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塵緣》(完整版 卷1下)作者:煙雨江南

章三十八池魚上

  紀若塵緩緩睜開雙眼,一縷耀眼的陽光刺得他雙眼一陣生痛,不得重新閉上眼睛。

  他安心閉目躺著,僅以其它感識探尋著周圍天地。此地風和日暖,時聞聲聲鳥鳴,草木清香陣陣,安寧詳和,令人隻想睡去。他頭下枕著一片軟玉溫香,又有一縷淡淡幽香悄然漫過異端。

  他猶記得陰間之事,倒未曾想醒來後二人還是如此親密,這實與她性情不符啊,估計多半是她無力動彈的緣故。

  紀若塵倒不介意這種親近,在陰間地府大鬧一場後,他多年形成的隱忍性情己悄然間有些改變。此時他仍不知魂魄是如何歸竅的,但將他提出陰間的道法出自本宗之手,並無疑義。

  “你感覺好些沒有,可有何不妥嗎?”紀若塵悠然道。

  此時傳來一個柔柔的聲音:“我自然是好的。隻是不知公子言中的那個她,指得是誰家的姑娘。”

  紀若塵吃了一驚,忙張目一望,眼前立現一張柔淡婉約,雙膜如水的而容,不是青衣,卻又是誰?

  她雙手捧著一盞小小的白瓷酒杯,正自望著他,似笑非笑。

  紀若塵心誌再堅,麵皮再厚,在青衣如水目光前部會土崩瓦解。他臉上一紅,咳嗽數聲,掩飾道:“我剛剛醒來,神識不清,剛才可是說了什麽嗎?”

  青衣含笑道.;.“公子神遊地府,剛剛魂魄才歸來呢!隻是想不到公子原來如此風流,在冥府陰司中也不忘愛惜佳人,此時還是念念不忘。想來此番魂魄歸竅,還是很有些心情不願的。隻是不知那家姑娘是誰,想必人才無雙,青衣倒想見見。”

  紀若塵麵色更紅。他此時已發覺身處一處山清水秀的草坡上,青衣跪坐於地,自已就枕在她的腿上。從她手中酒杯中傳來陣陣濃鬱酒香,香氣一入鼻,紀若塵腹中立感饑餓。

  可是此番重見青衣,紀若塵心中喜悅暗湧,刹那已驅散了其它。他翻身坐起,忽然一把將青衣擁進懷中!

  青衣臉上笑容刹那間凝固,微益在指間傾斜,掉落,灑漿漫灑在青青碧車間。纖長五指輕顫,猶豫一刻,終回擁過去。

  她幽幽一歎,輕輕將頭埋在他的懷中。

  兩人相擁片刻,紀若塵才放開青衣,問道:“青衣,你不是在無盡海嗎,怎麽會在這裏的?這又是哪裏?”

  青衣又過了片刻,才將頭抬起,麵上又是柔淡如水的笑:“無盡海很悶的,我呆不大住,就又偷偷跑了出來,後來就在這裏找到了公子。依著你們人的劃分.此地該屬利州境內,離西玄山不遠。”

  紀若塵不禁有些奇怪,天地如此之大,青衣怎會找得到自己?難道兩人真是有緣如此?

  他這一番疑惑,己被青衣看在眼裏。她淺淺一笑,道:“公子怕是忘了青衣是妖,這個……鼻子是很靈的,一路尋著,就尋到了這裏,未曾想公子己是魂魄離體。好在公子有兩件利害法寶守著,群邪遠避。公子未醒時隻消離地,身軀就會重逾千斤,我搬不動公子,隻好在這裏守著,還好公子的法寶倒沒有為難我。我守了七日,公子也就醒了。”

  紀若塵奇道:“法寶?哪兩件法寶?”

  “一件看上去似是尊巨大光鼎,另一樣則是一道青光,具體是什麽,我就看不清了。”

  紀若塵一聽已知一個是文王山河鼎,另一件多半是那塊青石。他倒沒想兩寶如此有靈性,竟然會自行護主,以此論之,至少也得位列洪荒之屬。可是青衣不是十分畏懼文王山河鼎嗎,怎麽這一次倒是不怕了?

  見紀若塵問起,青衣道:“怕還是怕的,所以要飲酒壯膽。公子……今日……”

  青衣雖然仍是淺笑,但眼中淒然之意已有些掩飾不住。紀若塵凝望著她雙膜,柔聲道:“青衣,你怎麽了,有什麽話要說嗎?”

  青衣望向一旁,避開了紀若塵的目光,道:“今D己是九月初二,早過了公子訂親之期,聽說西玄山上此時已是高朋滿座,貴客雲集,萬事俱備,隻等公子回山。公子既已魂魄歸竅,就早些回山吧,免得諸位真人難做。反正……遲些早些,你都是要回去的。”

  紀若塵呆呆地聽著她娓妮道完,胸口就似被一塊巨石堵住,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此番回魂醒來,重見青衣,他下意識的不去細想時間問題,未想到還是被青衣一語道破。隻是她說得也對,遲些早些,他都是要回山的。

  這邊舍不下青衣,那邊西玄山上,想必顧清已等了多時。孰輕孰重,何去何從?

  青衣盈盈站起,輕笑道;“世間又安得兩全之法?公子不必多想。此時西玄山上想來也該很熱鬧的,青衣素喜熱鬧,就跟著公子回山討一杯喜酒喝吧。不過青衣是妖,不知上不上得西玄山?”

  紀若塵實是無言以對,隻能歎道:“為何上不得?”

  青衣嫣然一笑,道:“即是如此,那上山以後就要公子護著我的周全了。走吧,九月初八也是吉日,利嫁娶,出行。我們即刻啟程,還能趕得上這一天。”

  望著宛如一朵青雲冉冉飄走的青衣,紀若塵怔然立了片刻,才隨後追去。

  “已是九月了嗎?好快,這一轉眼的功夫,就己經是六年多了……”

  楊玉環凝望著梳妝境中的自己。

  境中玉人肌如雪,腮凝紅,眸似秋水,唇如點朱,一眼望去,竟有淡淡雲煙浮起,將那絕世容顏掩映得若隱若現。

  殿中十餘宮女穿梭往來,流水般將胭脂、眉筆、角梳、玉釵送進來。兩名宮女一左一右,正小心翼翼地為楊玉環挽起青絲,惟恐弄亂了哪怕是一絲的秀發。她們額頭已微微見汗,可儼然顧不上擦拭。好在另有兩名宮女執著雪白錦帕,極小心地為她們拭去額頭麵上的汗滴。這倒非是體恤宮人,而隻是怕她們汗水滴下,汙了楊妃青絲霓裳。

  楊玉環已坐了一個時辰:仍挺拔端坐,不動分毫。

  麵前妝境中映出半片宮窗,窗外依是豔陽高照,卻忽見一片黃葉飄過。

  又快是秋了,每到入秋時,她都會別有感觸。

  六年前那個午後豔陽似火,方當盛夏,可是在她心中,在他離去的刹那,己是漫天黃葉飛舞。

  或許是機緣巧合,第二日妙玉即登門拜訪,要收她為徒。她應允了,又用回了過繼給洛府之前的名字,楊玉環,自那以後,她再未入洛府一步。這倒非是她忘本,而隻是不想再提起那個名字,不想再看到那間書房。

  “娘娘,都收拾好了。”一旁的宮女躬身道,她這才發覺己近黃昏,在熊熊燭火的映照下,妝鏡中的麗人美得更是無法形容。

  楊玉環仍然端坐不動,隻將右手輕輕向外一揮。十餘宮女垂首彎腰,無聲退出了殿外。

  妝鏡中又是一片黃葉飄過。

  她一雙密眉微不可察地皺了一皺,眼中泛起一層淡淡水霧。今日不知為何,她心中別有感觸,冰封了數載的心,又裂開了一道細紋。

  是因為那一方染血青石嗎?雖然等了六年才等來這麽一點關於他的線索,可是她卻極不願意想起這方青石,甚至有意的想要去遺忘,可是她做不到。每每中夜夢回,她都會看到那方青石在她眼前滴血而泣!

  她己否認了千遍萬遍,心內深處卻知,那就是曾佩在他胸口的青石。

  隻是這方通靈青石何以會落到紀若塵手中,他又因何小肯向自己吐實,千方百計地要掩藏這方青石的存在?道德宗此次向明皇所獻丹藥甚是貴重,就是等閑修道大派也拿不出這等丹藥來,依理來論,氣度該當不會小到怕自己會見寶起意,出言討要。且就算自己想討,修道人也盡有無數理由回絕。

  那紀若塵何以還要當而說謊?思來想去,惟有做賊心虛四字似可解釋。

  自那日與紀若塵相見後,她心內早已不知權衡思量了多少遍,考慮過無數種可能。可是當這四個字在心內浮觀後,就若幽魂一般徘徊於胸,再也不肯消去。

  她又當如何去做?

  人長安之前,本師妙玉曾經反複叮囑她凡事以大局為重,以天下蒼生為念,不可以一已之私害苦了天下百姓。此前雖有千裏飛騎送荔枝之舉,那也是明皇之命,一仔細論起,隻是細枝而非大節。

  她心內掙紮小定,緩緩抬手,端起妝台上一碗養容參湯,輕輕地喝了一口。參湯苦澀厚重,藥力極佳,湯中下了十餘味藥,君臣佐使無不恰到好處,顯是出自大家之手。

  楊玉環細巧靈舌微微顫動,細細分辨著參湯藥味,終自重重藥效之底發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腥氣。這是金絲櫻獨有的氣息。金絲尷乃是極罕見的珍藥,除去種種修道人珍視不己的效用外,它另有一樣少有人知的用處,那即是尋常女子隻消嗅到了一點味道,即會整年無法有孕。

  這一碗參場,乃是出自太子府,為本朝太子李亨所獻。此湯出處來曆如此明顯,自是因為李亨自以為無人能窺破他所布機關之故。也難怪他自信,這一碗參湯就是孫果喝了,也多半發覺不出什麽。隻楊玉環生具大眼神通,又有心體察,才能對隱藏於重重靈藥之下的金絲櫻洞芳燭火。

  “想不到太子府中還藏著一位高人……”楊玉環慢慢飲盡參湯,唇角泛起一絲冷笑。

  其實又何止是太子如此,自她人宮以來,飲食茶水時不時會多出各式各樣的奇毒異藥。如此情形,每過數日就會來上一回。這些毒藥與金絲槿實是天元之別,用心之狠毒卻往往有過之而不及。她雖不懼藥石,但這種事多了也會心煩,於是暗使手段,不動聲色地處死了十餘名宮女太監,又逼得一位偏妃跳井自盡後,宮內外諸人才稍有收斂。

  深宮死鬥,楊玉環早不陌生,猶豫不定的原因,隻是因為這與他有關而己。

  當的一聲輕響,己空了的參湯碗放回妝台。

  此時殿門做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一路碎步跑了進來,在她身側跪下,低聲道:“稟娘娘,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安大人將於三日後人京來朝,他已先遣快馬將獻給娘娘的禮物送了過來,此刻都放在如意殿中,聽說裏麵很有幾件塞外珍稀物事。娘娘何時去看看?”

  楊玉環雙目低垂,淡淡地道:“先放著吧,朝內外的事情怎麽樣了?”

  這話本不該向一個小太監問,但那小太監竟然答道:“殿前鬥法之後,真武觀顏麵盡失,孫果整天躲在真武觀中,稱病不出,也不許門下弟子出觀門一步。這些日子裏陛下對道德宗雲風道長仰慕得緊,每日都要與他坐而論道。陛下已另撥了一處宅院給道德宗群仙暫作棲身之所,己打掃幹淨,明日就可遷進去了。我聽說陛下另行許了雲風道長在長安城內擇選風水寶地,建一所道德別院,一來陛下可日日與聞大道,二來可就近護佑本朝平安。”

  楊玉環嗯了一聲,又道:“難道陛下就不再關心那幅神州氣運圖了嗎?”

  小太監道:“雲風言道那隻是孫果為掩飾真武觀無能而說的謊言,實際上根本不存在什麽神洲氣運圖。陛下似已信了。”

  楊玉環又問道:“孫果就此蟄伏了嗎?”

  “並非如此。據我所知,他這幾日正加緊與數位歸隱潛修的真人聯係,應是有所圖謀。就算孫果實力不濟,司馬承禎道行人望素來不弱,也不會坐視多年辛苦經營的局麵毀於一旦。”

  楊玉環點了點頭,以手輕擦著太陽穴,淡淡地道:“去傳紀若塵,就說哀家要見他,著他即刻晉見。”

  那小太監道:“娘娘有所不知,殿前鬥法當晚,那紀若塵就已離了長安,此時尚未回來。”

  楊玉環默然許久,伸手拉開妝台,取出一軸小小畫卷,遞給了那小太監,淡淡地道:“明日道德宗群道搬離驛站之後,使役打掃之前,你設法將這個東西放入原本紀若塵所居客房,辦得到嗎?”

  小太監接過畫卷,看也不看就放在懷中,忽然輕輕笑道:“師妹盡管放心,這點小事我還辦不好嗎?看來師妹是要坑害道德宗呢,果然好氣魄!隻是師妹若在陛下麵前隨便說上兩句,豈不是容得多?哪用得著這麽大費周章?”

  楊玉環玉麵凝用,冷道:“在陛下眼中我素來不理會朝政,如此方能得他毫無保留的寵信,這道德宗與真武觀之間的爭鬥,我叫我如何去說?另外宮中人多耳雜,這師兄妹之類的稱呼再也不要提起!你修道四十餘年,師父對你寄與了厚望,怎還能如此輕浮?”

  小太監不敢多言,惟惟喏喏,低首出殿去了,行出殿門之後,眼光深處才閃過一絲陰冷笑意。

  章三十八池魚下

  西玄山上,莫幹峰頂,處處是一派喜樂升平之相。這已非止是張燈結彩那樣簡單,碧空中青鸞回旋,湖溪處丹鶴成群,碧草上白虎臥眠,如此方是仙家氣象,與凡俗不同。

  然而太上道德宮中來來往往的道士賓客盡管衣著光鮮,麵上卻皆有憂色,與周圍一派慶典的喜慶氛圍格格不入。

  太上道德宮東北角上,有一處宮殿群落與眾不同。此殿名為九幽殿,灰牆黑瓦,院中皆是枯木槁草,牆角簷下,到處都是蛛網灰塵,也不知多久沒有打掃了。院中枯樹上歇著幾隻黑鴉,嘎嘎地叫個不停,使得這一處九幽殿鬼氣森森,與別殿大為不同。

  九幽殿主殿大門緊閉,門前守著四位道德宗弟子。紫雲真人則在殿前走來走去,麵色焦急,頗有失從容不迫的風範。他不知踱過幾百個圈子,忽然立定了腳步,身形一晃間已立在玉階頂,殿門前。

  兩扇黑鐵大門吱吱呀呀一陣響,徐徐打開,一道透骨森寒的陰風立刻從殿中湧出。饒是那四名弟子道行不弱,被這陰風撲麵一吹,也覺得四肢百骸如同被幾十枝利針刺入,一時間麵色皆白。紫雲真人對陰風恍如不絕,隻是望著殿中。

  殿門大開之後,顧守真真人自殿中步出,在他之後,太微和玉玄兩位一左一右同時行出。三位真人看上去盡是疲憊之色,眼中神光不再。

  “怎樣?”紫雲真人問道。

  顧守真笑道:“道祖護佑,終於將若塵三魂七魄從地府拉回陽間了。”

  紫雲真人喜道:“如此最好!諸位真人有所不知,這幾天那雲中天海簡直是要鬧到了天上去,也惟有紫陽真人這等好涵養才能忍得下他!我看他多半是想逼著玉虛真人冒險行一次地府,看能不能尋回若塵的魂魄來。若玉虛真人有了什麽傷損,怕不是正合了他的意?若塵現在何處,幾時能夠回山?”

  守真真人苦笑道:“我等真元已經耗盡,實已無力再運一次三洞飛玄大陣,搜尋若塵所在。不過若塵魂魄確已歸竅無疑,他通曉世事,醒來後知時辰已過,定會曉夜兼程回山,紫雲真人無須擔心。待三日後我們真元盡複,再行查探若塵方位即是。”

  紫雲真人點頭道:“很好!三位真人先去歇息,我即刻通知玉虛真人出關,再將此事告知雲中居諸賓,也省得那雲中天海日日吵鬧!”

  片刻之後,待客的鳳西軒中爭執又起。

  “什麽天大的好消息,原來還是不知道那臭小子什麽時候回山!哼,魂魄已然歸竅,隻是不知何時歸來。這等搪塞之言,我也會說!若你道德宗自詡天下第一,看不上我們的清兒,何不早說?”

  天海老人滿麵紅光,越說越怒,到後來忍不住拍案而起。他這一拍不要緊,麵前已在收官的一局棋登時被拍得散了。

  天海老人這一番話實說得有些重了,紫雲真人一張臉登時布滿黑氣,眼角隱現黑色雲紋,眼看著就有動手之意。天海老人斜睨著他,倒也不懼。

  此時紋枰對麵的紫陽真人撫須笑道:“我道德宗不過是弟子多了些,說來遠不若雲中居擇徒嚴謹,哪敢妄稱什麽天下第一?清兒無論修為人品皆是百年不遇,若塵能得此佳侶,實是百世修來的福分。此次事出意外,誤了良辰吉時,我宗已盡力補救,天海道兄也是看在眼裏的。道兄休要動怒,難得這幾年你我屢次相逢,緣份非淺,來來來,下棋,下棋!”

  天海老人雙眼一瞪,道:“這一局棋已然亂了,還怎麽下?”

  紫陽含笑道:“這局官子未完紋枰已亂,自是不算的,咱們重新來過。”

  天海老人哼了一聲,這才在紋枰前坐下,重分黑白,與紫陽真人殺在了一處。紫雲真人嘿了一聲,忍不住道:“素聞雲中天海國手無雙,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功力盡在紋枰之外!嘿嘿,十五連勝,勝得好!”

  原來天海與紫陽已奕了七日七夜,他棋力本較紫陽為厚,連勝了十餘盤,大喜之餘不由得生起些輕敵之心,一個不小心已是落後之局。剛剛那盤已在收官,天海老人仍是貼不出目來,因此與紫雲真人爭執隻是借題發揮,本意實是要攪了棋盤,好讓連勝之數得以延續。紫雲正是有見於此,才忍不住出言譏諷。

  天海全神奕棋,隻當沒聽見紫雲真人說了些什麽。

  紀若塵行蹤已現,即將回山的消息頃刻間已然傳開,原本屢被推遲、似已遙遙無期的訂親之禮也重新被定在了十月初八。於是太上道德宮凝重陰抑的氣氛為之盡掃。隻是凡事總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太上道德宮中也非是人人都喜諸於外。

  啪的一聲,一顆白子落下,盡斷黑棋大龍生機。

  “這一局你的水準可是直落三千丈呢,怎樣,是否想重開一局?”顧清將手中白子投入玉盒。

  楚寒苦笑著搖了搖頭,開始收拾起紋枰上的棋子。他與顧清棋藝相去無幾,但曆來奕棋都是十奕九輸,其實就是輸在了心態上。他心誌堅毅,已是世所罕見,可是顧清胸中自有天地,視世間萬物有如浮雲,與他實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境界。楚寒此刻心有掛牽,更是一敗塗地。

  他沉吟片刻,終於道:“清兒,這是我最後一次如此稱呼你了。這些時日我反複思量,卻有一事始終橫亙於胸,百思不得其解,此刻鬥膽一問,你若是不想答,也就罷了。”

  顧清道:“但講無妨。”

  楚寒聲音中有了一絲顫抖,道:“清兒,你與紀若塵此前不過相見數次,怎會……怎會用情如此之深?我輩以大道為本,哪有一見鍾情這等事?”

  顧清素手極罕見地輕輕一顫,望了楚寒片刻,方繼續收拾棋子,一邊淡然道:“楚師兄,此事若不說與你知,隻怕你從此道心不穩,影響了今生成就。也罷,我與若塵是有前緣的,當日在這西玄山上,太清池旁的相見,實是九十九世修來之緣。我如此說,楚師兄可是明白了?”

  楚寒默然良久,方苦笑道:“世間萬事皆有前因後果,若事事皆依因果而行,豈不是活得如扯線木偶一般?”

  顧清淡淡地道:“師兄此言差矣。逆緣而動是一種法,依緣而行也是一種法,如何選擇,隻在本心而已。我與若塵既已在太清池旁相遇,此時此刻,縱是沒有前緣牽掛,此生也當永為道侶,不離不棄。”

  楚寒麵色越來越是蒼白,勉強道了句:“我明白了……”忽而一口血噴出,濺滿紋枰。

  他一言不發,揮袖一拂,一道罡風自袖中吹出,將紋枰、木幾、雲子和鮮血都化得幹幹淨淨,然後向顧清一禮,方徐步離去。

  顧清是此次大典主角,禮遇別有不同,太上道德宮中一整套清雅別院都與她暫住。楚寒離院而出時,正迎麵遇上了石磯。石磯一把拉住了他,道:“楚師兄,聽說姬冰仙午時已然出關,道行又進一層。今晚你給我掠陣,我們去攻她的冰心居吧!”

  楚寒搖了搖頭,隻是道:“我真元上出了些許問題,要清靜一下。師妹,這裏畢竟是太上道德宮,非是我們雲中居,你可不要鬧得太過了,小心師父責罰。那時我可就護不了你了。”

  直看著楚寒身影消失,石磯才頓了頓足,自語道:“什麽真元上出了些問題,我看是心裏犯了相思才是真的。唉,這一大塊木頭,看來我是沒什麽指望了。除了他之外,門中也沒什麽看得上眼的人,這可如何是好?……嗯,看來應該象清妹妹那樣,在道德宗裏挑一個道侶好了。”

  她一旋身進了別院,正看見顧清憑窗而立,靜靜望著蒼茫雲天。石磯在顧清身後立定,輕笑道:“聽說姬冰仙午時出關,道行又進了一重呢!清妹妹,明晚陪我去攻冰心居吧,看看那姬冰仙變得有多厲害了。”

  顧清哦了一聲,淡淡地道:“她道行進了一層也不過是上清太聖境而已,有什麽好攻的。”

  石磯吐了吐舌頭,道:“於你當然沒什麽好攻的,於我可不一樣呢!唉,你不願去也罷,我自行去攻就是。”

  顧清轉過身來,微笑道:“掌門師兄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你此次主動挑釁,打贏了一切好說,若是輸了,估計至少要麵壁思過一年,你可要想好了再作決定。”

  石磯麵色登時有些難看,一頓足,氣道:“就是麵壁三年,那也是以後的事了,我又怕什麽?”

  顧清歎道:“你啊……此次來儀賓客眾多,當中那李太白不光是詩才冠絕天下,一身道行也超凡脫俗,你若能央得他與你幾首詩詞墨寶,我看就算是打輸了,掌門師兄也不會責怪你的。”

  石磯眼睛一亮,繞著顧清奔了一周,笑道:“還是你最好!對了,少有看你這等心事重重的樣子,那紀若塵不是已經找到了嗎,還有什麽好愁的?”

  顧清道:“此次來賀賓客眾多,其中很有幾個特別的人物,嗯,我隻是想一一見見他們而已。”

  石磯奇道:“那去見就是了,這又有什麽難的?”

  顧清雙眉微顰,道:“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此次來賓當中,有一個人是我怎麽也見不到的。”

  這一次石磯倒是真有些茫然不解。

  再次踏上通往太上道德宮的石階時,望著眼前黑壓壓一片的人群,紀若塵不禁有些咋舌,萬沒想到竟然會是這麽大的陣仗。等在廣場上的人中道德宗弟子還是少數,大多是服色各異的來賓賀客。紀若塵分明記得紫陽真人說過這一次訂親之禮隻會邀請三五親近道友,可此刻光是廣場上的來賓就已近百人,這是怎麽回事?而且來賓當中,分明還有幾個本不該出現的人。

  兩位引路的道德宗年輕道士迎上前來,剛開口道了聲“若塵師叔祖,諸位真人已在太上道德宗等候多時了……”,兩人中間就忽然多了一個高大魁梧,壯如象,威如龍的身影,肩膀左右一靠,兩名道德宗弟子就分向左右跌出。

  他據好了位置,向紀若塵抱拳一禮,黑似鍋底的龍首象麵上興奮得直透紅光,聲堪比太上道德宗晚課巨鍾,直是滿山皆聞:“紀少仙大喜!能得如此佳侶為伴,就是天上神仙也不過如此。如此盛會,又怎能少了我們兄弟兩個?此次……咦?!”

  這人正是龍象天君。七聖山份屬邪派,與道德宗雖不能說是不死不休,但原本也是老死而不相往來的交情。龍象天君能夠堂而皇之地站在太上道德宮前而沒有被道德宗群道分屍,已可算是不大不小的奇事一件,此刻居然還能站在這裏侃侃而談?

  紀若塵心中驚訝未定。那龍象天君說到我們兄弟四字時,忽覺得身旁十分冷清,與往昔感覺大不相同,於是左右一望,果然根本不見白虎天君的身影。他大感愕然,心想賀喜這等大好事自當勇往直前,萬萬不可落於人後,白虎天君剛剛明明就在身邊,怎麽此刻卻消失不見了?難道是被哪個道德宗的老神仙給下手暗算了不成?

  龍象天君瞪圓雙眼,四下搜尋,終於在人叢中找到了白虎天君。白虎天君躲在賓客群中,正拚命地向龍象天君使著眼色,又向紀若塵身後指去。

  龍象天君大惑不解,轉頭望去時,才看到青衣盈盈立在紀若塵身後,一雙妙目似笑非笑,正望著他看個不休。龍象心中狂跳,隱隱覺得有什麽不對,可是具體又說不上來。他倒有急智,立刻道一聲:“此次我兄弟隻是上山來看看,紀公子萬勿將我等放在心上!”

  話音未落,龍象天君已一躍而起,轟然落在白虎天君身後,將周圍貴賓賀客撞得東倒西歪。眾賓客或修養過人,或自恃身份,或有些畏懼二天君道行,怒目相向的多,欲下場動粗的無。

  紀若塵怔在當地,半天仍不明所以。

  “怎麽青衣小姐也來了?!”人群中龍象天君拚命壓低聲音道。

  “你才看到啊,剛才拉都拉不住你!”白虎天君恨恨不已。

  “這個,青衣小姐似乎……對公子有點意思?”

  “何止是有點!你這蠢材,現在可明白了嗎?”

  龍象天君連連點頭,唔唔有聲,可是從表情上看仍是一頭霧水。萬不得已,白虎天君不得不解釋一番,以防龍象天君將來再捅出什麽漏子來。

  “青衣小姐來自無盡海,要與紀若塵訂親的顧清則出身雲中居,兩位大小姐哪個是你得罪得起的?你胡亂出風頭,將來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白虎怒道。

  “可是……”龍象仍有些懵懵懂懂。

  “人家是賢淑仙子,自然不會當麵鬥起來,可是背後難保不做點什麽。就算她們什麽都不能做,胸中一縷怨氣也是有的,總得找地方發泄發泄,這叫做遷怒!還不懂?所謂城門失火,鞅及池魚,這總懂了吧?你就是那池魚!”

  白虎天君實是恨鐵不成鋼。

  章三十九醉鄉上

  “無能!庸碌!蠢材!廢物!”

  清閑真人用力揮動一雙短手,在房間中衝來衝去,活象爐膛烈裏一塊跳躍的黑炭。在接連吐出一大串與他高貴身份極不相符的髒話之後,清閑真人猶自怒氣未歇,怒向房間一角床上一指,喝道:“你看看,這成何體統!我們雲中居的臉麵都讓他給丟光了!”

  在那張由千年雞翅木雕成的蟠龍雲紋大床上,天海老人仰麵朝天躺著,鞋襪俱在,外裳皺巴巴翻卷過腰,露出一大截灰撲撲的褲腰帶,正鼾聲大作,酒氣衝天。看他滿麵紅得發紫,連一個光頭都泛著紅光,顯已醉得不省人事,那睡相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顧清坐在一旁椅中,以手支額,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她實是不知道這一刻的雲中金山與雲中天海究竟哪個給雲中居丟人丟得更多些。

  可是清閑真人顯然將顧清這一歎當成了支持自己的表示,於是聲音更加的高了:“你看看這不成材的東西,枉修了這麽多年的道,喝不過人家一個小小姑娘不說,還被她給拖了回來!虧他平時自吹千杯不醉!還好明日才是你的訂親大典,若是那時被青衣小妖放倒,我雲中居才叫是海內聞名、聲震天下了!”

  顧清微笑勸道:“師兄何必如此動氣呢?天海師兄與青衣鬥酒又不能動用真元,隻是憑自身酒量上陣,輸了也很正常。如此堂堂正正鬥酒敗下陣來,旁人不會非議的。”

  清閑真人一對小眼猛一瞪,道:“堂堂正正!哼,非議?我雲中居心法精微奧妙,暗中運些真元做這麽點小手腳,誰又能看得出來?隻知道硬拚,真正是不成器的東西!”

  顧清實有些哭笑不得,道:“這個……未免有些不妥。”

  清閑真人嗔道:“有什麽不妥的!我雲中居清譽事大,他天海個人名節事小,兩相權衡,他當然該以大局為重,把個人名聲拋在一旁,管他用什麽手段,先把那青衣喝倒了再說!哼,無盡海也是不務正業,不講究精進大道,教出來的小妖個個隻會喝酒,真是成何體統!清兒你不要總是向著他說話,哼,你雖然天資無雙,可是隻知認物不知認人,這上麵的迂腐頑固,比他也強不到哪去!”

  顧清淡笑道:“好好,既是如此,那明晚師兄親自上陣與青衣拚酒,去找回這場子不就行了?以師兄的道行當是十拿九穩。”

  清閑真人胸膛一挺,沉聲道:“此事……當然緩議!哼,嗯,那個……聽說石磯明晚要去找姬冰仙的麻煩,可有此事啊?”

  “確有此事。”

  “哼,真是不自量力,就憑她那點不成氣候的道術也想去和姬冰仙較量?若是此次輸了,少不得要關她三年麵壁!”

  顧清則道:“師兄這話就不對了。正是因她道行較姬冰仙要差了不少,所以輸了不失麵子,勝了大增光彩,這等保賺不賠的好事到哪裏去找?想贏還不容易,暗中動點手腳就是了。若不借著這等喜慶日子,怕也不那麽容易找到借口生事的。”

  清閑真人一聽大悅,早忘記了剛剛對她的斥責,連聲讚還是清兒思慮深遠。

  十月初八,大吉,宜嫁娶,出行。

  清晨時分,聲聲悠長穿雲的青鸞鳴叫洋洋灑灑自天而下,飄落在莫幹峰頂各個角落。隻見數頭青鸞自雲端穿出,長長的七彩尾羽掠過天空,上下翻飛,時聚時散,輕靈躍動。於是清溪吐浪,碧樹抽芽,繁花綻蕊,瑞獸嘯天,整個太上道德宮宛如一位初醒的仙人,僅僅是翻身而起,就給周圍帶來無限生機。

  於這煌煌仙家氣象中,當然也有一二不合諧之音。

  “哼,就那麽幾頭破鳥,來來回回的現,也不見有什麽新鮮的東西拿出來。”天海老人仰望天上青鸞,不屑地道。其實隻要是稍了解點天海老人往事的人都可知他為何會發如此言論。青鸞乃是上古神鳥,無緣之人想要得見一麵都不容易,至於馴服更是千難萬難,何況此時有數頭同時在天空翱翔?雲中居可就連一頭都找不出來。

  若論奇珍異獸,所藏之豐,道德宗倒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

  從清早起,眾多道德宗弟子就忙碌起來,將要舉行大典的邀月殿重行妝點得金碧輝煌,色彩亮麗的綃紗自頂梁直掛落地,莊重而不失喜氣,各處案幾都換上了鮮花,花瓣上露珠未幹,爭奇鬥豔。又忙著布設宴度座位,采摘靈藥仙果,一壇壇百年佳釀要從地窖中搬出,還得另加藥材焙煉,如此方成道德宗獨門美酒。

  此酒色澤晶瑩,入口甚平和,酒味正大淳厚,綿綿泊泊,無有止盡,實是難得的好酒。然而此酒後勁也是強勁無比,任你道行通天,若不以道術化解,喝多了也抵受不起。不然的話,又何以能讓修道之士喝得盡興?是以此酒名為醉鄉。

  前一晚天海老人就是栽在這醉鄉上。

  整整一日,道德宗諸真人及有頭有麵的道長分頭出動,陪著諸派賓客周遊太上道德宮及西玄山諸峰盛景,以待戌時三刻,同觀大典。來賀賓客已在山上呆了不止一日,諸景早已看了個遍,但今日道德宗才盡啟重重布置,自然又是一種氣象。

  至於紀若塵和顧清二人,自有專人為之整容更衣。依著雲中金山再三強調的道侶雙修的訂親規矩,在大典之前,他們是不能相見的。

  尚不到戌時,諸位賓客已在迎賓女弟子的引導下入席。眾賓相處了這許多時光,早已彼此熟悉,特別是昨晚又目睹了天海老人與青衣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倒下的竟還是以酒豪自居的雲中天海,都是群相聳動,興奮非常。若不是覺得車輪戰勝之不武,倒有不少人有心與那青衣鬥一鬥酒。

  能得道德宗邀約前來觀禮的皆非等閑之輩,早有許多人看出了青衣其實是妖。她如此一介小妖卻能堂而皇之在天下正道之首的道德宗太上道德宮中現身,實是奇事一件。但眾賓皆是有見識、有道行的人,知內中必有奧妙,隻是不好開口詢問。青衣道行越低,眾賓就越是不敢小看了她,且很多人更想深了一層,這青衣顯然是大有來頭的妖,而且又和道德宗淵源非淺,若能得她好感,顯然就會拉近與道德宗及她背後的妖族的關係。於是乎個中高瞻遠矚的一眾人等開始小心翼翼地接近拍馬。

  直到此時,這些賓客才看出龍象與白虎二天君的不凡之處。二天君時時追隨在青衣裙前踞後,似是與青衣極是熟悉,馬屁拍得露骨肉麻,厚顏無恥處直令眾賓自愧弗如。眾賓皆是出身名門大派,要不然就是世外有名散修遊仙,本都是瞧不大上七聖山這等邪門外道的,可是一來二天君的確是道行深厚,令人不得不高看一眼,二來他們為人處世的獨到之處,能人所不能,每每獨占先機,使得眾賓不由得對他們刮目相看。

  還有一些各派年輕弟子為青衣容貌所懾,也忘了人妖之別,婉轉地向她表達仰慕之意,奈何青衣在這方麵完全是心智未開,聽到什麽“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之類的詞句一臉茫然,拉著對方連問這是種什麽樣的神鳥,有何異能,為什麽一定要立在河的那一邊之類的問題,直到對方麵紅耳赤、汗流頰背、抱頭鼠竄為止。

  如此一來二去,諸賓之間氣氛早已極為融洽,黃昏漸近,雖然還未到紀若塵與顧清入場辰光,但不知何人率先提議,眾賓倒先行拚起酒來。

  修道之人拚酒,講究的是不能動用真元道法,純以本身酒量硬拚。不然的話運起什麽五鬼搬運、消散解離大法來,就是以缸壇相對,也拚不出什麽結果來。那時拚的就不再是酒,而是真元道行了。當然,修道人所飲的酒也與眾不同,非是凡人所能飲用。比如說道德宗所配的醉鄉,就是所謂海量的凡夫俗子飲上一小杯,也得醉上三五日。若是那酒量稍差點的,一口下肚即可翻倒。

  道德宗與雲中居聯姻乃是修道界數得著的大事,能夠在這種場合出席的若非一方名宿,便是極有天賦的青年弟子,要出來見見大世麵的,實可謂談笑有真修,往來無凡丁。醉鄉雖然厲害,可是在這些人眼中,上來三巡酒不過權作熱身,烘托一下氣氛而已,但誰想得這眾多修道人當中,偏偏就坐了一個全無道行的凡人,杯酒剛過,他忽然身子一傾,直接滑到桌底,鼾聲大作。

  眾賓大愕,紛紛停杯望去。兩名道德宗年輕知客道士奔了過來,將那人從桌下扶起。此人已屆中年,一身文士裝扮,生得倒是身材高大,相貌堂堂,隻是此刻滿麵飛紅,醉得早已不省人事。雖然賓客眾多,但道德宗知客道人記性是極好的,且滿座賓客中又隻有這麽一個凡人。兩個道士立刻認出這人名喚作濟天下,乃是隨著龍象白虎二天君,由雲風道長陪同上山的。

  兩名道士扶起濟天下,又向在他左右落座的龍象白虎二天君解釋,無需用道術或是丹藥給他解酒,醉鄉佐以眾多珍稀仙藥,酒勁雖然猛烈,但是卻不會傷人,醉後反而對身體大有好處,不能輕易喚醒,要待自然醒來,藥力才會盡行吸收。,兩名道士是素來招呼慣了醉酒客人的,於穩穩地架著濟天下,送回客房休息去了。

  龍象白虎二天君這些時日一向對濟天下待之以師禮,隨之學習經世濟國之道,在這席上,也是分坐在濟天下左右。但二天君道法特殊,生就異相,特別是那龍象天君頭似龍身如象,本夠兩人並坐的一席,坐他一個都顯得擁擠不堪,白虎天君雖然瘦了,但身長手長,坐於席中也覺擁擠。濟天下一被抬走,二天君正覺如意,未待知客來收拾,自行將麵前酒席一搬,三席拚在一起,如此方才勉強坐得舒服些。

  二天君暗中動了這小手腳,倒也無人發覺。就在距離二天君不遠處,青衣款款跪坐在席後,雙目低垂,隻是望著麵前晶瑩清澈的一碗醉鄉,不語不動。周圍賓客雖在言笑拚酒,很多人實際上都在偷偷瞧著她。許多人有心上前叫陣,但又有天海老人前車之鑒在前,敗下陣來失了麵子不說,還擋了別人與青衣拚酒之路。諸賓皆是正道中人,總不好意思對一介小妖用上車輪戰手段吧?

