋常的靈氣。

  眼見時機緊迫,也容不得紀若塵細想。他腳步稍頓,雙手一撈,幹脆將青衣打橫抱起,隨即足下加勁,若一道輕煙般向遠方飄去。

  此地已屬洛陽外圍,然紀若塵三人走得並不順暢。一路上,雖沒再碰到如碧海龍皇之流的高人,但人數眾多的小門派的修道者也著實令人難以招架。幸得紀若塵玄心扳指中還有不少威力強大的咒符,在洛陽城對付穢物時用不大到,對付這些修道者可正對路。是以他道行雖然比不過這些修道者,可是鬥起來卻依然大占上風。這些無名小派的修道者咒符法寶之少之弱,已非寒酸二字可以形容,簡直讓紀若塵大開眼界。至此,紀若塵方才意識到道德宗的富足無雙。

  然而這些修道者有若蝗蟲壓境,越來越多。尤其在紀若塵等人露了形蹤之後,四下的修道者更是如飛蠅逐臭,紛紛聚攏過來。好在道行高深一些的修道者不是陷在洛陽,就是正打得熱鬧,紛至遝來的修道者已都是些不入流的人物。但他們數量實在是太多,紀若塵連破三道封鎖,衝殺十裏,血染青衫,終於腳下一晃,險些栽倒在地。他吸一口氣,胸中卻湧上一股鹹甜,當下即知真元已然耗盡。他正想趁敵人未來襲之前補充一下真元,卻發現玄心扳指中的丹藥、咒符已所餘無幾。紀若塵心下一怔,此去漫漫,敵兵如潮,又該如何將餘下的路走完?

  突然,紀若塵心中一冰,一道靈氣正疾向他後心衝來!他趕忙轉身,待要應敵。豈料他體內真元已枯,回身之際,隻覺眼前一黑,差點暈去。

  青衣眼睜睜看著一個周身青煙繚繞的精瘦漢子迅疾逼近,而紀若塵卻呆立原地,毫無反應。當下心中一急,再也顧不得其它,纖手一揮,一根繞指青絲已化作混沌鞭,向那人當頭擊落!

  那漢子見她道行極低,這一鞭倉促間揮得有氣無力,甚而沒有鎖準他的氣息方位。可是混沌鞭寶氣有異,一望而知,青衣偏又是極美麗。那漢子吞了一口氣,加速前衝,心中已在妄想著美人異寶統統收入囊中。

  哪知這一鞭將將落下時,忽然通體透出淡淡青光,青光幽幽,有如磷火;鞭體靈動,恰似遊蛇。那漢子身形驟然定住!他仍保持著跨步飛掠的姿勢,卻分毫動彈不得!

  長鞭落處,激起轟然一聲巨響!但見得地麵泥解,如岩漿滾湧,層層翻疊,衝天而起。夜天黑地之間驟然張起兩幅巨型泥幕。

  正在激戰中的張殷殷驚起回首,一時間也隻看到那濺起十餘丈高的泥沙,內有絲絲青光透出。紀若塵與青衣皆沒入泥沙之中,看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

  頃刻間泥塵散去,紀若塵與青衣二人灰頭土臉地立在原地。紀若塵一臉愕然,青衣則麵色蒼白,柔弱的身子若風中柳擺,不住在輕輕顫抖著,一雙纖手緊緊地握住混沌鞭鞭柄,指節盡皆青白。她雙目緊閉,貝齒緊咬,一點不敢看一看自己的戰果。

  混沌鞭通體仍透著淡淡的青色光暈,宛如靈蛇般在空中遊走不定,似對剛才驚天一擊仍是意猶未盡。

  在青衣麵前出現了一道深五丈、長三十丈的深溝,溝中泥土全被催化成一片片亮閃閃的晶狀物,不時冒出縷縷青煙。剛剛那飛身來攻、正做著春秋美夢的漢子早已消失無蹤,連一片破布、一塊碎骨都沒有留下來,顯然已在混沌鞭下魂歸極樂。

  望著那仍躍動不休的混沌鞭,三人周圍十餘個修道者呆然站立,一個個宛若泥塑,神色駭然。也不知誰乍然一聲大喊,驚醒這丟掉三魂七魄的一幹人等,他們方才省悟過來,立刻掉頭就跑,讓張殷殷追之都有所不及。

  “我……我殺了人嗎?”青衣顫聲問道,雙目猶自緊閉,說什麽也不肯睜開。

  張殷殷拉住了青衣的手,輕聲地道:“沒事的,他已經跑了。”

  “是嗎?”青衣緊繃的心緒稍稍緩解,這才緩緩睜開了眼睛,乍見麵前深溝,臉色又刷地白了下去。

  此時紀若塵先前服下的丹藥藥力已開始發散,真元徐徐生出。他拍了拍青衣的手,也寬慰道:“別看了!那人剛剛已經跑了,別放在心上。走了,我們不能再耽誤了。”

  青衣嗯了一聲,臉色稍微好看了些,纖手一收,混沌鞭又化作一根青絲回到了她的頭上。

  三人行出裏許左右,茫茫夜色中隱現一點燈火,又有影影綽綽的房屋樓宇,看上去是一個小鎮。鎮口高挑一盞風燈,在夜天中輕微擺動,燭火也時明時暗,卻也不曾熄滅。昏昏暗暗的燈光下掛著一麵招客旗,上書“悅來客棧”四個大字。紀若塵眼力過人,盡管燈火極是昏暗,但一眼望去已看清這麵招客旗旗邊破爛,顏色也褪得七七八八,顯然已很有些年頭。

  青衣累得不輕,紀若塵和張殷殷真元也已耗盡,突望見這一盞燈光,都不知不覺間生出一點歸鄉之感。

  小鎮的東方處忽然升騰起一道玄黑巨浪,雖然相隔甚遠,但那滔滔殺氣已隱隱傳來。紀若塵心中一凜,知道又有一位道行高深之人到了。這玄黑色的冥河之水看起來十分眼熟,依稀讓他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一幕。隻是今日的冥河波濤色作玄黑,凝而不散,雖不似五年前那般鋒芒畢露,卻含威不放,境界顯然要更勝一籌。

  張殷殷和青衣見紀若塵停步不前,都順著他的目光向東望去。她們盡管靈覺皆是十分出眾,卻除了一片茫茫夜色外,什麽都看不到。

  看著那一道冥河波濤,紀若塵苦笑一下,道:“我們去那間悅來客棧歇歇吧。”

  張殷殷和青衣都甚感奇怪,為何不繼續趕路,反倒要停下來休息。但見紀若塵已向那客棧行去,她們也不得不跟了上去。

  紀若塵本意是想這小鎮乃是百姓聚居之地,那人就算動手,多少也會有點顧忌。如此一來,他才好趁亂突圍,至不濟也要拖延上一點時間再說。

  裏許路途,對修道者來說不過是片刻間事,轉眼間紀若塵三人已立在悅來客棧之前。

  這等小鎮的客棧又能大到哪裏去?隻是距離洛陽較近,地處東西要衝,是以才比尋常小店大了一些。這悅來客棧壘土為牆,前後三進。院落頗為寬大,東牆處有水井一口,古木數株。中進正堂乃是給客人們用飯打尖之所,後院和兩側廂房看來就是客房了。此時早過子夜,客棧正堂上了半邊門板,隻留下半邊門戶供客人出入。堂中燃著一盞長明燈,忽明忽暗,雖不甚亮,但在這中夜之時看著卻十分溫暖。

  紀若塵三人甫入院,門口拴著的一頭黃狗就睜開睡眼,有氣無力地叫了幾聲。紀若塵信步走入正堂,見內中放著六七張桌子,隻一個身著跑堂裝束的瘦弱少年,看上去十六七歲年紀。他一見客來,趕忙揉揉惺忪的睡眼,迎上來陪笑道:“幾位客倌,要住店還是用飯啊?”

  在這少年身上,紀若塵恍如看到當日的自己,於是微微一笑,道:“泡一壺茶,隨便弄點吃的,我們歇歇就走。”

  那少年應了,自行去後廚準備。這種時候最多有點醬菜冷肉,也別指望著能有什麽好酒好菜,況又是如此簡陋粗鄙的小店。當然,紀若塵三人也非是為了吃喝而來。

  三人剛一在桌邊坐下,紀若塵已感應到小鎮中現出點點靈力,有如天上繁星。他一邊暗運法訣,催化體內藥力,以求盡量恢複些真元,一邊向青衣道:“青衣,現在情勢不妙,你還能傳訊給你的叔叔嗎?”

  羅然門一役,無盡海洪荒衛的蓋世豪勇讓紀若塵大開眼界。此時哪怕僅有一個洪荒衛到了,又何用畏懼這些不入流的小門小派?隻是從洛陽出來這麽久,也未見一個洪荒衛來到,若非青衣無法傳訊,就是洪荒衛不及來援。是以直到這山窮水盡時刻,紀若塵才有此一問,並未抱多大希望。

  果然青衣搖了搖頭,輕輕地道:“我已經傳訊給叔叔,可是不知為何,叔叔一直沒有回應。對不起……”

  此時那少年已從後廚走出,端上一壺熱茶,一壺燒酒,四樣冷盤,倒端端是茶釅酒香,菜色精美,很是與這客棧破爛外貌不符。

  紀若塵思忖片刻,方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也不能事事都靠著你叔叔。嘿,道德宗怎也是天下正道之首,卻沒想到會給這麽多人欺上頭來。青衣,殷殷,一會兒恐怕我就護不了你們了。亂戰一起,你們就向東突圍,不要管我。他們並非為你們而來,你們應有機會逃得出去。”

  張殷殷咬牙恨恨道:“這些無名鼠輩就算一時得逞也不要緊,日後父親自然會找上門去,拆了他們的祖宗牌坊!”

  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大笑:“小姑娘的狠話是沒錯,問題是你父親到時上哪找得我們去?”

  轟然一聲大響,板門破碎。木屑紛飛中,一個粗豪壯漢大笑著走入,在三人對麵的一張桌子上一坐。這壯漢身著皮衣,道行頗高,身後還跟著三個同樣裝束的人,看來不是朋友,就是同門。他向三人看了一眼,目光在張殷殷和青衣臉上逡巡來回數次,方才舔了舔嘴唇,笑道:“真沒想到,世間還有這麽標致的小姑娘!不過老子要的隻是那小子和他身上的寶物,你們隻要乖乖走人,我也不會為難兩個小姑娘。當然,若你們定要跟來,老子也歡迎得很啊,啊哈哈哈!”

  就在此時,客棧中的少年忽然怯怯地問了聲:“這位客官……您要喝酒……還是住店?”

  那大漢重重一拍桌子,怒喝道:“喝什麽鬼酒!再在這囉嗦,小心老子收了你的魂魄,用離火煉你百日!……咦?”

  他忽然聞到一股異樣酒香,這酒香也恁奇,一鑽入鼻,即散得通體舒暢。這壯漢往那紀若塵桌上一望,訝然道:“倒看不出這破爛店子,居然也有幾樣好東西!”他又看向那少年,大聲吩咐道:“好,小二,把你們這最好的酒和最好的菜都給老子端上來!”他聲若洪鍾,震得這小店屋梁上的灰簌簌落下。

  那少年戰栗不已,一陣風似的躲入後廚去了。

  此時客棧外又傳來一陣陰笑:“胡老大,你不要這兩個小姑娘,我要了成不成啊?”

  那粗豪壯漢聞聲色變,隻是重重哼了一聲,也沒多言。顯然也對來人十分忌憚。

  四位身著麻布長衫的中年人魚貫走入店中,也尋了張桌子坐下,為首那人滿臉堆笑,眼中卻分毫沒有笑意。他一進客棧,雙眼立刻睜得老大,不停地在張殷殷和青衣身上看來看去,再也挪不開目光,口中嘖嘖有聲。

  張殷殷冷冷一笑,忽然挺直了身子,向他回望過來。兩人目光一觸,那人立刻全身一顫,緊緊閉住了雙眼,口中喃喃地道:“好厲害的勁道!吃不消,吃不消!”

  這人實也不簡單,竟然能如此輕易地從張殷殷天狐之術中抽身而出。

  紀若塵手持茶杯,隻是凝望著杯中其清如水的茶,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時那少年又從後廚走出,將一壺酒和四樣冷盤放在了那粗豪壯漢的桌上。他一放好酒菜,就想溜回後廚。哪知那身著麻布長衫之人雙目不開,就將少年一把提了過來,道:“把那桌上的酒菜一模一樣的給我們也來一份!”

  少年嚇得渾身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跌跌撞撞地跑回後廚去了。

  在這本不應有客的時候,悅來客棧卻是賓客盈門,熱鬧非凡。轉眼又來了三撥人馬,有二三人的,也有七八人的。他們不管人多人少,都各據一桌,轉眼間將小小的客棧正堂擠得滿滿的。

  人一多,客棧中反而安靜下來,除了初坐下時點菜要酒外,就再無人作聲。各路人馬你盯我,我瞪你,殺氣漸生,反而把正中的紀若塵三人忽略了。

  隻把那送菜上酒的少年累了個半死。

  然而這還不算完,眨眼間又有三撥人擠進了客棧,四顧之下,卻發現堂中隻餘一張桌子。當下都向那張桌子擠去,三方十人才擠出兩步,就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轉而相互瞪視,爭吵了起來。

  “就憑你們玄元殿,也想來此分一杯羹嗎?”

  “怎麽,遺照宗何時變得如此蠻橫了?我們玄元殿雖小,可也不畏懼強梁!況且老夫怎不記得貴宗已能號令天下了?”

  “呀呀呸!你們都讓!這張桌子當然該是我三極宮所有!”

  就在三方吵吵鬧鬧之際,忽然有一物從門外飛來,端直落在了那張桌子正中,竟發出有如雷鳴般的一聲悶響!一道寒氣隨即從那物中散發出來,內中蘊育的無窮潛勁不光將相爭的三方人眾紛紛推開,也將相鄰兩張桌子上的人一並衝得東倒西歪。

  客棧中登時亂成了一團,你擠到我,我踩了你,好不容易眾人才罵罵咧咧,立定坐穩,再向那張桌子一望,登時人人倒吸一口冷氣,所有不清不楚的話都吞落肚去。

  桌子的正中,端端正正地放著一把古劍,劍鞘上那‘玄冥伐逆’四個篆字,殺氣騰騰,異樣的刺眼。

  “這張桌子當然是我的。”一個冰冰冷冷的聲音從客棧外傳來。

  眾人大驚轉頭,這才發現一個如冰如劍的黑衣女子不知何時已立在客棧門口。

  章二十五斬罷落殘紅七


  劍芒。

  無以計數、縱橫交錯的劍芒!

  所有的劍芒聚合一處,驟然亮了十倍,一時間光芒映透夜天,竟生生將洛水之畔那道衝天的寶光給壓了下去!

  劍芒一閃而逝,玉虛真人現出身形,當空飄退十丈,方才止住了退勢。在他雙肘及雙膝處各伸出十餘道淡黃色有若透明的飄帶,在空中緩緩舞動。

  兩道細細的血流從玉虛真人鼻中緩緩淌下。他並不擦拭,列缺古劍一提,遙指對麵立著的一個老者,冷道:“無垢山莊雖素來與我宗不睦,但您若再進一步,從此可再無相見餘地!還請忘塵先生三思!”

  忘塵先生麵色如玉,鬂發高高挽起,僅以一截鬆枝別住。他身著牙白織綿龍紋長袍,手持一口淡黑古劍,神情從容,意態逸奇,猶勝玉虛真人三分。

  他嘴角一扯,輕笑道:“自當年那件事後,我本就沒想著還要和貴宗留什麽相見餘地。”

  參星禦天大陣周圍依然是星光點點,雷聲隆隆,又時時有陣陣冰雨落下。歸元洞府王天師盡管攻勢如潮,但威勢十之八九都被參星禦天陣給抵了過去,實在擋不得時,太微真人才會偶爾出手抵禦一下。

  陣外玉玄真人已盡落下風,隻得以一把玉劍守緊八方之位,苦苦抵禦著魏無傷的狂攻。但她道法劍術以綿密悠長見長,看似情勢危急,但再支撐個把時辰還是絕無問題的。

  夜空中二十八顆參星回旋飛舞,一道道光跡忽亮忽黯。參星明暗之間,早已將十餘位修道者送上了不歸路。修道者一旦被這二十八顆參星擊中,一團光影爆過後直接就是形神俱滅之局。是以後來有一些反應快的修道者,剛被參星襲中,立刻以兵刃反刺自身,隻希望能搶得一點輪回的可能。

  光跡湮滅又生成。

  自開戰以來,道德宗鎮守二十八宿方位的弟子已有七人隕落,但大陣外圍攻的修道者們也早已不複先前的英勇。神物再好,總好不過自己的性命。修道者人數雖眾,道行雖高,但畢竟是烏合之眾,在道德宗不動如山的意誌前,終於有了退縮。

  玉虛真人又向忘塵先生冷笑道:“難道你以為你能從這參星禦天陣奪走神物嗎?”

  忘塵先生微笑著,傲然說道:“我可非是為神物而來,不論它是什麽,我都不感興趣。”

  玉虛真人喝道:“那你這卻又是為何?”

  忘塵先生未發一言,卻身形忽動,已直衝入下方寶光當中!

  玉虛真人雙瞳急縮,列缺古劍一領,身周飄翎舞動,徐徐降下。

  他並不著急。

  篁蛇神物又豈同凡品?此刻神物尚未出世完畢,寶氣仍未完全收斂。縱以忘塵先生道行之強,一觸到神物,真元也必被神物寶氣擾亂。玉虛真人隻消守候一旁,忘塵先生就休想攜寶而歸。身帶如此神物,還能擋玉虛一劍而不死,那已是神仙了。

  玉虛自以為一切皆在掌控中,正準備伺機而動。哪知他麵前突然寶光驟亮,一道無法言喻的寶氣撲麵而來!玉虛隻覺得周身真元如沸,駭然之下,忙讓到了一旁。

  呼的一聲,神物有若一顆流星,衝天而起,所過之處,所有修者無不紛紛走避,有那道行低些避不開的,則再也控製不住體內真元,一頭從空中栽下。

  於是眾人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神物越飛越遠,轉瞬就消失在天際。

  忘塵先生身形如煙,向參星禦天陣外衝去,長笑道:“我並不想要神物,隻是想讓你們拿不到它而已!”

  他話音未落,玉虛真人的劍芒已銜尾追來,眨眼之間,列缺與淡墨色古劍又已相擊三次!

  忘塵先生速度驟然加快,如流星般遠遁,剛才的一聲長笑猶在空中回蕩,隻遁去的方向上一溜血霧漸漸散開。

  此際景霄真人正自目送著虛玄三位真人在夜色中遠去。他看似平靜,然而卻絕不輕鬆。神物衝天而起時,連他也受到波及,眉心鳳冠忽隱忽現。就在這前防虛玄、後禦寶氣的刹那,景霄真人忽覺後心一點刺痛,然後周身真元極速潰散!

  這一刻,萬籟無聲。

  他低頭看了看胸口露出的一截暗淡無光的劍尖,五指輕握鬆紋古劍,淡淡問道:“是哪位高人?”

  背後傳來一個輕飄飄的聲音:“貧道虛無。景霄真人可以上路了。”

  景霄真人淡然道:“也未見得。”

  背後那人並未作聲,瞬間抽出長劍,就隱沒在夜色之中。

  景霄真人額心鳳冠隱去,雙目漸漸黯淡無光。他低低地道了聲:“殷殷,星藍……”就此閉上雙眼,徐徐當空墜落。

  此時,洛陽郊外已是燈火俱滅,萬籟俱寂,惟悅來客棧中燈火通明,在無邊的茫茫夜色下格外顯眼。

  此際夜天燃火,地湧血泉,也惟有這間客棧才是血海中一座孤島。

  “臭女人,快把我放下來!不然的話,我一定把你剝皮抽筋……”女孩怒叫著。

  她也隻能怒叫。

  女孩如一隻小貓樣,後頸拿在顧清手中,手足軟軟垂落體側,完全動彈不得,隻能用言語威脅顧清。可是此情此景,她的威脅實在有限得緊。

  顧清靜立於沉沉的夜空中,左手負於身後,右手提著那女孩,隻顧凝望著遠處下方悅來客棧的一點燈火,對女孩的百般威脅置若罔聞。

  女孩兒叫嚷半天,見顧清全然不理會自己,順著她的目光,也向客棧望了一眼。一望之下,她立即又叫道:“那小子就躲在那裏,臭女人,快帶我過去!若是讓他走掉了的話,我一定把你剝皮抽筋……”

  顧清淡淡地道:“倒真看不出來,你居然敢去悅來客棧捉人。”

  女孩怒道:“為什麽不敢?不就是間小小客棧嘛,我怕什麽?天下間隻怕有千萬間悅來客棧,這間難道有何不同嗎?你這個無胸無膽的臭女人,你不敢做的事,別以為天下就沒有人敢做了。”

  顧清哦了一聲,麵上終於有了些表情,低頭饒有興味地問道:“難道你的很大嗎?”

  那女孩把胸一挺,儼然道:“當然比你的大!”

  顧清聞聽,嘴角微微一翹,將那女孩提轉過來,竟將手探入她領口,仔仔細細地摸了一遍,方道:“原來也不過如此。”

  那女孩一時呆住,竟不知該如何反應,過了半天才回過神來,一張小臉脹得通紅,尖聲叫道:“你……你這個邪惡的女人!你又能有多大,居然這麽說我!……”

  顧清輕笑道:“我是大是小,反正也不是你能知道的。走了!”

  女孩兒眼見顧清轉身飛走,急得大叫:“他還在客棧裏呢!放我下來,你不去我去!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放我下來!有本事我們再打一次啊!剛剛若不是你投機取巧,怎麽贏得了我?你這算什麽本事!”

  顧清隻是提著她向南方飛去,淡淡說道:“再打十次也是一樣。今晚既然悅來客棧開在了這裏,我們還是離得遠些為妙。你可不對悅來客棧的胃口,我也不想招惹那間客棧,隻好躲得遠些了。”

  顧清不再理會手中女孩不住口的叫嚷,頃刻間已向南飛出數十裏,方立定身形,當下手一鬆,啪搭一聲,那女孩一頭栽落在地。

  她手足麻痹片刻後才消,這才掙紮著站起來,怒視顧清,想要上前動手,可是又有些猶豫。

  顧清淡然道:“就憑你那才修成第一重的龍虎太玄經,也想闖悅來客棧?隻消進了悅來客棧,你那恃之橫衝直撞的歸魂咒可是會立刻失效的。我言盡於此,你若還想去悅來客棧,盡管去好了。”

  那女孩驚道:“你……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顧清不再理她,轉身離去。

  “邪惡的女人!你要去哪裏?”

  “求援。”

  女孩看著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事,又高聲喊道:“你連我的名字也不問問嗎?”

  顧清頭也不回,淡然道:“沒必要知道。”話音未落,她已飄然遠去。

  女孩頓足怒道:“我叫蘇蘇……你,你,你聽見了沒有!……臭女人!你給我等著,總有一日,我要你主動問我的名字!咦,對了,你、你又是誰?”

  蘇蘇回首向悅來客棧的方向望了片刻,猶豫再三,終放棄了上悅來客棧拿人的打算。歸魂咒乃是她師門秘技,若遇險兵解,魂魄可即刻回歸。那時再以玄香穀中獨有的千年空冥果置於歸元混天陣中,施以秘法,七七四十九日之後,蘇蘇即可複生如初。若在悅來客棧內歸魂咒真的會失效,那就真如顧清所說,非是她能去得之地了。

  悅來客棧。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壓抑的死寂。盡管燃了七八盞油燈,堂內明亮卻絲毫未增,反讓人覺得越來越是昏暗。是時,幾十道目光俱鎖定在那居中而坐的黑衣女子身上,至於那悶頭品茶的紀若塵三人倒沒人理會。

  這時一個老者長身而起,抱拳道:“雲仙子,江湖上規矩,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如今我等也是辛勞一場,死傷門人不在少數,仙子或者要人,或者拿寶,總不好兩樣都拿了去。或者仙子將這兩個小姑娘留下也成。”

  那老者話一出口,眾人立刻紛紛附合,點頭稱是。

  雲舞華端坐在桌前,左肘支在桌上,手中端著一個茶杯,正自慢慢地品著茶。她一襲黑衫,肌膚蒼白,如冰的玉顏見不到一絲血色,有如大病初愈一般。

  古劍天權橫放在她麵前,昏暗燈光的映射下,“玄冥伐逆”四個古篆中如燃著淡淡的火焰。

  雲舞華麵無表情,直到客棧中逐漸安靜下來,才冷冷地道:“再說最後一次,這三個人我都要了。”

  此言一出,客棧中人登時如炸了鍋的螞蟻,再也坐不住了。一個大漢起身喝道:“雲舞華,你莫在這耍橫!你就是再強凶霸道,也敵不過我們這麽多人吧?小心我等一擁而上,先把你放翻,然後再商議怎生分人分寶!”

  雲舞華眼皮也不曾稍抬一下,隻是淡道:“若你等真敢如此,那我且先行退避,將這三人讓與你們好了。隻是還望各位回去轉告同門,日後下山行走千萬不要落單,家眷親屬也莫離開山門一步。那時可休怪我不講道義規矩,不將諸位滿門上上下下、男女老幼殺個精光,天權誓不回鞘。”

  一番狠絕之語,直驚得眾人又急又怒,紛紛喝道:“你無垢山莊再怎樣也不能這麽蠻橫霸道!”

  雲舞華隻是品茶,雙目低垂,對於眾人喝罵充耳不聞。而這些人盡管群情激奮,卻無一人真敢上前動手。

  雲舞華道行深湛,已隱隱有淩駕於二等門派老一輩人物之勢,又掌著凶兵天權,行事從無規矩可言,偷襲埋伏都幹得出來。被這等人盯上,的確是終生不得安寧。假以時日,一些小門小派還真有可能被她單身隻劍給滅了。

  紀若塵聽得這番話語,又見眾人反應,倒沒想到雲舞華的威脅居然如此有效,當即若有所思。眼下這些修道者利欲熏心,早已不顧後果,也惟有這等絕人門戶的脅迫,方會讓他們有所顧忌。

  但說著說著,不知為何,這些修道者又漸漸焦躁起來。一個接一個站起身來,逐漸向雲舞華逼近。雲舞華一聲冷笑,也緩緩起身,伸手抓向天權古劍。然而手到半途,她卻忽然身軀一晃,險些栽倒在地,全仗著以手支桌,才沒有真的摔倒。她臉現訝色,雙眼卻漸漸混濁。

  周圍人一見,登時又驚又喜,叫道:“先把這婆娘給收伏了!”當下就有三四人撲了上去。

  嚓嚓嚓!數聲輕響過後,幾道縱橫黑氣驟現半空,旋即為大片大片升騰而起的暗紅所浸,沒了蹤影。那暗紅卻不減蔓延之勢,在客棧中不住渲染彌漫開來。

  暗紅湧動中,雲舞華衣裙飄動,掌中天權古劍冥氣繚繞,指向麵前諸人!那剛剛急不可耐撲向她的幾人均呆立片刻,隨後慢慢倒下。眾人耳聽得幾聲輕微的喀嚓,便見得那幾人已是四分五裂,頭顱、肢幹滾落一地,地上大攤大攤的殷紅流淌開來。

  雲舞華端立不動,纖纖五指卻突然一鬆,嗆啷一聲,天權古劍竟然脫手,斜插於地!

  雲舞華晃了一晃,極力想要睜開雙眼,卻終還是支持不住,踉蹌倒地。

  她這一倒,有數人立時麵露喜色,大步上前,大多數人卻茫然四顧,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他們眼前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又覺得整間客棧都暗了下來。

  撲通聲接連響起,不斷有人栽倒在地。那數人剛把雲舞華拉起來,正欲用法寶加以束縛,也是眼前一黑,先後栽倒在地。

  紀若塵眼見眾人紛紛倒下,心下大驚未已,就又見張殷殷和青衣嚶嚀一聲,也先後倒在了桌上。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他細細品味唇舌之間,果然在一縷鬱而不散的茶香之下,又有一絲淡淡的酸甜味道。這味道極是熟悉,隻因他幼時曾經偷偷嚐過這種味道,結果不光昏睡了一下午,還被一盆冷水澆醒過來。那時剛入隆冬,這當頭一盆冷水的滋味,紀若塵可是終身難忘。

  “蒙汗藥……”他心中剛剛浮起這幾個字,就隻覺一陣眩暈衝上頭頂,全身軟綿綿地就要睡去。

  紀若塵一驚,運起三清真訣,眩暈卻越來越重。他忙又換成解離訣,這才感到眩暈漸去,藥力漸消。

  客棧中還有四五人與紀若塵一樣,搖搖晃晃地站立不穩,但仍掙紮著不倒。他們各自運功服藥,竭力與藥效對抗,逐漸有了清明之意。就在此時,雲舞華輕哼一聲,也扶著頭掙紮站了起來。

  店中忽現出一道身影,慢吞吞、無聲無息地在店中繞了一圈。

  撲撲撲數記悶聲響過,站立不倒的人都悶哼一聲,又軟軟地倒了下去。雲舞華纖手後揮,想要擋格什麽,卻擋了個空。她一聲呻吟,再一次軟倒在地。

  紀若塵隻覺背心一緊!這是一種極為微弱異樣的感覺,因他實未能從背後感應到分毫靈氣真元的氣息,但就是本能地感到異樣。

  紀若塵忽然向前一俯身!

  一道微風掠來,拂起了他頸上的幾根發絲,同時背後響起“咦?”的一聲,顯然身後那人對偷襲落空頗為驚訝。

  紀若塵心中暗自慶幸,剛準備反擊,忽然後腦上毫無征兆的一記震蕩,耳中嗡的一聲轟鳴,眼前登時黑了下去。

  依稀間隻聽得一個公鴨般的聲音響起:“嘿嘿!就這點本事,也想避過俺的無雙棍?”

  這聲音好熟……紀若塵迷迷糊糊地想著。

  在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紀若塵眼前終於出現了一絲光明。

  周圍不斷傳來的嘈雜聲音,讓他的神誌漸漸回醒過來。他又感覺到腳上傳來一股力道,似乎身體正被人拖動著。

  隱隱約約之間,紀若塵又聽到了那道熟悉之極的厚重中有淩厲、雄霸中帶殺機的聲音:

  “快把這頭小肥羊給我拖到灶邊去,水都燒開半天了!幹什麽都是磨磨蹭蹭的,要你有什麽用?都大半年了還學不會怎麽幹活,白費了我那許多的幹飯!”

  紀若塵立時感覺到腳上傳來的力道大了許多,身體的挪動也快了許多,很明顯拖他那人加快了速度。

  此時又有一個公鴨般的聲音響起:“唉,一個月沒生意上門,沒想到一來就是一大群肥羊,真是要把人累死!這是最後一頭了吧?快快把他洗了下鍋,早點弄完,又好開店了!”

  一個尚帶三分稚意的聲音唯唯喏喏地應了。

  那雄渾厚重、潛威無倫的聲音又起:“你都收拾幹淨了?”

  “嗯,老規矩,男的當肥羊,女的現下都扔在廂房裏,等會剝光了轟出店去。”

  雄渾聲音立刻高了一倍:“你個死殺胚!敢動什麽壞腦筋,仔細你的皮!幹站在那幹什麽,還不快把這頭小肥羊下鍋!這小子油滑得緊,你可給我小心著點,別總惦記著那幾頭小騷狐狸!”

  紀若塵忽然覺得脖子一緊,已被人一把提起,緊接著一隻滑滑膩膩的手伸進他懷中,開始解起他衣服來。他左半邊身子奇熱無比,看樣子那口燒著滾水的大鍋就近在咫尺。

  一想到燒水下鍋,紀若塵猛然心中一驚,立刻清醒了過來,大叫一聲:“不要!掌櫃的,夫人!是我啊!”

  紀若塵猛力一掙,已脫了束縛,站定在了地上。這時他才看清自己正立在廚房之中,房中一邊立著一個瘦弱的中年男人,雖已五年過去,但那副陰險猥瑣的相貌未有分毫改變,正是當年龍門客棧的掌櫃。另一邊則立著一個高大健壯、氣勢如山的婦人,直比紀若塵還高出了半個頭去。她隻這麽一站,周圍十丈之內任何事物都矮了三分。

  廚房一角則縮著那跑堂打雜的瘦弱少年。

  紀若塵乍見掌櫃夫婦,又驚又喜,直疑似自己已非在人世,顫聲道:“掌櫃的,夫人,你們沒死?我……我是……”

  一時間他還真不知該如何稱呼自己,當年龍門客棧隻他一個夥計,掌櫃夫婦不管吩咐什麽事,都是他的活。若有稱呼,也就是小*****三字而已。

  掌櫃夫人盯著紀若塵看了半天,方道:“原來是你這小*****啊!怎麽,你就這麽盼著老娘歸天?”

  紀若塵連忙搖頭,迭聲道:“不!不!不!夫人當然是長命萬年!我……我……”

  紀若塵本以為掌櫃夫婦已死,沒想到竟然在這悅來客棧重逢,回想起幼時的養育之恩,他一時心中激蕩,眼圈已有些發紅,不知該說什麽好。

  那掌櫃的也認出了紀若塵,於是用力一拍紀若塵的肩,險些將他拍了個跟頭,一邊道:“原來是你小子!五年沒見,已經長得這麽高大了,裏裏外外都是一股肥羊的味道,倒險些認不出你來!若不是你醒得早,剛剛可就把你下鍋了!”

  紀若塵向旁一看,果然好大一口鐵鍋架在灶上,灶中火光熊熊,鍋內熱氣騰騰,水燒得正沸。熱氣中飄著一種淡淡的異樣香氣,紀若塵跟紫雲真人學過多年丹鼎,一聞就知是幻星草的香氣。這種藥草並不稀奇,摻在熱水中能使人昏昏欲睡,水越滾,藥力就越是厲害。倘若剛剛紀若塵被扔入那鍋中,定已在昏沉之中被煮得熟了。

  紀若塵暗叫僥幸,心中又惦記起青衣和殷殷,忙問道:“掌櫃的,您這些年生意怎樣?剛剛隨我進店的那兩女孩子呢?”

  一聽到紀若塵問他生意,掌櫃的當下笑得黑麵開花,一雙小眼更是眯成兩條細縫,連聲道:“和你同來的那兩個小姑娘被幾個很是厲害的家夥搶走了,那些人看起來和那穿青衣的小姑娘是一夥的,你不用擔心了。至於其它的肥羊,早收拾整理得幹幹淨淨了。這些年店裏的生意可是好得不能再好!來來來,我帶你四處看看去!”

  他也不由紀若塵分說,一把拉著他出了廚房,指著後院一塊綠油油的菜地笑道:“中原非比塞外,這裏的人嘴刁,可不能再賣人肉包子了。自打搬到這裏以後,所有肥羊都是蒸熟煮爛,埋在後院作肥料。你看我這一塊菜地,長得多好!”

  果然是一塊好菜地!

  每一株青菜皆長得高大粗壯,似乎在比著往上長。每一片葉子都綠得發亮,隱隱滲出絲絲油意。隻是看著如此好菜,紀若塵頭皮不禁有些發麻。

  掌櫃的又將紀若塵拉到前院,神神秘秘地從懷中掏出一本舊書,遞到紀若塵麵前,低聲說道:“我近來剛得了一件寶貝,你看!”

  紀若塵拿過來一看,原是一本《紫微風水命相》。這類相書在民間也是隨處可見,原是那些半吊子風水先生為糊弄愚民百姓,騙取幾個錢財而纂,又哪裏是什麽寶貝了?他翻開一看,果真如此,當中內容錯漏百出,通篇俱是誆人之語。

  他正看得一臉愕然、目瞪口呆之際,掌櫃一把將書搶了回來,珍而重之地收入懷中,然後四下一指,傲然道:“你看我這間客棧,東井鎮青龍,西廂壓白虎,後院浮玄龜,前門雕朱雀,那是四靈俱全、水火不侵、天雨難晦、地裂猶堅啊!”

  紀若塵定睛望去,其它三瑞沒有看見,倒的確是在一扇院門上看到一個雞不象雞、鴨不像鴨的東西,看來這就是掌櫃口中所言的朱雀了。看那刀工劈斬縱橫,多半是出自後廚那把镔鐵厚背砍骨刀。

  掌櫃的又道:“說起來你這小子倒有些奇怪,明明當年走的時候麵有福相,怎麽現在忽然滿臉晦氣了?待我看看……嗯,你命宮竟有四大凶星聚匯,倒也少見。”

  紀若塵苦笑一下,還沒來得及開口,那掌櫃的意猶未盡,又向那麵招客旗一指,道:“自得了這樣寶貝後,我潛心推算一月,就把龍門客棧改成了悅來客棧,旗上四字就是我的手書。怎麽樣,鐵勾銀劃吧!四瑞收好,這麵旗再一掛,光憑悅來客棧這四個大字,那就是風翔雲動、八方財聚啊!我開店本是十年遇一大劫,此刻承天之運、秉地之傑,至少能改成十二年才遇一劫!啊哈哈哈!”

  掌櫃的長笑未已,就聽後廚中傳來一聲獅吼:“張萬財!就你那點破本事還敢賣弄。今夜天降火雨,地脈幹枯,分明是有人逆天改命之兆。依我看那,你這幾筆破字一寫,十年大劫多半被你改成了五年之災!”

  掌櫃聞言,當即勃然大怒,道:“你這婆娘懂得什麽,沒的烏鴉嘴!”

  他仰頭看了看夜天,心中又著實有些不穩,於是掐指一算,不由得大驚失色:“糟糕!就快滿五年了……”

  話音未落,夜空中忽然傳來“咻”的一聲尖嘯,隨後一顆閃亮流星出現在天際。這顆流星越來越大,越來越亮,不偏不倚,恰恰正對著悅來客棧飛來!

  掌櫃的和紀若塵大吃一驚,紛紛躍出客棧。還未等他們跳出院牆,就聽得轟的一聲,背後一道熱浪襲來,將二人掀翻在地。

  二人好不容易抖落身上磚石灰土,爬起身來,回頭一望,驚見悅來客棧幾已蕩然無存,隻有一間廂房倒還完整無損,隻是已落在十餘丈外。客棧的正中央有一個淺坑,內中落著黑乎乎一塊尺許方圓的東西。

  這悅來客棧倒似建在一頭巨獸身軀上一般,此時坑中不住湧上滾滾血漿,轉眼間就沒了小半個坑,仍沒有止歇之意。

  此時邊上一堆磚石拱動,掌櫃夫人灰頭土臉地從中鑽了出來。看著一地的瓦礫碎磚,她竟罕見地沒有發火。

  掌櫃歎一口氣,到血坑中撈起轟塌整間客棧的物事,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才歎息一聲,隨手塞到了紀若塵懷中,然後向那間廂房一指,道:“裏麵還捆著幾口小羊,怎麽處置,你自己看著辦吧!”

  說罷,掌櫃夫婦對望一眼,又一起長歎一聲,竟不收拾任何東西,就此遠去。

  紀若塵抱著懷中那又象鐵盤、又似魚鱗的物事,呆了片刻,這才叫道:“掌櫃的,夫人!你們去哪?”

  “開店!”

  紀若塵悵然若失,呆呆立著,直到掌櫃夫婦的身影徹底在夜色中消失。

  或許是掌櫃夫婦的聲音太過有穿透力,陣陣夜風,仍斷斷續續地載來兩人聲音。

  “看來悅來客棧這名字不能再用了,且待我好好鑽研相書,看再取個什麽名字好。你說是叫高升客棧好呢,還是叫有間客棧好?”

  “……短命殺胚,你還想變成三年一禍嗎?”

  章二十六抉擇上


  修道中人最怕的是什麽?天劫,散魂,還是形神俱滅?

  紀若塵盯著眼前跳躍不定的火焰,反複地思索著。最終的答案倒有些令他哭笑不停,那就是修道之士最怕的並非是形神俱滅,而是如他現在這般,

  萬劫而不複。

  紀若塵於紫微鬥數也知曉一二,自掌櫃的說他命宮竟有四顆凶星後,剛剛自已也推算過一回。以心眼觀之,他本命宮中迷霧重鎖,隻能隱約看到四顆命星,但具體是哪四顆可就看不出來了。直到這時,紀若塵才省起忘記問掌櫃的看到的是哪四顆凶星。

  而且有一點他百思不得其解,他隻用過凶星入命之法兩次,怎麽會引來四顆凶星?這凶星入命之法乃是道德宗太清境修至盡頭的弟子皆可研習之術,但有天份運用此法的十中無一。這一法門一旦施用,施術者借助凶星入主所帶來的沛然靈氣凶力,道行可瞬間直升,乃是道德宗弟子用來與敵偕亡的法門。凶星入主後並不會離去,修道者自此將劫難重重,再無得窺大道之望。

  隻不過道德宗典藉中沒有說明連用兩次凶星入命會怎麽樣,也無這方麵的記載。

  凶星入命之法創於七百年前,其時道德宗泱泱巍巍,早成天下大派,需要道德宗弟子用此法去拚命的機會實在是少之又少,因此也就沒有相應之記載。

  此時旁邊傳來一聲呻吟,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紀若塵麵前架著一個小小的三足金絲架,下麵擺著一顆炎珠,正不住噴射著細細的火焰,炙著架上的一尊青銅鼎。紀若塵見鼎中藥汁已沸,提起小鼎,將內中淡藍色的藥汁滴在金盤上,一邊淡淡地道:“別掙紮了,再怎麽努力也是沒用的。”

  三尺之外,雲舞華軟軟地躺倒在稻草堆上,雙手雙足上各刺著一枚金針。她眼神中尚是一片茫然,一再掙紮,也隻能略略抬起頭來。聽到紀若塵的話後,她明顯的吃了一驚,盯著他看了半天,才慢慢的清醒過來。然而她仍是頭痛欲裂,顯然還未能從藥性與悶棍的雙重打擊下恢複過來。

  “這是哪裏?你……是什麽人?”

  紀若塵將三枚金針置於金盤中,待三針吸盡了藥液,才轉頭道:“雲大仙子,五年前你就想抓我,今回我初次下山,就又遇上了你。怎麽現在反而不認得我了?”

  “是你!”雲舞華這才清醒過來,又恢複了冷若冰霜的樣子,道:“你都幹了些什麽?快放我起來,不然的話休怪我劍下無情!”

  紀若塵拈起一枚金針,仔細地看了半天,方向牆角一指,道:“想殺我?好,你的劍在那裏,去取吧!”

  雲舞華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天權古劍果然扔在一堆亂柴上麵。見愛劍天權竟受如此冷遇,她不禁大怒。可是此刻別說提劍砍人,就是略轉一轉頭也幾乎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雲舞華這才冷靜下來,開始觀察屋中的形勢。

  這顯然是一間堆放雜物的廂房,稻草、柴火、米袋和幾把木椅散落一地。整間屋子並不是堂堂正正的,而是傾斜了一個很大的角度。此時她就軟軟地躺在屋角的稻草堆上,雙足赤裸,手足踝上各刺了一枚金針,看來自己提不起分毫真元,就是這些金針之力。

  屋子的另一邊還倒著一個女人,她同樣手足上插著金針,但與雲舞華不同,她眼上尚蒙著一幅青布,耳脈上也插著兩枚金針。看來六識都已被鎖住了。雖然看不清容貌,但單看身材肌膚,想也會是極好的。

  雲舞華這才明白自己已徹底落入人手,但她分毫不懼。

  “你叫雲舞華吧,五年前我們曾經見過一麵,沒想到這次重逢,和五年前幾乎一模一樣。不,有一點不同,這一次是你落在了我的手中。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有這麽多人知道我的行蹤,專程在洛陽等我呢?”紀若塵微笑著問道。他笑得很是俊朗,眼中卻沒有一分笑意。

  雲舞華冷笑一聲,道:“既然我學藝不精,有什麽結果我都認了!你要殺就殺,別指望從我口中問出什麽來。”

  紀若塵看著雲舞華那雙深若玄潭的雙眼,笑笑道:“我殺你幹什麽?還有很多方法讓你開口的。”

  嗤的一聲,雲舞華黑裙前襟已被紀若塵一把撕開,露出一大片肌膚。她肌膚如雪,雖然瑩潤,但白得有些近於病態。

  雲舞華略顯瘦俏,然則冷若冰霜,遍體皆是殺伐之意,縱是露在衣外的肌膚,也如一把出鞘之劍,隻顯其鋒,不見羞澀。

  紀若塵微眯雙眼,左手五指輕點在雲舞華的肌膚上。

  雲舞華完全放鬆下來,冷笑道:“怪不得你命有桃花,這種時候還想風流快活一場。也罷,你想來就來,完事後早點將我殺了。”

  “風流快活?”紀若塵看了看雲舞華,搖搖頭,一句話險些將她氣暈過去:“我可對你沒什麽興趣。”

  他左手壓住雲舞華胸口,右手拈起一枚金針,手指微微一顫,金針已刺入雲舞華心口。

  這一針落下,她隻覺得全身上下所有經脈玄竅都有無數利針在刺來穿去,痛楚已無法用言語形容!且她還動彈不得,提不起一絲真元,因此上隻能將這些痛楚一分分盡數受了。隻片刻功夫,雲舞華周身已浸出細細汗珠,盡管周身乏力,竟也將下唇咬出一排細細齒印!

  紀若塵凝神觀瞧著她的表情,道:“你心誌堅定,但這三枚極樂針可不是修道之士所能抵受得住的。你知道些什麽,還是說了吧!你縱是不說,我隨便抓個人來問,也能知曉個大概,又何必受這眼前之苦?”

  聽得極樂針三字,雲舞華身體也不禁輕顫一下,但她剛一適應體內的痛楚,即輕蔑地一笑,閉目不語。

  紀若塵淡淡一笑,將雲舞華翻了個身,左手五指輕撫過她後背,然後以食指一點腰身,第二枚金針已刺了進去!

  這一枚金針入體,又是別有一番滋味。刹那間道道經脈中皆湧出熱流,周轉全身,化為熊熊欲火,幾乎燒得她暈去。恍惚間,幾乎她心底所有潛藏欲望都浮上水麵,千萬倍的強烈起來,又總是在滿足與不滿間徘徊,刹那滋味,直可令人瘋狂!

  此時她下麵是冰,上方是火,方一熔化,又被凝結,如此周而複始,似永無休止。

  痛楚與欲望之間的距離是如此狹小,哪有她掙紮的餘地?

  紀若塵挑起了雲舞華的下頜,仔細地看著她的雙眼。那一雙玄潭翻湧不定,但正中一點光華,卻是堅凝明亮如初。

  他頗為意外。

  極樂針為道德宗主掌戒律刑規的紫清真人所授,乃是專為修道之人所設。據典藉所載,千年來道德宗共施用極樂針一百二十二次,內中僅有三人抗過了第二枚針。極樂針針如其名,第三針一出,受針者必魂歸極樂。

  本來非有上清修為不能修習極樂針,但紀若塵身兼九脈之長,所學即雜且廣,又靈覺過人,方能以如此低微的道行施針。

  極樂針對真元靈識而發,與什麽鞭打烙印,陰火煉魂,甚至於在她身上一泄大欲之類的刑罰相較,高下判若雲泥。

  但兩針已過,雲舞華意誌分毫不散,已令紀若塵束手無策。

  此時紀若塵已探查過雲舞華周身氣脈靈力分布遊走情況,沉吟片刻,道:“原來你身上也種有鎖魂之術,難怪不怕死。但凡鎖魂之術,都離不了冥果、陰砂、玄龜碧膽等寶物,隨便哪一樣都是稀世難求,看來你這宗派勢力非小。”

  雲舞華雖掙紮於死生之間,但對紀若塵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不禁大吃一驚,暗忖道:“這小子怎的懂得如此之多!看來以後再不能小看於他,一出手必用全力。”

  紀若塵忽然問道:“你知道方才店中要抓我的那些人現在都在哪裏嗎?”

  他沒有等雲舞華回答,也知道雲舞華不會回答,因此徑自道:“他們都已被蒸熟煮爛,埋在這地下當肥料了。你說我該如何對你呢?”

  雲舞華閉目不答。

  紀若塵提起最後一枚金針,自她頂心緩緩插落,道:“這極樂針第三針被我改了改,要七日後才會發作。你那宗派既然通曉鎖魂之術,想來也破解得了這枚極樂針,代價嘛,不過是要你師門長輩耗上幾十年道行,用去幾件罕見靈材而已。既然你們想抓我卻失了手,總得付點代價吧?”

  第三針一下,雲舞華全身所插金針盡數自行跳出。她臉色蒼白,緩緩站起,隻是盯著紀若塵。此刻她雖然恢複了行動之力,卻分毫動不得真元,直與普通人無異,就是想與紀若塵拚命,也是有心無力。

  紀若塵已收拾好了金絲架青銅鼎等物,見雲舞華仍冷冷地盯著他,當下聳聳肩,忽然笑道:“其實你不必看了,我這張晦氣密布的臉,象是一個謫仙嗎?”

  雲舞華終於大吃一驚。

  紀若塵歎一口氣,有些落寞地道:“其實我是或不是謫仙又能如何?爭來爭去,為的無非是謫仙飛升後留下的那點東西罷了。一本《上皇金錄》確是讓青墟宮一躍成為正道三大派之一,然而自那以後,青墟又何嚐出過得證大道之人?”

  他揮手招來了牆角的天權古劍,拔劍出鞘,看了看那其黑如墨的劍鋒,淡道:“就如這把劍,的確是把仙兵,可也未必見得人人都拿它當寶貝了。”

  說罷,紀若塵已將天權古劍擲回給雲舞華,又彈出一道指風,牆角那女子周身束縛隨之盡去,有些茫然的站了起來。

  紀若塵更不多言,離店東去。

  直至紀若塵去遠,那女子才從茫然中恢複過來。她看了看雲舞華,麵色微變,當下雙手掐訣,擺了個架勢,喝道:“我乃是道德宗門下懷素!你是何人,與陷害於我的那間黑店上下人等又是何關係?快從實招來!”

  雲舞華一直望著紀若塵離去的方向,聞言方才回首,上下打量了懷素一眼,哂道:“我與黑店沒什麽關係,但也不是你道德宗的朋友。其實現在我心情不佳,倒很想是宰兩個道德宗的人來出口惡氣!”

  懷素一驚,立刻提運真元,卻什麽也提不起來。雲舞華雖同樣沒有真元可運,但畢竟手中掌有凶兵天權,就算不用冥河劍錄,單是靠兵刃鋒銳、招數精妙也足以斬了懷素。

  兩人互瞪片刻,終沒有動起手來。雲舞華搖了搖頭,忽然有些意興闌珊,道:“殺了你又於事何補?”

  雲舞華一出廂房,就察覺真元靈氣開始慢慢恢複,看來用不了一天功夫,當可盡複舊觀。她知紀若塵乃是向東方而去。猶豫片刻後,雲舞華終沒有銜尾追去,以求擒拿或擊殺紀若塵。紀若塵行蹤飄忽,全無分毫氣息留下,她就是想追,也隻能追個大概方向,想捉他實是希望渺茫。

  然而她仍然未動。

  雲舞華望著終南山的方向,凝思良久,那張冰冷的臉上也罕有地透出掙紮之色。刹那間,穀中六位夫人奇怪態度,幾個素來與自己交好的弟子或明或晦的暗示,一一流過她的心頭。

  雲舞華忽然一咬牙,不向南行,反而掉頭向北而去。

  一日之後,雲舞華已在北地深山中尋得一處荒無人跡的洞穴。此洞懸於半崖之上,深三丈,一道天然垂瀑遮住了洞口。難得的是此洞靈氣充盈,人獸難攀,是個修身養氣的好地方。

  雲舞華立於洞中,抽出天權古劍,緩緩插在洞口石中,然後在劍前盤膝坐下。她凝望著天權凶兵那黑得深不見底的劍鋒,慢慢收束心神,直至神識與天權劍劍心融為一體,方才徐徐閉目。

  冥河劍錄講究於不可能處發驚雷。是以雲舞華決心以一已之力,硬抗極樂三針。

  章二十六抉擇下


  一處不知名的奇山中,有一彎清溪穿花過樹,盤旋幾回,自山頂直落入一處小小水潭之中。溪水清冷,水潭中卻是水氣氤氳,不時有大串的氣泡從潭底湧出,看上去已近滾沸。

  在這一汪沸水中,還有兩個人浸泡其中,對這足以烹肉煮菜的沸湯毫不在意。

  東首一人英俊異常,一頭黑發披散於肩,身材近乎於完美,隻是肌膚上縱橫交錯著數十個大小傷口,其中有兩處創口前後通透,竟貫穿了他的胸口。這個男子正是雲中居楚寒,此刻他麵色沉重,顯然心中有懸而不決之事,機械地以手掬著水,不住地淋在傷口上。他身上各處創口早已不再流血,翻出條條白肉,潭水一淋上去,就會冒出縷縷白煙,煙散後,處處傷口就會重新生出一點新肉。

  這一泓潭水已被置入秘藥,化成了一潭五轉金液湯,乃是雲中居療傷秘法。

  水潭西首浸著石磯,她身上僅著一襲內裳,堪堪能夠蔽體而已。在池水之中,她的肌膚白亮得極為奪目,縱是水霧氤氤,也掩不住那露泄的雪白。

  石磯身上也同樣是傷痕累累,顯是經過一場惡戰,尤其是前胸處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長達尺餘,自左肩起,直沒入胸口正中的內衣之中,還不知有多長。石磯的傷處正在迅速愈合,她道行雖不若楚寒渾厚,但體質特殊,恢複起來要較楚寒快得多。

  “我實是有些想不明白,你還在猶豫什麽呢?”石磯一麵清洗身體,一麵柔柔地道:“難道你真打算依她所言,一路這樣護著紀若塵嗎?這一次若不是霧嵐師叔突然下山,我們的命也就搭在洛陽了。做到這一步,難道還不夠嗎?”

  楚寒盯著蕩漾的水波,一言不發,仍機械地洗著自己的身體。

  石磯從潭水的另一端遊了過來,停在楚寒身後,雙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背肌,又道:“我可是聽說洛陽之事一了,道德宗就要登門提親了。而且據傳是紫微真人手書聘貼,紫陽真人親率諸脈真人同登山門。這份榮耀,那可是到了極處……”

  楚寒背肌一陣輕微的抽動,本已漸漸愈合的傷口又滲出細細的血珠。

  石磯以指尖抹了一粒血珠,放在自己鮮紅的舌尖上,細細品味,唇角漾起一抹笑意,在楚寒耳邊道:“還有,這紀若塵究竟是何來曆,為何顧清一見他就願以身相許呢?如今許多人都在傳言紀若塵乃是謫仙轉世。既然這麽多人都知道了,那麽他十之八九就不是謫仙。但他出身來曆中必是有玄虛的。這當中玄虛,道德宗幾位真人是知道的,我宗幾位師祖也該是知道的,顧清更不會不知曉。可是你知道嗎?雖然幾位師祖都推許你為下任掌門的不二人選,可是這種大事,你怎麽一點都不知道?”

  石磯雙臂環上了楚寒的肩,整個人都貼在楚寒的背上,道:“你難道……真想看著他們洞房花燭,合藉雙修?”

  轟的一聲,一池潭水忽然衝天而起,在空中蒸發得幹幹淨淨。

  楚寒長身而起,揮手一招,衣物就從數丈外飛來。他從容穿好衣服,即舉步向前行去。

  石磯在他身後叫道:“你要去哪!你的傷還沒好呢!”