  在這紛紛鬧鬧之時,忽聽得三聲磬響,吉時已到,喜典將開。諸賓紛紛歸坐正容,期待著典席開始。

  在磬音召喚之下,兩頭青鸞自夜天中落下,一左一右棲息在邀月殿殿頂,七彩尾羽在夜色中方顯出神禽的不凡來,流光異彩,熠熠生輝。在四名道士的前導下,紀若塵一身華服,踏著白玉大道徐步行來。因這隻是訂親,非是大婚,是以許多禮儀從簡而設,他也未穿大紅吉服。

  將將行到邀月殿門前時,紀若塵忽然瞥見兩個小道士架著一個人從邀月殿側門而出,不禁有些奇怪,轉首一望,見是濟天下,不覺釋然,想來這濟天下貪杯好酒,肯定是飲了醉鄉,才會醉得要人架出殿去。隻可惜這場訂親大典,他就看不到了。

  遙遙還能聽得濟天下含糊不清地叫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好,好詩……”

  紀若塵略一駐足,暗思看來這幾日濟天下與李太白走得倒很近,隻是李白秉性率直,道行深湛,而濟天下城府無底,卻是半分道行也無,實不知他們兩個湊在一起還能談出些什麽來。

  此時身旁一名知客道士催促道:“時辰將到,紀師叔快入殿吧!”

  依當時之禮,紀若塵應先行入殿,拜過祖師、真人,然後見過諸賓後,顧清方得入殿。他這麽一耽擱的功夫,白玉大道的盡頭傳來鸞鈴聲聲,隱隱有一道寶光衝上天際。紀若塵知道這是載著顧清的車駕到了。他再不遲疑,舉步入殿。

  白玉大道的盡頭轉過一輛四輪車駕,馭車的是一頭高達一丈金線錦背九尾鹿,傳說中此鹿乃是仙人的坐駕,奔馳於雲海霧鄉,餐風眠露,不想也被道德宗覓得。車廂四角雕琉金火鳳,鳳首同向車頂,鳳口所指處虛空燃著一顆碩大火珠。車身是整塊碧玉琉璃,在火珠的暗紅光色中,通體有波浪狀暗芒流動,恍若深海。車窗簾幄低垂,遮得嚴嚴實實。

  車駕一轉過來,即穩穩停在了道邊。

  “因何停下了?”顧清在車內道。

  有八名道德宗年輕女弟子隨行在車駕周圍,為首一人道:“剛剛紀師叔不知因何耽誤了一下,我們須得在此停留片刻,才能入殿成禮。”

  顧清嗯了一聲,不再多言,也未開窗觀看。然而她心裏總是有種感覺,似乎錯過了什麽。這幾天中,這感覺始終在她心中徘徊不去,令她頗為費解。但它又是如此飄渺,無論她怎樣努力,就是無法捕獲。顧清也試過占卜問卦,卻一無所獲。她素來對世事淡漠慣了,既然設卦無果,就已當此事隻是偶爾的心魔而已。但這絲感覺竟是久久不肯消退,使她頗為困惑。

  正思量間,車駕輕輕一震,複又起行。

  章三十九醉鄉下

  邀月殿中燈火煌煌,紗綾拂動,絲竹繚繞,細樂聲喧。仔細看去,廿多根臂粗巨型燭台頂端並無燭火,湛然吐輝的竟是一顆顆拳頭大小夜明珠,把整個大殿映照得纖毫畢現,亮若白晝,沒有絲毫煙火之氣。說不盡的太平氣象,富麗風流。

  主賓台正中掛著道德宗與雲中居兩派祖師像,前置兩席,左首坐著道德宗八位真人,右手邊居中坐著清閑真人,一左一右分別是雲中天海與雲中霧嵐。

  雲中居諸修少有在塵間走動,在座絕大多數賓客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多的雲中居真人。天海老人威名遠震,久在世間行走,形貌獨特,諸賓多是識得他的。其餘兩位就幾乎沒人見過了。雲中霧嵐看上去已是一位年逾古稀的婆婆,生得頗見高大,眉目間端正雍容,風韻猶存,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必是一個美人。但她一頭銀發梳得一絲不苟,玉釵布搖紋絲不動,無論是行是立是坐,脊背都挺得筆直,麵無表情,嘴角下垂,一張臉布滿了密密的煞氣,就象在座人人都欠了她三斤仙丹不還一般。

  天海和霧嵐在修為有成者中本已算是形貌特殊的了,可是和堂皇居中而坐的雲中金山一比,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清閑真人在那張碩大的紫金檀雕紋木雲榻上這麽一坐,背不靠椅,腳不沾地,恰好將矮胖黑禿四字盡數顯了出來,活生生一副秤砣堆在正中。

  隻是清閑真人身份非同尋常,那一雙倒三角小眼中精光微微,隻那麽環場一掃,在座諸賓無人失笑。

  道德宗譜真人倒是人人仙風道骨,氣度不凡,八位真人聚在一起,立刻有仙雲隱生之意,與對麵雲中居三人的黑雲壓頂迥然有異。

  兩宗掌教真人坐定後,一對道僮左執雲頭如意右持八寶拂塵,在前引導,紀若塵徐步自廳中穿過,登上主賓台,燃香三柱,拜過了本宗祖師,又向道德宗諸真人以及雲中居三人各行三遍大禮,方才起身拜謝諸賓。

  紀若塵轉身在上賓台上這麽一立,諸賓登時議論紛紛,更有人大聲叫起好來。

  紀若塵一身華服,除了剪裁補極是合身外,全身上下並無多少裝飾,素潔簡約。但正是如此,方襯得他定似石,淵勝海,人如玉,氣若龍!諸派青年弟子當中多的是一表人材的才俊,單以容貌身材而論,紀若塵雖是上佳之選,但也非出塵脫俗,一騎絕塵。真正難得之處恰在他氣勢內斂,不收不放,恰到好處,於一股瑩然氣華之中又隱隱透出古拙蒼桑之意,就似已識見過千年滄海變遷一股。

  有諸內而形於外。

  紀若塵潤中有拙,大氣如此,乃是心誌神識修為己臻上佳之境的跡象。他此刻年紀尚輕,道行並不是如何深厚,然而心性神識為萬物之基,是以由此觀之.將來前途實是不可限量。道德宗三清真訣又號稱飛仙正法第一,隻要修入玉情境界就有望得成道果。紀若塵此刻已有如此心境,五十年後,說不定又是第二個紫微。

  諸賓中不乏觀氣高手,見微而知著,立知紀若塵不凡之處。此前眾賓大多隻知道紀若塵沉默少言,於修道上天份了得,乃是道德宗悉心栽培的弟子,並未有如何深刻印象。至於那謫仙之說,月餘前諸派高人再度推算時,已發覺一切關於謫仙的征兆全部亂了,再無一兆可以說明紀若塵乃是滴仙。反複推算之後,諸派高人大多已認為先後兩次的爭奪謫仙之舉實是一場鬧劇,隻不過紀若塵天賦實是不錯,隻能說道德宗運氣夠好,歪打正著了而已。

  但此時紀若塵在台上隻這麽一立;己如一把出鞘之劍,再也難以掩飾鋒芒!

  道德宗譜真人皆是有道高人,縱是心中歡喜無限,麵上也是不顯山水。可是雲中居就全然不同,天海老人斜著眼睛覷著紀若塵,而有不屑之色。雲中霧嵐麵上煞氣收斂許多,望著紀若塵的眼神中隱有嘉許之意。那尊雲中金山則麵露笑容,一雙小眼幾乎眯成一線,盯著紀若塵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嗯嗯連聲,顯得極是滿意。

  來賓中另有少數道行高明之士仔細端詳著紀若塵,試圖找出他身上那一縷古意從何而來,卻一無所獲,隻好將之歸於他或許修煉了道德宗某種不為人所知的秘法。

  細樂再起,環佩輕鳴,衣袂風響,暗香浮動。兩名品服正妝的道德宗女弟子分自兩邊側門進入,一人捧鼎,焚百合之香,一人托瓶,插長春之蕊。隨後兩人,各捧伽榆香珠、博古玲瓏。次第又是兩人。

  紀若塵端然立著,心中寂然無波,目光隻望向殿門處,再不旁顧。除了那兩扇已然打開的殿門外,他眼中已無一物。可是他的心,分明能夠感覺到確如水般清澈的柔的眼波,正投注在他身上。

  這道眼波柔弱如水,本是不載一物,可是不知為何,他心中那一道巍巍若山的防線,卻似要在這縷目光前徹底崩潰。

  在紛紛擾擾的一角,另有一個清靜之處,這邊幾席上坐的部是雲中居的年輕弟子。在一眾弟子中,石磯猶為引人注目。她與青衣那其柔如水的氣質迥然不同,黑發如綢,齊眉削平,肌膚雪白滑膩得遠過尋常女子,兩相映襯,色若春曉濃麗流豔。她的一雙大眼睛靈動之極,顧盼間引得人心也仿佛要隨之雀躍舞動,但細細觀之又隱有殺氣,如春日未褪的一絲寒意陡然襲來,不禁悚然。石硯麗而近妖,令人有心親近之餘又禁不住心生畏懼。

  石磯坐得筆直,上身微微前傾,直直地盯著紀若塵,雙眼中神采奕奕,毫不掩飾已身喜惡。楚寒與她同席,同樣也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紀若塵,隻唇色中隱有一點灰敗之意。

  他下意識的伸手去端酒杯,青銅酒爵卻比他的手要溫暖。這一樽酒,如有千斤之重,楚寒反複用了幾次力,才將它端離了桌麵。

  石磯已有所覺,微微轉頭望了楚寒一眼,後者卻是渾然無覺。

  叮的一記磐音響過,似有一陣薄霧悄然漫延金殿。刹那之間,殿中許多人都有一種錯覺,似乎雕梁畫棟已化風流雲散,珍存靈果盡付雨打風吹。本是煌煌燦燦、白玉為欄金作描的邀月殿,頃刻間已化成雪峰之頂、冰川之巔,前臨斷崖、後憑絕淵的一處絕域,俯仰之間,上窮碧落,下瞰黃泉,兩處茫茫,不見窮已。

  眾賓皆靜。

  隻因顧清己從殿外步進。

  從來部是一襲索衫的她高髻寬服博袖,外紗內羅盡顯豐肩窈體。堆鴉鬟髻正中結一朵牡丹,非金非銀非玉非琉璃,絲絲蕊綻,瓣瓣盛開,五鳳首尾相銜羽翼為葉,喙掛鮫珠。除此之外再無贅飾。

  她身穿金縷大紅緞衣,外罩同色軟煙羅紗。細看之下,非同俗世嫁衣的富貴團圓,龍鳳呈祥。其上竟是龍盤螭護,鳳翔鸞引,足下山河地理,社稷江川。

  還不曾有人見過她如此盛裝!

  顧清帶漫天天地山河磅礴之氣,所過處盡掃塵間俗華,還了天地本來蒼茫麵目。她雙瞳映出的非是凡間表象,而是紛亂更替的前世今生。有黃昏下的低訴,有風沙中的扶持,有沙場上並肩浴血,也有生於水中、惟有仰望林梢的無奈,那生生世世的因果輪回,最後盡化成一方青石,徐徐隱去。

  殿中諸人忽然生出一種恍恍惚惚的莫名感覺。這是什麽?幾乎沒人說得清楚。

  驚豔?

  毫無疑問,顧清自是極美的,以致再挑剔的人也找不出她半分缺憾的地步。然而她的容姿根本不應屬這世間所有,那堪比天地的浩瀚磅礴,已使美麗二字完全不適於她。

  可是又該如何形容她的容顏?

  眾賓隻覺一道怒潮湧入心中,被撞擊得幾乎無法自持,卻又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

  顧清略一駐足,凝望了紀若塵片刻,又挾雲卷風翔,向主賓台行去。在顧清麵前,紀若塵光彩盡隱,幾乎無人會再注意他。然而在她濤濤而來的氣勢之中,他依舊立得穩如磐石。

  顧清登上主賓台,與紀若塵擦肩而過,同樣燃香祭祖,拜過兩宗真人長輩,再謝過賓客,方在紀若塵身邊盈盈一立。

  紫陽真人長身而起,來到二人麵前,打開道僮手捧的鯨骨雕成的寶盒,取出兩枚古拙扳指,撫須笑道:“今*****們兩人能在此殿訂得三生之緣,實是我宗與雲中居的一大喜事。我道德宗雖是三千年傳承,卻沒什麽配得上清兒的好東西。這兩枚玄心扳指乃是廣成子祖師登仙時所遺仙寶,本是一對,今日付與你們一人一枚。大道艱難,望你二人今後互相扶助,永為道侶,同證大道!”

  除極少數見多識廣之人外,諸賓皆不知這玄心扳指究竟是何寶物,但是“廣成祖師登仙遺物”幾個字可都聽得清清楚楚,隻聽得轟然一聲,眾賓耳舌交附,議論紛紛。道德宗所藏之豐,世所皆知,但沒人想得到此次道德宗竟然會有這麽大的手筆,居然連廣成子遺寶也拿出來當聘禮!

  如此一來,道德宗風頭出盡,天海老人的臉色可就難看得緊了。雲中居鎮山之寶來來回回就那麽幾樣,能與玄心扳指相比的更是寥寥可數。除卻不合紀若塵與顧清用的,也就隻有一麵玉佩拿得出手。這麵玉佩乃是雲中居始祖太極真人升仙前須臾不離身的心愛之物,因太極真人登仙而去時氣機貫通天地,它也因此沾染得不屬於塵間的一縷福緣仙氣,因而得名為祈福玦。

  此塊玉佩看似無甚大用,實則有影響因果輪回的大威力,若有緣人佩之可因之機運轉佳,堪可化解命宮中的衝煞之氣或淩主凶星。

  天海老人對紀若塵素無好感,這幾日更是越看越覺得紀若塵瞳現血光,腦後煞氣重重,顯然命中凶劫極重。事先清閑真人並未告訴他倆打算拿什麽給紀若塵作見麵禮,可是道德宗已出了玄心扳指,雲中居別無選擇,十有八九得拿祈福玦出來。雲中居收藏本不富裕,如此與道德宗比拚送寶,豈不是自削實力?

  天海老人肉痛不已,心中大罵道德宗刁滑之際,清閑真人長身而起,也來到紀顧二人麵前,仰起了頭,肅容道:“今後你二人同修大道,須得互相扶持,不棄不離。清兒於玄黃寶錄素有心得,而若塵所修的三清真訣也是飛仙正法,窮一生之力不足以盡窺其秘。我本想將太極祖師所留祈福玦與了你們,但我等修道之士求的是金仙大道,不應以外物為執念,你們年紀尚輕,更是需要磨煉之時,是以我就不予你們什麽心訣法寶上的好處了,隻送給若塵一句話,權做賀禮。”

  清閑真人言罷,隻是望了紀若塵一眼,就一言不發地回座去了。本是鎮定若恒的紀若塵竟然麵色忽然變了變,顯是清閑真人已用秘法向他交待過了這句話,而且這句話還非同小可。

  眾賓一時有的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的仰天皺眉,苦思不已。眾人皆想知道清閑真人究竟說了一句什麽話,竟然能夠與廣成子所遺下的玄心扳指相提並論。清閑真人既然說過這句話非關於心訣法寶,那還能有什麽話如此珍稀?眾人思來想去,也就是寶藏秘府又或是稀世奇珍之類的消息能夠有這等價值了。清閑真人素以勘輿風水,把測地脈著稱,如前不久即是他宣稱五靈玄老君飛升仙跡在東海現世,緊接著就傳說有人自東海海底尋到了不得的寶貝,自此之後,整個東海都不得安寧。

  能讓清閑真人如此鄭而重之相告之話,又會與何等樣的寶物有關?

  眾人議論紛紛,紀若塵心中也是驚疑不定,轉而向顧清望去。顧清向他略點了點頭,紀若塵才略有心定。可是清閑真人剛才的話實在是太過不可思議,此時仍在他心中徘徊不去。

  其實那清閑真人道的是:“我聽清兒所言,再觀你的道法,該是慣使棍棒的。這等奇門兵器十分罕見,看你也沒有一件就手的使用。這樣吧,東海去岸一千三百裏,乃是諸方地脈匯集之所。在海底極深處有一處地火活穴,內中有一上古寶物,自具靈性,變化萬千,鎮著整個東海的地炎脈氣。此寶重十萬八千斤,名為定海神針鐵!你可取來當個棒子用。”

  紀若塵聽後登時臉色一變,這定海神針鐵重十萬八千斤,且不說如何自東海海底取來,就是拿到了手,他又怎使得動?不過說起來若是提了一根十萬八千斤的神針鐵,哪怕是天上真仙下凡,怕也會被他一棍悶倒。

  紀若塵駭然變色之際,清閑真人又道:“休要驚慌!那根十萬八千斤的定海神針鐵聽說早就被人取了去,現在那處地穴中該是一塊才長成不久的小鐵,重不過一萬零八百斤而已,你怕個什麽?”

  望著清閑真人莊嚴肅穆的麵容,紀若塵已徹底無語。一塊才一萬零八百斤的小鐵,難道就是他揮得動的?

  清閑真人回座後,紀若塵又悄悄望了一眼顧清,這一次顧清持著一絲淡淡的笑,隻是望向眾賓,根本不向這邊看一眼。那廂天海老人則若有所思,麵有佩服之意,還有幾分掩飾不住的得色。或許隻有他們兩個才知道清閑真人心中本意,究竟是真的想要幫紀若塵取得趁手的仙器,還是隻不過想省下一件寶物。

  此時主賓台旁一個胖大道人高聲唱道:“禮成,開席!”

  登時一名名知客道人、青衣道僮穿梭往來,將酒菜果品流水價地端了上來。邀月殿中絲竹聲聲,觥醻交錯,仙風拂動,異香湧流,一時間主賓盡歡!

  在這一派如夢繁華中,青衣獨坐如密樹繁花中的一泓清泉。她將酒爵高舉過頂,向著紀顧遙祝一杯,然後一飲而盡。

  此杯飲過,青衣恬淡柔靜的小臉上忽然湧上一陣紅潮,她的眼神漸漸迷離,微微晃了晃,緩緩伏在案上。

  她醉了。

  章四十縱情上

  燭火搖曳不定,映得案上書頁的文字也忽明忽暗,一隻蘸飽了墨的狼毫楷筆落下複又提起,幾番作勢欲書,卻始終不曾寫出半個字來。

  吟風歎一口氣,擱筆,合上麵前的《上皇金錄》,推門而出。

  月正半彎。

  軒外就是斷壁懸崖,山風凜冽撲麵,偶爾夾雜著三兩聲夜梟厲嘯。山巒輪廓如潑墨,岷江破穀而出,磅礴南奔,好像一條橫架天地的粼粼玉帶。

  吟風憑欄而立,仰望夜天中半輪弦月,實不知為何今夜忽如其來心潮如濤。半月如鉤,又鉤起了多少輪回中的往事?

  風嘯得格外尖銳,雲翳重重,夜空如覆紗網,不見點星,弦月周邊泛著淡淡風暈,隱現緋紅,漫漫夜天似在泣血而歌。

  吟風掐指暗暗算來,十月初八,大吉,利嫁娶,出行。還是這個一成不變的結果,無論紫微鬥數,先天卦象,還是風水五行,吟風部推算不出今日有何失常之處。

  望著淒淒夜色,他忽然感到眼前景物微微晃動,有些許的模糊,兩頰傳來隱隱溫熱,似乎又有淚流成行。他伸手拭過,臉上光潤如玉,卻是什麽部沒有。吟風心中暗歎一聲,自入夜起,他便是如此心神不寧,相由心生,竟開始影響觀感神識。

  與初醒來時相比,他已通了許多人情世故。他本是天資過人,敏慧旁通,短短年許,便大體掌握了世態時情,天下勢力分布,更知曉些基本人情禮儀。隻是熟煉世故,反漸漸失卻對於天道那近乎本能的領悟和實行。

  即己失了寧靜,他靈識深處就似撕開了一道口子,一件件往事推擠著噴薄而出,須臾淹沒心石,尤其前波後浪綿綿不絕湧來。回想往事種種,此時的領悟又與當時不同。他的心越跳越快,每一下躍動,都在用力撞擊著他的胸膛。

  吟風身影忽然一閃而沒;片刻後重新出現在危崖之前,隻是這次他身邊多了一壇烈酒。吟風提起酒壇,揮掌如刀,切去了壇口泥封,舉壇就唇,幾大口就飲下半壇烈酒!他驀然張口,噴出一道濃烈至幾欲燃燒的酒氣,揮袖擦去口邊酒漬,隻覺心中波濤已如怒海狂潮,一股抑鬱橫亙於胸,幾次要噴薄而出,卻都被一道無形屏障給牢牢封了胸中,不得宣泄。

  吟風抬手一指,崖前憑空觀出一朵金色蓮華,蓮心真火熊熊。他舉步踏上蓮華,心念動處,身形衝霄而起。隻見一點流光飛速爬升。如彗星逆空。

  烈烈山風中,吟風又舉壇癇飲,這一飲似鯨吞,若潮汐,半壇烈酒匯成一線,直衝入腹!酒漿四濺,打濕了他鬢發衣襟。吟風隻覺一道烈焰自丹田處燃起,直衝天靈,實是說不出的痛快,忍不住仰天長嘯,聲傳百裏!

  他催動足下長生蓮,整個人化作一道金光,瞬息繞峰三匝,衝天而去!

  那一聲清嘯仍在群峰中回蕩,久久不散。

  青城山頂,青墟宮四位虛字輩真人正齊聚議事,聽到嘯音隱隱傳來,虛天不禁眉頭一皺,道:“是吟風!他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或者我跟過去看看?”

  虛玄聞聽得嘯音。撫須閉目沉思,片刻之後方道:“看來他隻是心神激蕩而已。吟風行事素來依天憑運,多不依常理。我等堪不破其中關竅,最好就是順其自然,且讓他去吧。”

  虛天皺眉道:“他行事率性,若一去不返,這《上皇金錄》可怎麽辦?”

  虛玄淡然遭:“那也隻能說是天命如此。我看吟風心情平複後即會回山,此時最好不要打擾到他。我們繼續參詳這幾頁《上皇金錄》吧!”

  四位真人圍坐的幾案上放著三張略微發黃的書頁。正文旁本已注了不少小字,上下頁眉頁腳處又有人添了許多批注。這些批注墨跡甚新,看來應是新進方與上去的。這三頁書,即是青墟宮奉為至寶的《上皇金錄》原本中的三頁。

  嘯音不僅在群峰間回蕩,也層層滲入了地下深處。

  搖曳不定的火把光照下:一把鋒銳無比、其薄如紙的三寸銀刀忽然輕輕一顫,刀下那本該是絕對筆直的切痕立刻有了一道幾乎看不出來的彎曲。

  持刀的手白皙修長,秀氣如女子。這隻手微微一僵,隨後收回,當的一聲將銀刀擲在了石台上。

  虛無無比遺憾地看著而前那條道道剖痕幾乎完美無暇的玉腿,惟有歎息一聲。他手一揮,一縷寒風將這截玉腿和石台上的血跡都吹了起來,掃落繞台而過的地泉中。地泉水流湍急,載著這一汪殷紅遠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虛無一把扯下身上血清斑斑的白布,裸身泡進石廳角的一汪滾熱溫泉中,仰望石廳洞頂,先是指指默算片刻,然後高聲開罵:“幹你娘親!這黃道大吉的日子,深更半夜的鬼嚎什麽,害得我道心不穩,枉費了這麽好的一段材料!不過話說回來,你這小子呼得還真不一般,這麽厚的山壁都擋不住,若是修不成仙,來世投胎當個嚎喪的,倒還真餓不死你!”

  他破口大罵了整整一刻,才算稍出胸中一口惡氣,隻是整個石洞的陣法皆是針對他而設,是以這些罵聲隻能在石洞大廳中徘徊,根本透不出洞口四壁半步,與吟風嘯聲穿山而來的氣勢相比,實是天淵之別。

  叫嚷了一通後,虛無似也有些累了,一身細膩白晰的肌膚在滾熱溫泉的浸泡下也逐漸泛起一抹紅色,他輕撫著自己的肌膚,急劇起伏的胸膛漸漸地平緩下來。他閉上雙目,身體全部沉入冒著細小氣泡的泉水中,緩緩放鬆四骸。

  就在此時,空中忽然落下了一小塊碎石,撲通一聲掉入溫泉,將幾滴泉水濺在虛無的臉上。

  虛無雙眼驀然張開,一對幽瞳中光芒閃耀不定,頃刻間黑色盡褪,濃濃血色翻湧上來,刹那間占據了整個瞳孔。一時間整個石洞大廳邵泛起一層暗紅光芒,似乎所有的東西部染上了血色。

  虛無沉在水下的一隻手慢慢抬起,在眼前一點一點張開。

  掌心中,赫然是剛剛落入水中的那塊碎石,石塊一角塗著一小塊鮮紅色彩,看上去非是天然色澤,不知是以何種顏料塗成,雖經水浸,絲毫不見褪色。

  虛無閉上雙眼,屏住了呼吸,片刻之後才重新張開,再次凝神打量掌心中的這一小塊碎石。碎石上那一小塊鮮紅愈發豔麗,在石洞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妖異。虛無吐出一口濁氣,始首望向洞頂。

  洞頂密密麻麻地繪滿了咒符,四壁,甚至地麵亦如是,合在一起形成一座三屍鎖魄陣,天羅地網般,牢牢扣住了虛無的三魂七魄,無隙可乘。令得他非有虛玄同意,出不得了石洞半步。

  虛無目光如電,隻搜索了方丈之地,刹那間已鎖定三屍鎖魄陣中央的一處。那個鮮紅的咒符上缺損了小小的一角,恰好與虛無手中的碎石一模一樣。

  虛無猛然從溫泉中立起,雙目血光大盛,緩緩浮上了半空。他雙臂於胸前交叉,垂首虛立了片刻,方綻舌斷喝,聲如炸雷,雙手猛然向上揮出!一道如有實質的血紋從他身體中滲出,瞬間擴散至石洞的每一個角度,與四麵八方的三屍鎖魄衝撞在一起!

  這一下撞擊,沒有毫光閃耀,也沒有乍響雷鳴,隻是這宏偉的天然石廳似乎突然跳躍了一下!

  這一聲斷喝及一個簡單的動作卻幾乎耗盡了虛無全身美元。他凝立於空,肌膚下時時會掠過一道鮮豔的血色,頸側的青筋急劇跳動不休。

  一片寂靜中突然傳來劈劈啪啪數聲輕響,又有數顆碎石自洞頂掉落,三屍鎖魄大陣雖隻損了數百咒符中的六七個而已,但在虛無眼中,此陣實已是千瘡百孔,不堪一擊。

  在虛無近乎於瘋狂的長笑聲中,石洞洞頂碎石殘片如雨紛落,隻在刹那之間,三屍鎖魄陣己被盡數破去。

  虛無凝立虛空不動,雙眼緊閉,肌膚陣青陣白,接連換過十種顏色後,才慢慢恢複了往昔的白晰細嫩。他陰森森地笑了起來,清秀若女子的五官有些扭曲,雙膜中不見黑白,唯有血霧氯氟彌漫,幾乎就要滲出眼眶。

  他身體一傾,就此落在地上,舉步向石廳出口行去。臨到出口時,虛無身體輕輕一顫,猶豫了一下,終邁出了那一步!

  這一步邁出,自然而然的虛無就出了石廳。這一次他毫發無傷,根本沒有以往那撕魂裂魄的痛苦,也沒有神魂俱滅,不得輪回的危局。

  虛無立了許久,嘴角才浮起一絲奇異的笑容,自語道:“虛玄啊虛玄,你關了我這許多年,可沒想還會有這麽一回吧?枉你道行通天,也算不到那小子的叫聲竟然有這等功效!”

  他大步穿過曲曲彎彎的天然甬道,終出了石洞,立在半崖之中展目四顧,深深呼吸夜間山地微涼而澄澈的空氣。

  虛無看了看夜空彎月,環顧過群峰隱隱,再垂首望望下方沉睡中的山林,終長笑三聲,化光而去。


  章四十縱情中

  紀若塵悄悄從邀月殿側門溜出,夜涼如水,登時覺得神清氣爽,輕鬆無比,不由得鬆了一大口氣。他輕輕掩上了殿門,將滿殿的珠光寶氣和喧囂擾攘都擋在身後。

  紀若塵早已陪著眾賓飲下了不知多少杯神仙醉,此刻隻覺得胸中時時翻湧,好不容易才得以脫身片刻,用的還是尿遁。至於顧清,席筵方開就已借照顧青衣之名,離了邀月殿,將陪眾賓飲宴的千斤重擔都壓到了紀若塵身上。

  他回首望著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邀月殿,心中既有甘甜滿足,也有一線莫明的苦澀。風中偶或有蛙鳴蟲喃隱隱入耳,鼻端草葉的清香渺茫掠過,紀若塵決心享受一下這難得的清靜,信步行去,一路上穿花繞石,漸行漸遠。

  一道翠嶂矗立前路,原來是座巨大的假山石,隻見白色怪石嶙峋,在月下泛出冷光,如鬼怪猛獸縱橫拱立。石上苔蘚成斑,藤蘿掩映。

  紀若塵忽覺麵前掠過一陣森森寒風,風中隱約含著的氣息銳利如針,刺痛他的心神,讓他本已是半薰的酒意一下子消散大半。

  紀若塵本能地停住腳步,提聚真元,進入戒備狀態。陰風過後,十餘丈外現出一個淡淡身影,在他麵前一掠而過。那人忽然一聲低呼,定在原地,轉頭向紀若塵望來。那雙美目如春山深處,淡然悠遠百折千回,迷離中又隱有寒意掠過,仿佛料峭春寒中尚未完全解凍的冰湖。湖水中偶爾泛上一些彩光,就會透出陣陣足以引得人神魂離竅的玄異力量。

  初望她的一刻,紀若塵幾乎所有的注意力部被那一雙變幻無窮的眸給吸了去,片刻之後才轉而看清了她的容貌身姿。她那張傾吐的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笑,笑中既有淡漠,也有一縷若有若無的苦澀。在這張臉上本有著與生俱來的驕傲,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足讓人癢到心底深處的婚也去了十之六七,惟有冰冷與淡漠完整不動地留了下來。

  她雙手各提著一壇酒,那嶄新的泥封,滿溢的酒香,正是道德宗獨家密製的酒中極品醉鄉。她見紀芳塵呆呆地望過來,一雙鳳目慢慢垂了下去,冰封初消,寒水複流。

  紀若塵不開口,她也就不語,隻那麽靜靜立著,望著足前三尺之地。

  “殷殷,你怎麽在這裏?”紀若塵略顯驚訝地道。

  一層淡淡的霧氣向張殷殷身周浮起,她視線與霧氣同時上升,落在了紀若塵身上,似笑非笑地道:“我不在這裏,那應該在哪裏?是要在邀月殿中喝你的賀酒嗎?”

  張殷殷俏生生地立在那裏.連手指頭也沒有移動一下,隻這樣一個輕噴錢笑,透過周身若有若無的霧氣傳來,咫尺之地登時化作月共潮生,流箱千裏的春江之夜,有神仙妃子款款踏水而來。

  紀若塵怔了一怔,即道:“邀月殿內座位有限,需先盡來賓之需,於本宗弟子入席的確是有限製的。可是殷殷你要去的話,隻需和真人說一聲即可,絕不會進不得殿的,今晚明雲和李玄真不都在殿上嗎?”