  楚寒足下不停,頭也不回,淡定地道:“不論她如何對我,我答應過她的事,總是要辦到的。”

  石磯立在空空如也的水潭中,氣得頓了頓足。她惱了一刻,忽然又是一笑,抓起衣服,追著楚寒而去。

  數日之後,道德宗諸真人已攜眾弟子回歸西玄山。與離山時的意氣風發不同,回山時人人肅容屏息,默然不語。四名道士抬著一具黑檀木匣,上鋪玄色織錦緞,沿著青玉長階,一步步踏進道德了主殿。木匣中睡著的即是太璿峰之首,八脈真人之一的張景霄真人。

  紫陽與諸真人行在隊伍最後,均沒有馭氣飛行,而是與尋常弟子一樣,一步步行上山去。黃星藍行於真人中間,不動聲色,僅是麵色蒼白得有些異常。

  這一日,太上道德宮鳴示晚課的鍾聲僅僅響了一聲。

  整個太上道德宮中靜悄悄的一片,有弟子擦肩而過時,也僅僅是互望一眼而已。

  入夜時分,諸真人又齊聚三清殿議事,這一回黃星藍也坐於殿中。

  莫幹峰上,陰雲密布,不見星,不顯月。

  黃星藍整了整儀容,起身向紫陽真人行了一禮,道:“事已至此,還請紫陽真人以全宗大局為重。夫君之軀就葬在太璿峰上吧。我意已決,還請紫陽真人成全!”

  紫陽望了望麵容平靜的黃星藍,撫須沉吟良久,方道:“此事且容我再想想,你先行回太璿宮歇息吧,景霄真人之軀先置於碧水寒潭中,以免受暑氣陰濕侵擾之苦。”

  黃星藍向諸位真人施了一禮,就離殿而去。

  當日景霄真人遇襲墜落,諸真人立刻察覺,紫陽真人當即放棄追蹤神州氣運圖,移動參星禦天大陣,護住了景霄真人軀體。好在其它修道者貪寶心切,大多追著神州氣運圖去了,未能趁機痛下殺手。

  諸真人檢視過景霄真人的傷勢後,均是麵色凝重。這一劍凶厲狠絕,下手之人修為極高,一劍之下盡斷景霄真人氣機,三魂七魄也催化得七七八八。景霄真人僅僅是依著修為深湛,方能保得一點元神不散。

  黃星藍修為道行和諸脈真人實也相去無幾,看過景霄傷勢之後,已然心中有數。道德宗諸真人合力,再耗上五件鎮宗異寶,或可救得景霄。但即使回天有術,張景霄也定是道行全失,從此淪為凡人。洛陽一役,道德宗結下仇家非少,在這種時候要諸真人大損道行,又未必能救得回景霄,實是有些因小失大。況且日後與諸派相爭,真人們有所損傷在所難免,施救景霄須用的五樣至寶,至少可救得兩位垂死的真人回來。

  適才紫陽真人和黃星藍就景霄真人之事已爭了半天,紫陽要救,黃星藍堅決不允。此時黃星藍雖已離去,諸真人依然默然不語。於情理上,自然當救景霄,於大局上卻不應如此。兩相權衡,無論作何抉擇,均是如此之難。不知不覺間,諸位真人均望向了紫陽真人。

  紫陽真人長眉緊鎖,隻道了一聲押後再議,諸真人即各自散去。

  紫陽獨坐殿中,沉思片刻,起身前往後山,不多時已登上後山主峰,立在一座孤零零的鬆木小殿中。殿中簡單而整潔,惟有一座神壇,一張供案,一個座墊而已。神壇上掛著廣成子祖師的一幅畫像,供案上一對香燭,一尊香鼎,另有一口小小銅鍾。

  紫陽真人在香鼎中添了一柱香,拜過了廣成祖師,然後取過銅槌,當當當的在鍾上敲了三記,方在座墊上盤膝坐下。

  過不多時,供案上嫋嫋香煙中現出一位尺餘高的小人,看衣著裝束,正是紫微真人。此乃是紫微真人運神通所化的身外之身,藉此現形,好與紫陽真人對話。此時紫微真人已近飛升,真身本體深藏在這間木殿下方千丈深處,直至飛升一刻,再也不會出關。這等死關乃是玉清真訣中極高的境界,若得勘破飛升,則仙班品秩不低。然則這死關雖不受外物所擾,卻須得獨力對抗天劫心魔,凶險處更甚於尋常飛升。

  紫陽緩緩地道:“打擾掌教清修了,我此次前來,乃是為了景霄之事。”

  紫微閉目不語,片刻後雙目始開,道:“景霄是救得回的,隻是一身道行卻是保不住了。師兄以為如何?”

  紫陽撫須道:“當救。”

  紫微點了點頭,道:“如此景霄還有重返輪回、靈識不滅之望。隻是一來天下行當大亂,諸般邪魔外敵將紛紛出世。二來我近日頻見紫府日出,華庭生煙,飛升之期較預料為近。想來三年之內,我就要渡劫而去。屆時師兄外要禦諸敵,內要實筋骨,若失此五寶,師兄可應付得來?”

  紫陽緩緩道:“大道謀於人,證在天。反正諸劫將至,有無這五寶,都定不了大局。若我宗須憑五寶這類身外之物方能渡此亂世,道統又何能傳承三千年?”

  紫微一揮手,紫陽真人麵前浮現出一顆深藍色鴿蛋大小的寶珠。寶珠色作深藍,內中如自有天地,上為夜天,下為浩海,細細觀之,海中正有一輪明月低懸。

  紫微道:“憑此碧海月明珠,當可救得景霄一命,不必用那五寶了。”

  紫陽眉頭一皺,道:“可掌教尚要憑此珠化解天劫,若誤了飛升,那可如何是好?”

  紫微微笑道:“師兄怎也看不破了?若須憑此珠方能化劫,那我也不該得此飛升之果了。”

  紫陽長眉一展,笑道:“如此說來,倒是我執著了。”

  紫微又問道:“若塵這孩子,師兄又準備如何處置?”

  紫陽沉吟一下,道:“我宗能容天下,又怎會容不下他?這孩子心誌堅毅,卻是執著得有些過。他與我宗千絲萬縷的機緣,豈是輕易割得斷的?先讓他在四方走走吧,過不了多久,若塵自會回來的。我遣人暗中照應著他就是。”

  紫微點了點頭,身影徐徐隱去。紫陽真人取過碧海月明珠,出殿而去。

  東邙山地處河南道瀘州境內,山勢不高,但清幽深遠,別有洞天。山巔一道溪流邊,紀若塵正端坐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將掌櫃的給他那一塊尺餘方圓、狀若魚鱗的物事反複瞧了半天,又屢屢以真元靈氣試探,卻都看不出什麽奧妙來。他終歎息一聲,將這塊物事收入了玄心扳指之中。

  紀若塵已獨自一人在山中行了數日,每日都要花上一兩個時辰研究這件東西,但始終一無所得。但紀若塵就是再愚鈍,至此也知掌櫃夫婦絕非常人,他們鄭而重之塞給自己的東西也必非凡物,隻是自己道行低微、目光短淺,現下發現不了其中奧妙而已。不過紀若塵不急,反正此刻有的是時間,慢慢的研究,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回想起在西玄山上每日裏孜孜不倦,隻為了增加一點道行、多讀幾頁道書的日子,實是恍如隔世。

  就算諸真人寬容大量,能夠原諒了他冒充謫仙之錯,可是紀若塵已連用兩次凶星入命之法,又哪還有飛升之望?那八脈真人的心血,五年來耗廢的無數法寶藥材,又該如何去算?雖說他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但一來諸位真人可不見得會那麽想,二來自己孤身一人,身負重寶下山曆練,簡直就是一頭肥得不能再肥的羊。當時想來沒有什麽,可是怎會有這許多人知曉這一消息,專程在途中等著自己?

  細細想來,紀若塵已隱隱覺得有些不妥。

  紀若塵又取出一塊翡翠簡,看了半天,又是輕輕一歎。自得了這塊翡翠簡後,自己都未有時間研習一番,又哪有餘暇督著青衣修煉呢?

  想來,那溫婉恬靜的青衣小妖此刻已回無盡海去了吧?

  這塊翡翠簡中載著諸多法門,內中卻沒有無盡海的方位。他就是想去尋青衣,也無路可去。

  此時既然一時不想回道德宗去,紀若塵忽然一陣茫然,這才發現天下雖大,自己卻不知該往何處去。

  或許是命該顛簸,自記事時起,紀若塵就沒過過幾天清靜日子,如今已是如此。

  他緩緩立起,凝望著下方的山穀。

  好一片幽靜翠穀!穀底一道寬溪靜靜流過,深不過膝,溪底之石均色作淡黃,與兩岸鬱鬱蔥蔥的山林互相輝映。

  穀地盡頭,正行出一個人來。他悠然轉身,望向了紀若塵。雖相距遙遠,紀若塵依然可見他麵上那淡淡的冷笑。

  正是吟風。

  紀若塵麵上無悲無喜,伸右手一招,身旁一棵小樹即離土飛起,在空中自行脫去枝杈樹葉,落入紀若塵手中時,已變成一根三尺短棍。

  他木棍斜指地麵,居高而臨下,立得穩如泰山。

  吟風雙眼微眯,麵上笑容已逝。

  眼前這一幕是如此熟悉,可是吟風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曾在何處見過相似情景。一陣久違的劇痛忽然自腦海中劃過,吟風隻痛得劍眉緊皺,不由自主地閉上了雙眼。

  當吟風雙眼再開時,眼中已沒有痛楚,有的隻是森寒的殺意!他雖然始終想不起曾在何處何時見過類似情景,但終於想起來一事。

  此人當誅。

  吟風雙眼一亮,舉步向紀若塵行來。

  此時十裏之外,斷崖之頂,顧清迎風而立,任山風拂亂了她的青絲與衣裙。她負手而立,古劍連鞘握在手中。

  隻是那雙纖手,蒼白如紙。

  章二十七對錯上


  數日不見,吟風已換過一身深灰衣袍,雙手籠於胸前袖中,足下生煙,點著樹冠木梢,向著紀若塵飄然而來。

  兩人相距尚有十丈,紀若塵已見吟風雙唇微開。當下他左手一張,赤瑩已現於掌中,隨後略一側身,從右方衝近吟風。

  兩人一觸即分。

  錚的一聲輕響,赤瑩脫手飛出,直衝上天,在空中劃出一道淡紅軌跡,遠遠掉落於深山之中。

  吟風已立在紀若塵剛剛所站的那塊岩石上,悠然轉過身來。紀若塵則在五丈外現身,肩頭噴出一道細細的血線。他轉身望向吟風,對肩上的傷勢看都不看一眼,慢慢提起了手中的三尺短棍。

  吟風這一次卻並不急於動手,而是反複打量著紀若塵,麵透疑惑,片刻後方皺眉問道:“我要殺你,卻不知道為何一定要殺你。你或許知道原因,告訴我。”

  紀若塵微微一怔,也凝神向吟風望去,恍惚之間,他似乎又看到那兩個身影。雖然他不明白何以每次見到吟風都會依稀看到當年客棧那頭肥羊的身影,但可以肯定,吟風與當日那隻肥羊必有著莫大關聯。此時細細看來,兩人麵容雖有所不同,但那生於內而發諸外的氣質幾乎是一模一樣。在道德宗上數年,紀若塵對於一切有關謫仙輪回之說的道書幾乎都讀過一遍,至此已心下了然,這吟風說不定就是肥羊的轉世輪回。雖然他很是想不明白這等轉世輪回的過程,但謫仙神通廣大,想來轉世輪回於他們來說隻是小事一樁而已。

  於是紀若塵冷笑一聲,道:“這原因我當然知道……”

  吟風點頭道:“說吧。”

  紀若塵未語先動,身形忽地一閃,已自吟風麵前消失!緊接著一聲長笑自吟風身後響起:“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吟風不驚不詫,意態從容,橫跨一步,已然避開了紀若塵木棍可能的落處。哪知紀若塵木棍隻是高高舉起,卻並未落下,人又繞到了吟風身後,木棍再次指向了吟風的後腦。

  兩人此次相鬥與前番又不相同。洛陽中時,紀若塵隔河與吟風鬥了數招,又觀他與顧清生死相搏,此次重逢雖是意外,但心中已有定數。他木棍高高舉起,足下如有煙雲,繞著吟風轉來轉去,始終不離吟風身周三尺。刹那間紀若塵已繞著吟風轉了百圈,木棍卻始終不曾擊下。

  吟風仍如那日應對顧清時一樣,隻是前後趨退,或是左右橫移一步,就令得紀若塵的木棍落不下來。然則在紀若塵的貼身纏鬥之下,吟風的破字也始終喝不出口。修道之士多煉法寶,修道術,於近身纏鬥頗不擅長。吟風道行雖遠高於紀若塵,但被他近了身,一時也無可奈何。

  但如此相鬥看似輕鬆平常,實則凶險之極。不到半盞茶功夫,紀若塵真元就已消耗得差不多了,已顯後力不繼之像。

  吟風忽然停步,身體一傾,肩頭已重重撞在紀若塵胸前!

  紀若塵萬料不到他還會有如此一招,當下向後飛出,人尚在半空即噗地噴出一口鮮血,胸口也傳來喀嚓聲響,顯然肋骨也斷了數根。

  紀若塵重重摔落在地,胸口斷骨相擦,鮮血又自唇角口邊湧出。

  十裏之外嗆的一聲輕響,顧清古劍離鞘三分,又徐徐落了回去。

  吟風望著紀若塵,冷道:“你天資悟性堪稱上等,道法運用之妙更是難得一見,隻可惜道行太過低微。且你以為我不會近身纏鬥,那實是大錯特錯。說吧,我為何要殺你。”

  紀若塵無力地躺臥在地,連連咳嗽不已,每咳嗽一次,即吐出一大口鮮血。如此多次,方才止住了。但整個人已是虛弱之極,斷斷續續地道:“為何要殺我……這個啊……問你自己去吧!想讓我說……門都沒有!你就……一直悶著吧,哈哈!”

  紀若塵快意地大笑兩聲,雖牽動了斷裂的肋骨,令他疼痛難當,卻也決不肯顯露出半分。

  吟風遙望天際,片刻後方道:“你以為抵死不說就可保命嗎?知不知道殺你的原因,於我都無所謂了,你可以去了。”

  吟風左手抬起,指向了紀若塵的眉心。

  呼的一聲,山穀密林中突然升起一個身影,數十丈距離轉眼即過,一雙如蘭素手提八百八十斤惡斧忘情,一斧向吟風項頸斬來!

  吟風劍眉微微一挑,竟以左手擋在忘情來勢之前!在忘情斧刃堪堪斬中吟風手掌之際,吟風四指輪番彈在斧刃上,每彈一下,忘情就發出一記清音,分占宮商角徽之音。尚秋水如連遭雷擊,麵上浮起陣陣豔紅,若一株素蘭在風雨中飄搖。

  四指彈過,吟風即以拇指抵在忘情刃鋒上。

  尚秋水那清麗麵龐上遍布異樣的豔紅,淩厲衝勢驟然止於空中,再也不得寸進!雙方略一僵持,尚秋水即悶哼一聲,嘴角沁出一縷鮮血,身不由已地向後飛出,重重摔在紀若塵身旁。

  忘情在空中呼嘯飛旋,畫出一道弧線,幾乎是貼著尚秋水的頭皮切入地麵。

  “勇氣可嘉,匠氣十足。”吟風下了斷語。

  尚秋水拭去唇邊鮮血,翻身而起,一把將忘情從石中提起,橫斧在紀若塵身前一立,嫣然笑道:“匠不匠氣的,一時半會兒可改不過來!”

  吟風麵無表情,道:“我已放過你一次,讓開。”

  “不讓。”尚秋水笑得靚麗嫵媚,答得斬釘截鐵。

  吟風忽然抬頭,環顧周圍空穀幽山一周,方點了點頭,向尚秋水道了聲:“破!”

  尚秋水麵現苦笑,忘情一橫,以巨大斧麵護住半身,就欲拚盡全身道行硬擋,至於是死是生,已顧不得去想了。這時,他肩上卻傳來一股柔和勁道。這勁道雖然不大,但恰到好處,正正在他全身真元最充盈之時擊出。這一擊來得極是突兀,尚秋水措不及防之下,登時被帶得向一側退了幾步。

  一根三尺短棍從尚秋水肩上悄然收回,轉而迎向吟風那一聲無形無跡的破。

  然而三尺短棍尚未迎實,忽有一道青光閃過,一柄青鋼古劍瞬間自天外飛來,擋在了短棍與破字之間!

  嗡嗡嗡!青鋼古劍一陣震顫,一個回旋,又向來處飛回,隻在場中留下嫋嫋餘音。這一劍破空而至,將那一個破字的威力擋去了七七八八。紀若塵木棍微微一顫,就已將破字未盡的餘威擊散。

  一個中年道人踏空而至,伸手接下空中飛劍,朗聲道:“貧道道德宗雲台!你是何人,何故為難我宗弟子!若不從實道來,休怪貧道劍下無情!”

  吟風完全不理雲台,隻是寧定地忘著紀若塵。

  紀若塵適才已服下丹藥,暫時壓住了傷勢,但其實仍是外強中幹。因此他後援雖到,仍是凝神守禦。未等來吟風後招,紀若塵略微一驚,向吟風望去。兩人目光一觸,紀若塵旋即全身一震,麵上瞬間血色全無,輕哼一聲,腳下不穩,蹬蹬後退數步。

  撲的一聲,三尺木棍重重支在岩石上,彎成了一道弧型,方才支持得若塵不倒。

  血無聲無息地自紀若塵口中湧出,順著木棍汩汩流下。

  嗒!

  一根纖指在古劍劍鞘上重重地扣擊了一下,震得古劍發出一聲輕微龍吟。過不多時,這根纖指又在劍鞘上扣了一記,不過這一記就要輕得多了。

  顧清依然負手而立,隻是一根纖指不住地扣著古劍劍鞘。

  山風並不大,但她一頭青絲卻有些亂了。

  雲台見紀若塵嘔血負傷,不禁勃然大怒,手中青鋼鋼鋒處吐出絲絲電芒,大喝一聲‘狂徒大膽!’就是一劍向吟風前胸刺去!

  吟風身軀有如風中柳枝,向旁微一讓,已避過了雲台這一劍。雲台袍袖一拂,驟然平地霧起,將吟風籠於其中,然後一劍雷光繚繞,向霧中刺去!

  哪知青鋼古劍尚未盡數入霧,吟風已悠然自霧氣的另一端行出。雲台這一劍自然是落了個空。

  雲台大吃一驚!他道行已殝上清靈仙之境,那一手離水霧非止是遮蔽耳目,尚有隔絕靈識之效。若非道行高於他,很難即刻從霧中脫離。普通修道之士一入離水霧,一時也隻能有守禦之力而已。

  雲台不禁有些不解,這吟風分明道行遜於自己,怎的如此輕易就從離水霧中脫出了?且他適才所用種種攻敵手段,皆玄奧莫測,根本看不出來曆出處,威力卻遠超想象。雲台思前想後,似乎也惟有仙家法訣幾字適於吟風所運之訣了。

  吟風似是知道雲台心中所思,淡然道:“點水之中,已可知滄海之意。我雖隻有這點道行,但足以盡誅爾等。”

  雲台大怒,引劍再上。

  吟風神情一凝,雙手一張,再向旁一推,就如空中有一個無形的重物一般。他這一動不打緊,平地中忽起一道惡風。這陣風如有實質,內中蘊有莫大力道,自旁吹在雲台身上,將他整個人都帶到了一邊。雲台在空中叱喝一聲,周身浮現一十八道金線,堪堪穩住了風中身形。他剛一回身,登時驚見吟風雙唇已開,隨後一聲清越的“破”已傳入耳中!

  雲台如被巨錘擊中,身周金線盡數潰散,一道大力直貫得他身子向後飛出十丈之遠。雲台剛剛緩過神來,就又聽到了吟風那冰冰冷冷的聲音。

  殺!

  千千萬萬的碎片霎時在雲台靈識中炸開,每一個碎片中都是一幅殘存不全的塵世之景。千萬碎片互相撞擊,四下散開,片片邊緣皆鋒銳如刀,將雲台靈識切得千瘡百孔。

  尚秋水見了,一言不發,提起忘情再度攻上!吟風身周惡風呼嘯,衝撞得尙秋水東倒西歪,忘情攻伐再凶,也遞不進吟風身周三尺去。

  吟風完全不去理會尚秋水,隻是緩步走向紀若塵,道:“還不倒下嗎?”

  紀若塵勉強立起身來,右手五指虛握木棍,微笑道:“哪有那麽容易?”

  “是嗎?”吟風腳步逐漸加快。

  十裏之外,那根扣擊著劍鞘的纖指也扣得越來越快,古劍不住輕吟,時時躍出劍鞘一寸,又慢慢地滑落回去。

  十餘丈距離,不過是數十步而已。

  最後五丈,吟風一步即過!

  他右手間多了一道吞吐不定的青氣,長三尺,鋒芒如劍,揮手間已向紀若塵當胸刺去!

  紀若塵不閃不避,木棍躍動如煙,輕飄飄地擊向吟風脖頸。

  十裏外,斷崖上,此時空餘山風。

  在紀若塵眼前,吟風忽然不見了,代之以顧清那無法形容其容顏的側麵。

  一縷淡淡清香悄悄鑽入紀若塵鼻中,又有幾許青絲,拂過了他的麵龐……

  然而紀若塵眼中隻有震驚與駭然,他望著那一截自顧清胸側透出的青芒,靈識中已是一片空白!青芒吞吐不定,勉強觸到了紀若塵的心口,切開了他的衣服,割破半分的肌膚,就再也無力深入。

  但這一截青芒,卻是自顧清身中穿出!

  嗆啷一聲,龍吟般的清音中,古劍已然出鞘!

  一劍封喉!

  吟風驟然後退十丈,指著顧清,眼中迷茫、痛苦、失落、震驚,以及諸般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一同湧上。

  “你……。你為何……”吟風手在顫抖,一句話未說完,已突然啞了下去。他頸中突現一條紅線。線極細,但紅得奪目之極。

  吟風以手護頸,踉蹌後退幾步,忽然縱身向深穀中躍去,快跌到穀底時,他終穩住身形,轉飛向上,瞬息間已然遠去。

  顧清纖指一鬆,本是斜指向天的古劍無力掉落,無聲無息地插入青岩之中,直至沒柄,而後身體一軟,緩緩靠在了紀若塵身上。

  “這……這……”紀若塵雙手顫抖,抱住了顧清,觸手處一片濕熱。他慢慢地收回左手,攤開一看,掌中全是殷紅的血!

  他一時慌亂不已,右臂抱緊了顧清,慢慢坐下,將她放了一個舒服些的位置,左手掌中不住現出不同的丹藥。隻不過救命的丹藥早在洛陽中消耗殆盡,此刻翻出的丹丸膏液雖多,卻都不大對症。紀若塵幾乎瘋狂,將丹藥灑了一地,狂亂地翻找著!終於,一個小小藥瓶躍入他的視野。此藥雖不甚靈,多少對她的傷勢有些好處。

  紀若塵輕輕扳開顧清雙唇,將那瓶藥液一點一點滴入她口中。

  濕熱依然在漫延,已浸沒了他整個右手。紀若塵隻覺得全身發冷,喂藥的左手也抖得越發厲害了,藥液濺了不少在她唇邊臉上。

  “醒一醒……醒一醒!……”他語無倫次。

  終於,顧清慢慢睜開了雙眼,紀若塵立刻向她眼中望去,希冀可以看清一點她的傷勢。她的眼其清如水,一望見底。可是他從這雙眼中什麽都看不出來,就如他每次麵對顧清時,都會覺得她所處的方位實是一片空白。

  顧清望著紀若塵,虛弱地笑了笑,頭微微一側,就此靠在了他的臂彎中。

  她慢慢抬起右手,拉開紀若塵的衣襟,提出他一直佩在胸前的那一方青石,凝神看了半天,方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輕輕地道:“希望……我……沒有錯……”

  紀若塵動也不動,惟恐牽動她的傷勢。見顧清望著那一方青石,一時間,他心中不知湧上多少滋味。

  不遠處,尚秋水正靜靜地看著紀若塵與顧清,隻是他們早已忘了身外的世界。尚秋水看了片刻,默默地收起忘情,負起雲台的軀體,悄然離去。

  顧清撫摸青石良久,方將那方青石重放回紀若塵的懷中,又替他將衣襟理好。

  她素手如冰。

  顧清似是累了,慢慢地閉上雙眼,道:“若塵兄,可否……送我回雲中居?”

  章二十七對錯下


  時有李太白名句‘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傳頌天下。

  紀若塵閑時也要讀些經史詩詞,粗通文章,自也知道此句。

  然而直到入蜀,他方才知曉李太白此句真意。蜀地險絕之甚,即使親臨也難信。壁立千仞的險峻之峰,連綿成片,似一道屏障傲然橫絕天地之間。斧劈刀削似的山壁間,鬆木倒掛,飛泉直瀉,難覓人跡與獸痕。然則觀望之險,猶不及攀越之怖。當紀若塵橫托顧清,盤行於鳥腸般細道時,每每有淩空蹈虛之感。山林中又是陰風與岩嘯並起,魅影憧憧,饒是紀若塵見識不凡,也不免心生膽寒。

  依顧清所言,雲中居所處之地就更是險中之險。自入蜀之後,又行了足足有半月,紀若塵才到了蜀地西南境,選了一處靠山麵水的緩坡支起帳幕,準備休整一夜。此處再向前,就是終年冰封的雪山。修道之士雖非凡人,這些雪山也並非絕地,但紀若塵知曉自己道行低微,又有顧清在旁需要照顧,因此這段路並不好走。況這等人煙罕至之地,多半有凶獸出沒,這等凶獸又不是紀若塵能夠輕易應付得來的。

  與她相伴而行的這半月,實際上走得頗為辛苦。吟風掌中青芒不知是何法訣,孤絕冰淡,其性不在紀若塵所知的任何道法之內,甚而以他的解離訣也有些無從下手之感。與吟風兩敗俱傷之後,一日功夫,顧清的外傷已愈,然而她真元修為已盡數潰散,經脈玄竅無一不傷,紫府緊鎖,玉田不開,早該是神形俱滅之局,也不知她何以支撐過來。

  最初幾日,顧清全靠著紀若塵所餘無幾的丹藥吊命,連行走之力都沒有,需由紀若塵橫抱著才能趕路。直至五日後,她才勉強能如常人般的行走,但仍然一點真元也提不起來,若要翻山越嶺,仍需紀若塵扶持。所幸她傷勢不再惡化,紀若塵總算放下一點心事。

  其實他心知顧清傷得極重,那青芒如是刺在自己身上,早就魂歸極樂了。算起來,這已是顧清第二次為他以命相搏。每每中夜思及此事,紀若塵總是心事如潮,渾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垂青。

  且這一路行來,二人耳鬂廝磨,親昵不已。然顧清始終言笑自若,不避不忌,紀若塵反倒時時麵紅耳赤,心跳不已。

  如此邊掛邊想,攪得紀若塵心亂如麻,帳幕半天才算支好掛牢。那一邊顧清早燃起一堆篝火,抱膝坐在火邊,兀自想著心事。此時天色已晚,火光熊熊,映得她側麵忽明忽暗,偶過的山風會弄起幾縷青絲,拂過她的眼前,但她渾然不覺。

  此時雖是盛夏,但這半山之上的夜晚仍是十分寒冷。顧清此時真元潰散,早失了抵禦寒冷之力。紀若塵見了,忙解下外袍給她披上,然後在她身邊坐下。顧清笑了笑,將頭靠在了他的肩上,慢慢閉上眼睛。

  顧清素來灑脫大氣,胸中有天地山河,似乎一切都盡在她掌握之中。過往在她麵前,紀若塵往往有高山仰止,自慚形穢之感。也惟在這半月之中,方得一見她弱質風流的另一麵。

  紀若塵隻覺暗香湧動,當下全身僵硬,分毫不敢動彈,惟恐驚著了她。

  此時他胸口現出一團炙熱,那方青石微放光暈,將一縷細微的熱流注入紀若塵身體。往日他心緒不寧時,這一方青石總會助他寧定下來,但今日感應到青石變化,反而心中更加的亂了。

  紀若塵微微轉頭,自上而下看著宛如沉睡中的顧清,怔怔想著這方青石的來處,想著吟風奇異的反應,想著高遠若天外遊雲的她突如其來的垂青,所有這一切,慢慢地穿在一起,逐漸拚成了一幅新的畫卷。

  西玄山上五年修道,他已知是竊自龍門客棧中那頭肥羊。那原本該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顧清,此刻卻靠在他的肩上,追本溯源,想來泰半是因為這方青石的緣故。這方青石使他修得大道,習得解離仙訣,又令顧清出現在他麵前。

  可是這方青石,本不是屬於他的。他又當如何自處?

  紀若塵暗歎一聲。

  紫陽真人曾道,天下靈物自有氣運機緣,惟有德者居之,遇而不取,是為逆天。他又出身黑店,心下並不認為弱肉強食有何不對。上山所讀道書中又屢有宣揚天道循環、因果相應,也即是說,那些倒在他棍下的,都是早有前時之因,方有今日之果。因此上,他並未覺得奪來青石、擁有今日一切有何不對之處,與吟風對決時,也能抱定死戰之心。

  剛思及此,他鼻端又漫過隱約的暗香,又有一點麻癢,原來是她的幾絲秀發掠過了他的麵龐。

  紀若塵的心又跳得快了,從心底湧上一種前所未有的滋味。他忽然覺得應該將青石的出處來曆告訴她,不是為了別的什麽,隻是不想她後悔。

  顧清忽然一聲輕歎。紀若塵低頭一望,見她不知何時已睜開雙眼,正自怔怔地看著跳躍的篝火。

  “其實對錯順逆又能如何,無非就是些機緣因果罷了。”顧清似是自言自語地道。

  紀若塵一時尚想不出該如何回答,顧清已坐了起來,望著紀若塵,左看右看。紀若塵一時被她看得手足無措,隻得將目光偏向一旁,方才覺得好過一些。

  “可否問一下,若塵兄今後有何打算?”

  “今後?這個……”紀若塵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今後兩個字對於他來說,就是一片迷茫。

  顧清立即發現了他的異樣,略一思索,當即問道:“若塵兄,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難道有什麽事情是道德宗解決不了的嗎?”

  紀若塵苦笑一下,支吾道:“我犯了些錯,一時不敢回山而已。”

  顧清凝望著他,等了一會,見沒等到下文,知他不願細說,於是微笑道:“人孰能無過?對錯事非,有時並不重要。誰也不能看遍機緣,算盡因果,又怎知是對是錯?你啊,有時太過於執著了。我看紫陽真人心胸若海,就算你真有什麽過失,哪有容不下之理?如你還是擔心,我請師兄給你修一封保書就是。就算紫陽真人要責罰你,看在師兄麵上,大略也就過去了。”

  “你的師兄?是楚寒嗎?”紀若塵有些奇怪。楚寒雖然天資絕頂,穩重沉凝,頗有王者之風,但畢竟是小輩,哪來那麽大的麵子?

  顧清輕輕一笑,道:“楚寒?他又哪裏是我師兄了!我師兄姓金名山,字滿堂,據他自己說,當年和紫微與紫陽真人都有些交情,在二位真人麵前應該能說得上些話。”

  紀若塵反複念了幾遍,隻覺得金山金滿堂這個名字俗得極妙,但就不知是何許高人。若依雲中天海之類的自稱,那這人豈不是要自稱雲中金山?未免貪財。

  可是此人又與紫微與紫陽真人有些交情,那這身份就絕對非同小可。顧清不過剛過二十,怎會有這樣一個師兄?

  看著紀若塵反複苦思,顧清不禁輕輕一笑,道:“金山是師兄的俗名,現下同道中人大多稱他清閑。”

  紀若塵一聲驚呼,道:“清閑真人是你師兄?!”

  “是啊。”顧清淡笑著道。

  紀若塵不禁啞然。清閑真人執掌雲中居門戶已有四十餘年,近三十年來一直閉關,未出雲中居一步,地位尊崇那是不必說的,至於道法高低,單看雲中居於塵世行走的天海老人就可見一斑。

  似是早知紀若塵會說不出話來,顧清自顧自地道:“打我上山那一天起,金山師兄就非常喜歡我,說代先師收我為徒,此後就是他與三位師叔一同授業……”

  雪山之麓,寒月之下,顧清將雲中居十餘年修道生涯娓娓道來。一時間,這一片窮山惡嶺在紀若塵眼中,早成仙山妙境。

  大道漫漫,其遠無涯。十餘載修道雖長,其實也無甚可說之處,顧清談談說說的,半個時辰就說完了修道生涯中的諸般往事。

  紀若塵一顆心怦然而動,顧清兩番舍身相救,今晚又將過往之事一一道明,心意已是昭然若揭。大道艱難,若能在求索途中得此佳人相伴,又複何求?

  他沉吟片刻,終於道:“其實,我也有一件事,須得讓你知道……”

  然而話到了口邊,紀若塵忽然發現要說出來,竟會是如此艱難。他若不是謫仙,若說了青石的來曆,那顧清會不會立刻掉頭而去?眼前這似幻亦真的一切,會否如夢幻泡影,就要煙消雲散?

  反複掙紮許久,他終還是道:“其實我不是……不是……”

  顧清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不是謫仙?”

  紀若塵立刻大吃一驚,道:“你怎麽知道?”

  顧清道:“當年洛陽突降紫火天雷,主塞外有謫仙出世,推算出這個的門派可非在少數呢!知曉這個又有何難?其實在凡間應劫輪回的謫仙非止一個,一涉及上天仙界,這前後世的因果輪回格外地難以看清。縱是謫仙自己,十有八九也是渾渾噩噩地過了一世,能修得飛升、重返仙界的其實沒有幾人。何況篁蛇出世後,這一世的機緣因果更加的亂了,我們又哪裏看得清楚明白,分得清對錯是非?世人所認謫仙,多半是有誤的。而真正的謫仙,卻往往不知自己前世因果。所以謫仙一事,不必放在心上,想也是無用的。”

  紀若塵聽得一怔,這一層他倒是從未往深裏想過。顧清輕歎一聲,握住了紀若塵的手,道:“不過你能將這個秘密告訴我,我心裏很是歡喜。若塵,你還是回道德宗去吧。你身懷解離訣,又有那棍術,假以時日,也不比什麽謫仙差了。但你我日後凶劫隻會越來越重,單憑這兩門法訣卻是不夠的,仍得好好研習三清真訣,奠穩了根基才是。你不必擔心,有師兄為你修書,紫陽真人斷不會為難你的。”

  此時一陣山風吹過,顧清臉色登時蒼白了一分,紀若塵猶豫著,伸手去攬她。顧清身體微微一震,然後放鬆下來,就此靠在他的懷中。

  五日後。

  “修書?修什麽書!”

  紀若塵望著清閑真人,一時間目瞪口呆。

  清閑真人看上去五十餘歲年紀,生得光頭大耳,膚色黝黑,一雙眼不小,隻不過是個倒三角形,鼻若鷹鉤,嘴角下探,一副別人欠他幾萬兩銀子不還的模樣。這位清閑真人身寬體胖,個子卻是不高,真比顧清還要低了半個頭去。

  此時他盤膝坐在黑雲石雕就的矮幾之後,雙眼如鷹,死盯著紀若塵不放,兩邊嘴角幾乎是筆直垂下,直指地麵,那一臉的黑肉,幾乎每一塊中都裝滿了烏雲。

  讓紀若塵驚詫不已的非止是清閑真人那突如其來的惡劣態度,還有他那令人過目不望的尊容。平心而論,清閑真人雖然占足了黑胖矮禿四字,遙望過去有如一顆秤砣,但這一怒,麵上還是布滿了煞氣,很有幾分大派掌門的威風。

  然而修道之士能人所不能,駐顏換骨也是其中之一。大凡修道女子都可駐顏不老,縱過百歲,也可望去如十八芳齡。男子其實也可如此。如紫陽真人那種地位的,多半會選擇四五十歲左右的外貌,一來不掩道骨仙風,二來可有長者風範。但那些有殘疾或是先天容貌醜陋之人,在修得相當於道德宗太清進階境界的修為後,皆可重塑肢體外觀,改去殘疾陋容。

  如清閑真人這等身份地位,卻仍保留著這副尊容,實是有些不可思議。

  此時紀若塵顧清與清閑真人同處在一間極寬闊的大屋之中,來之前紀若塵已經知道這裏是清閑真人平素閉關清修之所。屋中琴棋書畫皆有,一側牆上全是書架,排滿了經史道書,另一邊擺放一張雲榻,看來是清閑真人平素裏打坐歇息之所。屋西首沒有牆壁,地板筆直伸出牆麵二丈,下臨千丈深淵。懸台上擺一張黑雲石幾,清閑真人就坐在幾後,紀若塵則立在幾前。

  從此處望去,雖然周圍雲氣繚繞,如在仙境,但想到腳下就是不見底的斷崖,還是令人有些惶恐。更奇的是,懸台上居然還擺了全副的釣具,也不知清閑真人要在空崖之上釣些什麽東西上來。

  顧清懶懶地靠在屋中一堆雪狐皮上,聽得清閑真人訓斥紀若塵,當下微笑道:“若塵初來乍到,師兄你可別嚇著了人家。你不修書,他可不敢回道德宗呢!”

  她臉色仍極是蒼白,話音輕柔,一點中氣也無。剛回到雲中居,顧清就帶著紀若塵來見清閑真人,還未顧得上療治傷勢。

  聽了顧清的話,清閑真人麵上的黑氣才算褪了些,當下重重地哼了一聲,道:“清兒,你怎麽也笨了?就憑他手指上那顆玄心扳指,他敢不回西玄山?”

  顧清淡淡一笑,道:“師兄,你也知道大凡鬥數卦機這種東西,隻消涉及到於已有關之事就會不準的,所以我笨些也是應該。可是他光回西玄山還不夠,回山後還得毫發無傷,不受責罰。也隻有師兄你的手書,才能令紫陽真人依書辦理。”

  清閑真人嗬嗬一笑,笑得極是歡暢,道:“這話倒說得也是!”

  眼見清閑真人受用了馬屁,紀若塵心中方自一寬,哪知他黑臉又是一板,喝道:“你這小妮子的那點鬼心思當我不知道?哼,單憑他扳指中那一幅神州氣運圖,這小子回山後還會受什麽責罰嗎?”

  顧清微露訝色,望向了紀若塵。

  紀若塵初時也是一怔,想了一想,方才自玄心扳指中取出那塊黑乎乎魚鱗一樣的東西。若說他身上還有什麽來曆不明的東西,也惟有這個了。

  顧清一見,即道:“果然是神州氣運圖。沒想到篁蛇之寶居然在你這裏,也是機緣呢!”

  玄心扳指功能隔絕靈識寶氣,顧清道行不到,看不透玄心扳指也屬正常。

  清閑真人手一招,神州氣運圖就自行飛到了他手中。他隨意看了兩眼,就扔還給了紀若塵,道:“這東西牽動著天下氣運,我們雲中居可消受不起。俗語有雲,神物惟有德者居之,你道德宗光名字裏就有個德字,顯然當居此物。你回山後隻消把這東西呈上,非但不受責罰,肯定另行有賞。至於修書嘛,免了免了!哼,紫微紫陽那兩個老鬼不先下……先下那個什麽書,我斷不與他們隻字片紙。”

  紀若塵隻聽得一頭霧水。顧清向他望了一眼,雙目忽然垂下,從懷中取出一封信,放於身前,輕輕地道:“紫微真人的手書已經在這裏了。”

  清閑真人又一招手,那封信即飛到他麵前。他拆開信封,匆匆讀完,忍不住展顏笑道:“這還象點話!我還當這兩個老鬼永遠是那麽小氣呢!哼,臭小子,倒真便宜你了,哈哈!”

  他也不耽誤,直接鋪紙點墨,筆走龍蛇,一信眨眼間揮就。紀若塵望去,見信上大意是說紀若塵這孩子勤勉懂事,我很喜歡雲雲。信尾落款四個大字,雲中金山!

  他意猶未盡,取過一枚玉印,飽沾金粉,重重地在自己名字上壓下。玉印提起時,信紙上登時多了一座雲霧繚繞、金光閃閃的小山。

  紀若塵無言。

  清閑真人對自己手書甚為滿意,封好了信,塞在紀若塵手中,掐指算了算,道:“嗯,清兒的傷要三月後才會痊愈,這樣吧,你和清兒的訂親之禮就放在十月,三年後再舉行成婚大典。就這樣和紫陽說吧!”

  “三個月?啊,什麽,訂親?”紀若塵先吃一驚,萬沒想到顧清的傷遠比他預想料的重。然而清閑真人後麵一句更是讓他大吃一驚,於是不由自主地向顧清望去。

  顧清隻是望向一旁,不與他對視。

  清閑真人見了,重重哼了一聲,道:“這等小事我與紫陽就能定了,你知不知曉又有什麽幹係。白白得了便宜,難道你還有什麽話說嗎?”

  紀若塵心中一片混亂,一時間不知是驚,是喜,是慌,是悲。

  此事就此定下。

  清閑真人又向顧清道:“這一次你霧嵐師姐與碧海龍皇鬥了個兩敗俱傷,若不讓那紫金白玉宮受點教訓,他們定還當我雲中居無人!清兒,你說說,上古哪個飛仙比較合適啊?”

  顧清淡淡地道:“據傳五靈玄老君於東海仙島飛升,當然最合適了。”

  清閑道:“很好!放出消息去,就說我推算出五靈玄老君飛升仙跡一月後將在東海現世。老君留下一顆清虛鳳羽玄金丹,功能定氣凝形,重塑仙身,立有得證大道之望。”

  紀若塵剛經曆過洛陽之亂,見識了天下修道之士為奪一神物,不惜生死相搏之景。若世上真有這等金丹,那即意味著一介孤魂也可憑此重入大道!因此他聽得清閑真人之語,隻覺得脊背隱隱發麻。

  哪知顧清又道:“我聽說冥山妖後文婉已從莫幹峰脫出,她當年妄動北帝仙術,肉身已毀,難道……”

  清閑哼了一聲,道:“正是此意。”

  章二十八變局上


  半月之後,紀若塵重登西玄山。雖然山仍是山,樹依是樹,然而他此時心境已頗有滄海桑田之感。

  果如清閑真人所料,見紀若塵回山,紫陽真人非但沒有責怪於他,反而溫言撫慰了一番,稱讚他在洛陽時智勇雙全,遇事處置得當。當紀若塵取出神州氣運圖交上時,出乎他意料,紫陽真人先是微微一驚,然後輕輕撫摸著這塊神物,麵上沒有分毫喜色,反而落寞地歎了一口氣。

  紫陽真人將神州氣運圖收好,又仔細地看了看紀若塵的麵色,再替他號了把脈,沉吟許久,方才言道他用過兩次凶星入命大法,本當是萬劫而不複。隻不過一來他自幼煞氣滿身,雙手染血,二來連用兩次大法本應引入兩顆凶星,然而卻不知為何居然將四大凶星引入命宮,如此一來,凶煞對衝,反而消了他不少劫數。這當中清閑真人又為他鑲過命宮,使凶星不至太厲,如此這般,他方能至今無恙。

  另一樁幸運的是他道行實在低微。若他道行入了上清之境,對凶星煞氣感應將數以倍增,到時不用遭劫曆險,單是凶星入宮時所產生的凶厲煞氣就足以引燃他全身真元,事後不死也是道行全失。

  紀若塵倒是不知當日聽了清閑一番訓斥,居然不知不覺間已被鑲過命宮,除了心中油然而生的一番感激之外,又隱隱震驚於清閑真人的驚天道法。

  到得最後,紀若塵交還了玄心扳指。紫陽真人卻並不急於收起,隻是望著紀若塵,似是在等待著什麽。紀若塵猶豫一下,終將清閑真人所述定親之事說了出來。

  紫陽撫須,嗬嗬笑道:“這還差不多!我早就料定以他雲中金山的貪財本色,斷不會拒絕這份聘禮的。”

  “什麽聘禮?”紀若塵忍不住問道。

  紫陽將玄心扳指又交還給他,微笑道:“聘禮就是這玄心扳指,你和顧清一人一枚。”

  “這不是我宗掌教的信物嗎?”紀若塵大吃一驚。他沒料到聘禮竟是如此之重,難怪那座雲中金山會笑成那樣。

  紫陽真人微笑道:“紫微掌教飛升之後,自會留下新的信物。”

  接下來師徒二人閑談了一陣。言談中,紫陽真人倍加留意雲中金山的一舉一動,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甚而連他居處的擺設、方位、雕紋都不放過,就差讓紀若塵繪一幅巨細無遺的畫了。

  紀若塵一一答了,最後忽然想起世傳雲中居掌門數十年來一直在閉關,可是幾日相處下來,那尊雲中金山每日隻是彈琴、繪畫、下棋、看雜書,要不然就是坐在懸台上不知釣著什麽東西,從未見他修行打坐過。看來閉關傳言有誤。

  哪知紫陽真人閉目沉思良久,方才緩緩道:“清閑真人原來是如此閉關法,佩服,佩服!”

  見紀若塵疑惑不解,紫陽真人又道:“清閑真人是借你之口,將自己閉關方式說與我們聽。嘿,這份回禮可也不算小了,難得那座雲中金山也會如此大方。嗯嗯,看來今日時運不錯,須得找人來下上一盤,說不定能贏。”

  從紫陽真人處出來,紀若塵重新回到了屬於自己的院落。小院中仍保持著他離去時的樣子,所有的東西都一塵不染,顯然天天有人在打掃著。

  看到這座院落,紀若塵心中立刻湧上一陣溫暖。原來道德宗各位真人並未計較他在洛陽的不辭而別,還為他保留著這間居處。

  他推門入院,隱約感覺到院落中有一縷幽香,清而不膩,嗅上去十分的舒服。這陣香氣非蘭非麝,倒似是女子的體香。

  紀若塵心中驚疑,加快腳步,走進了書房。

  書房中一切擺設皆如他離去之時,隻是椅中端坐著一個女子,旁邊焚著一爐檀香,正自悠然讀著道書。聽聞腳步聲,她盈盈站起,轉過身來,一張秀美的素顏落入紀若塵眼簾。這是一張明麗中透著剛毅的臉。無論是皎皎若月般揮灑冷輝的眸,還是如黛色般烏黑秀直的眉;抑或是細巧挺秀的鼻、弧線優美的唇,皆像是用大理石雕刻出一般清晰深刻,處處顯出剛毅與堅定,卻也透著一絲冷意。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懷素。

  一見懷素,紀若塵登時想起了那場浴室之戰,想起了她招招致命的狠辣。一回想起當日情形,他不由得又想起她白得耀眼生花的赤裸胴體,於是一縷熱流不知不覺地自心底湧起,攪動得紀若塵焦躁不已,忽生出一種衝動,要將她衣服撕開,重看看那雲衣羅裳下的胴體。

  這陣衝動甫生,紀若塵立刻一驚,心念微動間,已將衝動壓伏了下去。然而這縷熱流來得不光突兀,且極為凶猛,僅僅是轉瞬即逝的功夫,已經令他身體有了一點反應。

  紀若塵靈覺何其敏銳?這靈覺不光是長在觀元辨氣上,就是人心世故,也遠非那些時有下山走動的修道弟子可比,至於尋常不下山門的修道弟子則更難望其項背。是以懷素雖安然站在那裏,含笑望著他的眼,然她那一分始終掛在他下體上的心神,可瞞不過紀若塵去。瞧她眼見自己下身悄然立起,俏臉立有些微得色,笑容也冷了幾分。但見他轉眼間即已平複心神身體,又令她眼中顯過一絲隱約的失望。如此細微的神情變化,一一落入紀若塵眼底。

  紀若塵雖不解懷素何以分外關注自己的下身,卻又立時想起浴室中她記記狠招盡往禍根上招呼,不閹了自己勢不罷休的那股狠勁。一念及此,他麵上微笑立時有些尷尬。但今時已非昔日,即使此時懷素道行已比紀若塵高了兩層,然而洛陽生死一戰歸來,紀若塵的膽識見地又自不同了許多。況且兩人距離如此之近,他念動間即可繞到懷素背後,又怕什麽?懷素雖是主修仙劍,但主要仍是以劍氣遙遙傷敵,近身格鬥哪裏會是紀若塵的對手?

  紀若塵當下一拱手,道:“不知懷素師姐此來所為何事?”

  “何事?”懷素纖腰款擺,緩緩行到紀若塵身前,胸前雙峰幾乎觸到了他的身體方才停下,仰首望著他,忽然笑道:“自然是為你這無膽色鬼當年做的好事!”

  說話間,她真元急提,叱聲中一個定身咒已然發了出去,同時左手如電般扣向紀若塵咽喉。哪知她全身忽然一顫,那定身咒失了目標,根本沒發出去,反而衝亂了自身真元,左手也抓了一個空。

  她麵前空空如也,紀若塵早已不知去向。

  懷素心驚未定之際,一隻冰涼的手已從後摸上了她的咽喉,然後紀若塵的聲音幾乎是貼著她耳邊響起:“懷素師姐,這種玩笑可不好亂開啊!”

  若論近身偷襲,赤手相搏,懷素哪可能是苦修棍術多年的紀若塵的對手?以已之短攻敵之長,自然一招間即已受製。

  懷素突然笑了起來,分毫無視紀若塵扣在她喉間之手,向後一倒,完全靠在了紀若塵身上,懶洋洋地道:“若塵,我可沒和你開玩笑。當初那件事你準備怎麽辦呢?”

  紀若塵雙眉緊皺,向後微退半步,仍不肯放開扣死她咽喉的手。哪知懷素全身猶如沒了骨頭一般,順勢向後倒來,整個人都靠在了紀若塵身上。紀若塵對她的無賴束手無策,又感覺她嬌軀如火,緊緊地貼在自己身上,鼻中又衝一陣幽香,立時下身微起。懷素立有所覺,不光沒有閃避,反而更加貼得緊了。

  紀若塵心中微微一凜,雖然他已知道懷素身上必有古怪,但自己定力也不該如此不濟,想來或許是凶星入命之法的原因。他心念一動,一道冰線自眉心玄竅處湧出,直落下腹,瞬間平息了欲火,然後道:“懷素師姐,當初那件事我是遭人陷害,此事諸真人已有定論,又有何怎麽辦的?”

  懷素有些慵慵懶懶地道:“我可沒問你當初是不是有心,我隻是想問你,何時準備娶我進門呢?”

  這一問登時令紀若塵吃了一驚,道:“娶你?為何要娶你?”

  懷素轉頭,幽怨地盯了他一眼,然後道:“難道你壞了我的身子,就可以這麽算了不成?”

  紀若塵這一驚更甚,忙道:“這話可不能亂講!我何曾壞過你的身子?”

  懷素轉身盯著他,忽然暈紅上臉,重重在他肩頭咬了一口,怒道:“當然就是……就是那一天!你自己好好想想!”

  紀若塵目瞪口呆。道書中不乏合藉雙修之法,他自也是熟讀了的。如今細細回想當日情形,也不是沒有破身可能,但怎就會是這般巧法?

  紀若塵鎮定下來,稍理了理思緒,當下微笑道:“懷素師姐,有一事你有所不知,那即是真人們已然為我定了一門婚事,成親怕是不行的了。”

  “什麽?”這一次輪到懷素大吃一驚,她猛然一咬牙,惡狠狠地道:“妻不成,妾也可以!你給我等著吧!”

  看著匆匆離去的懷素背影,紀若塵木然立了半天,忽然搖了搖頭,微露冷笑,暗忖道:“懷素師姐……不論是妻是妾,我是斷不會讓一個心有殺意的人過門的。”

  匆匆間七日過去,紀若塵又恢複了過往那等不計日夜的修道生涯。經曆過數次生死之劫後,這等平靜而緊張的修行對他來說就已是仙境。不知是否因為命宮中四顆凶星的影響,他再施展出的道術威力均進了一籌,但也變得不易控製。特別是丹鼎之道更受影響,幾乎是十爐九毀。偶而他也會為自己卜上一卦,依舊是大凶,有血光之災。

  但此時再看到這等卦象,紀若塵卻是一笑置之,不以為意了。

  如今他除了勤修三清真訣外,每天又用二個時辰專門修習棍術。這一門本是源自黑店悶棍的招法一無口訣,二無真元提聚之法,有的隻是千萬個分解開來的動作,一遍遍練得熟了,到時自然而然地會因應當時情勢場景重新組合起來,化成一記悶殺。所以他每棍一擊出,均是千變萬化,絕無一棍相同。當年龍門客棧數年勤修,早將這棍術溶入神識深處。此時每一棍之生,都是自行在他心中浮現,完全不需思索。

  隨著三清真訣修為上的點滴進步,紀若塵越來越發覺廣成子所遺這門飛仙正法的大威力,大神通。每當三清真訣有所進益,紀若塵所通的各種道法威力均會有所提升。另外他過人靈覺本是得自於解離仙訣,但三清氣成長後,靈覺也隨之愈發敏銳。諸如丹鼎卦術等方麵,則也因靈覺進益而有所進步。三清氣越是強大,紀若塵對於天時地氣的感應也就愈是透徹,棍術本身雖不因此而有所進步,但一來他對對手本身道行修為把握更準,出手也就更為有效,二來一棍擊下,雖然不動真元,但威力不知為何也多少會有所提升。因此棍術威力也隨之驟增。

  三清真訣有如地基,每一分增高,都會將整棟房屋抬起一分。

  直至此刻,紀若塵才明白顧清讓他修煉三清真訣的真意。細細想來,自己已修了近六年三清真訣,顧清不過是翻閱了一遍三清真經,自身所修應該仍是雲中居的玄黃寶錄。但僅是這樣就能有如此認識,可見她在修道上的天資。且她年紀與紀若塵相若,道行上的差距卻不可以道裏計,又兼胸有天地,諸法皆通,何以天地之間會有如此人物?

  每思及此,紀若塵都又是慚愧,又是恍然,又有些覺得不可思議。想到三月後的訂親及三年後的婚事,直似在雲裏夢中。

  隻因他尚未做好準備。

  章二十八變局下


  轉眼間又是七日過去,紀若塵隻覺體內三清氣滿而將溢,行當有所進境。他倒未曾想過進境會如此之快,實有頗多不解之處。想來是在洛陽連番混戰中趁亂中解離了不少法寶兵刃,為他補充了許多真元之故。

  這期間雲風道長來過兩次,一次帶來了諸多適於他用的咒符,一次則帶來了各種丹藥靈液。這些東西再加上赤瑩,剛剛好好將玄心扳指中添得滿滿的。依紀若塵本意,藥要選療傷補元,符要選攻敵防身,見雲風拿來的東西中還包括了諸多的解咒化毒神行遁甲之類用途的咒符丹藥,心下不禁頗有些不以為然。第一次雲風道長離去後,紀若塵仔細想了數個時辰,才發覺幾乎以自己所能想到的任何情況,雲風為他搭配的藥物咒符都應付得來,這可要遠遠強過他自選的方案了。依紀若塵所選,無非是鬥法爭雄中有利而已。看來在江湖爭鬥經驗上,紀若塵還是與雲風相去甚遠。

  因此當雲風第三次來時,紀若塵深深一禮,謝過了雲風的好意。雲風嗬嗬一笑,隻道不過舉手之勞而已。紀若塵於是又問起白虎龍象二天君之事,說到二位天君對他仰慕得緊,定要自己將問候帶到。

  雲風聽了不禁莞爾,言道當年下山曆練時,正遇上二位天君也是初次出山。他們當時一心想要闖出一番名頭,於是就輟上了出自道德宗的雲風。其時雲風正自洛陽前往東海,於修道人來說,這段路途並不遙遠。就在這段短短路途上,雲風三度生擒二天君,又隨手給放了,大約二位天君是念著這段情份,才會對自己念念不忘。

  紀若塵可是深知二位天君道行深湛,然而他們當年卻被雲風玩弄於掌股之間,雲風道行由此可見一斑。再思及雲風道長平素裏謙和衝淡,在宗內從不與人相爭,又為自己做了許多本應由下人們做的事,卻分毫看不出他有分毫怨懟之意,整天隻是笑嗬嗬的。這份修為涵養,可遠非他所能企及。

  一念及此,紀若塵登時出了一身冷汗。他深吸一口氣,向雲風道長一禮到地,道:“多謝雲風師兄指點!”