  霧斂月翳,張殷殷的目光頃刻間峰銳如刀,死死地盯著紀若塵,目光中充滿了不甘、疑惑、失望、痛苦,種種心緒,從未有一刻如現在這般表達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紀若塵心中一震,胸中又是一陣酸痛天上,他隱約覺得自己剛剛那一番話怕是說錯了,卻偏又不知道錯在了哪裏。

  張殷殷的目光緩了下來,漸轉柔和,臉色卻逐分灰敗下去,她淒然一笑,道:“紀若塵,你好,好得很。過去那些事,看來你已全然不放在心上了,不然你怎麽說得出這種話來?雖然你我之間從沒有說過什麽,可你……你也不是傻子呆子,怎可能一點都不明白?罷了,也隻有在這種時候,宗內才會釀醉鄉出來,我取這兩壇,權作是喝了你的賀酒。不然的話,想必你也不甘心!”

  聽著她平平淡淡道來,紀若塵心中又是一陣絞痛。他已經知道事情不對,可是無論怎樣努力,也想個明白究竟是哪裏不對了。

  紀若塵眼見張殷殷轉身離去,越行越遠,心中一陣焦躁,追上兩步,問道:“過去哪些事?都是指的什麽?”

  他知道張殷殷乃是張景霄女人之女,也知道她修了天狐秘術,此時細細回想才發覺了詭異之處,這數年之中,與張殷殷有關的往事竟然完全是一片空白,根本記不起任何事來,哪怕是一句對白,一個邂逅,隻有不知從何而來的莫名酸楚。這數年間兩人之間的所有事,都似是被人生生從記憶中給抹去了一股。

  聽設紀若塵如此問,張殷殷頭也不回,淡淡地還:“那都是幾年前的瑣事了,紀少仙貴人多忘事,當然沒有必要記得。”

  此時邀請殿大門一開,出來一名知客道人,遙遙呼道:“若塵師叔,請速回大殿!”

  紀若塵這才想起還有最後一退禮儀未完,不得不停下腳步,眼見張股股越行越快,越行越遠,不由得心中一急,傳音過去道:“殷殷!我下過黃泉,誤飲了孟婆湯,許多前事似乎都忘了,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

  張殷殷身影微微一顫,然後足下加力,瞬息間就已去很遠了。

  咣當一聲,空空的酒碗被扔在了地上。張殷殷抱緊了頭,全身都在顫抖。醉鄉酒力渾厚,她的酒量又不甚佳,才喝了三大碗就己覺得灑意上湧全身燥熱不堪。腦中眩暈。陣陣天旋地轉中隱約有喜樂絲竹傳入耳中,就似奏樂者個個那是行將飛升之上,能夠將這樂聲透過群山,絕崖,磐石以及重重陣法的阻隔,直送到這鎮心殿下的囚牢中一般。任她如何捂緊耳朵,樂聲仍是不依不饒的鑽入神識之中。

  張殷殷再為自已倒了一碗酒,用顫抖的右手端起酒碗。她的手抖得實是傷害,一碗灑倒是潑出了一小半去。此時一隻宛若夜蘭的親手從旁伸過,取去了她手中酒碗,一個女子聲音笑道:“這麽好的酒灑了可是太可惜了。”

  一聽到這個聲音,張殷殷紛亂的心緒就漸漸平靜,她抬首向前望去,眼中卻是一片模糊。她伸手一拭,才知自己已是淚流滿麵。

  張殷殷隻覺自己有滿腹的委屈無處傾訴,哭嚷道:“師父,他竟然如此狠心!我不怪他訂親成禮,可是……可是他怎也不該說全不記得前事了。還說什麽是因為入了地府,喝過孟婆湯所致!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荒謬的事?!”

  蘇姀一仰頭喝淨了碗中酒,順手丟了空碗,依著抱膝痛哭的張股股跪坐下來,把她攬入懷裏,輕輕撫摸著她的如雲秀發。在蘇姀溫柔的撫摸下,張殷殷的哭聲漸漸低,師徒兩人一坐一立許久,室內沉寂下來。

  突然蘇姀打破了沉寂,道:“此事雖然巧了些,但也非是不可能,他說的該是實話。”

  張殷殷猛然抬頭,道:“什麽?”

  蘇姀道:“從地府還魂可不是什麽大大的難事,道德宗三清真訣傳承日廣成子,據我所知,裏而就有三種以上鎖魂固魄,重招生魂的陣法。六道陰陽陣,碧落黃泉法,太乙乾坤咒施展出來,都有逆轉天地陰陽,強改輪回果報的大威力。不知過這些年來的進德宗弟子成不成材,在紫徽閉關後是否還有旁人能用得出這三大道法。可就算用不了這三大道法,也還有一個差強人意的三洞飛玄陣勉強能有點類似效用。孟婆湯喝下後確有使人忘卻前生記憶之效,可那是忘卻所有,如你剛剛所說,他是認很你的,與旁人的交往也看不出忘記了什麽,隻是記不得與你有關的事,這就有些奇怪了。難到他喝孟婆湯的時候出了什麽岔子……”

  蘇姀頓了一頓,續道:“孟婆湯這一節先不管,其實最奇怪的是他魂魄如何入的地府。我從你眼中窺得他隱約影像,看他魂魄穩固,心誌如鋼,又有諸多寶氣加護,就算魂魄離體,尋常陰司鬼卒絕拘不走他的魂魄。除非……有什麽曆害法器能夠貫通陰陽,將他的魂魄直接送入地府。但如此一來,他就是生魂,可不受陰司號令,又為何會喝了孟婆湯?奇怪,奇怪。”

  蘇姀苦思不定之時,張殷殷忽然抬頭問道:“師父,喝了孟婆湯後還有解救之方嗎?”

  蘇姀這一次倒是一怔,迢:“我當年雖也到地府玩過幾次,還真沒注意到這個。陰司地府諸事與凡間完全不同,孟婆湯就算有解,解方也須到地府中去找。若我身還自由,下一次地府也不算什麽難事。我們妖族本就不受地府所轄,雖然少不得要和那些陰兵鬼卒打上幾場,但權作活動活動筋了。但就算是下了地府,也不一定能得到解方,這孟婆湯是地府用來平衡輪回分離陰陽的,怎可能輕易有解?”

  “解方須到地府中去尋找嗎?”張殷殷想著,完全沒有聽到蘇姀後而的話。


  章四十縱情下

  彎月如鉤。

  石磯極緩極緩地抬起頭來,雙眼剛一越過藏身的巨石,即凝止不動,慢慢張開了雙眼。她周身冰冷,半絲人氣也無,幾與周圍巨石無異。

  此時身旁傳來一個渾然厚重的聲音:“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的?非是我輩正道所為啊!”

  石磯慢慢轉頭,狠狠地盯了身旁那意態瀟灑,迎風虛立的李白一眼。她隻字片語未說,隻是又轉回頭去,凝望著憑崖而建,似是稍大些的風就能將之吹落去的木屋。她隻悄開口說話,藏身匿蹤的道法立泄,很有可能為木屋中清修的姬冰仙所發覺。

  至於李白,他道行遠超姬冰仙和石磯,與道德宗諸真人相去隻是一線。他無論是站是坐,是言是笑,都不會為人所發覺,所以說此刻他是十足十的站著說話不腰疼。

  石磯不再理會碟碟不休的李白,反手自腿側抽出一把尺許長的短劍。短劍通體透著暗紫光華,其薄如紙,甫一出鞘,劍鋒上即泛起數十個紫芒凝成的咒符,繞著劍鋒不住旋動。

  一項法寶威力大小,基本上是由本體材質,本體咒法,附加材質及臨時持咒等部形成。可以說一件法寶由什麽製就,上麵附帶了什麽咒法陣圖,基本上就決定了這件法寶的威力大小。至於附加的威能則起到輔佐之功,或是為法寶增加些額外的威能,或是提升法器本身的威力。而在某些製器大家手中,附加威能則可起到畫龍點晴之效,使整件法寶脫胎換骨。除此之外,修行者往往煉有數種法門,可以靠持咒臨時增加法器威力。

  石磯這把短劍本身不弱,然而卻要較姬冰仙的四方甲差很遠了。她道行有限,無法駕馭更加強悍的法寶,是以使了幾個小手段,誘使著酒興正濃的李白設注下賭。李白又哪料得到以雲中居如此名門,弟子設賭時竟然還會出千?是以大敗虧輸後不得不為石磯所佩的石中劍加持咒法,倍增其威力。隻要他跟在石磯附近,就可以不斷為石中劍持咒,增強其威。這於他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然而一路踉著石磯穿峰過宮,碾轉來到這常陽宮一角的斷崖處,再看著石磯虎視眈眈地盯著木屋,就連生性豪放率真的李白也感覺到有些不對了。

  石磯短劍上光芒越來越亮,本來冰似頑石的身體也漸漸升溫,眼看著她就要提聚真元,猝起一擊。就在她脊背一弓,將起未起之時,後腰上突然微微一麻,身體本能的閃躲反應使得她立刻伏了下去。

  她知這是李白的獨門手段,回首怒視,李白卻向另一側一指,示意禁聲。

  百丈外的一堆山石後,逐漸升起兩點星芒,那是一雙眸子的光華。

  “咦?我幹什麽要這麽鬼鬼祟祟的?”尚秋水不由得有些奇怪。他本是飲了許多醉鄉,酒意湧動下豪情大起,要再來攻一次冰心居的。結果一到這裏,他立刻本能地伏身隱息,徐圖前進,就似周圍伏著一頭可怕凶獸一股。

  尚秋水再伏片刻,仍未見分毫動靜,不由得暗笑自己實在是疑心生暗鬼,這可是道德宗腹地,哪會有什麽凶獸出沒?

  有念於此,他當即長身而起,仰天一聲長嘯,倒拖忘情,一躍衝天,若一葉落花,向冰心居衝去!

  尚秋水飄飄蕩蕩地落在冰心居門前,飛起一腳踢開木門,持斧衝了進去。

  木門緩緩合上。

  石磯雙眼一亮,也是一躍而起,身後帶著一縷寒氣,緊隨著尚飲水衝向了冰心居。她行動如風,頃刻間業已衝到了冰心居門口。

  哪知就在此時木門一開,尚秋水竟從中倒飛出來!石磯大吃一驚,然則她反應極是敏捷,輕飄飄的一側身就讓過了尚秋水,短劍上紫芒大盛,加速向木屋內攻去。

  堪堪到達木屋前時,石磯忽覺一道微風撲麵,隨即竟然呼吸不暢!她心中一凜,凝神望去,這才發現尚秋水手中的巨斧正旋轉著向她飛來。巨斧來得毫無先兆,待她發現時已距離不過三尺!

  石磯一咬牙,揮短劍挑上了飛旋而來的巨斧。劍斧相交,本是平平無奇的忘情中忽然砰發出一道沛不可當的冰寒真元,若一整座冰川向她當頭壓下!石磯劍上加力,反壓而去,尺許石中劍綻出奪目紫芒,竟然還壓過了忘情!

  巨斧忘情猛然彈了起來,速度倍增,向石磯身後飛去。木屋中傳來一聲輕輕的咦聲,似驚訝於石中劍的強橫法力。石磯一沒想到尚秋水會敗得如此之快,二也駭然於忘情斧上所附的強大真元,已有些許退縮之意。然而電光石火之間,她想起以姬冰仙初入太清太聖境的道行,能夠做到這些該己不及回氣,可不似她有李白給加持石中劍,憑空增了許多實力,而不需回力。石磯知道此機一失,必不複來,於是一咬牙,短劍紫芒大盛,合身衝入了冰心居!

  兩扇木門無聲無息地掩上。

  忘情在空中劃了一個高高的弧線,筆直向躺在地上爬不起來的尚秋水斬下。眼見那尚秋水仍是周身無力,動彈不得,隱在暗處的李白歎一口氣,揮手一招,忘情改直落為橫掠,幾乎是貼著尚秋水的頭皮掠過,切入數十丈外的山石之中,直至沒柄。

  尚秋水剛掙紮著坐起,忽覺一遇惡風從頭頂掠過,隨後眼前就飄下自己的數縷秀發,登時將他嚇得重新躺倒,一張吹彈得破的粉嫩麵龐驚得煞白。

  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實是自古已然。

  冰心居內紫光連閃三記,木屋突然炸成無數木條,隨後湧出濃濃的冰霧!凝立於空的李白身體微微一晃,不由得麵有訝色,心下實有些奇怪。這姬冰仙道行雖強,但瞬間擊敗尚秋水後該不會有餘力用出如此強橫的招式才對。此刻單是觀這冰霧所含之威,姬冰仙可是神完氣足,就如此前全未動過手一般。

  呼的一聲,一物從冰霧中倒飛而出,正正好好地向尚秋水砸來。尚秋水躲無可躲,避無可避,想要伸手擋隔,那物事卻來得實在太快,早已衝入他懷中,而此時他雙臂合攏,剛好將它牢牢抱住。

  尚秋水本就周身筋骨欲裂,再被這麽一撞,一時間隻覺得眼前一黑,除了牢牢抓住能碰到的一切東西外,再也不知其它。他鼻中忽然傳進了一縷的香,又覺懷中物柔軟得實在有些不象話,於是睜眼一看,見到的正是石磯那妖麗的麵容,兩雙均黑如點漆的眼睛相距不過兩寸!

  不知為何,尚秋水一見石磯那深不見底的星眸,立時覺得一股徹骨冰寒透體而入,已是驚得呆了。

  石肌盯著尚秋水的一雙星眸,然後目光焦點實不知已投到了哪裏去,嘴裏喃喃地道:“不對呀,我怎麽會輸的?明明她的其元損耗過度,怎還可能施出如此大威力的招式,一下就擊飛了我的石中劍?不對,絕不可能!人家就是輸也不該輸得如此難看嘛!”

  她喃喃自語了半天,一縷縷如蘭如麝的氣息不住拂在尚秋水麵上。如此香豔享受,尚秋水手足卻是越來越冰涼,而色也漸漸慘白,動都不敢稍動一下,身體逐漸僵硬,就似被一條毒蛇給盤上了咽喉一樣。

  於是他就這樣抱著石磯,動都不動一下。冰心居的冰霧逐漸散去,原本炸飛得四處都是的木條紛紛在空中凝止,然後又倒飛回來,重新排成了一個完整的冰心居,沒有一根木條斷裂破損。木屋中黑得異乎尋常,完全看不到裏麵的任何事物,也不知姬冰仙是否在有意造成了二人如此親近的一幕。

  石磯伏在尚秋水的懷抱之中,隻覺得十分舒適,連帶著身上的傷癇的緩和了許多。她扭了扭身體,隻覺得身下軟墊驟然冷了許多,心中詫異,這才收回了注意力,看到了尚秋水那幾乎與她貼在一起的秀麗容顏。

  石肌凝神看了一會尚秋水,忽然笑逐顏開,道:“真看不出,原來你是這麽漂亮的!”

  她低下頭去,用麵頰輕輕擦著尚秋水的臉,雙眼微閉,輕聲道:“又冰又膩,果然是一副好皮肉,就不知是生來如此呢,還是保養有方。”

  她又端詳了一會兒尚秋水,忽然在他唇上印了一吻,冰寒的香舌尚秋水口中走了一圈,方才笑道:“味道不錯!真是好一個妙人!”

  尚秋水身軀越來越涼,忽然眼中神光一暗,竟然暈了過去。

  章四十一驚怒上

  大唐宮,長生殿。

  殿中樂聲陣陣,雲煙繚繚。千隻牛油巨燭或吊於殿頂,或置於兩壁,但在這宏大深遠的大殿中,它們所放射的光華還遠遠不夠。然而在半明半暗間,燭火映在畫壁雕梁所貼的金帛上所放射出的迷離光暈,也令人有何似在人間之感。

  殿兩側各開三排席,坐百官,分文武列席。

  席前藏一道回形暗渠,摻了特製香料的清泉徐徐從自暗渠中流轉,嫋嫋鬆香不斷自暗渠上的鏤花銅格中浮起,如煙似霧,給這凡間宮室添了些許仙家氣象。

  長生殿正中以白玉鑲碧紋石輔地,冬溫而夏涼,此時百名宮女正自隨著聲聲鼓點翩翩起舞。除了那一記記忽緩忽急的鼓聲外,再無其它伴樂。鼓聲若一道大江,表麵波緩浪靜,水下卻是暗流洶湧,聲聲鼓音或超前,或拖後,皆落在眾人心跳之間,伴隨著宮女的擺臂抬足,直如牽著觀舞之人如在水下疾行,在座座暗礁與人魚間穿梭往複,或驚或喜,不能自已。

  一舞已罷,鼓聲餘韻仍猶在百官耳中回蕩。一時間殿中一片死寂,人人屏息,不知是誰先屏不住大喝一聲好鼓,殿中方彩聲如雷!

  長生殿盡頭高台上擺放的不是龍椅金案,而是架於兩尊金獅上的一麵大鼓,明皇著赤金綢服,雙手持槌,高舉向天,仍沉浸在鼓的餘味之中。

  楊玉環盈盈立起,手捧金杯,聲如珠玉落盤,道:“陛下鼓藝無雙,臣妾謹以此杯為陛下賀!”

  明皇此時方吐出久藏於胸的一口氣,收了鼓槌,從楊玉環手中接過金杯,長笑一聲,道:“好!來,諸卿與朕同飲此杯,待酒過三巡,再賞玉環天下無雙的琵琶!”

  文武百官飲過一巡後,紛紛落坐,獨楊國忠立著,朗聲道:“自陛下主政以來,四海清平,外夷賓服,天降吉兆,百姓安居。陛下鼓藝無雙,盡展天下之主雄姿,娘娘獨擅琵琶,與陛下正是龍騰而鳳隨。今日陛下有娘娘相伴,本身已是龍鳳呈祥的大吉之相!臣楊國忠謹為陛下賀!”

  這一番話聽得明皇龍心大悅,望了一望楊玉環,大笑道:“說得好!諸卿再飲!”

  這一巡酒過後,有份在這殿上說話的重臣大將紛紛發言,大讚陛下樂藝無敵,娘娘實乃仙女下凡等等,這一幹馬屁自然精粗有別,大體與個人身份地位相仿。那官大些的,拍著的馬屁聽著就受用些。諸臣之間馬屁功夫雖然相去無幾,但天長日久的積累下來,也就慢慢在官爵俸祿上顯出了差別來。

  長生殿中,歌樂如熾,馬屁橫飛,君臣盡歡。

  在這酒不醉人人自醉時,隻聽得嘩啦啦鎧甲聲響,武將席中已立起一員猛將,身披鎦金獅心甲,玄色麵龐,雙目如電,一臉濃須修剪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於威猛殺伐中透著一線精明。

  他獅心甲上斑斑駁駁,刀劍劃痕處處皆是。這一長身而起,一道莽莽風沙氣息立刻撲麵而來,顯然也是一員長年在沙場征戰的猛將。

  他高舉酒爵,朗聲道:“末將安祿山,恭祝楊妃娘娘仙容不老,特為娘娘獻上由北極雪貂心頭熱血煉成的雪玉膏十瓶,功能駐顏不老。臣再祝陛下千秋萬歲,更開盛世,此番帶來鐵背龍駒一匹敬獻!”

  安祿山此言一出,群臣既小聲地議論起來。群臣雖都是見多識廣之輩,但安祿山所獻兩樣貢品也是前所未聞。不過他身兼三鎮節度史,擁兵十萬,可以說是權傾一方,搜羅得到稀世之珍也很尋常。隻是他獻賀禮時先將楊玉環放在前麵,而把明皇置後,卻是大不敬之舉。

  果然明皇雙眼微眯,先笑著向楊玉環望了望,方向安祿山道:“朝有禮法綱常。朕問你,適才你進貢異寶,為何要將楊妃置於朕之前呢?”

  明皇一言即出,殿中登時一片寂靜,群臣心中惴惴者有之,幸災樂禍者有之,穩坐釣魚台者有之,心態不一,都要看安祿山如何作答。

  安祿山沉聲道:“臣本是胡人,蒙陛下厚愛,方在這殿中有了一席之地。我們胡人習俗隻知有母而不知有父,楊妃與陛下本是一體,是以臣才將楊妃置於陛下之前。”楊玉環聞言一怔,掩口輕笑道:“我又不是你的娘,你何以如此?”

  哪知安祿山忽然離席下跪,高聲道:“若娘娘不棄,臣安祿山願為娘娘螟蛉義子!母後在上,請受孩兒一拜!”

  楊玉環與明皇一怔之際,安祿山已是連磕了數個頭。明皇不由得失笑向楊玉環道:“玉環,你覺得怎樣?”

  楊玉環淺笑道:“這個孩兒很聰明呢,我很喜歡。”

  明皇哈哈大笑道:“即是如此,朕就準你收了這個義子!諸卿同飲!”

  群臣轟然而起,人人心中都在大罵安祿山。他年紀可著實比楊玉環大了不少,誰知竟然厚顏無恥至此,居然會認楊貴妃為幹娘!而且安祿山那一聲母後也是大有學問。須知楊玉環雖隻是個貴妃,但此時宮中皇後大位空缺已久,實際上她即是後宮之主。安祿山如此一叫,楊玉環自然高興。安祿山久守邊關,又是胡人,雖然雄踞三鎮,但滿殿權臣本來都有些瞧不大上他,認為他不過是一介武夫而已,沒想到居然也是如此有心機。

  群臣大罵之餘,少不得心中有些落寞,若早知如此結果,說不定他們就要率先行此險棋了。

  殿中一時盡歡,隻是不知除了明皇之外,有多少人各懷鬼胎。就在歌舞升平之際,侍立在階前的高力士忽然瞥見大殿簾後有一個小太監正不住地向自己使著眼色。高力士凝神一瞧,認出那人是自己親信的小太監李輔國。高力士知他素來伶俐,辦事又很得力,識得大體,在這種時候敢來找自己,勢必是出了什麽大事。

  高力士回頭一望,見明皇仍沉浸在絲樂歌舞之中,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這邊,於是悄悄退出明皇的視線範圍,悄悄繞到了簾後,隨著李輔國出了長生殿。

  剛一出殿,高力士就一把抓住李輔國的肩頭,將他拉了過來,低聲道:“有什麽天大的事非要在這個時候說?擾了陛下的興,你又有幾顆腦袋夠砍的?”

  李輔國忙陪笑道:“高公公,真是十萬火急之事,我身子單薄,擔不得誤了事的責任。這等大事,隻有您才能定奪啊!”

  高力士麵色一緩,嘴上仍然道:“少廢話,若不是天大的事,呆會咱家少不得親自抽你個死去活來!”

  李輔國四下一望,見左右無人,方低聲道:“高公公,方才禁衛軍潘將軍求見,說城衛軍從道德宗諸仙原本居住的驛站中發現了這個,他不敢擅專,特意將這個物事送來,請您定奪。”

  說著,李輔國從懷中取出了一個黑綢口袋,小心翼翼地交給了高力士。

  高力士打開袋口,從中取出一個畫軸,才打開三寸,立時啪的一聲合起,放回綢袋,將袋口牢牢紮起。饒是高力士久經風浪,此刻手竟也有些顫抖,好半天才將袋口牢牢紮緊。他將綢袋收入懷中,才盯著李輔國問道:“這東西是打哪來的?”

  李輔國立刻答道:“據潘將軍說,這是從驛站中紀若塵紀少仙所居的房間中找出來的。”

  高力士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道:“你看過裏麵是什麽沒有?”

  李輔國立時嚇出一身冷汗,道:“沒有!絕對沒有!這是潘將軍交待要給您的物事,小的哪敢多看一眼?”

  高力士不置可否,先向殿內望了一眼,見舞樂已畢,正有宮女將楊玉環所用的琵琶抱上來,知一時半會夜宴還不會結束,於是當先向殿外行去。李輔國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跟了下去。

  不片刻的功夫,高力士已獨坐在一座冷僻偏殿中,關緊了門窗,如此方才從綢袋中取出畫軸,慢慢展開,借著一枝紅燭微弱的燭火仔細觀瞧。

  畫上繪的是一個剛剛出浴的女子,如雲青絲堆在赤裸雪肩上,慵懶靠在石榻上,擁著一床絲被,椒乳半露,媚眼如絲,實是說不盡的風情。

  看她眉目如畫,赫然正是楊玉環!

  高力士出神思索了片刻,才將這幅畫小心翼翼地卷起,重新放回綢袋之中。他是見過雲風與紀若塵的,憑他數十年識人眼光,判定紀若塵斷非那等會沉溺於女色之中的人。何況紀若塵乃是道德宗悉心栽培的弟子,怎會這點定力都沒有,要偷繪楊貴妃的畫像,且還要繪得如此曖昧露骨?就算這幅畫真的是紀若塵繪的,以他的定力修為,怎會走時忘記了帶走,憑空留下一個天大的把柄與人?雖說如道德宗這等的修道大派並不將朝廷放在眼裏,可是朝廷也不是可以隨便輕侮的。

  章四十一驚怒中

  莫幹峰上,鼓瑟通宵,喧囂竟夜,觳盡杯傾,賓主盡歡。

  喜宴終了,賓客一一散去時,已是東方發白。

  道德宗諸真人陪著諸賓回客房歇息,紫陽真人則獨自來到後山的鬆木小殿中,焚香祭祖,敲響了銅鍾。不片刻功夫,紫微真人的化身已出現在香案上。甫一現身,紫微真人即道:“如此緊急相召,所為何事?”

  紫陽真人開門見山地道:“在機緣巧合下,若塵的魂魄遊過了地府。據他所言,於誤打誤撞下看到陰間諸魔正在修築修羅塔,寬數千裏,高不見盡頭。”

  “什麽?!修羅塔已修至如此地步了?”紫微真人罕見動容。

  紫陽真人點了點頭,歎道:“修羅塔乃是我宗執掌門戶之人方能曉得的秘密,若塵雖然博覽諸典,也無從得知此事,當非妄言。如此看來,天下凶劫已迫在眉睫,我以為,該是用上神州氣運圖的時候了。”

  紫微真人雙眉蹙起,旋又舒張,道:“既是如此,那我開關就是。”

  紫陽真人正色道:“萬萬不可!你的飛升事關我宗千年道統傳承,豈能兒戲?我此次相召,一是告知你準備啟用神州氣運圖一事,二是請你發個手諭,將道德宗掌教一位傳了給我。”

  紫微真人默然許久,方道:“師兄,這本是該我擔當的責任才是。”

  紫陽撫髯朗笑起來,“你行將飛升,怎還是如此看不開?諸脈真人中我年紀最長,又無甚本事,這個位子由我來坐再合適不過。你盡管清修,那才是眼前第一要務。這千古罵名,由我一人擔了就是。”

  紫微真人歎息一聲,道:“我元神金身將成,須以天火焙煉百日,這段時日不能再回應傳召,師兄一切保重。“

  紫陽真人嗬嗬一笑,道聲知道了,就轉身離去。

  紫微真人分身影像未散,忽向紫陽真人背影拜了三拜。

  此時夜尚未完全退去,天穹頂端仍暗色若幕帳,四方卻已蒙蒙微亮,弦月還在峰間懸著,淡得隻剩下一個輪廓,滿天星子早已隱沒。四野一片寂靜,微涼的晨風掠過山巔,帶著些青草的氣味。

  紀若塵與顧清方才送走最後一個客人,轉入偏殿,脫下華服,換回了平時衣裳。見已是東方欲曉,兩人也不急著回居處,索性走出邀月殿,於盛宴散後格外清淨的太上道德宮中閑庭信步起來,一路賞景漫談。

  如此邊行邊談約有一刻功夫,顧清停住腳步,道:“若塵,你似乎總是有些拘謹,我們如今大禮已成,還有什麽不可說的呢?”

  紀若塵笑了笑,想要說些掩飾的話,但在顧清的注視下,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他苦笑一下,隻得道:“顧清……。”

  顧清微笑道:“現在還要這麽叫我嗎?”

  “清兒……”紀若塵隻覺得叫出這兩個字,實是比曆次歲考都難了三分。

  “嗯。”顧清淺笑應著。

  紀若塵反複斟酌著用詞,緩緩地道:“清兒,有些話我實是不知道當不當講。你是天縱之材,出身名門,又有絕世之姿,氣度風華實非這世間所有。可是我隻不過一介凡夫俗子,雖然運氣不錯,得蒙道德宗收錄門下,可是資質道法並無多少可取之處。且我自幼時手上就沾了不少血腥,於大道修行不利。無論哪一個方麵,我都與你相差太遠太遠了。何況我們從初一見麵起,你……你就對我青眼有加,我實在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麽。”

  顧清聽罷微微一笑,柔聲道:“若塵,其實你我是有前緣的,那日在太清池畔第一眼看到你時,我就知道你是我今生一直要找的人。既然已經見到了你,自然不能錯過。嗯,我素來不大理會那些世俗禮法,可能方式上與眾不同了些。這的確是有些為難你了。”

  紀若塵隻是苦笑,她的方式豈止是與眾不同?那是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地用解離訣的秘密脅迫紀若塵就範。如此簡單粗暴的逼親方式就是發生在男子身上都是罕見,何況她還是一介女兒之身?

  說到前緣二字,紀若塵忽然想起了當日她下山時留下的那首詞,最後一句‘將以我身續前緣’猶在眼前。他歎一口氣,道:“清兒,我早說過,我不是什麽謫仙。說到前緣二字,有一事不得不說與你知。那就是我身上的青石並不是自己的,實是當年在客棧作小二時害了一個客人,從他身上得來的這塊青石。恐怕在這件事上你是弄錯了。”

  顧清盯著紀若塵看了半天,直掃得他心中發慌,清麗無疇的臉上方浮起一絲笑意,道:“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身上這解離仙訣總不會是假的吧?”

  紀若塵沒成想她會在這個時候把自己的痛腳給拎出來,一時間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顧清忽然輕笑一聲,道:“我隻是說笑而已。前緣輪回中自有天道,哪是那麽容易就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這塊青石即是我們生生世世相認的信物,若是無關之人,就算得到了它,也無法解開內中的秘奧。不管它此前在誰手中輾轉而過,既然我們相見時它在你身上,你又修了藏於其中的解離仙訣,這前生緣定之人若不是你,又會是誰呢?”

  顧清頓了頓,又道:“若塵,我之所以直到今日才告訴你這些,其實也是知道此事太過突然,與常理有所不合。在我們相遇之前,或許你已經有了心儀甚而是已訂終身的女子。我不想讓你過於為難,才選擇以如此方式相處。如今我們大禮已成,方是告訴你這些的時機。我近日越來越有心兆,你我凶劫已近,結成道侶可是互相扶持的最佳方式。”

  紀若塵歎息一聲。他知道自己道行修為較顧清相去甚遠,所謂的互相扶持雲雲,其實隻是顧清幫助他而已。

  顧清目光忽然偏向了一旁,說話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你刻下道行雖低,可是幾月不見,你對道心的體悟實已是突飛猛進,如此下去,再過個數年,你的道行超越於我也不是全無可能。這個,其實呢,結為道侶、互相扶持共渡凶劫也就是一種說法而已,就算沒有凶劫……單憑著前世那些因緣,嗯,我也是要設法逼親的。”

  紀若塵登時愕然,他還從未見過素來天高雲淡的顧清也會有如此欲語還羞的小兒女姿態,一時間心動如潮,悄悄伸手過去,握住了她的手。

  “果然還是這種方法有效……”顧清心中想著,嘴角微露笑意。

  哪知她心中方一動念,紀若塵忽如有所感應一般,閃電般收回了手。饒是顧清定力無雙,也不由得吃了一驚。

  紀若塵也顯得十分尷尬,他心中對顧清實是又敬又畏,雖然情意深厚,但總是不敢稍有逾規越禮之舉。以前有所親昵,那也是在顧清重傷之時不得已而為之,他主動的時候可以說是一次也無。剛才一時動情,紀若塵方敢去握顧清之手,哪知一觸之下立刻感應到她心中仍是一片雲淡風清,當即嚇得縮回了手。

  顧清一時之間也無計可施。於是紀若塵望向左,顧清望向了右,兩人一時之間陷入了僵局。

  “若塵,你為何怕我呢……”顧清輕歎一聲,似呢喃擬竊語,罕見的有絲幽怨若有若無閃過

  紀若塵見狀微微有些歉疚,嗯了一聲,悄悄伸手過去,攬上了她的腰身。體會著她衣下光滑柔膩的肌膚感覺,紀若塵心中猛然一陣波濤湧動,心跳得立刻就快了起來。那一刹那的感覺非常奇異,就似他是一個小小孩童,要去觸摸一座傾斜的巨柱。雖然明知道巨柱隨時有可能傾倒下來,將自己壓成齏粉,可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向往,忍不住去觸碰。期待與緊張交織混合,實是令人幾乎就要發狂。

  待感覺到紀若塵的手攬定了自己的腰,顧清方才鬆了一口氣,去了一件心事。哪知她心中甫一動念,紀若塵的手又有如被毒蜂蟄到了一般,閃電般收了回去!

  顧清愕然抬頭,見紀若塵後退了一步,轉頭望向側方的空中,似是在尋找著什麽。她也望向那邊,可是以她的靈覺卻是全無所見,不禁問道:“若塵,你在看什麽?”

  紀若塵啊了一聲,道:“沒事,我剛才忽然覺得那邊似乎有什麽東西在一直看著我們,可是現在看去又找不到蹤跡。”

  如此說辭,十足十的就是借口。以他們兩人的靈覺神識,這莫幹峰上有多少東西能夠遁影無蹤?顧清心裏哭笑不得,知道此事急也急不來,以她的心性道行風姿,素來是含威不露,無須作態自然屈人之兵,本來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好,誰料想對著這個冤家竟擺出如此烏龍來。不過以顧清對紀若塵的了解,他乃是外柔而內剛的性子,看似韜晦木訥,但那是多年隱忍形成的性格,骨子裏仍是一個率性不羈、肆意妄為的人。如此從長遠看,她倒也不必過多憂慮。

  顧清正思量該用什麽辦法再鼓勵他一番,忽然遠方飛來兩名道士,遙遙就叫道:“紀師弟,紫陽真人有要事相如召,請師弟速到清陽殿麵見真人!”

  紀若塵應了,向顧清打了聲招呼,就匆匆隨著兩名道士去了,隻留下顧清立在原地。過了片刻,顧清輕歎一聲,隻得轉身回居處去了。她雖曾經自稱也能裝裝溫良賢淑,但是畢竟天性淡泊,自然生威。積威日久之下,紀若塵早怕得她狠了,要想去除這份敬畏可非是數日之功。

  縱使顧清天資絕倫,此刻也是束手無策。

  “我怎麽了,為什麽動不了,也說不出話來?”張殷殷怔怔地想著。

  她立在空中,就這樣在渾渾噩噩中看著紀若塵與顧清一路行來,卿卿我我。她隻覺得心裏很痛很痛,想立刻逃離,但又一定要看看他們都在做些什麽。她依稀記得師父說過,痛到了極處,以後就不會再痛了。現在她還能感覺到痛,那顯然就是還沒到極處。

  所以她要看。

  忽然紀若塵鬆開了顧清,轉而向這邊望來。她立刻緊張起來,一時連痛都忘了,隻是在想:“他看到我了,看到我了……為什麽放開她?難道是怕我會難過嗎?”

  然而紀若塵向這邊望了片刻,卻是一臉茫然,隨後路盡頭來了兩名道士,叫了幾句什麽,紀若塵就留下了顧清,匆匆而去。

  張殷殷也想跟著他去,可是無論如何動念努力,就是在原地動彈不得分毫。她低頭看時,方才發現此刻自己的身體隻是一副淡淡的虛影,竟非實體。直至這時,她才發覺事情有些地方不對了。

  方才動念,眼前一片黑霧飄過,忽然從虛空中鑽出兩個身披鎧甲,手持鎖鏈的惡鬼來。他們膚色靛青,滿口獠牙,一雙通紅的眼珠向外鼓出,看上去甚是陰森可怖。

  兩名惡鬼一現身,即望向紀若塵離去的方向,大叫晦氣。其中一名惡鬼縮了縮腦袋道:“我們竟然出現在這裏,這可如何是好?難道真的上去拿他?”

  另一名惡鬼巨眼一瞪,罵道:“啐!這等事也虧你想得出來!百騎巡城甲馬前去圍捕,最後也隻回來了五騎。就憑你我兩個九品小鬼,也想捉他回去?何況這本非你我份內之事,緝捕他的另有其司,管那許多閑事幹什麽?那,這邊不就是一個不知歸路的遊魂?我們帶得她回去,也算是交待得過去,不枉來人間走這一遭了。”

  先一名惡鬼連聲稱是,一抖手就將鐵鏈向張殷殷頭上套來。張殷殷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但見了它那張皇作勢的凶惡形狀,心中也是一驚,張皇間竟爾忽然能動了,於是抬手就向迎麵而來的鐵鏈攔去。

  鐵鏈應手而斷。

  那惡鬼看著手中斷成兩截的鐵鏈,再看看張殷殷,當場呆住!

  張殷殷心下驚慌,左手又是自下而上的斜揮而過。她指尖泛起蒙蒙白光,一道淡淡波紋擴散開去,那惡鬼隻聽得身上鎧甲嚓的一聲輕響,胸甲忽然斜斜裂開,分成兩半,滑落下去,蕩在空中將落不落,說不出的詭異。

  嗆啷一聲,那已被嚇呆的惡鬼手中鐵鏈現出無數龜裂痕跡,粉屑般掉落,與破碎的胸甲一同化成黑煙散了。另一名惡鬼見狀隻駭得不住向後退去,一邊叫道:“我等來自陰司酆都,隻是些辦事跑腿的小鬼啊,您息怒,息怒!我們奉命行事,必是認錯了人,才衝撞了女仙,我們這就回去,您請便,請便!”

  張殷殷滿臉茫然,顯然沒弄明白二鬼的前倨後恭是怎麽回事,然而陰司酆都四個字卻如晴天霹靂,將她如處在迷霧之中的神識驚醒。

  “陰司酆都?”

  張殷殷混沌茫然的雙眼忽然亮了起來,銳利如刀,直盯得二鬼擠做一堆,雙腿抖得如彈琵琶,有心開溜,卻被張殷殷的目光罩定,想到鐵鏈和胸甲的下場,哪敢動彈半分。

  “你說你們是來自陰司酆都,就是所謂的地府?”張殷殷雙眼越來越亮,盯著二鬼喝道。

  “是是,我們隻是九等小鬼,哪敢騙您啊!”被張殷殷一瞪,二鬼早已嚇得跪在了空中。

  “你們那是不是有個孟婆,還有孟婆湯?”張殷殷喝問道。

  “這個本來是有的,可,可,可是……”先一名小鬼戰戰兢兢地答道,隻是它嚇得厲害,結巴個不停,可是了半天也沒可是個所以然來。

  後一名小鬼眼見張殷殷臉色不豫,似立刻要發作,奮起餘勇,用手中鐵牌狠狠砸在同伴頭上,敲得它閉了嘴。才對著張殷殷諂媚賠笑道:“我們那是有個叫孟婆的,平時啥都不會幹,隻會煮點孟婆湯,騙過往的死魂喝。她就靠煮個湯,居然也能混到六品職司,可憐我等跑斷了腿,幾百年來始終在九品上晃蕩著。最近還來了幾個新人,眼看著得了上司的賞識,就快要沒有我等的容身之地了……”

  張殷殷實是聽得心浮氣燥,忍不住大喝一聲住口,嚇得兩小鬼立刻鼓起腮幫子,用力抿緊雙唇,方冷冷地道:“你們剛才不是說我要拘我去地府嗎?”

  小鬼大驚,忙叫道:“這個怎敢!我們是認錯人了!”

  張殷殷喝斷了它,道:“廢話少說,不管你們是不是認錯了人,我現在就要去酆都地府,帶路吧!”

  兩個小鬼麵麵相覷,但在張殷殷如劍目光的注視下,隻得小心翼翼地道:“必須有我們手中的拘魂鏈套著,遊魂才能歸得地府,這個……”

  “套就套,動作快點!”

  兩小鬼慢騰騰爬起身來,互相推搡半天,被張殷殷又是一瞪,情急之下,伶牙俐齒的那個把結巴小鬼一推,後者跌跌撞撞、戰戰兢兢地靠近,勉力抖起拘魂鏈,這才發現手中空空如也,原已是被張殷殷給碎裂了,正失措間,耳聽得張殷殷忽然喝了聲住手,登時將它嚇得身體後傾,坐倒在半空。

  張殷殷不再理會兩個小鬼,在空中徐徐轉身,遙望著燈火寥寥,冷冷清清的太璿峰,一時間竟然看得癡了。

  “爹,娘,恕我不能盡孝了。可是我沒辦法啊,我……我就是不想他這樣忘記……”

  此時她身後兩名小鬼正暗中嘀嘀咕咕。

  “喂,我看她可是生魂啊!”

  “生魂又怎麽了?聽說平等王最近犯了個大錯,除了放了許多有前生記憶的人轉世投胎,還導致陽間許多該入地府的死魂變成了陽壽未盡的生魂,這說不定就是一個呢!哎,我可是冒死告訴你這個大秘密的啊,你可別說走了嘴,到時候誰都救不了你。”

  “萬一她不是該入地府的生魂,我們卻把她帶了回去,可是要被扔進油鍋炸上三月的!”

  “如果不把她帶回去,我們現在就會被她給拆了!笨蛋!”

  它們私語正歡時,忽聽張殷殷那冰冷的聲音從近在咫尺處傳來:“走吧!”

  兩名小鬼渾身一顫,當下不敢多言,給張殷殷套上了拘魂鏈。又一陣黑霧飄過,蒼穹中空空蕩蕩,就似什麽也沒發生過。

  章四十一驚怒下

  “這幅神州氣運圖真有這麽大的神通?”紀若塵捧著黑沉沉如龜甲般的神州氣運圖,實有些不敢置信。

  手上這塊尺許方圓的事物非鐵非石,倒有幾分似龜甲,表麵密布魚鱗般指甲大小的凹凸裂縫,此時細細看來,期間縱橫交錯竟是井然有致,法度森嚴。有了這分疑惑,再觀那裂縫的走勢,綿延東西,縱貫南北,怎麽看怎麽眼熟。驀然,紀若塵腦中靈光一閃,經緯線!江山圖!但這範圍雖與本朝疆域相似,卻遠不止,那東方的分明是海外三島,西麵的當就是域外四夷,還有分辨不出的化外之地。

  紀若塵依著紫陽真人所授之訣渡了一絲真元進入神州氣運圖,立時感覺到其中有一點天地靈氣正自躍動不休。這點靈氣雖然微弱之極,卻至純至淨,紀若塵細細體會,隻覺得這一點微弱靈氣之中竟似蘊有洪荒六合、浩瀚天地之威!他心中一驚,忙凝神觀察,見那一點靈氣所處方位為東海之外。雖在圖上不過指尖,然則以神州的廣袤,若是實地距離,粗粗估來也當有數百裏以上。

  “師父,靈氣位於東海海外。”紀若塵向紫陽道。

  紫陽真人點了點頭,微笑道:“難得你與此圖有緣,能夠感應得到氣運圖中所標識的天地靈氣流轉,看來這等重任非你莫屬。若塵啊,你且帶上此圖,前往靈氣所指之處探察,務必要準確探明具體方位。圖中靈氣流轉之所與神州大地的天地靈氣源出一脈,所指之地該有一樣氣脈之源存在。那或是一樣法寶,或是一株異樹,或是靈獸,也可能是其它的什麽東西。但至靈之物必生於至凶之所,此等所在很可能險惡異常,十之八九有厲獸鎮守。你千萬要小心從事。如果能夠取回氣脈之源固然是好,若取不回也沒有什麽,隻消用秘法將氣源方位傳來宗內即可,千萬不要逞強,當以已身安危為重。”

  紀若塵點頭應了。

  紫陽真人又道:“此事說難不難,說易倒也不易。宗內近日事務頗多,你此去東海,就不再另行派人隨你了。神州氣運圖開封之後,所標識的靈氣之源會隨日月辰宿運行而動,每隔半月就會一變。此去東海路程遙遠,時間緊迫,你休要耽擱,現下先回去收拾行囊,午時就下山出發吧!”

  紀若塵一怔,倒沒想要會是如此匆忙,自己才剛與顧清行了訂親之禮,還不到一日就又要下山了。但他素來遵從師命,應了一聲後就欲回房準備,並與顧清、青衣以及李白、濟天下等道個別。

  紫陽真人又喚住了他,沉吟了一會兒,道:“神州氣運圖乃是天下之秘,你將它收在玄心扳指裏麵,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此圖的消息。不過顧清可以例外,她已可算是我宗弟子,你與她又是道侶,無論何事都可對她直言。好了,去吧,臨行前雲風會將你此行需用的法器咒符交與你。”

  “啊哈!”濟天下一聲怪叫,突然從床上筆直坐起!

  饒是剛進房中的小道士已修成太清靈聖境,定力有成,此刻也被嚇得手一抖,盛滿了水的銅盆當的一聲掉落在地,溫水灑得到處都是。

  濟天下非但沒有分毫愧色,反而喜道:“聖人有浩然之氣,自然宵小攝伏。”

  待他看清小道士身上穿的乃是道德宗服色,方覺有些不妥,於是改口道:“聖人初起,四海清平,紅日東升!”

  此言一出,濟天下才看到窗外黑沉沉的一片,東方未曉,紅日東升?他一急之下,脫口又道:“當然,聖人初起,也可以是天地感動,風雨如晦。”話音一落,濟天下就跑到窗前向外望去,但見天色將明未明,一輪殘月若隱若現,既無風也無雨。

  眼見那小道士已壓不住麵上的笑容,濟天下老臉一紅,匆匆道:“聖人四藝,琴棋書畫。我這就找人下棋去。”

  濟天下以袍袖掩麵,從那小道士身邊擠過,奪路而逃。

  小道士見濟天下蒼皇而去,哈哈笑出了聲來。他笑了一會,才想起此時尙未天明,而濟天下隻是一介凡人,在太上道德宮中亂跑,可不要惹毛了哪隻珍獸,受了傷可就不好了。小道士心一慌,趕忙追出門去,連聲叫道:“濟先生!濟先生!”

  可是直到他追到別院院門之外,也沒看到濟天下的身影,實不知他跑到哪裏去了。那小道士急得一跺腳,他這時才想起來濟天下飽飲醉鄉,按理說是要睡上七八天的,結果二個時辰不到就醒了過來,顯然神智尙且不清。聽他剛才胡言亂語,小道士本以為是腐儒酸氣發作,現在看來根本就是在發酒瘋。

  正在他急得團團亂轉的當口,眼前忽然一花,已多了一人,問道:“看你這麽著急,有什麽事嗎?”

  小道士抬頭一望,登時嚇了一跳,原來立在他麵前的正是顧清。他就算不認識別人,顧清可不會認錯。顧清既已與紀若塵訂親,那也是道德宗的大人物了,小道士怕受責罰,支吾道:“不,不,沒什麽。”

  顧清倒也沒有多問,自行進了別院,那小道士偷偷地鬆了一口氣。

  顧清一入別院即轉向東首,進了青衣所居的獨院。她剛一進門,就聽到青衣房中傳來陣陣轟然大笑。顧清心下奇怪,青衣不久前還醉得人事不省,是她親自送回來的,怎麽現在房中居然如此熱鬧?

  她推門而入,隻見青衣已然醒了,正跪坐在地上的一個軟墊上,雙手捧一隻白玉小碗,正在抿著碗中酒。一聞那異乎尋常的酒香,就知是醉鄉。房中地上還放著四色菜碟,裏麵是些訂親宴上的菜色,屋角已堆起三個酒壇。白虎龍象二天君大咧咧地席地而坐,喝酒挾菜,手舞足蹈,口角生風。一邊講些七聖山及江湖上的奇聞逸事,一邊大拍青衣馬屁。青衣隻是那麽聽著,小臉上掛一絲若有若無,淡得幾不可見的笑,偶爾插上一句兩句。

  一見顧清進房,白虎龍象二天君登時斂眉肅容,如受驚一樣從地上彈起,向顧清恭恭敬敬地道:“顧仙子好!”全然沒有了剛剛的輕鬆。

  顧清招來一個軟墊,在青衣麵前坐下,又向二天君招呼道:“兩位天君請坐。”

  “謝仙子座!”二天君異口同聲地應了,盤膝坐下,脊背挺得筆直,目不斜視,那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與剛才與青衣同飲時的輕鬆全然不同。顧清將一切看在眼裏,笑笑。

  青衣放下了酒碗,望著顧清,淺淺笑道:“方才多謝紀夫人送青衣回來。”

  顧清淡然一笑,道:“距離大禮還有三年,這紀夫人三字叫得實有些早呢!”

  青衣雙目低垂,道:“不管三年還是五年,大禮總是要成的。所以遲些早些,並無什麽不同。”

  二天君端坐二女當中,目不斜視,隻是一碗接一碗悶聲灌酒。可是不知怎的,今晚這醉鄉忽如白水一般,怎麽喝都不醉,二女的對話一句一句鑽進耳中,想不聽也不可得。

  顧清用心打量著青衣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微笑道:“世事無常,一日不成禮,這三個字就一日叫不得。嗯,你柔如弱水,氣質如華,又是個絕頂聰明的女孩子,且不做作,若我是男子,定要尋你做個道侶才是。”

  青衣微微一怔,然而顧清一言一行均出自內心,沒有分毫作偽的味道。她默坐了片刻,方幽幽歎道:“顧姐姐,青衣不過一介小妖,識見短淺,道行低微,又是沒什麽主見的,不過是一個負累,那有姐姐說得那麽好?。”

  顧清道:“妖族素來有眾多可以速成的法門,你根基這麽好,又出身無盡海,定是有辦法提升道行的。”

  青衣輕喟道:“道行高了又有何用呢?就算道行通天,也不能事事盡遂了心願。”

  顧清微笑道:“若塵凶劫是極重的,你日後若想隨在他身邊行走江湖,恐怕真得提升一點道行才行。”

  “啊!”青衣一聲輕呼,抬起頭來,有些不能置信地望著顧清。

  顧清淡淡笑道:“離大婚尙有三年,我當然不會限著他什麽。就算是婚成之後,我也不會限著他什麽的。”

  青衣輕輕咬著下唇,雙手下意識地絞著裙裳,不知在掙紮著什麽。

  顧清長身而起,向二天君望了一眼,就轉身出房去了。二天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是不敢裝作沒看到顧清的眼色,還是站起身來,乖乖地出了房門。

  院落正中,顧清負手立在月下,果然在等著二位天君。

  龍象白虎二天君在顧清身邊立定,恭敬地道:“顧仙子好!”

  顧清淡淡地道:“二位天君雖非出身天下名門,但通曉形勢,深知進退,很是難得啊。難得糊塗四個字,二位看來是深知其中三昧的。看來二位天君是想在雲中居與無盡海間不偏不倚,哪邊都不得罪,以便將來可以左右逢源了?”

  龍象天君一張大臉顏色登時淡了三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白虎天君忙道:“顧仙子和青衣小姐相處融洽,我們兄弟隻看到了這些。其實我等除了喝酒修道,其它的就一概不會了!”

  顧清轉過身來,靜靜望著白虎天君。白虎天君雖比顧清要高出整整一個頭去,卻被她看得目光左右遊移不定,就是不敢與她目光對上。顧清又望了一眼龍象天君,龍象立刻抬頭向天,欣賞起月色來。

  顧清雙眉微顰,道:“你們很怕我?”

  龍象天君剛想開口,白虎立刻橫了他一眼,生怕他又說出什麽不知進退的話來,搶著賠笑道:“顧仙子不怒而自威,我們兄弟對仙子是即敬且畏,仙子但有吩咐,我兄弟定會全力以赴!”

  “不怒而自威?”顧清心下苦笑。她暗歎一聲,揮一揮手,二位天君如蒙皇恩大赦,立刻鼠竄而去。

  此時紀若塵急匆匆地從院外走進,一見顧清,當即道:“你在這裏正好,紫陽真人吩咐了我一件要事,午時就要下山,你……”

  顧清打斷他道:“自然是你到哪裏,我就到哪裏。”

  天將正午時,景霄真人捧著手壺來到了後花園,落坐於心愛的檀椅玉幾前,品茗讀經。不片刻功夫,黃星藍也來到了花園中,在景霄真人對麵坐下。

  今日景霄真人不再是一副龍鍾老態,他麵透寶華,目有神光,舉手抬足間隱隱有風雷之勢,早已完全恢複了昔日諸脈真人的神采。然而黃星藍向景霄真人望了一眼,忽而眼圈一紅,將視線側過了一旁。

  景霄真人見了,微笑道:“回天丹效驗如神,雖隻有三日之效,也是有緣人方得一服。星藍,你又何苦如此看不開呢?”

  黃星藍拭去了一滴眼淚,怨道:“你又不是不知回天丹大損壽元,你餘壽無幾,一服這東西至少要折去三月陽壽!就為了給紀若塵的訂親大典撐場麵嗎?他又不是與我們殷殷訂親!”

  景霄真人道:“話也不能這麽說,我宗千年繁盛氣象,可不能在我身上有所減損。何況我能有輪回機會,也全是仰仗著紫微真人舍了護法飛升的法寶得來的。隻是殷殷……唉,實在讓人擔心,也不知她能不能過得去這一關。咦,她人呢,怎不見她來喝茶?”

  黃星藍起身道:“她昨晚一回房就把門鎖死,不讓任何人去打擾她。奇怪,我這心怎麽總是慌的,還是去看看她的好。”

  眼見黃星藍離了後花園,景霄真人也覺心神不寧,起身向張殷殷居處行去。

  景霄真人剛進入張殷殷居處的院門,忽然聽得裏麵傳來黃星藍的一聲驚呼,他心知不妙,忙搶進房中一看,登時手足冰涼,呆立在當場。

  房間中床帳低垂,張殷殷和衣躺在床上,宛如沉睡,麵目安詳。隻是她頸中一道細線,紅得觸目驚心!

  景霄真人慣用的鬆紋古劍已然出鞘,掉落在床邊,鋒銳無匹的劍鋒上不見一絲血色,似是這把通靈仙劍也心有不忍沾染上她的血氣。

  轟的一聲,景霄真人隻覺得一道熱血直衝頂心,立時天旋地轉,站立不定。他感到周身力氣正急速失去,眼前林林總總,盡是張殷殷從小至大時的諸般趣事。

  景霄真人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定下心神,再向張殷殷望去。他道行雖失,但眼力尙在,一望已知張殷殷生機盡斷,魂散魄飛,再無生機。他再四下打量了一下房間,見桌上放著一封信,信封上墨跡尚新,於是拆信讀了起來。

  黃星藍見了,也收了悲聲,過來一同觀信。

  “爹,娘:

  孩兒心中有事難決,百般思量,惟有魂魄赴酆都地府一行,方得稍減心頭之憾。孩兒自知此行凶險萬分,回返之望十中無一,隻恐不能再向爹娘盡孝了。

  不肖殷殷留”

  黃星藍看了此信,心中生了一線希望,顫聲問道:“景霄,殷殷她還能還魂,是嗎?”

  她話音未落,已見張景霄麵色迅速暗淡下去,本是光潔柔潤的肌膚上開始生出皺紋,一頭黑發也逐漸轉為灰白。隻頃刻間的功夫,張景霄竟如老了三十歲一般。黃星藍一時驚得呆了,不知該如何是好。回天丹功能返老還童,盡複道行,藥效可維持三天。這才一日不到,怎地張景霄就已老成了這個樣子?

  張景霄身軀一陣搖晃,黃星藍忙扶他坐下,又渡了一片真元過去。隻是真元入體,張景霄反而全身一震,麵色殷紅。黃星藍這才確知回天丹效力已失,景霄真人體內已存不得一絲真元。

  張景霄稍稍平複了一下胸中氣血,虛弱地道:“殷殷想必是要用我鬆紋劍法力貫通陰陽,以使魂魄得入地府,才會盜了此劍自刎。可是我道行已失,此劍也隨之法力大減,哪還有貫通陰陽之力?!殷殷別說是魂歸地府,就是……就是想做個遊魂,怕也是難!”

  最後一句話說完,張景霄猛然噴出一口鮮血,身體緩緩軟倒在桌上。

  黃星藍麵色刹那間變得雪白,她自然明白張景霄之意。太璿峰代代相傳的鬆紋古劍雖號稱有貫通陰陽二界之能,但那須得張景霄道行仍在,全力施為之下才可將劍下亡魂直接送入地府。若人執念過重,死後則可能魂魄不散,在大地遊蕩,成為遊魂野鬼。而大部分生人死後,魂魄會失去靈識記憶,自然歸入地府,重入輪回。

  若是第一種情形,還可設法央求玉虛真人以元神出竅之法入地府一行,說不定可帶回張殷殷魂魄。若是第二種則好辦得多,以諸真人通天手段不難收回張殷殷遊離在外的魂魄。若是第三種情形,則實是糟糕之極。要想於地府萬萬億億無知無覺的死魂中尋得一個張殷殷,真是談何容易?就算尋得回,她多半已失去了所有靈識記憶,又有何用?

  黃星藍又思及一事,鬆紋古劍法力雖弱,但摧魂散魄之力仍在,萬一殷殷的魂魄被劍上法力給催散了怎麽辦?

  黃星藍越想越是心慌,不敢再向深想去,而且心中總還是存了些萬一之望,叫道:“景霄!殷殷還未走遠,我們去求玉虛真人入一次地府吧!說不定能截住殷殷,將她的魂魄帶回來呢!景霄,我們就這麽一個女兒啊!”

  張景霄默然片刻,方才長歎一聲,道:“星藍,宗內有許多機要事你還不到與聞的程度。玉虛真人雖已修入了玉清境界,但神遊地府仍是萬分凶險。此刻我宗正是山雨欲來之時,我已道行全失,玉虛真人萬萬不能再有什麽閃失。殷殷……認命吧。”

  “不!”黃星藍猛然叫了起來:“你們口口聲聲都是宗派傳承為重,可是在我看來,殷殷就是天,就是地!我可不管你道德宗香煙如何,殷殷是我的女兒,我絕不認命!”

  說罷,黃星藍一把抱起張殷殷的屍身,衝出房去。

  張景霄起身想追,可是哪裏追得及?眼見黃星藍身影消失,他猛然又噴出一口鮮血,隻覺得周身生氣一點一滴的流失,慢慢栽倒在地。

  章四十二不歸上

  十月初九,大吉,利出行,起屋。

  紀若塵與顧清結伴下山之時,西玄山晴空萬裏,清風習習,十足一派黃道吉日的模樣。紀若塵修道也算有小成,雜學更是懂得不少,於這塵間所用的黃道曆法並不如何看重,但能擇個吉日出門,心下也自有些歡喜。何況還有顧清在側相伴,縱是窮山惡水,也成江南春光。

  二人衣袂飄飄,風姿如仙,一路遠去。

  一頭青絲如瀑般灑落在青石輔就的地麵上,仰臥在這冰冷青石地上的女孩曾經的風采不遜於紀顧二人,然而如今的她,卻隻有無休無止的長眠。看上去她似隻是在沉眠著,甚至細膩的肌膚下隱隱的血脈仍在緩緩地流動著,可是她周身已感應不到一分一毫的生氣。

  一隻完美無瑕的素手以同樣完美無瑕的動作,輕輕劃過她頸上那一道奪目的紅線。玉指過處,紅線就似是畫在她頸中的一樣,消失得幹幹淨淨。

  “殷殷的魂魄,一分一毫都沒有留在人間,換句話說,她已經死了。”蘇姀溫柔地道。

  “我當然知道!我來這裏可不是為了說這個的!殷殷怎麽說也隨你學藝經年,這一次魂遊地府,你就一點辦法都沒有嗎?”黃星藍已失了鎮定,向著蘇姀叫了起來。

  蘇姀抬起頭來,以一雙如水星眸靜靜地望著黃星藍。她的目光雖柔,但內中藏有一點冰寒,隨著目光度進了黃星藍體內。黃星藍道行雖隻比諸真人低了一線,卻抵受不住蘇姀這隨意的一望,刹那間麵色慘白如紙,後退了兩步,口中呼出的已是一縷寒氣。

  黃星藍這才想起麵對的可非是什麽普通的妖怪,而是當年統領天下妖族的天狐蘇姀!

  “我這鎮心殿可不是誰都能隨意進出的地方。你不要以為自己進得來,就一定能出得去。”蘇姀柔柔地道。她就算是在惡狠狠地威脅,也是如此的溫柔若水,縱是黃星藍也興不起怒意或是恐懼,就象是在聽著一位關係非同尋常的閨中秘友竊竊私語一般。

  黃星藍心下不禁駭然,鎖於鎮心殿中的蘇姀,所有狐尾都已被道德宗先人以九龍釘釘死在這麵玄仙石上,一身道行能用出的百中無一。可是就算這樣,蘇姀竟也能在黃星藍道心上打開一道缺口,影響了黃星藍的神識,其鎮心訣的威力由此可見一斑。

  黃星藍自幼在道德宗長大,十八歲時與張景霄結成道侶,可說是一切順風順水。在江湖行走時,她道行已是不弱,道德宗又是出了名的人多勢眾,還有張景霄在身後撐腰,自是從未受過什麽委屈,是以眼光頗高,時常不將天下修士放在眼裏。如上古仙妖大戰等等傳說,黃星藍隻當它們是些故事而已,直至此刻麵對蘇姀,她才算切身體會到了這些前代大妖魔的可怕。

  傳說之中,蘇姀一身本領全在操控人心,鎮攝魂魄之上。黃星藍既然道心失守,那麽見微而知著,此刻實已命懸蘇姀之手。

  黃星藍本已有了些退縮之意,但一看靜臥於蘇姀身前的殷殷,勇氣重生,道:“我既然來了,就沒打算活著出去!我隻問你一句,殷殷還有沒有救?”

  蘇姀凝望著黃星藍,這一次黃星藍竟可在她的目光下支持不退。她輕輕一笑,登時笑得黃星藍麵色又是一陣蒼白,然後方道:“殷殷此刻半分生機也無,這是魂魄已入地府之相。本來呢,我和殷殷怎麽說都是師徒一場,不應該如此見死不救。可是你也知道我九根狐尾盡數被釘在這塊玄仙石壁上,道行被封,根本離不得此室半步,又哪裏去得了地府,尋得回殷殷的魂魄呢?這是其一。其二呢,我雖不是如何有名,但過去一些往事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你就真有那麽大的膽子,敢拔起這九枚龍釘,放我出關嗎?”

  蘇姀頓了一頓,方嫣然一笑,道:“你就不怕我破關而出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拆了你這太上道德宮?”

  此時石室中寒霧彌漫,景物變幻,蘇姀現出了真身,身後九根長尾被九枚暗色鋼釘牢牢地釘在石壁上。鋼釘粗如兒臂,其上早已是鏽跡斑斑,釘頭各鑄著一頭異獸形狀,分別是龍之九子。

  黃星藍看著釘頭那猙獰的獸紋,斑斑鏽跡的釘身,以及柔軟光潔狐尾上大塊大塊的深褐色血斑,不由得握緊了拳,一縷鮮血從她指縫中滲出,不知不覺間指甲已刺破了掌心。

  她該如何決斷?

  蘇姀悠然立著,並不催促。反正她已這麽站了幾百年,也不在乎多站這一時三刻。

  世間人登臨絕頂,極目遠眺,多選擇清晨又或是黃昏時分,好能坐看朝陽晚霞。但莫幹峰上風光卓絕,雖然此刻是正午時分,但極目遠望,盡是茫茫雲海,海天成一色,當中點綴著朵朵青峰,別有風味。

  莫幹峰後山石鷹鷹喙上,不住升騰起淡淡水煙,又隨風化去,如此周而複始。偶爾水煙稍淡,可以隱約看到水霧當中正坐著一個窈窕女子。

  她就那麽坐著,任由強勁的山風不斷拂走她身上水煙。她雙眼中水霧彌漫,望著東方雲海,嘴角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意,也不知在想著些什麽。

  就在此時,她身後忽然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含煙,你這麽坐著可是會有損道行的。”

  含煙並不回頭,隻是淡淡地道:“師叔怎麽也來了?”

  那人也在鷹喙上與含煙並肩而坐,與她一樣眺望著東方雲海,並不回答她的問題,隻是道:“紀若塵與顧清午時出發,乘的是雲宵鶴,這會大概快出了西玄山了吧。想當年你日日與他在這裏同賞日出,後來又花費了許多心思,現在還不是落得個一場空嗎?”

  含煙淺淺一笑,道:“師叔既然已經知道含煙是個水性楊花,朝秦暮楚的女子,為何還要來這裏呢?”

  坐於含煙身旁的男子看上去二十七八歲年紀,生得十分高大,劍眉星目,麵如刀刻,一頭黑發隨意披灑下來,隻以一根發帶束住,看上去狂放不羈。聽得含煙如此說,他隻是笑笑道:“含煙,你所作所為,有哪些是奉師命行事,有哪些是發自本心,你自己應該知曉,並不需我多說。”

  他在含煙身邊這麽一坐,山風立刻吹不進二人三尺之地,漸盛的水煙逐漸將含煙隱沒。含煙忽然道:“師叔,我想吹吹風的。”

  那男子先是一怔,悄然間已撤去了禁製。

  風又拂散了她身上水煙。

  含煙所修功法與眾不同,身周繚繞不散的水煙實是她本身元氣所化,被風吹散得一點,她的道行就會損毀一分。尋常山風自然吹不走她身周水煙,但這莫幹峰頂的山風格外強勁,她若非有意運功抵禦,水煙就會被風徐徐吹散。也正因如此,含煙在三清真訣修入上清境前,不能下山曆練,這又與其它弟子有所不同。

  那男子悠然地道:“紀若塵初時顯得十分愚鈍,資質不過中上而已,但他修道之速竟比姬冰仙還要快上許多,實是大智惹愚。此番回山之後,我看他氣度風範已有不同,恰如一塊璞玉,正漸漸地顯出了光芒來。你刻下想必也在後悔當初未能在他身上多下些功夫吧?你心有掛牽,自身修為進境休說與紀若塵,顧清,姬冰仙等人相比,就是李玄真、尚秋水也比你強了許多。再論師門出身呢,丹元宮積弱已久,玉玄真人雖然天資驚人,可惜宮內本就人丁稀少,玉靜玉真又是不成器的,事事都要她一人撐著,哪有可能與別脈一爭雄長?就算景霄真人出了意外,可是太璿宮自星藍夫人以降,同輩師兄弟還有十一人。我看今後五十年內,丹元宮仍會是最弱一脈。含煙,你雖是女子,可是心卻不輸任何男子,是想要作一番事業的。這點我再清楚不過了。可是論道侶論修為論師門,你都不如別人遠甚,還靠什麽出人頭第?玉玄真人所做的決斷對錯各有多少,究竟有沒有這個才幹出任一脈真人,其實不用我說,想必你自己也清楚。”

  含煙淡淡地道:“師叔想要說些什麽呢?”

  那男子笑笑道:“我隻是看你失了方向,胡言亂語幾句而已,別放在心上。你今後若想成什麽事,最好自己有些決斷,不要事事依從師命。看你那個懷素師姐,就是個有心機的,我聽聞她已與紀若塵有過夫妻之實,也不知道是真還是假。不過最近她比你要得寵,這總不是假的吧?嗯,幾天前我就看到她下山,不知玉玄真人派她去做些什麽。啊,我倒是忘了,你還有堪稱絕色的容貌。隻可惜紀若塵身邊女子,如顧清,青衣,甚而是景霄真人之女張殷殷,哪個都不差了。好了,時辰不早,我也該回去了。”

  他也不起身,直接向前一縱,頭下腳上,筆直向下方茫茫雲海墜去。堪堪衝入雲層中時,他周身方亮起光華,改下墜為平飛,轉眼間去得遠了。

  他倒是走得幹脆利落,可是一如這數年來無數個日夜,鷹喙上又隻剩下了含煙一人。

  山風自她柔嫩的麵龐上撫過,隻不知在那雙眸中雲霧深處藏著的,是失落,還是迷茫?