  雲風先是一怔,然後嗬嗬一笑,將紀若塵扶了起來,意味深長地道:“若塵,既然你已經明白了這一層意思,那我這作師兄的就多說一句。你今日向我行這一禮,想必是因為我那一點微末道行。若我本是一介常人呢,你又當如何待我?”

  紀若塵一時呆住,反複思索起來。

  雲風又道:“若塵,玄心扳指取物隻在動念之間,此等至寶普天之下也無幾個,功用可絕非是裝裝東西,省些行囊而已。若有閑暇,你不妨仔細探究一下。至於那龍象白虎二人,若今年你再遇上他們,就說道德宗十年一次的開壇講道,他們也可上山來聽聽。”

  送走雲風之後,紀若塵又回到了足不出戶的日子。

  西玄山一片詳和,長安城則是陰雲密布。

  啪!

  一盞價值百金的青花茶盞在白玉階前摔得粉碎,淡明黃色的茶湯濺得四處皆是,一時間滿殿皆是異香撲鼻,令人精神為之一振。這一盞茶衝泡的是茶中絕品‘雪峰蓮香’,每歲所得不過三斤而已。

  茶盞破碎之聲雖輕,但在這景明殿中卻有如一記驚雷,駭得眾人皆不敢喘口大氣。

  “也就是說,事關本朝興衰存亡的神物已然落入他人之手?”明皇隆基徐徐地道。他語氣和緩,但那張白淨細嫩的麵皮不住在輕微顫抖,顯然已怒到了極處。

  “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膽!”明皇終按捺不住,重重一拍扶手,大喝一聲。

  景明殿中一時無人應聲。

  此時立在明皇一側的高力士戰戰兢兢地捧過來一碗新茶,細聲細氣地道:“陛下稍息怒氣……”

  明皇正在怒火上頭,聞言一揮手,將茶盞打翻在地。

  高力士麵上笑容不變,伏下身去,一點一點收拾著茶葉碎瓷。這麽一來,明皇怒氣倒是瀉出去了不少。

  得此時機,楊國忠當即上前一步,沉聲道:“陛下,臣此次身居洛陽,親眼所睹妖物出世之景,可謂晝夜顛倒,樹啼河枯,城垣傾頹,萬民塗炭。臣等輔佐孫國師及壽王浴血一線,眼見得就要斬殺妖物,奪回神物,為我朝千載繁盛奠定根基,哪知有化外妖道橫施陰手!妖道來得突然,又人多勢眾,孫國師拚力死戰,終還是未保住神物。還請陛下降罪!”

  明皇重重地哼了一聲,他當然不會真的降罪於楊國忠,隻是怒道:“那是何方妖道,如此大膽?”

  楊國忠立刻道:“臣也心中疑惑,何以這些妖道消息如此靈通。事後臣細細排查,發覺壽王府中幕僚徐澤楷形跡可疑,當即擒下拷問,他果然是妖道安插於壽王身邊的內應。據他供稱,掠走神物的妖道出自一個名為道德宗的化外邪派。這等事還是孫國師說得明白。”

  明皇當即望向了孫果。

  孫果身份超然,在白玉階前有一個座位,這可是連楊國忠都不曾擁有過的殊榮。他先是向殿中十餘位文臣武將望了一眼,方徐徐站起,向明皇一拱手,道:“這神物名為神州氣運圖,應洛陽大劫而生,與本朝氣運息息相關,然則於修道長生並無多少用處。這一關節貧道已向道德宗群道分說明白,他們卻置之不理。依貧道來看,這道德宗搶奪神州氣運圖,其誌當在天下!”

  明皇當即怒道:“好大膽子!國師可曾知曉這道德宗山門宗廟在何處,聚積了多少妖道?若要盡數剿滅這夥妄為之徒,又需發多少軍馬?國師不必顧忌,盡管道來!”

  孫果不急不忙地道:“陛下有所不知,這道德宗乃是道中有數的大派,人多勢眾,極是不易對付。他們立基於西玄山中,該山綿延千裏,險絕高峻,又有諸多洪荒異獸出沒,大軍是開不上去的。該宗幾位真人道法通玄,縱是我真武觀也有所不及。”

  明皇沉聲道:“難道就任他們謀奪朕的天下不成?”

  孫果一撫長須,道:“道德宗根深枝繁,可溯源三千年而有餘。對付他們隻能徐圖,不能急進。當絕其外援,斷其枝葉,斬其莖幹,斷其根脈,如此方能永絕後患。陛下承天之運,本朝氣運正隆,道德宗縱想插手廟堂之事,謀奪社稷山河,也隻會落得個境花水月,空忙一場。隻是雖然大勢如此,但當前也不能任得道德宗如此張狂,否則本朝顏麵何存?貧道明日即會動身周遊四方,延請幾位歸隱已久的祖師出山,以助陛下一臂之力。隻是若要請得這幾人出山,且要絕了道德宗這一後患,還得請陛下格外恩準幾件事。”

  明皇一揮手,道:“隻要能得幾位老神仙之助,國師有何要求,但講無妨!”

  孫果當即道:“貧道求的是三件事,一為人,二為地,三為財帛。”

  明皇道:“細細道來!”

  “修道之士首重衣缽傳承,因此貧道請陛下恩準真武觀可廣選天下良材美質,以實宗脈。這幾位祖師若得良徒,則可無後顧之憂。此為人。其二洛陽大劫後,地脈動蕩,有波及國運之危,因此貧道決心選六六三十六處風水寶地設壇作法,布一個天罡華蓋陣,以佑本朝之運。隻是這些風水吉所依天時而行,非止是固定一處,有可能位處深山大澤,也有可能潛在鬧市華都,甚而有可能在當朝某位大人府上。因此貧道鬥膽請陛下恩準可在各處隨意征地。”

  孫果此言一出,滿殿文武皆默不作聲。任擇三十六處吉地設壇,實是莫大的利益,且這孫果並未說明每壇占地多少,說一裏也是他,說十裏也是他,不論是大是小,這大陣一布,方圓地皮還不都成了真武觀的產業?有幾位素來與孫果不睦的,當下心中更是打鼓,惟恐孫果假公濟私,將自己的私宅給充了公去。隻是孫果說得大義凜然,天罡華蓋大陣在他口中就是本朝氣運之基,誰又敢多言一句?

  明皇也沉吟了一下,然後道:“萬事以社稷為重,此事準了!”

  孫果微微一笑,道:“這第三件就容易得多。設壇立觀,備符煉丹,在在需要財帛,待與道德宗大戰一起,更是花錢如流水,實不亞於與外夷爭戰。”

  明皇當即道:“此事好辦。有需要財資器物之處,國師與國忠商議即可。不必來煩朕了。”

  孫果一揖到地,道:“陛下如此隆恩,破敵自不待言。待得諸事謀定,需得三年時光。三年之後,即是潛龍出淵之時!”

  明皇麵色登時和悅了許多,撚著柳須道:“如此就煩勞國師了。待大功告成之日,朕當再親自謝過國師。”

  此時高力士見議事已告一段落,悄悄上進一步,在明皇耳邊輕輕地道:“陛下,烈日炎炎,暑氣濃重,不宜過度辛勞。楊妃可已三次差人過來,問陛下何時下朝呢!”

  明皇暫時去了一件心事,心情正佳,聞言雙眉一挑,一雙細長鳳目登時眯了起來,左手輕輕在龍椅扶手上一扣。

  “退朝!”高力士細而悠長的聲音直透出景明殿外,久久不散。

  洛陽烈日高懸,一片劫後之景。

  大劫雖已過月餘,洛水仍是一片慘碧之色,散發出陣陣惡臭,中人欲嘔,兩岸數十丈內已完全無法居人。沿河而居者不得不遷居別處,又或是露天而宿,以待洛水恢複正常。城中另有大片民宅被毀,那些居民隻能在斷壁殘垣中暫時存身,日複一日的重行蓋屋。好在李安頗為愛民,遣了兵卒助城中百姓修屋,又每日裏發些粥米,助人度日,如此方沒釀成大亂。

  外麵雖是酷暑難當,但李安的臥房中卻是涼風習習,這自然是道法之功。

  然則此時李安光赤的脊背上布滿了豆大的汗珠,虯結的肌肉不住跳動,正在奮力衝殺。但是狂風驟雨不終朝,他猛衝猛打了一回,動作就有些遲疑了。哪知兩條雪白的長腿忽從錦被中飛起,盤繞在李安的腰上,略一用力,就斷了他所有退路,將他生生壓了下去。

  李安一聲虎吼,登時抽動不已,軟軟地倒了下去。

  又是一雙雪白柔胰從李安身下翻上,輕輕揉捏著他的背肌。

  良久,李安方長出一口濁氣,喃喃地道:“真是欲仙欲死!仙子果非凡人啊……”

  他身下女子輕笑一聲,直笑得整間臥房都似在搖蕩不休:“王爺勇猛可也是世間罕有呢!人家的心都讓你給弄得酥了。不行,你須得賠人家!”

  李安哈哈一笑,笑聲雖然爽朗,中氣卻有些不足:“仙子要本王賠些什麽,盡管道來!隻是本王能拿得出手的,想必也難入仙子法眼。”

  那女子一個翻身,已伏在李安胸膛上,嗔道:“小氣!這還沒開口要你東西呢,就先打上退堂鼓了。王爺,你今日定力可要較以往遜了三分,可是有什麽心事嗎?”

  這女子肌膚如雪,腮帶桃花,眼若春波,麗而嫵媚,正是景輿。

  李安沉吟片刻,隻是長歎一聲。

  景輿哼了一聲,道:“不說就不說罷!誰還稀罕什麽嗎?”

  李安忙笑道:“我不過一介凡夫,能得月下五仙之一的景輿仙子垂青,還敢隱瞞什麽嗎?實不相瞞,洛陽劫後,楊相和孫國師找到本王,言道徐澤楷裏應外合,助道德宗奪了本朝神物,實是罪不可赦,強行將他提了去,聽說很是受了些拷打,現下想必已將他提到長安了。本王每念及此事,總是心有不安,覺得愧對澤楷先生。”

  景輿訝道:“你把徐澤楷給交了出去?!王爺,你可也是修道之人,怎會不知道德宗乃是當世第一大宗派?道德宗紫微真人飛升在即,當世有誰能敵?這些且都不論,那道德宗行事素來狠辣,目中無人,王爺你將他們的弟子交了出去,他們又如何肯善罷幹休?”

  景輿一番話登時說中了李安的心事,他臉色有些蒼白,但仍強自鎮定道:“本王乃宗室血脈,諒那道德宗也不至胡來。何況若真有事,本王還可向當年授我道法的王世仁真人求助。王真人斷不會袖手不理。”

  “王世仁?”景輿冷笑一聲,道:“他那點微末道行都還不放在我止空山眼裏,你當他敢去招惹道德宗嗎?”

  “這……這可如何是好!仙子救我!”李安有些慌了。

  景輿白了他一眼,笑道:“真不知道那楊國忠與孫果許了你什麽好處,能讓你如此昏了頭腦。”

  李安嗬嗬一笑,顯得有些尷尬。

  景輿歎了口氣,道:“罷了罷了,若今後你有什麽事,我請山中幾位祖師擔代著就是。我們止空山雖也是小門小戶,可也非王世仁可比。”

  李安大喜,一個翻身將景輿壓了下去,一邊道:“且讓本王好好謝謝仙子!”

  景輿先是一聲驚呼,然後嬌笑不已。

  章二十九大隱上


  這一日午後,紀若塵立於太常峰巔,前臨萬丈深淵,看漫天浮雲如海,心事如潮。

  隻因他已見過了景霄真人。

  紀若塵來到太璿峰時,景霄真人剛用過午膳,正在花園中一邊品茗,一邊與黃星藍奕棋。見紀若塵步入花園,景霄真人當即起身,含笑招呼道:“原來是若塵來了。好好,你肯回來就好。快來坐,試試你師母的茶吧,可不是那麽容易喝到的呢!”

  景霄真人一頭烏發盡化作瑞雪,昔日如玉似嬰的肌膚如今溝渠縱橫,峭拔挺直的身形也轉為佝僂龍鍾之態。休要說真元靈氣,如今的景霄真人怕是比尋常凡人還要體弱一些。惟有從他那從容不迫、淡泊如恒的氣度上,依稀可見幾分往昔的英姿。

  來之前,紀若塵就已知道了景霄真人道行全失之事,可是仍呆了足足一刻,方才斷定眼前這白發蒼蒼、目光渾濁的老人,就是昔日那風度無雙的景霄真人。

  思及過往五年中景霄真人授業的點點滴滴,紀若塵隻覺胸口如墜了一塊大石,隻悶得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景霄見了,嗬嗬一笑,將紀若塵拉到石桌前坐下,又親自動手為他斟了一杯茶。壺是紫砂壺,僅有三杯之容。但如此小的一個茶壺,做倒茶這麽簡單的動作,景霄真人的雙手也有些顫抖,濺了幾滴茶水在杯外。

  紀若塵垂首望著石桌,默默地端起茶杯。他的手抖得比景霄真人還要厲害,幾乎將整杯茶都潑到了石桌上。

  他已有些控製不得麵上表情,不得不低下頭去。那邊黃星藍忽然以袖掩麵,也不向紀若塵打聲招呼,急急起身,奔進了屋內。

  景霄真人望著黃星藍離去的方向,歎一口氣,略有些無奈地搖頭笑道:“你師母啊,還是這樣看不開,真是枉修了四十多年。她這個樣子,叫我怎能放心將太璿峰交與她執掌?唉,還是另行選個師弟好了。”

  景霄真人又望向紀若塵,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方才微笑道:“我現在老眼昏花,看不清你的靈氣真元了,隻是見你現下氣度風範,顯然洛陽之行收獲非小,這太清玄聖一境,已經快圓滿了吧?”

  紀若塵低聲答道:“已有八分火候了。”

  景霄真人點了點頭,道:“果然是後生可畏。若塵啊,我平生牽掛之事,一是本宗大計,二就是殷殷和你師母了。現在殷殷流落在外,行蹤不明。她脾氣不佳,又沒什麽江湖經驗,我很是擔心。你此次下山若是方便,就在途中順便尋訪她一下。”

  紀若塵忙安慰道:“景霄真人不必擔心,據我所知殷殷現下應與青衣一道被接回無盡海去了。”

  隻是這話說來殊無底氣。掌櫃夫婦既然當時連他也不認得,自不會對青衣殷殷有何照顧。至於二女被接回無盡海,也隻是他個人依所掌櫃夫婦之言進行的揣測。紀若塵隱隱覺得,那掌櫃夫婦不可能認不出自己來,隻是他們天性如此,定要嚇他一嚇,方才肯罷休。再由此層推想,殷殷和青衣應不會有大事。

  景霄真人察言觀色,自然知道他的心事,於是歎息一聲,道:“我已是風燭殘年,現下連常人都要遠遠不如,估計餘壽不過一二年而已,今後再也無法照顧殷殷了。這孩子性情剛烈,又沒吃過苦,日後委屈怕是少不了的。她與你怎也算得上青梅竹馬,若你不棄,就代我多照顧她一些。”

  紀若塵聞言大驚,道:“您壽元怎會隻剩二年?”

  說到自身生死,景霄真人反而輕鬆起來,微笑道:“我本當是神形俱滅之局,幸得紫微掌教舍重寶相救,這才撿回了一條性命。若運氣好的話,下一世輪回還能留些夙慧。”

  兩人再談數句,見景霄真人精神已有些不濟,紀若塵當即起身告辭。

  紀若塵立在崖邊,想到此處,惟有一聲歎息。

  此時麵前雲海忽起波瀾,一道惡風撲麵而來,呼嘯聲中幾乎將他卷入崖下。他周身毫光一現,雙足立時釘死在崖邊,任那道惡風拉扯,就是不動分毫。

  惡風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間已然消去。紀若塵立在原地,身周肌膚的輝光凝而不散,片刻之後才徐徐轉為暗淡。他暗歎一聲,自己玄聖境界將滿,體內寶光外溢,隻要是稍有道行之人皆能看得出來。可是這副景象,景霄真人已然看不到了。

  他心中紛亂,顧清、青衣、殷殷、宗內諸真人、掌櫃夫婦、尚秋水姬冰仙等同門、謫仙、解離訣、神州氣運圖,或人或物,紛至遝來,一樣一樣壓在他的心頭,直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世人皆道神仙好。

  他初上西玄山時,也是如此認為。

  當時隻道修好三清真訣,這一生即是衣食無憂,和樂美滿。哪曉得隨著道行日深,煩惱反而日益增多,乃至於日日思慮生死之危。修道中人不論師從哪一門派,若道行達至三清真訣上清境界,即有望輪回中保持夙緣,寄望於下一世再有所突破。因此上死生之事,對於修道中人來說,實是比尋常凡人要更加看重。

  大道原本艱難。

  景霄為虛無所傷,更有顧清遭吟風那一道青芒洞穿了身體!

  紀若塵忽然苦笑一下,發覺自己再也不能如原先所想那樣拋下一切,悄然下山遠去,尋個安靜的地方過完富足一生了。

  青墟……

  紀若塵在心中默念了數遍這兩個字,方才向太上道德宮行去。

  當紀若塵入殿時,紫陽真人正坐在紋枰前獨自擺棋,顯已等候他多時。不過紫陽真人並未責怪於他,隻簡單地交待了接下來的事,就讓他自行前去準備。

  紀若塵時時處於死生之地,本就話不多,此番領了吩咐,更是一言不發,帶著滿懷心事,自行離去。

  適才紫陽真人言道,徐澤楷已落入朝廷之手,此時多半已無幸理。洛陽壽王李安已倒向朝廷與真武觀一係,此人對於道德宗今後大計至關重要,務要不惜一切代價將其爭取回來。這一次的俗務十分重要且困難重重,諸多派係勢必也要插手俗世,天下大亂之勢將成。紀若塵此前曾與壽王打過交道,也隨徐澤楷修過些俗務,因此要再去一次洛陽。

  此次紀若塵不再是孤身下山,陸續將有十名道德宗弟子進駐洛陽,以為奧援。這些弟子不論位階,均將由紀若塵調配。除此之外,雲風道長不久後也將抵達洛陽,從旁指點協助。

  紀若塵未想到會由自己負起指揮之責,不過既然有雲風相助,他也心定了許多。

  他沒有多作停留,三日後即行下山。

  此行洛陽,還要順道探訪青衣與殷殷的下落,他實是不想耽擱。

  剛行出山門之際,紀若塵忽然停步,回頭望去。山門旁,一叢錦簇花團猶自微微顫動,那原本該立於花團之後的人已然離去。惟有仍未散去的淡淡水煙悄悄透露了她的身份。

  “含煙?”紀若塵在風中立了足有一刻,方轉身下山。

  他再未回頭。

  不一日行到洛陽,紀若塵才發覺自己對於此行任務實是茫無頭緒。壽王李安是如何站到朝廷那一邊的?

  按徐澤楷的說法,李安弑兄據位時,他可是立過大功的。雖然李安乃是冷酷無情之輩,然則非是愚人,交出徐澤楷不光是失了一大助力,還招惹上了道德宗這等敵手。洛陽王府守禦再嚴,在道行高深的修士眼中仍是如平地一般,那還不是想來就來,想去就去?

  是以李安肯如此做,定是朝廷與真武觀許了他無法回絕的好處。問題在於,這好處是什麽?李安想要的又是什麽?不知道李安心中所思,又讓紀若塵如何下手?這一個誘字就用不出來了。

  且李安如此與道德宗為敵,顯然對已身安危已有依仗。至少應該不怕某位道德宗弟子備夜來襲,在睡夢中取了他的頭顱去。要想防住道德宗突襲,可不是真武觀能夠辦得到的,想必李安身後,另行有人。不管是什麽人,暫時看來,這個逼字也不大用得出來。而且就算李安束手就縛,紀若塵還真能殺了李安不成?

  道德宗再勢力雄大,殺李安這樣的人,也得斟酌再三。

  威逼利誘都不可行,又要紀若塵如何下手?望著曆經大劫,又複生機的洛陽,紀若塵不由得苦笑,他甚至於連應該如何見李安都不知道,是直接登門投貼,還是半夜翻牆而入?

  紀若塵正一片茫然之際,身旁一座大宅忽然角門一開,從裏麵跌跌撞撞地摔出一個文士,緊接著兩名腆胸凸肚的家丁從門內衝出,中間又踱出一名細瘦管家裝束之人,駢指向那文士罵道:“你這無用酸才,也不睜大了眼睛好好瞧瞧這是什麽地方,就憑你也想在賈府騙吃騙喝?嘿!這不是被我戳穿了牛皮?還說什麽經你之手,小公子必能通明大體,辨識天下形勢,成濟世之材。哼,若不是今日夫人心情好,就憑你那妄議朝政的滿口胡柴,就該把你扔到洛陽府去,不死也脫三層皮!快給我滾吧!”

  那文士哼哼唧唧地爬起,先正好衣冠,方怒視那管家一眼,道:“我胸有經天緯地之才,隻是時運不濟,才不得不暫時屈身西席而已。哼,你等濁物鼠目寸光,還不知今日錯過的是何等機緣!罷罷罷,我也不與你等多作理論,吵吵鬧鬧的,實是有辱斯文!”

  那管家大怒,喝道:“窮酸還不快滾,小心我著人拿下你,送入洛陽府去,四十大板打斷你腿!”

  紀若塵立在街對麵,隻覺得這文士的聲音好熟,卻一時想不起來何處聽過。

  那文士眼見兩個胖大家丁卷袖掖衣,露出兩根粗大胳膊,就要上來動粗,忙叫道:“聖人有言,君子動口不動手!君子動口不動手!”

  他一邊叫,一麵以袖掩麵,匆匆向街對麵逃來。

  那管家見他躲得狼狽,不由得哈哈大笑,招回了兩名家丁,得意洋洋地回府去了。

  那文士一邊回頭張望,一邊猶自恨恨不已地道:“有眼無珠,哼!”

  隻是他走得急了,未曾注意到前方有人,一頭撞在一人身上,不由得騰騰後退三步。那文士劍眉一豎,正要發作,哪知對麵所撞之人一拱手,道:“濟先生別來無恙?”

  那文士吃了一驚,斜睨對麵之人一眼,見那人年紀甚輕,氣宇軒昂,形象不凡,才收起三分輕視之心,道:“你怎知我姓濟?”

  紀若塵笑道:“先生姓濟,名天下,字盡知,取的是天下之事,無所不知之意。”

  濟天下又吃一驚,盯著紀若塵左看右看,方才一拍額頭,道:“我想起來了,當初從你這裏得了五兩銀子!你叫……你叫……”

  濟天下一時間憋得麵紅耳赤。他當初根本就沒問過紀若塵姓名,現下又哪裏叫得出來?倒還是紀若塵先為他解了圍:“我姓紀,名若塵。今日有緣,得在洛陽重見先生,正好有些事情請教,不知先生可否不吝指教?”

  濟天下一聽說紀若塵有事請教,架子立刻又端了起來,傲然道:“有這樣當街請教的嗎?豈不是有辱斯文?”

  紀若塵不禁一笑,當即隨手拉過一個路人,問了問洛陽最貴的酒樓是哪一間,就領著濟天下直奔而去。

  放鶴樓三樓的雅間中,濟天下十指齊上,滿桌的酒菜片刻就被他掃得七七八八,酒也下了三壺,那衝殺於杯盞佳肴之中的浩蕩之氣,實是深得聖人教誨。

  濟天下既已酒足飯飽,滿臉薰紅,望向紀若塵的眼光自然就柔和到了極處,歎道:“五花馬,千金裘,呼爾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果然是人生得意須盡歡啊,不然要錢何用?太白名句,真是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呃!……不知你要請教何事?”

  紀若塵拱手道:“聽聞先生通曉天下大事,可否為若塵說說壽王李安?”

  濟天下冷笑一聲,道:“壽王?此人陰狠而寡決,雖有包天野心,卻一無相匹之才,二無輔佐良臣,且目光短淺,自斷肱股良臣,不過一豎子,不足以成大事。”

  濟天下這一開了頭,當即口若懸河,話題更從壽王身上引申開來,轉為講解天下大事,不知不覺間早已離題千裏。不過此人確是有才,條分縷析,無比複雜之局往往被他三言幾語就解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紀若塵越聽越是欽佩,越聽越是入神,直到手舞足蹈的濟天下說得腰酸臂軟,口中生煙,不得不稍稍歇息之時,他才省起來對於此行之事還沒問出什麽來。

  紀若塵一轉念間已有計較,當下施禮道:“先生果有大才,若塵佩服。適才見先生似是懷才而不遇,不得不屈身西席一職。既是如此,若塵此次在洛陽尚有許多仰仗先生之處,不知先生能否屈尊相助?”

  濟天下睨了紀若塵一眼,道:“你想我做你的幕僚?哼,我一身聖人之學,哪能如此輕易就屈居人下的?此事再也休提!”

  見紀若塵麵有失望之色,濟天下口風立刻一轉,又道:“……隻是看你如此誠心,我也就隻能勉為其難,助你一次。但聖人之學不能隨便與人,月例紋銀五十兩,成即是成,不成就不成!”

  錢財於修道人來說就算不如糞土,也是身外之物。紀若塵聞言微微一笑,當即道:“如此那便說定了。”

  兩人當下結帳,離開了放鶴樓。

  紀若塵望著濟天下的背影,想起洛陽大劫之夜,此人仍能四處行走而毫發無傷,若說真的隻是一介文弱書生,誰又會信?而且他的真實實力越是看不出來,就越是可怕。

  “哼!我辨識肥羊無數,這眼力可不會差了!”紀若塵暗自冷笑,又隱有些自得。

  哪知濟天下此時忽然轉過身來,拍著紀若塵的肩膀笑道:“我一身聖人之學,本是混跡風塵的一頭神龍。沒想到形跡居然被你給看了出來,年輕人的運道就是好啊!”

  紀若塵聞言一愣,登時對自己的判斷有所動搖。

  章二十九大隱下


  尚是黃昏,洛陽王府內堂中已是絲竹聲聲,弦樂悠悠。李安身著輕服,倚在一名盛裝的宮女身上,手持青銅爵,不住搖晃著杯中酒,卻並不飲下。

  麵對著堂前如花舞妓,滿桌珍饈佳肴,他全然無心享用。

  旁邊一名寵妃見狀偎了過來,嬌聲不依道:“自從那景輿走後,王爺整日就是悶悶不樂的,也不說來陪陪人家。王爺可有什麽心事嗎?”

  李安猛一揮手,將那寵妃掀到一旁,連帶著杯中酒也潑了不少在她身上。他心中越來越是煩燥,猛然將銅爵擲在堂前,喝道:“都給本王退下!”

  舞妓歌女樂手們個個噤若寒蟬,一一膝行退下。那寵妃花容失色,還未及說些什麽,李安已瞪了她一眼,喝道:“你也滾!”

  她淚珠登時滾滾而下,以袖掩麵,匆匆退下了。

  看著空蕩蕩的內堂,李安才算平靜下來。他坐定不動,整間內堂死一般的寂靜。

  猛然間嘩啦啦一聲響,李安已將整張桌幾連同上麵的飯菜一把掀翻!

  一個內侍官正低頭小跑著進了內堂,一抬頭就見一條大魚迎麵飛來,嚇得一個虎撲伏在地上,口中連稱:“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李安定睛一看,見是內通外傳的內侍官,沉聲喝道:“何事?”

  “門外有一名為紀若塵之人求見王爺。”內侍官戰戰兢兢地道。

  李安全身一震,失聲道:“什麽!”

  他立刻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鎮定下來,道:“吩咐他玉鳴殿等候。殿兩側排刀斧手,速請薈苑諸供奉殿後簾內就座。”

  玉鳴殿殿高三丈,闊而深。其上碧瓦流彩,飛簷點金,殿周則以白玉回廊繞之,真個是富麗非凡,煌煌灼灼。其內也是梁柱塗朱,四壁繪彩,堂皇之極。

  長殿盡頭乃是李安之高座,座背以黑為底,暗金描花。長殿另一頭孤零零地擺著一張椅子,紀若塵正襟端坐,雙眼低垂,似入定神遊去了。

  殿中陰風陣陣,除了載來陣陣殺氣,還送來隱約的話聲。

  “師叔,他全身上下看不到元氣外露,難道是修入那個什麽太聖境了?”

  “胡說!他才多大年紀,能修入太聖之境?年輕人不懂就不要亂說!”

  “那他為何不懼?”

  “……道德宗人,大多傲慢若此。”

  紀若塵隻是靜靜坐著,似乎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幹。

  不知不覺間,已是一個時辰過去。

  玉鳴殿兩邊廊下不時會響起鎧甲碰撞聲,這些重甲刀斧手雖是精銳,然而在緊張中立了一個時辰,人人都是呼吸粗重,不由自主地有些搖晃。

  殿盡頭的厚簾後,也時時有靈氣波動。十餘修道之士雖然看不起紀若塵的道行,但道德宗盛名在外,誰都怕紀若塵驟然暴起發難。真要動起手來,他們也勢必不敢傷了紀若塵的性命。畢竟,他們這些出身小門小派之人,又哪敢冒著滅門滅派的危險與道德宗為敵?

  可誰知紀若塵自入殿坐定後,就如一尊石雕般,忽然失去了全身的生氣。若單憑靈覺感應,隻會覺得坐在那裏的是一具死屍。且一眾修道人明明看見紀若塵全身真元都處於寂滅不波之態,就算要突然動手也不可能,但不知為何,每個人都下意識地越來越緊張,就如他真元已聚至巔峰,就要發出驚天一擊一般。

  眾人就這樣忐忑不安地等著隨時可能到來的一擊,惶惶然若受驚之兔,片刻也不敢放鬆。雖說以紀若塵的道行絕不可能會是這許多人的敵手,但眾人就是不敢放鬆心神。一個時辰過去,數名道行淺些的修道者竟已汗透重衣。

  而紀若塵依然定如泥木偶像,未有分毫變化,似是要永無休止地坐下去。

  寂靜,靜得讓人發瘋。

  呼的一聲,殿後一名修道者沒有控製住手中的咒符,猛然燃起一團藍火。旁邊一名修者見了,立刻從口中吹出一縷寒氣,將那藍火撲滅,方不致使咒符反噬。一眾修道者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是麵有駭色。隻有極邊上立著的數名修道者若無其事,但望向中央這群人的目光中多少都帶了些鄙夷。

  啪啪啪!殿外忽然響起一陣掌聲,然後絲竹響起,李安在一眾內侍宮女的簇擁下走入玉鳴殿,坐在了中央高座上。

  “少仙果然定力過人,本王佩服!不知少仙此次重返洛陽所為何事?該不會是為了那晚不辭而別之舉吧?哈哈!哈哈……”

  見紀若塵全無動靜,李安的大笑聲漸漸地弱了下去。

  紀若塵雙眼徐開,一雙深不見底的瞳望向了李安,淡淡一笑。

  李安的笑聲忽然啞了!

  他隻覺眼前一片昏黑,如身處曠野,一片蒼茫中麵前隱現一座巍巍孤絕斜峰,似是隨時都會當頭壓下,將他立時壓成齏粉!

  李安一時間已不能呼吸!他不得不以手扼喉,極力呼吸,卻吸不到一口空氣!就在他滿麵青紫之時,殿中忽又轉成一片清明,荒野孤峰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李安複又能視物。他這才看見左右有數名修道者奔來,想是已發覺了他狀況有異,隻是他們發現得實在是晚了些。殿後的修道者中的確有道行不錯之人,早已察覺李安著了道,可這些人又偏不是李安能夠指揮得動的。

  李安深深地吸了幾大口氣,揮了揮手,令那幾名修道者都退了下去。此時他心下極是懊惱不該放景輿回止空山搬援軍,若是她在此處,自己斷不會弄得如此狼狽。

  紀若塵望著李安,徐徐道:“王爺,我此來所為何事,要在這裏說嗎?”

  李安雙手一揚,凜然道:“本王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就在這裏講好了!”

  紀若塵淡然道:“也罷,我此來當然是為徐澤楷之事。”

  “大膽!”李安重重一拍椅臂,喝道:“徐澤楷裏外勾結、圖謀不軌,意圖劫奪朝廷至寶,證據確鑿,罪無可赦。他現已被押往長安,不日就要正法!你竟敢孤身來討要朝廷欽犯,莫不是不知道死字是怎麽寫的嗎?本王念你年少無知,洛陽大劫時又出過力,此事暫不追究!退下吧!”

  紀若塵雙目緩緩垂下,淡淡地道:“即是如此,那若塵就告辭了。隻是我有一事尚要請教王爺。王爺以為,這殿裏殿外二十二名修道之人,究竟有幾人敢與我道德宗為敵?”

  玉鳴殿中一片死寂。

  死一般的寂靜之後,兩旁殿下逐漸響起粗重的呼吸聲,一陣大過一陣,如潮汐洶湧的海。那些刀斧手肉體凡軀,已漸漸承受不住殿中散出的陣陣無形重壓。

  李安動都不能動一下,周身冷汗一層層湧出,麵色早灰白若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紀若塵起立,整衣,轉身,舉步,離殿。

  “我敢與道德宗為敵!”

  伴隨著一聲呼喝,李安身後厚簾突然破成片片碎布,一名中年道士提劍而起,飛過十餘丈距離,劍虹前出一丈,向紀若塵後心刺來!那中年道士身後另跟著一個青年道士,同樣手提鋼劍。然而這青年道士道行就要差得多了,無法馭劍升空,隻能貼地疾衝而來。

  紀若塵就似沒有看見背後攻來的兩人一樣,依然信步向前行去。那中年道士剛衝進紀若塵三丈之地,左右兩壁忽然同時傳來一聲暴喝。左首喝聲陽剛暴烈,如熊熊烈火,右首則隱隱有陰柔回轉之音。兩記喝聲合而為一,在空中繞合成一個無形的圓環,剛好將那中年道人套在其中,令他不得寸進。

  那道人麵色大變,剛要運力掙紮,那束在腰中的無形圓環即驟然收緊,一陰一陽兩道真元洶湧而入,頃刻間攻破了他護體道法。中年道人一聲慘叫,喀嚓骨裂聲不住響起,他腰椎已被勒得粉碎!

  青年道士收不住去勢,眨眼間越過了中年道人,衝到了紀若塵身前。情勢如此,他不得不硬著頭皮,一劍向紀若塵背心刺下!

  紀若塵微一側身,就已讓過了這一劍,然後輕飄飄地一個旋身,撲入那青年道士的懷中,一肩撞在他的胸膛上。又是喀喀數聲,那道士胸前肋骨寸斷,長劍脫手,仰天栽倒在地。紀若塵前麵的動作都渺無生氣,詭異無倫,惟這一記肩撞正大光明,淩厲果狠,與之前大不相同。

  這一撞,紀若塵其實是學自吟風。

  左右兩壁廊下又傳來一片喧嘩,重甲刀斧手們嘩啦啦倒下一片,龍象白虎二天君踢開攔路的刀斧手,大步走進殿中,分別在紀若塵左右一站。剛才那由嘯音構成的陰陽環就是他們的傑作。二天君本是李安府中頂尖的人物,這麽一立,不怒而自威。殿內殿外的修道者無不識得二天君的厲害,見他們忽然倒戈,都渾然不明所以。

  那中年道士傷勢極重,但若加救治,仍可挽回一條性命。相較之下,青年道士傷的就要輕得多了。

  紀若塵在兩人身前立定,微笑著道:“看兩位道法,想是出身自真武觀的?”

  中年道士掙紮著叫道:“小賊知道就好!你如此……張狂,國師必……必不會……”

  他話音未落,眼前已是青光一閃!

  “……。必不會放過我的。”紀若塵一邊替他將下半句話補全,一邊凝望著手中的長劍。長劍劍鋒寒光森森,通體隱放寶華,全無一絲血痕,顯然經過數段道法加持,端的是一口好劍。

  隻是這一把劍,剛剛將原主人的頭顱斬下。

  “果然好劍,隻是有些不吉。”當啷一聲,紀若塵隨手將這把劍擲在了地上。

  長劍跳動幾下,險些斬在那青年道士的臉上。那青年道士見紀若塵又拿起了自己的劍,唬得忙撐起身體,叫道:“少仙饒命!我才入真武觀十年,今後必不敢再與少仙為難了!少仙饒命!”

  “是嗎?”紀若塵手中青光又是一閃,方才淡淡地道:“可是我好像聽過一句話,叫做斬草除根。”

  他仔細端詳了一會手中的青鋒劍,輕輕吹落上麵掛著的一滴血珠,歎道:“這把劍就差得多了。”

  紀若塵丟下長劍,向著李安深深一禮,道了聲告辭,就帶著龍象白虎二天君昂然離去。

  洛陽王府衛士眾多,修道人也不在少數,竟無一人上前攔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紀若塵三人離去。

  徐澤楷被押往長安之後,他的府第一時還未被收回另作他用,丫環仆役一應俱全。

  入夜時分,本應是燈火寂寥的徐府一反常態,頗為熱鬧,下人們穿梭來去,忙個不停。紀若塵此刻坐在中廳,正在大排宴席。上首坐著的赫然是那濟天下,他自己打橫作陪,龍象白虎二天君坐在下首。

  原來紀若塵從王府出來,就直接來到徐府,公然占了此地,又讓龍象白虎二天君以道法封府,不許下人們出府。管家下人們懼怕,隻得乖乖聽紀若塵吩咐,大張燈火,堂前設宴。

  以紀若塵此時的道行,已可經月不食五穀,除非是品嚐美食佳釀,否則三餐都可省卻的。是以雖對著滿桌珍肴,紀若塵也隻是略動了幾筷子而已。龍象白虎二天君隻是好酒,光顧著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根本不去動桌上酒菜。可是桌上菜肴已十有九空,這自然都是那濟天下的傑作。

  每到動筷之時,濟天下立會顯出幹雲豪氣,雙筷落處,如風卷殘雲,轉眼間就會掃空一碟。紀若塵直懷疑他腹中是否另有乾坤,否則何以會裝下如許多的酒菜。

  席開不足一刻,菜已見底,酒空十壇,濟天下果然能人所不能。紀若塵見火候已到,方向濟天下一拱手,笑道:“濟先生果然神機妙算,若塵此番方能事事占盡先機。”

  濟天下一直脖子,勉強將一整隻鵝掌吞下肚去,含含糊糊地道:“聖人有言,君子不欺暗室,咱們當然要堂堂正正地拜見,如此先讓他有萬全準備,再一舉破敵,自可盡掃對方銳氣。這等小事,稍想想就會明白,又有何難?”

  “若塵受教了。”

  咣當一聲,白虎龍象二天君兩個大海碗重重地碰在一起,酒漿四溢。他們照例先向濟天下招呼一聲,然後就互相吹捧勸酒道:“你我兄弟果然海量,幹了!”

  “那是當然!閑話少說,幹!”

  轉眼間二天君又是兩大碗下肚,那廂濟天下百忙之中,也抽空幹了碗中酒。白虎天君一抹嘴唇,提起一大壇酒,又給三個碗中添滿。

  紀若塵好不容易得了個空,向濟天下問道:“先生何以會斷言那李安會自行尋上門來呢?”

  濟天下冷笑一聲,道:“這還不簡單?壽王誌比天高,端看他可將自己王妃雙手奉給明皇就可見一斑,區區一個洛陽,如何滿足得了他的胃口。他現在取了兄長之位,鎮守東都,又手握兵權,可謂極近尊榮。所以你想想,他若還想再進一步,又能向哪去?”

  紀若塵苦思片刻,動容道:“先生之意,難道壽王想要入主東宮?!是了,那孫果定是許以這等好處,才能煽動得壽王與我宗為敵!”

  濟天下聽了又是連連冷笑,道:“聖人雲,遇事當先思已過。你自己也說,那個真武觀規模連你道德宗的三成都沒有,若非迫不得已,怎會願與你為敵?天知道你道德宗作了何事,才弄至這般天怒人怨。壽王可非是明皇親子,哪輪得上他入主東宮?他也不是笨到了家,必是明白儲君事大,哪是孫果一介國師就能定奪得了的?是以若行正道,東宮斷不會幹壽王之事。反倒是你那道德宗行事肆無忌憚,與狼子野心的壽王正是一對。因此……”

  咣當數聲大響,二天君插了進來,與濟天下又連幹三碗,然後撲通聲接連響起,兩位海量天君身體一軟,就此滑入桌下,鼾聲大作。

  濟天下可不管二天君如何,他隻是滿麵通紅,口噴酒氣,一拍桌子,喝道:“因此今晚李安必會登門!”

  堂外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語帶驚訝:“這位先生如何稱呼,怎知本王今夜會來拜訪?”

  章三十仁義上

  直至黎明時分,壽王李安才從徐府邊門悄悄離去。紀若塵直把李安送回洛陽王府,這才轉身離去。

  徐澤楷原本那座宅第其實此刻已是紀府了。但紀若塵也不急著回去,反正現在離天明還有一段時光,索性在城中四處走走。

  洛陽仍是一幅劫後餘生之象,到處都是大片大片坍塌損毀的房屋,失了家屋的百姓攜妻摯子,在牆角樹下席天幕地而居。還好此時尚是夏日,若是嚴冬,還不知將死多少百姓。

  夜風習習,送來陣陣腐臭氣息。紀若塵已去探過洛水,見洛水穢氣深結,怕是再有兩月才可複飲,更尚不知何時才能有魚。那些平日裏靠在洛水中打漁為生的人都失了生計,若不是每日還能領到官府分發的一碗薄粥,真不知這些漁夫還能以何維持生計。且洛陽周圍農田十中毀去二三,今歲饑荒已成定局。中原又正旱著,怕是今年冬天,天下百姓都不好過了。

  紀若塵將這一切都收在眼底。

  然而修道之人雖同於神州沃土上行走,大多卻並不認為自己屬於濁濁塵世。因此塵世旱也好,澇也罷,都與這些修道之士無甚關係。比如道德宗,雖有修俗務這一說,但史上極少有幹涉凡俗事務之時。

  所以才會說,修道之士自成一界。

  紀若塵實在是想不明白道德宗此次為何要如此不計代價搶奪神州氣運圖。平空樹敵不論,又對本宗弟子修為無甚好處。難道說宗內真人們真的有意於天下?那就更加令人不解了。

  他隨意而行,一邊審視著洛陽慘景,一邊反複思索著當前時局。

  表麵看來,這一晚紀若塵與李安談得頗為相得,很有開誠布公,惺惺相惜之勢,實際上兩人一直在繞來繞去,互相試探對方底線,往往談上大半個時辰,又繞回了原處。其耗神勞心之處,實在是比修習什麽道術法訣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李安吃虧在對修道一界的勢力雄長不甚了了,而紀若塵則對廟堂朝野勾心鬥角僅是粗知一二。本來兩人此次鬥智該算是打個平手,但紀若塵已聽濟天下解說過當朝局勢,對壽王岌岌可危的處境倒是十分清楚,因此心中有底,終於漸漸地占了上風。

  當朝貴妃楊玉環如今集三千寵愛於一身,深得明皇寵幸,但這對於雙手將她奉上的壽王來說,卻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因她之故,明皇並未深究李充暴卒一事,仍令李安接替王位,鎮守東都,這已算是莫大的思典了。

  其實就算楊玉環肯為李安多多美言,李安也未必敢照單全收。一旦被明皇認為楊妃與他藕斷絲連,餘情未了,立時就是殺身大禍。因此李安事事謹慎小心,生怕落下一絲話柄,予人口實,連楊貴妃生辰這等重要日子,所送賀禮也是隨波逐流,萬萬不敢太重。

  同是因楊妃起家,楊國忠生得一表人才,即心狠手辣,又有經濟之才,短短時光已是權傾朝野,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稱得上是炙手可熱,無論權勢地位都遠遠壓倒了李安,李安雖貴為帝胄,見了楊國忠也唯有逢迎巴結的份兒。

  當然李安是不會說出這些的,但紀若塵與他談得越深,就越是有所感覺。何況此次大劫生於洛陽,壽王李安多少也得擔些幹係,若是有心在幕後推動,削爵殺頭均有可能。因此或是孫果與楊國忠以此相脅,倒是不愁李安不屈服。李安野心極大,定是不甘心如此受製於人的局麵。也正是因此,紀若塵依濟天下之策,首先策動龍象白虎二天君以為內應,再當殿擊殺真武觀二道士以立威。李安見了紀若塵及道德宗實力,自也不肯放過這等翻盤機會。於是他果如濟天下所料,中夜孤身來訪。

  紀若塵話裏話外,隱約透著道德中將全力支持李安的意思,更暗示他真武觀不過是個二流門派,當世三大正派,玉大洞府均不大插手塵間俗務,如此才讓孫果鑽了空子,攀附上了朝廷這棵大樹。此次擊殺真武觀二道,一是為徐澤楷報仇之意,二是給孫果一個教訓。

  李安聽後又憂又喜,憂的是自已夾在道德宗與朝廷之間,處得乃是凶的不能再凶的一塊險地,喜的則是若真得道德宗全力支持,日後大事有望,至於道德宗聲威如何,李安早有所感,徐澤楷不過是道德宗一尋常弟子,已是他府中頂尖人物,而此次道行精深的龍象白虎二天君更是直接倒戈到道德宗一方,進一步讓李安認清了形勢。

  這一晚能夠談到這種地步,實在紀若塵意料之外。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入地接觸到朝廷廟堂上的紛爭,過往修真派別之間的紛爭在這種鬥爭麵前,實是有如兒戲。

  好不容易等到李安告辭離去,紀若塵心下登時暗鬆了一口氣,覺得輕鬆了許多。實際上,現在紀若塵隻要一想起那每一句都含糊不清、卻均暗有所指的對話,就會覺得頭疼不已。

  這等爾虞我詐,不死不休的廟堂之爭,真的適合我嗎?紀若塵暗暗地問自己。

  他的頭疼得更加厲害了。

  此刻紀若塵頂心猶如被一枚尖針刺入,而心也跳個不停,就似有什麽事快要發生一般。

  頂心那枚其實並不存在的利針越刺越深,痛楚也越來越強烈,感覺上倒與典籍中所載中了極樂針的症狀有些相似。紀若塵一聲低低的呻吟,伸手扶住了身旁的古樹,才得以支撐起身體。古樹早已枯死,觸手處坑坑窪窪,皆是當初凩嬰留下的痕跡。

  紀若塵臉色蒼白如紙,實在不知道這兩種感覺從何而來。然而他知道,頂心之痛與心中驚慌非是自然而然所生,必然是有因而起。但是他道法本就不夠深湛,現在受命宮凶星所擾,卦象及與此有關的一切道法都已不能再用。不論他推算什麽事,都隻有兩種結果,要麽是大凶且有血光之災,要麽就是一塌糊塗。

  他苦笑一下,再有什麽事,此刻也隻能隨它去了。

  “叔叔你在幹什麽呀?是不是不舒服呢?”一個稚嫩的童聲忽然自旁傳來。

  紀若塵轉頭一看,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正在看著自己。小女孩身著青裾白衫,腳蹬紅色軟緞繡花鞋,兩根整齊的衝天辮一晃一晃,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甚是靈動,很招人喜愛。

  紀若塵微笑著蹲在了小女孩麵前,柔聲道:“小妹妹,叔叔沒事的。這麽晚了怎麽還在外麵亂跑,可是會有危險的,來,叔叔送你回家。”

  小女孩小手向側方一指,道:“我家就在那邊,可是我不想回去……”

  “不想回去?為什麽呢,是不是做了什麽錯事,怕家裏人責罰呢?”紀若塵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摸她的頭頂,手剛要觸到那烏黑的秀發之際,手心中忽然多了一枚金針,閃電般刺入了那女孩的後項。

  “你!……”女孩驚叫了一聲,聲音卻是出人意料的成熟,然後兩眼漸漸無神,就此軟倒在地。

  紀若塵從懷中取出一根極細的丈許絲線,好整以暇地將那小女孩捆綁起來。他綁得十分技術,又非常的耐心,直用了一盞茶的功夫,才將這人事不省的小女孩綁好。這根絲線取自東海鮫須,水火不傷,極是堅韌。縱是修道之人也很難斬斷。

  此時正是黎明之前,空中高懸一輪孤月,四下裏寂靜無人。紀若塵站起身來,用食指一勾細絲線匯合之處,就將那女孩整個地提了起來。

  他等了這麽久,就是想等這女孩子的同黨出現,隻是不知她是孤身前來的,還是同夥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始終都沒人出現。紀若塵等不到人,隻得提著那女孩直回徐府去了。

  這女孩相貌雖幼,但實是有著不錯的道行,絕不可能僅有十歲。那身段相貌若不是由某種道法所生,就是宗門有意如此培養。她真元靈氣掩飾得雖然極好,奈何紀若塵靈覺罕有其匹,又怎瞞的過去?對於這等別有用心之人,紀若塵素來不會客氣,索性將計就計,一舉將她擒下。在捆綁之時,那女孩的真元氣息已不受控製,慢慢溢散出來。紀若塵大略辨出她應屬邪門五大洞府之金光洞府的弟子。

  紀若塵暗自冷笑一下,他正想要捉幾名邪門弟子來問些事情,沒想到這麽快就有人自行送上門來。他提著這女孩,剛要離去,忽然全身一滯,頂心又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紀若塵深吸一口氣,強忍著眩暈,疾行而去。

  “啊!!”

  一記聲嘶力竭的叫喊在密閉的山洞中回蕩不休,接下來,是陣陣粗重的喘息聲,有如一頭奄奄一息的野獸,甚而無力去舔一下自己的傷口。

  一隻蒼白如紙的纖手慢慢地伸起,順著洞壁不住向上摸索,終於抓住了一塊突起的岩石,猶似浴水的人抓到了最後一根稻草,就此死死握住。那隻手手指纖纖,但卻看不到一點血色,臂上玄黑色的衣袖已破裂成條條縷縷,本來玉藕般的手臂上已布滿了細細的血痕擦傷。

  又是一聲嘶喊!

  那隻手驟然握緊,用力之大,似要將整個洞壁都拉塌!

  嘩啦啦一聲響,那塊突起的岩石竟被她生生拉斷!無數碎石如雨落下,砸在那頹然倒下的黑衣女子身上。她卻動也不動一下,好像已耗去了全身的力氣。

  片刻之後,這女子才動了一下,然後又動一下。她以肘支地,艱難之極地撐起上身,抬頭向洞口望去。

  洞口幾乎已完全被巨石封閉,隻有幾線微光從石縫中透射進來,給狹小的石洞添了一點光亮。在這一點點的光芒中,卻有著一處黑暗。洞口前,正插著一把玄黑色的古劍。那黑得深不見底的劍鋒,似乎要講周圍一切的光都吸進去。古劍靜插在岩石中,紋絲不動,然而側耳細聽,會隱約聽到陣陣波濤之音。

  這女子竭盡全力,才始自己的頭抬得更高了一點。那一雙充滿了痛苦的瞳中,終映出了古劍的影子。她一動不動地看著古劍,眼中漸漸又燃起熊熊火焰。

  這女子正是雲舞華。此時較極樂針應該發作的時間已過了近一月,她仍隱在這荒無人煙然則靈氣充沛的山洞中,竭盡平生所學,苦苦對抗著極樂針。

  這一月之中,她飽曆人間至苦至痛,已非度日如年可以形容。她不僅要和逾越忍耐極限的痛苦爭鬥,還要和紛至遝來、永無休止的心魔幻境相爭。偶爾清醒之時,她甚而會想,會不會飛升前所謂天劫也就不過如此?

  頂心處又傳來隱隱的痛,雲舞華知道極樂針又要發作了。她試著提聚真元抵抗,然而全身上下所有丹元關竅湧出的真元隻有區區數滴,如何能再與極樂針相抗?

  雲舞華苦澀地笑了笑。

  她終於支持不住了。又是誰說,人力定能勝天?

  可是她不後悔。寧可在極樂針下魂消玉隕,她也絕不願回玄香穀求救,因為她不是蘇蘇。

  紀若塵有一句話沒有說錯,玄香穀無垢山莊的確有手段有至寶可破解極樂針,使她起死回生,但那些寶物陣法隻能用在蘇蘇身上。

  蘇蘇十二歲時始閉關,這一閉就是整整五年。雲舞華雖然十分疼愛蘇蘇,但就連她也沒對蘇蘇煉成龍虎太玄經抱有什麽希望。龍虎太玄經威力無窮,妙用萬方,女子若能煉成更能增加許多神通。然則此經起始處就是死關,能過得這一關的十中無一。是以當日蘇蘇孤身入關之時,雲舞華知曉後已是心冰體寒,本沒想到還能有再見蘇蘇的一天。

  龍虎相爭,往複不休。

  煉成龍虎太玄經後,蘇蘇即可僅憑玄香穀所藏陣法丹藥複生,可是雲舞華卻不行。事實上,整個玄香穀中,也惟有蘇蘇能夠如此。能令雲舞華消去極樂針的靈藥世上不是沒有,隻是玄香穀沒有。紀若塵隨口所說的那幾樣東西,玄香穀一樣都沒有。

  這並非是被譽為化外三大密境之一的玄香穀太窮,而隻能說道德宗所藏實在過於豐厚。所以紀若塵以己推人,不光是錯了,還錯得厲害。隻是雲舞華哪還有心情與他計較這些?

  忘塵先生是決不可能損二十年道行相助雲舞華的,既然蘇蘇修成了龍虎太玄經,那麽雲舞華就不再是不可或缺的。何況,玄香穀另有一門太華忘塵經,足以抗得過極樂針。隻是太華忘塵經強則強矣,卻須與忘塵先生雙修,方能有成。

  她不是蘇蘇,她也不願當什麽七夫人,她隻是雲舞華。

  所以她隻能伏在這冰涼的岩洞中,靜靜地感受著極樂針一分一分地向體內沉去,直到入心的那一刻,就可以結束著無邊無際的痛苦。

  隻是,就這樣結束嗎?

  她怔怔望著觸手可及的天權古劍,忽然伸出了手,顫抖著撫上了天權的劍鋒。鋒銳無匹的劍鋒悄無聲息地切開了她的手指,凶厲的劍氣洶湧而入,轉瞬間壓製住了極樂針的去勢。得此空隙,雲舞華忽然浮起,淩虛盤坐,體內真元依著太華忘塵經的法門極速運轉一十八次!

  叮的一聲輕響,極樂針忽從雲舞華頂心飛出,釘在洞頂岩石上,泰半針身沒石而入,隻餘針尾顫抖不休!

  月色下,斷崖忽然一聲轟鳴,居中裂開!

  穿空亂石中,雲舞華皓腕玄衣,提天權古劍,冉冉而升,乘月遠去。

  強行催運太華忘塵經雖可逐出極樂針,然則一月之內,必須以男子真陽化解,不然必內火焚心而死。

  但有一月之期,於她已然足夠。

  這一月之中,她當快意恩仇,盡誅仇敵,然後在焚心前尋月明之夜,立孤峰之巔,揮劍自刎。

  章三十仁義下

  平昌縣自古已為入川要地。因蜀地絕險,且荒獸眾多,群妖聚積,因此許多修道之士也會選擇自此入川。是以這平昌縣雖然不大,卻頗為繁榮。屈指可數的兩三條小街,俱是車水馬龍,人頭湧湧。熱鬧非凡。隨處可覓的酒肆時時流瀉出的笙歌彈唱,街頭賣藝的小攤不時爆出的連聲喝彩,沿街叫賣小販賣力的吃喝……聲聲匯聚,一派喧囂之景,升平之象。

  蜀地多陰雨,平昌也是如此。瞧這天色已是午時,空中仍是陰沉沉的一片,鉛色的厚重雲層壓得極低,頗有些讓人喘不過氣之感。昏昏天光中,忽自官道盡頭升起一朵明黃雲彩,張殷殷迅疾行來,直接衝入了平昌縣。平昌雖稱為縣,但比鎮也大不了多少,一條官道穿城而過,一張殷殷立於東城,幾乎一眼就可望到西門。但這樣一個小城,卻讓她有些犯難。她東張西望。實是不知該向何方去。

  此時一隻彩蝶翩翩飛到張殷殷麵前,落在了她的衣襟上,隨後再次飛起,引領著她登上了城中一座頗見脹的酒樓二樓雅座。座中有楚寒石機二人,還有石磯明雲和一名道德宗道士。桌上擺放著數樣菜肴,一壺熱酒。

  張殷殷入座後也沒言語,即刻給自己倒酒,飲盡。連盡三杯後。方才長出一氣,開始動手掃蕩桌上菜色,張殷殷落筷如風,顯是餓得有些厲害,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她每一個動作都是舒展自如,自然天成。不論多快,起伏間節奏分明,自成格韻,有若揮就一曲無聲之樂。

  她才掃完半個碟子,明雲和道德宗道士就已覺心旌動搖,口舌幹燥,忙將目光偏向一旁,不敢再多看她一眼,生怕道心被破。石礬麵上微現青煙,左手食指上一塊翠玉扳指飛速旋動,借此方能機住她有意無意間施出的天狐密術。惟有楚寒道行雖並不比餘人高出多少,但心誌之堅遠勝在座諸人,仍是不動聲色地坐著。可是他也須暗提真元,方可抵擋得天狐秘術。

  眼見張殷殷已將桌上菜肴清理了一半,楚寒方開口道:“張小姐來遲了三日,用罷酒菜,我們就動身吧。算算時日已經拖延了許多,早點回西玄山,也可免得貴宗真人們掛念。”

  一說到來遲,張殷殷臉上登時微微一紅,支吾道:“平昌這裏地勢複雜,支路太多……嗯,我順便還得看看山水……”

  楚寒當即了然,微微一笑,不再多問。

  張殷殷雙筷正要伸向下一碟,突然凝在了空中,雙眼微眯,望向了雅間門口處。嗆的輕響,那道德宗道士和明雲長劍均是微微出鞘,石磯麵色也凝的來,一隻左手放入了懷中,準備著施放什麽法寶出來。

  嘭的一聲,雅間木門在千鈞無形壓力下驟然炸成漫天木絲,然後一道火光閃過,就此化煙去了。

  兩間雅間相對而設,對麵的雅間房門也同樣化散成灰,現出內中對坐飲茶的一老一少一老者正是青墟宮虛罔,少的則是吟風,他們也同樣向這邊望來。

  如此近距離相見,雙方顯然都有些意外,酒樓中氣氛刹那間緊張起來,一幹人等屏息靜氣,靜靜對望。忽然砰的一聲,張殷殷麵前的酒杯炸得粉碎,酒漿四溢,不過在濺到她衣上之前,已被她體內真元給震了回去。

  虛罔咦了一聲,對張殷殷的道行頗為驚訝。他直覺地感到張殷殷的天狐之術並不簡單,但出手相試竟然無功,不由得對她刮目相看。

  洛陽一戰後。道德宗與青墟宮結仇自不待言,就是雲中居也與青墟有了許多恩怨,楚寒與石磯都曾與青墟宮大戰過一場。此時狹路相逢,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偶遇。但單以刻下形勢而言,卻是青墟宮占盡了優勢,虛罔甚至是吟風都有,能盡數擊殺楚寒等人。

  眼見形勢險惡,楚寒等人除暗提真元外,皆默然不語,靜觀虛罔乃至吟風表現。如今正道三大派間雖然暗流洶湧,嫌隙漸生,表麵卻還未到撕破麵皮,全麵開戰的地步。如此形勢,或許尚有轉機。

  眾人皆謹慎應對,不敢輕舉妄動。張殷殷盯了吟風半天,卻忽然一怒而起,冷笑道:“原來是你!就是你總想殺若塵師兄,真沒想到你居然是青墟宮的人,很好!你這就動手吧,若失了今天的機會,我父親可就要上你青墟宮興師問罪了!”說話間,張殷殷提起右腕,五指紛張,纖指指尖處亮起細細蒙蒙的彩光,五色迷離,幻流不定。

  明雲會即起身攔住了張殷殷,叫道:“殷殷,不要衝動!先問明了他們來意再說!”

  “衝動?”張殷殷一雙大眼睛眯了起來,斥道:“這個人已經動過手要殺若塵師兄,今日人家又專程在這裏候著我們,你還叫我不要衝動?!難道他們隻是路過?不衝動,不衝動就能讓他們不動手了?衝動又怎麽了,大不了今日戰死於此,日後真人們自會為我報仇!明雲師兄,你讓開吧,道德宗的臉都讓你丟光了!”明雲麵紅耳赤,剛想爭辯一句,張殷殷雙瞳驟然一亮,如初春流泉般清冷透明的眸蒸鵬斑斕彩光。如輕霧迷蒙,又似幻夢縹緲。場中人均是心跳加速。明雲首當其衝,更是胸口一窒,悶哼一聲,慌忙讓到一邊,避開了張殷殷的目光。張殷殷行動如風,一逼開明雲,眨眼間已衝入吟風所處的雅同,完全不理會虛罔,隻是一指點向吟風!

  她動作實在太快,又是驟起發難,楚寒等人為她天狐秘術所攝,竟都沒來得及攔阻,眼看著她一指已點到了吟風肩頭。

  張殷殷秘術驟發之時,就連虛罔的心神都略起波瀾,他不由得暗暗吃驚。虛罔完全可以一劍斬殺張殷殷,卻隻是安坐不動。

  張殷殷一指距離吟風越近,雙瞳中的彩光也就越發燦爛,在澎湃而出的天派秘術下,甚而虛罔本已平複的心境又起了一絲波動。

  吟風悠然轉身,雙眼清亮如一汪一望直可見底的深潭,未因張殷殷的天狐之術泛起分毫的漣漪,他不慌不忙,從容將右掌豎起,擋下了張殷殷的一指。

  指掌相觸,竟發出叮的一記金屬撞擊之聲!張殷殷麵上乍然湧現一片潮紅,如飲醇酒,踉蹌退後,直至石磯出手扶住她的腰身,這才得以停下。張殷殷悶哼一聲,一時間隻覺得全身廖軟無力,半點真元都提不起來,隻想睡去。她當下大驚,以為真元已盡數被破去,好在這虛軟感覺梢縱即逝,全身真元又徐徐而生。

  張殷殷默查體內,竟然一點暗傷都沒有,顯然是這冷風手下留情。

  可是張殷殷絕不領情,真元一複,即又翻身撲上,喝道:“誰要你容情了?今日我們不死不休!”

  這樣一來,楚寒等人再也無法坐視,他們雖然不解明明吟風手下容情,張殷殷何以還要拚死一戰,但也隻能隨後攻上。隻有明雲猜到了一點什麽,麵色忽然蒼白了起來。

  虛罔哼了一聲,從懷中掏出一把二寸長短的混金索,揮手拋出。一陣金光閃過,這些觸索迎風即長,瞬間化作腳數丈長、拇指粗細的繩索,繞著楚寒。石磯、明雲纏了數圈,將他們牢牢縛定在半空之中。惟有那中年道士道行已八上清之境,百忙間揮劍出擊,斬退了三根來襲的故索,才得以全身退回雅間。他手中長劍雖非凡品,但混金索卻分毫不為所傷,顯然更是不凡。

  他剛要揮劍再上,哪知背後五根混金索無聲無息地襲來,一下將他牢牢縛定,綁得跟一個粽子一般,動彈不得。

  吟風見張殷殷再次攻來,這次隻伸出左臂在身前一擋。張殷殷纖纖五指觸到冷風手臂,又是一記金鐵交鳴之音。她猛然一咬銀牙,素手化成爪形,纖纖指尖此刻已可穿金裂石,一爪狠命抓下!

  一陣令人牙酸的聲音響過,吟風衣袖裂開,手臂上現出四道血痕,而張殷殷右手四指指甲盡數破裂,鮮血從指尖瘋狂湧出,滴落在地,幾成細流!

  吟風對臂上傷痛並不在意,隻是望著痛得麵色慘白、搖搖欲墜的張殷殷,歎道:“我與虛罔長老隻是從此機過而已,並不想為難你等,你何苦如此?”

  張殷殷痛得幾欲暈去,回頭一望,見身後同伴皆為觸索所縛,於是一昂頭,喝道:“我不是你的對手,你殺了我吧!”

  吟風訝道:“我為何要殺你?”

  張殷殷咬牙道:“那你為何要殺若塵!?”

  “你為的原來是他……”吟風溫和地道:“這當中倒沒有什麽原因,此人當誅,天道如此而已……”

  張殷殷怒道:“他當年為生計所迫,手上是有血腥殺伐,但那也是我宗之事,何時輪到你來主持公道了?你又是何人物,說這是天道,這就是天道嗎?”

  吟風劍眉緊皺,顯然心下有事不決,沉吟道:“天心不仁,就算他過往殺戮再多,也隻是他自已的因果罷了,又與我何幹?我要殺他,卻是我與他之間的因果。不過……”

  吟風久久不語,左手似乎是下意識地撫著咽喉,終苦笑一下,緩緩地道:“雖說天道應該如此,可是……。我需要再好好想想。也許今後不求必誅此人,那也說不定。”

  說罷,他長身而起,袍袖一拂,酒樓牆壁上已開出一道門戶。吟風淩空蹈虛,步步升高,行向雲端。虛罔念了個咒,收了混金索,也跟著吟風去了。

  張殷殷萬料不到會是如此結果,怔怔地看著吟風那無比落寞的背影,忽然心潮翻動,湧上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章三十一廟堂上

  重樓翠阜錯落轉折,雕廊畫棟朱漆金粉,琉璃碧瓦起伏綿延十裏不見首尾,靜穆如深海。

  盛夏已過大半,驕陽明豔不減,但熾烈的光芒投射入這片深海,卻立時消了火氣,變得溫順綿暖。

  風溫柔地撫著鎏金柱白玉欄,從沉香木縹緲的氣息中穿過。

  一片樹葉飄然而下。

  玉臂輕抬,羅袖流瀑般落下,皓腕眩目如初雪。五指如靜夜幽曇,次第舒展,無聲地凝在空中。

  刹那,赤霞碧錦,重煙樓台,皆失卻粉黛顏色,白雲蒼狗,柔風浮沙,俱化作過眼煙華。

  天上地下,隻看那一片半黃半綠的落葉徐徐墜入蕊心。

  “又快是秋了呢……”一聲歎息,說不出的繾綣纏綿,似道盡了世間牽掛。

  素手傾覆,任那片落葉自掌心滑落,飄入溪流,被水花兒卷載著,彎彎曲曲地的盤轉遠去。

  那令萬物失色的素手凝定片刻,才慢慢收回。半卷羅帕乍然舒展成一朵小小的鳳丹白,緩緩合攏花瓣。掩去了那如雪肌膚。

  至此,繁花方放重拾顏色。

  樹下,溪邊,亭畔,這麗人就這樣立著,看著潺潺流水遠去,似有萬千心事,都隨這水去了。

  她著素裙,不施粉黛,濃麗如墨泉般的青絲高挽,隻以一根螺鈿珠玉釵別住。

  眉不掃而黛、發不漆而黑、頗不脂而紅、唇不塗而朱,如此麗人,已奪盡萬物顏色。

  她也不知站了多久,方才輕聲喚道:“高公公。”其聲清若玉缶(fǒu:盛酒漿的瓦器。)互擊,杳(yǎo:本意昏暗,渺茫;深遠)如簷下風動金馬。

  “老奴在!”不遠處,領著一群內侍垂手靜候的高力士一路小跑過來,道:“娘娘有何吩咐?”

  “陛下現在在做些什麽?”

  高力士道:“陛下剛剛在寢殿歇下,現在還不到一個時辰呢!最近國事繁忙,陛下很是有些勞神。”

  “還是為那個妖道煩心嗎?”

  高力士道:“區區一個長道倒不足慮,隻是老奴聽說這妖道黨羽眾多。他們奪了一張什麽圖去。此圖據說事關本朝氣運,所以陛下才如此看重。”

  她淡淡地嗯了一聲,顯然對此事並不在意,眼波流轉,重又停駐於粼粼溪水,不知何處又飄下幾片落葉半朵殘花,乍開淡淡幾道漣漪。

  過了片刻,她忽然朱唇半啟,輕輕吟唱起來:“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一曲歌罷,許久,餘音仍纏繞不散。

  她輕歎一聲,道:“李學士果然當得起詩仙美譽。倉促奉詔,於頃刻之間揮毫而就,拿出的卻不是一般應景之作,非但語語濃豔,字字流葩,更難得是集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於一時一處,天衣無縫。”

  高力士上前一步,微微躬下身去,小聲道::“娘娘,依老奴微末之見,個中另有玄機。不知當不當講?”

  原來這麗人,即是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楊妃玉環。

  聞聽高力士此言,她依然未有回身。隻是淡淡道:“講。”

  高力士精神一振,湊近一步,將身彎得更底些,小聲道:“老奴以為,李太白這三首清平調合花與人言之,詞風流麗,飄逸蘊藉,確有從客獨到之才。也正因為如此,其中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用心,可就更為陰險歹毒啊!娘娘不可不察。”

  楊玉環仍是沒有半點驚詫動容,淡淡道:“言在此而意在彼?這話又是怎麽講呢?”

  高力士壓低聲音道:“娘娘,他這清平調第二首言道,可憐飛燕倚新妝,這可是將您比作了趙飛燕!”

  楊玉環終於回過頭來,輕輕一笑,道:“飛燕豔名動於天下。他以之喻我,我惟有受之有愧才是。又何罪之有?”

  高力士道:“娘娘呀,這趙飛燕為魅惑漢帝,苛減飲食。做甚輕盈掌上舞……。”

  說到輕盈兩字,楊玉環終於有了點反應,不為人覺地挑了挑眉。

  高力士把頭垂得更低,痛心疾首地道:“趙飛燕後私通赤鳳,宮闈不檢,被平帝貶為庶人,落得個自盡而亡的下場。李太白竟將您比作了她,這……其心可誅啊!”

  楊妃沉默片刻,忽而一笑,道:“李學士天生傲骨,為人疏狂,特立獨行。我看他必不是這等居心險惡之徒,此處用典當是無心,高公公……”

  高力士忙應道:“老奴在!”

  “這怕不是李學士暗諷本宮,而是公公你忘不了磨墨脫靴之恥吧?”

  高力士慌忙叫起撞天屈來::“娘娘明鑒!老奴對陛下和您可是一片忠心!老奴若有半點挾私抱怨之意,就讓老奴被天打雷劈……”

  他話音未落,朗朗晴空忽然一聲霹靂驚起!

  高力士這一駭非同小可,竟然立足不穩,一跤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楊玉環見了高力士的狼狽,掩口輕笑一陣,方道:“高公公,話可不能亂講呢。時辰怕是快到了吧?”

  高力士連忙爬起,理了理衣服,道:“果然不早了,洛大人波已在玉和殿候著了。”

  “咱這就過去吧。”

  “是!”高力士深吸一口氣,高聲道:“奉貴妃懿旨,擺駕玉和殿!”

  一直如泥偶雕塑般來立在數十丈外的宮女內侍連忙跑過來,又有四名太監抬了一頂軟轎,從月牙門外飛奔而至。高力士看著楊玉環上了轎,這才跟著軟轎向玉和殿而去。行在途中時。他仍時不時要看一眼天上高懸的驕陽,心下兀自在想,這大晴天的,剛剛哪來的霹靂?”

  玉和殿中,已等著一名朝官,聽得宮門處一名太監高唱:“貴妃娘娘駕到!”,忙跪在殿中,高聲道:“臣洛仁和,恭迎娘娘!”

  楊玉環款款行入殿中,在居中玉榻上坐定,玉手一揮,淡淡地道:“都退下吧。”

  殿中一眾太監宮女皆低首倒退出殿去了。

  她規望著洛仁和,隱約歎了口氣,道:“洛大人請起,坐。”

  洛仁和先講過了恩典,才在邊上的椅子上坐下,望向楊玉環的眼神中少了幾分敬畏,多了三分慈祥。

  洛仁和因洛貴妃之故,五年前被召入長安。因見他生得相貌堂堂。談吐不凡,有經國濟世之才,明皇十分賞識,用了禦史之職,直至今日。

  玉和殿中沉寂了片刻。終還是楊玉環道:“洛大人,三公子還沒有消息嗎?”

  洛仁和麵色一暗,歎道:“他……他定要去修仙訪道,又何曾有隻言片紙歸家?這一轉眼就是五年多了,怕不是……”

  楊玉環柔聲道:“三公子吉人天相,不象是短壽之人,洛大人但放寬心。”

  洛仁和點了點頭。又被勾起心事,當下默然不語。洛仁和膝下六子,惟獨三子洛風天資過人,素被寄於厚望。哪料得到他五年前忽然留書一封,飄然遠去,就此尋仙訪道去了,自此音訊全無。想他一個貴公子,手無縛雞之力,行走險惡江湖,多半沒有幸理。什麽吉人天相之類的話,不過是些安慰而已。

  洛仁和自居禦史之位後,權勢驟升,又與當朝潮洛妃楊妃兩位寵妃有親,因此朝堂地方大小官員極少有敢不賣他帳的。洛仁和為官清正。隻是拜托各地官員幫忙尋訪洛風下落,算是為已謀一些私利。然各地官府雖通力尋訪,五年多來仍是一無所獲。

  玉和殿中靜默良久。

  這一年多來,每過三兩個月,楊妃就會召洛仁和進宮,名為敘親,實為詢問洛風的下落。每一次都如今日一般,說不上幾句話就會陷入沉寂。

  此時殿門外傳來一聲輕咳,高力士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在楊玉環身邊低聲道:“娘娘,陛下就要醒T。您可得提前準備著點。”

  楊玉環點了點頭。

  洛仁和聽聞,即跪辭道:“微臣告退。”

  當雲風到這洛陽時,十名道德宗弟子早已到了多日。

  他沿著道德宗標記一路尋到紀府,卻不見紀若塵。隻從兩名留守府中的道德宗弟子口中得知他現在洛陽城外的軍營校場之中。雲風依言而行,不片刻已出了洛陽城,來到城南大校技場中。

  這一座軍營可屯兵五千,目前駐兵甲三千五百,皆是李安麾下的精兵強將。這支軍馬成軍不過一年,乃是由各部抽調精銳而成,平素不事屯田守衛之類的雜活,隻是出操演練,以備戰事。

  其實天下表麵上仍是太平無事,偶有小股盜匪流寇侵擾鄉裏不成氣候,隻要官軍出動,一擊即潰,從不曾為患。因此各地節度使、都督之類多少皆有報兵員,緩補空額之舉,從中扣吃糧的差額。如李安這樣肯不計耗費,單獨成立一隊精兵的頗為少見,由此也可略窺見他的野心。

  雲風一到軍營,即察覺到了紀若塵與多名道德宗弟子的靈氣。隻是營中還有兩個道行十分高深之人。雲民微微一笑,他當年曾經三擒三放這兩人,對於他們的靈氣自是再熟悉不過。

  看看守衛森嚴的軍營大門,雲風不願麻煩,隨手燃了一張隱身符,就從軍士眼前大搖大擺施施然而入,徑向校場閱兵按行去。直到登上二樓時,他才撤去隱身符。現出身形。

  守衛二樓的數名軍率乍見眼前憑空出現一名負劍道士,分毫不見慌亂,嗆呐聲中戰刀紛紛出鞘,就欲撲上,匆忙中不忘拉開距離,各站方位,相互呼應。雲風雖不通軍務,但這合擊之勢是看得懂得,心下讚歎這數名軍卒處變不驚,反應迅捷,實是精銳。

  “住手!”紀若塵在雲風撤符時已認出來人,連忙喝止軍卒,排開數名戎裝將軍迎上雲風,喜道:“雲風師兄,你到了我就安心多了。來來來,我給你引見一下,這位是史義史將軍,官拜行軍司馬,乃是壽王手下頭號大將,智勇雙全。”

  紀若塵身後一名高大特軍應聲上前一步,向雲則又拳施禮道:“末將史義,見過雲風仙長!”

  雲風細細望去,見這史義身長八尺,麵色黝黑,領下短髭修得整整齊齊,一雙的長鳳目中精光四射。隱有殺氣。他身披青鋼鎖骨甲,係玄色絲絛,可謂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單來校場上那些生龍活虎的士卒,就可知這史義非是徒有其表之輩,而是胸中真有甲兵。

  雲風剛還了一禮,寒喧幾句,就感覺到樓板顫動,龍象白虎二天君分從左右搶上,將史義一肩膀擠到了後麵,一禮到地。

  這兩人抬起頭來,俱是眉開眼笑,無限歡喜的模樣。

  一個叫道:“總算見到雲風仙長了!”

  另一個則道:“仙長定要多留幾日!”

  前一個又道:“我們兄弟已有十餘年未聆聽仙長教誨。”

  後一個即道:“仙長切匆吝惜指教!”

  雲風一時間被這二天君弄得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擺脫了他們的糾纏,方得以仔細打量校場軍營。

  閱軍樓頂的平台上還有四名道德宗弟子與數名將領聚在一起,下麵因雲風到來造成的小小紛亂並未傳上去,他們仍在凝神觀望著校場中馬軍步卒來回衝殺操演,時不時會向身邊軍官詢問,這些將領們態度或恭敬,或親熱,皆是有問必答。

  雲風擺手製止紀若塵叫他們下來,目光向外放去,把整個軍營盡收眼底。他一動念問,已知餘下四名本宗弟子分散在軍營各處,循息遙遙望去,每人身邊都跟著一至數名軍官。看他們指點交談之勢,顯然這些軍官的職責也是引導解說。

  雲風將紀若塵叫到一旁,低聲問也“若塵,這是怎麽回事?”

  紀若塵道:“這破軍營乃是壽王手下最精銳的一營,有甲士三千,輕騎五百,由史義將軍統領,營中事官皆是壽王心腹。我在此處,是為了讓自己和本宗弟子熟悉本朝軍製及行軍作戰之法,然後看看如何將本宗道法與兵法相合,如此方可在沙場決勝。待我宗弟子初掌軍旅作戰之道,將會從壽王所部中挑選三千勁卒,單設一營。由我宗弟子統領,如有需要。日後還可再擴張。”

  這下連素來淡定的雲風也大吃一驚,問道:“這,豈非是壽王將軍權都與了你?這……”

  雲風自然知道紀若塵洛陽之行的目的,為的就是重新拉攏壽王李安,以為插手廟堂的基石。此事殊不容易。算起來紀若塵到洛陽不過半月,雲風本以為他能夠在洛陽立足已是極難得之局,弄得一個不好,進不得城門都有可能。可這才半月功夫,紀若塵誌就連軍權都拿到了手?

  雲風心中疑惑難解,改以道德宗秘法詢問事情經過。

  紀若塵同樣運起道德宗秘法,大略向雲風說了先暗中策反龍象白虎二天君,再堂堂正正登門拜見,其後當堂斬殺真武觀二道士立威的過程。再後來則是向壽王陳明利害,許以厚利,並提出以道術仙法助壽王練兵選將,如此就將軍權拿到了手。依紀若塵理解,既然道德宗要大舉插手廟堂之爭,那本宗弟子就不能隻知馭鳳落雷,禦劍畫符,也得通曉行軍打仗,糧秣轉運才是,所以今日才安排本宗弟子來城南大營熟悉軍務。

  雲風聽了仍是有些不解,按紀若塵所說這些,仍不會讓這壽王如此合作才是。壽王是何等人物,當時既然選擇了真武觀,交出道德宗弟子,定是已經思前想後,算清了厲害緩急。若塵一番口舌,數句虛無縹緲的承諾,再加上真武觀的兩條人命,也不足以顛覆局麵。

  紀若塵見了雲風表情。知他仍有疑惑,於是笑笑道:“雲風師兄,我與那李安言道洛陽大劫要應在他身上,主洛陽未來將成帝都。他回府苦思了三日,就完全變了另一個樣子,事事配合。嗬嗬,沒想到有時候信口一說,倒是會有大用……”

  紀若塵說著說著,卻見雲風麵色有些不對。當下恢了笑意,肅容問道:雲風師兄,若塵所為可有什麽不妥嗎?”

  雲風望著紀若塵,半晌歎道:“我此次下山,除了輔助你之外。還帶來一個消息,那就是守真真人已推算出困篁蛇逆天改命,本朝氣運有變,洛陽有成帝都之象。”

  “什麽?”紀若全失聲道。

  章三十一廟堂中

  中夜,月明。

  整座大營靜寂如空城,火把的劈啪聲是唯一動靜。挺立在崗位上的夜哨已與旗杆樁柱溶為一體,隻有槍尖刀鋒偶爾反射出一溜寒光。月華水銀般潑瀉下來,數以百計的軍帳首尾相接,法度森嚴,彷佛盤踞在黑暗中的一頭異獸。

  整座軍營最高的閱軍樓頂,紀若塵抱膝席地而坐,怔怔地仰望著空中高懸的半彎弦月。

  月色下升起一道淡淡的身影,如輕煙般落在紀若塵的身邊,也如他一般抱膝坐下。這人一身道裝,雖生得相貌平平,卻自然而然讓人有親近之意,正是雲風。

  雲風也抬頭仰望天上孤月,微笑問道:“怎麽?無心修道。”

  紀若塵心頭一顫,雲風最後四字用的是肯定語氣,難道自己道心動搖、茫然迷惑已經表現得那麽明顯了嗎?在這清冷的月光裏,在這漫溢殺伐的軍中,在自修道起就陪伴一側,無微不至看護照顧著他的雲風道長麵前,他忽然覺得也不隱瞞得太多。

  “師兄,我……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修道?就為了羽化飛升嗎?不停的修煉,若今世飛升不了,那就轉入輪回,下一世再重新來過,直到修成大道為止。但是羽化飛升之後,所去又是何處,位列仙班?三十六天中又有些什麽?三十六天之上還有些什麽?直有一天身處在了飛升彼岸,是否一切又當重新開始?

  紀若塵入道門時雖然年幼、可是心智已成,和那些自幼修道之人大不相同。他非是因慕道羨仙而修行,亦非認定大道就不再有旁念。紀若塵的修道,初時純為保命,掩飾那天降的錯緣。洛水一役後,他雖然不能盡知道德宗真人們深若淵海般的布局用意,但以他的敏慧,也隱隱知道,當初令他最害怕的假冒謫仙一事已不是曾經以為的那麽重要。

  心頭千鈞重擔一落,竟是驟然失了目標。

  而且他自那名金光洞府女弟子口中得知,在他下山前一月,金光洞府已經得到消息,說他將會離山修行,前往洛陽,且隨身帶有重寶二如此各派才會有時間提前布置,在路上劫人,他初下山時,送去輪回的眾人分屬多個門派,可知這個消息傳得十分之廣二若不是各派均以為他飛升有望,搶人之心重過了奪寶之望,還不定是何結局。,且他離山的消息透得如此之早,若非道德宗出了內奸,就是真人們有意放出的消息。也即是說,他成了一枚誘餌。

  其實這幾日紀若塵早已想過此事,縱是誘餌又能如何?就算知道了宗內諸真人想拿他去作誘餌,他也同樣會去做。,從入龍門客棧時起,幾乎一切重要的決定都是旁人替他定的。修棍術,入道門,習法術,乃至於與顧清訂親,其實沒有一件事是他自行作主。或許隻有一件,那即是洛陽大劫後,他要離開道德宗。可是就算是為了顧清,他也得回道德宗。何況細細想來,道德宗實對他有再造大恩,沒有任何時不住他的地方,雖說這全是因為謫仙二字。

  這一樁一樁的事壓在心頭,已是數年之久,那沉甸甸的壓力,隻是在今夜發了出來而已。

  雲風微笑,雖然若塵說得淩亂,但他仿佛很清楚若塵想表達些什麽。他抬手一指腳下沉睡的大營,道:“若塵,你看。這芸芸眾生,大多數人勞碌一生,求的不過是溫飽二字。又有些人時時處處鑽營逢迎,為的亦止是名利二字。其實縱是坐擁天下又能如何?這副皮囊仍不過吃三餐眠三尺,百年後一入黃土。我輩修道之人,又有幾個俱大神通者真願高踞那廟堂之上,受四海朝拜?”

  紀若塵點了點頭。少時經曆、五年修行、兩次俗世行走,他的感覺也是如此,大道雖然艱難,但每一步都別有洞天,個中滋味遠勝過了塵世問的蠅營狗苟,勾心鬥角:雲風似乎是歎了口氣,但臉上卻仍是親切的笑意:‘可是若塵,這些在我們看來全無意義的事,在他們而言往往就是生存的全部。我們僅是幸運了些,入得道德宗,方才有這時月感歎的機會。說來,我當年也曾有如你今日的迷茫,那時我創錄的是下山曆練,遊曆天下,十一年後方始回山。“

  紀若塵大為詫異,當即問道:”然後怎樣?“他知道雲風曾行走塵世,一直以為是為本宗處理俗務,不想是因雲風自身修行的原因。

  雲風笑道:”怎樣?下山時是怎樣,上山時還是怎樣。“

  紀若塵訝道:”這又是為何?“

  雲風道:”雖然我還是不知道此世的意義在哪裏,不過我用了十一年的時光學會了先把這事放下。既然想不明白,那且先專心修道,做做手頭的事,日後說不定哪一天也就明白了。“

  說到此處,雲風拍了拍紀若塵的肩、道:”不知道該做什麽的時候,就做些肯定正確的事,那無論如何,修道總是不會錯的。“

  紀若塵喃喃道:”既然想不明白,不若修道。

  雲風看他皺著眉,抿著唇,苦苦思索的樣子,不由笑道:‘再過兩個多月就是你的訂婚之典了,宗內雖不準備大辦,但也會邀些道友前來觀禮。你的道行若是弱了,可實在不大好看。雖那顧清淡泊如雲,不會計較這些,但誰知雲中金山雲中天海之流又會說出些什麽話來。兩月時間不會有何突破,但總好過白白荒廢。“

  一想到訂親之典,紀若塵又有些。恍惚的感覺。真是如此嗎,顧清,這往昔夢中也想象不出的神仙般的人物,真的將從此結緣,成為仙侶?

  雲風又道:”顧清這麽年輕,卻有如此道行修為,實在是匪夷所思。想來她的累世淵源機緣果報均是非同小可二能得如此仙侶,即是福緣,也是壓力。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紀若塵忽然想起一事,優像著問道:“師兄,景霄真人中了青墟毒手,難道就這麽算了不成?”

  雲風歎一口氣,道:“當然不是。隻是你有所不知,青墟宮中並無虛無此人。說到這裏,雲風忽然咦了一聲,望向了東方,紀若塵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是一無所獲。

  雲風遠眺了一會,才收回目光,皺眉道:”剛才似乎見那裏靈氣殺機一閃而過…,嗯,想是我看錯了。“

  三日後,紀若塵留下八位道德宗弟子,命他們繼續鑽研軍旅之道,自已則與雲風回到了洛陽。

  入夜時分,紀若塵來到了濟天下所居的別院,但聽得書聲朗朗,濟天下正在乘燭夜讀。紀若塵靜靜地聽了一會,方才叩門而入。濟天下見是紀若塵,放下手中書卷,兩眼一翻,道:”原來是你,可有什麽事嗎?“

  紀若塵踱到桌旁。凝目看去,那書原是本前朝殲史。桌上還擺著一壹酒,四樣小菜,不過是筍幹、花生米、苗香豆、泡椒,。濟天下一邊夜飲,一邊讀史,倒是過得有滋有味。

  見紀若塵翻看那本野史,濟天下當即道:”既然收了你的銀子,做了你的幕僚,我自然要盡些心力。抓住時間讀讀史書,好能以史為鑒,免蹈前人覆轍。“

  紀若塵在桌邊坐下,向濟天下拱手道:”濟先生,我當日用你之策,向李安陳說洛陽有帝都之象,果然令壽王回心轉意。先生的卦象推算學究天人。竟然可以推算出這等大事來、實是讓若塵佩服!隻是不知先生用的是何術法,紫微鬥數,先天卦象,還是南帝河圖?“

  濟天下瞪了紀若塵一眼,道:”我隻管獻策,你隻管用策。至於此策從何而來,循何理而成,就不是該說與你知的了。“

  紀若塵微微一笑,心中早有定計,當下道:‘若先生不吝踢教,那月例供奉升為百兩紋銀如何?”

  濟天下正端了杯酒飲到一半,猛然聽到紀若塵此言,一口酒登時走岔了路,當下連嗆帶咳,滿臉漲得通紅,腰也彎了下去,全仗著右手扶住了桌子,才沒有滑落到地上去。紀若塵嚇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濟天下,道:“濟先生,你不要緊吧?”

  濟天下嗆咳不已,一才以爪住紀若塵衣袖,好不容易轉過一口氣來,隻叫出一聲“一百五十兩!”,就又大咳特咳起來。

  紀若塵失笑道:“那就兩百兩吧!”

  咣當一聲,沉重的梨木椅翻倒在地,紀若塵猝不及防,一把沒有挽住,濟天下從他扶持中滑落,重重坐到地下。濟天下好不容易掙紮爬起,可是咳得手足無力,根本提不動數十斤重的梨木椅。紀若塵隨手一拎,已將那張琦子拎起放正,又扶濟天下坐定。

  濟天下哼了一聲,整好衣冠,斂眉肅容,正襟危坐,才道:“聖人有言,何必曰利,隻有仁義。我並非是貪圖這點供奉,隻是見你誠心求學若此,如大旱之望甘霓。當令世風日下,人心浮誇喧躁,象你這等赤誠求知虛懷納物的學子已然不多,我不得不指點你一下啊。”

  紀若塵忙恭恭敬敬地稱謝:“是是,多承先生指點。”

  濟天下當下咳嗽一聲,道:“我早就和你說過當今天下表麵上一片升平氣象,實則危機四伏。本朝外實而內虛,各地節度使均坐擁重兵,掌一方民政大權,可收時帛,任官吏。朝廷禁軍卻武備鬆馳,員額不滿二此等危局,一有心人必然看得出來。壽王還不是個蠢材。他當然明白。又據史書所載,帝室興衰之前皆有諸多天地異相以為征兆二你看洛陽這一場大鬧,可是數百年未曾見過的。這一劫是何兆頭,那些有心人想必是能推算的定要好好推算,不能算的也會胡猜一氣。”

  紀若塵深以為然。

  濟天下頓了一頓,盯了紀若塵一眼,又道:“你年紀輕輕,所學有限,可李安哪看得出來?他看得見的隻是道德宗弟子的法衣。你所說的每一句話,在他耳中,都是道德宗諸位真人的法諭。你討他說洛陽能成帝都,他這鎮守洛陽的王爺勢必心花怒放,喜中又有憂,也就不會去細想你究竟是不是說謊,不過話又說回堂堂道德宗弟子居然會說謊,當今之世誰會相信?李安自己想要應了這個兆頭,那自然要把明皇轟下寶座去。真武觀、楊國忠怎等人可是明皇心腹,李安想造反,還能找他們不成?當然得靠著你這領袖天下正道的道德宗了。”

  紀若塵聽得征住,難道這濟天下真的隻是信口胡說?又或是智計過人如此?他無意識地拿起手邊的那冊纖史翻動,低頭一看,書頁上正是講述前朝文帝開國之時,四方如何呈現諸般異相,直是繪形繪色,如撰者親眼所見。隻是內中許多荒誕不經之處,修道之人如紀若塵一看就知純屬胡亂編造。

  濟天下就準備憑著這麽一本至少大半是杜撰而成的野史,為他籌謀劃策不成?

  他今晚過來,本想從濟天下這裏套出些話來,摸清些底細,誰想到處處碰壁。而任他如何出言試探,察言觀色,這濟天下都不似有分毫道行的模樣。

  紀若塵無言,誰有告辭。

  回到居處。他沐浴薰香,盤膝靜坐。欲修一晚的三清真訣,可是他坐了半天,卻怎麽也定不下心神來。枯坐半個時辰毫無所得,紀若塵索性披衣而起,隔窗望月。小樓前一裸疏落格桐伸出三兩旁枝越過院牆,最高的梢頭掛著半輪缺月,籠罩在昏黃的薄暈中,明天會有大風。

  紀若塵正胡思亂想,突然腦中一個記憶的片斷閃過,想起那塊記載著無盡海秘法的翠玉簡還在自己手裏,既然靜不下心來修煉,不若看看這塊玉簡上都載著些什麽。人妖殊途,無盡海秘法乃是妖族修行之用,紀若塵可不敢去煉。隻是他山之石育以攻玉,開闊些眼界總沒有壞處。何況日後與青衣重逢青衣,自己還要督著她修煉呢。

  想到青衣,紀若塵胸中又是一緊,實是不知該不該,以及如何告訴她自己訂親之事。

  那麽,殷殷呢?

  他刹住脫韁野馬般的念頭。有些慌張地取出了翠玉簡,似是生怕再多想一刻就會觸摸到內心深處不該觸動的地方般。

  紀若塵定了定神、頌起洪荒衛所授口訣,玉簡上慢慢浮現出一篇篇文字,隨著他的心動意轉往複循環閃現。

  那玉簡開篇乃是一篇總訣,縱論天地玄荒大道,其後方為修煉心訣,再後則是諸般道元運用、克敵法門。紀若塵先覽了個大略結構,知道那諸多修煉。心訣法門自己是一個也用不上的,即便用得上也不可能去學。三清真訣暗合天地神通,深奧莫測,他就是窮一生之力也無法盡通,哪還有餘力修習別家法門?是以紀若塵又跳回起始處,細細讀起那篇總訣來。洪荒衛說他可以自己領悟之處,指的應也是這篇論道總訣。

  “道者,萬物之始,物從道生,故曰始……”看到這裏,紀若塵暗點了點頭,看來紫陽真人所言不差,大道惟一,殊途而同歸。這無盡海秘法起始論道,主旨其實與三清真訣如出一轍。

  總論過大道後,接下來說的就是天地萬物之始,這開篇結構也與三清真訣一樣。可是兩部人妖分別奉為至寶的經文至此分道揚鑣。

  據三清真訣所載,在未有天地之前,萬物為空,無天無地,無陰無陽,無月,無晶無光。誰有太上道君獨處玄虛之中。其後太上道君自虛空而下,《開天經》一部,共四十八萬卷,每卷四十八萬字,每字辟空百裏,如此,清濁始分,四方形象方立。

  可是這篇《論道》中卻道,萬物未成之時,謂之混沌玄黃。其後混沌之中一氣始生,曆億萬歲而成玄,元,始三氣,三氣又曆億萬歲而成九氣。三氣為天地之尊,九氣為萬物之始。自此始有天地萬物。

  天地之始,萬物之源,這兩部典籍可謂背道而馳。

  三清真經認為天地是為太上道君所辟,其後分天地,生萬物,開人智,皆為太上道君所授。而無盡海論道則是說天地萬物乃自混沌中來,自然而生,非是有超然於混沌之上的某位至仙所創。

  既然開篇既有本質不同,接下來這兩部經文自然是越行越遠,修氣煉身已是迥然有異。但法寶丹藥等支流學問卻又相近許多。

  人妖殊途,修成的道果也各有不同,這紀若塵是知道的。隻是他沒有想到兩族典藉時於天地之始解釋會有如此不同。

  兩部經文當中,必定有一部錯了。

  章三十一廟堂下


  甫一登上太璿峰,張殷殷即丟下了麵色陰鬱的明雲,若風一般向景霄真人所居的別院奔去。明雲急跟了幾步,又頹然停下。這一路上張殷殷與他說的話加起來不超過五句。

  明雲性格內斂,處事四平八穩,從無任何突出之處。盡管景霄真人一直誇讚他天資過人,他也確是年輕一輩中出類拔萃的弟子,可是性情飛揚脫跳的張殷殷從來都不喜歡和這個師兄多相處,悶也悶死掉了。經平昌一戰,張殷殷對明雲縮手縮腳的表現更是不滿,若非還有本宗別脈的師兄在側,以張殷殷的性子怕早衝明雲大發雷霆,然後一走了之,哪還會對他假以顏色?

  張殷殷穿堂過室,去勢疾若流星,才過後殿,就大叫道:“爹,娘,我回來了!”太璿宮弟子門人聞聲紛紛退避三舍。

  眨眼間她已衝入後花園中,叫道:“爹!娘!我這次下山可是見識到了無盡海的妖怪呢!”

  後花園中,景霄真人正自一邊品茶,一邊與黃星藍奕棋。聽到張殷殷的叫聲,他麵露喜色,起身笑道:“殷殷,你終於回來了!”

  “是啊……啊!”張殷殷猛然停步,驚叫一聲,驚疑不定地望著眼前鬂發如雪的老人。看他相貌衣著,應該就是父親了。可是原本氣度飄逸如仙的景霄真人怎會是如此一副龍鍾老態?

  張殷殷呆呆立了一刻,猛然撲入景霄真人懷中,大哭道:“爹!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到底出什麽事了?”

  黃星藍在一旁歎道:“你父親在洛陽受了奸人暗算,現在傷勢仍未痊愈。過段時候……道行就會恢複了。”

  張殷殷並未注意到黃星藍話語中的那一個停頓,聞言後終於去了大半心事。但當她抬起頭來,與景霄真人的雙目對個正著時,卻是越來越心驚,越來越心涼:“不……不對!爹,你的真元呢?元神呢?怎麽都看不到了!爹……你……你的道行……”

  景霄真人伸著雙臂把愛女攬在懷裏,愛憐地撫著她的秀發,微笑道:“傻孩子,你可是我張景霄之女,怎麽也跟那些塵世兒女一般想不開呢?我既然今世飛升無望,那麽輪回就是遲早的事情。早點晚點,又有何區別呢?早一日輪回,就能早一天修成大道。殷殷,你天資過人,連這點也堪不破麽?爹放心不下的隻是你呀,你從小太過順風順水,爹隻怕你將來受不得挫折,吃不得苦楚。”

  張殷殷凝望著景霄真人洞悉世事、卻已神光不再的雙瞳,咬著下唇道:“爹,你放心,我什麽苦都能吃的。究竟是誰把你害成這樣,我一定要為你報仇!”

  景霄真人微笑道:“究竟是誰下的手,就連我現在都說不清楚。不過天道循環,報應不爽,那人既然害得了我,總有一天會露出形跡來的。你想為我報仇,那也可以,什麽時候你道行入了上清境界,什麽時候就可以考慮這件事了。”

  “上清嗎……”張殷殷默念了幾遍,用力點了點頭。

  她本已收住了悲聲,咬牙切齒想著報仇大計,忽然又低頭靠入景霄懷裏,哇的一聲,歇斯底裏地大哭起來。

  翌日清晨,張殷殷從所居的別院中走出,雙眼微現紅腫。以她的道行和對容貌的愛惜,仍壓不下麵上哭痕,顯是昨晚足足哭了整整一夜。

  她一出院落,就朝著太上道德宮方向的大道行去。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殷殷,你去哪裏?”

  張殷殷轉過頭來,見明雲立在路旁,青布道袍有些濕意,似乎已在這頗見風寒露重的清晨候了許久。明雲眼圈有些發青,顯見昨晚也是一夜無眠。

  自以紀若塵為敵、開始刻苦修道之時起,張殷殷平素就是在太璿峰也很少與明雲等同宗師兄弟見麵,而起手修習天狐秘術後,更是一月也未必碰得上一回。且她不喜明雲木訥呆板,也就越來越少與他搭言。此時見明雲相詢,她不耐地道:“我要去找紫陽真人,你有什麽事嗎?”

  明雲麵色變幻不定,掙紮片刻,方道:“殷殷,你不是要去找紫陽真人,而是去找紀若塵的吧?”

  張殷殷兩道柳眉慢慢豎起,臉上已是陰雲籠罩,冷然道:“明雲師兄,我去找紫陽真人,如果再順便問問若塵師兄回山了沒有,這有什麽不妥嗎?”
  明雲欲言又止,最後苦笑道:“這……當然沒什麽不妥。你先隨我來吧,我帶你去看一些東西。”

  張殷殷耐心素來不好,見他說話有前段沒後句,眼看著就要發作。隻是曆經了這許多事後,她的脾氣倒也收斂了許多,又素來知道明雲性格沉穩,從來不做莫名其妙的事情,當下隻是一動不動地冷睨著明雲,等他進一步解釋。

  明雲把張殷殷的神態反應盡收眼底,心裏歎了口氣,道:“和你要去的地方正是順路,不會耽誤的。”說罷領先走去。

  見明雲就是不願明說要帶她去看什麽,張殷殷用力蹙了下黛眉。見他果然走的是去太上道德宮的大道,也不想再耽擱時間,當下壓下性子,跟了過去。轉眼間兩人即越過索橋,步入太上道德宮,又繞過主殿,停在了巍峨壯觀、依山臨崖的邀月殿前。

  邀月殿殿高五層,本就十分瑰麗宏偉,乃是道德宗用來舉辦慶典,宴請賓朋之所。此時數十名道士正在邀月殿周圍內外忙個不停,栽樹移花,置石引泉,重貼金箔,再設玉欄。

  張殷殷心中疑雲大起,再想到一路行來,處處可見有道士們在清理雜草碎葉,洗刷奇珍異獸,一副要舉行慶典的模樣。可是這當口非年非節的,又舉行哪門子的慶典?

  她看看身邊仍是不發一言的明雲,撇了撇小嘴,就想順手拉名道士來詢問。但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悄悄襲上心頭,不知是明雲那古怪的神色,還是始終盤踞深心的隱憂,她卻忽然有些怕了,不敢去揭開這個謎底。

  她不開口,明雲也是一言不發。兩人就這樣矗立在道旁,和身邊的兩隻石猊吼一起呆呆看著邀月殿。

  終於有一名道長注意到了他們,走過來含笑問道:“殷殷小姐,可有什麽事嗎?”

  如此一來,張殷殷再也回避不得,強自笑了笑,道:“敢問道長,好端端的為何要重修邀月殿呢?”

  那道長笑道:“原來殷殷小姐還不知道?再過兩月餘,即是我宗紀若塵與雲中居顧清訂親的大好日子。紫陽真人將親往雲中居下聘禮,而後據說雲中居掌教清閑真人也會開關一月,親送顧清上得西玄山,共完大禮。這可是正道罕見的盛事!所以我們才要整潔園林,重修殿堂,免得來觀禮的賓朋們笑話……”

  張殷殷隻覺得耳中嗡的一聲,眼前全是繚繞散亂的光帶光塊,又似有無數聲音一齊擁至,就如千百個人同時拚命向她說著什麽。可是這許多聲音匯在一起,究竟傳達什麽含義,卻是完全無法分辨清楚。

  那道長後麵又說了些話,她全都沒聽見。

  她也不想聽見。

  似有一個人想來拉她,她用力一甩手,那討厭的障礙就不知飛到哪裏去了。

  “殷殷!”明雲色變,大叫一聲,想再去拉住她,可是剛一動,體內真元忽然騰的燃燒起來,如煮沸湯!

  他滿麵血紅,哼了一聲,向後便倒。

  那道長在一旁亦受影響,陡然覺得胸口發悶,麵色刷白。但他一看明雲的情形,立知大事不妙,強忍已身不適,一掌拍在明雲頂心處,一邊鎮住他沸騰真元,一邊大叫道:“來人哪!他道心將破,快取天王護心丹來!”

  張殷殷若一朵彩雲冉冉離地升起,停佇在丈許空中,五彩迷離的光芒從她身上發散出來,在肌膚表麵繚繞流轉,方寸空間,登時異香發散,異相叢生。她身姿一動,似緩實迅,向遠處飄去。

  在左近忙碌的道士們已被驚動,有數名道行較高的發覺情勢不對,欲行攔阻,剛進到她身周一丈之地,就紛紛倒地不起。那道長見了,忙運起真元叫道:“不要接近殷殷小姐,小心道心被破!快去通知真人!”

  他叫聲未落,張殷殷已突破重重攔阻,早去得遠了。

  張殷殷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太上道德宮,越過索橋,重回太璿峰的。她隻隱約感覺到,周圍似乎有很多很多的人,向她問了許多許多的事,她頭痛,痛得快要裂開。好不容易她才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關死了門,將所有吵死人的喧鬧都關在了外麵。

  有那麽一些時候,她感覺清晰了一些,看著周圍,發著呆。看陳設布置,這似乎是她的房間,可是那幾個空空如也的酒壇又是哪裏來的?她不記得有在房中藏酒啊?僅這幾個簡單的念頭,就已讓張殷殷累得不行,她的頭又痛了起來,眼前的景物再一次模糊。又不知過了多久,她遊離不定的意識再次回歸。

  這一次,是因為心頭傳來的一陣烈過一陣的痛。

  她感覺到自己似乎在向前走著,可是前方是何處,她也茫然不知。直到一滴冰涼的水珠落上她的額頭,那浸骨的涼意才讓她眼前跳動不已的色斑彩帶褪去。她雙眼的焦距慢慢凝聚,眼前是一條陰濕潮濕、似永遠也看不盡頭的甬道,好半天才認出這裏是鎮心殿地下的通道。

  張殷殷搖搖晃晃地向前飄行著,時不時會撞上兩邊的洞壁。終於她走到甬道盡頭,看到了那幾百年來,一直那麽立著的白衣女子。

  “師父……”

  張殷殷隻叫了一聲,心頭忽然又是一陣劇痛湧上,不由彎下腰去。劇痛甫歇,她就提起酒瓶痛飲幾大口,這才稍稍好過一些。幾口酒喝完,她才看著手中半空的酒瓶發怔,渾然不知這瓶酒是何時到自己手上的。

  蘇姀抬起手來,輕輕在她臉上拭過。張殷殷這才發覺,自己竟已淚流滿麵。

  她本也不是那扭捏作態的女孩兒,但此刻十分的想哭,卻隻有淚在靜靜流淌,無論如何也無法哭出聲來。她又想拿酒來喝,才發現酒瓶不知何時已跑到蘇姀手中,早被喝個幹淨。蘇姀意猶未盡,纖巧櫻紅的舌頭一卷,又將唇上的幾滴酒都掃了下來。那一刹那間的風情,幾乎連張殷殷也看得呆了。

  幾口酒下肚,蘇姀的眼睛亮了起來,盯著張殷殷笑道:“果然好酒,已經五百年沒有喝過了呢!收了你這一點良心都沒有的徒弟,真是該我倒黴。這幾年的辰光都不記得給我孝敬些好酒來。”

  張殷殷望著蘇姀如水雙瞳,隻覺深不見底,卻十分和煦溫暖。一時間她隻想躲到兩灣潭水中,什麽都不再想起。不知不覺間,她麵上一陣溫熱,淚水又在無聲湧出。

  她道:“我輸了……”

  蘇姀道:“我知道。”

  “他說自己不是什麽謫仙。他把這個告訴了我,就是知道在宗內呆不下去了。可是我怎會向人去說?後來他遇到了一個一定要殺他的人,那個人很厲害,又是青墟宮的。他若離了道德宗,孤身一人,怎麽逃得過那人追殺?後來我遇到了那人,就向那個人挑戰。我想,若是那人將我殺了,父親可不會管他是何門何派,一定會殺了他為我報仇的。這樣一來,他日後行走江湖也就安全了。可是,我還是輸了。”

  張殷殷語氣木然,聲調亦無平仄,就似是在說著一件與自己全無幹係的事一樣。

  痛到了極處,也就不痛了。

  蘇姀的纖手從張殷殷額上略過,為她理了理紛亂的秀發,微笑問道:“那你後悔嗎?”

  張殷殷木然片刻,才道:“不後悔。”

  蘇姀輕歎道:“你一心想贏時,其實已然輸了。但你既不後悔,那麽也可以說是贏了。你心已死,本心自然不動,地基穩了,才能立起千丈之峰。你知道什麽是痛到極處,也就知道了該如何將別人帶入這等境界。”

  蘇姀頓了一頓,道:“所以隻有輸過,痛過,心也死過,你所用的,才是真正的天狐鎮心術!”她的聲音悠悠在囚室中回蕩,仍是那麽柔媚空靈,卻與素日勾魂攝魄不同,多了一點令心魂震顫的東西。

  張殷殷終於恢複了一點生氣,回望向蘇姀,道:“那師父你的鎮心術……”

  蘇姀笑道:“小妮子,竟敢懷疑你師父的本事!當年你師父以一顆至冰之心,使得天下多少英雄人物如癡如狂?隻是我那時不大出山走動,是以名聲才不若妲已姐姐罷了。家姐雖因紂王而亡,卻也得紂王真心相伴數十年。隻是這樣一來,她的鎮心術倒反不如我了。”

  張殷殷又問道:“師父鎮心術如此厲害,那麽,那個人是什麽樣的人呢?”

  蘇姀麵上神色變幻不定。她五百年來心如古井,可今日張殷殷這一問,勾起了無數塵封已久的心事。

  良久,她才幽幽歎道:“他啊,是塊木頭,不,是一塊最冷酷無情的冰。我初見他時,他就在那海的中央坐著。四百年後當我心灰若死,再去看他最後一眼時,他依然那麽坐著,動也未曾動過。四百年間,任我用何手段,都從未能讓他將心思稍稍停留在我身上一刻。千年前家姐身故的那一場大戰,薑尚請下了仙兵天將,我族兵敗如山倒,每一刻都會有成千上萬個族人往生輪回。那時大地之上,血流何止千裏?甚而他所坐著的海都給染成了青色!可是他依然不動如山,寧可看著數以十萬百萬計的族人倒下,也不肯稍稍施以援手。若他肯助我族,薑子牙雖然請下仙兵,又哪敢如此趕盡殺絕;那些個假仁假義、威風八麵的所謂英雄,又怎敢如此猖狂?敗局已定時,我罵他無情無義,他卻說我年少無知,看不破輪回,辨不清因果。那時我一怒而去,下了天刑山,率領幸存的族人東躲西藏,好不容易才尋得了幾塊存身之地。”

  前朝那段血與火的秘辛,縱是由她婉轉如歌的聲音道來,也充滿了硝煙與殺戮之氣。

  說到此處,蘇姀忽然嫣然一笑,道:“不過啊,我也從沒後悔過。”前一刻她還在訴說千年前哀鴻遍野,血流飄櫓的慘烈,這一刻,卻笑容盛放如深閨中無邪的處子。

  張殷殷隻聽得驚心動魄,待聽到那一句‘我也從沒後悔過時’,猛然間呆住!

  心頭隱痛再次暗生之時,忽然一陣不可抵擋的疲倦湧上心頭。張殷殷身體一軟,慢慢地倒了下去,喃喃地道:“師父,我好累。別讓人……叫醒我……”

  蘇姀扶著張殷殷一起坐到地上,調整了下姿勢,將她的臻首輕輕放在自己膝上,柔聲道:“放心吧。除了紫微那小家夥,師父這裏可是誰都進不來的。”

  章三十二煉器上

  洛陽左近一座小山頂上,正有一道紅豔豔的光華在空中飛舞來去,靈動變幻。

  光華如有靈性,再次盤旋三周之後,回到了紀若塵手中,現出了真形,原來正是赤瑩。

  “雲風師兄,怎樣?”

  雲風從紀若塵手中接過赤瑩,以指肚輕撫那鋒銳無匹的劍鋒,道:“果然不出真人們所料,赤瑩雖是紫微真人親自淬煉而成,堪比仙兵的一把寶劍,但畢竟與你真元體性不合,使動起來還是有些滯礙。看來是時候修煉一件本命法器了。”

  “本命法器?”紀若塵吃了一驚,道:“那不是至少要到太清上聖之境才能起始修煉的嗎?”