  襄州地處四方要衝,自古即是兵家必爭之地。本朝久無戰事,盛世已久,襄州也就日漸繁華起來。

  襄州城一條大道橫貫東西,穿城而過。城中最大的酒樓醉歸樓就在這條大道旁邊,四層高的酒樓幾可俯瞰全城。此刻四樓雅間處,一個臨街的窗戶半開,內中坐著一個道裝打扮之人,正一邊望著往來行人,一邊慢慢地飲著酒。

  他麵容清秀,一雙鳳眼略顯些女子的嫵媚,極度蒼白的膚色給他整個人添了些許病態。他雖做道裝打扮,但一雙腳高高地擱在了桌子上,舉止極是不雅。小二偶爾自門口經過,都是不以為然之色。隻是這人點了滿桌的酒菜,乃是得罪不得的貴客。

  那人此刻左手端著酒杯,右手欣長白晰的五指則在輕輕地撫摸著紅木窗檻,有如在撫摸著情人的肌膚。

  店小二又在門口偷偷瞧了一眼,不知為何,這人那看起來頗顯曖昧的動作,此刻卻顯得極為陰森詭異,小二隻覺得似有一隻冰涼若死人般的手正在自己後頸中撫摸一般,當場驚出一人冷汗!他不敢再偷看,匆匆下樓去了。

  此時當街行來一匹高頭大馬,馬上坐著一名年輕女子,以麵紗遮去了容貌,但光看上佳的身段,也可知容貌必不會差到哪裏去。襄州城中登徒子本來不少,但看到這女子身後背著的長劍,都不敢上前輕薄招惹。

  酒樓中那人遙遙望見這女子,慵懶的臉上終於有了些神采。他右手抬起,五指輕張複攏,就似在空中撫摸著什麽無形的東西。

  那女子猛然全身一震,胯下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她忙平複了驚馬,全身顫抖不已,不停地四下張望著,右手已反手握住了背後寶劍。

  不知是誰叫了一聲:“仙女要殺人啦!”圍觀百姓一片驚呼,轟然而散。

  酒樓中男子閉起雙眼,右手虛握,一節一節地向下捏著,就似麵前立著一個無形的人一般。

  馬上女子抖得更加厲害了,呼吸越來越是粗重。她嗆啷一聲抽出長劍,帶著戰馬不住在原地打著轉,想要找出那隱於暗中施法的無恥之徒來,可是倉促之間哪裏找得到?但衣內那隻冰冷之極的無形之手依然在不停地遊走著,一寸一寸地撫摸揉捏著她的肌膚,哪裏都不肯放過了。

  不片刻的功夫,那男子忽然睜開了雙眼,歎道:“筋骨未鬆,資質平庸,練的是些三流道法不說,還走入了歧途。唉,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沒的髒了我的手。嗯,道德宗乃是天下正宗,看來或許隻有他們的弟子還能合我的意,唉。”

  他一邊自語,一邊吹出一縷極淡的真火,炙在自己右手上,燒了一會,才熄了內火。

  “無恥淫賊,你做下這等下流事,就想走了不成?”此時那女子已定下心神,終於發現了酒樓上正欲離去的男子。

  “下流事?”那男子哼了一聲,冷冷地道:“就你這一身皮肉,也配?”

  言罷,他身影漸漸變得模糊,就此憑空消失。

  那女子見了他這等通玄手段,登時大吃一驚,哪還敢衝上酒樓追察行蹤?可是要就此咽下這口氣,又實是心有不甘。她正猶豫間,忽然聽得全身上下喀喀連聲,十餘根骨頭突然斷裂!她從馬上一頭栽下,倒也不覺得如何疼痛,隻是再也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來。

  眼見那些登徒子不住向這邊望來,她心中焦急如焚,眼前一黑,已然暈了過去。

  酒樓中又響起一片驚呼,一個店小二走著走著,忽然就此僵在了那裏。

  他麵上諂媚笑容仍與往常無二,然而生機早絕。

  章四十二不歸下

  當懷素策馬進入襄州城之時,已是第三天了。三天前發生的詭異事件,街頭巷尾反反複複議論了二天,也就談不出什麽新鮮花樣來了。於是百姓們迅速淡忘了此事,轉而議起其它的話題來。懷素又急著趕路,是以她雖然感覺到襄州城內有一絲非同尋常的陰寒氣息,也並未往心裏去過。

  她大略用了點茶水點心,就繼續上路,不片刻功夫已離開了襄州。出了襄州城後,她隻感覺心頭的那絲陰寒之意有增而無減,但這縷寒意來自於哪裏,她可就說不上來了。

  懷素駐馬回首,遙望著遠方的襄州城,暗思是否在城中錯過了什麽。

  她正思索著,猛然間全身一僵!她隻感到有一隻冰涼之極的手正在撫摸著自己的後背,並且順著脊椎一路向下,直至捏遍了她整個脊柱為止。

  如同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懷素通體冰涼,那隻手所過之處一片麻木,早已令她動彈不得。她不斷地提醒自己,這不過是幻術,萬萬不能道心失守。可是這種感覺如此逼真,又怎麽會是幻術?若真的是幻術,那施術人的道行之高,她已不敢想象!

  就在她竭力與心頭的恐懼抗爭時,一個悅耳的聲音幾乎是貼著她的耳朵響起:“真是一根好骨頭,當得起上上之資!這幾十年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好的骨頭呢!”

  一聽到這個聲音,懷素已知背脊上的那隻手非是幻覺。她心中一陣絕望,道心終於失守,一縷冰寒順著脊柱漫延,瞬間擴散至全身,懷素身體一軟,已倒進身後那人的臂彎中。

  那人也不停留,抱著她騰空而起。懷素隻看到周圍景物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後退去,然而耳邊卻不聞任何風聲。單以這馭氣飛行的速度看,挾持了自己的這人道行就不比玉玄真人稍遜。

  懷素勉強鎮定,叫道:“我乃是道德宗丹元宮門下弟子,本師乃是玉玄真人!你又是何人,膽敢挾持於我?若速速將我放下,還可不予追究。不然的話,我們道德宗可不是隨便什麽人能惹得起的!”

  那人陰笑道:“是嗎?我知道你們道德宗有一門秘法,可以將敵人音容道法等方麵特征傳給宗內,以備日後尋仇。這一次你措手不及,未能運使這個法門。不過沒關係,你也不用苦尋機會了,我幫你一把就是。”

  說話之間,懷素隻覺得一道冰流自後腰處侵入自己體內,循著經脈運行一周,恰是那傳訊秘法所需行的線路。還未等她反應過來,一縷毫光已自她眉心飛出,穿入天際,將訊息傳來道德宗內去了。

  可是懷素心中非但沒有絲毫喜悅,反而完全被無止盡的恐懼添滿!這人竟然能夠逼使她自動運出道德宗秘法,這又是何等手段?

  她勉強轉了轉頭,這才算看清了那人麵容。這張臉清奇中有陰柔,頗似女子的嫵媚,然而那雙眼中卻是在燃著熊熊的火焰!

  那人向懷素望了一眼,笑道:“不必驚慌,我對你身體道法的了解,肯定比你自己要清楚的多!”

  這句話一入耳,懷素更是心驚,怎可能不慌?

  噩夢還遠遠未到盡頭。

  連續飛了幾個時辰之後,懷素已不知到了哪裏。在黃昏時分,那人將她帶入了一個山洞。山洞並不深,但很高大開闊,一道清泉從一角湧出,蜿蜒出了石洞。石洞正中有一座石台,顯然是新製而成。

  那人將懷素放在石台上,開始給她寬衣解帶,轉眼間就將她剝得一絲不掛,仰天置在石台上。

  懷素又驚又羞,麵對著行將到來的奇恥大辱,她心中的確是有羞恥感覺,可是遠遠不如驚懼來得強烈。懷素性情剛烈,並不是貪生怕死之人,然則在這等時候,她怎麽會怕了眼前這人呢?

  看著懷素赤裸健挺的身體,那人眼中的火焰越燃越烈,他似是不堪承受內火煎熬,一把脫去了身上道袍,精赤著上衣,開始一寸一寸細細撫摸起懷素的肌膚來。他十指冰涼,所過之處如有針刺,懷素隻覺得又是涼,又是麻,又是癢,又是痛,說不出的難受,可偏偏又分毫動彈不得。

  “你這無恥淫徒,有種就將姑娘一刀殺了!”懷素叫道。

  “我叫虛無,可不是什麽無恥淫徒。”那男子低沉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似乎也在透著狂野的火焰,隻是這火焰也是冷的。

  虛無取過一片長方形的石刀,用左手一擦,石屑紛飛之中,一把精致而又鋒銳的石刀已成了形。

  他張口吹去刀鋒上最後一點塵屑,才以左手溫柔細致地撫摸著懷素秀麗的麵龐,笑道:“你放心,你是我這幾十年來得到的最好材料,我絕不舍得把你隨意浪費在一些虛無飄渺,又或是無關緊要的計劃上。我會用你來進行一個至關重要的實驗!這幾十年來,我已經反複思索了上千次這一實驗的每一個步驟,隻是苦於尋不到一塊合適的材料。可是現在我有了你,就至少有了三成成功的把握!你明白這意味什麽?這意味著一旦我的構想能夠成功,將在這塵間開辟一塊全新的領域!不不,你不會明白這當中的意義,你隻需要知道,我們所做的事是前無古人的,這就足夠了。而從此以後,我虛無的名字將列入道典,與曆代飛仙同列!”

  “瘋子!”懷素顫抖著罵道。她知道自己已是不能幸免,但仍揮不去心中的恐懼,就連叱罵都是底氣不足。最差的結局是什麽?不外乎被他活活淩遲而已,她怎會怕這個?

  可是懷素就是不明白為何會對這個名為虛無的男人怕得如此厲害,但顯然,現在這已是不重要了。

  “瘋子?”虛無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轟轟隆隆的笑聲在山洞中不住回蕩。他大笑道:“沒錯,在你們這些名門大派的眼中,我就是一個瘋子!可是瘋子與天才,聖人與大偽間不過是一線之隔,甚而有時候根本就是一體!你這種隻知道循規蹈矩的人,又哪裏分辨得出來?!大道茫茫,你能看清楚什麽?”

  虛無不再讓懷素說話,將她的頭推向外側,以左手食中二指輕輕壓了一壓雪白滑膩的肌膚,石刀一揮而落!

  懷素旋即感覺到頸中一涼,又有一種張開了的莫名感覺。

  她動彈不得,胸脯不住起伏,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

  自從遷進了道德宗的仙長後,長安東城的鐵木巷近日地價驟升。這裏距離宮城不遠,向來是富貴人家聚集地,左鄰右舍既然不用為溫飽發愁,自然就會考慮風水升遷長生之事。與修道的神仙們住得近了,說不定也能沾染上一點仙氣。

  此時日頭早已隱沒,隻留下一片餘暉映紅了小半邊天空。整個長安城中炊煙嫋嫋,好一派盛世景象!

  鐵木巷正中的一座大宅院即是明皇賜給道德宗群仙的居處,內中仆役下人用器一應俱全。正堂中置著一座香壇,壇上擺放一塊羅盤,四名道德宗道士正聚在壇旁,聚精會神地看著羅盤,感應著其中的風水地氣流向。

  道德宗留守的六名道人任務十分不易,他們要在長安城中找出一塊八方靈氣匯聚的寶地出來,修一座道觀,請來宗內諸般法器鎮壓,如此一來,就可將這長安鎮得如銅牆鐵壁一般,外宗的修道之士一入長安,等閑不敢再向道德宗生事。此事本來並不如何困難,但長安乃是帝都,最顯而易見的風水吉地自然被皇宮占了去。而真武觀位置也很有講究,另據了一塊要穴,與皇宮成倚角之勢,互為奧援。

  在這種形勢下,選址立觀就很是考究風水功夫了。這座觀一立,不光要保證道德宗自身的靈氣風水,還要斷了真武觀的靈脈,且不能傷及皇宮的氣運龍脈。最難之處在於這種手段還不能讓孫果等人看了出來。是以此次道德宗留守都是風水星相的好手,鬥法道行倒是在其次。即使這樣,連日來道德宗幾位道士也累得頭暈眼花。隻是他們重任在身,不敢稍有偷懶。現在兩位道侶外出探查地脈,按時辰推算很快就會回來,到時六人合議之後,又要分頭前往長安各處探查。

  此時院門處傳來下人的招呼聲:“神仙,您回來了!”

  正堂中諸道隻憑感應也知是同門歸來,隻是本該兩人一起回來的,怎麽現下隻有一人進院?

  四位道士一齊抬起頭來,望向門口,見進來的果然是出去探風水的同門雲玉,隻是他麵色蒼白,氣虛體弱,真元已弱得不成樣子。

  四位道士互望一眼,均麵有訝色。年長的一位就問道:“雲玉師弟,怎麽隻有你一個人回來了,雲儀師弟呢?還有你的道行怎麽損耗得如此厲害?”雲玉麵呈青灰色,直行到香壇前,才沙啞著嗓子道:“下午我與雲儀勘察風水時,真武觀的人突然出現,打傷了我和雲儀。現在雲儀被他們押回真武觀去了,孫果則給我下了禁製,要我過來勸降你們。現在真武觀已經將這裏圍了,孫果就在外麵!”

  這一下道德宗眾道均是大吃一驚,麵麵相覷,實不知真武觀何以會如此大膽,做下這等絕不留餘地的大事來。要知長安乃是真武觀大本營,而道德宗之所以敢在長安隻留下六名道人,實是因為修道各派間很少會有不死不休的局麵,縱是敵對多年,也會留有一線餘地。且道德宗實力遠甚於真武觀,孫果就是將六道殺光,也損不了道德宗實力。而道德宗事後以雷霆手段報複的話,則真武觀很有可能就此斷了香煙。

  那年長道人沉吟一下,知現在已方實處於絕對劣勢,於是先吩咐速將訊息傳回宗內。結果傳訊的道人麵色極為難看,言稱真武觀早已布下陣法,隔絕了與西玄山本宮的訊息往來。

  至此諸道皆知真武觀乃是有備而來。

  為首道人哼了一聲,道:“雲玉師弟,孫果說沒說如此舉動所為何來?”

  雲玉搖了搖頭,道孫果隻是讓他通知四道投降,並且隻會給他們一刻時光,過了時辰,則要動武拿人了。

  為首道人沉聲道:“各位師弟休要驚慌,待我先出去看看孫果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麽藥,竟然如此囂張!三位師弟試試看能不能解得開雲玉師弟的禁製。”

  此刻在正對麵的一座宅院裏,本朝國師孫果正居中坐於主樓三樓之上,雙目微垂,形似神遊天外。他身後兩名小道僮分捧香爐仙劍,左右各立著四名得意弟子。雖然此戰已經勝定,但孫果心中殊無多少喜意。

  再等了片刻,孫果雙目不抬,緩緩地問道:“他們降了沒有?”

  身旁一名弟子答道:“還沒有消息。不過我觀此刻已成泰山壓頂之勢,諒他們不敢不降,師父盡管放心。”

  孫果哼了一聲,並未做答。

  道德宗若六道聚齊,上下一心,多半死戰不降。現下他們擔心同門安危,情勢又有不同,降了的可能大增。若真是動起手來有了什麽傷損,與道德宗必成不死不休之局,那也非是孫果願意看到的局麵。他雖誓保本朝社稷江山,但也不可能以本門香煙不保作為代價。

  此時長安宮中,明皇立於臨清池畔,心事重重,早無心去欣賞美倫美煥的夕霞水景。

  “高翁。”明皇喚道。

  高力士忙上前一步,回道:“老奴在!”

  “依你之見,這道德宗會降嗎?”

  高力士猶豫半天,方小心翼翼地道:“據孫國師言道,修道之人求的是羽化飛升,最重同門之誼。既然孫真人已抓了二名道士,那餘下四人多半會降。到時再以這六人為質,讓道德宗承諾不插手本朝俗務,再把紀若塵交出來,當是可行之舉。在孫國師看來,此事該有七成把握。”

  “七成把握……少了點吧吧。”明皇沉吟道。

  這一晚的黃昏格外的長,半天的晚霞也紅得十分刺眼,落日餘暉給整個長安都塗上了一層血色。

  本在神遊的孫果突然睜開了雙眼!

  就在他麵前,一枝黑色羽箭無聲無息地飛過,在空中一個靈動無比的轉折,越過了高高的院牆,飛入了道德宗群道所居的庭院之中。

  饒是孫果道行高深,也已不及反應,刹那間隻覺得手足一片冰涼!

  這枝箭似緩實快,飛行中不顯氣息,除了孫果外,真武觀再無人能夠發覺此箭行蹤。黑羽箭一過院牆,忽然聲勢大振,速度更是快了一倍,帶著攝人心魄的厲嘯,一箭將道德宗雲玉帶得飛起,生生將他釘在了正堂牆壁上!

  “師弟!”

  為首道人大叫一聲,隻踏前一步,就立在了原地。不光是他,其餘三位道人也已看出雲玉早已生機盡斷,連輪回的可能都沒有了。

  此箭狠毒無比,一箭引發了雲玉身中所有禁製,傾刻間將他所有腑髒都炙成了焦炭!

  嗆啷一聲,道德宗為首道人抽出長劍,運足真元,厲聲喝道:“真武觀孫果狗賊聽著,你害我雲玉師弟道果,貧道今日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誓與爾等死戰到底!”

  他一領寶劍,騰身而起,當先向院外殺去!其餘三道也各取法寶,運起真訣,緊隨著為首道人殺出!

  夕霞如血。

  “報!”一名執事太監高叫一聲,小跑到臨清池邊,撲通跪倒在地。

  明皇轉過身來,催促道:“快講!”

  “陛下大喜!孫國師傳來吉報,此戰大捷,五名妖道惑亂人心,已盡數伏誅!”

  當的一聲,明皇手中杯盞落地。

  章四十三魂煉上

  直至麵朝大海,耳聽濤聲的一刻,紀若塵才真正知道了海的廣闊。

  他立在一塊巨礁之頂,任撲麵而來的強勁海風推擠拉扯。此時天是陰的,沿灰色的雲低低地懸在海麵上,在極遠處海也成了灰色,與天上的雲接在了一起。鉛雲之下,海的波濤正漸漸變得洶湧起來,一浪推著一浪,層層疊疊地向岸邊湧來。待到得岸邊時,遠方的鱗鱗細浪已成了足有十餘丈高的濤天巨浪,挾驚天聲威向岸邊遴遴礁岩拍來!紀若塵所立巨礁雖足有五十丈高,但下方巨浪拍岸時濺起的水花業已打濕了他的衣襟。

  茫茫海中忽然現出一個身影,足踏一波巨浪,冉冉而來。快到岸邊時,她騰身而起,落在了紀若塵身旁,正是顧清。

  “進入東海的水路應該就在這一帶沒錯,隻不過今日的風浪實在是太大了些,水下也全是亂流,似乎有些不大對勁。”顧清道。

  紀若塵微笑道:“我倒很喜歡這些風浪呢!”

  他束發頭帶忽然裂成兩半,被海風托著,轉眼間就直飛衝天。一失了束縛,紀若塵黑發即刻被勁風吹得烈烈飛舞。

  他忽然握住了顧清的手,迎風而立,衣袂飛揚,驟發一聲清嘯!

  這嘯音如鳳鳴龍吟,直上九宵,如轟雷般的風聲、濤聲都不能壓下嘯音分毫。嘯音如有實質,逆風而上,所過處帶起波濤反卷,向著自東海深處湧來的狂濤撲去!海天間驟然一聲轟鳴!

  百丈之外,忽然升起一道數十丈高的水牆!這一道水牆就那樣凝在海上,足足停了半盞熱茶的功夫,才又激起一聲悶雷般的濤聲,化著排空巨浪,重向海麵落下。紀若塵的清嘯至此方漸漸散去。

  顧清忽而輕輕一笑,道:“你這一聲鬼叫,可要把方圓百裏內的牛鬼蛇神都喊出來了。

  不過倒真是好聲威!”

  她頓了一頓,向兩人握在一起的手看了一眼,又道:“而且你的膽子也忽然變得大了。”

  紀若塵麵上一紅,衝天聲勢氣焰立時降了三分,根本不敢去看顧清的臉,慌忙道:“我隻是見今日風雨如晦,風浪排空,忽然心有所感而己……”他一邊說,一邊悄悄地想把手抽回來。哪知道顧清手忽然一緊,根本不給他機會逃脫。

  顧清向紀若塵望去,見紀若塵也轉過頭來,雙眼中全是笑意,哪有分毫畏懼驚慌的模樣?顧清這才恍然有悟,原來竟是上了他的當,這還是有生以來的頭一遭。於是她臉上微微一紅。

  紀若塵心中說不出的暢快,仰天一聲長笑,又伸手去攬顧清香肩。

  顧清含笑立著,當然不閃不避。

  誰知此時海上突然傳來一聲煞極了風景的大吼,音如破鑼:“那邊的放浪小子,無端端的鬼叫些什麽?!若說不出個令本將軍滿意的理由來,今日就要將你生吞活剝!”

  紀若塵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放開了顧清,向海上望去。顧清也向海中望去,她可是笑意全失,恢複了過往那淡對天地的模樣,淡漠中還透著一線殺機。

  海中立著一朵浪花,既不向前,也不退後,浪尖上立著一個丈二大漢,身披青銅重甲,手持一柄鐳金大錘,膚色淡青,雙眉長達尺半,在空中徐徐揮舞,就似是兩根觸須。

  那大漢身後跟著四五個人,看裝束道行該是隸屬於他的兵卒。隻不過手下就這麽點兵卒也敢號稱本將軍,顯然是在胡吹大氣。

  紀若塵含笑向那人一拱手,道:“這位將軍高姓大名,可是出自東海紫金白玉宮?”

  那人立刻胸膛一挺,態度更是傲慢了三分:“本將軍正是東海紫金白玉宮靖海大將軍帳前巡邊第五隊第三小隊隊長,不不,是帶隊將軍虰蛑!本來我們東海正是多事之秋,誤闖禁海者殺無赦。但看在你還知道我們紫金白玉宮厲害的份上,今日本將軍就暫且放你一條生路,速速離開此地,不然的話休怪本將軍錘下無情!”

  紀若塵又行了一禮,道:“原來是虰蛑將軍,久仰大名,如雷貫耳!我一事想要請教虰將軍……”

  蝦蚌立刻插道:“是蛑將軍!原來你們陸上的人也知道我的大名嗎,啊哈哈哈!本將軍如此有名,真是沒有想到!本將軍今日心情好,你有何事速速問來,好趁天色未晚前回去!

  紀若塵含笑問道:“虰將軍巡守八方,該是對若大的東海了如指掌的了。不知從這裏入海七百七十裏的地方,是個何等樣的所在?”

  虰蛑退了半步,驚道:“你是說地火裂穀?那可是絕地!你這個陸上人怎麽會知道地火裂穀的?聽說那裂穀裏麵地火流淌,水都是滾沸的,連本將軍都靠近不了那裏。對了,小子!本將軍乃是蛑將軍,不要再搞錯了!”

  紀若塵點了點頭,道:“既然虰將軍知道地火裂穀所在,那就最好不過。這就請將軍分水帶路吧!”

  虰蛑一頭霧水,茫然問道:“你在說些什麽?”

  紀若塵微笑道:“我們要去的地方就是地火裂穀,隻是東海現在風浪太猛,我原先準備的避水咒用不上了,而威力更強的分水訣又缺了材料。無奈之下,我不得以出了個下策,引了虰將軍出來,是要請將軍給我們帶個路。有將軍跟在身邊,這區區波濤也就不算什麽了。

  虰蛑呆了片刻,才想明白過來,肌膚由青轉紅,怒喝一聲:“原來你是想抓本將軍為質,好為你分水帶路!你好大的膽子!”

  此時海中又湧起一朵大浪,浪尖上立著一員手執三尖叉的猛惡將軍。與虰蛑不同,這人下半身乃是蛇身。

  他一現身,即向蝦蚌大吼一聲:“虰蛑,你在這裏磨磨蹭蹭的幹什麽,還不快宰了這兩個越界的陸上人,速去南方補防?那裏己經兩個時辰沒人駐守了,若混進了奸細,看本將軍不拆了你的甲殼!”

  虰蛑嚇得一縮脖子,隨後怒視著害得他陷入如此境地的紀若塵,一揚手中鐳金巨錘,大

  吼一聲,一躍數十丈,一錘向紀若塵當頭砸落。

  紀若塵完全沒有理會虰蛑,雙眉緊皺,隻是盯著新浮出水麵的那人。此人道行強橫,勝過紀若塵許多,看來他才是紫金白玉宮真正的將軍。縱使紀若塵此刻道心境界遠超修成的真元道行,又有諸多仙訣妙法傍身,此人也堪為勁敵。況且他立在水中,還占有地利之便。

  此人道行雖高,但仍不是顧清之敵。本來紀若塵應自己出手拿下虰蛑,讓顧清去對付這人,但不知為何,紀若塵緊盯著他,心跳得越來越快,內心深處似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呐喊,逼迫著他接受這個人的挑戰。這種感覺,隱隱約約似是一個君臨天下的王者尊嚴受到挑戰時產生的怒意,又有些象是饑餓的猛獸看到獵物後的興奮。

  隨著紀若塵心中感覺越來越清晰強烈,海中那人似也有所警覺,轉向紀若塵望來,並且開始提聚真元戒備。

  紀若塵神識深處的呐喊越來越響亮,心房中隱約透出一點藍芒,不斷有力量從藍芒中湧出,和當日在地府的情形有些相似。

  紀若塵不再猶豫,身形化成一片虛影,閃爍間己掠過百丈海麵,向那將軍撲去!

  當的一聲巨響,虰蛑鐳金巨錘重重地砸在紀若塵原本所立的礁石上,生生砸出一個大坑,碎石四下紛飛!

  虰蛑完全沒想到自己這誌在必得的一錘竟然會落了個空。他不由得茫然四顧,想找出那該死的小子究竟躲到哪裏去了。可是他沒有找到紀若塵,卻看到顧清就負手立在不到一丈的地方,正凝神望著海中,完全沒向他蜂大將軍看上一眼。

  虰蛑先是大吃一驚,實在是想不通她何時欺進到距離自己如此近的地方。然而他再細一想,似乎這個女子本來就是立在那裏,根本沒有動過的。可若是如此,那為何剛剛他會完全忽視了顧清的存在?

  虰蛑見顧清對自己不理不睬,胸中又湧上一股惡氣,暗付這女子實是有眼不識泰山,竟然對自己熟視無睹!於是他吐氣開聲,先是向手下招呼一聲,待見眾兵卒一擁而上,這才膽色大增,鐳金錘一揮,又向顧清攔腰掃來。

  這一錘揮到半途,素來不喜思考的虰蛑忽然想起一事:剛剛自己一錘砸的亂石紛飛,碎石打在自己身上都痛得要命,怎麽她還好端端的站著,沒被一顆石子打到?

  虰蛑未及找出答案,就見顧清左手向自己淩空輕輕一揮,就似要自己休要來滋擾一般。隨著她五指如蘭綻開,虰蛑隻覺得自己如被一道前所未見的巨浪擊中,身不由己地向後飛出,轉眼間就倒飛出百丈之外!一過百丈,那道巨力忽然消得幹幹淨淨,他這才穩住了身形。

  就在此時,虰蛑耳中忽然聽到當的一聲清響,似鍾鳴,如馨響,含著說不出的古意蒼越這聲清響中含著無可匹敵的力量,生生將虹蜂拉得向後飛出!

  然而虰蛑忽然間看到自己麵前浪尖上立著一個人,那人背向這邊,身披青銅甲,手執鐳金錘。虰蛑隻覺得這背影看起來說不出的熟悉,直到眼前一道青光亮起,遮去了整個世界時,他才想起那背影究竟是誰。

  那不就是自己嗎?

  章四十三魂煉下

  紀若塵足下踏浪,微眯雙眼,緊盯著前方的東海將軍。他心中有如激起濤天巨浪,恐懼,期待,興奮,緊張交織在一起,內中還有一些未知的慌張。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就似乎意識深處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推動著自己這麽做一樣。

  紀若塵惟有瘋狂地提升真元。他周身靈力真元不住匯聚向心中那一團藍芒,環流一周,再重行回往全身各處經脈玄竅。每一個流轉,紀若塵都會感覺到自身真元似乎強了一籌。

  東海將軍橫握鋼叉,麵色越來越是凝重。這陸上人踏水如蹈平地不說,速度還越來越快,從他起步時起計,僅奔出十餘丈,速度就已提至比自己還要快的地步!若奔到眼前,自己怎有可能追得上他的身法變化?

  東海將軍一雙碧眼越睜越大,這陸上人道行雖要弱於自己,可是為何自己竟要對他越來越是怕得厲害?而且他周身那繚繞不散的淡淡黑氣又是什麽?

  那是怨魂死氣!

  東海將軍一念及此,再也壓抑不住心中恐懼,他驟然大喝一聲,兩腮張開鱗鰭,鋼叉一抖,已自海中挑起一道滔滔水柱,向紀若塵當胸衝去!在他東海秘法的馭使下,這一道水柱足以穿金裂石!

  紀若塵盡管心中不願,但在心中強烈意識的驅使下,依然迎麵衝向了那道水柱!遠處的顧清黛眉微皺,揮手間將虰蛑送出百丈之外,握住了古劍劍柄,時刻準備衝上救人。

  眼看著就要合身撞上水柱之際,紀若塵胸口一道青氣湧上,身不由已地口一張,噴出了文王山河鼎!小鼎悄然穿透了水柱,沒有象上一次洛陽之戰那樣直接撞向東海將軍,而是繞著他環飛一周,方才端端正正地懸停在他頭頂上。

  文王山河鼎看似緩慢,實已快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東海將軍根本不及動作,隻有目光跟得上青銅小鼎飛行的速度。待他仰天望時,正好看到一片青光從鼎口洋洋灑灑地傾泄下來。

  東海將軍一被青光罩定,登時動彈不得,麵現驚懼之色。他膚色忽青忽紅,正運起真元,殊死與青光相抗。

  銅鼎所發青光與東海將軍略一相持,文王山河鼎如被激怒了一般,忽然發出一記響徹四野的清音!東海將軍麵容扭曲,猛然發出一聲慘叫,再也抵抗不得,順著青光飛起,眨眼間就被吸入了那個寸許高的小鼎之中!

  如此變化大出紀若塵意料之外,他錯愕望著浮於空中的文王山河鼎,呆立當場。而東海將軍所發的水柱失了威力,變成一道普通海浪,澆了紀若塵一身。

  此時又有數道極淡的光華從周圍飛來,一齊匯入到文王山河鼎中。這些光華如此之淡,紀若塵還一度錯以為自己眼花。

  文王山河鼎在空中緩緩旋轉著,鼎身上青光籠罩,內中還時不時透出隱約的血光。它旁若無人地浮於空中,並不理會紀若塵試圖收回它的意念。

  紀若塵舉目四顧,見此時東海依舊風高浪急,鉛雲蓋頂,起伏不定的波濤中有幾條大魚鼇蝦的屍體在載沉載浮,看起來這就是虰蛑所帶來那些兵卒的真身了。此時紀若塵眼力閱曆已有進步,知道這些東海水卒皆是死於魂魄離體。他又回想起剛剛看到了數道光芒被文王山河鼎吸入的情景,愈發確定剛才就是文王山河鼎發出的那一記清音生生抽走了這些東海水卒的魂魄!

  望著不遠處的文王山河鼎,紀若塵心中隱然而生寒意,悄悄地向後退去。哪知他這麽一動,文王山河鼎似有感應般,掉頭向他飛來,瞬間已懸停在紀若塵麵前!

  文王山河鼎嗡的一聲震動,鼎口湧出一團青霧,霧中央托著一顆閃閃發光的瑩藍色寶珠。紀若塵心中一縷神識重新與文王山河鼎結在了一起,銅鼎光芒一閃,再次隱入在他體內。

  紀若塵伸手取過依然浮於麵前的瑩藍寶珠,觀察了一會,確定這是一顆水魂珠。水魂珠中蘊含水行精華,與蘊含土火木金等精華的其餘四種魂珠合稱五行珠,乃是為法寶增強五行屬性或是布設法陣所必需的材料之一,紀若塵知道道德宗內就存有大量的五行珠,以備製器或是設陣之用,然而他一直不知道五行珠是怎麽來的。

  紀若塵靈覺非同尋常,早看出這顆水魂珠品質駁雜不純,且內中尚有一縷怨氣纏繞,觀珠中氣息,隱隱約約有那東海將軍的影子。

  難道東海將軍竟然被這文王山河鼎煉化成了魂珠?

  顧清不知何時已立在紀若塵身邊,向水魂珠望了望,輕歎道:“看來這顆水魂珠就是用這些東海將卒的魂魄精血煉成的。若塵,剛才那座鼎是你的本命法器嗎,怎麽會這麽霸道的?”

  紀若塵啞然片刻,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是道:“這座銅鼎來得莫明其妙,我一直都不知道該怎麽用。這個……以前不是用它來煮藥,就是拿來砸人,從來都不知道還有這等功效。至於它是不是我的本命法器,其實我也不大清楚。”

  顧清望著紀若塵,歎道:“若塵,你身上糾纏了太多前世的因果,所以會得到許多機緣,比如說解離仙訣,現在看來這隻銅鼎也是了。隻是現在你神識未開,還看不破前生後世的輪回,不明白它們為何會在你手中而已。可是這尊銅鼎竟然能將這些東海兵卒淬煉成法器,實在是太凶狠霸道了些。”

  紀若塵望著海中浮沉不定的魚屍,皺眉道:“這些就是剛才那些東海兵卒的真身?東海紫金白玉宮手下怎麽盡是水妖,這樣還能被列入修道界的三大玄境?”

  顧清道:“傳聞紫金白玉宮位於東海中央,經年沉於海底,隻是偶爾才會上浮水麵。為在海中存生,門人修習的都是特殊道法,久而久之,就漸漸地變得與我們有些不同,而與水妖有些類似。紫金白玉宮中的確有不少妖族,但三龍皇以及最核心的弟子們大部分還是人,最多也就是半人半妖而已,所以修道之人仍將他們視為同類。你看,那個虰蛑就是了。”

  紀若塵順著顧清手指的方向望去,見海中浮著一具屍身,就似是一隻丈半長的巨大龍蝦,隻不過蝦身上生著的是一個人頭。虰蛑早無生氣,魂魄自已被融入紀若塵手中的水魂珠內。

  紀若塵再向虰蛑屍身望了一眼,忽然咦了一聲,縱身飛到虰蛑身旁,俯身將他翻了過來。要翻動這麽大的一隻龍蝦,倒也非是易事。

  顧清也跟了過來,可是沒從虰蛑身上看出些什麽來。

  紀若塵指著虰蛑,皺眉道:“你看他兩隻鼇鉗一大一小,小的那個還不到半尺,顯然是剛剛生出來的。甲殼上全是傷痕,有許多是新傷,身下細足也少了七八條。按理來說他這些肢體少了,很快就能重生,可到現在還沒有生出來的跡象,就說明這些傷就是最近幾天添的。我剛才看到那些魚兵鼇卒身上傷痕累累,還有許多未好的新傷,就感覺到很奇怪,紫金白玉宮為何要派這些傷兵來巡邊?看來他們人手缺得厲害,弄不好是遇上了什麽大麻煩了。”

  顧清望著紀若塵,微笑著道:“若塵,真沒想到你如此細心,隻憑這麽一點蛛絲馬跡就能推斷得如此準確,此前真是小瞧你了呢。紫金白玉宮很可能是遇上麻煩了,正好方便我們行事。”

  紀若塵看了看手中的水魂珠,道:“這顆水魂珠剛好可能補齊我們所缺的材料,製成兩塊避水玦,應該可以進入東海了。倒沒想到會是這般巧法。”

  當下紀若塵回到海岸,從玄心扳指中取出兩枚白玉玦,一捧琉金砂,一瓶玄冰水。顧清則幫助架設好了煉器的法陣。待紀若塵引燃三枚離火珠後,忽然猶豫起來,片刻之後方才吐出文王山河鼎,竟有些不敢用它來煉器。

  顧清催促再三,紀若塵方才將材料投入到文王山河鼎當中,將銅鼎架於離火珠噴出的三昧真火上,開始凝神製器。

  這一次製器格外的順利,文王山河鼎中隱隱然現出沛然靈力,隨著紀若塵的心意而動,是以本來製煉兩枚避水玦需時六個時辰,這一次僅用了一個時辰就大功告成。

  收取了避水玦後,紀若塵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文王山河鼎。

  就在紀若塵催起避水玦法力,準備潛入水中之時,顧清忽然叫住了他。她凝神望著紀若塵,片刻後方才歎道:“若塵,休要怪我多嘴,你那隻銅鼎威力太過強橫無倫,我剛才從旁觀它氣息,發現內中殺意無限,以後你還是少用為好,用得太多,難免有傷天和。何況日後你道行漸深,對它運用自如之後,這隻鼎恐怕不止能夠煉妖,說不定也可用來煉人!”