  雲風微笑道:“也不是這麽說。本命法器威力神通與你三魂七魄息息相關,修煉時費時耗力不說,一個不小心就會傷著自身的魂魄。是以雖說道行修為到了太清上聖境時就能起手修煉本命器,但本宗弟子大多是道行入了上清時才會修煉自己的本命器。若是你僅靠一已之力,此時自然是不成的,可是現在乃是非常之時,你修道上的天份又是百年罕見,因此早些修成自已的本命之器,就能早一些受用到好處。至於道行不足,這倒是不用擔心,有我助你即可。”

  紀若塵聞言大喜,本命之器非同於一般法寶仙兵,神通大小且不論,僅是運轉如意這四個字,就非是一般法寶比得了的。是以有足夠道行修為之人,縱算得了罕見法寶兵刃,也要想法設法加以煉化,與本體元神合一,如此方能盡數施展法寶的真正威力。當然也非是什麽寶物都能被煉化。神物且不論,光是那被列入洪荒級的四件神兵就因為威力過於強橫,從未聽說過有修道人能夠成功煉化。隻是這些神兵,比如青衣所用的混沌鞭,即使僅發揮得出三成威力,也遠超尋常所謂仙兵寶物了。

  可是要想煉化別人所造就的法寶為已用,那煉化人就須得比原主的道行還要深厚才行,如此才能壓下原主設在法寶中的魂魄印記。不然的話,煉化人就會在煉化過程中遇到重重凶險,一個不小心受到法器原主魂魄反噬,說不定自身魂魄會反被吸入法器之中,肉身從此成為行屍。

  這也即是為什麽無人試圖去煉化四件洪荒神兵的原因。能夠造得出這四件神兵的主,魂魄道行還會被尋常修道之人壓下嗎?

  紀若塵知道若能煉成一件屬於自己的本命之器,哪怕再粗陋簡單,都比赤瑩要強些。赤瑩雖是仙劍,但卻是煉化不得的。原因說來簡單,紀若塵就是再狂妄自大,也絕不敢去煉化紫微真人親手打造的東西。

  他這邊胡思亂想著,那邊雲風已經在四方各置了一個法陣,每陣插八麵黃龍旗,鎮好四方八卦方位,以防有人或山魈鬼魊潛過來搗亂。一切布置完畢之後,雲風在陣中央香案上擺下數樣物事,向紀若塵招手道:“若塵,來,且先讓我試試你的五行之屬,好確定用何材料製你的初始本命之器。”

  紀若塵凝神一望,見香案上擺放的是一顆火晶,一截青木,一碗玄水,一塊赤星金以及一小撮坤砂。

  他當下依著雲風所授口訣,默運真元,內視體內,見一抹金光徐徐自氣海浮升,方雙目帶火,翻掌籠於火晶之上。那火晶受他真元所引,徐徐浮起,越來越亮,通體開始噴出淡淡火焰。

  雲風凝神觀察火晶變化,正當他雙眉將展未展之際,紀若塵掌下火晶忽然爆成一團烈焰,轉瞬就已熄滅!此時紀若塵掌下寒風凜凜,儼然一個具體而微的冰霜世界,哪有分毫熱氣可言?

  雲風倒不沮喪,言道火性暴烈,易攻而難禦,用不了火性法器也沒什麽值得可惜的。隻是他話雖如此說,心下卻實有些詫異。以往本宗弟子在測試五行之屬時,屬性不合可絕不是這等樣子。比如同是相試火屬,哪怕是在至純水性的弟子掌下,火焰也隻會變得黯淡無光,那有象紀若塵這般直接化出寒氣給撲滅的?如此看來,他非止是與火屬不合,簡直就是互克。不,互克也沒有這般克法。或許惟一的解釋就是給紀若塵測試所用的火晶品階實在太高,火性過於純正,引動了紀若塵體內真元的反擊。

  既然紀若塵如此克火,那接下來雲風自然就為他選了那碗玄水。

  紀若塵以掌覆碗,默運心訣。他這廂真元才動,那碗猛然一震,一碗玄水眨眼前沸騰化汽,竟消得無影無蹤!

  雲風盯著紀若塵掌下那充斥焚風的陽炎世界,一時說不出話來。

  紀若塵自己也萬沒料到會是如此結果,呆呆站了半天,直到雲風撿出那截青木,這才回過神來,依樣運訣。

  青木寸寸碎裂。

  雲風又將赤星金和坤砂一一遞與紀若塵。他神色木然,看來不論再出現什麽結果,都不會感覺到驚訝了。

  果然金溶土消。

  至此已然清楚,紀若塵本身體質屬性於五行全部相衝,沒有一樣本命法器用得了。

  這又豈止是相衝?雲風暗中想道。看紀若塵掌下世界變幻不定,又霸道無比,直是以洪流摧壩之勢將火晶青木等物瞬時消解,分毫不留餘地。

  可是雲風非旦沒有失望之色,反而麵現驚喜,向紀若塵拱手笑道:“恭喜師弟!看來你本命之器乃是混沌之性,這可是萬中無一的絕品啊!單是修成這一件混沌之器,就不枉諸真人共同教導你這五年!還好我早有準備。”

  紀若塵一片茫然,他也翻看過煉器的典藉,但從未見裏麵提到過什麽混沌之器。

  雲風從懷中取出一方小小木盒,盒上密密麻麻地貼了不知道多少道咒文,顯見其中所裝物事之重要。

  這一次雲風神色凝重,先讓紀若塵運好心訣等候,然後才在他掌下將小盒打開。盒中置著一層錦墊,上麵擺放著一塊黑沉沉的石塊一樣的東西。這塊黑石看上去毫不起眼,然而若凝神望去,會發現黑石實則是透明的,內中墨色正在緩緩遊走不定,如一條具體而微的黑龍一般。

  盒蓋一打開,黑石即如冰遇豔陽,緩緩溶化,內中墨色一分一分地釋放出來,在半空中凝成一小團黑雲。黑雲再度回縮,又化出一頭黑龍。這黑龍雖僅有兩寸長短,但頭尾四爪俱全,爪下生出層層烏雲,時有細絲般的電光透出。

  眼見這頭黑龍揚首發威,竟發出一記聲震四野的龍吟,雲風不由得神色更加凝重,雙掌掌心隱現淡碧雲紋,顯正全力維持著四方陣法。

  黑龍盤旋數圈,似是找到了目標,終向紀若塵掌心中飛去。

  雲風大喜過望,向紀若塵笑道:“若塵,你年紀如此之輕,若能收伏得混沌雷龍之魄,那時所煉就的本命之器,將來說不定能列名洪荒。”

  也難怪他如此欣喜,這混沌雷龍之魄本是用來測試混沌之屬的,一旦測定後即會重行封印起來。道德宗幾千年來修成混沌之器的人可謂極為罕見,能收得混沌雷龍之魄的更隻有三人。是以道德宗共存七塊的混沌雷龍龍魄到目前仍餘下四塊。此刻見雷龍龍魄竟然如認主般向紀若塵體內隱去,如何讓雲風不欣喜如狂?

  這一件本命法器煉成,待將來紀若塵飛升又或是輪回之後,即會留傳下來,恩澤後人。雖然它多半無法被其它弟子煉化,但僅僅是發揮個一半威力也是非同小可。如此一來,道德宗的鎮山之寶中又會多出一物。

  那一頭混沌雷龍一飛衝天,直鑽入紀若塵掌心之中,隻是龍身進去三分之一後,忽然再也不得寸進,隻見一截龍尾在那裏瘋狂擺動,露在外麵的兩隻後爪徒然地空蹬著。

  如此僵持片刻,混沌雷龍忽然被一道無形勁道給生生推了出來!它筆直下墜,快要摔回錦盒時才算穩住身體。盡管此刻僅以虛無飄渺魂魄形態存世,混沌雷龍仍保留下來許多神識。它勃然大怒,一聲咆哮,如電般筆直上衝,再向紀若塵掌心中鑽去!

  這一次紀若塵掌心忽然泛起一層淡淡的青綠色,堅如金石!混沌雷龍一頭撞在上麵,竟然發出了金石一般的交鳴,翻滾著被彈了回去。這一次它顯然撞得不輕,三根雄奇的龍角俱都化回黑霧。它筆直跌在木盒錦墊上,半天才掙紮著爬起來。

  狂怒的混沌雷龍又是一飛衝天,龍口張大到了極處,嘶的一聲輕響,一道湛藍雷光如潮水般向紀若塵掌心擊去!盡管隻是魂魄之體,但雷光入掌時,紀若塵仍是全身一顫,臉色刹那間變得慘白,鼻中流下兩道血線。

  然而他蒼白的臉上忽然布滿青氣,掌中更是落下一道青光,牢牢罩住了混沌雷龍。

  在雲風的目瞪口呆之中,混沌雷龍一聲悲鳴,化成一團黑氣隨風而去。

  混沌雷龍之魄竟就此被青光摧化了!

  此時紀若塵周身衣衫已盡數被汗水浸透,他顯得疲倦已極,望著空空如也的木盒,實是不知發生過什麽事,於是問道:“雲風師兄,我能夠修煉混沌之器嗎?”

  雲風實不知該如何收拾眼前局麵。混沌雷龍魄珍貴無比,此時毀了一塊,卻什麽東西也沒煉出來,日後如何向宗內真人交待?他呆立半天,才搖了搖頭,歎道:“看來不成……”

  紀若塵點了點頭,麵上失望之色一閃而逝。仙器法寶對他來說,本就是些無足輕重的東西,有與沒有都不大會放在心上。

  雲風凝思良久,方道:“此事十分古怪,等我回山後會與諸位真人仔細參詳一下。你也不必灰心,本命法器雖然不能從頭煉起,但也不妨自中間開始。來,我們再試試可否煉化已成形的法器。”

  雲風取出十餘樣各色法器,置於香案之上。這些法器威力薄弱,最多也就能在凡物中列個中品,並非出眾之物,隻是拿來給紀若塵試試有無煉化可能用的。紀若塵道行太低,若要煉化上品法器,光是一個雲風相助已是不夠。必須待日後回山,得多位真人共同主持大局,才有可能助他煉化強力法器。

  盡管雲風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準備,但看到一件一件法器接二連三的從紀若塵體內跳出來,還是難掩驚訝之色。按理說即使沒有雲風相助,紀若塵煉化其中最弱的兩件法器也非全無可能。可是這些法器一入他軀體即行躍出,紛紛掉落在地,倒似是一個誤闖豪門的路人被亂棍硬轟出來一般。

  雲風眼見紀若塵真元已然耗盡,自己真元靈力也耗得厲害,已不能再試,隻得歎道:“古怪得緊!若塵,你似是完全不能修煉及煉化本命之器,卻不知是何緣故……”

  他話未說完,紀若塵忽然叫道:“師兄小心!”

  其實紀若塵話還未出口時雲風已經麵容整肅,嗆啷一聲拔出長劍,持劍凝立,真元急劇提升。

  雲風背後的夜空中,忽然多了一點比夜幕更深的黑色。這一點黑色瘋狂擴張,洶湧襲來,每近一分,氣勢上就更增強了一分。待到十丈之外時,初始時如豆般的黑色已化成濤天的冥河波濤,向紀若塵與雲風當頭壓下!

  在這幾乎是無堅不摧的冥河波濤壓迫下,山頂陣法中的三十二麵黃龍旗一一離地飛起,在空中燃成一團火球。

  透過重重冥河怒潮,紀若塵依稀可以看到馭劍而來的雲舞華那剛烈絕決的神情!

  章三十二煉器下

  雲風一聲清嘯,也不回身,手中長劍自下而上,反手遙向雲舞華斬去。這一劍初起,山頂即現出一道蒙蒙黃氣,盤旋而上,向濤濤而來的冥河之水迎上!

  兩劍雖未交擊,空中卻響起一記久久不散的金鐵交擊之音。餘音未盡,雲風已轉過身來,上身後仰,幾乎與地麵平行,手中長劍也彎成一個極大的弧形,劍尖顫動鳴叫不休,似已不堪承受巨大的壓力。他一劍帶起的黃氣瞬間被冥河水濤淹沒,但雲舞華也攜著濤濤冥水自兩人頭頂掠過。這威勢無疇的一劍還是被雲風給卸開了。

  雲舞華這一劍自起劍時尙在百丈之外。她如電而來,至十丈外劍上威力已攀至頂峰,且她全然不顧已身安危,劍勢有去無回,勢要將紀若塵一劍斬殺!而雲風突遇襲擊,雖有時間準備,但真元至多也隻能提至七成,隻能倉促間迎上她這絕殺一擊。雲風此劍以弱當強,旁敲側引,雖幾乎被雲舞華一劍擊倒,但終還是將她劍上威力引向一邊,實已極盡精妙之能事。

  雲舞華顯然未曾料到自己會一劍無功,但絕不肯就此罷休。此時紀若塵真元耗盡,雲風又用不出全力,這等大好時機今後還要到哪裏找去?單止看雲風剛剛那一劍,若讓他全力出擊,自己雖仗有天權之利,也沒有多少把握能夠勝得過他。

  雲舞華手中天權古劍嗡的一聲鳴叫,一個回旋,又挾著萬鈞之勢斬向紀若塵!她是個極聰明的女子,一劍被雲風死力檔開,已知他定要護得紀若塵周全,於是她既不攻雲風,也不護自身,隻是一劍劍向紀若塵斬去。

  雲舞華身形如風,繞著小小的山頂不住飛旋往複,頃刻間已不知飛了多少圈,古劍天權與雲風手中長劍不住虛擊,道道冥河波浪撲天蓋地般向兩人壓下,前浪未盡,後浪已生。偶爾她還會自行馭劍下擊,意圖以天權劍將紀若塵生生釘在地上!

  在這怒海狂潮之中,雲風手中劍如一根弱不禁風的柳枝,在幾乎無法相杭的巨力壓迫下搖擺不定,但無論如何就是不斷,將兩人身周三尺之地守得滴水不漏。就算雲舞華舍身來攻,他也絕不肯向她遞出一劍,隻是死守不出。

  盡管雲風體內真元如沸,隨時有可能不支而倒,但麵上微笑如昔,見不到一點焦燥之色,就好象他非是在進行生死之戰,而隻是與一老友閑話下棋一般。

  見雲風如此從容,雲舞華心中倒是急燥隱生。她忽然棄了冥河劍氣,雙足落上了山頂,直接仗著凶兵天權之利貼身狂攻!

  她如此攻勢雖然凶厲狠絕,但仍是被雲風一一檔下,而且這等戰法,實則給雲風的壓力尚不及剛才那冥河壓頂的狂攻。且她心中一急,天權古劍上附著的威力就有些些上下波動起伏,結果這些微的失誤一個也沒逃過了雲風雙眼。雲風得此喘息之機,真元終一分一分地提將上來。

  再鬥片刻,偶爾間雲風已能反擊一劍。他並不是想要雲舞華性命,而隻是斷指截臂,要她不能再戰。且他出劍時機恰到好處,雲舞華就算不顧自己生死,也傷不得紀若塵,是以對雲風每一劍都不能不守。她每守一次,雲風的真元就又恢複一分。雲舞華越攻越是氣餒,她本以為自己多年在外曆煉,交戰經驗之豐遠過於尋常名門大派弟子,是以才選擇貼身纏鬥。哪料得雲風一副樸實忠厚模樣,實戰經驗竟似還超過了她。

  且那紀若塵雖然無力應戰,隻能盤膝坐地不動,但他也沒閑著,一雙眼睛在雲舞華身上看來看去,全無避忌。如此赤裸無禮的目光,也令她怒意暗生,心存浮燥。

  又鬥片時,雲風精神更長,長劍上鳴叫不已,光芒漸顯。

  雲舞華終知今日事不可成,當下怒極一聲長嘯,狂攻三劍,逼得雲風全力守禦,然後就一飛衝天,眨眼間去得遠了。

  遙望著她離去的方向,雲風凝思片刻,才向紀若塵道:“這女子應是月下五仙之一,出自無垢山莊的雲舞華,隻是沒料到她道行如此之強。看她一心想要殺你,甚至不惜兩敗俱傷,你們之間近來可有什麽過節嗎?”

  紀若塵也不隱瞞,大致說了事情經過,最後言道為耗無垢山莊實力,才將極樂針用在了她身上。

  雲風點點頭,道:“無垢山莊乃是我宗夙敵,你所作所為並不能算錯,計謀也足夠深遠。隻是有一點你卻是不知,以後當牢記在心。我宗立派三千年,開派祖師除道行深湛外,又皆是雄才大略之人,不光傳下許多經濟度世之道,且都給後人留下不少遺澤。是以我宗所藏之豐,實甲於天下。你說的那幾樣可以破解極樂針之物,俱是天地間極罕見的靈物藥材,我看那無垢山莊多半一件也沒有。縱是有,以忘塵先生心性,也該不會用在她身上。”

  這一節紀若塵倒是沒有料到,當下愕然道:“若是這樣,那極樂針時間早過她怎還能平安無事?”

  雲風皺眉道:“這事我也不知。不過我們今後須得小心提防了。”

  二人回到洛陽時,已近天明。遙遙望見府第時,雲風忽然叫一聲不好,攜著紀若塵加速向府中飛去。

  紀若塵甚至已經先一刻感應到了府中升騰而起那一縷血腥氣。這絲血氣中夾著絲絲檀香,非是普通人血,而是修道之士流的血。

  項刻間二人已衝入府中,直衝後院廂房。府第中樹倒樓塌,一片狼藉,看那慘狀,就似是被洪水衝過一般。可是這附近哪來的水?且四麵院牆還好好的立著。

  廂房丹室中,兩名道德宗弟於已倒在血泊之中,胸前各有一個劍創,前後通透,創口微黑,已被蝕成焦炭狀。紀若塵一見,即知這兩名弟子已被人一劍穿了氣海,再無幸理。

  雲風眉頭緊皺,雖然心中早有答案,但仍遁例檢視過兩名弟子屍身,方沉聲道:“是雲舞華。”

  紀若塵默然二這兩名道德宗弟子道行不弱,競也被那雲舞華一擊而殺,看死時情形,這兩名弟子連反擊都來不及。其餘八名道德宗弟子和龍象、白虎二天君此時均在城南大營,府中空虛,不想卻被雲舞華趁虛而入。

  紀若塵忽然想起濟天下也在府中,叫一聲不好,立刻向他居處飛奔而去。

  一路上,府中家丁仆役丫環人人帶傷,號哭呻吟不已,倒還沒看到有死的。想是那雲舞華雖在激憤之中,也不屑於對這等下人動手。

  濟天下所居廂房別院牆壁盡毀,房子也倒了一麵山牆。紀若塵心下焦急,直接撞開房門,衝進屋去。他舉目四顧,但見屋中桌塌持毀,筆墨書本散了一地,哪有濟天下的影子?正當他心中稍寬時,忽然房屋一角的衣櫥得得得地抖了起來。

  紀若塵先是一驚,一轉念間已經明白,上前一把拉開了櫥門,果然濟天下正躲在其中瑟瑟發抖。他文房四寶,經史子集一樣不帶,懷中隻牢牢地抱定了一包沉甸甸的銀子。濟天下見是紀若塵,這才顫顫從櫥中爬出,隻是問道:“強人可是走了嗎?”

  紀若塵見他身上無傷,這才放下心來,忙扶他坐下,喜道:“先生無事就好!可急死我了。”

  濟天下驚魂甫定,登時又挺胸昂首,做起君子浩浩之氣,不為強梁所折的模樣,朗聲道:“堂堂千年東都,光天化日之下競是強人橫行,還有天理王法嗎?”
  紀若塵哭笑不得,隻好道:“先生說得是。”

  接下來府中要清理廢墟、救治傷患,雲風還要以道術製冰,封存兩位同門屍身,以運回西玄山去。於是一片忙碌,待塵埃落定,已是掌燈時分。此時有門丁來報,道李安有請,請紀若塵速至王府一行。

  原來這段時間紀若塵忙於以道術合兵陣,李安也沒有閑著,他於諸王中勢力算是雄強的,於朝中多方活動,終於輾轉找到了高力士的門路上去。當年孫果曾向明皇進獻功能延年益壽的冰蟾朱玉丹三顆,明皇服後有神效,方拜孫果為半師,賜國師之號。高力士見了,也曾私下向孫果求過冰蟾朱玉丹,孫果卻稱此丹難得,不能輕易與人,就此一口回絕。李安素知高力士氣量狹小,最是受不得閑氣,定要尋機報複。因此他千方百計試探之下,高力士終鬆動了口風,說可為李安在明皇麵前進幾句言。

  李安一得到這一消息,立時就來找紀若塵。道德宗之敵刻下隻一個真武觀而已,楊國忠看似附合孫果,實際心思計較則是誰也不知。此番若能得高力士之助,至少可在廟堂之爭上扳回一局,不似先前那樣在明皇前沒有一個肯為道德宗說句話的人。且以道德宗實力,取真武觀代之而成為國教實非什麽難事,但目前關健一在於道德宗諸真人是否願意為此調配更多人手,否則單以紀若塵等幾人想要壓倒真武觀,實是不太可能。二來則是以什麽方式讓明皇知道道德宗道法的強橫。廟堂畢竟有一定之規,也不能肆意胡來。

  紀若塵時朝庭之規隻略知一二,從洛陽王府出來後就立刻回府,要尋人商議些對策。

  “這等事又有何難?”

  濟天下冷笑一聲,劇的一聲打開折扇,作足了姿態,方道:“隻消來上幾場殿前鬥法,不就大局可定?”

  紀若塵與雲風麵麵相覷,均覺有些不可思議。修道為的隻是羽化飛升,與人爭強鬥狠已落了下乘,何況還要在殿前相鬥,那豈不是與戲子無異?但細細想來。此舉又實是非常可行。明皇素喜熱鬧,又一心慕道,聽得有兩大道派肯在殿前鬥法,必不肯錯過了,那時孫果再怎樣尋借口也是推托不掉的。

  至於鬥法勝負倒是不放在紀若塵與雲風身上。洛陽一役,孫果的道行已顯示得清清楚楚,任一位真人都能穩穩地製伏他,論弟子門人,真武觀也絕非是人才濟濟的道德宗對手。似真武觀這等二流門派,若非攀上了朝廷,哪有與道德宗叫陣的餘地?

  若在殿前鬥法中慘敗,孫果又還有何顏麵掛這國師一職?那時自當由大展神威的道德宗門人接任,順帶將真武觀的產業收了也有可能,可謂勝得兵不血刃。

  殿前鬥法這四字一出,立刻輕飄飄地繞過真武觀的所有長處,使得雙方不得不憑真本事互鬥一番,實是一針見血。

  那孫果也非笨人,想也要千方百計的推托。是以這當中的關健,就又著落在了高力士身上。

  雲風與紀若塵皆非愚鈍之人,略一思索已想明白了當中的關節。要高力士幫忙說來簡單,無非是投其所好、供其所需而已,可是兩人時高力士幾乎一無所知,更不必說知曉他好什麽,需什麽了。看來若非去找李安,就是得請教這自稱通曉天下時務的濟天下。

  還不等紀若塵開口相詢,濟天下就折扇一張,說起高力士的諸般逸事傳聞來。這一開了頭,他可就有些收不住了。從高力士每日的起休時辰,日常愛好習慣,直說到他如何幫助哪宮繽紀爭寵,助哪位皇子邀功,甚而他喜好什麽顏色,背地裏愛用哪種花樣折磨宮女都一一道來。

  說到興起處,濟天下聲色並茂,口沫橫飛。那種種匪夷所思之事,直聽得紀若塵麵紅耳赤,目瞪口呆。濟天下所說如此荒涎不經,可是細細想來,好像也不能完全否認這些事就不存在。隻是不知這些逸事,濟天下又是如何知曉的?

  直至半個時辰後,濟天下已說得口中生煙,方不得不道:“大致就是這麽多了。”

  看他那意猶未盡的樣子,紀若塵生怕他再說上半個時辰,忙謝過了他,與雲風離了房間。

  一出房門,紀若塵登時覺得神清氣爽,耳中轟鳴盡去。隨著一陣清涼夜風吹過,他渾身骨頭都似輕了幾分。紀若塵再側望雲風時,見他也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不禁莞爾。

  “雲風師兄,你覺得這濟天下怎樣?”紀若塵問道。

  雲風沉吟良久,方道:“此人雖看似荒涎不羈,但實有大才。你能得此人相助,倒是幸事。隻是不知道他本心如何,按說以他如此之才,封相入將均非難事何以如此落魄?”

  紀若塵道:“我也是疑惑不解。雲風師兄,你看這人會否是深藏不寡的修道之人?”

  雲風搖了搖頭,道:“我從他身上看不出分毫真元靈氣,應該非是修道之人。不過想來這等有才之士多半個性猖狂,大約是不屑為官吧……”

  說到此處,雲風停頓一下總隱隱感覺這濟天下身上有些不對,可究竟哪裏不時,卻又完全說不上來。他索性將這些放在一邊,向紀若塵道:“若塵,殿前鬥法一事,待我秉過真人們再說。你今日真元損耗太多,先回房修煉補足真元吧。本命法器一事你先不必放在心上,真人們有通天之能,定能為你解決此事。”

  紀若塵應了,自行回房去了。

  子夜時分,靜室之中,盤膝靜坐中的紀若塵忽然雙眼一開,張口吐出一尊青銅鼎。這尊不過寸許見方的小鼎精致異常,小雖小了,可是細細望去,鼎身上的花紋以及那些似符似篆的文字都一一在目。青銅鼎浮於空中,散放著淡淡青光,映得紀若塵臉上也是青幽幽的一片。

  紀若塵心念微動,青銅鼎果然緩緩地轉了一圈。

  紀若塵本是心中猜想,但這一刻已證實了幾分。難道這就是他的本命之器?正因有了它,自己才不能再煉化其它法器?

  可是這分明是太上道德宮中一尊棄置已久的銅鼎啊!雖然鼎氣出乎意料的豐沛,但那多半是因為年深日久,吸收了太上道德宮內的靈氣所致。若這口鼎真是什麽了不得的法寶,又哪會胡亂扔在一個荒僻的小巷中蒙塵落灰?再者說以他當時微末道行,這口鼎哪怕是稍稍看得過去些,還不就得當場逼得他爆體而亡?

  所以紀若塵才一直沒把這剩餘鼎氣化成的青銅小鼎當一回事,隻覺得它大小合適,操控如意,拿來煮藥煉丹都是再好不過。

  然而紀若塵忽然想起當日在洛陽之時麵時三位南山寺大和尚時,萬般無奈之下噴出此鼎,沒想到競然一舉擊破對方聞名天下的護體禪功。念及此處,不由得又時這口青銅鼎有些利目相看。且他越想那混沌雷龍的下場就越是疑惑,難道那雷龍之魄是被這口銅鼎給消了不成?若真是如此,此鼎實是非同小可。

  但此鼎來曆殊不光彩,一旦解說起來多半還會牽出解離訣,是以紀若塵當時猶像再三,終還是沒向雲風吐露此鼎的秘密。

  紀若塵反複觀瞧這口銅鼎,越看越覺得鼎身上那些花紋似是一個個的文字,望上去與構成解離仙訣的文字倒有七八分相似。鼎身上還鐫有五個大一些的文字,看位置應是這口鼎的名字。隻不過解離仙訣文中之意是自行浮現在他的神識之中,這銅鼎鼎身上的字可就識不得了。紀若塵忽然靈機一動,取過紙筆,將那五個字抄在紙上,又隨意摘抄了十幾字下來,打亂了次序,準備去問問那無所不知的濟天下,說不定能問出些什麽來。

  第二日清晨時分,紀若塵就將濟天下從被窩中拖將出來,含笑說要向他請教文字。濟天下初時麵色不善,待見了紀若塵遞上的一錠大銀,登時眉花眼笑,言道你這小子孺子可教,也不是整天埋頭修那些仙仙鬼鬼、怪力亂神的東西,還能知道向往聖人之道。

  當下濟天下披衣來到書房,紀若塵早就將數張絹紙鋪在桌上。麵對首張絹紙上三個大宇,濟天下不去認宇,先點評了半天紀若塵的書法。

  紀若塵雖未怎麽練過書法,不過隨著真元修為漸長,筆下之字也逐漸有所不同。那幾字望去殺伐中透著一絲仙氣,確是有些與眾不同之處。但濟天下隻點評書法卻不辨宇,慢慢地紀若塵就發覺不對了。

  濟對麵上一紅,知道無法蒙混過關,終於咬牙道:“這三宇不識。”

  紀若塵笑了笑,揭過這一張絹紙。濟天下這一次不再考慮書法問題,隻是盯著紙上兩字猛瞧,看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這些字乃是前朝薑尚薑子牙召喚仙兵天將時,那篇祭天禱文所用的文字!隻可惜那老鬼私心太重,從不肯將這些文字授人。他死之後,這些上古文字泰半流失其意。幸好我對前朝曆史了如指掌,考據詳實,這兩字倒還是識得的。一個是文字,另一個……另一個該是山字。”

  接下來數張絹紙翻過,濟天下認出了河,王,日,月,玄,清六宇,倒有十一字不識。他盯著最後一宇,憋得滿麵通紅,方咬牙道:“這是……這是鍋……不對,是鼎……錯!是盆!”

  書房中忽然不知從哪裏響起一聲若有還無的金石鳴音,濟天下登時兩道鼻血就滴了下來,將那張絹紙汙了。

  紀若塵吃了一驚,一邊扶濟天下坐下休息,一邊在心中自行整理過順序,暗想道:“文王山河鼎?倒是一個好名字。”

  濟天下竟能夠認出這許多字,倒是一件意外之喜。紀若塵有心將鼎身上所鐫文字一一問來,就算十中隻知三四,也是不小的收獲.隻是今日看來濟天下已累得狠了,不好再問。反正時候還長,日後自會慢慢的問出來。

  剛出得濟天下院落,雲風忽然匆匆而來,一見紀若塵即道:“若塵,真人們有吩咐。”

  原來雲風剛剛得到消息,紫陽真人他與紀若塵即刻起行,趕赴長安遊說高力士,好與那真武觀在明皇殿前一決雌雄。

  章三十三長安上

  丁當聲中,一片銀片被打成銀環,套在了一根三尺長的細銅管上。銅管上鐫滿了咒文,大多是增強禦火、韌性的咒文。緊接著兩根吹彈得破的纖指輕輕一捏,那銀環就生生地嵌進了銅管當中。

  “你這婆娘幹些什麽!我的陽火禦鬼笛啊!就這麽被你給毀了!”旁邊傳來一聲哀嚎。

  雲舞華分毫不去理會那漢子的鬼哭狼嚎,右手掌心中亮著一朵淡青色的真火,火中一塊赤銅,已被溶成一團銅水,飄浮在真火正中。她右手微微一傾、銅汁就此滴下,將那隻三尺長的陽火禦鬼笛的笛孔一一封死。

  在她身旁一株大樹上,正縛著一個麵皮白淨、書生模樣的人物,他麵有青色,身有鬼氣,顯然是常年與屍道鬼畜打交道的修道者。他顯然對這支禦鬼笛極是心痛,哀號不已。

  此人本是湘西萬鬼宗門人,乃是禦鬼喚屍的高手,隻是今日時連不濟,剛用陽火禦鬼笛召了些符鬼行屍出來,就不知因何惹到了從旁路過的雲舞華,被她驟然發難,一擊而倒,奪了陽火禦鬼笛去。

  雲舞華名頭不小,這人倒也是認得的。隻是他連問數遍何處得罪了雲舞華,她不予理睬,隻是開始動手改造這支銅笛。那人愛笛如命,一身道法倒有大半需靠此笛施展,一見之下簡直心痛得如欲昏去。他本非什麽善類,急火攻心之下也就口不擇言,罵道:“你這千人騎的騷貨,憑什麽如此強凶霸道……”

  他尚未罵完,忽然倒吸一口涼氣!雲舞華已轉過頭來,冷冷地看著他,雙眼中透出的寒意殺機,幾乎可以將他的魂魄凍僵!

  他這才從怒火中醒來,剛想求饒,雲舞華右手一揮,那一團用剩的銅汁已脫手飛出,盡數澆在了那人胯間!他連叫都叫不出來,隻吸了一口氣,就已暈死過去。

  雲舞華不再理會那人死活,隻是凝神製出一枝長二尺的細長銅箭。然而是在箭身上刻螺旋紋還是刻直紋上,她終於猶豫起來。

  她自幼性情剛烈,素喜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的殺伐果決。因此學藝之時即選了無垢山莊中從未有女子練過的冥河劍錄。她雖然也習過暗殺潛行之道,但當時隻是匆匆掠過幾眼而已。雲舞華嫌這等背後下刀,暗中動手的伎倆上不得台麵,是以她雖然真元、劍氣、劍術、道法俱是無垢山莊弟子之冠,惟獨暗殺處於末流。

  可是現在算算已沒有多少時間,紀若塵自己就很是滑不留手,雲風更加難以對付。當日在洛陽城外,雲舞華一陣傾力狂攻尚攻不破隻能運起七八成真元的雲風守禦,如今他們有了防備,要靠正麵突擊堂堂正正地擊殺紀若塵,幾乎是全無可能。無可奈何之下,雲舞華隻得選擇暗殺。無垢山莊精擅暗殺之道,雲舞華雖隻知一二皮毛,白忖應也遠遠強過了雲風、紀若塵二人。

  她努力在記憶中思索,銅箭刻成螺旋紋又或是直紋有何區別,最後終是選了螺旋紋。記憶之中,這等刻法飛箭去勢即疾且穩,隻是似平她還忘記了些什麽。

  清晨。

  看到山那一端逐漸浮現的兩個身影,已在山頂守候數個時辰的雲舞華雙瞳中終閃現了一絲生氣。她默默運起無垢山莊心訣,小心翼翼地將周身氣息都收回體內,與周圍石頭無異。然而她氣海中升起一道黑色的龍卷.引得周身真元逐漸攀升,又將這些真元都吸附在龍卷周圍,不使一絲外泄。

  徐徐行來的兩人正是紀若塵與雲風。他們並不急於趕路,沒有馭氣飛行,隻是足尖不住點在樹梢岩石上,每一次落足,即可騰空而行十餘丈,方慢慢落下。這等行法速度其實並不慢,又能持久,乃是道行修為未能到達與天地渾然一體之人長途趕路的首選。

  雲舞華已完全停了呼吸,隻有一雙星瞳和那支改造過的銅笛跟著紀若塵的身影慢慢移動著。

  三百丈距離,正是她這一支夕隱箭的最佳距離。她已收斂了全身氣息,在這個距離上,除非是有忘塵先生那般道行,否則無論如何也難以發現她的行蹤。

  轉眼間紀若塵與雲風已從她麵前的山穀中穿過,一路遠去。雲舞華盯著紀若塵的背影,徐徐將體內洶湧澎湃的真元進過雙唇傾注入改造過的銅笛之中。銅笛突然微微一顫,笛心中銅箭如電穿出,在空中一個轉折,掉頭向下,幾乎是貼著林梢向紀若塵後心刺去。

  此箭飛動時全無聲息,且離笛後越飛越快,肉眼幾已不可辨識,若一道極淡的灰線,刹那間飛過三百丈,已到了紀若塵身後!

  雲舞華忽然暗叫一聲糟糕!

  原來那少隱箭一直極速飛旋;越飛越快,但飛到後半途時,箭身上忽發出一陣幾乎分辨不出的尖嘯!

  若是靈覺稍差,對於夕隱箭所發的尖嘯是決計分辨不出的。就算聽到了尖嘯,也多半來不及對其疾如電的夕隱箭做出反應。隻是雲舞華已然看到紀若塵和雲風都轉過身來,麵有訝色,望向了來襲之箭。

  那他們會不會來不及反應呢?

  與雲風一戰後,雲舞華已不再對此有任何奢望。似乎是為了驗證她的想法,雲風反手抽劍,斬落,停劍,收劍,回鞘,直如行雲流水,說不出的揮灑自如,他長劍回路之時。夕隱箭方才居中分開,掉落地上。

  “若是沒有這個該死的雜毛……”雲舞華咬牙,恨極。可是她旋即看到紀若塵手中早已多了一柄豔紅短劍,橫劍當胸,已作好了萬全準備,就是沒有雲風,這一箭也要不了他的命。

  雲舞華麵色鐵青,悄然自山頂退後,迅速遠去。

  她沒有料到紀若塵和雲風靈覺一至若斯.更沒有想到二人反應皆是如此快法,那分明是曆經過生死輪回之後方能有的反應。但她更懊惱的隻是當初未能好好修習暗殺之道,若所附真元過於強大,螺旋箭紋會產生極尖細的尖嘯,這是當初忘塵先生反複叮囑過的。她現在倒是想起來了,可是又有何用?

  夕隱箭可一而不可再,既然對方有了提防,那她就必須得另行想辦法了。一想到又要努力回憶研習暗殺之道,雲舞華的頭又開始痛了起來。

  雲風和紀若塵並未去追雲舞華,無垢山莊的身法遁術聞名於天下,追是多半追不上的。雲風拾起已被斬為兩片的夕隱箭看了片刻,緊急的雙眉慢慢舒展開來,笑道:“無垢山莊精於暗殺之道,我本還是十分擔心,可是從這支箭上看,雲舞華道行雖深,卻不大懂偷襲暗殺。她必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但我們隻需一路留心,自可平安抵達長安。”

  說罷,二人又啟程向西而去。

  當日依著真人們的指示,紀若塵將道德宗一眾弟子都留在了洛陽,繼續學習兵道,自己則與雲風一同趕赴長安。道德宗已另行派得有弟子下山,將於長安城外與紀若塵會合,同入長安,在殿前與真武觀一分高下。

  傍晚時分,兩人已出了群山,轉上了官道。遙遙望去,可見不遠處有一個小小茶棚。雲風對這等喝茶歇腳之所十分有興趣,當下招呼了紀若塵,就向那茶棚行去。

  茶棚中隻有一個老頭招呼客人,他看上去五十多歲,腿腳料十分健旺。雲風隨意點了壺茶,四碟小吃。紀若塵端起茶杯,剛就唇欲飲、忽然停住了手,皺眉看著茶水,又仔細地嗅了起來。

  那廂雲風也沒有動杯,隻是舉筷不停地翻著四碟小免一雙竹筷翻著翻著,筷頭就是烏黑一片。雲風看了看紀若塵,見他仍在嗅那杯茶,於是微笑問道:“怎樣?”

  “很厲害的麻藥,隻是藥氣實在大重,一尺外就能嗅到不對,嗯,實在是相差得太遠了。”

  雲風道:“哦?茶中麻藥看來是無垢山莊秘製之醉仙散,菜中所下的則是奇門之毒琉蘇,皆是專門針對修道人而製。她可能報仇心切,把藥量下得多了三倍而已。怎麽,若塵;你見過比這更好的麻藥?”

  紀若塵搖了搖頭,道:“哦,沒什麽。”

  以前在龍門客棧時,他尚未感覺到掌櫃所用的蒙汗藥有何特異之處。此時與無垢山莊的麻藥一比,這差別可就出來了。龍門客棧的蒙汗藥全然無色無味,要入口方知味道有異。且這蒙汗藥藥性十分古怪,不論你是凡夫俗子還是道行高深,都是照麻不誤,而且道行越高的人,藥性發作得就越快。這等迷藥實是有違紀若塵所學丹鼎之道的基本原理,也不知道那掌櫃夫婦是怎麽煉出來的。

  不過兩相對比,無垢山莊所謂聞名天下的秘藥醉仙散,似乎還是較龍門客棧的無名蒙汗藥差了那麽一點。

  紀若塵將茶杯放下,向不遠處正彎腰澆水的老頭看了一眼,道:“看來他倒是不知情。”

  雲風點了點頭,在桌上扔了些銅錢,袍油一拂,已將茶壺小菜都卷了起來,然後抬手一指,一道真火將其燒得幹幹淨淨。他又在茶棚內外遊走一圈.將所有沾染了醉仙散與流蘇的器具以真大焚毀,絕了後患,方才與紀若塵離去。那老頭得了足是整個茶棚幾倍的錢財,眉花眼笑,自不會再有異議。

  紀若塵與雲風沿著官道行了一會,就離了官道,轉而向北而去。他們不欲驚世駭俗,要離了官道方好加速馭氣而行。

  兩人行了片刻,紀若塵終於問道:“雲風師兄,你剛才何以耗費許多力氣清理殘毒?我看那老人體內虛虧,也不過就是三兩年的壽命而已,何況那雲舞華既已在食物茶水中下毒,難保她不會埋下一二我們難以發覺的機關來,你若是誤中了可要怎麽辦?雖然她暗殺下毒之道不精,但我們行事前總不能假定她事事不成吧?”

  雲風笑笑道:“不過是舉手之勞就能救人一命,何樂而不為呢?若穩妥起見,我剛剛的確是多此一舉。不過師兄性格使然,總喜關注些細節小事,不是能成大器的人物。這一點你要明白。若塵,你身負重任,可不要學我。”

  紀若塵點了點頭。但他心裏總覺得有些莫名的東西在悄悄翻湧,實在說不出是什麽感覺。

  此時雲風忽然停了腳步,望了望前方的群山,微笑道:“若塵,你看前方之山既幽且險,石鬆林密,又有若幹溪流,實是布設陷階的大好所在。那雲舞華暗殺之術看來不過是照本宣科的階段,想來不會放過這等好所在。我們先行去布置一下。”

  雲舞華遙立於遠方,見雲風與紀若塵進過了醉仙散與琉蘇,初時隻恨得一頓足,心中不知咒罵了幾遍道德宗妖道狡猾,又在心中懊悔下藥時不該貪多,多下了幾倍份量。可是待她見了雲風不嫌麻煩,將沾了醉仙散與流蘇的器物一一銷去,心中又是頗為不解。依著無垢山莊傳統,那是素來不會管這等普通人死活的,是以雲舞華下毒之時也根本沒有考慮到遺毒會害到多少人。這雲風如此不怕勞煩地清理遺毒,就不怕自已在茶棚中布下一二陷阱嗎?

  雲舞華百思不得其解,目送著雲風與紀若塵遠去。待看到遠方那巍巍群山時,她眼前忽然一亮。此山綿綿延延,林密水足,正是埋伏陷階暗殺偷襲的好所在。陷階埋伏威力不必致命,隻消傷了雲風,她就有絕對把握擊殺紀若塵。

  如此好去處,她又如何肯放過了?

  於是雲舞華一躍而起,如一縷輕煙般向那山中飛去.務要搶在紀若塵與雲風之前設下一二陷阱埋伏。

  章三十三長安中


  紀若塵與雲風悠然在山麓林間穿行,最終停在了一道清可見底的山溪邊。

  在可以俯瞰整個山穀的一座山峰上,雲舞華屏息靜氣,一支七寸銀笛湊在唇邊,隻待雲風與紀若塵再向前十丈,就要吹笛啟動陷阱,然而眼看著兩頭獵物就要落入陷阱,她卻不自覺的越來越緊張。這一次,又會有什麽意外發生呢?

  “你覺得如何?”雲風問道。

  紀若塵凝神看著溪水,最後伸指在水中沾了沾,放在舌上試了試,方道:“師兄所料無差,看來這道溪水的上遊的確是設了陷阱,那麽……”

  紀若塵的目光緩緩掃過周圍群峰,續道:“既然陷阱設在此處,她此刻就該是藏身於那邊的峰頂了。”

  雲風點頭道:“想來必是如此。”

  紀若塵於是從懷中取出一顆銀鈴和一把金槌,持槌用力在鈴上一敲,清脆的鈴聲遠遠地蕩了開去,在群峰間回響不休。

  轟的一聲響,紀若塵方才所言的山峰峰頂忽然亂石排空,又有一團徑達數十丈的桔紅色火焰翻滾著升起,直升上百丈高空,方才漸漸化成滾滾黑煙,騰空而去。

  轟鳴之聲,滿山皆聞。

  遙望著煙雲繚繞的峰頂,雲風撫須笑道:“雖然要不了那雲舞華的命,可也足夠結她一個教訓了。這一路去長安,諒她也不敢再輕舉妄動。若塵,我們走吧,時候可不多了。”

  “兩個無恥妖道!不斬下爾等狗頭,我雲舞華誓不罷休!”雲舞華仰躺在山穀底一道清溪岸旁,恨恨不已。

  隻是她雖然怒發欲狂,卻隻能動也不動地躺著,靜待真無一點一滴的修補受損的身體。剛剛她為了斂去氣息而收束真元,護體之力自然大降,因此身下驟然炸起滔滔地火時,早就受了不輕的內傷。其後她又從百丈孤峰上墜地,縱是道行強橫,一時間也爬不起來,惟有伏地喘息。

  好在這些傷勢雖然不輕,但並不難療治,隻是需要時間而已。轉眼間數個時辰過去,雲舞華終於傷勢盡去,於是浮空而起,虛立於溪流之上。她揮手一招,天權古劍即自行飛回她的背上。

  天權在手,雲舞華膽氣再生,正欲向道德宗一大一小二妖道追下去時,忽然一陣風吹過,她隻覺得頭上一涼,眼前片片飛灰掠過。

  雲舞華心下一驚,忙到溪前一照,這才發現一頭秀發已在剛剛的地火十板燒得七零八落,此刻頭上隻餘下寸許亂發。

  她登時呆住!

  雲舞華素不在乎容貌,但對於一頭青絲是極愛惜的,雖然短發的她另有一種異樣的風情美麗,但她哪裏忍受得了?

  雲務華麵若寒霜,提劍向二妖道疾追。

  這一番全力而行,一個時辰之後既已追上了紀若塵與雲風。然而她立定在山巔,卻有些猶豫,不知當不當上前動手。她所立之處已是山區盡頭,紀雲二人則已出了山,正向長安方向行去。他們麵前已是一馬平川,再無遮擋之物。雲舞華略一思索,就已決心放棄暗殺之道,改用冥河劍錄與雲風紀若塵拚個生死。可是她剛下定決心,遠方忽然雲霧湧動,遙遙望去,正有十六名道士浩浩蕩蕩而來,迎上了紀若塵與雲風。這批道士人人道行深湛,皆非易與之輩。就是單打獨鬥,雲舞華也不能輕易取勝,何況一來就是十六個?

  轉眼間紀若塵已與這十六名道士會合。於是祥雲生,薄霧起,一道紫氣直衝九宵!十六名道德宗道士簇擁著二人滾滾向長安而去,氣焰濤天。

  雲舞華死抓著天權的創柄,指節已盡顯青白。她十分清楚此時即使衝上死戰,也不過是力戰身亡,卻未必能殺得了任何一名道士墊背。可是若這樣放紀若塵入了長安,她還能有幾天等他出來?長安非同於洛陽,帝都中臥虎藏龍,可不是能夠任由她隨意來去的地方。

  可是,她還能有幾天?

  雲舞華開始舉步向前!

  隻是她剛踏出數步,道行方提到五成,後方忽然升起一團靈氣,全速向這方趕來。雲舞華望了望正在遠去的道德宗群道,又回首看看那團靈氣的來向,麵色瞬息數變,猶猶豫不定。

  那團靈氣認準了方向,筆直向這邊衝來,速度極為驚人,隻眨眼功夫就已近了數百丈。

  雲舞華暗歎一聲,轉身迎向了那團靈氣,將她在半途中截下。那團靈氣中央有一個生得甜美無雙的女孩,她挽著著兩支巨大的發髻,一雙小手張開,掌心中亮著一青一白兩團光芒,纖小的身體卻挾著萬鈞威勢,正全速衝來。她所過之處,單是排空而升的威壓,已令樹折石飛!

  這女孩正是蘇蘇,見雲舞華攔在當空,當下瞬間就止住衝勢,定在了空中。她疾行驟上,地麵卻受不住這瞬間變幻的壓力,於是轟的一聲,在她身後一道泥石巨浪排空而起,直衝上數十丈方才落下。

  蘇蘇白生生的小臉顯出一絲驚訝之色,道:“舞華姐,你的頭發怎麽變了!”

  雲舞華玉麵微紅,顧左右而言它,隻是問道:“蘇蘇,你怎麽來了?”

  若隻有雲舞華自己,道德宗雖是人多勢眾,她又有何懼,無非一死而已。可是蘇蘇卻在這種時候突然出現。蘇蘇自小就是極眷戀著雲舞華的,必不會看著她去送死。雲舞華自己性命不過數日,自不懼一死,可是無論如何她也不願蘇蘇陪著自己一起送死。蘇蘇行進時氣勢驚人,若不攔住她,多半要為道德宗群道發覺。無垢山莊與道德宗數十年前就已是死數,二女行蹤一露,生死多半堪憂。是以雲舞華不得不放棄痛快大戰一場的誘惑,先來攔住蘇蘇。

  蘇蘇道:“父親說你出了事,傳訊給我,令我帶你速回山莊。舞華姐姐,你出了什麽事,剛剛你好大的殺氣!”

  雲舞華哼了一聲道:“你回去告訴師父,就說我暫時不會回去了。好了,現你走吧,我還有事要辦。”

  蘇蘇卻不似小時那樣會時時事事聽她的話了。蘇蘇睜大一雙妙目,盯著雲舞華,雙膜漸漸變成左青右白。她忽然麵色一變,叫道:“舞華姐,你怎麽練了太華忘塵心經!?”

  雲舞華暗叫糟糕,她倒是忘記蘇蘇修成龍虎太玄經後,雙眼已轉成玄瞳,可以看透人體內精氣流轉運行。自己每日都要運行太華忠塵心經,以壓下極樂針效力,這自然瞞不過蘇蘇雙眼。

  還未等她回答,蘇蘇又叫道:“不對,你身內有傷!原來你是用太華忘塵心經壓住傷勢。舞華姐,是誰傷了你的?你告訴我那人是誰,蘇蘇一定會為你報仇的!你快回山莊。現在時間勉強還來得及,父親會為你治傷的。”

  看著焦急之色溢於言表的蘇蘇,雲舞華惟有暗歎。無垢山莊心法最講究高下等階之分,蘇蘇不光擁有一雙玄瞳,龍虎太玄經本身又是無垢山莊心法之冠,無論是冥河劍錄還是忘塵先生修煉的太華忘塵心經與之相較都要遜了一籌。因此在蘇蘇麵前,雲舞華直如一池清水,不可能瞞得住自己的身體狀況。

  雲舞華輕輕拍了拍蘇蘇的小臉,微笑道:“蘇蘇,我不會回山莊去的。”

  “為什麽!”蘇蘇叫了起來。

  雲舞華歎道:“等你再大些,就會明白了。”

  蘇蘇怔怔地看著雲舞華,忽然輕聲歎道:“我明白的。”

  雲舞華笑了笑,道:“你明白就好,現在姐姐要去報仇了,你回山莊去吧。”

  “我也去。”

  雲舞華望著一臉認真的蘇蘇,無奈地搖了搖頭。蘇蘇性子自幼就執拗之極,這一點倒和她有七八分仿佛。無奈之下,雲舞華隻得道:“你可以跟我去,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在任何情況下你都不能出手,若不依我,那我就不去報仇了。”

  蘇蘇認真地想了半天,方勉強點了點頭。

  雲舞華不再耽擱,帶著蘇蘇迅速向長安奔去。

  子夜時分,巍巍的帝都已在地平線的盡頭浮現。雲舞華立於一座小山之頂,遙望長安,片刻後她盤膝在一塊山石上坐定,古劍天權橫置膝上,徐徐閉上雙目。

  蘇蘇也在她身旁坐下。她靜坐了一會,終忍不住問道:“舞華姐姐,離心經發作還有幾日?”

  “五日。”

  “那……我們就在這裏等嗎?萬一他不出城怎麽辦,還不如直接殺進長安去呢!”

  雲舞華雙目不開,隻淡淡地道:“就在這裏等。”

  長安。

  披香殿前花始紅,流芳發色繡戶中的長安。

  平素在這種子夜時分,長安城本該是各門緊閉,但此刻東門大開,兩列衣甲鮮明的禁衛軍分列城門兩側,高舉火把,將城門通道照耀得有如白晝。此等明顯違禁之舉,非是尋常極貴可為。這些禁衛在此,乃是奉了高力士之命,守候道德宗諸位神仙的。

  不多時,城外傳來一陣馬蹄聲,三十六位驃騎軍簇擁著五輛華貴馬車,魚貫進入長安。

  守門禁衛將軍一揮手,率領著禁衛軍護翼在車隊之後,向著東華苑而去。

  咣當一聲,沉重的長安東門再次合攏。

  車隊方行過兩個坊間,車隊前忽然一陣喧鬧,整個車隊都停了下來。嘩啦啦一片響,車隊後的禁衛軍皆是刀劍出鞘,大步向前,將車隊翼護起來。這些禁衛神情頗見緊張,倒是五輛馬車中全無動靜。道德宗群道安坐車中,處變而不驚。

  領軍的禁衛將軍縱馬向前,沉喝道:“前方何事?!”

  一名膘騎軍回道:“啟稟將軍,前方李翰林醉酒,臥於道路中央,擋住了去路。”

  禁衛將軍低聲喝道:“李翰林?他好大的膽子,這可是高公公的貴客!若是誤了事,大家都要人頭落地!將他扔到路邊!”

  此時那將軍身後一名禁衛湊上前,低聲道:“吳將軍,使不得!聽說李翰林近日很得貴妃歡心……”

  那禁衛將軍倒也是個決斷的人物,當即下令道:“你,你,你,還有你,送李翰林回府!路上小心伺候著!”

  四名禁衛得令上前,不一會就將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架到了路邊,車隊複又前行。那男子長發淩亂,醉意囊然,雖被四個如狼似虎的禁衛架著,卻並不甘心就此離去。這男子力大無窮,隨隨便便一個張手伸足,就會帶得四名禁衛的踉踉蹌蹌地跌出數步。那些禁衛使足了吃奶的力氣,方才將他架到了路邊。

  那男子先是仰天長笑數聲,一手指著車隊,含糊不清地道:“我……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馬車中忽然響起咦的一聲,車窗窗簾拉開,露出了紀若塵那俊朗的臉。他凝望著路邊那酒醉欲眠的男於,見他四十許年紀,盡管衣冠不整,須發淩亂,但麵如冠玉,鳳目劍眉,望之有種說不出的出塵之意。那一雙鳳目偶爾也會回複清明,顧盼之間,神光如電。

  兩人目光一觸,那男子忽然向著紀若塵一笑,然後伸指指著馬車,長歎道:“本就沒有那個心,非要來湊這個趣!真是何苦來哉?”

  紀若法看著那男子被禁衛們架著一路遠去,方才關上了車窗一他默然不語,身邊的雲風則問道:“劉公公,剛才那人是誰?那兩句詩真是好意境!”

  這一輛馬車中除了紀若塵與雲風外,對麵還坐著一個中年太監,生得白白淨淨,麵麵團團,名喚劉炎,乃是高力士親信。聽得雲風問詢,他當即陪笑著道:“難得神仙對他有興趣。這人姓李。名白,是本朝翰林,詩歌文才那是沒得說的,就是好酒貪杯,性情狂放了些。衝擇了諸位的車駕,神仙們萬匆放在心上。”

  雲風笑道了聲無妨。紀若塵則將李白這個名字在。心中默念了幾遍,記了下來。

  東華苑位於長安宮城之東,苑內有大半倒是荷池,亭台水榭,描金嵌翠,金碧輝煌處不比帝宮稍差。東華苑中央一座方軒,寬三丈。長十丈,紅柱黃瓦,四麵通透,建在荷池中央,氣勢非同一般。池水上一道回廊,將方軒與池邊宮室連成一體。

  在盛夏酷暑時分,明皇也偶有在此納涼。

  方軒盡頭燃著一對牛油巨燭,躍動的燭火僅夠映亮這寬大方軒的一端。

  巨燭中間,那高力士身著青絲袍服,頭頂玄紗高帽,背月臨水,獨踞高座,正候著道德宗群道。

  章三十三長安下

  群道一入方軒,高力士就起身迎上,向著雲風笑道:“今日見到這許多位神仙,看來咱家也能沾染得一點仙氣,延延年,益益壽。”

  雲風回禮笑道:“高公公乃是朝廷柱石,日理萬機。我等化外之人,好的不過是些煉丹修身的小道,不入公公法眼。”

  聽得煉丹二字,高力士的眼皮微微地跳動了一下。這等細微變化自然逃不過紀若塵雙眼,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高力士接下來向他笑道:“這位小神仙氣度不凡,將來必是個名動天下的大人物。咱家雖是個廢人,所幸還有點眼力。”

  紀若塵沒想到這高力士眼力如此厲害,隻一眼就看出了長安之行大局是由雲風道長與自己主持。要知李安雖然早修過密書給高力士,但其中並未說明自己二人身份。事實上,李安也不知道德宗此次鬥法是由誰來主持。按理說高力士眼力如此厲害,斷不會將心事在臉麵上泄露出來才是。怎麽聽得煉丹二字,就會有所失態呢?紀若塵心下仔細揣摩片刻,終於明白高力士實是借此暗示自己所需為何物。

  紀若塵當下微微一笑,心道既是如此,那就一切好辦。

  群道坐定後,雲風與高力士又互相恭維了幾句,即轉入正題。紀若塵雙手一張,手心中就多了上下兩個檀木盒,來到高力士麵前,道:“高公公,我宗地處化外,這次入京沒準備什麽好東西,隻有幾顆龍虎丹獻給明皇,功能調合陰陽,被精益氣,益壽延年。另有一顆千年龜甲斷續丹,卻是給高公公留用的。功用服法已附在紙上,公公容後一觀便之。”

  高力士眼眉又是一挑,笑逐顏開,忙起身將兩個檀木盒接過,剛要放在椅旁幾上,紀若塵又道:“高公公,我宗所積雖然不豐,這次入京沒準備什麽好東西,不過這幾顆丹藥論用料火候,想來還是比真武觀所煉之丹強了二三籌的。”

  紀若塵此言一出,高力士腮肉登時跳動數下,忙將藏有千年龜甲斷續丹的木盒拿起,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懷中。再坐回椅中時,高力士對待諸道的態度已迥然不同。

  雲風見時機已到,即說了欲與真武觀在殿前鬥法,以令明皇辨明誰方是妖道。

  “殿前鬥法?”高力士細聲細氣地道:“這事聽起來倒有意思,卻不知怎麽個鬥法?”