  紀若塵怔了一怔,點頭應了,隨後一頭潛入東海。顧清歎息一聲,搖了搖頭,也就隨他入水。

  紀若塵如一尾遊魚,在水下疾速前行,然而心中卻是遠不若表麵上的平靜。就在他收回文王山河鼎的瞬間,神識中忽然自行浮出一道法訣。

  他現在已然知曉該當如何催運此鼎,鎮煉天下妖族。


  章四十四縱橫上

  “什麽時候整個東海都成了紫金白玉宮的地盤了?他們這樣胡做妄為,就不怕激起群憤嗎?”紀若塵緊盯著遠處正在激戰的人群,一邊低聲問道。


  顧清白了他一眼,方輕聲回道:“若說胡做妄為,難道還有強過了你的?不過這的確有些奇怪,按理說紫金白玉宮雖然盤踞東海,可也還沒強橫到能將整個東海都據為已有的地步。三位龍皇雖然蠻橫,但都不是簡單人物。看來東海的確是出了大變故,才讓他們失了方寸。”

  紀若塵輕笑一聲,道:“出了變故最好,我們正可以混水摸魚。”

  此時二人伏在一塊巨大的珊瑚礁中間,周圍水草飄蕩,大群大群銀光閃閃的小魚洄遊往複,間中會有一條巨鯊從他們麵前衝過,不遠處還有幾隻海龜在悠然遨遊。它們悠閑從容,完全沒被遠處的激鬥打擾了清靜。

  紀顧二人此時所處方位乃是在東海一個小島附近,海並不是很深,從海麵透下的天光足以照亮這絢爛迷人的水下世界。隻是在數百丈之外不時有火焰彩光爆起,有七八名修道者各擎法寶,正和數十名東海水卒激戰。這一幹人道行均是不弱,以道德宗三清真訣而論,內中最強一人已經接近了上清境界。單看他們激戰所蕩起的暗流甚而有時候都衝到了紀顧二人身邊,就可知所用法寶道術的威力強橫。。。。。。。

  但這些修道者對麵海卒乃是由二位將軍統領,都是久經戰鎮的精銳悍卒,他們道行雖然不高,但數量眾多,又結成了陣勢,兩位東海將軍一在內主持陣勢,一在外牽製一眾修道者。在東海陣法的護佑下,水卒們身上泛著淡淡藍光,顯然防護增強了不少,動作也要敏捷得多。在陣內東海將軍的指揮下,往往是七八個水卒突然從陣中衝出,鋼叉一齊向同一個人身上招呼。饒是這些修道者道行遠勝,也要弄個手忙腳亂,狼狽不堪。

  看著看著,紀若塵眉頭微皺,若有所思。東海水卒這個陣勢來來回回,就是這麽多的變化,修道者們該早就看出來了,然而偏偏就拿他們無可奈何。若是尋常兩派鬥法,東海水卒這一方早就該被打得落花流水,哪還有還手餘地。可是現下水卒雖然死了兩個,卻連傷了三名修道者,看來這是軍法陣勢之功。

  一念及此,紀若塵登時收起了對東海紫金白玉宮的小覷之心。

  此時說中波濤湧動,遠遠的傳來一陣獸鳴般的聲音。那些修道者聽到了這幾聲獸鳴,卻均不以為意,隻顧埋頭廝殺。紀若塵倒是頗為理解這幾個修道者,本該是摧枯拉朽的一場架卻打得還吃了點小虧,也難怪他們心有不甘。

  這些修道者顯然是新下東海,並不熟悉這裏的環境路數,紀若塵與顧清卻已在東海中潛行了三日三夜,知道這些聲音不是獸鳴,而是東海水軍的戰號,看來另一隊水卒很快就要趕到,戰局形勢將逆轉,紀若塵道行雖低,靈覺卻遠過在場眾人,此刻從水波的這些微動蕩中感應到這一隊水卒數目不少,同樣由二位將軍領隊,而且他們的路線是要抄這些修道者的後路,看來是要一網打盡。

  紀若塵嘿嘿一笑,向顧清打了個手勢,兩人悄然遠去。

  修道者往往都留有一兩招後手,用於危急關頭保命或書幹脆與敵同亡。東海水卒得到增援後雖然實力大盛,但要想把修道者一網打盡,多半也要付出慘痛代價。

  如此情形,紀若塵這三天裏已經看得多了。

  紀若塵與顧清已經在東海中潛行了三天,知道這裏正處於非常時期,大批的水卒來回調動。許多水卒盔甲手損,身上帶傷,甚至提一把斷刀,抗半截鐵槍的都有,實在可用氣急敗壞,疲於奔命拉形容。僅僅是三天功夫,二人就已撞見三四起修道者試圖深入東海而與東海水卒發生衝突,繼而大打出手,極少有見修道者肯退讓的。而東海水卒說話間毫不客氣,一言不合即會動手。

  紀若塵潛在一邊觀戰,發覺紫金白玉宮以兵法陣列訓練部卒,與遮羞修道者相爭幾乎從未有吃大虧的時候。而且東海水卒之眾,遠過紀若塵想象,他粗粗推算,估計紫金白玉宮麾下少說也得有一萬水卒!若論卒多勢眾,看來道德宗還要有所不及。

  隻是一個問題始終在紀若塵心頭徘徊不去,又該是什麽樣的人,才能將東海大軍打得這麽狼狽?在潛向天地靈起之源的途中,紀若塵也曾與顧清討論過這個問題,顧清言道自己隻是修為已到,打通了宿慧,知道了許多前世輪回之事,所以才比尋常人知道得多些。而此聲她一直在雲中居潛修,赴道德宗那一次還是她第一次下山,是以對當前時局知道的其實也很有限。此次東海變故所為何來,她有不清楚。

  紀若塵一想倒也是。不過東海大亂倒是給了他們不少方便,紀顧二人的靈覺實已無法用常理推測,巡海水卒又處在混亂之中,留下大片空當,於是三日中二人已潛入東海四百裏。偶爾看到落單的水卒海將,紀若塵還會出手將其打倒,以熟悉紫金白玉宮道法的奧妙。

  這倒的確可以說是渾水摸魚。

  不過這一次離開了戰場後,二染潛行得異常順利,一直遊出了三十裏也未見一名水卒前來攔截。紀若塵索性加快了速度,與顧清如箭一般向著深海遊去。

  十路海路轉瞬即逝過,紀若塵突然全身一震,驟然停了下來,另一邊顧清早已立定,素來淡定從容的她竟也有了些許戒備之意,皺眉向海底深處。

  “有些不對!這裏有些太安靜了!”紀若塵黑發在海中不住飄動,慢慢地指向同一個方向。他四下一望,忽然失聲叫道:“不好!方圓十裏怎麽一個水族都沒有?!”

  紀若塵遇聲未落,顧清突然叫一聲小心,合身撲到他身上,帶著他迅若閃電般筆直衝向海底。她再無保留,運起全部真元,下潛過程中右手以在身前劃咒,然後一聲清斥,掌心中紀若塵射出一道清色光柱,筆直向海底轟去!

  青色光柱無聲無息地照在海底,略略照了一瞬,海底就響起了一聲轟鳴,礁石紛紛破裂,四下紛飛,瞬間現出一個方圓十丈,深十餘的巨坑來!

  紀若塵根本無暇去驚歎顧清這威達百丈之外的一擊,此刻他寒毛林立,心中以全然被巨大危險的直覺所填滿!

  百丈不過是瞬息間事,但顧清仍似怕來不及般,拚死催動真元,二人所過之處,海水都為之沸騰化氣,在海中留下一道濃濃的尾跡。

  一衝入海底深坑,顧青即行將紀若塵壓在坑底,隨後合身撲在他身上,以自己身軀護住了他。

  剛剛被炸出來的碎礁有的大至方圓數丈,在海中衝起百餘丈後,終於後記無力,重新向海底慢慢沉去。

  然而全無先兆,數百塊礁石忽然消失地無影無蹤!

  他們並不是真的消失了,隻是瞬間出現在數百丈外,一邊不住碎裂,一邊迅速遠去。

  帶走這些石頭的,是一道沛然無可想象的潛流,它無聲的來,無聲的去,根本無法測度上西寬廣,似乎靈覺所及範圍之內皆已被這道潛流填滿!它速度土電,無堅不摧,所過之處,水中浮物盡數一空,就連由堅硬礁岩構成的海底都被生生削低了數丈!

  潛流瞬間遠去,隻留下一個靜到了極處的好地。

  又過了良久,紀若塵與顧清才慢慢從海底深坑中浮起。

  紀若塵實是無法想象天下間竟然還有如此大威力!剛才二人還在海中,被這道潛流帶到,不死也得是重傷,還好顧清及時將他帶到海底,才躲過了一劫。

  紀若塵立在坑底,仰頭望著死寂一片的海,良久不語,而他所立足的這個深坑,已從十餘丈深變成了深不足一丈。

  他轉頭,黯然看顧清,顧清立在一旁,還是那麽一幅淡然漠然的樣子,但臉色有些蒼白,唇上更是失了些血色。那本是束在一起的青絲已然散開,隨著海波微微起伏飄蕩著。這些本是修剪得極整齊的青絲,此刻已是參差不齊,顯然有一些已隨著剛剛那道恐怖之極的潛流去了。

  在紀若塵的凝視下,顧清絲毫不若其他女子的羞澀。她見紀若塵幾番口唇微張,想要說些什麽,卻怎麽也說不出來,不由得微笑道:“若塵,你想說什麽盡管說好,不必有少年顧忌的。”

  哪知紀若塵望向了她的胸,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真是。。。。。。可怕啊!”

  饒是顧清聰慧絕倫,瞬間已想過千百種可能的回答,也絕沒有想到他竟然會說出這麽句,不由得愕然當場,朱唇微張,一時說不出話來。

  就在她愕然之際,紀若塵一把將她擁在懷裏,幾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氣!

  “算我求你,以後先顧著你自己,千萬千萬別再那麽傻了。。。。。。“紀若塵輕道。

  顧清僵硬的身軀慢慢放鬆下來,就勢靠在了紀若塵懷中,唇角隱約浮起了一絲笑意。

  海水似也知趣,悄悄拭去了她唇邊沁出的一縷血絲 ̄!

  章四十四縱橫中

  畢竟仍是身處險地,紀若塵與顧清略略纏綿了一下,即行分開。對於這道突如其來的潮流,二人均覺得雖然它的威力早已超出想象,但並不象是天然的海底潛流。此時遠方潛流襲來的方向隱約又傳來陣陣轟雷,他們商議一下,即行向轟雷傳來處潛了過去。

  盡管紀若塵與頤清靈覺敏銳,又均精於潛隱藏匿之道,但都知道能夠掀動如此恐怖海嘯之人絕非他們所能抵擋,是以處處小心謹慎,各施秘術收斂了全身氣息,方沿著海底地形小心前行。

  這一番潛行,紀若塵與顧清又顯出了不同來。顧清仍如初見紀若塵時那樣與天地渾然融為了一體,若隻以靈識探察,完全無法知曉她的存在。而紀若塵則是收起全部真元靈氣,隻餘一點微弱的氣息,還透著一絲死氣,就如一尾半死不活的遊魚,無論如何也與修道之士聯係不到一起去。若追尋二人的也是修道中人,還真不好說紀顧哪一個的潛行之術更加容易被探破。

  那轟雷傳來的地方看似很近,實則非常遙遠,轉眼間紀顧已經潛進了二十多裏,也不過走了一小半路。一路上二人遇到的東海水卒海將越來越多,這些水卒一個個裝備精良,道行深厚,遠不是初入海時所見的虰蛑水將之流可比。這些精銳水卒神色緊張,不時以戰號與遠處的同僚聯絡,向轟雷傳來的方向趕去。短短功夫,紀顧二人就己接連遇到三撥水卒,合共有一百餘卒。

  至此二人己知前方有大變發生。顧清似乎從未怕過什麽,依然提議過去看看。而紀若塵這些時日來也慢慢引動了膽大妄為的天性,又見潛流來處乃是前去地炎裂穀的必經之路,如果繞路的話,還不知道要繞出幾百裏去,當下也無異議,同著顧清繼續向前潛行。

  東海極深處,已是天光照耀不到的所在。但這裏並非是一片漆黑,而是繚繞著七彩光芒,映在珊瑚、礁岩和各色異種海魚水獸的身上,光怪陸離,既似仙境,又如夢域。

  但在這個瑰麗而又詭異的所在,卻充斥著一道異樣的氣氛。來來往往的水妖海族驚慌失措,有事的匆匆來去,時時會撞在同伴甚至是礁石上。那些沒事的都找了些角落躲了起來,急速擺動著尾鰭,以示驚慌。

  在這塊海域中央,正浮著一座宏偉華麗的宮殿,以白玉鑲牆,青貝作瓦,水宮正中兩扇大門,乃是用深海紫金所製,水火無傷,堅硬無比。這座宮殿並不如何廣大,方圓還不足千丈,十丈高的白玉珊瑚牆雖然富麗雄偉,但在這東海之底卻隻能起個裝飾之用。這座水宮即是東海紫金白玉宮,其玄奇之處並不在廣大恢宏,而在於此宮乃是建在一隻萬年巨龜的背甲上,可以在海中自由遨遊,也難怪世人無法測度方位。

  “什麽?!再給我說一遍!”

  一陣雷鳴般的吼聲回蕩在整座紫金白玉宮中,有那些膽子小些的水族登時被驚得四下亂竄,不時在牆壁廊柱上撞來撞去。幾個在宮中穿行的青年男女見了這些水族下人的樣子,都麵帶不屑之色,但他們自己雖沒有驚慌失措,但在吼聲中蘊含的雄勁真元的激蕩下,麵色也有些不大自然。

  紫金白玉宮正殿高三十丈,三十六根三人方能合抱的水紋血玉柱撐著珊瑚拱頂,拱頂上飾以水龍戲珠圖。殿堂正中以黑水晶砌座台,台上放一張血珊瑚海龍椅。龍椅中端坐著一個頭頂高冠的男子,滿麵碧須,威武非常。此時他正在盛怒之中,激得殿中潛流陣陣,將座前一眾水族衝得站立不定,惟有幾個全然是人類樣子的人能夠屹立不動。

  此時在殿前跪伏於地的男子在寶座上男子注視下,全身顫抖,不敢稍動,隻是戰栗著道:“龍皇息怒!小人不敢撒謊,隻是那人……那人……真的是在睡覺!”

  啪的一聲,座上龍皇用力一拍扶手,結果在盛怒之下,這張堅固無比的海龍寶座的扶手竟被拍得粉碎!

  龍皇怒火越發熾烈,暴喝道:“不是說已有千名水卒,戰將五十將他圍起來了嗎?如此重圍之下,他還敢睡覺?你們又為什麽不動手?”

  殿前那人伏地不答,隻是道:“刻下還有四百水卒正在趕往戰場,采薇將軍在那邊主持著大局,封耀、尋石二將軍左右輔佐。大局……目前尚好……”

  “尚好?”龍皇怒吼一聲,一道水流噴出,將那人掀了一個跟頭,水流中蘊含的大力還晨得整座龍宮都抖了一抖:“戰局尚好,來人還敢在我東海大軍的重圍中睡覺?人家分明是不將你們這群廢物放在眼裏,連殺都懶得殺!”

  龍皇吼了一聲後,閉上雙眼,徐徐平複了一下怒氣,冷冷地向著殿內群臣道:“有這麽大本領的人,必非無名無姓之輩。他有沒有說過名字來曆?”

  殿前那人穩住身體,聞言又慌忙伏在地上,顫聲道:“他沒有說過名字,不過……采薇將軍好像識得這人,說他叫什麽……翼軒。”

  翼軒二字一出,殿中突然一片寂靜。

  過了許久,龍皇方才張開雙眼,徐徐地道:“原來是妖皇到了,我道是還有誰有這麽大的本事和膽子,敢在東海深處與我紫金白玉宮大軍為敵。右相,你既然知道來的是翼軒,卻隱瞞不報,該當何罪啊?”

  那人慌忙叩頭,急道:“臣孤陋寡聞,從未出過東海一步,實不知道翼軒是誰,絕非有意欺瞞!陛下,老臣忠心可鑒啊!”

  龍皇哼了一聲,反而沒了怒氣,隻是冷冷地道:“此罪非小,待此事了後,朕自會治你的大罪。哼,既然妖皇來到東海,本皇就親自去會會他,且看他有多大的本領。諸卿,抬朕的披掛法寶來!”

  此時殿側走出一個中年文士模樣的人,沉聲道:“此事萬萬不可!陛下此次重修金身,功行尚未圓滿,怎能輕易以身犯險?陛下一身係東海水族上下安危,凡事當以大局為重,不可學人逞一時的匹夫之勇。依臣之見,此時該當喚玉鱗龍皇出關,一同前往迎戰,方為萬全之策。陛下若一意孤行,臣當以死相諫!”

  座上碧海龍皇聞言麵色一沉,冷道:“你好大的膽啁!喚醒玉鱗龍皇至少需要三日,左相,難道這三日中就任由翼軒小妖放肆不成?”

  左相沉聲道:“怕是隻能如此!”

  碧海龍皇一張臉整個地黑了下去,默然良久,方才怒哼一聲,起身回後宮去了。

  殿中群臣見碧海龍皇離去,也都各自散去。待出了宮後,一個青年男子見左右無人,方低聲憤憤地道:“左相大人,右相方才竟然推說不知道妖皇翼軒是誰,實在是太過無恥!我看他欺瞞不報,分明是想借妖皇之手除去采薇將軍!”

  “住口!這等話豈是你說得的!”左相低喝一聲,神色俱厲。再行出一段路,他才低聲道:“右相乃是玉鱗龍皇寵妃之弟,碧海龍皇怎麽可能治他的罪,嘿!”

  那青年人遲疑片刻,又忍不住問道:“左相大人,剛才陛下盛怒之下要迎戰妖皇,您怎敢那麽衝撞陛下?萬一陛下怪罪下來怎麽辦?”

  左相默然片刻,忽然長歎一聲,道:“我聽聞妖皇翼軒身有上古妖龍血脈,天上陸地海中無處不可去得,千萬莫要以為在東海海底他就施展不開手腳了。依我看,恐怕就是玉鱗龍皇醒來,二位龍皇聯手,也未必奈何得了翼軒,說不定還得喚起九龍龍皇才行。唉,陛下怎會不清楚這個?他隻是作個姿態而己,而我這等作臣子的在這種時候自需挺身而出,給陛下個台階下。你啊,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那年輕人初時迷惑,後來恍然大悟,待回過神時才發現左相早已去遠,急忙追了下去。

  “真是好大的陣仗!”

  這一句話,紀若塵是寫在一個符上,遞給顧清看的。顧清看過後,以手擦去符上字跡,又寫道:“你靈氣鬆動,小心些伏著。不然的話,一會我可不救你。”

  紀若塵微微一笑,輕輕在顧清伸過來的手上握了一握,占了些露水便宜,才轉頭望向遠方。

  此時二人藏身在一座巨大海礁之頂,隱身於稀疏的水草中間。這座海礁高高立起,足有數百丈高,礁頂並不是好的藏身之所。但深海中光線黯淡,隻有海礁魚類發出的微弱光芒照明,是以東海水族巡查大多靠的是氣味和靈覺,很少有靠雙眼尋物的,道行越高就越是依賴靈識探察。這種情況下藏在哪裏都差不多,紀若塵與顧清自然選了個位置好的地方。而二人所寫之符乃是特製而成,書寫時不顯靈氣,最適合隱匿形蹤之用。

  遠處正聚集著千名東海大軍!

  這千名水卒與數十員海將散在上下四方,圍成了一個方圓數千丈的大圈子,個個張弓舉叉,殺氣騰騰,作勢欲撲!

  的確是個大陣仗。

  可是如此陣勢,當中圍著的隻有一個人。那人浮於東海水軍中央,擺了個臥佛姿勢,以手支頭,雙眼緊閉,鼾聲大起,竟是在睡覺。

  他胸中似乎自有天地,一呼一吸足足有一盞熱茶的時間。每一次吸水,東海水軍就會向前飄進一尺,而那人一吐水,眾水軍又會悄然退後一尺。眾水卒或許是過於緊張,完全沒有察覺自身位置的變化。

  東海大軍張牙舞爪,揮舞刀叉,殺意如潮!

  但過了足足一刻辰光,也未見他們一擁而上,讓紀顧二人看得氣悶無比。!

  章四十四縱橫下

  “這就是妖皇翼軒?他怎麽會來東海的?”紀若塵在符上問道。

  知道麵前的乃是統領冥山群妖的妖皇,紀若塵越發小心地收斂自己的氣息。他自然知道這個麵容清雋的中年男子並非翼軒的真身,也就是說千名東海水軍還不足以使翼軒展露真身。紀若塵雖然也想看看翼軒的真身,然而妖族一旦現了真身,各項戰力勢必大增,那時他和顧清還能否藏得住可就是兩說了。

  顧清猶豫了一下,方才回道:“這個……我也不知。”

  紀若塵看著符上那句寫得明明白白的謊話,一時啞然。

  眼見妖皇翼軒仍在沉睡,紀若塵心知過不多時紫金白玉宮的龍皇多半就要到來,那時就更不容易藏了。反正已經知道了東海變亂的原因,趁著東海水軍注意力全在翼軒身上之時,紀若塵向顧清打了個手勢,就想要開溜。

  恰在他們悄悄退後之時,本在沉睡中的妖皇忽然張開了雙眼!

  翼軒雙目一開,透著濃重殺意的妖氣立刻透體而出,轉眼間洶湧澎湃的妖氣已遍布方圓千丈範圍,且還在不住增強,恰如濤濤江水滾滾不休。

  翼軒又打了個哈欠,翻身站起。

  他這一個哈欠與眾不同,聲如龍吟,帶得數十裏內的海水都是一個起伏,彌散在海中的妖氣隨之變化,將周遭海水都染上了淡淡的紫黑色光芒。

  眼見妖皇一覺醒來,本來氣焰薰天的東海水卒立時轟的一聲紛紛退後,直退了百餘丈才在帶隊將軍的拚命嗬斥下穩處了陣腳,但還是有些小魚小蝦受不住翼軒妖氣威壓,發瘋般在海底亂突亂竄,那帶隊海將連斬數卒,也無濟於事。

  翼軒立於海中,徐徐轉了一周。他目光望向哪裏,哪裏的水卒就會被驚得再度後退。除去一些海將外,紫金白玉宮水軍大多是一些水族,至少也有部分妖族血統,某種意義來說,他們也可說是半妖半人。既然身上有著妖血,那麽這些水族在翼軒濤天妖氣前沒有立刻潰散,已經可以說是訓練有素了。

  妖皇一聲長笑,道:“我睡了這麽久,紫金白玉宮的三位龍皇怎麽還沒有來?既然龍皇不肯光臨,那你們這些小魚小蝦就不要囉嗦了,都給我讓開!”

  翼軒此言一出,他麵朝的西北方向水卒們立刻一陣騷動。東海水軍中央戰號不住響起,在號角指揮下,鎮守西北方的海將盡管不情不願,但仍押住手下士卒,不給翼軒讓路。

  翼軒不再多言,抬起右手,掌心中浮出一顆紫黑色的雷光球。光球中幽暗深邃,內中似是通向另一個充斥著狂暴力量的世界。

  紀若塵本已悄悄退到百丈之外,此時忽覺耳中響起箏的一聲清音,隨後體內青光大盛,文王山河鼎自玄竅中浮出,徐徐降到了胸腹之間。鼎口不住湧出青色鼎氣,越來越盛,眼看著就要透體而出。

  紀若塵大吃一驚,文王山河鼎一出,二人形蹤必定泄露無疑。無論是東海大軍還是妖皇翼軒,可都不是他們兩個能夠對付得了的。他急忙運起心訣,試圖將文王山河鼎重行收入玄竅,誰想到文王山河鼎竟然不肯聽從,不住鳴叫,一聲比一聲疾,一聲比一聲厲,而且紀若塵已可感覺到鼎身中正醞釀著一團雄渾澎湃的鼎氣,且還在不住增強。

  文王山河鼎所向的,竟然是妖皇翼軒!

  就在紀若塵手足無措,眼看就要無法鎮攝文王山河鼎之際,顧清伸掌貼在他胸口,掌心中渡過來一縷真元。紀若塵隻覺得她的真元蒼涼古拙,與雲中居其它弟子修出的真元完全不同。

  紀若塵是在試圖鎮伏文王山河鼎,而顧清則是安撫。在她真元撫慰下,不片刻功夫青銅鼎的鳴叫聲已漸漸地弱了下去,洋溢於外的鼎氣逐漸被收回鼎內。文王山河鼎停了旋轉,慢慢上浮,終於重回紀若塵玄竅。

  紀若塵出了一身大汗,麵色慘白,有如虛脫。

  此時翼軒手中雷光球已從鴿蛋大小變成了徑粗尺許,且還在不住增大。紫黑光球每增大一分,內中蘊含的力量就會相應強烈一分。翼軒托著妖力凝成的光球,冷然望著麵前的東海水軍,右手一揮,紫黑光球已離手而出。

  這一顆雷球初時緩慢,其後越飛越快,飛出十丈後更是驟然加速,轉瞬間就已在千丈之外。雷球所過之處留下一道淡黑色的尾跡,前窄後寬,雷球每前進一分,這道尾跡也會相應的擴大一分。雷球遠逸千丈後,翼軒麵前的尾跡早已擴展至數百丈方圓。

  而淡黑尾跡所到之處,海水都被排空!

  尾跡擴張至千丈方圓後就不再擴張延長,而是跟隨著雷球瞬間遠去。然而雷球雖然消失,海底的喧囂才剛剛開始。

  隻聽轟隆一聲,若春雷在海底炸響,刹那間山崩海嘯!

  東海水軍尚未回過神之際,突然迎麵一道巨浪撲來!平素對水族來說遊動自如的海水突然變得堅硬無比,西北方向上的一眾東海水軍隻覺得有如當頭撞上一座岩山,刀槍折斷,衣甲碎裂,身不由己地向後拋飛而出,連血都嘖不出來。

  下一刻雷光球尾跡已然遠去,隻在海底留下一個巨大的空洞。刹那,整個海底忽然靜了一刻,然後巨浪倒卷而回!

  數以百計的東海水卒被潛浪卷入,狠狠地撞在一起,其後隨波逐流,被無可匹敵的潛流瞬間帶著遠去。

  好不容易海底潛嘯餘波消逝。

  東海水軍原本整齊劃一的軍陣已徹底崩潰,不光是西北方向,就連西方、北方的水卒連同海將都消失得幹幹淨淨,早被海嘯卷到了遠處,也不知是死是活。在潛浪如此可怖威力下,怕是隻有東海將軍和少數最強壯的健卒才有可能活下來。

  翼軒看似隨意的一擊,已然斷送了三百東海精銳水軍!

  翼軒看不都看餘下的東海大軍一眼,負手向西北方向行去。他也不知用的是什麽秘法,在海底也如在陸上般閑庭信步,一步十丈,轉眼間出了東海水軍重圍,揚長而去。剛剛還是氣焰濤天的東海大軍見識過了翼軒一擊之威,哪敢去攔?連搖旗呐喊這種麵子上的功夫都省了。

  直至翼軒去得遠了,東海水軍中軍一名女將軍才吩咐道:“全力搜援,看看我們的士卒都損折了多少。”

  她這道命令一下,東海水軍又是一陣忙亂。

  她身邊一員將軍見無人注意這邊,壓低了聲音問道:“采薇將軍,妖皇翼軒入我東海地界時已經說過隻是要來尋一樣東西,無意與我宮為難。可是右相非要他退出東海,還以大軍相逼,今日終於激得妖皇大開殺戒。依我看,右相是想借妖皇之手除去將軍您啊!”

  采薇沉默片刻,擺了擺手,道:“尋石將軍,此事並無實據,不必再提了。先清點好士卒傷亡,再稟告上去,就說妖皇向西北方去了。”

  尋石忽然想起一事,驚道:“西北?那不是我宮禁地所在嗎?”

  采薇淡淡一笑,道:“正是。”

  海底大變驟生,紀若塵一時措手不及,也被卷向妖皇翼軒的方向,全仗著顧清一把拉住,才沒有露了形蹤。被翼軒妖氣一激,文王山河鼎又自他玄竅中降下,意欲透體而出。看它那光芒四射的樣子,似是想與翼軒的濤濤妖氣好好較量一番。

  文王山河鼎意氣風發,可把紀若塵嚇了個魂飛天外。他就算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會願意在此時去與妖皇為敵。

  顧清見形勢不妙,急忙按住紀若塵頂心,度過真元,若天降甘霖,慢慢澆熄了文王山河鼎的熊熊青焰,才令它安定下來,重新回到紀若塵的玄竅之內。好在妖皇翼軒早己遠去,而東海水軍又亂成一團,根本無人注意這邊,二人才得以平安離去。

  紀若塵與顧清加速潛行,轉眼間己行出十餘裏去。然而見過了翼軒那驚天動地的一擊後,紀若塵心中越來越難以平靜,似是有一股無名的火焰在熊熊燃燒。道典有雲,修道之士道行大成之時,可乘風馭雲,日行千裏,移山填海,無所不能。紀若塵每當看到這些時,隻當是些神話傳說,很有誇張失實之處,從未怎麽往心裏去過。道德宗幾位真人均可說是修道界的泰山北鬥,紀若塵日夕相處下來,可沒覺得他們有如此威力。就是那行將飛升的紫微真人,在他記憶中也就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中年道長而己。

  想著想著,紀若塵心底不知從何處冒起一股爭雄之心,就似天下萬物,本來就該當臣伏在他身前一樣。

  顧清無聲無息地在水中穿行,速度不知比尋常水族快了多少。她忽然發覺紀若塵的速度不知何時慢了下來,已落在自己身後。待她轉頭望去時,不由得吃了一驚。

  紀若塵滿麵青氣,眼中遍布血絲,偶爾會有一縷殺氣閃過。他通體火熱,炙得周圍的海水都騰騰冒出水汽。

  “若塵,你怎麽了?”

  紀若塵停了下來,艱難地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這個鼎……我快要壓不住了!”

  顧清吃了一驚,再給紀若塵度過一縷真元,助他將文王山河鼎安定下來。鼎定之後,紀若塵長出了一口氣,已是有些虛弱,道:“今晚也不知是怎麽了,這個鼎總是想要出來。”

  顧清皺眉道:“若塵,你這個鼎極具靈性,必定是件大有來曆之物。可是你現在道行還遠不足以駕馭此鼎,能不用的話就盡量不要用它,免得它靈性盡複後,反過頭來控製了你的神識。”

  紀若塵點了點頭。他熟讀道典,知道如果修道之士所用法寶過於強大,則有可能反過來為法寶所控製,成為所謂‘器奴’,下場悲慘無比。

  不過有一件事紀若塵並沒有告訴顧清,其實他已然感覺到文王山河鼎為何定要透體而出。東海水族眾多,這些水族和妖族多少有些沾親帶故,因此東海中到處都是絲絲縷縷的妖氣。這些妖氣本來既淡且弱,放在平時也就沒什麽事了,可是現在文王山河鼎被妖皇翼軒的妖氣一激,似已從沉睡中醒來,雖然剛才被顧清安撫了下去,但現在又開始蠢蠢欲動,虎視眈眈地搜尋著四周的妖氣,準備一一吞而煉之。

  對於文王山河鼎的這個意思,其實紀若塵倒是頗為讚同的。文王山河鼎初次煉化東海將軍和數名水卒時,他就已發覺其中有一小部分靈氣轉成了自身的真元。如此一來,等如除了解離訣之外,他又有了一個可以迅速增強道行的方法。何況文王山河鼎越來越燥動不安,就如一個久已饑餓的野獸聞到了血腥氣一樣,總是靠顧清相助壓製也不是長久之計。

  就在此時,忽然一道滾燙之極的水流從斜下方噴來,目標直指紀若塵。這一道沸水非是凡水,若是放在陸上,熱度已可將木材瞬間點燃。如果被這道水流噴中,紀若塵至少也得是個半熟。

  不過沸水熱是熱了,偷襲的角度時機卻不怎麽樣,根本難不住紀若塵。他向旁邊略略一閃,已讓過了沸流。

  但是沸流中充斥著一道強大而又蠻橫的妖氣。

  還未等紀若塵反應過來,海中已是一片青光閃爍,文王山河鼎高懸海中,鼎中落下一道青光,罩住了下方一隻巨大的玄龜。

  章四十五因果上

  一聲響徹海底的怒吼!

  吼聲有如虎嘯,帶著說不出的怒焰和殺意。本是藏身於海底礁岩間的玄龜一邊吼叫,一邊逆著文王山河鼎的青光而上,時不時還要向紀若塵噴出一道沸流。玄龜這種直截了當的攻擊威力雖大,可是紀若塵素以身法詭異迅捷見長,雖然深處海底,仍然是念動則閃,玄龜沸流根本連他的衣角都撈不到。顧清雖就立在紀若塵身邊,但玄龜就是對她視而不見,道道沸流隻是追著紀若塵而來。

  直至玄龜咆哮著浮上,才看出它的不凡來。此龜背甲足足有七丈方圓,與尋常龜類不同,它的背甲共分了十一塊,色澤各異,隱隱然是混沌居中,兩儀環繞,八卦護邊的格局。它四爪鋒銳之極,頭似龍首,頸長一丈,上麵布滿了藏青色的鱗片,體後拖著一根三丈餘長的蛇尾。尾尖上亮著一點淡碧色光華。

  玄龜在文王山河鼎的青光中左右衝突,力道之大,直可以輕易撞碎巨礁!文王山河鼎也有些承受不住如此大力的撞擊,不住地震動著,發出陣陣清越的鳴嘯,似是在催促著紀若塵快些動手。但任那玄龜如何奮勇衝突掙紮,文王山河鼎所發的青光就是凝固不散,牢牢罩定了它。

  玄龜在青光中呆得越久,吼聲就越是響亮。然而紀若塵從它吼聲中初始時聽到的是憤怒,現在卻感覺多了一絲痛苦。他又讓過一道沸流,定神望去,果然見到玄龜一側龜甲上有一道深達數尺的裂口,頸尾四爪上還有小傷無數。

  詭異的是,在青光的照耀下,玄龜身上的傷口竟然在逐漸擴大!傷口中滲出的血絲與青光一觸,即刻化成一縷輕煙,順著青光而上,被收入鼎身之中。

  文王山河鼎乃是紀若塵本命法器,玄龜與青光的每一次衝撞,他都身有感應。鼎中所發的青光又有如他靈覺的延伸,與玄龜一觸,即能夠感知的玄龜體內那濤濤沸沸的靈氣。至此紀若塵已知這隻玄龜大非尋常,它擁有的並不是普通的妖氣,而是非常接近於天地靈氣的一種靈力,與顧清倒有三四分仿佛,顯然是東海海底秉天露地脈而生的一隻靈獸。感應著文王山河鼎中傳來的絲絲靈氣,紀若塵斷定若是將這隻玄龜完全煉化的話,自己所得真元上的好處甚而不下於將赤瑩劍給解離了。這還未算上煉化玄龜可能得到的法寶。

  如是承受了十餘次撞擊之後,紀若塵心念一轉,雙手在胸前一合,然後緩緩推出,口中開始緩頌口訣。催動文王山河鼎的口訣共有四句,他才念動第一句,浮於空中的王鼎即行清鳴一聲,立刻穩定下來。與之相應的,玄龜身上的傷口破裂速度立刻加快了許多,痛得它上下翻滾,狂吼不己!

  紀若塵凝神催運文王山河鼎,絲毫不敢分神。以他此刻道行去駕馭文王山河鼎,實無異於幼童駕八乘馬車,稍一失神就是車覆人亡之禍。不過從文王山河鼎中傳來的靈氣中忽然有一絲異樣感覺,紀若塵仔細分辨,察知這縷妖氣來自於玄龜身上傷口,與妖皇翼軒身上妖力實是同出一源。看來這隻玄龜不知如何惹到了妖皇,被他痛打了一頓,又或者隻是它比較倒黴,在翼軒出手教訓東海水軍時被波及到了而己。然而撞上了文王山河鼎,才是它真正倒黴的時候。

  此時玄龜已是遍體鱗傷,可是傷口卻沒有多少血跡,流出的龜血早都被煉化了。它掙紮的力氣越來越小,狂吼也變成了哀鳴,甚是淒婉。若是換了另一個人,或許會就此心軟,可是紀若塵有如怒海操舟,全副心神都在駕馭文王山河鼎上,對外界一切已全無知覺。且就算看得到玄龜,紀若塵也定然不會心軟的。

  他這一凝神運鼎,玄龜身上護體真元立刻如水般泄出,眼看著它就在青光中打起轉來,慢慢向鼎口飛去。就在此時,旁邊忽然揮過一道匹練般的劍光,攔腰截斷了鼎光。

  紀若塵一察覺有外敵宋襲,不及細想,立刻操控著文王山河鼎全力反擊!待他發現宋襲劍氣極其熟悉時,為時已晚。

  海底依然平靜,隻是青色和蒼色兩色輪流染遍數十丈方圓的海水,反複數次方才罷休。

  文王山河鼎發出嗡的一聲嘯叫,不情不願的回到了紀若塵身中,他這才緩緩張開雙眼,還未等看清周圍情形,已是一口鮮血噴出!

  一朵血花在海水中慢慢飄散,但沒有引來任何凶猛的鯊魚。周圍的海寂靜得可怕,不遠處一群魚依然整齊劃一地向前遊著,但隻是在依著慣性前進而己。這一群魚早己魂魄離體,生機盡斷。不止它們,百丈之內,己再無生機。這一範圍內所有魚鱉蝦蟹,海妖水族,都被文王海鼎給震出了魂魄。

  紀若塵強壓下翻湧的氣血,四下尋找,待看到顧清持劍立在不遠處,隻是麵色有些蒼白時,這才鬆了一口氣。他迎上去問道:“清兒,你這是幹什麽?”

  顧清收了古劍,凝望了他一會,才輕輕歎道:“因為隻有這個方法才能阻止你煉化玄龜。若塵,這隻可不是普通的玄龜,依我看它多半是一隻璿龜,乃是天地間有數的靈獸之一,殺之不祥。何況它還小得很,看來剛破殼而出不久,還是放它去吧。”

  “這個……”紀若塵望著己躲到百丈之外的淹龜,實在有些不願如此輕易地就放了它,畢竟煉化如此靈獸的機會實在太少,而且十成功夫如今己完了九成,隻差最後一步而己。

  “清兒,這個機會實在呈很難得的,為什麽要放棄呢?”紀若塵試圖說服顧清。

  顧清飄到紀若塵麵前,深深地望進他的雙眸,良久才道:“若塵,世事自有因果,一啄,皆呈天定。你我今世凶劫如此之重,怎會是全無來由呢?”

  見紀若塵一副茫然不解的樣子,顧清握住了他的雙手,歎道:“你啊……是還覺得前生的殺孽不夠重嗎?!”

  “前生?”紀若塵不由得問道。他現在已經知道與顧清乃是前生帶來的姻緣,雖然已在陰司地府中走過了一遭,可他道行距離看破前生今世因果還差著十萬八千裏,那是進入玉清境方能修成的神通。顧清道行高深莫測,但也還遠沒到玉清境界,怎就看得到自己的前生了?

  顧清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歎道:“我能看到的隻是此前諸世輪回的隻鱗片爪而己。是每一次看得到你前生時,滿眼望去,都是綿延不絕的血光。”

  “是這麽一回事嗎?”紀若塵怔怔想著,忽然感覺到手上十分溫熱,又滑膩膩的頗為難於是低頭一看,恰好看到濃稠血漿正不住從雙手上湧出。

  一想到諸世紅塵輪回,多少事都要在今生果報了斷,紀若塵心頭忽如墜上一塊巨石,一時被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他並不想承擔這麽重的負擔,這一輩子,本來想過的日子就是能夠不愁衣食而己。自從入了道德宗,上得西玄山後,紀若塵所過的就是夢中神仙才有的日子,可是心事越來越重,反而不若龍門客棧時過得輕鬆。

  雖然一世世的輪回方有今世,可是前生之事,究竟與今生的自己有多少幹係?

  紀若塵抬頭望向顧清,眼中迷茫漸去。

  他再看了看躲在遠處的璿龜,見它盡收火氣,望向這邊,安靜地等待著自己的命運,然靈性十足。他倒是有些喜歡這隻璿龜了。

  紀若塵揮了揮手,璿龜這才緩緩浮起,掉頭向東海深處遊去。

  目送著璿龜在遠處消失,紀若塵這才攜著顧清的手,繼續向東遊去。

  不知遊出了多久,紀若塵忽然問道:“既然我前生有這麽多的殺劫,那這一世該怎麽應“這個我也不知道的。”顧清淡淡答道。

  既然連顧清都不知道該如何應劫,紀若塵索性將這事扔到一邊,笑道:“管他呢,事到眼前再說,總會有應付辦法的。”

  “正是如此。”顧清微笑答道。

  既然凡事皆有因果,那麽他前生今世如許重的殺劫,為的卻又是誰?

  他已知道答案。

  章四十五因果中

  紀若塵與顧清離去之後,死寂的海底中有一塊了無生氣的貝殼忽然動了一下,慢慢張開,從中伸出一叢細密的觸須,向著紀顧離去的方向不住揮舞,仔細辨別著海水中飄散的氣味和靈力,片刻之後又從蚌殼中遊出一尾寸許長短的遊魚,如箭般遠去。

  東海海底到處都是這一類的蚌殼,其中大多數是些尋常貝類,內中有一少部分則是東海水軍遍布各處的哨探。這些哨探純是水族出身,經年固定在海底,動也不動一下,隻負責探尋周圍一小塊水域的動靜。此種哨探方式可是陸上修道者絕難想到的,是以以顧清和紀若塵的靈覺,也未能發現這枚蚌殼的與眾不同。

  “又有兩名修道人潛進東海了?”東海水軍臨時大營內,封耀將軍皺眉看著麵前那條急速擺動尾巴的銀色小魚,十分的不耐煩:“先讓我看看他們的道行……嗯?這道行也不是如何高深,就敢到東海來了?原來等等,有一個是道德宗門下,哼,這倒有點來頭。”

  這不是什麽難決之事,封耀隻略一沉吟,就吩咐道:“隨他們去吧。”

  這一月以來,整個東海海底可謂蝦蟹不寧,幾乎每天都會有修道者或明闖,或暗潛,試圖進入東海。東海海底哨探也就能探探紀顧二人表現於外的道行,哪有可能探得出二人真正的底細實力?這點道行自然不放在身為東海水軍大將的封耀眼裏。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兩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名門子弟,也想來東海湊一湊熱鬧,看看有沒有迅速成名的機會而已。

  東海浩浩無邊,紫金白玉宮水軍雖眾,也無法封鎖整個東海。再者說自前次妖皇翼軒終於含怒出手後,東海水軍折損甚重,更不可能將所有修道者都擋在東海之外。若不是為了碧海龍皇頒下的封海令,封耀心中是十分不願意封鎖東海的。封海令頒下一個多月,除了正道三大派外,紫金白玉宮幾乎將陸上有名有姓的修道大派給得罪了個遍,日後可謂後患無窮。就算紫金白玉宮深入海底,占盡地利,又可以隨時移動,也不足以應付陸上修道之人無窮無盡的尋仇攻擊。

  更何況此時雖有數千東海水軍前後圍堵,但翼軒仍在東海縱橫來去,如入無人之境,而三位龍皇卻久久沒有動靜,自然打擊了水軍士氣。

  封耀心中清楚,妖皇翼軒此次前來東海,為的多半就是近日傳得沸沸揚揚的行將在東海現世的五靈玄老君飛升仙跡。身為東海大將,封耀知道五靈玄老君並非隻是傳說中的人物,實際上東海許多神物異景都與他有關。馱著紫金白玉宮的那隻萬年玄龜,據傳就是五靈玄老君飛升前的座騎。因此東海龍宮一向是把五靈玄老君作為半個祖師宋供奉的。不過除卻這頭玄龜外,紫金白玉宮並未從五靈玄老君身上得到更多的好處,這與道德宗和青墟宮大為不同,也是三位龍皇一直心有不甘的地方。

  此次五靈玄老君仙跡現世的傳言乃是出自雲中居掌門清閑真人,這可非同一般。雖然碧海龍皇在殿前稱雲中居與紫金白玉宮有隙,此言必定是奸計,但沒過兩日,封海令就到了采微等東海三將手上,顯然言不由衷的其實是碧海龍皇。他此舉用意極為明顯,就是要關起門來仔細探尋老君仙跡的所在。

  因此封耀略一思索,認定以紀顧二人的低微道行,絕對沒有染指老君仙跡的可能,何況他也不願再行開罪道德宗。道德宗領袖正道,紫微真人飛升在際,封耀再狂傲自大,也不敢自認實力強過了道德宗去。

  一名蝦兵得了封耀命令,剛要離開,即被剛剛進入貝帳的采薇攔住。采薇拿過封耀的命令,大致掃了一眼,即道:“將這兩個人的行蹤消息直接報給碧海龍皇。另外點齊一隊水卒,準備圍剿他們。”

  封耀一怔,疑道:“這兩人道行還不成氣候,難道也要報給龍皇?如果連他們都要上報,那這些人豈不是個個都要上報?龍皇看得過來嗎?”

  封耀邊說邊向案上一指,隻見那裏堆著高高一摞文檔,記得全是潛入東海的修道者數量、道行、前次行蹤等資料。

  采薇麵無表情地道:“當然要上報。而且不光要上報道德宗這兩人的行蹤,你手上掌握的這些修道者的行蹤統統都要報上去。在龍皇下令之前,你將手下的兵力分一分,分頭圍剿這些修道者。”

  封耀又吃一驚,道:“采薇將軍,我們手上的兵力本就十分吃緊,哪還能再分兵?我們示敵以弱,已經快把翼軒引到絕域,正是圍而殲之、一戰功成的大好時機啊!”

  采微看了看封耀,歎道:“翼軒何許人物,怎會輕易上我們的當?龍皇既然撒手不管這邊的事,那我自不能讓手下士卒白白送死。圍剿這些修道者總好過去圍剿妖皇,又不會顯得我們沒什麽事幹,落人口實,乃是一舉兩得之舉,你這就去辦吧!”

  封耀還未來得及答應,貝帳忽然一動,從門外如箭般衝進來一條旗魚,入帳後才化成半人半魚的形狀,惶急道:“二位將軍,大事不好!妖皇翼軒忽然掉頭北上,此刻已殺出重圍,不知去向!”

  封耀一時不知所措,采薇則立刻行到掛在牆上巨大海圖前,仔細看了一會,方才在海圖上一點,吩咐道:“傳我的命令,讓珊瑚海的水族時刻注意潛流、氣味、靈力變化,一有異狀,立刻通知我。從現在起,珊瑚海海穴守衛增加三倍,所有防禦法陣全開,不得有誤!”

  那尾旗魚得令而去後,采薇又看了一眼封耀,忽然嫣然一笑,道:“碧海龍皇絕不會坐視珊瑚海海穴落入人手的,你將妖皇行蹤上報吧!”

  海底行動遠比陸上艱難,紀若塵又得躲避忽然增加了許多的東海巡弋水軍,因此誤了行程,兩天時間才潛出二百多裏水路。

  此時二人所處海域已有不同,海底盡是黑沉沉的焦岩,上麵稀稀落落地生著些水草。海水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硫磺味道,水溫也逐漸升高。再向前潛遊數十裏,海水己熱得有如沸湯,就是一枚雞蛋放得久了,也會慢慢變熟。

  如此惡劣水域,極少會看到水族,就連東海巡海水軍也一個不見,想必是難以忍受如此灼熱的海水。

  看到周圍環境,紀若塵知道離地火裂穀已然不遠。此刻神州氣運圖上靈力標識的方位與他自身方位己然重合,靈氣之源應該就在方圓二三百裏之內。

  天地靈物必有凶獸鎮守。這裏雖然水溫如沸,然而一片死寂,半個水族也看不到,實在有些說不過去。紀若塵知道多半已經進入了鎮寶凶獸的領地,所以才會了無生氣。但既然己潛到了這裏,再向前幾十裏,說不定就可以探到天地靈物的所在,紀若塵當然不願退後。他向顧清打了個手勢,率先下潛,幾乎是貼著海底曲曲彎彎地向前潛行。

  海底焦岩的熱度更比海水高了幾倍,紀若塵雖有道行在身,但也熱得額頭見汗。不過他心誌堅毅,這點小小苦楚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再向前潛行數裏,紀若塵忽然心中一動,抬頭上望,正好看到頭頂上一片無邊無際的烏雲正迅速下降,轉眼之間,他目力所及處就是一片漆黑,再也看不到一點光亮。紀若塵心下大驚,本能地向海底沉去,瞬間平平貼在了炙熱之極的海岩上。果然頭頂一道湍急的水流,剛好自他剛剛所處的方位掠過。

  紀若塵僅憑靈識,左手閃電般探出,己抓住了一個滑滑膩膩的東西。那東西奮力掙紮,又生得滑不留手,隻扭了兩下就要脫因而出。紀若塵心中一急,手上猛一運力,哪知道這東西卻是十分受不得力,被他一捏,當即撲的一聲炸開,一股腥臭撲麵而來。紀若塵隻覺得手上如被針紮般一陣刺痛,原來已被這小東西在臨死前狠狠咬了一口。它顯然毒性非常厲害,頃刻間紀若塵就感覺到手上一陣麻木。而且這小東西死而不僵,幾條冰涼的觸手纏上紀若塵的手腕,在他手上狠咬不休!

  對付這種死纏不休的小異物,紀若塵此刻可有得是辦法。當下他冷笑一聲,手上一緊,肌膚中己泛起一層淡淡青光,一縷鼎氣渡入它的體內。那小東西突然極力掙紮起來,再也顧不上在紀若塵手上咬噬,放聲尖口小轉眼間它通體己轉成青色,放出淡淡的光華,紀若塵終於看清了手中握著的原來是個通體深黑色的烏賊。

  這隻小烏賊體內青光忽明忽暗,它的軀體有如堅冰遇到了沸水一般,迅速變軟、溶化,一團團被海水衝走。它臨死前的尖叫特別淒厲,顯然所受苦楚非同一般。

  此時海底一片黑暗,紀若塵極目力所能,也不過看得清丈許方圓而己。但這隻小烏賊的叫聲卻遠遠地傳了開去。

  頃刻間小烏賊盡化血水,隨海波而去,紀若塵手中已空無一物,隻留有幾個烏黑的齒印。

  一片茫茫黑暗中,突然響起一聲聲尖細的叫聲,與小烏賊的叫聲如出一轍,也不知有幾千幾萬個烏賊正從四麵八方匯聚而來。

  章四十五因果下

  濃稠如墨的黑霧依舊不斷從頭頂飄落,將海底最後的一線微光也徹底遮蔽。這些黑霧還有阻擋靈覺的作用,以紀若塵的靈識也難以測度數十丈外的情形。好在小烏賊雖然數量眾多,毒性猛烈,但三清真訣於驅毒防毒上乃是一絕,它們本身又脆弱得很,紀若塵對之幾可一擊而殺。不過令人頭痛的是這些小烏賊在黑霧中行動自如,似乎黑霧所及之處,就是它們視線範圍。

  因此紀若塵手持短劍赤瑩,幾乎憑借本能的一劍劍刺出。小烏賊速度奇快,隻消判斷準了它們的方向軌跡,一劍刺過去,它們就會自行在劍鋒上將自己剖成兩片。每一隻小烏賊隕命,就會爆出大團的黑霧,將海底染得濃了一分。

  紀若塵己完全失了顧清的蹤跡,不過既然這些攻擊他都能應付得過來,顧清自然更不是問題。他雙足釘牢地麵,不動分毫,這樣可以減少一個敵人攻來的方向。

  短短時光,紀若塵己不知刺落了幾百隻攻來的烏賊。時間一久,他身上己有照顧不到的地方,被小烏賊狠狠地咬上了幾口。雖有三清真訣在身,但中得毒多了,他也有些感到渾身熾熱,心跳加快,在外探察的靈識也變得有些飄忽不定。眼見烏賊仍如潮水般攻來,根本沒個盡頭,紀若塵心下漸漸焦急,他大聲招呼顧清,可是全無回音。

  海底黑霧漸漸的濃了,紀若塵己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他陷入苦戰,難以脫身。但就算能夠脫身,他又怎能舍下顧清獨自逃生?

  此時紀若塵一顆心忽然大跳幾下,胸口一陣發緊,正是體內真元行將耗盡之兆。至此他再無顧忌,心中默運法訣,突然一聲叱喝,海底登時亮起一片蒙蒙青光,驅散了本是籠罩一切的黑霧。這一片青光飄忽不定,雖然微弱,但卻如有實質般粘附在黑霧上,逐漸將一片片黑霧轉化成青光。此消彼漲下,轉眼間海底青光就越來越亮,擴散至十丈方圓,紀若塵登時覺得胸口一鬆,靈識也清醒了很多。青光威能尚不止此。

  但凡被青光照耀過的烏賊,軀體都會沾上一點如瑩火般的青芒。這點青芒粘性極重,又如有靈性,一邊擴散,一邊向烏賊體內滲去,慢慢地烏賊體內也會亮起青色光芒,將它們的身體映得幾乎透明,可以透過軀體看到它們體內所存的墨汁如被煮沸了一般翻滾不己,內中還夾著絲絲青芒。墨汁每一個起伏,青芒都會多上一些,轉眼功夫,這些烏賊體內黑汁就都變成了閃耀的青液,它們軀體也膨脹到原先的三倍大小,然後砰的一聲炸開,四射的青液將丈許方圓內的海水都染成了閃爍不定的天青色!

  一團團天青光芒此起彼伏,映亮了大片海域,然後逐漸收縮暗淡,縮成點點流瑩,從四麵八方匯聚而來,被浮在海中的文王山河鼎收了進去。

  海底青光閃光不定,一隻隻沾上了青芒的烏賊如被烈火燒灼,大聲尖號著,發了瘋一樣在海底東突西竄,甚而有的承受不住痛苦,徑直撞向了嶙峋的礁石,在堅硬鋒利的礁石棱角上將自己的身體剖開!一時間,海底宛若流星四散,謂為奇觀。

  但就算它們自行將軀體剖開,沾染在身上的青芒也不肯放過這些烏賊,定要將它們殘軀墨汁盡數轉成青色,才算罷休。

  原本漆黑如墨時,海底壓抑恐怖有如森羅地獄。現下青輝隱隱,然則淒厲無倫處又若修羅刑場!紀若塵默立海底,仰望著頭頂緩緩旋動的文王山河鼎,己無事可作。

  一縷縷若有若無的靈力不時自文王山河鼎中傳至紀若塵體內。他默默計算著靈力,若是再煉化一萬三千隻烏賊,得自文王山河鼎的靈力就足夠讓他的三清真訣再進一層了。當然他能否融匯得了這許多靈力,又是另外一個問題。

  可是與絲絲縷縷靈力相攜而來的還有殺意,那是屬於文王山河鼎自身的,冰冷、森嚴、冷漠、濤濤無邊、對天下群妖的殺意!

  紀若塵放眼望去,不知有多少隻小烏賊正帶著青芒衝天掠地,淒叫連連,最終卻仍難逃一死。被文王山河鼎煉化後,這些小妖會被還原成天地本源靈氣,大部分不知去向,極少一部分則會被渡入紀若塵體內,成為他本身真元的一部分。

  眼前這些小烏賊隻是些無甚靈識的小妖,但若是修煉有成的妖族入了文王山河鼎,就等如是被抹去了前世今生一切因果,遠比魂消魄散還要可怕得多。

  百丈之內,最後幾顆流星正在隕落。異種烏賊雖然凶悍,但看到同類如此淒慘下場,也都躲得遠遠的,不敢再接近文王山河鼎鼎氣範圍。仰望著這青輝閃耀的海底世界,紀若塵心中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眼見百丈之內再無敵手,文王山河鼎這才清鳴一聲,徐徐沉入紀若塵頂心。

  此時海底突然響起一聲震天動地的厲嘯!一道無邊潛流隨著厲嘯而來,刹那間將紀若塵卷入其中。紀若塵隻覺得胸口一悶,有如被一頭巨象迎頭撞中,身不由己地向後飛出,直至百丈外方才穩住身體,從潛流中脫出。

  紀若塵心下駭然之極,這道潛流並非有意對他的攻擊,隻是被那聲厲嘯激起的潛潮而己。那該是何等異獸,方能吼出如此驚天動地的嘯音?還未等他從驚駭中恢複,就見遠方海中忽現一點墨色。墨點並未擴大,倏忽間卻己在眼前。

  紀若塵身軀一側,堪堪讓過了點墨色,這才看清原來來襲的是一條不知其長幾許的墨線。墨線撲了個空,直接射入礁岩,就似利針刺入豆腐一般輕鬆。看著綿綿不絕向礁岩中刺進的墨線,紀若塵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靈覺忽然一緊,迅速抬頭,果然見到頭頂又是一點墨色!這一次墨線來得太快,紀若塵隻是勉強閃過。哪知墨線竟如有靈性一般掉了個頭,繼續向紀若塵追來!

  他己見過了墨線無堅不摧的威力,哪裏還敢硬擋這看似單薄的墨線?惟有掉頭狂衝。可是紀若塵也知道這隻是權宜之計,他身法再快也快不過這道墨線。紀若塵東閃西躍之際,身後忽然亮起一點明輝,顧清馭劍而來,後發而先至,從側旁一劍斬在墨線上!古劍與墨線相交,發出金鐵相擊之音,墨線隻是偏了一偏,竟然不斷!

  但顧清此劍本意也不在斷了墨線,隻是要阻它一下而己。得了這一點空當,她己抓著紀若塵驟然加速,瞬間遠去。

  還未等紀若塵開口,顧清即叫道:“存息坤海,收心入憊!那頭凶獸不是我們能夠對付得了的!”

  顧清喊的是道德宗馭氣前行的口訣,紀若塵心下一凜,立刻依訣而行,身體輕飄飄的浮起,果然前衝的速度快了許多。

  然而一道又一道潛流從兩人身後追來,又有一道唬拍色的光芒從暗到明,逐漸照耀在兩人身上。紀若塵百忙之中回頭一看,隻看到深黑的海中升起了兩輪唬拍色的圓月。圓月越升越高,月光也越來越強烈。紀若塵心下大驚,這哪是什麽圓月,分明是凶獸的兩隻眼睛!

  周圍的海水越來越凝滯,顧清前衝的速度也逐漸慢了下來,這當然是凶獸妖法所為。如此一來,二人速度漸慢,遲早要被這隻凶獸追上。海中尖嘯忽起,數十根墨線閃電般破空襲來!

  顧清一聲輕歎,放下了紀若塵,古劍飛舞,將來襲的墨線一一挑開。擋過第一波攻擊後,她也不追擊,隻是持劍而立,原地固守。

  數十根墨線在海中飛舞不定,也不急於出擊,似是條條毒蛇,窺伺著顧清的破綻。眼見墨線靈動如此,紀若塵立在顧清身後,也不敢稍有遠離,惟恐分了顧清的心神。兩輪圓月緩緩升上中天。

  紀若塵仰天一望,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這是頭有如一座小山般的巨大烏賊,龐大無匹的身軀隱沒在黑暗之中,根本看不清輪廓,隻有一根揮舞著的觸須勉強可以看清。僅是這根觸手,就己長達百丈!

  它口一張,一朵烏雲遮住了兩輪圓月,當頭向二人壓下。借著烏雲之壓,墨線又從四麵八方攻上。

  海底金石之音不絕於耳,顧清古劍將丈許方圓內守得密不透風,看上去行有餘力,間中尚能與紀若塵說兩句話。

  “清兒,你方才去了哪裏?”紀若塵在顧清護翼之下,一時間無事可作。他知道眼下似安實危,若不能及時找出脫身之策,待二人真元一盡,必成這烏賊腹中之物。這一世的凶劫,這就開始來了嗎?紀若塵不及去想這個,神識急轉,隻是在不住謀劃脫身之策。“我啊,一直在和這個大家夥鬥呢。”也隻有在紀若塵前,顧清才會顯出些許溫婉來。

  再擋過一波墨線攻擊,顧清又道:“我本想把它引得遠些,再伺機過來帶你一起脫身。可是它所噴墨汁能夠隔絕靈氣,我無法將訊息傳遞給你,本來能夠再拖延一些時候就好,誰知你……唉!”她輕歎一聲,沒有再說下去。紀若塵心中疑惑,不由得問道:“我怎麽了?”

  顧清接連擋下墨線數十記攻擊,才道:“你呀,為什麽非要用那尊仙鼎?激怒了它,於我們又有什麽好處……”她話說到一半,聲音忽然啞了下去,一時間再也說不出話來。

  紀若塵大吃一驚,顧清原本穩如磐石的真元忽然急速下降,幾近枯竭。紀若塵這才想起顧清道心玄妙,幾可將自身最後一分真元發揮出來,因此不會如尋常修道之人那樣出現真元逐漸下降的情形,而是一顯頹像,就己是真元耗盡之兆。

  事到臨頭,顧清並不驚慌,隻是歎一口氣,道:“若塵,這一世的輪回,我怕是不能與你一起度過了……”

  她左掌上本己蘊好了力,剛要將紀若塵推出戰圈,哪知周圍忽然青光大盛,文王山河鼎己懸於半空,青色鼎氣洋洋灑灑而下,護翼住了顧清與紀若塵,將墨線盡數擋在鼎氣之外。

  顧清不喜反驚,剛叫了一聲不要,就見那隻尚無從得知身軀究竟有多麽龐大的烏賊忽然狂吼連連,一隻百丈長、十餘丈粗細的腕足高高舉起,然後帶著一道狂流,狠狠向文王山河鼎形成的青光抽擊而下!

  這一擊之力,豈止萬鈞!腕足所到之處,海潮奔湧,大地開裂。文王山河鼎發出一聲清鳴,顫動不己,青光閃爍不定。烏賊腕足與青色鼎氣一觸,如被烈火燒過一般,厚逾精鋼的皮肉即刻潰爛,冒出騰騰白氣,刹那間皮肉就蝕進去丈許之多。然而那頭烏賊就如發了狂一般,絲毫不顧腕足受損,換過了另一隻觸腕,再次以排山倒海之勢擊下!

  文王山河鼎再次鳴叫一聲,光芒迅速暗淡下去,己是搖搖欲墜,看來再難擋烏賊第三擊之威。紀若塵凝神盯著烏賊的動靜,向顧清道:“它第三擊一下,我就會撤回寶鼎,能不能逃出去,就看你的了!”

  顧清略搖了搖頭,仍提劍而立,等待著文王山河鼎收回的瞬間。待文王山河鼎一撤,借著烏賊觸腕拍擊時帶起的水流,二人或許能有機會逃出生天。但這也隻是一時權宜之計而己,他們真元尚餘大半時都不能逃出這隻烏賊追擊,此刻二人真元均己耗盡,難得還能逃出多遠不成?文王山河鼎再出,己徹底激怒了這隻烏賊,它再不會放二人中任何一人離去了。

  若按顧清原定計劃,紀若塵少說也有六成機會逃出生天,可是依現在情形,二人都將葬身東海。此刻顧清心中有一分茫然,三分恨鐵不成鋼,倒有六分歡喜。

  烏賊第三隻觸腕尚未落下時,文王山河鼎光芒就如期淡去。可是紀若塵並未隨著水流逃走,他麵色一變,忽然合身擋在顧清身後!

  顧清心有所感,如電回身,剛好看到三根墨線自後襲來,齊齊沒入紀若塵後背,但卻未破胸而出,想來都被他以血肉之軀生生鎖住!

  顧清右腕一動,古劍己盡斷三根墨線。紀若塵心神一鬆,真元潰散,就此軟軟倒在了顧清懷中。

  “若塵,你……堅持住,別睡!你一睡過去,這一世的輪回就算完結了!”顧清聲音顫抖,早己盡失拎執。

  紀若塵望著近在咫尺的傾世容顏,看著那早己迷離的雙眸,勉強笑了笑,道:“若不能共度輪回,那就一起應了凶劫吧。”他抬手,想拭去慢慢自她麵頰上流下的一滴淚,手隻抬到半途,就無力垂下。

  顧清反而平靜下來,輕輕將紀若塵身體平放海底,然後曲指一彈,食中二指指尖各飛出一點鮮血,分別飛向道德宗與雲中居的方向。

  海中黑霧徐徐散去,那隻烏賊終於現了真身。它身軀足有千丈,仰首望去,根本看不到盡頭。此時它俯視著顧清,一道凶厲的神識傳入顧清心中:“你等膽敢闖我國界,煉我子孫,今日不將你們銷肌化骨,魂魄永拘海底,難消我心頭之恨!”

  顧清挽一下麵前亂發,淡淡地道:“我們應運而生,輪回早有定數,就憑你也想拘我魂魄?你毀了我們百世輪回,若今世不得果報,來生我也當盡斬你子子孫孫,成全了這段因果。”

  他緩緩睜開雙眼,看到的是茫茫一片乳白色的光芒,光芒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服。他動了動手腳,試圖坐起來,卻感覺怎麽都使不上力道。光芒背後不時傳來隱約的私語聲,聽內容依稀與他有關,但就是聽不清楚。

  他心中漸漸有些焦急,下意識開始在神識中搜索。神識浩浩如海,內中有無數心法口訣飄來蕩去,有些他是識得其中意思的,而另外一些則完全不解其意。轉眼間他眼前掠過心訣無數,卻沒有一樣能夠解決眼前困局。

  他忽然看到神識之上尚浮著一圈各式各樣的卦象,與尋常的八卦,六十四卦或者是先天卦象均大有不同,每枚卦象中都含有一絲特異的靈力,互衝互合,融匯一體,共同構成了一副陣圖。陣圖中淡淡靈氣如雨,徐徐而降,滋潤著他的神識。這些卦象中的靈力與他本體神識迥然有異,顯然是外來之力。他依稀記得曾在哪裏看過應該如何處理眼前局麵,於是心念一動,果然陣圖隨著他心意離散,數十符卦象排成一隊,魚貫被收入神識。每收得一枚卦象,他心中即會略有所悟。待得數十符卦象盡入神識,他隻覺得似乎又有一個新的天地行將在自己麵前展開。

  就在他心中歡喜時,籠罩於茫茫神識上方的雲霧忽然散開,現出了下方一個熊熊的烈焰世界!血色烈焰中依稀可見一座廢墟,有無數人在奔走呼號,其中還有一些非常熟悉的麵容,但他卻怎麽也想不起來都是誰。

  看著烈焰將一個又一個奔走的路人化成灰燼,他隻覺得心內油然而生一道寒意,想要去救人,卻無論如何也動彈不得。這一刻,似乎烈焰中每一個人的痛苦都匯聚到他的身上!

  他猛然大叫一聲!

  “你醒了。”耳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淡泊的語氣中隱藏著些許關心。

  聽到這一聲呼喚,他才感到散落的神識從四麵八方匯聚而來,身體也漸漸有了知覺,隻是眼皮仍如有千鈞之重,費了好大力氣才張開了一條縫隙。他雙眼甫一張開,登時被乳白色的強光晃得頭暈眼花,光暈中依稀可見兩個身影,一個是顧清,另一個則是一個形貌古怪的老者。他頭大如鬥,兩頭皆是方的,上小而下寬,除此之外,倒是生得慈眉善目,一團和氣。

  這老者眉長二尺,頷下卻無寸須。尋常老人都是撫須,他則是撫著長眉,嗬嗬笑道:“他倒還知道將我的玄天陣圖收入神識,果然聰慧。不過他重傷初愈,元氣大損卻是免不了的,至少得在這休養七日,才能離去。”顧清也不多客氣,道:“如此還要煩擾幾日了。”

  老者嗬嗬笑道:“哪裏話!顧仙子昔日一語救下小兒之命,又傷了禹休,讓老夫得了九十九年清靜。為仙子做點小事不過是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你們慢慢聊著,老朽先告退了。”

  他掙紮幾下,終於坐了起來,有些茫然地看著那老者。老者見他坐起,眼中閃過一絲訝色,旋即向顧清抱了抱拳,就出房離去。又看了顧清片刻,他才回過神來,遲疑地叫了聲:“清兒?”