  此節雲風早已胸有成竹,當下言道觀一葉足以知秋,若由宗內真人們出手與孫果鬥法,一來實在是勝之不武,二來所用道法威力太大,波及過廣,若是驚了明皇可就不美了。是以此番隻與那真武觀鬥三項本事,法寶、道術,以及由雙方年輕一代的弟子殿前鬥法。如是足以今明皇明白雙方誰才是道門正宗。

  高力士思忖片刻,也覺此法可行,於是點頭道:“殿前鬥法一事想必壽王的奏書已到,咱家看時機合適,自會為諸位神仙在明皇麵前進言幾句。現下諸位神仙且去休息,靜待咱家消息即是。”?

  一日後,明皇身著便服,於景陽殿設宴,席中十餘人皆是朝中親信重臣,國師孫果、相國楊國忠、太子李亨皆列在席。

  “殿前鬥法?”孫果麵沉如水,向明皇拱手道:“大道先於天地而存,豈是可以兒戲的?且那道德宗奪我朝神物,分明心存禍心,陛下不可不察。萬一這群妖道機接近,意圖行刺,那該如何是好?”

  明皇聞言頗為意興闌珊,但孫果身為當朝國師,德高望重,又不好當麵駁他的麵子,當下沉吟道:“國師此言甚是。隻是朕以為神物事關重大,不可輕率處置。這幾日來不住有人給朕上書,言稱那道德宗乃是當今道門領袖群倫的大派,香煙傳承三千餘年,也不知是否確有其事。”

  孫果麵色陰晴不定,若說道德宗隻是尋常小派,這等當麵撒謊事他卻也做不出來。且道德宗諸真人並不出麵,隻比試道法、法寶及年輕弟子三項,直是以短攻長,真武觀也不是全無機會。何況孫果交遊甚廣,道友眾多,也不愁無人肯來幫忙。

  孫果素知明皇喜歡熱鬧,揣摩明皇意思,該是很想看這場殿前鬥法的,再推辭就顯得心怯了。他沉吟良久,當下道:“陛下,貧道所作所為,皆是為了我朝能夠長治久安。那道德宗的確勢力雄強,但他們出手搶奪神物,顯然心懷不軌。不過既然他們來了長安,那貧道也無退縮之理。既然他們想鬥,那三日之後,我真武觀就會一會道德宗群賢吧!”

  如此結果,早在濟天下意料之中,也就在了道德宗群道的意料之中。

  道德宗此次有備而來,是以這三日中也不必特別準備什麽。紀若塵在驛館中左右閑來無事,忽然想起入長安那天看到的李白,於是打聽了李翰林的居處,登門拜訪。

  李白所居的翰林府不過是問前後三進的小小院落,院門樓上以黑漆書就的“李翰林府”雖然筆力挺拔,但終是難掩寒酸之氣。

  給紀若塵開門的是一位老家人,見了護送紀若塵的兩位如狼似虎的禁衛,登時嚇得不輕,抖索著打開了院門。

  紀若塵踏入中廳時,這以詩文名動天下、自號“謫仙人”的李太白正伏於八仙桌上,鼾聲大作。看他麵前空著的五六個酒壇,顯然他又去作酒中仙去了。

  紀部失笑,搖了搖頭,剛向前行了兩步,耳中忽傳來一聲暴喝:“何方狂徒,滿身殺孽,還敢闖我仙府!”

  這一聲喝有如洪鍾,在紀若塵耳中不住轟鳴,一時間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紀若塵眼前金星亂冒,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周身真元震動,險些就要暈去。混亂之際,他忽然感到一縷如針般的銳氣撲麵而來,隱約有青光閃動。紀若塵多曆生死之事,知道多半是一柄利劍已刺到眼前。眼見躲避不得,情急之下,紀若塵運起真元,舌綻春雷,厲喝一聲,中已噴出一團青氣,與疾刺而來的青鋼劍撞個正著!

  嗡的一聲輕響。客廳中壇碗杯壺盡數碎裂成千百片,門口兩名禁衛悶哼一聲,麵如金紙,筆直地向後倒去。

  然後一團暴風才在廳中暴發!

  紀若塵接連後退幾步,重重地撞在了廳柱上,嘴角已溢出一絲鮮血。他周身衣衫襤縷,長衫破爛得不成樣子。

  中廳一片狼藉,碎瓷爛木中間立著的李太白倒是在發無損,玄衫上一道破口也沒有。他早已不被那爛醉如泥的樣子,正凝望著手中隻剩下半截的青鋼劍,麵有訝色。

  紀若塵右手一張,手心中已多了一張天心正將,神情頗顯緊張。李白道行出人意料的深湛,以這入門級的天心正符對之,最多隻能稍起攔阻之效。然而紀若塵背在身後的左手不動,手心中已多了一枚小小金鈴。他隻消以尾指輕輕一點,一點普通修道之士根本聽不見的清音就可遠遠地傳開,召喚宗內後援趕來。這才是紀若塵的真正後著,不論是天心正符還是麵上的緊張之色都是用以麻痹李白的。

  經曆過洛陽大劫的洗禮,此時的紀若塵不論對上何樣的故人,本心皆可如一片冰湖,凝定無波。

  哪知李白忽將半截青鋼劍擲於地上,向紀若塵笑道:“你也不用裝這害怕樣子出來,我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來來來,你我且到書房中再幹幾壇!”

  李白也不由紀若塵分說,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將他硬扯進書房。李白的書房。別有特色,除了文房四寶外,就是堆得到處都是的酒壇。

  李太白揮手招來一壇老酒,運掌如刀,削去了壇口,又向書桌上一指,憑空變出兩隻海碗,倒滿了酒,就硬拉著紀若塵喝了起來。

  紀若塵心下駭然,從李白抓視手腕直到現在,他實際上未嚐有任何抵抗餘地,甚至於連躲閃避讓都作不到。那李白在桌邊變響酒時,他隻能在一邊呆呆看著,隻覺得周圍似有無數無形利針,稍稍動一下就有可能被刺傷,自林不敢稍動。待得酒碗入手,紀若塵也學李白樣子,一口飲盡一直到烈酒入喉,他才猛然省覺為何要對這李太白事事依從。全無反抗之意?

  紀若塵還未想明由此點,手上又多了一碗酒,於是一仰頭也就幹了。兩人就這樣你來我往地於了十餘便酒,皆有熏熏之意。這當中紀若塵隻覺得自己就似是一隻扯線木偶,一切動作皆是身不由已。但細細想來,若說是完全身不由已也是不對,他所有動作都是依著對於危險的本能直覺而動,卻恰好完成了那李太白想要他完成的動作。如一人見一柄鋼刀貼地砍來,第一個反應就是高高躍起一般。

  一念及此,紀若塵當下凝神定誌,一顆心中刹那間驅出了所有悲歡恐憂,恰如一潭死水,亙古而不波。他心誌一定,立刻全身一震,正舉碗就唇的手也停在空中,那隻海碗一傾,一碗酒皆倒在了前襟上。

  李白本已有八分醉意,見紀若塵竟能停碗不飲,由得讚道:“好!年紀輕輕,道行和心誌卻有如此修為,道德宗果然不愧為正道之首!”

  紀若塵惟有苦笑,擦拭著前襟的酒漬。若以修道年限論,他道行進境的確是神速,直可以天縱之材來形容。但那非是他天資過人,而是因著身懷解離仙訣,可以取身外靈氣為已用的緣故。至於心誌,李白倒沒讚錯,對於自懂事時起已時時在生死線上掙紮的紀若塵來說,早已不止是心堅如鐵的境界,而是隱隱約約的窺到了無心之境。

  李白伸手一指,房中又多出了兩張椅子,招呼著紀若塵坐下,方道:“今*****我能在此共謀一醉,說來也算是有緣。道德宗素來超然世外,怎麽這一次卻要與真武觀在殿前鬥法了?如此兒戲之舉,豈不是讓天下修道之士譏笑?”

  紀部思索片刻,才道:“敢問您出身何派?”

  李白沒想到他問出這麽不著邊際的一句話,當下道:“我閑雲野鶴,無門無派,隻是自己摸索著修行而已。”

  紀若塵點了點頭,反問道:“原來如此。那麽以李大人如此道行,為何也如此想要在朝廷中謀個出身呢?”

  李白麵容一肅,道:“你從何看出來?”

  紀若塵朗聲吟道:“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李白先是一怔,而後大笑道:“想不到你還是個有心人。其實我欲在本朝謀個出身,非是為榮華富貴,而是為了天下蒼生。我道行再強,周遊天下,能度不過百人千人而已。若在一朝為相,則可澤被天下百姓,孰輕孰重,不是一目了然嗎?”

  紀若塵登時肅然起敬,又道:“李大人如此深陷俗務,就不怕誤了修行飛升嗎?”

  李白笑道:“羽化飛升,說到底為的還不就是一已之私?”

  “可是……”紀若塵猶豫片刻,方問道:“似乎李大人在朝中頗不得誌啊!”

  李白默然片刻,悄然長歎一聲。道:“宵小當道,宵小當道……不去說它了,來,喝酒!”

  兩人又喝了一會兒悶酒,李白頹然倒在書桌上,入夢去了。紀若塵自行出了書房,叫上仍麵如土色的兩名禁衛。回驛館去了。

  回館路上,紀若塵雙目低垂,宛如入定,但他的心緒卻怎也靜不下來。直到現在,他也不知為何要去見李白,更不知道德宗插手廟堂之爭所為的何事。難道真人們真的有意於天下?

  夜已深時,真武觀中仍是燈火通明,弟子們匆忙來去,忙碌不休。觀內人人皆屏氣凝聲,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景象。這些弟子雖然大處帝都,但畢竟也是修道之士,怎會不知道德宗是何等樣的宗派?眼看著即將與道德宗在殿前鬥法,事關本派氣運,又叫他們如何不緊張。

  主殿中,孫果真人一身杏黃道袍,剛拜過了三清,又祭過祖師,方才緩緩起身。旁邊一名親信弟子送過七寶綠如意,孫果接在手裏,轉身向殿外行去。

  將將出殿時,那弟子終忍不住問道:“師父,道德宗勢力雄大,我們又同為正道,何以非要與他們為敵呢?”

  孫果哼了一聲,橫了那弟子一眼,目光極是嚴厲,冷道:“怎麽,怕了?”

  那弟子聞言麵一變,沉聲道:“師傅,弟子絕無二心!後日與道德宗鬥法,弟子願打頭陣,不勝無歸!”

  孫果顯然十分痛愛這名弟子,麵色慢慢緩和下來,道:。為師此舉,非是為我真武觀一已之私,實為本朝氣運社稷能夠延續,天下變亂不生。吾道不孤,那道德宗就是再強橫,為師又何懼之有?”

  章三十四鬥法上

  迷茫,紀若塵再一次感覺到迷茫。他就如身處在一團迷霧的中央,分毫感覺不到自己的方向。

  在層層迷霧之外,實則是一個熱鬧繁華的花花世界。正北方是一棟三層高樓,早已妝點得金碧輝煌,明皇居中而坐,數位皇子與重臣分坐於明皇兩旁,高力士則侍立在明皇身後。引人注目的是,楊玉環正端坐在明皇身邊,風華無雙。

  主樓兩邊,各有一座二層高的側樓,上麵坐著文武百官。

  這三座高樓正對著一片廣場,廣場東西兩側各搭著一個木棚,裏麵分別坐著道德宗與真武觀群道。一道道敵視的目光不斷從東首木棚中傳來,落在紀若塵與另兩名年輕道人的身上。但在紀若塵神識中,那些敵視的目光在穿越重重迷霧後,就變得十分的虛無飄渺,根本引不起他任何反應。由是之故,紀若塵忽然覺得這一次殿前鬥法,兩大宗派的確如台上的戲子一般,就是逗這些凡夫俗子樂的。

  恍惚之中,紀若塵覺得自己似乎正與身邊的雲風道長在談笑著什麽,可是奇怪的是,談笑的內容也完全進入不了自己的意識。在他心中反複響著的隻是李白那一句“既然沒有這個心,非要來湊這個趣,真是何苦來哉?”

  其實這次殿前鬥法與紀若塵沒有太多的幹係,比試的法寶乃是由諸道專程由道德宗攜來,鬥道術的是雲風,年輕弟子比拚鬥法,下場則是專程趕來的李玄真。

  既是如此,那自己還坐在這裏幹嘛?總得為著些什麽吧?紀若塵隻覺得心中疑惑難解,在這重重迷霧之中,他的思緒正在逐漸的慢下來,仿如昏昏欲睡的感覺。然而就在將睡未睡之際,他肌膚上某一點忽然一緊,就似被一枚利針給刺了一般,激痛刹那間使他清醒過來。

  他非常熟悉這種感覺,這是對極度危險的直覺。隻是這危險來自於哪裏?

  紀若塵盡全力提升靈覺,在迷霧中探索著危險的來源。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對麵木棚中真武觀群道在他靈覺的全力探索下變得越來越虛幻模糊,一陣白霧浮過後,在紀若塵麵前一個身影正逐漸變得清晰。

  望著那一雙深不見底的眼,他隻覺得一顆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原來還是吟風!

  據過往道書所載,謫仙的命運輪回多是定數,非是天上金仙,輕易改變不得。如此說來,自己與肥羊在龍門客棧中的一段糾纏,也該是定數才是。即是如此,那這謫仙本應對生死輪回看得很淡,何以千方百計的定是要來殺自己?難道這也是定數不成?

  紀若塵苦笑。自己一介凡人,哪有本事摻進謫仙的命運輪回中去?

  這些問題紀若塵已想了許久,卻沒有答案。一直以來,他做任何事都隻是簡單求個生存。可是在吟風麵前,他做事的理由卻在悄然間變化著。

  在洛水之畔,紀若塵不能束手待斃。他一倒下,張殷殷和青衣必然無幸。

  出得洛陽之後,吟風與顧清兩敗俱傷的一幕猶在眼前。就是紀若塵放棄抵抗,顧清也斷不會容吟風傷了他。而且幾乎每次吟風出現,顧清都必在左近,就似有一道無形的線將三人綁在了一起。顧清早已表明心誌,吟風要殺紀若塵,惟有先殺了她。即是為著顧清,紀若塵也不能死。

  何況無論何時,紀若塵都不會是束手待斃的人。

  正在此時,一陣急驟的鼓聲傳來,敲碎了所有的幻境。紀若塵微微一驚,凝神望去,才見殿前鬥法早已開始,第一場比的是年輕弟子鬥法。場中李玄真掌一口湛藍長劍,趨退如意,意態瀟灑,舉手投足間已隱隱然有隨風出塵之意。不片刻功夫,李玄真已將對麵那真武觀弟子逼得左支右拙。那名真武觀弟子見局勢不妙,呼喝連連,將真元提到了極致,完全不顧自身死活,隻是撿著威力大的道法拚命向李玄真攻去,務求拚個同歸於盡。

  李玄真麵上微笑不變,右手揮劍,左手燃符,招招滴水不漏,不片刻間就尋到了對手一個破綻,揮手間一道雷電將他劈倒在地。

  這一場勝得如此輕鬆寫意!

  真武觀眾道臉色已極是難看,孫果雖然還能鎮定坐著,但麵上也有些陰沉。敗下陣來的那名弟子乃是孫果收的關門弟子,天分之佳,真武觀內實不作第二人想。可是哪知李玄真比他年紀還小著兩歲,卻簡直如戲弄孩童般將他擊倒。

  真武觀木棚中坐著的其實不止是真武觀門人,還有數位孫果請來助陣的道友。當著這些人的麵,這臉可就丟的有些大了。

  明皇可直看得眉飛色舞,若不是礙著孫果的麵子,怕早就要擊掌叫好了。孫果眼力厲害,遙遙見了明皇神色,臉上青氣更甚。

  此時孫果身旁一位慈眉善目的道士長身而起,笑道:“孫真人無須動怒,且待我去贏回一場來!”言罷大袖一揮,足下生祥雲一朵,施施然飄入場中。

  兩名真武觀弟子抬了一張八仙桌飛步趕來,將八仙桌置於場中。那道人在桌前立定,袍袖拂過,桌上即現出一個玉碟,碟中有數顆蟠桃。

  雲風見他布置完畢,也長身而起,隻不過他是如常人般一步一步走到八仙桌前的。

  雲風先向那道人抱拳一禮,那道人大咧咧地還了一禮,笑道:“這位道友不知如何稱呼?老道我久不下山,恕我孤陋寡聞。”

  雲風微笑道:“貧道雲風,平素在山上作些雜務,微名自然不入黃葉真人雙耳。素聞黃葉真人須彌道法高深精微,看這盤蟠桃,想必是要與雲風共賞美味了。”

  黃葉道人嗬嗬一笑,道:“一點粗淺技藝,還能將就著看看。”

  此時坐在紀若塵身邊的李玄真輕輕哼了一聲,道:“這道人以自己熟悉的道法想鬥,擺明了是要占這個便宜,他倒還真好意思!”

  紀若塵深以為然。

  雲風倒不以為意,笑道:“素聞黃葉真人出身崆峒,隻是不知何時改入了真武觀門牆?”

  那黃葉麵上微微一紅,打了個哈哈,隻是道:“閑話休言,咱們且先試試蟠桃吧!”

  他也不等雲風回答,隻是取過碟中一個蟠桃,三口兩口就吃下了肚。雲風也取了一個吃下。兩人你來我往,轉眼間就將一盤蟠桃吃了個幹淨。

  雲風左手在玉碟上拂過,一陣薄霧過去,碟中又多了一盤蟠桃。這一次雲風先吃下一顆蟠桃,黃葉才取了一個,頃刻功夫一盤蟠桃又都下了兩人肚子。

  碟中空了又滿,兩人來來往往的隻是變桃吃桃,看得明皇與一眾大臣氣悶無比。

  紀若塵恍然大悟,看來吃這些蟠桃絕不簡單,要維持住神態從容也要消耗不少道行。那黃葉要擺架子,不肯露出凝重疲累之態,自然真元消耗就會迅速得多。他本來道行就較雲風稍遜,此消彼漲之下,當然會敗得更快。

  紀若塵是熟知雲風處處務實的風格的,見了此次鬥法,他心中似有所悟。此時回想,黃葉道人那聲勢華麗的出場,似也消耗了不少真元。

  黃葉道人剛將最後一枚蟠桃吞下,猛然間臉色變得刹白,劇烈咳嗽起來。可是他咳出來的不是蟠桃肉,而時而是冰,時而噴火,顯然雲風附在蟠桃上的種種真元都發了出來。

  雲風微笑著黃葉一拱手,道了聲承讓。黃葉不住發著抖,連話都說不出來,隻靠著兩名弟子的攙扶才得以走回木棚。

  本來三場鬥法中道德宗已勝了兩場,最後一場法寶不比也罷。可是明皇已完全來了興致,吩咐務必要將第三場比完。

  修道界自有一套比拚法寶的方法規矩,淵遠而流長。於是道德宗與真武觀諸弟子一齊動手,在廣場中心設下了一個圓通自在陣。此陣之中,有靈性的法寶會自行相鬥,弱一些的法寶會被逼出陣外。

  真武觀方向站起一位瘦小枯幹的老者,須眉盡白,頭頂上稀稀疏疏的已見不到幾根頭發。他背著一個大竹筒,慢吞吞地走到圓通自在陣前,打開了竹筒。

  一見筒中之物,楊玉環不禁一聲驚呼,以手掩住了口,明皇麵色也是大變!

  從竹筒中爬出的是一條足有三尺長大的血紅蜈蚣!它通體火紅,背上又有一條亮黃彩線,口中不著噴著淡淡紅氣,眼中光彩閃動,似欲擇人而食。這頭蜈蚣一出竹筒,即自行向圓通自在陣中心爬去,在身後留下一道長長的淡紅煙霧尾跡。一到陣法中心,它就昂然立起大半截身軀,四下尋找著敵手。

  一見這頭蜈蚣,道德宗群道皆有些色變。紀若塵看得分明,這頭蜈蚣百足足尖皆是精鋼鑄就,背心中央一片玄黑鱗甲並非天然,而是鑲上的玄鐵甲片。它一對長須晶光閃耀,每一節中皆以一顆明珠連接。這頭半蟲半物的異品蜈蚣勉強說得上是一件法寶,但顯然靈性絕非一般法寶可比,這一陣又是如何比法?

  雖然道德宗已經勝定,但若輸了一陣,總顯不出正道領袖的泱泱手段來。真武觀此舉可以說是投機取巧,可若道德宗咬住這點不放,也輸了三分氣勢。

  紀若塵凝神望去,見這頭蜈蚣身上隱隱放著淡紅光華,知它至少已有數百年道行,絕非一般法寶可比,甚至於可與赤瑩相提並論。但赤瑩需人使動,在這要法寶自行相鬥的圓通自在陣中上,可絕不是這蜈蚣的對手。

  他看得明白,道德宗群道見多識廣,自然更不會不知。那攜法寶前來的道人不住與雲風低聲商議著什麽,顯然未能料到如此之局,攜來的法寶不足以應對這頭百年血蜈。

  雲風看著那頭蜈蚣,沉吟許久,終有了定計,轉頭向紀若塵微笑道:“若塵,借你扳指一用。”

  片刻之後,那本在陣旁閉目端坐、氣定神閑的老者已身不由已地站了起來,不住嘬唇發出各種尖嘯聲,指揮著百年血蜈上前,時時還要低聲咒罵幾句。可是任憑他急得滿麵通紅,跳著腳的罵,那頭血蜈隻是繞著陣中那枚毫不起眼的扳指打轉。它轉了一圈又是一圈,非旦不肯上前,反而越轉越是向後,兩根長長的被甲觸須也高高豎起,不敢揮向扳指的方向。

  眼見那老者急得麵孔如欲滴下血來,一串接一串不名其義的哩語罵辭連珠而出,紀若塵不禁心中莞爾,暗道這玄心扳指可是廣成子飛升所遺之物,別說隻是一頭小小蜈蚣,就是青鸞、狴犴這類的神獸在陣中,也未必敢拿這枚扳指怎麽樣。那老頭不識神物,讓他急急也好。

  紀若塵這麽一想,臉上譏色就顯露了出來。偏偏那枚扳指是從他手上取下來的,那老者道德宗別的道士不識,紀若塵可是時刻盯著的。百年血蜈不戰而退、已快自行退出陣外本已令他怒發欲狂,此刻見紀若塵還麵帶譏色,老者登時一股邪火攻心,接連發出了三聲厲嘯。

  百年血蜈聽了命令,如蒙大赦般飛速掉頭,逃出了圓通自在陣,然後猛然騰空,化成一道紅電,直向紀若塵撲來!

  道德宗群道皆驚,但均坐定不動。惟有坐在紀若塵身邊的雲風握定背後長劍劍柄,要待那百年血蜈近身,方才出劍。

  紀若塵盯著急速飛近的血蜈,隻覺得它似人一樣,雙眼中也有喜怒憂思恐等諸般情緒。他忽然覺得,看這血蜈如此迅猛的來勢,與其說它是立功心切,想一口咬死自己,倒不如說它是想快些逃離玄心扳指。

  紀若塵如是想著,忽然胸口湧上一縷甜香,緊接著就呼吸不暢。他心中一驚,沒想到僅是與這血蜈對視一下竟然也會中毒。他剛欲運起真元壓製毒性,玄竅中湧出一片青綠光芒,刹那間就將那縷甜香給衝散得幹幹淨淨。

  在旁人看來,紀若塵正襟危坐,不動聲色。可是在那頭血蜈眼中,隻見紀若塵雙瞳中間亮起了一點青芒,青芒中正浮著一尊式樣古拙的銅鼎!

  啪的一聲大響,那頭血蜈忽然失了衝勢,一頭栽在地上,竟然將校場夯得堅如磐石的地麵給砸出一個坑來,可見身軀之重!

  在那老者目瞪口呆之中,百年血蜈一個翻身爬了起來,用盡平生之力,向著遠離紀若塵的方向狂逃而去,在它身後,隻留下精鋼鑄成的百足在校場上刨出的一道沉溝

  它竟不敢飛!

  章三十四鬥法中

  一切皆如濟天下所料,殿前鬥法獲勝並沒有改變大局,真武觀依舊矗立,孫果仍然當著他的國師。隻是見識過道德宗道法威力後,自明皇以降,滿朝文武對待道德宗態度均有所改變。至少道德宗弟子終於可以名正言順的在長安城中行走,朝中諸臣也沒有誰再敢對道德宗橫加指責。

  高力士的地位無形之中提升了少許,舉薦道德宗的壽王李安更是名聲大燥,至於道德宗本身得到的好處,倒好似反而沒有這兩位來得多。在高力士的相助下,道德宗在長安城中得了一塊土地,可以蓋座道觀。

  事態有所進展,但遠不若雲風所料想的那樣樂觀,是以鬥法結束後,雲風對濟天下也是欽佩不已。

  而且那塊神州氣運圖,總還是長安上空一塊揮之不去的陰影。

  紀若塵此刻對於天下局勢沒什麽感覺,就是在整個殿前鬥法的過程中,他也在不停地和迷亂感覺搏鬥。他眼前時時會出現海市蜃樓般的景物,那感覺是如此真切,以至於很多時候他都分不清那究竟是真,抑或是幻。

  當一名太監來到驛站,高聲傳旨,命紀若塵入宮瑾見時,紀若塵也正是處於幻境之中,恍惚覺得周圍全是熊熊烈焰,火焰中似有許多人在呼號掙紮,這些人的麵孔都相當的熟悉,可他就是想不起來曾在哪裏見過。在用了兩次凶星入命大法後,他陷入幻境的次數就越來越多了。

  恍惚之中,紀若塵聽得那太監宣旨已畢,就跟著他去了。

  以道德宗在修道界中地位身份,那太監奉旨宣召實是一件頗為無禮的事,但紀若塵分毫未露慍色,隨之而去。道德宗諸道反而覺得他年紀輕輕就有如此胸襟耐性,實是非同一般,真人們果然目光如炬。

  在那太監的引領下,此番紀若塵是從宮城一側的小門入的皇宮。那太監將他領到一處偏殿,就吩咐他在此等候。這間偏殿十分的幽靜冷清,四周見不到一個宮女太監。紀若塵對這冷落分毫不以為意,端坐於殿中,隻是苦苦思索當日李白帶得自己喝酒時所用的手法。他雖然不知李白的具體運用法門,但得悉世間還有如此不可思議的法術,也令他眼前豁然而開一個全新天地。

  也不知坐了多久,偏殿殿門方才一開,高力士走了進來,笑道:“唉呀,讓小神仙等候這許多時候,咱家真是罪過,罪過!時辰不早,紀少仙就此隨咱家來吧!”

  紀若塵隨著高力士在宮中左兜右轉,最後從一處不起眼的小門入了一間宮院。這座宮院頗為清幽素淡,但其實布置得極為奢華,遠非剛剛那間冷宮偏殿可比。不過這間宮院中也見不到幾個宮女,與其環境陳設頗為不符。

  讓紀若塵坐好後,高力士低聲在他耳邊道:“一會楊妃要見你,可切記不要失禮。”

  “楊妃?”紀若塵眼前浮現出當日彩樓上端坐在明皇身邊風華絕代的麗人。他實不知為何名動天下的楊貴妃會忽然傳召自己,而且還是在這樣一間幽靜的宮院相見。他心中開始升起警意,深宮之中太多匪夷所思之事,若論勾心鬥角,他們這些修道之人恐怕十幾個加起來也非是這些權宦寵妃的對手。

  此時殿中忽然泛起一陣淡淡幽香,然後方有隱約的環佩叮東聲響起,紀若塵隻覺得整間宮室忽然亮起,一個麗人款款走了進來,在貴妃榻上坐下,以手支頜,斜斜地靠在了扶手上。

  她一身薄絲宮裙,沒什麽多餘裝飾,如雲青絲被一根玉簪鬆鬆挽起,那餘下的,就是麵如春花,肌膚如雪。

  透過那薄薄的紗裙,紀若塵幾可看到她起伏有致、似蘊著無窮力量,時刻可能噴薄而出的的曲線。與她肩頭胸前露出的大片雪白肌膚相比,甚而與胸前那一道若隱若現,不知其深幾許的幽深溝壑相比,紗裙下曲線的誘惑都要強上了三分。

  紀若塵曾經相處過的諸女如張殷殷,含煙,青衣與顧清等皆有不世之姿。但那時他滿心隻是修道保命,哪有半點心思放在女色上麵?此時當初的心結雖已解開小半,但久而成習,也就不大會受女色誘惑了。

  但這楊玉環分明沒有半點誘惑他的意思,紀若塵自己反倒隱隱感覺心一下跳得要比一下快些,特別是在她那如水雙瞳的注視下,紀若塵竟然微微地感覺到緊張起來。

  如此近距離相對,紀若塵已可確定楊玉環也是修道之士,且道行還是不淺,與李安那種三心二意的修煉絕不可同日而語。且這楊玉環道法十分玄妙,長於隱忍藏匿,以紀若塵的靈覺也隻能發覺她身有道行,而看不透她道行深淺。

  當然,她身份特殊也是一項原因。紀若塵雖然身份超然,但於禮法講,也不宜盯著她久視。

  楊玉環凝神望了紀若塵片刻,才柔聲道:“紀少仙出身自道德宗,那是當世首屈一指的大派了。”

  紀若塵雙目低垂,答道:“我年輕學淺,未得本宗道法萬一,實在是慚愧。”

  楊玉環隻嗯了一聲,就此沉默下去。紀若塵端坐不動,他耐心可是極好的。

  過了許久,楊玉環方幽幽歎了口氣,道:“少仙出身名門,見多識廣,可曾聽說過昆侖?”

  “昆侖?”

  紀若塵微微一怔。昆侖二字素來玄妙莫測,道典中眾說紛芸,有說那是西王母所居之地的,也有說那是群仙聚居之所的,但說來說去,昆侖究竟在何處,又或是否有昆侖此地,道典中沒有一本說清楚過。

  紀若塵沉吟片刻,道:“昆侖飄渺難求,我年輕識淺,實不知它究竟在何處。”

  楊貴妃歎道:“既然連少仙都不知曉,那想必這世上是沒什麽昆侖了。”

  她這一歎雖短,內中卻含著不知多少離恨思愁,雖隻若冰川一角,卻也一時讓紀若塵聽得呆了。他有心安慰,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楊玉環歎罷,又怔怔地想起了心事。她忽然玉麵一白,黛眉微顰,以手捧心,似欲作嘔。

  紀若塵感覺得楊玉環氣息驟然紛亂,忙問道:“娘娘可是有什麽不舒服嗎?”

  楊玉環坐直了身體,剛道了聲不礙事,忽然鼻端又衝上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登時又空嘔了幾下。紀若塵一驚,起身想上前,又想起兩人獨處空殿,與楊貴妃近身可是極度失禮之舉,於是又坐了下去。他這一動不打緊,楊玉環隻覺迎麵一道無形血浪撲來,一時之間幾乎不能呼吸!

  她久居深宮,處變不驚隻如家常便飯,因此盡管身上不適如潮襲來,表麵上隻是麵色略有蒼白,微笑稍有疲倦而已。這陣血氣來得毫無征兆,絕非尋常。她坐定了身,眼波流轉,似是漫不經心地在殿中各處及紀若塵身上掃過。

  楊玉環那一雙似水帶煙的眼可不尋常。

  當年靈墟妙玉初見楊玉環時,即說她有天眼宿慧,其後在靈墟三年修行,大多時候煉的就是雙眼神通。這門神通初修肉眼,可視物若鷹,其後成心眼,能破表入裏,直視本體。再後為慧眼,可略通過去未來因果。再後為天眼,可見前世來生,窺破輪回。

  她是帶著宿慧的,因此雖隻修了三年時光,但已初具慧眼。

  但楊玉環環視而過,卻仍未看破血氣來自何方,不由得心下略有驚慌。她師從的靈墟也是道門正法,早已察覺這血氣之中有殺伐屠戮之意,絕非源自正道法門。這也就罷了,令她心驚肉跳的竟是這血氣中似還有一種頗為熟悉的味道,那是她絕不願意在此等情局下省起的味道。

  楊玉環輕抬皓腕,從身旁果碟中取過一枚荔枝,剝了入口。又從懷中取出一方絲帕,先是略點了點額上麵上細細的珠汗,才拭了拭櫻唇。

  然後那隻柔美無瑕的手,就那樣定在了唇邊,任絲帕從指尖飄落!

  她櫻唇半張,麵白如雪,雙眸中盡是震驚,駭然,定定地盯著紀若塵!

  在她眼前,紀若塵全身衣衫盡消,現出勻稱健壯的體魄。他胸口處掛著一方小小青石,正不住湧出濃稠得幾乎流不動的鮮血,時而涓流,時而結滴滴落。濃濃的鮮血順著紀若塵肌理紋路而下,至上腹時尚還分成數道血流,到下腹已是一片血海汪洋!且他置於膝上的雙手中也染滿鮮血,那血紅得十分熾熱,順著他雙腿無聲無息地滾落!

  紀若塵腳下,已是一汪濃血,且還在緩緩向四方蔓延!

  楊玉環早已顧不得難以忍受的血氣,隻是駭然望著那方青石。她記得這方青石!

  就在此時,青石忽然一陣模糊,匿去蹤影,四溢橫流的鮮血也消失不見。紀若塵青衫如洗,正襟危坐,殿外竹影疏落,殿中典雅沉凝,沉香隱隱,剛剛那如浪排空的血腥氣已不知去向。

  方才飄落於地的那一塊絲帕名為破障巾,乃是妙玉所贈法寶,以之拭目可暫時提升天眼諸神通,正合楊玉環所用。此時破障巾效力已失,她隻初窺慧眼堂奧,自然異相盡去。

  可是她已認出了那方青石。

  在那個晴日落雷的下午,這塊青石終顯出不凡,有如神物,當日還將她燙了一下。一念及此,她指尖傳來一陣刺痛,刹那感覺,仿如昨日。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塊青石是自出生時就與他相伴之物。

  仍是那個下午,在他悟透前緣,揮袖而去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得到過他的一點音訊。

  他要去的地方,名喚昆侖。

  可是任她博覽群書,甚而連此前從未碰過的道書都讀了不知多少,仍是不知昆侖究竟在何方。其後她入了靈墟,本師妙玉隻知昆侖乃是上古傳說中的仙地,但是否真有此地,卻是誰也不知。

  三年藝成。

  枉她修成慧眼,卻仍不知昆侖在何處,他又在何方。

  其後妙玉說她俗緣未了,著她出世了卻因緣。她入了王府,又進了帝宮,不知見過多少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可不論是王候將相,還是高人修士,乃至於孫果或司馬承禎這等化外高人,皆不曉昆侖。

  如此輾轉,又近三年。

  如今青石再現,她卻知道,紀若塵並不是他。

  可是青石為何滴血,血氣中又為何有如此熟悉的味道?她不敢再想。

  楊玉環知道所謂慧眼能通過去未來事,實是可見一些征兆而已。這些征兆大多晦澀不明,難解其意,就如以先天卦象推算前後因果一般。慧眼所見征兆往往可有多重解釋,如何理解,往往要視運法者本人而定。就如現於紀若塵身上的鮮血,自是至凶的血兆,且與她有關。可是究竟有多少幹係,就不得而知了。這血兆可應在她身,可應於紀若塵,也可應與紀若塵過去未來所見所遇之人身上,這當中與楊玉環的關係,或許僅止於紀若塵現下坐於她對麵而已。

  天機難測,由此可見一斑。

  “娘娘,您可是有什麽不舒服嗎?”紀若塵再次問道。

  楊玉環這才從幻夢中醒來,她以手捧心,慢慢將瘋狂躍動的心寧定下來。那纖長的玉指深深陷入凝若滑脂的胸肌中,淒清中又透著誘惑。

  片刻之後,她才張目望向紀若塵,柔聲道:“不打緊。哀家觀少仙頸中有一根紅繩,不知所佩是何寶物,可否借哀家一觀?”

  紀若塵一怔,知她說的是青石,於是摘下紅繩,伸手入懷,再取出時掌心中已多了一塊古意盎然的煙玉環龍佩,上前呈給了楊玉環。他戴著玄心扳指,玩這等偷梁換柱的小把戲自是易如反掌。青石乃是解離仙訣出處,他可不願以之示人。

  楊玉環輕撫著煙玉環龍佩,眼波迷離,不知在想著些什麽。過得片刻,她眼神漸漸清明,微微一笑,將玉佩遞回給了紀若塵,道:“打擾少仙了,昆侖之事,還請少仙代為留意。”

  於是紀若塵起身離去,兀自不知今日午後這一場碰麵所為何來。

  他走後良久,楊玉環仍靜坐不動。此時高力士輕手輕腳地從殿側走進,低聲道:“娘娘,萬歲午歇將醒,您今晚晚宴要用的琵琶已經調好了。”

  楊玉環嗯了一聲,忽然問道:“高公公,昨日殿前鬥法道德宗大獲全勝,可是威風得緊。看來過不了多久,護國國師就該換一換人了吧。”

  高力士道:“稟娘娘,那也未必。老奴聽說,道德宗好象奪了一件什麽神物,據說與本朝氣運有關。這一樁案子,可還沒結呢。”

  章三十四鬥法下

  月朗星稀,晚風微醺。

  紀若塵辭別了雲風與道德宗群道,孤身一人上了馬車,在數名禁衛的護送下向南門行去。此時離訂婚之日已是不遠,他須得提早回山,以做準備。

  馬車在禁軍的護送下飛速前行。紀若塵坐在車內,聽著窗外遴遴的車輪聲,耳中漸漸響起陣陣蜂鳴,頂心中又似有一根利針在攪動,越是接近城門,頂心的疼痛與耳中的蜂鳴就越愈發的厲害。紀若塵眉頭皺起,隻覺得頂心的疼痛雖然從未經曆過,但也十分熟悉,似乎在哪裏曾經知道過。

  長安城外。

  已靜坐了五日五夜的雲舞華雙眼徐徐張開,雙唇微開,吹出一縷淡至無色的火焰,道:“他快來了。”

  同樣靜坐五日的蘇蘇也睜開雙眼,轉頭望向了雲舞華。

  雲舞華黑裙依舊,肌膚若雷,靜坐五日後,氣度如華,更顯空靈之意,有如水墨繪成的精靈,通體上下惟有一點朱唇殷紅如血。

  中夜時分,夜風似水,然而雲舞華身周十丈之內卻是隱隱有熱氣升騰。

  “舞華姐姐,你……”蘇蘇一雙大眼中已泛起隱隱的水霧。

  雲舞華遙望著遠方燈火煌煌的長安,淡道:“能手誅仇敵,我心願已足。蘇蘇,動情乃是龍虎太玄經的大忌,你可別忘記了。”

  蘇蘇嗯了一聲,也望向長安方向,不再看雲舞華。過不多時,忽有數點晶瑩水滴在她前襟處濺開;化成無數細碎珠玉。

  那一邊,雲舞華似是隱約地歎息一聲。

  將到南門時,紀若塵的馬車忽然停下,車前傳來陣陣喧嘩。

  紀若塵打開車窗一看,見出城的大路邊擺了一桌兩椅,堆了數壇好酒。前方一人站在路中央,攔住了馬車去路。隻看他那四品服色,以及似集天地鍾靈才氣於一人的氣概,就知是那“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李太白。

  “這兩句詩形容他倒也貼切。”望著中路攔車的李白,紀若塵如是想著。

  不過他雖隻在長安呆了數日,但也對朝廷廟堂中事了解了不少。這兩句詩如此直白,怕就是這文道兼通的謫仙李白始終在仕途不得誌的原因。由是看來,今後他多半也得不到什麽升遷的機會,休說兼濟天下,就是主政一方,造福鄉裏也辦不到。若論政治黨爭,那好財貪吃的濟天下可比李白強得太多了。

  李白雖隻是個清水翰林,但詩才早動天下,又剛得明皇楊妃歡心。是以那些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禁衛軍也不敢輕易得罪,客客氣氣地說車上乃是高公公的貴賓,道德宗的少仙,事急趕路,請李翰林勿要為難。

  李白一聲長笑,不理那禁軍頭目,隻是向著馬車叫道:“紀小兄弟,我知你今夜要走,特意備了幾壇酒在此等你,來未來,且飲過再走!”

  紀若塵早知李白性情,不陪他喝幹這幾壇酒是絕對出不了長安城的一於是他下了馬車,道:“既然李大人相邀,若塵敢不從命?”

  李白道了聲“爽快!”,就拉著紀若塵在桌邊坐下,隨手提起一個酒壇,滿滿地斟了兩大碗酒。紀若塵此時頭痛耳鳴仍未消去,又被酒氣一衝,當即麵色一白,差點就嘔出來。但既然李白相邀,也無不喝之理,當下硬著頭皮,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護送馬車的幾名禁衛見紀若塵如此,也就隻能在旁侍立等待。

  當!兩隻海碗重重地碰在一起,不光酒液四溢,而且碎瓷亂飛,打在眾禁衛黑鐵甲上,敲擊聲細碎如急雨。一眾禁衛迫不得已,隻得不住向遠處退去。

  以二人酒量,又是如此豪飲,別說隻是幾壇酒,就是幾十壇也早該喝幹了,隻是那李白每喝一碗,必然慷慨激昂,指點江山一番,又或是豪興大發,吟詩數句。紀若塵此來長安前早聽濟天下講解過多日天下時局,故而對李白點評的時事頗為不以為然,然而對他隨口而出的詩句卻均驚為天人,越是細細品味,就越是欽佩不已。

  如是,二人會勞叨叨,直喝了一個多時辰,也不過才下了三四壇酒,倒把那幾名重甲禁衛等得腿腳酸麻。

  長安城外,茫茫夜色中總有一點火光亮起,旋又滅去。

  雲舞華閉目靜坐,整個人都已浮上半空,雙頰如火,全身顫抖不已,方圓數十丈內青草盡數桔黃,偶有枯草竄起一道火光,瞬間就化灰而去。

  蘇蘇已立了起來,怔怔地看著空中苦苦支撐的雲舞華,又回首望了一眼長安。

  長安城內,燈如晝,人若潮,正是盛世繁華。

  雲舞華忽然歎一口氣,身體舒展開來,若一片沒有重量的凋零花瓣,飄蕩而落。蘇蘇咬死下唇,搶上一步,接住了她。

  雲舞華雙目緊閉,宛如睡去。

  蘇蘇再次回首,最後望了一眼長安,淚眼朦朧中,惟見長安燈影迷離,繁華如夢。她終一聲清嘯,宛如龍吟,轉身遠去!

  當!兩隻破爛不堪的海碰在一起,還未飲時,碗中酒就去了一半。

  這已是最後兩碗。

  李白早已醉態可掬,抱著最後一個酒壇例來倒去,也不過倒出數滴酒來。他隨手一拋,咣當一聲,將酒壇擲得粉碎。紀若塵也有了幾分酒意,當下長身而起,搖搖晃晃地向李白作了一禮,道了聲‘前路方長,就此別過。”,就向南城門行去,連馬車都不坐了。

  紀若塵剛行至南城門門洞中,頂心處又是一陣針刺般的劇痛!這一記突如其來的劇痛刹那間驅散了他所有酒意,也如一道閃電,驅散了他心中的迷霧。

  紀若塵明白為何會對這從未經曆過的疼痛有如此熟悉的感覺了,那是極樂針的劇痛!他望了望長安城外茫茫的夜色,終於斷定雲舞華就在前方的黑暗中,等著他,而他更是知道,不管她是以什麽方式壓製住的極樂針,這極樂針及已接近了發作的邊緣。

  紀若塵土在城門正中央,回首長安宮城燈火映天,絲竹隱隱,顯然夜宴方酣,隻不知那以樂藝舞技冠絕天下的楊玉環此刻是在撫著琵琶,還是舞著一曲羽衣霓裳。而前方,惟有一片夜色茫茫,不知凶險幾許。

  他有些猶豫。

  倒不是他畏懼凶險,隻是他有些不知當不當這樣做。就在他舉棋不定時,耳中忽然嗡的一聲,眼前幻境又起,環顧著四周血一般紅的火焰,一縷殺意悄然自他心底泛起。

  一陣夜風拂過,城門洞中已是空蕩蕩的一片,紀若塵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李白正踉蹌著走向自己府第,忽然站住,回首望向南門的方向,良久方才搖頭歎道:“斬盡殺絕,這又是何苦?……或許,他這樣做才可成得大事吧……唉!”

  他搖了搖頭,複又搖晃著向前走去。

  夜幕之下,玉輪高懸,清淡月輝下,青墟宮中泛起淡淡霧靄,望之有如仙境。隻是這人間仙山,不知為何總讓人感覺到一陣浸骨寒意。

  吱呀一聲,青墟宮西北角一座偏殿木門打開,吟風從殿中步出。殿前庭院中,虛玄坐在鬆下石上,借著天上月輝,正自讀著道書。見吟風出殿,虛玄當即起身迎上,微笑問道:“怎樣?”

  吟風緊皺雙眉,道:“諸事不順,心緒不寧。”

  虛玄撚須道:“這也急不得,且隨緣吧。此次下山際遇如何?”

  吟風罕見地苦笑了一下,道:“當見的例是見到了,隻是當殺的卻殺不了。”

  虛玄點了點頭,道:“想必是機緣使然,也不必過於強求了。”

  吟風行到殿前的荷池旁,凝望著一池的睡蓮,沉吟良久,終於搖了搖頭,道:“機緣並非如此。此次之所以會諸事不順,該是因為我忘記了許多本不該忘記東西的緣故。可是究竟忘記了什麽,我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但那件事非常重要,我一定要想起來……”

  虛玄走到吟風身邊,與他共賞月下荷塘,道:“自篁蛇出世後,天下氣運定數已變,許多事情我已推算不準。何況你出身奇特,一切與你有關之事,皆不是紫微鬥數能夠推得出的。這當中的變故,就須得你自己去破解了。不過以我愚見,或許你忘記的那件事,與雲中居顧清與道德宗紀若塵有關。”

  冷風身軀微微一震,默然不語。過得片刻,他麵色越來越白,身體在夜風中微微晃動,竟似有些站不穩了。

  虛玄吃了一驚,忙詢問他是否舊傷未愈。過得片刻,吟風方才有些遲疑地指著心口,道:“這裏很緊,也很痛,這是為何?”

  虛玄又是一驚,忙把過吟風的脈,卻是一無所獲,他這方省起,吟風從無脈象。

  望著滿池碧荷,吟風忽然抬手一指,一朵含苞米放的睡蓮自行飛起,落入吟風手心,然後每一瓣蓮瓣都綻放出淡淡的光芒,徐徐在吟風掌中盛放!

  在吟風的凝視下,這一朵蓮花光芒越來越亮,逐漸轉成了金黃色,通體透明,隱約可見蓮內燃燒著熊熊烈火。

  吟風五指慢慢合攏,那一朵金蓮即徐徐沒入他的掌心。

  “這是……”虛玄問道。

  “長生蓮。”

  “有何妙用?”

  “暫還不知。”

  虛玄點了點,沒有再問下去。

  吟風仰首望著天上渾圓明月,良久方道:“那本《上皇金錄》,我已批完了一頁。”

  “當真!”虛玄終麵有喜色。

  章三十五生死上

  有沒有必要趕盡殺絕?

  這對於紀若塵來說,似乎從來都不是一個問題,尤其是在對方不斷追殺,定要置自己於死地的情況下。但這本不應是問題的問題,卻反反複複地在紀若塵心中泛起,每一次都會帶給他一點說不出的感受。

  紀若塵在山林中無聲無息地穿行著,身形在林下、石上、溪畔忽隱忽現。他無需停下來觀察地麵痕跡,也不必辨識風中飄過的氣味靈氣,隻憑著頂心傳來時強時弱的刺痛感,就能判斷出是否追蹤到了正確的方向。

  轉眼間一個時辰過去,頂心的刺痛越來越強,越來越頻繁,紀若塵知道和雲舞華的距離拉得更近了。但按理說她的極樂針應該早已發作,怎麽追了這麽久,居然還沒有追上她?

  不過他也不是非常著急,追不追得到雲舞華尚在其次,重要的是順藤摸瓜找到她身後那無垢山莊的所在地。是以紀若塵小心掩藏著自己的氣息;逐分逐寸地與她拉近距離。此時他運用的正是打悶棍時的步法,困真元不動,雖然速度上肯定不若馭氣飛行那樣神速,但勝在靈氣內斂,尋常修道之士根本無法發現他的行蹤。

  他正自在密林中疾行,忽然感覺到迎麵拂來一縷柔柔的微風。這一陣風比尋常山風要弱得太多,可是襲上紀若塵麵龐時,他竟身形陡然停滯,完全無法呼吸!

  “呼”的一聲,紀若塵麵前出現了一隻雪白粉嫩的小拳頭,然後是佩著兩枚血玉手鐲的皓腕,隨後是飄揚飛舞翩若驚鴻的水袖,最後是一雙亮得出人意料的眼睛。一時間紀若塵視野中全是這一雙眼睛,再也沒有其它!

  這一拳貌似十分緩慢,好半天也未接近,可是紀若塵心頭那一點超凡靈覺已然示警,他哪敢懈怠,一提真元,被蒙蔽的視、聽、觸覺象是突然掙脫了新障,清晰地看到了那快疾如電的一拳。拳上所附真元力道十分古怪,所帶起的拳風初時尚似一縷春風,然而粉拳每進一分,風力就大了十分,轉眼間迎麵撲來的已是幾可斷金碎石的罡風!幾乎同時身後辟辟叭叭之聲不絕於耳,不用回頭便知是古木樹幹正在拳風壓迫下紛紛爆裂。

  紀若塵大駭!

  他身體立時微微一側,向旁邊讓過,哪知周圍呼嘯的勁風突然凝固得有如實質,壓得他肌膚又麻又痛,象是有無數利針在刺著一般。

  他這向側方的一躍,竟然就此在定在原地,紋絲未動!

  紀若塵心中大驚,眼見那一隻拳頭光芒漸盛,強光中隱隱現出一隻栩栩如生的虎頭,心知這一拳之威非同小可,哪敢容她近身。

  眨眼間拳已離紀若塵鼻骨不足一尺之際,他大喝一聲,真元急提,周身浮起淡紅色光浪,向外瘋狂攻出。

  林間一片脆響,有如千萬個瓷碗同時破碎,紀若塵身周不住有光影泛起,直如深海惡濤,洶湧無傳,刹那間衣衫破裂,身上已多了數十個細小傷口。他這一下雖然受傷不輕,但終於衝破身周無形的束縛。

  隻是此時周圍忽然一陣轟鳴,紀若塵駭然發覺,方圓十丈內的古木皆被截斷,正緩緩地傾倒!還未等他有所反應,分中又傳來一縷幽香,那女孩已現身在他麵前三尺處,甜美的麵孔毫無表情,右拳一揮,向他當胸擊來!

  紀若塵避無可避,當下大喝一聲,左手亮起一團強光,也是一拳擊出!

  兩拳無聲無息地撞在一起。

  林中驟然炸起一團強光,又響起一記響徹雲宵的虎嘯,一頭光虎衝天而起,轉眼消失在茫茫夜天的盡頭。

  那女孩凝立空中不動,紀若塵則身不由已地向後飛出,左手骨骼盡碎,撲通一聲摔倒在地,麵如金紙,體內真元已被悉數擊散,一時再也動彈不得。

  剛剛這一擊,紀若塵隻覺如同迎麵一座大山壓來,刹那間粉碎了他所有抵抗,擊散了體內真元。他吃虧在一開始就被打了個出奇不意,始終未能將真元運足。就是最後拚命的這一拳,也不過使出了五成真元而已。而那女孩修煉的法訣實是非同尋常,以她這個年紀能有如此道行,實是不可思議。紀若塵平生所見,也惟有顧清似能壓住她一頭。那女孩道行強弱且不論,她真元的特性凶厲無比,一舉手一投足,又幾乎能將全身真元傾於一擊之中。因此就算紀若塵與她道行相若,這般硬碰硬的對攻,也必敗無疑。

  紀若塵躺在地上,心內苦笑,明明一路追蹤的是雲舞華,哪料突然從旁殺出這麽一個人來,一言未發,竟然式式悍厲,招招致命。饒是他靈覺過人,不知為何卻沒有察覺她就埋伏在左近。

  那女孩飄到紀若塵身前,左手一揮,三根細金絲繩迎風而現,將紀若塵牢牢縛成一隻粽子。她俯身,以三根纖指小心翼翼地站起細金絲繩繩結,將紀若塵提了起來。她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盯著他看個不休,右手向外伸得筆直,似是生怕沾上了紀若塵的身體。

  如此近距離上,紀若塵才發覺這女孩不過十七八歲年紀,五官精致,麵孔生得極是甜美,實在讓人無法將她與剛剛舉手投足間力量強悍的女孩聯係起來。但不知為何,她一雙靈氣無限的眼睛卻給人一種視萬物如土雞瓦犬的感覺。敗在這麽一個年輕的女孩手中,雖然是她偷襲在先,紀若塵仍不由得有些氣餒。隻有當他看見那女孩一隻右手垂於身側始終不動,顯然再也提不起來時,心中才算稍稍安慰了些。

  “你就是那個什麽紀若塵吧,我叫蘇蘇。記得是誰殺你的,輪回後盡管來找我報仇。”蘇蘇道。她聲音既無抑揚頓挫,也無絲毫感情,就如一個小孩子讀經一般。

  紀若塵看著她,並不開口,眼中流露出怯意。貌雖如此,此刻他心中正在急思脫身之策,轉眼間就想了數十條計策出來,卻覺得沒有一條管用。他到現在還不知道與這個女孩有何過節,使得她對自己下這種毒手,對她的師門來曆也全無所知,計從何用?

  蘇蘇提著他徐徐轉身,在林中迅疾穿行,轉眼間就到了林中一處湖邊。

  蘇蘇以左手食指挑著紀若塵胸前的金絲繩結,盡可能地不去觸碰他的身體,皺起雙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紀若塵此時氣色灰敗,灰頭土臉,又兼衣衫破爛。遍體鱗傷,實是狼狽不堪。蘇蘇食指一挑,呼的一聲。紀若塵已飛出十丈,一頭栽進了湖中一他剛一入水,本是寧靜無波的湖水突然湧動起來,一道又一道暗流瘋狂衝刷著他的身體。紀若塵身不由已,在水中上下起伏。此時雖是夏末,但湖水冰寒刺骨,身上又全是大小不一的傷口,實是難過非常。

  好在這一番罪也沒受多久,又一道大力牽著紀若塵躍出湖水,自行飛回蘇蘇的手指上。蘇蘇見他周身血汙盡去,已是幹淨精神了許多。

  蘇蘇凝視紀若塵良久,方才道:“你是想直接死呢,還是死前想要享受一下女人?”

  紀若塵例沒想到她竟會說出這麽一番話來,但天下哪有這般好事?不用想也知道這必是她想在殺死自己前先來折辱自己一番,於是他合上雙眼,道:“隨便。”

  蘇蘇柳眉豎起,眼中掠過一道殺氣,但終還是沒有發作,冷道:“其實也由不得你。”

  也不等紀若塵的回答,蘇蘇提著他淩空從湖麵上掠過,來到湖的另一邊。這邊湖岸明顯比那一邊炎熱得太多,岸邊青草大半已經桔黃。草地中央,仰臥著一個黑衣女子。

  蘇蘇纖手一翻,手心中已多了一張符,拍在紀若塵的胸口。符咒倏忽間燃盡,化作一道黑氣,鑽入紀若塵體內。然後她又一揮手,收了縛住紀若塵的三道金索。

  紀若塵雙足落地,一個跟蹌,這才立穩。他默運心訣,所有真元卻均凝結在體內各處經脈之中,分毫不受心訣馭使。紀若塵已知自己中的是束心符,一日之內,休想能再動真元。

  蘇蘇抬手向那黑衣女子一指,喝道:“你,快過去和她行雲雨之事,做得好了,說不定能饒你一命!”

  饒是紀若塵見識已不可謂不廣,蘇蘇這麽赤裸直白的命令還是差點讓他栽倒。他順著蘇蘇的手指望去,這才看到了那黑衣女子,登時又吃一驚,已認出了正是反複追殺過自己的雲舞華。隻見她仰臥於地,雙手交叉合放胸前。兩眼緊閉,一動.不動,紀若塵和蘇蘇的到來沒有讓她有絲毫反應,分明是在昏迷中。

  紀若塵看了看雲舞華,又望了一眼蘇蘇,實有些弄不清楚她們之間的關係。聽蘇蘇的口氣,看她的眼神,似是對雲舞華十分關切,可是她又怎會讓自己去站汙雲舞華身子?雖然修道之人不若凡人般重視貞節,但看方才蘇蘇對自己的手段分明是有深化大恨,就算她與雲舞華也有仇隙,這種做法仍是太過匪夷所思,其中定有別情。

  紀若塵默然向雲舞華走去一他已察覺雲舞華與蘇蘇關係很可能頗不尋常,因此決心賭上一回。雲舞華此刻人事不省,蘇蘇義離開這邊頗遠。紀若塵雖然真元被封,但與悶棍有關的訣要均無須動用真元。而那把天權古劍,就放在雲舞華的身邊。

  越是行近雲舞華,紀若塵心中就越是鎮定。這是萬中無一的活命機會,他斷不能犯一點錯誤。哪知他才走出十餘步,後方蘇蘇忽然冷冷地道:“你想找死嗎?”

  紀若塵,心下一驚,愕然回頭,實不知她是如何看破自己圖謀的。蘇蘇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最後目光落在他下體上,麵上密布殺氣,皺眉道:“難道你是個廢人?”

  以紀若塵的察言觀色,練達世情,也要過了一刻才從蘇蘇的目光落處明白她話中所指。

  紀若塵當場呆住!

  看來世俗禮法教規在這甜美之極的蘇蘇身上全然不起作用,實是不知她出身何門何派,派中長輩又是如何教誨她的。他剛剛滿心中盤算的隻是當以何種步法搶到天權古劍旁,又以何種手法抽劍出鞘,架於雲舞華頸上,並以她為質,迫使蘇蘇就範.這實是刀口舔血之舉,哪一個環節稍慢了點,或是讓蘇蘇看出了征兆,立時就是殺身之禍。他心中計算不停,哪還有留給風花雪月的餘地,是以身體上自然也就沒有反應,沒想到讓蘇蘇看了出來。

  他望著蘇蘇,實有些不敢相信她竟會向那個地方看。但見了蘇蘇含而不放的,殺氣,紀若塵知道不能再拖延一既然知道了症結在哪裏,那就有辦法。當下紀若塵又向雲舞華望去。

  這是他第一次持著色心望向女人,雖然是刻意的色心。

  章三十五生死下

  雲舞華仰臥著,透過黑紗看見另有一層黑衣緊貼肌膚,纖細的腰身襯出胸前起伏的山巒,外裳內競似沒穿小衣,可以清晰看到峰尖的形狀。紀片塵個由心頭一跳,腦海中浮現那日對她施針的情形,溫軟新剝雞頭肉,滑膩還如塞上酥。當時他自然是心無以綺念,今大卻大大不同。

  她紗袍的水袖褪在臂彎處,露出羊脂白玉般的小臂、皓腕和柔夷,全然沒有了追殺紀若塵時的咄咄逼人,按在胸前,恍若有種脈脈的溫順。而本是如冰似雪的肌膚此刻泛著一層玫瑰色光澤,望上去實有說不盡的風流誘惑。紀若塵心中一動,目光移到她的臉上,如千年寒冰玉精雕玉琢成的麵孔同樣泛起玫瑰色,少了清醒時的冷淡,多了幾分豔色。一頭黑亮的青絲愛逶迤腦後,有種動人的別樣風情。

  道典中載有許多合籍雙修的法門,紀若塵自然也通曉男女間事,雲舞華又實有罕見容姿。她平素冷若冰箱,殺氣四溢,整個人就如一把出鞘利劍,讓人自消綺念。此刻她卻是無助倒地的楚楚柔弱,兩相對比,更添誘惑。

  紀若塵心中一道火焰悄然燃起,下體終於一柱擎天。蘇蘇終於歎了一口氣,轉過身去,似是不願再望向這邊,隻是咬牙道:“給你一刻時間行雲雨之事!”

  哪知此刻雲舞華忽然嚶嚀一聲,悠悠蘇醒過來,恰好將蘇蘇這一句話聽了進去。她神識渾渾噩噩,尚無時間去體味這句話的含義,隻覺得如身處烈焰之中,似乎連血液都已沸騰,而又有一種強烈之極的欲望,如海潮般一波接一波地向她襲來。她費力地張開雙眼,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有些扭曲模糊,朦朧之中,似有一個人影正向她走來。

  雲舞華低低呻吟了一聲,定睛瞪著那人影半晌,那越行越近的分明足一個男子,竟然足紀若塵!猛然間蘇蘇剛才所說話一個字一個字地跳入意識中,她好容易把有點支離破碎的意識攏起來,依稀有些明白了那句話的意思,頓時大驚,登時清醒了不少。

  她奮力掙紮坐起,怒視紀若塵,忽然看到了他下體的異狀,不由得又羞又怒,喝道:“站住!無恥小賊,你想做什麽?蘇蘇,這……這是怎麽回事?”

  紀若塵倒沒想到她會在此時醒來,暗歎良機已失,於是立定腳步,且看蘇蘇怎麽說。

  蘇蘇立在十餘人外,並未回頭,隻是反手一揮,一道金線索如電而全,將雲舞華的雙手牢牢縛了起來。

  雲舞華本能的掙了一下,哪裏能動得分毫,不由大驚,叫道:“蘇蘇!你在幹什麽?”

  蘇蘇輕輕歎說:“舞華姐,我這也是為了你好。他雖害得你這樣,但是你想擒他在先,也不是什麽深仇大恨。他在道德宗身份不低,修行不弱。模樣生得也還英俊,附近再也找不到更合適的人了。事畢之後,若師姐你還滿意,就留下來作個麵首,若不喜歡,一劍來殺了就是。”

  她也不待雲舞華回答,隻向紀若塵喝道:“還不快做你的事!”

  雲舞華也向紀若塵喝道:“你敢!”

  紀若塵又有何不敢?他對雲舞華的喝斥充耳不聞,徑直走到她身邊蹲下,一下按住她的肩膀,將虛弱不堪的她按倒在地,另一隻手拉開她的裙帶,掀開衣襟,露出兩座山巒勝景。個知進足因驚怒,還足激動,峰巒上粉色花蕾已是傲然開放。

  眼見紀若塵的手又向下探去,雲舞華急叫住手,可是紀若塵哪裏肯停?

  “蘇蘇!”

  蘇蘇端立不動,可兩個羊角發髻上垂落的水鑽卻互相碰撞不休。她忽然叫道:“先停手!”蘇蘇一叫停,紀若塵當即住了手,望著身下的雲舞華,默然不語。他心中無數個動作合在一起又複分散外來,但無論怎麽組合,在這個距離上,都無法搶在蘇蘇前奪劍劫人。

  而蘇蘇叫停後,卻仍不轉過身來,也不再發一言。

  倒是雲舞華先打破沉默,經剛才一番掙紮,她已是青絲散亂神色驚怒,這時卻忽然笑了笑,道:“蘇蘇,這件事找答應你就是。不過你隻是從書上學得男女情事,殊不知這翻雲夜雨中有莫大的樂趣。既然總是要來這麽一次,不若好好享受一番。你把我綁著,我有何妙趣可言?快把我放了。”

  蘇蘇有些將信將疑,猶豫著過:“啊,雲雨事中還有妙趣?書上好象沒說……。”然而在雲舞華連聲催促下,蘇蘇終收回了金絲索。

  雲舞華雙手重獲自由,不由又是極魅極豔地一笑,抬起雙臂似欲勾住紀若塵的脖頸,纖指堪堪將觸到他的後頸。

  紀若塵卻已從她豔若桃李的笑容中看出一縷殺氣,正欲有所動作,說時遲那時快,雲舞華已經陡然挺身坐起,肩頭重重地撞在紀特塵胸口!隻聽喀嚓脆響,紀若塵全身已不知斷了幾根肋骨,身不由己地向後飛出,重重地撞上草地邊緣的古樹方才停下,身體軟綿部地順著樹幹滑下。

  蘇蘇麵色大變,疾向這邊衝來。但雲舞華動作如電,揮手之間,古劍天權已然在手!

  一道玄黑劍氣劃過……

  蘇蘇驟然凝在了空中,張大了小口,想叫,卻什麽叫不出來,隻是就那樣看著天權劍一分一分從那纖纖五指中滑落,慢慢的插在地上。

  那握劍的手,妖媚的玫愧色已褪去,蒼白得格外刺眼。

  雲舞華直直向後倒去,輕輕地落在湖畔草地上,雙目微閉,宛如沉睡。隻是她雪白的脖頸上,多了一條顯目之極的黑線。在她上方,則飄著一團翻滾不定的黑霧。

  “舞華姐姐,你……我……”蘇蘇語無倫次的喃喃著,她似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方才向前進了一步,卻又嚇得立刻回到了原地,完全不敢接近雲舞華,就象是怕驚散了她的好夢。

  “是他,是他害死舞華姐姐的,我要報仇,報仇!”蘇蘇想起了紀若塵。她有如一頭失了方向的小鹿,忽然發現了一線解脫的光亮,就立刻狂奔而去。她一個旋身即向紀若塵撲去,右拳前凝出一顆光球,就欲一拳擊出!

  但這一拳剛到半途,蘇蘇就愕然看到背靠古樹站立的紀公塵神情呆滯,麵色灰敗,雙膜中的神采正迅速黜淡下去。

  她生就玄瞳,隱約看到一道白氣從他眉心中飛出,向著雲舞華上方那團詭異的黑霧飄去。那道白氣在空中回旋反複,忽而伸長,忽而縮短,似是在不住掙紮,但終抵不過黑霧的吸力,被一下吸了進去。

  紀若生雙瞳神采盡逝,呼吸斷絕,生機全無,竟已死了!

  蘇蘇實是不知紀若塵何以會在此時忽然暴亡,但她驚怒交集之下,也不過想到了一句惡有惡報而已。此刻紀若塵已成她遷怒對象,縱算身亡,也難消她心頭怒火,是以蘇蘇一愣之後,那拳依原勢在出,誓要讓他死無全屍!

  她這一拳含而不發,拳前三寸處,凝定一顆光珠光芒萬丈,含風蘊火,威勢無疇。這一拳的威力全在光球一尺之內.聚力於中,實是無堅不摧。

  眼見蘇蘇拳上光輝已映亮了紀若塵的臉,他臉上忽然泛起一層青氣,間中又有大塊大塊的暗綠斑紋浮現,翻騰湧滾,宛若活物。

  “當”的一聲巨響,有若萬千銅鍾齊鳴,驚得滿山群鳥盡起。蘇蘇隻覺得自己似在飛速前行時猛然撞在了一座堅固無比的大山上,一時頭暈眼花,胸口悶不可言,身不由己地向後飛出,沿途撞斷了四五棵古木,這才狼狽萬分地摔在了地上。

  她仍然不明究竟發生了何事,掙紮坐起望去,這才看到紀片塵背靠的大樹已經成為地上一大堆柴禾,而他的身軀浮在空中,仍在緩緩不斷上升,身周青色毫光輝映,遙遙望去有若一尊透明的巨鼎。巨鼎中央,紀若塵直立的身體沒有半絲活動的痕跡,眼神仍是毫無神采生氣。這愈發證實了蘇蘇剛才的判斷,紀若塵魂魄已經離體,此刻浮於鼎中的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蘇蘇愕然立起,仰望著空中的巨鼎,有心攻上,但頭暈未止,胸口鬱悶未去,想起剛剛的遭遇,饒是以她堅定的複仇意誌也不由得有些遲疑,再不敢貿然出手。若剛剛是這這一尊光鼎護住了紀若塵的肉身,那這該是怎生的法器,才能擋得住她全力一擊?

  就是這一猶豫的功夫,巨鼎已然浮空升起,化作一道青光,載著紀若塵的肉身衝天而去。蘇蘇緊咬下唇,心內幾番掙紮,終未追下去。

  蘇蘇來到雲舞華身前,端詳著她宛如沉睡般的安詳容貌,心中忽生了一個念頭,或許他們兩個的魂魄是去往同一個地方了。有念及此,蘇蘇又向天權古劍望去,又想起了這把劍具有收魂奪魄的異能,是以才被稱為凶兵。

  她立了片刻,才抱起雲舞華的屍身,又將天權古劍負在身上,離了這片森林。

  卡喳一聲,木軒中的一尊花瓶突然生出一道裂縫,然後從裂縫的末端緩緩滲出一滴清水。水滴在紅瓷花瓶上流動,紅的有如一滴鮮血。

  顧清伸手輕拂著花瓶,纖指在裂縫上劃動,最後挑起了滲出的那顆水滴。水滴清澈,卻散發出濃濃的血腥氣。

  顧消掐指一算,麵上忽然變了顏色。

  她那顆本是任風過雲動也不會沾染片塵的心,慢慢地越跳越快。

  “怎麽會,他怎麽會死?!這……這,不應該已是最後一世的輪回了嗎?”

  顧清想著,隻覺得穿越木軒的山風,忽然帶上了透骨般的寒意。

  這一日清墟宮與往日並無不同,人人緊張有序的忙著。

  虛玄在吟風所居的偏殿外望了一望,見他正在案前苦讀上皇金錄,時不時提筆在書頁上標注些什麽,不由很微微一笑。他行出別院,招過巡守的弟子,吩咐不得讓任何人打擾了吟風,隨即袍袖一揮,化成一縷清風,向後山斷崖下飄去。

  青城山清幽奇險,山中處處斷崖絕穀,穀中卻顯幽深陰暗,與諸峰勝景實裏天淵之別。不片刻功夫,虛玄在一處絕穀中現出了身形,沿著穀底流過的一邊溪流逆流而上,最後停在了一處天然洞府外。

  這處洞府入口十分隱蔽,不仔細觀察的話很難發現,然而內中卻是極為寬大,別用洞天。虛玄舉步入內,甫一入洞,即有一道極濃的血腥氣撲鼻而來。他眉頭微皺,手中掐訣,運一道清光護住了全身,這才繼續向洞府深處行去。

  山澗深處回蕩著一陣陣粗重的呼吸聲,恍若內裏藏著一頭受傷的巨獸。前方有一個轉角,從內洞透出的火光映亮了外洞的石壁,洞壁上赫然映著個張牙舞爪的猙獰身影。虛玄略一停步,身周的青光又盛了三分,這才舉步向內洞行去。

  內洞中儼然是修羅地獄!

  這是一個方圓數超過百丈,高十餘丈的天然石洞,洞頂一片片鍾乳石倒吊下來,石尖有水個不住下滴,地麵上這裏一簇,那裏一叢,生著數百根高聳尖利的石筍。山洞洞壁高處插著數十根火把,在如此廣大的空間內,這點光隻夠映火把周圍的方寸之地,他虛玄是何等道行,就算沒有一點光亮,也能視物如白晝。

  石洞中彌散著一股濃的化不開的血腥和惡臭,在搖曳的火光下,統治著石洞的是透著紫黑的暗紅色。這裏到處都是幹涸的血跡,破碎的屍塊髒器,以及擺放成各種姿勢樣於隨意扔在地上,又成足被高高釘在石壁上的赤裸屍身。

  石洞中央有一小片難得的幹淨空地,一股地底清泉彎彎曲曲地橫穿整個石洞,繞著央空地劃出一個滿弓狀弧形,再從另一端穿出。空地中央是一座石台,四根高高豎起的巨型火炬將石台照耀通明。石台邊立著一個頗瘦的男子,僅以一幅白布繞在下身蔽體,背向著虛玄,十指如飛,雙臂如輪,正在石台上忙碌著,露在身外的肌膚白晰細嫩,宛如女子。

  他早已知進虛玄到來,卻並不回頭,依舊自顧自忙碌著,隻是說:“今天怎麽沒帶活人來?”

  他的聲線低而略尖,頗為陰柔,語調婉轉悠然,十分悅耳,閉目聽去就似是一個妙齡女於在向情郎傾訴,然而言辭之間卻實是驚心。這聲音又是回蕩在這處處透著暗紅血氣的洞府裏,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虛玄直走到那人身後,方立定,道:“可還沒到送人的日子呢。”

  派人放下了下中一枚小錘,改而從石台左側取過一把糧致的青鋼小鋸,又忙了起來,道:“活人可是越多越好,沒到日子,就不能多送一次嗎?何況最近你送的人道行一個比一個差,真是敷衍!背墟弟子沒本事超越祖宗,就知道死守臭規矩,沒想到連你也變成這樣了。既然沒有活人送來,那你還來做什麽?難不成就是想看看我這個瘋子?盡管放心,你設下的陣法牢靠得很,我哪有什麽辦法攻得破?”

  虛玄立在他身旁,負手望著那人的工作。

  兩人立足處片塵不染,石台上卻是血跡斑斑,正中臥著一個亦裸的年輕女子,胸腹已然洞開,髒器連筋帶肉漂掛著,白骨與經絡糾成一團團難以分辨的血汙。那人手持刀鋸,極細心地一點一點切剝著這些尚在蠕動的東西。那女於雙眼大睜,臉上俱是茫然麻木的表情,一如癡兒,居然沒有半點痛苦的樣子,呆瞪著石窟洞頂的眼珠偶爾會轉動一下。

  她不但未死,還尚有知覺。

  虛玄冷靜地看著那人的雙手在女子的胸腹中工作,片刻,方緩緩地道:“景霄真人並沒有死。”

  “不可能!”那人斬生截鐵地道,但手仍是微微一顫,刀尖切斷了一道細細的血脈。石台上的女子突然發出一聲痛苦之極的尖叫,五官極度扭曲,頭一歪,嘴角不斷湧出鮮血,眼見已是不活了。那人一臉懊惱之色,憤憤地將手中刀鋸擲在石台上。

  他轉頭盯住虛玄,原本清秀英俊的麵容因著憤怒已有些變形,眼中更是要噴出出火來。他一字一句地道:“我已斷盡景霄生機,斬絕三魂七魄,他如何還能存活?”

  虛玄淡然道:“這我就不知了,我隻是來告訴你這個消息而已。”說罷,他即轉身離去。

  那人靜靜地立了半天,猛然低吼一聲,揮下將石台上的女屍掃入一旁的溪流中。

  女屍載沉載浮,轉眼間就隨著溪水去遠了。

  “聖人有雲,生死事小,失節事大。”

  此時洛陽午後大氣依然炎熱,一個蟬鳴聲中,濟天下身著錦袍,手捧經卷,正搖頭晃腦地誦讀。看他身上服色,非但花色新雅,連那袖口和領子都是最時新的款式,腰間更佩著一塊結青綠色喜福穗子的玲瓏玉,與當日寒酸景況已是天淵之別,這自然是紀若塵所奉潤筆之功。

  涼閣中,濟天下高踞上首,下首坐的非是旁人,而是龍象白虎二天君。

  紀若塵雲風走後,二位天君閑來無事,就來央求濟天下的為他們講解一下天一下大勢,治國經世之道。二天君初時本以為濟天下不過是一介酸儒,後來見不僅是紀若塵,連雲風也時常向濟天下討教大下大勢,並且對他言聽計從,立時就對濟天下起了滔滔景仰之心。他們的想法倒也簡單,雲風的眼光必是不會錯的,他們看不出濟大下的過人之處,隻能說是自己有眼無珠。而濟天下也好為人師,一聽有人願意來聽課,自無不應的道理。且二天君素識大體,通事理,不管名目是柬修也好,潤筆也罷,都是豐富的緊。

  洛陽中本來還有進德宗十名弟子,隻是一來他們均已飽讀詩書經典,又需學習行軍布陣,實在沒什麽時間來聽濟天下講經論勢。因此,濟天下就更熱衷於教誨這兩名尊師重道,好學不輟的學生了。

  二天君聽了濟大下這麽一句,個由得而麵粉覷,均覺得聖人此言實是大謬不然,天下之事,還有大過了生死的?他們心中有疑,當即問了出來。

  濟人卜眯著眼聽罷,道:“生死、節義,天下多的是士人學子奉為皋圭。然聖人之學,原本天機活潑,生意盎然,得天理地意之進化,然後生學者泥跡失神。你們隻有學會個中真理,才能用好聖人學說,否則一味糾於死生事大的表象而不及其他,此關總是不透,此關不透,則浮生虛度,大事不了。”

  二天君如在雲裏霧裏,互現良久,也解個了濟天下語中之義。

  龍象天君扯了下白虎大漢的袖子,低聲道:“這個……濟先生的意思是……”

  白虎天君肅容,若有所思,片刻之後方道:“濟先生想必是說,雖然聖人這句話是錯了,也很多人還奉舉為經典,也會依此行事。我們明白了這一節,就會知道這些人想些什麽,做些什麽,再對症下藥,收拾那些迂腐之人又有何難?”

  龍象天君一臉讚歎,“濟先生果然是微言大義!”

  濟天下象是沒有看見兩人私下動作,也好像沒有聽見龍象天君後麵若有意若無意提高音量的那句話,徑自道:“看你們如此好學,這樣吧,自明日起,你們每天過來三個時辰,我為你等—一解說聖人之道。”

  “啊?!”龍象天君麵現難色,“三個時辰太長了些,我們每天還要修煉進道法……”

  濟天下頓時沉了臉色,道:“聖人大道,哪有討價還價餘地!”

  白象天君一把捂住龍象天君的嘴,向濟天下陪笑道;“先生說的是,說的是,我們定會準時候教。”

  濟天下滿意地點點頭,施施然起身離去。

  龍象天君抓下白虎天君的手,低吼道,“我們每日裏要修習道法六個時辰,哪有時間再聽三個時辰的課?”

  白虎天君哼了一聲,一臉深沉,就欲效法在莊周,以諷喻點化龍象這呆徒。可他嘴巴張了半天,胸中又哪有暮鼓晨鍾般的諷喻?見龍象一臉殷殷期待,白虎個由得額上冒汗,情急之下忽然想起本朝女裝服色,當下靈光一觀,張口就道“:這辰光嘛,就家女人的胸,隻要肯擠,就一定會有的!”

  龍象歎服。

  章三十六黃泉上


  “讓我過去…”

  “過河……”

  “殺死她……”

  一聲聲呼喊不住傳來,飄渺不定。細聽之下,那聲浪中高低粗細各異,男女老幼皆有,疊疊人耳,竟是有千萬人在呼喊,但語調部透著冰冷,感受不到任何應有的情感。

  紀若塵渾渾噩噩,全然不知這些呼喊的含義,直到背後一記大力挽來,推搡得他身不由已地向前一衝,又撞在前人身上,他的神誌才稍稍清醒了過來。

  紀若塵睜開雙眼,初入目的隻是茫茫黑霧,有若實體的道道霧氣曲伸變化,影影綽綽,完全無法辨別霧後是些什麽。

  背後又是一陣大力撞來,紀若塵心下大怒,轉頭望去,看到一張中年男子的臉隱在霧氣中,五官都有點模糊。那男子目光呆滯,直勾勾地看著前方,口中不住道:“過河……過河……”

  紀若塵未及發怒,駭然發現那男於除了一張臉清晰些外,整個軀幹似是由半透明的黑霧構成,一片模糊。那男子的臉不住飄近,又是一股無形力量傳來,撞得紀若塵不住退後,接連撞上了許多人。

  那感覺意似身處擁擠的人群中!紀若塵大吃一驚,急顧左右,這才發現周圍盡是這樣隻見而容,身軀模糊不清的行人!眾人均目光呆滯,直勾勾地瞪著一個方向,簇擁著行去。

  紀若塵向前方望未,除了無窮無盡的茫茫迷霧,綽綽人影,再無他物。迷霧之中遠遠傳來陣陣波濤之音,看來確有一條大河橫亙於前。他再向後一望,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隻見身後也是人頭湧湧,隊伍綿延不見盡頭,直沒入無盡黑霧之中。何止成千上萬!

  一驚之下,紀若塵立刻清醒了許多,想起了與雲群華和蘇蘇之間發生的種種事,再看看前後左右,他忽然發現,這些並不是人,而是萬萬千千的死魂!

  那麽自己呢?一股針刺般冰寒的戰栗通遍全身,紀若塵驚得低頭看看自己,見自己四肢俱全,身上還有著生前的服色,與周圍魂魄大不一樣,這才心中稍定。然而他旋即疑惑又起,自己這算是什麽,是已經死了嗎?

  一旦發覺周圍僅是死魂,紀若塵立刻明白了此前聽到許多呼喊的含義。對於冥界黃泉,道書典籍中是有許多記載的。這些死魂所說的過河,想必要過的是弱水。傳說中弱水片物不載,一切帶有陽氣肉身之物經是入水即沉,萬千死魂惟有靠擺渡人方可渡過。

  然而紀若塵疑惑仍是未解,那聲聲‘殺死她’的呼喊又是什麽意思,這不己經是地府陰間了嗎,難道已死之人還能再死一回不成?沒有多久,一條濤濤大河即隱約從黑霧中浮觀。然而此時前方死魂突然不再向前,後方的死魂仍不斷向前擁去,原先秩序井然的隊伍頓時淩亂起來。紀若塵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又看不到前方。他向左右一望,身體一動,向左方擠去。他這一動不要緊,周圍那些隻知向前的死魂突然齊齊轉頭。盯住了紀若塵,口中聲聲叫的全是:“想去哪裏?!想去哪裏!?”

  成百上千死魂齊聲呼喊,立時讓紀若塵嚇了一跳。然而他忽然想到,自己死都死了,還要再怕什麽?

  有念於此,紀若塵再次向左方擠去。他剛剛一動,身後那中年男子黑霧翻湧的軀幹中,忽然伸出一雙隱隱約約的手臂,扼向紀若塵的咽喉,叫道:“不許走……”

  周圍立時有數十死魂應和道:“留下他……”,

  “不要讓他走了……”

  “他該和我們一起……”

  紀若塵轉頭望向那中年男於,突然大喝一聲:“給我安心去死吧!”喝聲未落,他己閃電一拳擊入那死魂麵孔中。這一拳擊出,就似撞入一團冰冷的水中,附著肌膚上的寒意刺骨欲裂,拳頭的落點柔韌,隱隱有反彈之力,那感覺說不出的詭異。那中年男於的而容極度扭曲,終於有了表情,似是恐懼,又似是痛苦。

  紀若塵心念微微一動,試運起三清心法,攀上立生一層淡青火焰,轟然在那不肯放他離去的死魂體內燃燒起來!

  紀若塵拳已收回,然而淡淡火焰卻依舊在那死魂體內燒灼著,已越燃越烈,轉眼間就遍布他整個有形而無質的身體,勾勒出一幅纖毫畢觀的火人。

  啊!!

  死魂痛苦之極的嘶吼不住在這沒有天空星辰,不辨東西南北的茫茫冥界回蕩著。死魂紛紛後退,生怕沾染到一點他右拳上吞吐不定的火焰。紀若塵更不遲疑,直接隊伍左方衝去。

  他這樣一動,本來有所畏懼的死魂們又鼓噪起來,紛紛叫嚷著要拿住紀若塵,千萬人聲初時此起彼伏,綿延不絕,漸漸如涓涓細流匯成洶湧的大河,濤猛浪急,一波一波衝擊著紀若塵的神識,不令他獨自逃離陰間地府,務要與眾人一同永墜地獄。

  既已決定放手一搏,紀若塵多年壓抑於胸的豪氣終爆發出來。他把所有顧慮拋去一邊,足下加速,右拳揮舞,倏忽間己衝出百丈之遠,硬生生在無數死魂中殺出了一條火路!片刻功夫,他忽覺周圍壓力一輕,原來已衝出了死魂隊列!說來也怪,甫一殺出,紀若塵隻覺自己衝出了一道無形的樊籠,頭腦又清醒了小少。他回首望去,見死魂隊伍中出現了一大塊空地,當中是數以百計的死魂在烈炎中不住哀號。無數死魂都在望著他,囂叫著,要他回歸亡者的隊列。但這些死魂都立足在一條無形的界線前,盡管人潮湧動,互相推搡,卻沒有一個敢於逾越雷池一步。

  紀若塵辨別一下方向,轉身向那條大河奔去。若這條河真是道典所載的弱水,那他就真的是死了。

  在這冥界地府,紀若塵的行動分毫不受影響,遠不是那些死魂的笨拙木訥。他一發力,數裏轉瞬即過,片刻後己立在河畔。

  果然是弱水!

  這一道河何止千萬丈?一眼望去,但見浩浩煙波,煙霧彌漫,根本看不到對岸在哪裏。河上方是茫茫的黑,沒有天空,沒有日月。

  說也帶怪,在遠方可以聽到波濤之聲,看到浪潮排岸之態,此時,立在河畔。腳下反而是毫無水聲。紀若塵料加了一口冷氣,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片物不載,果然是弱水。

  深黑河岸中淡灰色的河水了無生氣,一道道蕩漾而來的波濤湍急無比,水下影子幢幢,不知淹了多少冤魂在裏麵,伸臂擄拳,做呼號哀呼之勢,紀若塵卻偏偏聽不到一點點聲響。

  紀若塵還弄不清自己的狀況,雖然身已在陰間,但顯然又與普通死魂迥然有異。在這黑白與灰構成的陰間,他是有色彩的。

  紀若塵回首望向來處,從這個方向看去,視線竟然不受方才鋪天蓋地的黑霧幹擾,約在數百丈外,那道寬達數百丈的死魂長龍仍在互相推擠著,叫囂著,幾乎不得寸進。
  /
  現在他能夠看清方才前而死魂停步的原因。隻見河麵上有一輕舟,業己離岸三丈,在湍急的水而上團團打轉。看那輕舟小如蚱蜢,堪堪容納得四五死魂而已,真不知這許多的死魂要何年何月才能得渡。

  那葉輕舟上隱約立著個女於,並不似傳說中的擺渡人,反在與不住蜂擁而來,試圖登船的死魂激鬥著。她手中一邊黑氣縱橫,似是一把巨劍,每一劍揮出,就會將數個死魂斬落河中。然而死魂實是太多,任她劍氣如濤,也斬不盡殺不絕這許多要登船的魂!

  那葉輕舟隻在離岸三丈處盤旋,也不知是她不願開船,還是根本不懂操舟。弱水三丈處似有一條無形邊界,三丈之內死魂可踏水而行,一過三丈,則立時為濤濤弱水吞噬,再也不見出水。

  一見那女子,紀若塵登時大吃一驚!她,也是有色彩的。看那舞劍風姿,十分熟悉,依稀就是雲舞華。他望向那女子的同時,她似有所感,同時回望過來,果然是雲舞華!紀若塵仍記得生前種種事,此刻雖已在陰間,但也不知她究竟是敵是友。就在他猶豫未定時,雲舞華忽然從舟中躍起三丈,一聲清叱,揮手間一道黑氣向紀若塵隔空襲來!

  這道半月形黑氣來得並不如何迅疾,威勢也不強橫,但紀若塵仍記得她在塵世時的傷害,惟恐這黑氣中另有玄機,於是向側方一躍三丈,輕輕巧巧地讓過了這道黑氣。黑氣擦肩而過時,紀若塵知道自己靈覺仍是極為敏銳,黑氣虛弱淡薄,實在談不上什麽威力。對付那些死魂是有餘,對付他可是沒什麽用處。

  紀若塵心中大定,又望向弱水河畔。雲舞華又陷入與萬千死魂的苦戰,這一次再也無暇分神他顧,甚至於向這邊看上一眼的能力部沒有。死魂越聚越多,甚至有數個死魂從同伴頭上跳過,撲到雲舞華身上!饒是雲舞華心誌如鋼,在這陰間冥府中也大受影響,忍不住尖叫一聲,手中黑劍亂砍一氣,才將舟上死魂盡斷斬入水內。

  紀若塵看看弱水,又看看輕舟死魂,再與道典相對照,已然明白雲舞華不能象那些死魂一樣踏足弱水,而在陰間行動能力又有限,看來最多一躍數丈,而她正前方百丈之內皆是密密麻麻的死魂,哪有她落足之處?

  他再觀戰片刻,已知憑雲舞華目前戰力,自己若與死魂一起攻上,完全可將她逼落弱水,或以拳上三清其炎焚毀她的魂身,永絕後患。這個念頭實在誘人,但紀若塵稍一思索,搖了搖頭,現下非是節外生枝的時候。能夠滅敵固然很好,然而自己重返塵間方才是最重要的事。

  紀若塵當即轉身,沿著弱水行去,將死戰中的雲舞華拋在了身後。

  弱水濤濤,死魂億萬,絕非一葉輕舟可渡,這道路水上必有其它的擺渡人。

  果不其然,紀若塵感覺疾行有一刻功夫,見到一葉輕舟突然出現在空無一物的河麵上,飄飄蕩蕩地橫渡急流。撐舟者鬥笠蓑衣,正是道典中所載的擺渡人。那擺渡人見了紀若塵,舟頭一偏,已向這邊駛來,轉眼間就停靠在了岸邊。紀若塵四下一望,四野黑沉沉。空曠曠,再無一個死魂現身,不由得十分奇怪為何雲舞華那邊就有數之不盡的死魂聚集?

  但此刻容不種紀若塵細想,他身形一動,己上了渡舟。那擺渡人凝望著紀若塵身後,久久不動,一雙撐舟的死灰雙手卻在不住微微顫抖。紀若塵大疑,也回頭望去,但見身後空蕩蕩的一片,隻有一道道線繞在一起的淡淡黑氣標出了自己離岸登舟的路線。可這弱水之畔盡是忽濃忽淡的霧氣,自己在陰間用不出瞬間破風跨空的道法,跳躍時擾動了霧氣實屬正常,何以這擺渡人驚訝至此?

  那擺渡人忽然幹澀笑道:“我們雖然是來者盡渡,但能登船的都是有緣。公子坐穩,我們這就過河去了。”

  輕舟靈巧地調了個頭,向茫茫弱水對岸行去。這一次借舟渡河,紀若塵方知弱水之浩蕩無邊!眨眼間小舟已在弱水上行了數個時辰,仍看不見對岸,舉目四顧,所見盡是濤濤河水,連紀若塵先前看到的水下冤魂也一個全無。那擺渡人忽然停了舟,向紀若塵道:“再向前就有大風浪了,十分凶險,不知公子帶足了渡河之資沒有?若無渡資,就請公子在這裏下船。”

  紀若塵登時愕然,他從未聽說過弱水還要渡河之資,且自己一介魂身,根本是有形無體,又哪來的渡河之資?那擺渡人停舟河心,四下旨是片物不載的弱水,讓他如何下船,分明是勒索。紀若塵而色不動,心中己殺機暗起。當下他一抱拳,向擺渡人施了一禮,道:“我是枉死之身,實是身無長物。不知大哥所需渡河之資劃可物,若是我有的,斷不敢吝惜。”

  那擺渡人鬥笠下的麵孔一片模糊,根本看不出容貌五官,隻有兩點碧火閃耀,看來該是眼睛。他望了望紀若塵,忽又笑道:“這渡河之資常人可是付不出的,但公於非是常人。隻消下次相見時公於答應幫我一個小忙,我就送公子過這弱水。至於具體幫什麽,待有緣再見時,我自會說與公於知曉。”

  紀若塵暗忖道如此要求,豈不就是說這一次過對可以白渡?他當即答應下來。

  擺渡人又搖起船楷,輕舟繼續向前。果然如他所言,行著行著,弱水的風浪就漸漸地大了起來。

  那擺渡人邊操舟邊道:“看公於是初入陰府,既然您己付過了渡河之資,我就與您多說兩句。公於要過這弱水,想必是要去地府鄷都的。但公子可與其它人不同,身上還保著陽氣魂魄不散。因此地府裏那些陰和鬼卒什麽的是命令不了公子的,公於但憑自己心意行事就好。不過您既然身有陽氣,這鄷都城嘛,其實是去不得的,您好自為之吧。公子坐穩,起浪了!”

  此時弱水上的波濤越來越大,時時會有一丈多高的巨浪撲麵而來,輕舟猶如一片柳葉,在波峰浪穀間不斷沉浮。

  風浪更大了,輕舟時而站立浪尖,時而重重跌入浪穀。

  此時弱水上的波濤越來越大,時時會有一丈多高的巨浪撲麵而來,輕舟猶如一片柳葉,在波峰浪穀間不斷起伏。

  紀若塵子幼在北地長大;哪見過這麽大的風浪?又一道巨浪擦舷而過,兜頭濺了他一身。紀若塵舉袖遮擋中,突然對上兩隻眼珠,沒有眼眶,幾絲經絡懸空飄浮,眼黑少,眼白多,充滿血絲,死死瞪著他。紀若塵頓覺一陣惡寒瘋狂地侵襲入心口,他大驚默運玄功,方才遏製住胸腹間幾乎要把心髒吐出來的翻騰。

  在這濤濤巨浪中,競然隱約藏著許多東西。紀若塵用上了神,在下一道巨浪到來時凝神望去,這才發現浪中不知藏著多少具死魂,那死魚般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一雙雙手向他伸來。死魂的口不住開合,雖然紀若塵根本聽不到他們在吼些什麽,但不斷侵襲上身的陣陣冰涼寒意,卻知必是咒他入水的惡毒話語!風浪更大了,輕舟時而站立浪尖,時而重重跌人浪穀,又每每在巨浪中間不容發地穿行,看著時時高逾數十丈的巨浪,紀若塵小禁頭暈目眩,雙手緊緊抓住船舷,不敢稍動。身處弱水正中,別說他此刻無法禦法飛行,就是能飛,又哪敢四處亂飛?!

  紀若塵麵色慘白,直欲嘔吐,這次不是因為水中的惡魂暗算,而是受不了如此顛簸,可是實不知一介魂體能夠嘔出什麽來。

  好不容易風靜浪歇,小舟重又行在平靜無波的弱水之上時,紀若塵已幾欲虛脫,實有恍如隔世之感。至此他才明白,為何當年曾經見過的許多北地鐵漢一說到出海坐船,皆麵色如土。

  小舟破浪直行,如在鏡上滑行,轉眼間已到了彼岸。

  紀若塵雙足得踏實地,直覺如蒙皇思大赦,饒是這樣,也要靜立片刻才能消去頭暈。他回首一望,見擺渡人已將輕舟撐離了河岸,向他遙遙道:“我在此等公子回來。”

  紀若塵遙望前方,已隱現一座宏偉至極處的城池,直是立地接天,左右延伸,無有極盡處!再回首望時,茫茫萬丈弱水,同樣也看不到盡頭。他立於城河之間,實是渺小如蟻。

  紀若塵凝望著那人間從不曾得見的連天巨城,知那多半就是地府之邦,鄷都。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決然道:“我定會回來的。”

  他一領前襟,足下發力;宛如一道輕煙,身形數現間已去得遠了,在他身後隻留下一個個淡黑殘影。這些殘影或跨步,或躍空,栩栩如生,雖是由薄霧凝成,卻風過而不散。

  那擺渡人見了這些殘影,死灰的雙手又是一陣顫抖,緩緩在舟上拜了下去。

  章三十六黃泉中

  紀若塵分毫不知身後之事,他隻是望定酆都,邁開大步,如飛而行。

  他一邊前行,一邊默查自身各項道法異術。闖出死魂隊伍時,紀若塵已經發現自己的術法力量比在人間界大大削弱,但方才看雲舞華和死魂爭鬥,顯然她的道法修為被削弱得更多。難道在冥界修道人道行越高,反而會變得更弱?

  道行修為是在這個詭異世界中保全魂魄,尋求離去之途的根本,紀若塵在奔行中輪番運用各種心法,以盡快熟悉在冥界中運用力量的方法。不一會他就發現在這陰間鬼府,道德宗所授三清正法至多隻能發揮出一二成的威力,然而掌櫃夫婦所授棍訣卻是如魚得水,越用越是圓轉如意。

  紀若塵盡力施為,越行越快,周圍景物飛速向身後退去,奔行之速,分毫不比在塵間時慢了。

  據〈山海誌。陰陽篇〉所載,酆都東西長五百裏,南北八百裏,城高十三裏,乃是地府之都,冥間諸獄皆設於酆都城中,另有十殿閻羅,統管冥間吉凶,發落死魂罪惡。

  紀若塵此去酆都,當然不是想如尋常人那般受鬼府接引發落,以定入獄受苦抑或是重入六道輪回。〈山海誌。陰陽篇〉於十殿閻羅另有專述,其中言道第十殿轉輪王姓薛,專司各殿解到的鬼魂,分別善惡,核定等級,發由塵間各大部洲投生。

  紀若塵要找的就是這一位轉輪王。

  俗語有雲,陰陽相隔,其淵如海。他還不知自己如何到了此間,也不知為何自己與其它一眾死魂有如此多的區別。對於陰間分布幾乎一無所知的他,自然更不知該當如何回到人間。根據記載,第十殿主管輪回投生,那麽重回人間的通道或許就在那裏,紀若塵此時能夠想起的也隻有去找這主持第十殿的轉輪王了。

  紀若塵行得極速,轉眼間,遠方的酆都已幾乎撐滿視野。身邊景物早變換多次,爬滿多刺荊藤的矮丘,傳出嬰兒啼哭和女子尖叫的灌木叢,甚至還有大片片妖嬈豔麗的曼陀羅海。他哪有半點心情欣賞這些隻在古書中有記載的奇景,想的唯有早點到達前方的巨城。

  突然間,紀若塵心中一顫,不由得放慢腳步。隨著他的腳步,眼前濃霧中徐徐出現一座木橋。

  此地無水無溝,有的隻是一片黑土。這座木橋建在這麽一片平地上,顯得極是突兀。且木橋上掛滿蛛網,木柱開裂,橋身在風中搖晃不定,早不知在這裏立了多少年。

  此處地形平坦開闊,理應處處是路。但不知為何紀若塵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隻有那座橋才是惟一的路。他別無選擇,緩步走到橋前,仔細打量著這座木橋。木橋橋頭一根方柱上刮開一片白木,上麵刻著三個古篆。因年久失修之故,三個篆字早已被風雨侵蝕剝落得七七八八。紀若塵撫去篆字上的浮灰及蛛網,仔細辨認,才依稀認出三個字。

  奈何橋。

  此時橋上一陣濃濃的肉香傳來,與陰冷毫無生命氣息的陰間極為不符。紀若塵舉步上橋,整座木橋都隨著他的動作晃動起來,橋板、鎖條甚至榫頭都在跳動著,吱吱呀呀亂響,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四分五裂。

  一踏上橋,原本稀薄的霧氣突然從四麵八方湧動擠壓過來,茫茫一片,不但看不到此橋通向何處,連來處也隱沒了。紀若塵隻回頭看了一眼,攝定心神,毫不遲疑地舉步向前。

  這濃霧遮蔽了四麵八方的視線,甚至連兩旁本應近在咫尺的橋欄都分毫不可見,紀若塵低頭,僅能看清雙腳站立處的木板,顯示他還身在橋上。肉香絲絲縷縷不絕傳來,彷佛一隻無形的鉤子牽引著紀若塵行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霧裏現出一個年愈古稀的老太婆,正用一根木棍撥著炭火,火上架著一尊大瓦甕,不知煮著什麽東西,陣陣肉香正是從甕中散出來的。?

  那老太婆突然抬起頭來,向著紀若塵咧嘴一笑!

  她滿麵溝壑縱橫,生著一個極大的鷹鉤鼻子,發色枯槁,形如亂草,嘴中早沒一顆牙齒,這麽一笑,隻翻出上下兩片粉嬾肉色的牙床。

  她已老得不能再老,惟有一雙碧綠雙眼深不見底,似能勾魂奪魄。

  老太婆如烏鴉般嘎嘎笑了幾聲,站了起來,不知從哪裏摸出一隻破碗,自甕中掏了一碗黑乎乎的肉湯,遞向紀若塵。

  在那雙碧綠眼睛的注視下,紀若塵一陣恍惚,隻覺碗中所發肉香極為誘人,一聞到那香氣,他就覺得自己仿如已餓了千萬年一般,於是伸手接過了那碗。

  那老太婆又嘎嘎笑了起來,道:“喝吧,喝吧,喝了就會把那些煩心的事都忘啦……”

  聽在紀若塵耳中,那聲音格外慈祥關懷,手中的湯碗也散發出暖意,在這陰冷潮濕的霧氣裏。熨貼著他的掌心。紀若塵不由地舉起湯碗,喃喃地道:“喝了就不會煩了嗎?”

  老太婆笑得臉上如鐵木開花,催促道:“真聰明,快喝吧,湯冷了可就不好喝了。”

  紀若塵點頭稱是,慢慢舉碗就唇,就要喝下。然而他心中似有一個聲音在反複呐喊著什麽,可是此刻他神思恍惚,意識不清,那喊聲傳到腦中時隻剩下一片蜂鳴,除了那老太婆的聲音入耳清晰外,幾乎什麽都聽不清。

  喝了就不會煩了。

  可是,自己煩惱的事究竟有什麽呢?紀若塵苦苦思索著,停碗不飲。是幼時流落四方,是五年客棧辛勞,還是道德宗多年隱忍?這些此刻回想起來,似乎都不是什麽煩惱怨憎苦,那麽自己要忘卻的是什麽,還為什麽要喝這碗湯??

  老太婆見他停碗,麵露凶相,雙眼中碧光大盛,陡然尖叱道:“喝了它!”

  紀若塵全身一震,雙手自行抬起,就將那一碗湯向口中灌去!熱湯入口,數滴沾上舌尖,並沒有他原本期待的肉香,有的隻是苦澀。他心中的呐喊越來越是尖厲,猛然間心中如電般掠過顧清,青衣的麵容。

  當的一聲,紀若塵上下牙齒硬生生合攏,硬將那湯碗碗邊咬下一大塊,嚼得粉碎。盡管碎瓷滿嘴,可是大半碗熱湯都給擋在了嘴外。紀若塵雙手戰栗不休,強行將湯碗一分一分扯離嘴邊。

  老太婆如烏鴉尖厲般的聲音又提高了一截:“快喝了它!”

  “喝了它!”老太婆亂發根根倒豎,雙眼如欲突出,一身破爛黑袍無風自起,大嘴已張到了極致,還可隱約看到內中僅餘的一顆黑牙。

  老太婆每叫一聲,紀若塵心中就如同被一枚巨木給撞擊一下,四肢無法自主,如提線木偶般不由自主地要按她的話去作。可是這個時候,他已知絕不能喝下這碗湯,用盡意誌力苦苦抵抗。

  “不!”

  紀若塵狂吼一聲,有如衝破了一道無形枷鎖。他隻一個側步就已出現在那老太婆身後,然後一把抓住她的後頸,右手一緊,那老太婆立時如被拔了羽毛的烏鴉般狂叫一聲,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

  紀若塵左手一揚,破碗中殘餘肉湯盡數灌入她口中!

  熱湯直衝入喉,頃刻下肚。那老太婆立時麵如土色,不住號叫起來。

  紀若塵右手一緊,已捏碎了她的頸骨,然後揮手間將她擲出橋欄。此時,前方的濃霧已消散得極薄,橋盡頭居然隻在十步之外。奈何橋另一端現出一條隱約的路,一路通向酆都。

  紀若塵飛起一腳,又踢碎了煮湯的大甕,大步走過奈何橋,複又向酆都疾行。

  越是趨近酆都,紀若塵就越是為這不可思議的巨城歎服。遙遙望去,那一堵深黑色的巨牆上端直沒入空中黑雲之中,根本看不到盡頭在哪裏。再向左右張望,酆都之牆也是無有窮盡,就似整個地府冥間都被這堵巨牆給攔腰截斷。

  此時遙遙望去,已可看到酆都城牆下方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城門,每座城門前許多死魂排成一列,等候輪番入城。紀若塵極目張望,除了這些城門外,再也尋不到酆還有其它入口。

  紀若塵選了向離自己最近的一座城門奔去,剛出數裏,耳中忽然傳來一陣尖銳嘯音。紀若塵一聽之下已知是羽箭破空之音,身隨念動,驟然定在了原地。

  一枝鐵箭破空而來,在他麵前一丈處掠過,斜斜插在地上。鐵箭無羽,隻在箭杆上鐫了平等二字。一見這枝鐵箭,紀若塵意誌又是一陣動蕩,生出跪地膜拜的衝動。紀若塵已有過奈何橋的經驗,知道多半射箭者乃是地府有職司之人,對於他這等魂靈天然有號令之威。既然此時他已有準備,瞬間就心如枯井,再不動搖。

  鏗鏘聲中,一十六騎鐵騎紛紛現身,他們胯下戰馬四蹄帶火,與紀若塵當日在洛陽城中所見鬼騎頗有相似之處。鐵騎分進合圍,轉眼間已將紀若塵夾在中間。鐵騎之後又步出百名牛頭人身的武士,手持巨斧,轟轟隆隆的踏地而來。牛頭之後,則是四名高達六丈、膚色青黑的巨鬼。四名巨鬼挺胸凸肚,僅以一幅碎布蔽體,上身繞滿粗大鐵鏈,手持的是長三丈、厚一尺的鬼頭大刀。牛頭與巨鬼在紀若塵麵前一字排開,正中駛出一輛深黑色巨車,拉車的非是鬼馬陰牛,而是兩頭長三丈許,上下飛舞不定的黑龍!

  見紀若塵仍挺立不跪,牛頭與巨鬼不禁大感驚異,交頭結耳。

  巨車旁走出兩個麵白如紙,無須無眉的清秀小童,其中一個喝道:“大膽遊魂!見了平等王巡城車駕還不下跪,更待何時?”

  另一個生著一雙大得出奇的藍瞳,向紀若塵一望即尖叫一聲,道:“好多的血腥,好多的孽債!且等王爺將你發落鐵網阿鼻地獄,穿了手足,燙爛心肝,看你還敢張狂不!”

  此時車中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先休要嚇他,且查清來龍去脈再說!”此聲一出,兩個童子立時就不響了。

  那聲音又道:“兀那遊魂,你姓甚名誰,生辰幾何,因何以生魂之形在地府遊蕩,不受有司管束,一一報來。本王遊城,乃是體察下情。你有何冤屈,盡管道來無妨。”

  紀若塵心中一凜,坐於車中的竟是十殿閻王中第九殿的平等王。聽平等王的口氣,現在自己是生魂之形,與尋常死魂迥異?紀若塵不及多想,施禮道:“在下姓紀名若塵,此次不知為何忽然墜落陰間,百般不解,隻因身前事情未了,正設法重回陽間。至於生辰八字,這個……我實是不知。”

  聽得紀若塵之名,先一名小童手上一陣黑霧湧動,現出一本尺許厚的簿子。那小童打開簿子,一頁一頁地開始翻找起來。紀若塵看著那本簿記,忽然心中一動,暗忖道:“難道這就是生死簿不成?”

  此時遠處鐵蹄隆隆,一名鐵騎飛馬趕至,在平等王車駕前滾鞍落馬,叫道:“王爺,大事不好!那孟婆在奈何橋上被人灌下了孟婆湯,打落橋下,此刻已忘了自己職司身份,神識將散,職位已空!此刻已有不少陰魂帶著前生事過了奈何橋!據陰司小鬼報說是一名生魂所為……”?

  轟的一聲,牛頭巨鬼議論紛紛,再望向紀若塵的目光中,已少了三分凶意,多了一絲膽怯。

  那鐵騎話音未落,猛然間看到立在車駕前的紀若塵,不由得大駭,抽出腰刀,叫道:“生魂?就是這個生魂!”

  車駕中的平等王哼了一聲,隻是道:“無須著慌。且待本王查清此事再說!”

  平等王此言一出,鼓噪不定的鬼府眾卒逐漸安靜下來。

  片刻之後,那無須無眉的小童將那本厚簿高高舉起,跑到了車駕之旁,低聲說了些什麽。紀若塵一眼望見那厚簿封皮上寫有三個大篆:輪回簿。而且奇怪的是,那小童語聲雖輕,紀若塵卻聽得清清楚楚。在這四下茫茫的陰府之中,他的靈覺反似更加敏銳了。

  隻聽那小童道:“稟王爺,已查到紀若塵此人,上溯九十九世既無功德,也無夙慧,僅是一介凡人,無功無過,絕非仙人抑或星宿轉世輪回!”

  “當真?”平等王問道。

  “千真萬確!這簿上可記得清清楚楚哪!”小童努力將輪回簿舉高。

  啪的一聲,車窗打開,從中伸出一隻黝黑大手,握朱筆,飛快地在簿記上添了數筆,又收了回去。駕車的兩頭黑龍一齊發力,車駕徐徐浮起,調頭向酆都方向飛去。

  小童收了輪回簿,尖喝道:“大膽紀若塵!你不遵陰府法令,擅過弱水,生前殺孽無數,又大膽害了孟婆,罪無可赦!平等王有令,著即刻押你入鐵網阿鼻地獄,受火煉繞身,內髒炙穿之刑……”

  章三十六黃泉下

  他頓了一頓,看到紀若塵愕然的麵色,方才以自己所能發出的最尖利的聲音。叫道:“共計九百年!!”

  眼見牛頭吼叫連連,紛紛抖動鐵鏈一擁而上,紀若塵不禁啞然,隨即無名火起。都說人間界是肉眼凡胎,心竅閉塞,因此多有不平,而冥界有司洞燭陰陽,明辨善惡,生孽死償,今日得見,原來這冥界的仁義道德也不過如此。

  自己糊裏糊塗落入此間,想回陽間有什麽錯。既然他們都說自己是什麽生魂,那盂婆也不應該看不出自身與壽數已盡的死魂有別,卻強逼自己喝孟婆湯,奮而反擊又有什麽錯?雖然自己下手的確重了一些。

  “我隻想回到陽間!”他叫道。

  那小童陰森森的一笑,道:“想回陽間?以你今日犯下大罪,受過了九百年火煉灸身之苦後,還要被發往第一殿,由秦廣王重行依你前生的罪發落,第一殿受刑一滿,要到第二殿再行發落。如此十殿輪回一做。怕不得萬年時光?等你到了轉輪挪裏,也隻能入畜生道而已。就憑你,也想回陽間?”

  嗆啷一聲,一道粗重冰涼的鐵鏈已套在了紀若塵頭頸上,他的臂膀也分別被一個牛頭抓住。隨後兩道大力傳到他的肩上,將他壓得跪下。

  那小童走到紀若塵麵前,望著紀若塵的眼睛,用近乎於夢吃般的聲音呢喃道:“你這雙眼睛真是奇怪……它們既冰冷,又溫暖,還帶著陽氣。這裏可是極少見到有陽氣的生魂的。你知道他們後來都怎樣了嗎?他們啊,現在都在阿鼻地獄中受苦呢!”

  小重撫摸著紀若塵的臉,繼續道:“而且你看到了我,居然不問我的名字!我叫玉童,你以後再也不會忘記這個名字的。可是你與那些生魂不同,我喜歡你的眼睛,也討厭你的眼睛,現在我要挖出它來,掛在我的床頭,好能常常看到它,也讓你時時可以看到我個……”

  紀若塵隻覺兩根冰涼的手指覆上了眼皮,耳中卻早已聽不到這小童尚在羅嗦什麽,胸中無法抑止怒火越燃越烈。你們原來也知道定人間功過要斷前世今生,要推善惡因果,卻仍是如此輕飄飄一句九百年阿鼻地獄,就斷了他的所有生機。

  十年隱忍,為了什麽?

  玉童一陣歇斯底裏的長笑,二指用力那紀若塵眼中挖去,他甚至己可以想象指尖插入瞬間那又暖又濕的快感!

  然而他二指卻插了個空!

  玉童隻見紀若塵與一眾牛頭巨鬼越來越小,這才發覺自己正向天上飛去,然後胯下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幾乎不比他前生所受的痛苦稍差!他叫都叫不出來,直接暈了過去。

  紀若塵身周青焰一閃,燒得周圍牛頭一陣哇哇亂叫,忙不迭的放開了他的手臂。紀若塵一得自由,立刻自身旁牛頭手中奪過一把巨斧,回手一斧,己將那抓住他頸上鐵鏈的牛頭給開了膛!

  紀若塵身上青焰大盛,運斧如風,轉眼間己將身用六個牛頭盡數砍翻在地。得手如此輕易,紀若塵不由怔了一下,暗忖這些牛頭的功力也未免太弱了些,就這也能當平等王駕前鬼卒。他正想著,忽而一道烈風當頭壓下,一時間逼得他幾乎不能呼吸!原來一頭巨鬼己奔上前來,以那厚達一尺的鬼頭刀當頭向他劈下!

  看那巨鬼身高足有六丈,紀若塵才不會傻得做那螳臂擋車之舉。他隻以烏鋼巨斧一架,身體已讓向了右側。果然在巨鬼的鬼頭開山大刀前,牛頭的烏鋼巨斧就似是一根牙簽,輕輕巧巧的就被砍為兩段,紀芳塵手中隻餘一截四尺長的斧柄。斧頭一去,紀若塵反而覺得斧柄用得圓轉如意。他抬腿踏步,如一道輕煙般繞到巨鬼身後,揮斧柄擊落!

  巨鬼身體實是太過高大,紀若塵躍在半空,也不過是到它的腰部而已,是以這鐐繞著重重黑氣的一棍,最終落在了巨鬼腰間。

  巨鬼受了這有氣無力的一棍,突然發出一聲聲震四野的慘號,而後下身雖依然挺立,上身卻歪向了一旁,軟軟倒了下去,顯然腰椎己經斷了。

  紀若塵無須去看,從慘叫聲已可知巨鬼結局。他望著而前層層疊疊圍上來的牛頭,突然大喝一聲,提棍而上!

  如有陣風從一眾牛頭中穿過……

  撲通聲接連響起,一個又一個牛頭慢慢地倒下,再也爬不起來。紀若塵的身影則在十丈外徐徐浮現。他根本不回頭看一下剛剛的戰果,隻是發力起步,疾馳而去。

  “追!還不快追!”玉童不知何時己然醒來,氣急敗壞地指示牛頭鬼騎追下去後,自己也跳上匹幽馬,與那騎士合乘一騎,向紀若塵逃遁的方向追去。

  茫茫黑原上,紀若塵正發力飛奔。他每一步的動作頻率部與前一步一樣,可是每步間的距離卻在不住加大,因而速度也越來越快。此時紀若塵隻覺陰間四處部彌漫著一種極其隱晦難察的力量,自己就似在水中奔行,每一個動作都會帶動一些這種力量纏繞在自己身上。說來也怪,隻要他做的是當年於龍門客棧中日夕苦練的動作,就能夠感覺到這種氣息。若換作了其它動作則無此效果。

  紀若塵索性放下所知一切道法,純以掌櫃所授棍法所附的動作步法飛奔,速度越來快,身後的追兵漸離漸遠。

  在高速奔行中,紀若塵心念也如電轉,想到許多先前被忽視的事情。

  根據古籍記載,魂魄入黃泉,不走回頭路,而六跡眾生輪回之所是在第十殿中,因此自己來時一心要去鄷都,以為唯有那裏才存在回歸陽間的通道,但若真是如此,弱水渡者又為何勒索自己那樣一個承諾,難不成他能窺見生死簿,知道自己何時會壽終正寢前來履約?而在城外,陰司群鬼稱自己為生魂,那是不是就意味著自己其實未非通常意義上的死亡?陰和群鬼既然認得自己是生魂,那盂婆也應識得,為何還要自己喝湯,那弱水渡者識得不識得呢?

  一時間無數疑問紛遝而來,紀若塵頭大如鬥,恨不得揪住弱水渡者問個究竟,但此時再想退回弱水卻是千難萬難,這冥界廣大無涯,處處黑霧彌漫,方才他來時是以那千裏外都能看見的巨大鄷都為指向,此時急於逃命,哪裏還分辨得出東西南北下他一時哪管得這麽多,先擺脫追兵,離此險地才是正事。

  前而突然冒出一片樹林,冥界隨處可見的黑霧級繞其中,而使得紀若塵放慢腳步不敢貿然進入的,卻是那些本該好好根植於土壤的植物,竟然一株株離地數寸,長長的氣根在霧氣裏揮來群去,象有生命般。

  紀若塵一望之下,己知這樹林有古怪。他毫不遲疑地繞林而奔,果然身後追兵也隨之而來,根本不敢入林。

  這片樹林其實並不甚廣,轉眼間他已繞過此林,再向前奔行一段路,忽然停住腳步。

  那滔滔弱水,己在眼前。遙望波就似有一片柳葉隨波逐流。

  隻是一遲疑間,後方蹄聲又起,十餘鬼騎破霧而出,牛頭腳力較慢,此刻尚未趕來,至於餘下三頭巨鬼,更早不知被甩到哪裏去了。

  紀若塵看看追兵,再看看前方那片古怪之極的林子,忽然回身提棍殺去!殺熟不殺生。

  這一次奔行,他足下依然是片塵不起,然而四方黑霧如瘋了般向他湧來,紀若塵隻奔出數十丈,身後已是黑霧翻湧,有如巨龍!

  眼見他滔天氣勢,鬼騎胯下的馬背皆驚的人立而起,甚而有數匹不受主人控製,轉身就欲逃離!

  可是紀若塵速度何等之快,那容得它們逃跑?彌漫的黑霧刹那間掠過大地,將這些鬼騎統統籠在其中。

  霧中沒有慘叫,沒有悲鳴,隻有接連不斷的哢嚓聲和悶響。

  紀若塵輕撫著手中烏鋼斧柄,緩緩向黑霧的另一端走出。出乎他意料,仍有一匹鬼騎漏網。那一騎己逃到了數百丈外,顯然那騎士料敵先機,紀若塵一動就撥馬開逃,方能逃得如此之遠。遙遙望去,玉童正坐在那一騎馬上,也回首望來。

  紀若塵一聲長笑,以斧柄遙指玉童,喝道:“算你逃得夠快!”

  玉童又羞又惱,尖細的叫聲遙遙傳來:“紀若塵,你休要猖狂!你逃過眼前,逃不過我鄷都冥騎全力出動,就算你是生魂,想離陰間地府哪有如此容易。我們王爺再用朱筆批了你的輪回簿,讓你千世不得輪回,萬載入獄受苦!你逃得了一時,可逃不了一世!”

  紀若塵哼了一聲,他命宮中已有四大凶星,還怕在輪回簿上多添一筆?

  他以斧柄遙指玉童,喝道:“隻消我不死,終有一日我會重歸地府,拆了閻羅殿,燒光生死薄輪回冊,再把你這小賊扒皮拆骨,油炸萬年!玉童,我絕不會忘記你的名字!”

  玉童越聽越驚,他已被紀若塵的悍勇嚇破了膽,本聽得拆閻羅殿,焚生死薄,那些大事自是找不到他頭上來,正暗中慶幸,結果最後一句赫然人耳,心中大驚,登時從馬上摔了下來。

  紀若塵遙遙見了,仰天哈哈一笑,登船而去。

  玉童張皇爬起,見前方無數團黑霧滾滾,不知有多少陰兵鬼車排陣而來,顯然是得了消息前來搜捕紀若塵的。他又喜又憂,喜的自是靠山到達,可置紀若塵於死地,憂的則是此番落馬醜態百出,都部被鄷都大軍看在了眼裏。

  玉童恨恨地望向弱水,但見波濤連天,哪還有那葉輕舟的影子?

  玉童陰著臉,對麵前數以千計的鬼卒喝道:“都是廢物!來這麽晚,人早就過弱水去了!你們誰敢過弱水去追?你,你,還是你?我早就知道有什麽事絕指望不了你們!都回城去吧,去查查是哪個擺渡人敢渡他過河,先扔炭山上烤三百年!還有通知巡河甲馬,看看能不能追得上他。”

  此時一名鬼卒低聲道:“玉童大人,擅調巡城甲馬,萬一被南方妖魔們乘虛而人,可不是小事!”

  玉童而色一沉,塔:“有何事自然有我擔著,你盡管去調就是!”

  那鬼卒惟惟喏喏,得令去了。

  一葉輕舟在弱水中穿行,轉眼間已過了風浪區域。

  擺渡人一邊搖著櫓,一邊道:“公子剛才真是好氣概!”

  紀若塵見他不急不忙地搖著櫓,神態悠閑,遂問道:“我剛剛可是與鄷都平等王駕前鬼卒為敵,你不怕他們追上來嗎?”

  擺渡人笑道:“公子初人陰間,還有所不知。陰間何其廣大,鄷都所據之地不過是百中一二而己。這一道滔滔弱水即是鄷都的天然屏障,而弱水之外的廣大世界,其實都不在鄷都管轄之內。公予言中所謂地府,也即是指的弱水之中、鄷都內外這一塊地方。地府尋常陰兵鬼卒,等閑是不敢在弱水之外活動的。據傳這一界之下,還另有一個無限廣大之界,我們都管那裏叫黃泉。然而黃泉究竟是何模樣,就無從得知了。”

  紀若塵倒沒有想到陰間竟然如此廣大,他回想一下那鄷都高遠弗屆的巨牆,再看看滔滔無邊的弱水,如此之廣闊,尚隻是百中之一,何況陰間之下,另有黃泉!

  廣闊也是一種威嚴。

  於這天地之威嚴前,他終有了敬畏之心。

  紀若塵又想起一事,問道:”你載我過河,就不怕惹禍上身嗎?”

  擺渡人嗬嗬一笑,道:“我本是汴城王殿前判官,因當年堅持著依律判一位有夙緣登仙之人入獄,因此而得罪了汴城王,被發落在弱水上當個擺渡人。我們擺渡人與這渡舟係於一體,想要解脫輪回惟有被人殺死才行,那殺死我們的人就會成為新的擺渡人。所以所有擺渡人都會千方百計地窺得巡城甲馬不在左近的少許時間,刁難有點力量的過河死魂,以求一解脫。隻是擺渡人無法先行動手,若此死魂千般忍讓而不肯動手,我們也無可奈何。唉,能夠解脫擺渡人的死魂萬中無一,又大多不肯相鬥,就算是能夠相鬥,也多半是死魂落入夠水,永世不得超生。”

  擺渡人向微微泛著波浪的弱水一指,迢:“您看,這弱水中載沉載浮的億萬死魂,就都是了。”

  許是剛剛身上聚了許多地府那無形陰氣的原因,此時紀若塵眼力又好了許多,一望可直透弱水三十丈。

  視線所及處,在那慘灰的水下世界中,俱是掙紮浮沉、臉色慘白浮腫,軀幹淡得幾乎透明的死魂!

  饒是紀若塵定力過人,一望之下,也不由得有些眩暈。

  那擺渡人續道:“弱水主道八條,分收八方之魂。整條弱水上共有三百六十個擺渡人,我被發配到這麽偏僻的地方,原本就是要我永世不得解脫,怎還怕甚麽惹禍上身呢?我所求公子之事,就是公子渡河之後殺了我。”

  紀若塵愕然遭:“殺了你之後,我豈不是就要成為擺渡人?”

  擺渡人搖頭道:“公子怎與尋常死魂相同?公子身具陽氣,人間機緣未了,乃是生魂,您又能引動黃泉之氣,根本就不受地府條規所轄。若非如此,平等王駕前鬼卒怎會被公子驅散?尋常死魂天生受地府所轄,隻消被喝上一聲,早就動彈不得了。”

  輕舟微微一震,原來已觸上了岸邊。

  紀若塵離舟登岸,手握烏鋼斧柄,望向了擺渡人。他五指一緊,立即有淡淡黑氣向斧柄匯聚而來。那擺渡人大喜,道了聲公子且慢,挺直了胸膛,整理起衣冠來。

  片刻之後,他終理好衣冠,口中南喃喃有辭,向四方各拜了一次,然後挺立於渡舟之中,微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們擺渡人之間消息相通,我今日終得解脫,方才是接受他們賀喜來著。啊,倒還有兩件事公子不可不知,其一就是弱水正南方主道上的擺渡人昨日也得以解脫,聽說殺他的人與公於一樣,也是身具陽氣的生魂,隻不過是個女子,倒凶悍得緊。嗬嗬,想不到才給他道完了喜,就輪到我了。其二,弱水外的廣大世界不是地府所轄之界。我們身在之處為鄷都之南,這廣大南方地界妖魔摸行,其凶仍遠非地府鬼卒陰兵可比。南方之魔共奉之主喚作冥風,聽說它一聲長鳴可起萬裏陰火,威力無邊。公子萬萬小心為上。我言盡於此,公子一路保重。”

  說罷,那擺渡人盤膝跌坐,垂目凝息,淨等解脫。

  紀若塵手中斧柄微微顫動起來,發出陣陣低吟。他再不遲疑,一躍而至擺渡人麵前,斧柄上黑氣繚繞,帶起片片殘影,瞬間己在擺渡人胸前點了一記。紀若塵宛如淩空蹈虛,繞著輕舟回旋一周,又落回岸上。他再不回首,倒拖烏鋼斧柄,頃刻間己去得遠了。

  擺渡人低聲道:“多謝……公子成全。”他頭緩緩低下,就此不動。

  弱水上微生波瀾,一道道漣漣載著輕舟徐徐向河中央蕩去,終於隱沒在雲霧深處。

  章三十七茫茫上

  疲憊、痛苦、彷徨、茫然、厭惡、無力,種種感覺如潮水般襲來,交織成一塊沉甸甸的巨石,幾乎壓得她透不過氣來,隻想完全放棄索性倒下。這是前所未有之事,以她的性子,若在以前自是寧折不彎,血戰到底,大不了一死而已。可是現在她已身在地府,還能再死一次不成?

  雖然手中有劍,但她已接近崩潰,因為完全看不到希望。

  雲舞華黑裙破碎,露出了許多如雪肌膚,甚至肋下後腰大腿等處的肌膚也現了許多出來。但她此刻已顧不上那許多,身體微微一側,先一肘擊在一個餓鬼胸前,將他擊得上身後仰,然後才以手中玄黑巨劍架在他頸上,微一運力,截斷了他大半脖頸。

  那餓鬼雙手撫頸,幹嚎數聲,才一頭栽倒在地,掙紮了幾下,化作一團黑土。

  雲舞華又以劍尖劃開另一頭餓鬼大如孕婦的肚腹,而後輕盈地閃到他的後方。那餓鬼一聲慘嚎,肚出噴出大蓬碧綠汁液,中人欲嘔。這一次餓鬼沒有那麽快就死,而是胡亂揮舞著雙手,嚎叫許久方才倒下。

  雲舞華又已斬斷三頭餓鬼的膝蓋。

  原來身處陰間也會感覺疲累。在擺渡舟中苦戰了不知多久之後,雲舞華幾乎已揮不動手中巨劍。萬般無奈之下,盡管知道弱水下不得,仍隻能殊死一搏。於是她奮起最後之力,一躍殺入眾死魂叢中。死魂實在太密,她幾乎是用劍刃推擠,才給自己擠出一塊容身之地。雖然落足處仍是河中,但所幸弱水也有底,此處離岸很近,水深剛剛及膝。

  推,砍,擠,撞,她機械地重複著這幾個動作,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死魂叢中殺出來的。

  不料尚未完全脫離死魂隊伍,不知從何處冒出這許多餓鬼來,有的力大無窮,有得血汙披麵望之就欲嘔吐,有的軀體中會噴出毒液,進退舉止靈活,比那僅有麵孔軀幹縹緲的死魂難對付多了。而且這些餓鬼如聞到血腥的鯊魚般,雖然被雲舞華不斷屠戮,竟是不肯退去,反更窮凶極惡地撲上,使得近旁的死魂也似感染了他們的凶性,也是不斷糾纏過來,驅之不散。

  她越來越是疲累,隻能縮小巨劍的攻擊範圍,讓哪些麵目猙獰的餓鬼靠近,依靠這種耗力極少的近身纏鬥與一眾餓鬼死魂周旋。在這裏,她一道威力巨大的道法都用不出來,護身法寶也盡皆消失,還算她運氣足夠的好,手中巨劍來得莫名其妙,否則她怕要赤手空拳對付這些餓鬼死魂了。

  不知是第幾次驅退撲上的餓鬼和死魂,雲舞華持劍而立,舉目四顧,隻見遠方弱水茫茫,前後左右圍攏上來的餓鬼,豈止數以百計?一張張或血汙披麵或醜惡無比或猙獰乖張的鬼麵在視野裏晃來晃去。

  雲舞華麵色慘白,不敢再看,揮劍埋身衝向眾餓鬼。她惟恐多看一眼形勢,就會失去了最後的勇氣。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沉鬱如雷的蹄聲,蹄聲中蘊含的威壓令她心頭輕輕一顫。蹄聲傳來,眾餓鬼立刻如遇天敵,潮水般向後退去,至於死魂逃得更快,全部湧回渡口,老老實實地恢複成先前的隊列。

  雲舞華提劍凝立,抬首望去,隻見一頭全身披深藍重甲的異型角獸自遠處霧中奔出,向這方衝來。

  這頭角獸身高二丈,四蹄粗如水桶,周身天布滿天然鐵鱗,每片皆有尺許方圓。角獸頭頂一列生著七八枝大小不頂的尖角,其中最長一隻足有三尺餘,兩隻血紅的小眼睛生於頭側,正死死地盯著雲舞華。

  角獸鼻息如雷,發力奔騰而來,四蹄每一次落地,都刨起大堆黑土,在身後留下一道滾滾黑龍!看它前衝力道足有萬鈞之勢,絕非人力所能稍阻。

  角獸背上端坐著一名高達丈二的騎士,他身披深黑鐵甲,生有四臂,雙手橫端一枝四丈鋼槍,另有一手擎韁,一手持旗。那麵飄揚的戰旗上繡著一張猙獰的鬼麵。

  那騎士麵容全被一張镔鐵鬼麵蓋住,隻在鬼麵兩頰開孔處不住噴薄出白霧。遙遙望見雲舞華,他一抖韁繩,角獸咆哮一聲,更加速衝來!

  角獸鐵騎尚在數十丈外,鐵蹄已震得大地不住顫抖。雲舞華手中巨劍緩緩揚起,麵色蒼白,咬緊了下唇。她一無道術,二無神兵,麵對厚甲持銳的角獸鐵騎幾乎全無辦法,惟有倚仗身法靈活周旋,多撐得一刻算一刻。

  還有三十丈!

  她已看清角獸口中不住流涎的獠牙,看清了直指自己麵門的槍尖,更看清戰旗上栩栩如生的鬼麵。雲舞華對陰間所知不多,並不知道這麵戰旗代表著酆都巡城甲馬。不過就算她知道來者身份,也別無他法。

  還有二十丈!

  雲舞華一雙赤足微微提起,隻以足尖點地,欲在最後一刻方閃向一旁。然而她心中忽然看到那騎士眼中有嘲弄之意,似乎己方一舉一動皆在其掌握之中,心中不由得一冷!但以她的驕傲,絕不允許自己不戰而棄,即使這時的她已疲憊得幾欲倒地。

  她握緊劍柄,嚴陣以待。

  大地震顫得更厲害了,轟雷般的蹄聲陡然響了何止十倍!

  這蹄聲卻非是發自麵前的巡城甲馬,而是傳自遠方。那騎士聽得蹄聲,猛然用盡全力一提韁繩,角獸巨頭被生生拉得向上揚起,發出一聲震天狂吼!它四蹄死死立住,然而龐然無匹的衝勢仍使它那龐大身軀不住向雲舞華衝來,直至數丈之外,方才止了去勢。

  四隻鐵蹄,早在地上留下數道深溝。

  騎士一聲怒喝,竟然將近在眼前的雲舞華扔下,調轉角獸,轉向遠方蹄聲傳來處迎去。

  雲舞華舉劍立著,已然呆住。她實有些無法理解剛剛發生的一切,既有些慶幸,又有些隱約的懊惱。

  “難道……我就這樣被忽視了?”素來心高氣傲的她,實是對這一結果有些難以置信。

  她望向遠方,見漫天黑霧翻湧中,忽然衝出一個極淡的身影。那身影來得好快,她要運足目力才能勉強分辨出他的行跡,這還是因為他所過之處皆留下一道淡墨色尾跡的緣故。原本要斬殺雲舞華的那騎巡城甲馬繞了一個弧線,向那身影截擊而去。

  此時遠方雲霧中衝出一騎巡城甲馬,轉眼又是一騎,頃刻功夫,已有百騎巡城甲馬現身!百騎甲馬奮力前衝,大地震動如高山崩裂,馬潮湧動,騎隊席卷著越滾越高的黑色煙塵,氣勢可謂滔天!

  隻是他們的速度都嫌慢了些,遠不及前方遙遙前衝身影的輕靈迅捷。那身影隨風而動,宛如飄浮般,飄飄蕩蕩間就會跨越百丈距離,行進間全無規律可言。雲舞華隻覺得那身影的行動方式實是充滿了森森鬼氣,僅是遙遙看著,就已令她身有寒意。

  轉眼間那巡城甲馬已迎上了那身影,馬上騎士一聲驚天暴吼,四丈鐵槍上爆出熊熊陰火,一槍向那身影刺去!

  雲舞華隻覺眼前一花,隻見那身影忽然留下無數殘影,瞬間已繞著那巡城甲馬轉了一周,手中四尺鐵棍連擊四記,角獸四隻鐵腿頓象泥封土塑般被一擊而碎!那身影隨後在那騎士背後如鬼魅般升起,直至與那騎士平齊時,方一棍橫揮!

  撲的一聲悶響,騎士碩大頭顱衝天而起,直飛出百丈才掉落在地!他龐大而沉重的身軀緩緩向前傾倒,四肢盡斷的角獸卻還未死,龐大的身軀重重墜落黑土中不能動彈,隻是痛得仰天慘號。吼聲淒厲,聲傳四野!

  雲舞華早已呆在原地。

  在那一瞬間,那個身影速度何止倍增,根本已看不清楚他奔行的軌跡,然而無論是斷角獸四蹄,還是擊飛騎士頭顱,每一下揮棍都是如此清楚明白,猶如暗夜閃電,縱是雲舞華閉上雙眼,剛剛那五棍也是仍揮之不去。

  那身影意猶未盡,回首望望身後追近的百騎巡城甲馬,忽然自原地消失,數個閃現間,他竟迎頭衝進甲馬隊中!

  甲馬群中忽然升起一片黑霧,將百騎巡城甲馬都籠於其中,再也看不清霧中詳情,惟聽得角獸吼聲連連,甲士怒喝震天!

  幾乎是黑霧才爆開的功夫,那身影已自霧中穿出,在雲舞華麵前數百丈外掠過,向遠方奔去。百騎甲馬一一從黑霧中馳出,戰旗烈烈,再次疾追下去。

  陰間冥風旋即吹散了黑霧,露出三頭癱在地上,痛得狂吼不停的角獸。角獸上的鐵甲四臂騎士伏上自己座騎旁邊,卻是動都不動。一名甲士仍死死握著戰旗,旗杆深插土中,高高豎起。但護旗甲士的頭顱卻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掛在頸邊。

  狂風中的戰旗烈烈作響,不知在為誰作挽。

  直到一隻冰涼濕膩,散發著難忍臭氣的大手抓上肩膀,雲舞華這才從驚愕中回過神來,想起自己可不是能夠輕輕鬆鬆看熱鬧的。她也不回頭,前衝一步,巨劍反手在背後掃過,破革聲中又響起一記痛吼。

  雲舞華這才回頭,果不其然,見巡城甲馬遠去,那些原本躲到遠處的餓鬼又重新圍了上來。而她因為看得太入神,完全沒有注意這邊,竟然又被合圍。

  雲舞華輕咬櫻唇,巨劍輕顫,帶起道道如水波般的劍光,溫柔地自最先衝上來的三頭餓鬼頸間劃過,然後輕輕讓過噴過來的慘綠體液。看了那身影驚心動魄的一戰後,她又重拾戰心。隻是那人無論身法還是棍術都是如此熟悉,令她心中隱隱有些不舒服。

  盡管輕鬆料理了三個敵人,然而看著周圍數以百計的餓鬼,雲舞華仍知此戰生死難料。

  她剛斬倒數頭餓鬼,所有的餓鬼似乎都感應到了什麽,呆立原地,同時轉頭向遠方望去。雲舞華輕而易舉地砍翻十幾頭餓鬼,自己也不由得怔了一下。

  大地再次震顫,遠方那身影從雲霧中衝出,身後依然跟著大隊巡城甲馬,不過看數量似乎又少了幾匹,這一次他也望見了雲舞華,忽然加速,竟筆直向她衝來!他這一加速,直奔得如流星地火,傾刻間就將眾甲馬遠遠甩在身後。

  千丈轉瞬即過,那人已立在雲舞華麵前,手中飛旋如風的四尺鐵棍漸漸緩了下來。

  撲撲撲撲悶響接連響起,在他十丈之內所有餓鬼頭顱紛紛爆裂,搖晃著倒地。

  雲舞華此時驚愕遠甚於剛見他之時。竟是紀若塵!怎麽會?

  立於麵前的他也有片刻猶豫,這更加證實的雲舞華的判斷。他顯然是認識她的。斷不會錯了,雖然不知道他怎麽也來到這陰間地府,但這人的確是紀若塵沒錯。

  就是那個給她釘入極樂針,就是那個對她輕薄,任她如何哀求,也不肯停手的紀若塵……

  大地震顫得越來越厲害,巡城甲馬正迅速接近。紀若塵毫不理會聲勢浩大的追兵,向雲舞華行來,一邊伸出左手道:“跟我走。”

  看著那隻伸過來的手,指掌柔韌,堅強有力。雲舞華一顆心忽然越跳越快,她手中巨劍微微一顫,突然一劍向紀若塵咽喉削去!

  雖然紀若塵身法迅如鬼魅,然而他萬料不到雲舞華會突然動手,措不及防之下驟然立定腳步,巨劍劍尖幾乎是貼著他咽喉肌膚掠過!

  紀若塵愕然望著雲舞華,咽喉處慢慢泛起一道黑線。雲舞華雙手顫抖,猛一咬牙,巨劍又向他當頭斬下,一邊喝道:“無恥淫徒,我與你誓不兩立!”

  紀若塵驚訝之色旋即從臉上隱去,冷笑一聲,一步已繞到了雲舞華身後,輕輕在她後頸拍了一記,又一步重回到她的身前,幾乎與她貼麵而立。此刻辰光似已變慢,雲舞華巨劍已在外圍,根本無法對紀若塵產生威脅,本是當頭斬落的一劍仍懸在半空,緩緩下落。

  紀若塵伸指劃過她的唇,溫暖而柔軟,與這冰冷、黑暗、潮濕的陰間格格不入。

  他淡然一笑,身形化作一縷輕煙,瞬息間遠去,沒入遠方的黑霧之中。一眾巡城甲馬搖動戰旗,蹄聲震天,呼嘯著追去。

  撲的一聲,雲舞華斬空了的一劍,這時才沒入地麵。

  眼見紀若塵絕塵而去,雲舞華方才想起自己仍是身處絕地。她一咬牙,趁著一眾餓鬼還未圍上來時衝出重圍,向著與紀若塵相反的方向奔去。


  章三十七茫茫中

  紀若塵越奔越是暢快,剛才那一點小小的不愉快早就被他拋到了腦後。本來追在身後的一百餘騎巡城甲馬如今隻餘八十餘騎。再在這遼闊平原來回奔上幾圈,他身後就再不會有什麽追兵了。

  此刻他內視胸中,隻見心房中燃著一朵湛藍火苗。這絲藍炎雖小,然而卻炙得他全身發勢,幸好一絲絲陰氣從四肢百骸滲入體內,帶來縷縷冰寒,方才抑住了這道火氣。每一道陰氣入體,紀若塵就覺得無論是動作還是神識都進步了一分,越來越有得心應手、如魚得水之感。

  他甚至開始有些喜歡陰間了。

  身後蹄聲如雷傳來,紀若塵不用回頭,已知八十餘騎巡城甲馬又已拉成了長長一列。再前衝十餘裏,巡城甲馬之間的距離就足夠他從從容容地收拾掉最先數匹了。地府巡城甲馬悍勇無倫,不畏艱險,可是腦筋卻不大靈光,已經被紀若塵用同樣的手法給收拾了數十匹,竟還不汲取教訓,依然前赴後繼的趕來送死。

  紀若塵當然不介意再拿他們練練手。每殺一個巡城甲馬,他胸中的藍炎就會旺盛一點,吸取地府陰氣也就會更快一些。

  擺渡人的臨終告誡言猶在耳,是以紀若塵在發現胸中生成一朵藍炎之後,索性帶著這一群巡城甲馬大繞圈子。他不願離開弱水太遠,既然地府鬼卒陰兵都不願招惹南方妖魔,那他在實力足夠強橫之前也不願去招惹南方之主冥鳳的手下。何況洛陽一役中他已見過了東方之主篁蛇,雖然那僅是由黃泉穢氣形成的一介分身,但其逼天焚城之威已令紀若塵根本無法仰視。

  他並不知道篁蛇與冥鳳是何關係,但既然一個為東方之主,一個為南方之主,想必威能也是半斤八兩。況且此刻身在陰間,麵對的恐將是冥鳳真身,紀若塵就是再不知天高地厚,也絕不敢去招惹冥鳳。

  隻是回返陽間之法看來惟有到南方才能尋得,這又如何是好?

  紀若塵正舉棋不定間,身後忽然傳來角獸的聲聲嘶吼,震天蹄聲漸漸消失。他還以為巡城甲馬終於學得聰明了,回首一望,才見巡城甲馬麵向側方列成了一列橫陣,鐵槍指天,正嚴陣以待。

  紀若塵不知他們在等些什麽,一時好奇,也就停下了腳步。反正這些巡城甲馬不怕的妖魔,他也不會怕。

  直等了片刻功夫,遠方雲層中才傳來一片沙啞的叫聲,聽上去就似無數老女人在一同尖叫。緊接著一頭異鳥在雲中現身。這頭異鳥體形巨大,中為女子身體,從頭至腳足有一丈有餘,雙腿上覆著細密的鱗甲,胸腹間則是光潔赤裸的肌膚,隱秘處纖毫畢露,一如人間女子。她沒有雙臂,而是生著三對羽翼,身後是十餘根長達數丈、飄浮不定的尾羽。

  這頭異鳥一見平原上列陣以待的巡城甲馬,雙瞳立刻由碧轉黑,仰首向天,奮力尖叫,叫聲遙遙傳了開去。雲中鳴叫不斷,一頭又一頭異鳥不斷現身,轉眼間已聚了四十餘隻異鳥。最先那隻異鳥又是一聲長鳴,領頭向巡城甲馬衝去!

  巡城甲馬一聲呼喝,策動座騎,重列了一個圓陣,以應對這速度快得異乎尋常的異鳥。異鳥飛行如電,轉折靈動之極,全無規律可言,在眾巡城甲馬上方穿梭來回,終找到了一處破綻,突然筆直俯衝,快到一位騎士頭頂時口一張,一聲淒厲的嘶喊穿雲而起!她口中噴出一道藍光,刹那間照耀在甲士的頭盔上!

  那厚達一寸的重盔在藍光中竟迅速變軟,塌陷下去。騎士哼也未哼出一聲,就此一頭栽下角獸。

  此時異鳥均已趕到巡城甲馬上空,來回翻飛,不時突然俯衝而下,噴出道道藍光。騎士不論哪個部位中了藍光,重甲都會如被熔了一樣陷下一大塊去。不時巡城甲馬墜地而亡,而這些異鳥也一頭接一頭被揮擊如電的四丈鐵槍透體而過,然後被甩在地上,再被角獸踏成肉泥。然而雙方皆是殊死撲擊,完全無所畏懼。

  一場苦戰!

  紀若塵本想在旁撿些便宜,待看了那些異鳥的速度後,又改了主意,轉而向南方行去。

  又是一柱香的功夫,這場苦戰方歇。四頭異鳥遍體鱗傷,在戰場上空盤旋一周,哀鳴數聲,方才穿雲遠去。而巡城甲馬也隻餘七騎,他們靜立片刻,方調轉角獸,向酆都方向行去。

  漫無目的地奔行了不知多久,紀若塵已完全失去了方向。以他此時奔行之速,足已奔出百裏之遙,可是這麽廣大一片荒原上竟然一頭妖魔都沒有見到,實是有些古怪。

  越是寧靜,他就越是有些不安。眼前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幼時獨行雪原,惡狼隨伺之時。

  紀若塵漸漸放慢了腳步,正欲辨認一下周圍景物,忽然一陣莫名的心悸,就似被什麽東西給盯上了一樣。他心中一凜,握緊了手中四尺鐵棍,緩緩掃視四野。

  他心中忽然微微一動,運起目力內視,發現心房中那朵藍炎已不再是筆直向上,而是似被什麽吸引著偏向了一邊。紀若塵試著轉了一個身,那藍炎也隨之旋轉,仍是指著同一個方向。

  紀若塵不再猶豫,收斂了全身氣息,如煙如雲般向那個方向奔去。

  越是奔行向前,撲麵而來的風就越是沉重凝實。漸漸的,一種如山般的壓力開始出現,壓得他心中那朵藍炎縮為原先的一半。然而藍炎更是指向了壓力來處,幾乎都要橫了過來。

  再向前數裏,紀若塵忽然覺得似穿過了一道無形的門戶。就在同一時刻,前方濃而不散的雲霧突然散得幹幹淨淨,現出了一個神秘廣大的新天地!

  紀若塵駭然駐足,這才發現自己原來已立在一道千丈絕崖的邊緣,再向前數步,就要墜落崖下。絕崖下方是一片遼闊無邊的平原,兩條寬百裏、寧靜無波的大河交匯在一處,緩緩向遠方流去。

  與雲霧重重的地府不同,這裏的天空雖然黑暗,卻清澈之極。紀若塵立絕崖之上,極目所至,早望出了千裏之外。目力所及之廣之遠,實非他此前所能想象。

  天地弗屆,自然生威。

  無法想象的廣大世界驟然入眼,紀若塵隻驚得屏住氣息,心都幾乎停止了跳動,那一朵藍炎已被壓得如豆般大,隨時都有可能熄滅。

  片刻之後,紀若塵才吐出一口濁氣,心胸為之一寬,豪氣悍勇暗生。

  俗語有雲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果然誠不我欺。不親臨此地,怎知天地間竟有如此至境!他此前曾以為西玄山之絕之險,之氣象雄奇萬千已是世間至景,可是與此情此境一比,實有如精巧盆景與濤濤海潮相較,怎能相提並論?

  此時回想,以前實是坐井觀天。

  紀若塵正自慨歎,忽然目力又進一層,刹那衝擊,再令他呼吸一窒!

  極遠天際處,一座不可思議的巨塔逐漸顯現。紀若塵努力分辨良久,方才敢斷定那幾乎占據了小半邊天幕的是巨塔的塔基。

  可是何樣的巨塔,方才會有綿延數千裏,廣大如山脈般的塔基?

  紀若塵鎮定了一下心緒,方才順著塔基向上望去。巨塔直聳雲天,上端隱沒在茫茫黑暗之中。這並不是雲霧擋住了視線,而是他目力有限,實是望不到那麽高處。

  一時間,紀若塵不禁懷疑大地是否有基,若地有根基,何以能承擔如此巨塔?他也不知此地的天空是否有界,若是有界,又能否容得此塔?

  他目力忽然又進了一層,哪怕隔著千裏之遙,也能看到巨塔塔身上布滿了密如蛛網般的道路,上麵密密麻麻的,不知是魅是妖還是魔的東西正在不停地穿梭來回。

  如此之塔,難道真的並非出自天地之手,而是一點一點築起的不成?

  紀若塵正駭然間,忽然感覺一陣尖銳之極的寒意傳來。他猛一抬頭,恰好望見頭頂百丈處的夜空中不知何時懸了一顆徑長足有三丈的巨大眼珠!眼珠上遍布血絲,周圍飄浮著一條條不處蠕動的血脈,閃著幽幽碧光的瞳孔正死死地盯著紀若塵。

  還未等紀若塵反應過來,那眼珠就不知用何方式發出一聲響徹夜天的嘯叫!這一次紀若塵莫明其妙地知曉了它嘯叫中的含義:

  “他看到了修羅塔!”

  它這一聲嘯聲餘音未落,空中開始響起隱隱的呼嘯,十餘個黑點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這邊飛來。

  在這詭異所在,紀若塵可不想逞無謂悍勇,也不願試探那些飛來異物的實力。其實也無須試探,單看它們衝來的速度,就知絕不是好惹的主。

  是以他沒有分毫猶豫,掉頭就逃!

  如來時一樣,沒衝出數丈,紀若塵就已穿出那道無形門戶,重回到雲霧彌漫的陰間。他並未停留,而是繼續發力狂奔,果然身後呼的一聲,一頭足有四五丈長的大鳥從雲霧中鑽出。這頭巨鳥喙長一丈,口中遍布利齒,身生肉翼,四隻鋒銳之極的利爪緊緊縮在腹下。它一振翼就會前衝數十丈,實是迅捷無倫。

  巨鳥離紀若塵尚有數十丈之遙,就已張開巨口,噴出一道細細陰火,向紀若塵後心襲來。紀若塵身法變幻莫測,倒是不怕這等攻擊,隻稍稍一讓,就避過了這道陰火。然而巨鳥非止一頭,後方雲霧開處,接連衝出七八頭巨鳥,分進合擊,向他包抄而來。

  紀若塵再不敢有所藏私,將速度身法提到了極至,身影忽隱忽現,讓過了一道道交錯襲來的陰火,向荒原的盡頭狂奔而去。這一次他倒是有了方向,在這裏,他心中藍炎依然指著修羅塔的方向,是以要重歸原地,隻消往反向奔就是了。

  這十頭巨鳥所噴陰火中有一種懾人氣息,令他十分警覺,絲毫也不敢沾染上身。他估量過異種巨鳥的力量,若以一對一,也須得耗上數擊方才斃敵於棍下,以一敵二三就要大費周折。來上五頭,惟有跑路。可是這些巨鳥飛行之速僅比他稍遜,這一番追逐,不知要奔出多遠才能讓它們拉開足夠距離,好各個擊破。

  紀若塵略一思索,即向著記憶中酆都弱水的方向奔去。無論是從擺渡人的話語還是從觀察所見,地府與弱水外妖魔都非是同一陣線,幾乎是見麵就打。這些巨鳥如此難以對付,若能引到弱水邊與地府鬼卒對上,豈不是正好?

  隻不過四野茫茫,何方才是酆都?

  就在紀若塵頭痛方向之時,酆都閻羅殿中也是亂成了一團。大大小小的鬼卒穿梭來去,有捧書的,有舉薄的,還有拖著酒壇杯盞,各色法器的。寬大幽遠的十間閻羅大殿中皆是一片愁雲慘霧,哭喊號叫聲聲震天。那些披枷帶鏈的死魂動輒排到數裏之外,等候著入殿發落。然而死魂隊列越來越長,前端卻分毫未有前進跡象。這些未定罪愆,待受發落的死魂一入酆都即會感受到種種苦楚,在閻羅殿周圍更是如此。此刻立得久了,已有些死魂承受不住,不顧周遭窮凶極惡的鬼卒喝斥鞭打,開始掙紮哭號。時辰隔得越久,前麵的死去就越是耐受不住。聽得這震天階的哭聲,一眾鬼卒陰兵也露了怯意,急搬救兵。

  不片刻功夫,牛頭、巨鬼、射將皆被調來,但都彈壓不住局麵,直至一直在弱水外巡守的巡城甲馬也被調來,一眾死魂這才稍稍安靜下來。

  章三十七茫茫下

  第一殿大門緊閉,十殿閻羅俱已在此地集齊,圍成一圈落座,秦廣王居於主座。十王顯己議了許久,但仍未出個結果。

  “觀下局勢如何?”秦廣王沉聲道。

  連耳長望,頭戴方冠的五官王道:”已通知了所有擺渡人停止渡死魂過河。”

  “往生門業已關閉,暫且不會有人前往人界、畜生界投胎。隻是這往生門不能關閉太久,我們得速速議出個辦法來才行。”宋帝王道。

  秦廣王緩緩地道:”薛王爺,已有不少死魂帶著前生記憶轉世投胎了吧?”

  “一共是二百七十七人,所幸僅有一人是被判落畜生界的。”轉輪王道,頓頓了,又遭:”那頭畜生先天體弱,出生後無法與一奶同胞爭食,大概今日午時就要再入輪回。隻是投生於人間界那些,也不能任得他們這樣安渡一生。依我看,或者需在生死薄上改動幾筆……”

  秦廣王點了點頭,道:“六道未亂就好,改生死海一事緩議。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列位以為,該當如何啊?”

  諸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願接話。如此僵了片刻,其餘的人目光全部集中到平等王身上,作為此事始作倆者,平等王隻得硬著頭皮道:“蔣王爺,按說此事當及早上奏,以聽發落。隻是……一來這非是大大要事,上頭瞬息間要理千萬件事,我等雖不能分憂,也不應再去煩擾才是。二來毀了孟婆的紀若塵已逃過弱水,早在地府轄界之外。雖說他必逃不過南方群魔之口,但畢竟非是在我等手中得到處置,這說起來……略有不妥。”

  秦廣王望著平等王,片刻之後才緩緩道:“陸王爺,我聽說你改批了紀若塵的輪回簿,可有此事?”

  平等王澀聲道:“這個……正是。”

  “這輪回簿可否讓本王一觀?”

  平等王猶豫再三,方從懷中取出輪回簿,雙手奉上。那輪回薄被一道輕煙載著,自行飛向了秦廣王。秦廣王取過輪回簿,打開細細閱了平等王所批那頁,不置可否,順手收入自己懷中,適:“是否奏告上麵,茲事體大,且容後再議。”

  平等王見輪回簿被秦廣王收走,心裏一個咯噔,卻不敢發話索要。紀若塵以一介凡俗之身竟能逃得過眾多鬼卒陰兵追捕,實是不可思議之事,這其中必有奧妙。如此一來,那本他批改過的輪回簿可就成了一個把柄,秦廣王竟然不發一言就收走,平等王實在心中忐忑。隻是紀若塵得以走脫,實可以說是他太過輕忽所致。若當時他不是先行離去,諒那紀若塵也脫身不得。此事經過若如實奏了上去,別的暫且不論,平等王這輕忽怠慢、辦事不力的罪名可是坐實了的。平等王雖不敢當場揚聲索要輪回簿,心裏卻已轉過好幾個念頭,看來會後要找秦廣王好好敘敘舊誼,這個要命的簿子實在小宜久落他人之手。

  秦廣王環顧一周,道:“孟婆一歿,奈何橋也就失了化形萬幹,各具通途的神效。奈何橋前死魂聚集甚眾,往生門也不能關得過久,是以當前急務,即是選一個新的孟婆出來。各位王爺,可有什麽中意的人選沒有,且提來議議。”

  地府酆都之中,奈何橋特具化形無數之能。一旦望見奈何橋,每一個死魂麵前皆會出現一座惟屬於他的橋,橋對麵或是酆都,或是往生門,因死魂輪回果報而各有不同。因此哪怕有億萬死魂同時入城投胎,奈何橋也盡容得下。奈何橋神能與孟婆息息相關,孟婆一死,奈何橋也就失了神效,恰如卡死了地府酆部的咽喉。孟婆所之職不尊不卑,卻是煩勞非常,本為諸司鬼役有意避之的職位,此番有了意外,方顯出她的重要來。

  秦廣王話音一落,諸王像是早就有了準備,七嘴八舌,沸沸揚揚,頃刻間就提了八個人選出來。除了秦廣王和個等王默然不語外,其餘各王皆有中意之人,在諸王口中,這些人個個都是老成得力,世故達煉,可堪大用。

  閻羅殿外,諸小鬼翹首望著森森殿堂,不知這雄偉厚重的第一殿大門何時方能打開。

  雲舞華早不知後悔過多少次不該離開弱水太遠。

  離開弱水越遠,她所遇的妖魔就越是強悍,且這些妖魔皆是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她可以獨對萬千死魂,也可在數百餓鬼群中支持不倒。但她衝破餓鬼重圍後不久就遇上了三隻人而蟲身,生著竹竿一樣六隻長腿的魔物。這種魔物靈動之極,長腿尖端鋒銳如刀,又能口噴毒液,絕非餓鬼那等弱不禁風的魔物可比。

  雲舞華一番苦鬥,仗著運道不錯,才斬死二頭魔物,逼很另一頭落荒而逃。她喘息未定,就看見了頭頂上那一頭女身六翼的異鳥。此鳥似乎已經惡戰過一場,六翼羽毛殘缺個全,赤裸的胸腹上全是青紫和傷痕,左側大腿還有一個血肉模糊的大澗。

  就是與這樣一頭傷痕累累的異鳥搏鬥,雲舞華依舊遠不是它的敵手,才交手數回,就險些為它口中所吐藍光襲中。隻看到藍光所中地麵忽然軟得如同新和的麵粉,緩緩塌下去一個深坑,她不由兩色慘白。

  雲舞華再不敢與異鳥正麵交鋒,用上了遊鬥之術,且戰且走。那異鳥身上傷處過多,久戰之下,體力果然不支,俯衝撲翼間行動漸漸滯緩,竟然連著兩次反險些被雲舞華的巨劍撩中,那異鳥拉高距離,不甘心地嘶鳴幾聲,恨恨飛遠。

  大敵陡去,雲舞華心誌一鬆,雙膝突然一軟,險些跪倒在地。她以劍支身,方才勉強站著,隻是大口喘息。

  但她沒有多少喘息時間,就聽見四局沙沙聲響,陣陣腥臭撲鼻,轉眼間十餘頭妖魔又圍了上來。

  這些妖魔身材尚不若雲舞華高,慘碧肌膚,大頭大肚,圓睜著通紅的雙眼,貪婪地盯著雲舞華。他們赤身裸體,手中卻各握兵器,尤為顯眼的是下體一根暗紅陽具高高昂起,望之甚是懾人。雲舞華麵上微紅,握緊了手中巨劍。這些妖魔她是識得的,名亼(上人下一),據傳生前乃是人間奸淫穢亂之輩,死後怨念色心不息而成。

  雲舞華一見他們模樣神情,就知打的什麽主意。此刻自己幾無餘力直立,如何擋得?想不到生前蒙羞,死後竟還要受此奇恥大辱。在陽間時她能自盡,此時呢,還能否再死一回?

  一個亼率先衝上,雲舞華厲喝一聲,手中巨劍飛騰而出,瞬間點在他的咽喉上!那亼痛吼一聲,一躍就逃到了十丈之外,手捂咽喉,惡狠狠地喘著粗氣。

  巨劍的劍尖滴著慘綠的體液,然而雲舞華一顆心卻漸漸地沉了下去。剛才她全力一劍不過刺入寸許深,看來根本無法致命。這些亼動作如風,生就一身鋼筋鐵骨,還不知是否有其它異能。

  雲舞華再不遲疑,揮劍橫過自己咽喉。

  陣陣難以忍受的刺痛自咽喉傳來,痛得她意識一陣模糊,然而在痛苦中也有欣喜,那就是她終得了解脫。

  誰知痛楚過去,雲舞華眼前複見光明,正看到一頭頭亼淫笑著逼了上來。她驚怒之下,伸手一撫咽喉,竟是毫發無損。看來在這陰間地府,果然不能自盡。雲舞華隻得重振鬥誌,剛舉起巨劍,背後猛然傳來一道大力,被一頭自後掩上的亼一下子撲倒在地。

  紀若塵心房中的藍炎又複筆直向上,變得更加明亮和穩定。

  他早已將身後追襲的巨鳥甩開一大段距離,隻是那些巨鳥總是聚集成群,不肯給他以各個擊破的機會,比之巡城甲馬可是聰明得太多了。

  他早失了方向,隻是漫無目的的狂奔,反正奔得越久,心中藍炎就燃得越旺,他也就越有力量。此時的紀若塵隻覺得四骸氣勁流轉自如,通體舒暢,心境平和喜樂,若無其他意外,他還真想永生永世就這樣狂奔下去。荒原上偶爾可以見到成群的異種妖魔,皆是一見紀若塵就四散而逃,也不知是怕了他,還是怕了他身後的巨鳥群。

  忽然一陣痛楚襲上了紀若塵的咽喉,奇異的是,這陣痛楚非是生由於他自身,而是來諸於外,而且他還能清晰地感覺痛楚傳來的方向。

  紀若塵運足目力向那個方向望去,在這灰蒙蒙的世界裏,有一點鮮豔的色彩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轉而向那邊全力奔去。這一次看得更加清楚了,一頭碧綠的人形妖魔剛剛將雲舞華撲倒在地,又一把撕開了她背心僅存的布片,露出整個雪白的背脊。周圍還有十餘頭同樣的妖魔立著,各持兵刃,卻並不急於上前,隻是散落守住了四周,看中間那頭妖魔施暴。

  紀若塵廣讀雜書,於地府所知甚多,一望那些妖魔的形狀神態,就知是名為亼的淫魔。據《通寶寶錄?群魔篇》所記,亼秉淫穢生,頭大腹鼓,體堅逾鋼,動如脫兔。此魔生性貪狡,多疑且怯,善執銳兵,雙目生香,列地府群魔第三等。

  眼前之亼雖然數量眾多,紀若塵倒還有克製手段,他猶豫不定的卻是要個要出手。雲舞華生性執拗之極,對他惡之欲死,他已吃過一次苦頭了。況且,他還不知帶上她後身法會否變慢,尾隨而來的巨鳥與他速度相差無幾,一旦被追上後果不堪設想。

  在這無法決斷的當口,紀若塵忽然想起了紫陽真人那一句執虎狼之心,行仁義之事的叮囑,也罷,便是如此!

  千丈之遙,於此刻的紀若塵來說隻是眨眼間事,且他已在從未得歇過的戰鬥中知曉了許多地府妖魔的脾性。他心念一動,胸中藍炎頃刻高漲,幾乎衝出心室,將他整個胸膛都映得隱現藍輝!

  一遭殺氣衝天而起,群亼皆駭然回首,恰好看到了挾滾滾疑雲、破空而來的紀若塵!

  衝近群亼時,紀若塵步法一變,身形驟然消失,隻留下數個姿勢各異的殘影。群亼圓睜雙眼不住亮起紅芒,道道血色雷光接連在這些殘影上炸開。它們這才發覺這個過是些殘影,哪能傷得了紀若塵?

  群亼亂成一團,四下尋找紀芳塵時,忽然眼前一黑,整個世界就此暗了下去。隨後無法形容的劇痛分從雙眼及下體傳來,它們立時耐受不住,拋下兵器,遍地翻滾,不住狂嚎!

  紀若塵悄然出現在雲舞華身旁,運力下擊,輕鬆敲碎伏在她背上那亼的頭顱,然後一腳將它踢飛。

  亼肌膚如鋼,可抗得巨劍這種銳器,然而紀若塵的烏鋼斧柄卻正是對路。但他甚至不願費力擊碎它們的頭顱,隻點瞎了它們雙眼及擊碎陽具了事。此傷足以致命,一時半會卻絕對死不了,正合紀若塵此時心急。那五六頭僥幸沒傷到的亼見了同伴慘狀,早逃到了百丈之外,仍在一路飛奔,根本小敢回頭看上一眼。

  紀勞塵在雲舞華身邊蹲下,再一次伸出左手,淡然道:“跟我走。”

  雲舞華怔怔地看著這隻有色彩的手,死咬著早無血色的下唇,右手顫抖著,終是握住了他的手。

  兩手剛握在一起,雲舞華隻覺右手忽傳來一道大力,將她整個人一下提起。她未及驚呼,紀若塵已改而攬住她的腰,將她緊緊抱在懷中。雲舞華一驚之下欲要掙紮,隻覺得他臂膀如鋼,哪裏掙得動分毫?紀若塵忽道:“抱緊我!看看能否將你也帶回陽間!”

  雲舞華一驚,抬首向紀若塵望去,見他根本沒望向這邊,隻是盯著遠方。她再順著他目光望去,這才發現遠方有數頭巨鳥正疾速飛來,最當頭的一隻距二人已不過百丈!那巨鳥已盡張丈半利喙,咽喉中一點灰芒閃動,頃刻間已化作一道陰火,破空襲來!

  陰火尚在十丈之外,雲群華已覺一陣陰寒撲麵,麵前幾絲飄揚的黑發即刻卷曲。好在旋即一道明黃光華當頭而落,將她罩於其中,於是所有的陰寒恐懼盡數消去。她抬首一望,才發覺不知何時紀若塵頭頂已多了一朵蓮花,蓮分四色,以顯四象之義。這朵蓮花端端正正地浮於紀若塵頂心,從蓮心處不斷湧出如水的明黃光波,洋洋灑灑而下,阻絕了陰間一切陰寒穢氣。

  這一朵四象蓮華不過巴掌大小,溢出的如水光波所及範圍十分有限,若不是二人緊緊相擁,雲舞華就會有身體露於光波之外。在四象蓮華照耀下,紀若塵的身軀已為明黃光華填充,通體起始變得透明,並且自下而上,漸漸開始消散。

  陣陣明黃光華從紀若塵體內透出,逐漸滲入雲舞華體內,帶給了她陣陣暖意,且有飄飄欲飛之意。

  然而二人尚未升起,巨鳥所噴陰火已到而前!紀若塵巋然不動,突然大喝一聲,其聲若春雷,四尺斧柄脫手飛出,在陰火中破浪分波,逆流而上,刹那間已穿入那巨鳥咽喉,又從體後破出,飛入蒼茫夜天,破空呼嘯如龍!

  群鳥又驚得四下紛飛,驚魂肯定後才敢向這邊望來,隻見紀雲二人通體大放光華,正冉冉升空而去,轉眼間已消失在茫茫雲天之中。

  一種黑暗如水般湧來,淹沒了二人神識感知,隻是此時二人魂體交纏,仍有片刻心意相通時光。

  “你剛才為可不躲?”

  “對付這等小妖魔,何必要躲?”

  “可是……若被它們擾了法術.回不了陽間呢?”

  “……這裏挺適合我的,假以時日,據地稱王似也不難,何必定要回陽間?”

  “……此後若再才見,我仍不會手下留情的。”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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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塵緣》(完整版 卷1下)作者:煙雨江南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244221 bytes) () 07/20/2009 postreply 17:46:01

[推薦]《塵緣》(完整版 卷2)作者:煙雨江南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379260 bytes) () 07/20/2009 postreply 17:49:43

[推薦]《塵緣》(完整版 卷3上)作者:煙雨江南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447388 bytes) () 07/20/2009 postreply 17:51:09

[推薦]《塵緣》(完整版 卷3下——終)作者:煙雨江南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450556 bytes) () 07/20/2009 postreply 17:53:13

如此好書!好書如此! -jazzjazz- 給 jazzjazz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03/2009 postreply 00:0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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