  顧清在他床邊坐下,微笑道:“若塵,你剛醒過來,現在還虛弱得很。你別著急,先依著三清心法溫養真元,發生過的事我會慢慢告訴你的。”

  紀若塵依言慢慢躺下。剛才他還有些迷糊,現在知覺恢複,立刻感覺到四肢百骸中如同灌了水銀,動起來說不出的艱難。而且他一運真元,胸腹間就是陣陣劇痛,經脈有如新生一樣脆弱不堪,根本無從承受他雄渾澎湃的真元。這種痛楚若是落在普通修道者身上,很可能使他們就此心神失守,真元散亂,傷上加傷。但對於紀若塵來說,承擔這點痛苦已如家常便飯。他麵不改色間已經轉運心訣,將真元收得如汩汩細流,在脆弱不堪的經脈中運轉如意。但他還有些不解之處,那即是體內真元忽然雄渾了許多,內中尚帶著一些與三清氣顯然有別的靈力,也不知是哪裏來的。

  難道是剛才被收入神識的卦像所帶來的靈力?

  紀若塵暗自想著。如他剛才那樣收得的卦象應該每一符都有些異能,所帶來的靈力不過是些附帶的好處而已。可是現在僅僅是增加的靈力就如此充沛,那剛才所收的卦像每一符都該是非同小可。

  理好體內真元後,紀若塵睜開了雙眼,這時才認真地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這是一個十分奇異的房間,牆壁傾斜,牆麵則呈波浪型,光潔瑩白,屋頂有數顆鴿蛋大小的明珠,將屋內映得十分明亮。這間屋子看起來就象是在一枚極大的蚌殼內部。

  紀若塵疑惑地望向顧清,她則不疾不徐地講起這些日子中發生過的事情。

  當日顧清己自付必死,兩人百世輪回的定數就此完結,雖然二人生有夙慧,依然可以轉世重生,但是來生一切因果都將打亂重來,再也分辨不清過去未來。於她來說,這確等如是千年功行毀於一旦。就在顧清決意以瀕死一擊擊殘這隻深海妖烏時,忽然一層琥珀色的光華護住了她與紀若塵,將烏賊攻來的數十根墨線皆化於無形。

  隨後一隻身周足達百丈的巨大璿龜出現在顧清上方,璿龜身體雖然龐大,遊動卻是十分靈活,它不住噴出一串串的氣泡,攻向烏賊。那隻烏賊體形足是璿龜的十倍而有餘,但對璿龜極是忌憚,不停地閃讓著海中飄來蕩去的氣泡,實在有躲不開的,即會噴出大團的墨汁將氣泡整個裹住,送上海麵。偶爾有氣泡破裂,內中則會飄著許多琥珀色的星芒,星芒所照之處,烏賊的墨汁立刻會化作清水。烏賊的墨線雖利,但對於璿龜厚重堅實的龜甲來說實在是不值一提,無論是刺是勒,都奈何不了璿龜分毫,惟有那幾條力大無窮的觸腕能夠對璿龜產生威脅。每當烏賊觸腕擊來,璿龜就以背甲硬抗,然後掉過頭來向觸腕一口咬去。

  這頭璿龜頸長五十丈,龍首動作如電,出口決不落空,每一口都能從烏賊觸腕上撕下一大塊肉來。但烏賊觸腕上生著無數吸盤,每擊中璿龜一下,必用吸盤用力撕扯背甲,也痛得璿龜吼叫連連。

  兩大異獸在海中舍生忘死的相鬥,這一片海域自然也不平靜。海水翻翻滾滾,如同沸騰了一般,忽而沉凝如山,忽而洶湧生波,忽而重逾萬鈞,忽而消失無蹤,上一刻尚是炙熱如炎,下一刻即會凝成堅冰。如此種種,自然是兩大異獸在肉搏之餘,還在比拚控水法術。

  隻是這樣一來,這一片海域中的一切生靈可都倒了大黴。能夠在如此險域生存的海靈,都承受了不少苦難,百般進化,才得以在這裏生存。但此刻兩大異獸這麽一鬥,就連那些在異寶蚌殼保護下的東海水軍哨探都被變玄莫測的海水給壓成了肉醬,更別說其它的海靈了。

  烏賊璿龜鬥了足足一日,都是遍體鱗傷,那頭烏賊禹休終於不支逃走。璿龜這才化成人身,將紀若塵與顧清接到了自己所居的海宮。他更將自身千年道行所結的內丹度入紀若塵體內,延經脈行走一周,布下了玄天陣圖,將紀若塵體內為烏賊禹休墨汁所蝕斷的經脈盡數補好,這才收回了內丹。

  本來這玄天陣圖再運行一段時間就將自行消散的,但紀若塵醒得遠較璿龜和顧清預計的早,並且神智未清時就收了玄天陣圖,倒是得了一件本不應該屬於他的好處。

  顧清說話素來簡潔,這一番驚心動魄的經過,在她口中說來也不過就是一盞熱茶的功夫。此刻紀若塵經脈已複,神識穩定,餘下傷勢已無大礙,就是溫養真元,修複體內傷患而已。既然聽顧清所言,知道了這頭璿龜乃是大有來頭的神獸,他當下就掙紮著下床,要去見見這位救命恩人。

  顧清扶著他出了房間,再經過一道長廊,來到了一間丹房模樣的大屋中,那長眉老者手持一把蒲扇,正坐在丹爐前煉丹。紀若塵一進丹室,他即笑道:“紀少仙這麽快就能下地行走,實在是天資過人。不過少仙還得在老朽蝸居再呆上七日,才能離去。老朽名喚甲庚,在這海底己住了一千多年,這七日中左右無事,老朽就陪著少仙走走看看吧!不過這附近除了地火炎流,也實在沒什麽可看的地方。”

  紀若塵忙行禮道:“若塵還沒謝過老……老仙人救命之恩。”

  甲庚擺了擺手道:“少仙哪裏話!當日我那不成器的兒子冒昧衝撞了你,承少仙高抬貴手,沒用仙鼎煉了它的魂魄,已經是天大的恩德了。而且當日若非少仙的仙鼎毀了禹休兩根觸腕,我若想勝它也沒這麽容易。”

  紀若塵仍再三遜謝,甲庚一邊封了丹爐,一邊擺手道:“說來我與少仙也是有緣,何必如此多禮?倒是老朽心中有一個疑惑,還請少仙解答。少仙所用仙鼎威力無窮,與少仙道行頗不相配,不知這仙鼎是從何而來,有何來曆出處?”

  紀若塵聞言一怔,含糊答道:“這尊銅鼎是我無意中得來的,如何使用我也不大清楚,現在隻能用得出其中一兩樣功用而已。至於它有何來曆,我實是一無所知。”

  甲庚也不追問,隻點了點頭,道:“少仙顯然是知道如何用此鼎製煉群妖的,但卻絕不濫用,隻是在不得已時方才用之,這份寬厚仁心實在難得,難得!”

  這一番話說得紀若塵心中暗自慚愧,他哪是不肯用文王山河鼎的人?這一路上都是顧清攔著,才隻在對付禹休時用上了仙鼎。若不是當日放過了小璿龜,也不會有今日的獲救。

  果然是昔日種因,今日得果。

  不過這樣一來,紀若塵終於對文王山河鼎留上了神,準備他日回到道德宗時,好好查一查相應的典藉道藏,看看此鼎究竟是什麽來頭。不論從本身靈性,還是從製煉妖族的功能來看,文王山河鼎僅僅是目前所顯露之威,己遠非世上尋常寶物能比。如此一口仙鼎,怎會扔在太上道德宮的陋巷裏,任它生塵積灰?

  此時甲庚丹藥火候將成,封好鼎爐後就無事可幹,正好陪著紀若塵閑談。甲庚這座海宮正正好好浮在地炎裂穀上方,下方承接著裂穀中終年不熄的地火,並將之導入丹室,以作煉器製丹之用。道書中記載煉器製丹之火共分四品,一為凡火,二為地炎,三為真焰,四是天火。地炎本不如修道者以自身真元化成的真焰,但此處地炎濤濤熊熊,這等大火又遠非尋常真焰能比,正合甲庚之用。

  而且據甲庚言道,此地另有一道靈氣,使得所發地炎別具靈性,製煉起丹藥法寶來實是事半而功倍。

  紀若塵聽得靈氣二字,於是心中一動,小心翼翼地探問起來。甲庚也不忌誨,直言道他本是靈獸出身,生來即是有著目的的。最近三百年來,他的目的就是守護地炎深處的天地靈氣,不讓它為妖邪所獲,所以才造了這座海宮。至於借助地火煉器製丹,不過是順帶的好處而己。

  紀若塵又興衝衝地道天地靈氣匯聚之所必有寶物,不知道這裏會有些什麽。

  甲庚嗬嗬一笑,撫眉道:“少仙說笑了,又有什麽寶貝比得上你那尊仙鼎呢?不過說起寶物,這地炎中浮著一塊玄鐵,乃是凝聚方圓千裏地氣而生,靈性十足,該也算是一件寶物。不過隻有一樣不好的地方,那就是這塊鐵重了那麽一點點,嗯,待我看看……是了!此鐵共重一萬零八百零三斤!少仙如果有興趣,盡管拿去,嗬嗬,哈哈!”

  紀若塵陪著他幹笑了幾聲,心中倒是恨得牙癢癢的。他此刻若不憑借任何外力,僅靠自身真元,最多也就搬得起千餘斤重的東西而己。若是把什麽大力神符,丁甲搬運,金身立甲之類的道法都用上,想來最多也就是提個三四千斤而己。這根一萬多斤的神鐵,就是八脈真人們來用,多半也嫌重了,叫他如何帶得走?

  當初清閑真人所言的定海神針小鐵,現在看來多半就是這塊了。直到此刻紀若塵方才明白,那時清閑真人這一個順水人情做得有多輕鬆寫意。

  接下來的七日,紀若塵與顧清無所事事,終日隻是閑逛水宮海底,評點甲庚的各色寶物。間中也去看了一眼那塊神鐵,甚至試著搬了一搬。

  神針鐵自然是紋絲不動的。若是讓紀若塵給搬走了,又如何當得起定海二字?

  七日之後,紀若塵傷勢盡複,辭別了甲庚,準備重返西玄山。不過在道行剛剛恢複時,紀若塵就己將地炎裂穀中的靈力訊息用秘法傳回了宗內。

  章四十六路口上

  “道德宗也要來趟這趟混水了嗎?”碧海龍皇雙目微閉,不疾不徐地道。

  白玉階下跪著的報事官偷偷抬頭,見碧海龍皇並未顯露怒色,才大著膽子將手中的文案遞了上去。碧海龍皇接過,看也不看就扔到了一旁,道:“兩個沒成氣候的小鬼能弄得出什麽事來?這點小事都要上奏,你們是閑得沒事幹了嗎?”

  這一句話語氣中已有些嚴厲,那報事官立刻嚇得全身發抖,隻顧著叩頭,哪裏還說得出半句話來?他才上任了三日,前任就是在奏報龍宮在外諸將的折子時不知如何觸怒了碧海龍皇,被罰喂了水神獸。眼下他才報了幾件事,龍皇就有些微怒,待這些折子一樣一樣的報完,自己早不知要喂幾回水獸了。

  可是這些折子均是封疆大將們呈上的,得罪了哪一個都是個死。這又如何是好?

  就在他左右為難之際,也不知是不是真有神靈護佑,碧海龍皇的龍目又閉了起來,吩咐道:“繼續念。”

  他戰戰兢兢,好不容易地將六十餘份奏折念完。這些奏折說的都是又有哪門哪派多少修道者進入了東海,瑣瑣碎碎。可是喜怒無常的碧海龍皇居然從頭聽到尾都未再說一句話。那報事官一念完,立刻退出殿去,甫一出殿就雙腿一軟,坐倒在地,一時再也爬不起來。

  碧海龍皇揮了揮手,殿中諸臣立刻如蒙大赦,魚貫退出殿去,諾大的水晶殿中隻餘下龍皇自己。

  他閉目靜坐良久,方才吐出一口濁氣。

  東海水軍的指揮大營秉承了紫金白玉宮素來的華麗風格,乃是用一整塊珊瑚巨岩雕成,建在一頭巨鯨背上。這樣東海雖大,也哪裏都可去得。

  不斷有一尾尾哨探的小銀魚在指揮大營穿梭進出,將各地的軍情匯集到這裏。中軍大廳的正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海圖,圖上全是各式各樣的標記和線條,代表著不同修道者在東海中行進的路線。時不時會有負責軍情的水族根據最新報上來的情報,更新海圖上的標記。雖然軍情如流水般送進,但這軍情官顯然與章魚有親,長著七八條觸腕,足以應付這等繁複工作。

  采薇立在海圖前,根本不理會海圖上眾多標記的變動,隻是死盯著海圖北部一塊區域不動。這塊區域上竟然一個標記都沒有,在釘滿了各色標記的海圖中顯得十分詭異。

  封耀來到了采薇身後,低聲道:“采薇將軍,海穴周圍仍是沒有任何消息,今天我又派了三隊偵哨過去,和以往一樣,沒有一隊回報,看來都死在了翼軒手裏。他已經不再給我們留任何情麵了。”

  “三天了。”采薇忽然道。

  封耀一怔,這才反應過來采薇說的是妖皇翼軒進入海穴的時間,他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隻能附和道:“是啊,三天了。”

  采薇一雙鳳眼微微眯了起來,緩緩地道:“翼軒應該已經探完了整個海穴,我看他下一個目標,應該是這裏!”

  說著,她伸手向海穴西北方一點。封耀低呼一聲,驚道:“水神宮!?”

  采薇冷冷地道:“不必大驚小怪的,翼軒妖力通天,水神宮必然逃不過他的探測。先把這件事報上去吧,且看看龍皇怎麽說。我們這裏盡量拖延時間,反正隻要他在東海多呆一天,就會多受一點傷害。哼,東海雖大,也不是人人都能來得的。”

  不片刻的功夫,一封急報被送進了紫金白玉宮。那名報事官看著急報上那鮮豔的紅字,幾乎要哭了出來。但這是來自采薇將軍的急報,他別無它法,隻得小心翼翼地走進龍皇殿,將急報放在了龍皇案前,然後細聲細氣地叫了幾聲,將正在假寐的碧海龍皇喚醒。

  碧海龍皇拆開急報隻看了一眼,麵色當即一變。他在殿內反複踱了幾圈,隨後吩咐道:“去玉鱗宮!”

  從碧海宮到玉鱗宮的路程沒有多遠,然而就在碧海龍皇距離玉鱗宮宮門僅有十丈時,那名報事官又飛奔而來,高叫有要事相奏。碧海龍皇麵色立刻陰沉了下來,雙眼緊盯著報事官,冷冷地道:“本皇真是很不想看到你!”

  那報事官全身一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頭,一邊叫道:“陛下,有個陸上的道士要見您,現在已經在偏殿候著了。”

  碧海龍皇臉上立刻又陰了三分,道:“你沒看見朕與玉鱗龍皇有要事相商嗎?!什麽人這麽要緊,讓他等著就是!”

  那報事官連聲稱是,叩頭不已,但就是不肯離開,又道:“陛下,那道人持著我宮的龍鱗令!”

  “龍鱗令?”碧海龍皇雙眉緊皺,大怒道:“你為什麽不早說?”

  他也不再進玉鱗宮,大步向自己的碧海宮行去,路過那報事官身邊時突然飛起一腳,將他踢了個跟頭,恨恨地道:“若他手裏沒有龍鱗令,看我不把你扔到水神宮去喂魚!”

  龍鱗令傳承已有千年,據說是由深海鼇龍的頸鱗製成,極之珍貴,合共隻有三枚,根本無法仿造。先代祖師製成龍鱗令後,隻贈與對紫金白玉宮有天大恩惠之人,以示受恩不忘本之意。隨著時光流逝,龍鱗令已成了與紫金白玉宮有特殊關係的信物,一直輾轉流落在外,從未回到紫金白玉宮過。因此就算是碧海龍皇也從未見過龍鱗令是什麽模樣。

  不管來人是誰,既然拿來了龍鱗令,那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了。

  碧海龍皇轉眼間就到了來客所在的偏殿門外,略一駐足,吩咐所有隨從都在門外等候,隻身一人進了偏殿。

  這一入殿,就是整整一個時辰。

  殿中全無動靜,任一眾隨從水侍伸長了耳朵,也聽不到殿中任何聲音。他們麵麵相覷,都不知殿中究竟發生了些什麽,可是碧海龍皇這些時日來喜怒無常,他既然吩咐過所有人都在外等候,那就無人膽敢開門看一看殿中究竟。

  就在眾隨從等得望眼欲穿之時,殿門終於打開,一個身材肥胖、滿麵紅光的道人陪著碧海龍皇走了出來。他在殿門玉階上立定,向碧海龍皇拱手一禮,笑道:“那這一件大事,就這麽說定了。”

  碧海龍皇臉上不動聲色,嗬嗬一笑道:“此事實在是事關重大,本皇不好獨自決定,須得與玉鱗與九龍龍皇商議過後才能給道兄一個答複。”

  那胖大道人撫著三縷細須,冷笑道:“碧海龍皇這是什麽話!古來成大事者,都是果敢能斷之輩。我聽說玉鱗與九龍兩位龍皇刻下都在沉睡,若要喚醒他們恐怕至少得三五日功夫,那眼下這天大的好時機可就白白錯過了。難道說堂堂碧海龍皇這個主都做不了嗎?”

  碧海龍皇麵色已有些不悅,可那道人仍不放鬆,又追問道:“又或是龍皇怕了?”

  碧海龍皇麵上掠過一抹陰雲,但他居然沒有發作,隻是陰森森地道:“此事本皇自有考慮。道兄就不必多操心了。”

  那胖道人沉吟一下,即道:“也罷,一切但憑龍皇做主。隻不過想要留名千古,不冒點風險總是不行的。龍皇隻須仔細想想此事所帶來的好處,就能知道該當如何決斷了。貧道言盡於此,告辭!”

  碧海龍皇拱手道:“道兄慢走。”

  那胖大道人隻一拂袖,原地一道金光閃過,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紫金白玉宮一眾隨從登時驚得目瞪口呆。

  海中不比陸上,上下左右均可去得。紫金白玉宮看似門戶大開,實際上整個宮殿連同那隻萬年玄龜都處於極厲害的禁製當中。隻要身處禁製之內,任何遁術、縮地、瞬行法術均無法施放,隻有老老實實的走宮門才能入宮出宮。若試圖從水宮上方進入的話,就會受到極厲害的陣法攻擊,要不然的話,堂堂紫金白玉宮豈不是成了修道之人隨意往來之地?

  然而這道人不知用了什麽秘法,竟能在紫金白玉宮中施展遁法,憑空移走,這一身道行,可就不比三位龍皇差了。

  碧海龍皇負手立在殿前,沉思良久,玉鱗宮也不去了,直接進了自己的碧海宮,向報事官吩咐道:“把道德宗兩名弟子的奏折找出來,本皇要再看一看。”

  章四十六路口中

  紀若塵與顧清立在一大群遊魚當中,看著百丈外一隊東海巡海水卒搜索而過。

  這一隊水卒與他們此前所見的水卒均有不同,不光是道行裝備精良了許多,而且還帶著一尾巨大的黑鯊。黑鯊鼻子異常的大,呈十字型,眼睛卻小得幾乎看不見。這頭黑鯊隻憑著氣味靈覺搜索獵物,乃是東海水軍特有的偵測水族。

  紀若塵皺眉望著這隊水卒,直到他們消失在海底深處,才向顧清道:“這是半個時辰以來我們遇到的第三隊東海水軍了。此前大半天也遇不上一隊,怎麽現在突然變得這麽多了?難道我們接近了紫金白玉宮的哪處禁地不成?”

  顧清搖了搖頭,道:“這附近幾百裏之內可沒什麽禁地。我看這些水卒多半是衝著我們來的,而且人人帶著殺氣,隻怕有些麻煩。”

  “東海裏來了那麽多修道者,為何偏要來找我們的麻煩?他們該不會知道我們此來東海的目的吧?”紀若塵有些驚訝。

  顧清沉吟道:“這個我也不知,隻是感覺這些東海水卒的目標是我們而己。”紀若塵點了點頭,又當先向西遊去。

  相處這麽多時日,他己然知道顧清靈覺實是異乎尋常,許多事完全是憑直覺去判斷,卻十有九中,如親眼所睹一般。這或許是因為顧清道心己能與天地交融,由此帶來的好處。初時紀若塵還曾試著以自己見識經驗分析判斷一下所遇之事,可是但凡有與顧清看法相左的時候,幾乎全是他錯了。因此現在紀若塵已經完全接受顧清的看法,哪怕她的觀點看起來再怎樣奇異,都是一樣。兩人轉眼間就消失在茫茫大海深處。

  不到片刻功夫,水波湧動處突然竄出一頭黑鯊,抽動著十字型的大鼻子,在紀若塵與顧清剛剛呆過的地方嗅個不停。黑鯊身後波濤湧動,海將水卒紛紛現身。黑鯊嗅了一刻,猛然一聲尖叫,巨尾一擺,如箭一般向紀若塵與顧清離去的方向追去。於是海將水卒們個個麵露殺氣,緊隨在黑鯊身後追蹤而去。

  黑鯊看似笨拙,實則在水中行動迅捷無倫,巨尾一擺就會前衝十餘丈,東海尋常水卒雖然身有道行,但根本跟不上黑鯊的速度。惟有帶隊的海將和幾名小頭目可以緊隨黑鯊,不至於失了黑鯊行蹤。他們之間速度也有高下之分,這一番急追,也就逐漸拉開了距離,前後成了一列長隊。

  黑鯊正埋頭苦衝之際,忽然感到頭上水波有些微異樣。它本能地翹起大鼻子,向上方嗅去,哪知水中忽現一根石棍,如從虛無中生成般,渾無半分煙火氣,一棍輕飄飄地敲在了黑鯊的鼻子上,將它的鼻子整個砸得陷了下去。

  黑鯊猛然一個打挺,掉頭直衝海底,隨後發了瘋一樣東突西竄,連叫都叫不出一聲來。鼻子是黑鯊的要害,被如此一棍擊中,它實際上已經活不了了。

  打翻黑鯊之後,那根石棍又轉而橫掃,迎麵擊向緊隨著黑鯊衝來的海將。那員海將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心中大駭,危急之中猛然豎起鐵叉在麵前一攔,這才算護住了麵門要害。他衝速何等迅快,石棍又是迎麵掃來,想到持棍人一棍打死黑鯊的道行,這員海將直把全身真元都運到了鋼叉上,等待著棍叉石破天驚的交擊。石棍與鋼叉一觸,竟然啪的一聲斷成兩截!

  海將一股莫大的真元登時落到了空處,身不由己地向前連翻十餘個跟頭,忍不住吐出一口鮮血。

  紀若塵宛如幽靈般出現,拎著半截石棍,緊隨著海將,卻並不急於出手。直到那海將穩住了身體,他才又是一棍橫掃,擊在了海將的後腰上。喀嚓一聲輕響,海將盔甲碎裂,脊椎己被紀若塵一棍擊斷!紀若塵手上不停,半截石棍旋風般轉了個圈,又向海將後腦擊去。

  遠處正與一眾水卒周旋的顧清見紀若塵要下殺手,忙叫了一聲。她這一聲喝音中己附上了真元,紀若塵手上一震,附在石棍上的力道頃刻間被顧清消得七七八八,這一棍再也擊不出去。紀若塵繞著重傷的海將閃電般轉了兩圈,繞得他頭暈眼花之際,手中石棍突然落下,在他頂心輕輕一敲,將他敲得暈了過去。

  其實這名海將道行還要高過了紀若塵,可是紀若塵用的石棍乃是用海底礁石臨時切削而成,雖然棍上附不了多少真元,威力遠不如製煉過的法寶,但它本身沒有半點靈氣,正可以瞞過黑鯊靈覺。至於威力不足,其實也不是問題,隻要能直接命中要害,少許真元己足以放翻這名海將。正因為打了個出其不意,紀若塵才得以如此輕鬆地解決了這名海將。

  另一邊顧清冰指曲伸不定,彈出點點冰星。這些冰星如有靈性,一顆顆自行飛入眾水卒的後頸,數十水卒竟然無人能夠閃開。冰星一貼上皮肉,即會留下一個刻符,中術的水卒立刻昏昏睡去,慢慢沉入了海底。顧清彈指間解決三十多名水卒,不過比紀若塵慢了片刻而己

  “為何不讓我殺了他?這些人明顯是對著我們來的,不立威的話,紫金白玉宮的人以後還不知道要來多少!”紀若塵望著同樣緩緩下沉的海將,皺眉問道。

  顧清凝望著紀若塵,輕輕歎道:“若塵,你現在的殺機越來越重了,若不控製的話,到最後恐怕又得如前生那樣,殺一個血流成河,積下無數血債凶劫。”

  紀若塵己聽顧清說過數次,自己此前每一世輪回均有無數殺劫,而且許多殺劫都成了後世的因果。但他自己卻半點也感知不到前生之事。當然,紀若塵此刻道行距離通曉前生來世因果還差著十萬八千裏,不知道前世輪回實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他始終心裏隱隱有一種感覺,那就是不知前生因果並非是因為道行不夠,可具體是什麽原因,他就完全說不上來了。

  此刻海底暗流起伏,將一絲絲涼意渡到了紀若塵身上。東海海將與一眾水卒神智不清,己沉下近百丈。望著海將那一點極淡的身影,紀若塵心中越來越是不安,似乎一旦放了這海將生路,就是犯下了極大的錯誤一樣。

  他抑製不住心底的不安,左手微微一動,指間己多了一張咒殺符。此符隻有三成機率瞬殺對手,但不論成敗均會給與受術人一些傷害,用來對付重傷垂死的海將正是合適對路。符咒還未催發,一隻柔軟滑膩的手就按住了那張咒殺符。

  “為什麽一定要殺他?”顧清盯著紀若塵的眼睛問道。

  這一次在顧清頗見淩厲的目光下,紀若塵不知何故分毫沒有退縮之意,隻是道:“不殺他的話,留著可是後患。”

  “你我己到最後一世輪回,這些殺劫多半會應在今世的!”

  一個念頭忽然自紀若塵神識最深處冒了出來,他想也不想,就道:“小小水妖,殺就殺了,是它自取滅亡而己。這點殺劫又能拿我們怎麽樣?它就算化成厲鬼,我也一樣的散了它。”

  話一出口,紀若塵立刻吃了一驚,不知自己為何會說出這番話來。顧清望了紀若塵片刻,歎道:“每一世你都會這樣說的……”

  她搖了搖頭,鬆開了按住咒殺符的手。隻是經過這麽一耽誤,水卒海將己沉入大海深處,早不知行蹤。

  “追下去!”紀若塵心底又浮上這麽一個念頭。

  他知道憑自己的靈識,隻消潛上幾百丈,就可以將那些失去反抗能力的海將水卒殺得一幹二淨。他看看顧清,顧清將頭轉向一旁,不向這邊看上一眼。追還是不追?

  如此普通的一個問題,紀若塵竟然掙紮了足足有一盞熱茶的功夫!反複掙紮猶豫的功夫,他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宛如從夢中醒來,神識深處那些尖叫著要追下去的聲音瞬間消失。

  “清兒,走吧,我們回西玄山。”這一句話出口,紀若塵隻覺得渾身上下一陣輕鬆,又是說不出的倦累。顧清唇邊浮上一抹淡淡的笑意,隨著紀若塵向西遊去。

  此地距離東海海岸尚有五百餘裏,若馭風飛行,一日左右辰光就可以登陸上岸。不過兩人既然己與東海水軍生了恩怨,那在東海上空飛行,簡直就是送給東海水軍練習射術的活靶,是以他們依然選擇老老實實地在水底潛行。

  此時東海水軍中軍氣氛一片肅穆,來往穿梭的軍卒將佐步履匆匆,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將軍封耀穿過中軍大廳,來到後營一座單獨的小屋前,恭敬地敲了敲門。裏麵隨即響起一個沙啞難聽的聲音:“進來。”

  小屋中隻有一張石床,床上盤膝坐著一個老人,他頭大如鬥,身體卻極為瘦小,宛如嬰兒。

  封耀在石床前立定,恭敬地道:“恒老,要追蹤的那兩個人隻是傷了我們的水卒,一個人都沒有殺。不知道恒老還能不能找出他的行蹤來。”

  那老頭雙眼一翻,惡聲惡氣地道:“小子,這十年來你當上了將軍,難道老夫一直閑著了不成?在東海裏,那兩人哪怕隻擦破了水卒的一塊油皮,我就都能知道他們的行蹤!”

  封耀立刻喜形於色,道:“想不到恒老道行己精進到了這種地步!這下我紫金白玉宮何愁大事不成?”

  老者哼了一聲,道:“臭小子,馬屁功夫倒沒怎麽進步!把東西拿來吧,待我施法搜那兩個家夥出來!”

  一刻之後,封耀從小屋中出來,直入中軍大廳,在采薇身邊立定。他出廳的時候,采薇就是這樣立在海圖前皺眉苦思,回來後采薇依然是那個姿勢,根本就沒有動過。

  封耀在采薇身邊站了半天,見她一點沒有理會自己的意思,隻得硬著頭皮道:“采薇將軍,恒老已經查出了那兩個小子的行蹤方位。”采薇嗯了一聲,淡淡地道:“你看著辦吧!”

  封耀胸有成竹,於是揮手招來了傳令兵,命巡海水卒照常巡察,以麻痹對手,另派五名海將率領三十精銳直撲恒老給出的方位,務要出其不意,以雷霆之勢一舉擊潰對手。

  封耀命令剛剛下完,采薇忽然道:“你派的人太少了。”

  封耀一怔,忍不住道:“不過是兩個小家夥而己,就算是道德宗出來的又能有多少道行?別說他們隻有兩個人,就是六個七個,我派的這些人也足以把他們給抓回來了!”

  采薇眉頭微皺,道:“再多些人去,你就當這兩個人的道行接近道德宗的上清境界好了。”

  “上清?”封耀又是一怔,道:“道德宗上清道士一共也不超過百人吧?他們怎麽可能有上清的道行?”

  見采薇麵色有些不豫,封耀無奈地道:“這樣好了,讓我弟弟封易率隊出征,總不會有問題了吧?”采薇猶豫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麽,又回頭看海圖去了。

  封耀隨即吩咐道:“叫封易進來。”

  片刻之後,一名高大英武的年輕將軍走進中軍大廳,正是封耀之弟封易。他雖然年紀輕輕,但道行軍法都是紫金白玉宮的上上之選,前途不可限量。封耀仔細交待過此行的細節要點後,就將調動軍隊的玉令交給了封易。

  采薇盯著海圖,黛眉越皺越緊,滿心想的隻是:“已經五天了!翼軒怎麽會在海穴中呆這麽久?不對,以他的法威,最多三天就能搜遍整個海穴!難道說,他已經不在海穴裏了?

  一念及此,采薇猛然間出了一身冷汗!她一把拉過封耀,急道:“傳令下去,大軍立刻轉向,全速趕往水神宮!”

  一聲長鳴響徹水底,巨鯨緩緩掉頭,向東北方遊去。

  東海水軍緊隨巨鯨,浩浩蕩蕩地啟行,一時間東海水底濁浪滾滾,殺氣騰騰。

  數百裏外,紀若塵與顧清剛剛甩脫了一撥追兵,正在悠然潛遊,欣賞著海底異景。本是平靜祥和的海底突然起了一道暗流,將紀顧二人圈在了中央!

  海流中殺氣陣陣,三十東海精銳水卒當先現身。他們個個道行精深,與尋常水軍實是天壤之別。隨後五員海將一一現身,在紀顧二人麵前一字捧開,冷眼看著這兩個膽敢擅闖東海的無名小輩。

  最後在五名海將上方乍現一道藍光,光芒中一名英武將軍身披碧海藍晶甲,手持朱血盤龍矛,徐徐而降。

  這員大將在水中凝定身形後,手中長矛一指紀若塵,如雷般斷喝一聲:“吾乃東海水軍先鋒大將封易!本將龍矛雖利,卻不願斬無名之輩。兩個小家夥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以泰山壓頂之勢對付這麽兩個年輕人,封易實是覺得采薇有些小題大做。

  他滿心要迅速了結這邊的軍務,好能趕回去參加對妖皇翼軒的大戰。

  豈料天不從人願,聽完封易威風凜凜的一番開場自後,紀若塵與顧清竟然相視一笑!

  嗆的一聲,顧清古劍出鞘,向封易淡淡地道:“一起上吧,我們趕著回山。”

  章四十六路口下

  這一日東海海麵風和日麗,一望成裏,碧藍的海麵上漾著層層鱗鱗的波瀾,如灑了一海的碎金。

  平和的海麵上忽然湧起一朵小小的浪花,浪高一丈,驚得三四尾遊魚躍出水麵,然後複又恢複了平靜。

  “兩個無恥小賊,你們給本將軍等著!且待本將軍苦修三年,然後必要殺上道德宗,與你們再決一生死,以雪今日之恥!你們給我記好了,本將軍姓封名……”

  隻聽得啪的一聲,封易一番複仇雪恥的長篇大論還未說完,就被一大團海草結結實實地堵了回去。紀若塵還覺得不夠,又在他嘴裏補上了一團海草,然後取出仙劍赤瑩,以劍柄用力在海草上捅了幾下,將海草塞得結結實實,一直填到了封易的喉嚨深處才算罷休。

  紀若塵再用一道絲索在封易嘴上捆了一圈,這樣無論如何他也吐不出海草,這才拍了拍封易的臉,笑道:“封大將軍好好休息,我們就不多打擾了。”

  封易圓睜雙眼,怒火熊熊,卻苦於滿嘴海草,半個字都吐不出來,隻能依依呀呀,再大的威勢也蕩然無存。

  看著封易血紅的雙眼,紀若塵好不容易才壓下了一劍斬去他頭顱的衝動,與顧清攜手離去。

  此地乃是東海海底一道大裂縫的最深處,封易連同五名海將、三十水卒都被捆在一起,綁成了一個大球。在這方麵,倒真是實現了兵將如一。封易待遇優厚些,被捆在了魚球頂上。

  這一顆大球被一根細絲索固定在海底一塊巨礁上,在海中隨波逐流,飄飄蕩蕩,就似一顆巨型海草。所有的海將水卒均被顧清下了禁製,一身真元提不起半分,手足無力。封易身有海族水統,體質特殊,對他下的禁製無法持久。因此他格外受了些照顧,被捆死了手足關節經脈,又堵住了嘴,這樣就算他真元恢複了一些,也無力施法掙脫束縛。

  東海中軍。

  采薇站在眺望塔上,迎著撲麵而來的海流,凝望著茫茫大海,不知在想些什麽。騎著東海中軍營的巨鯨在馭手的驅策下,逐漸加快了速度,引領著身後的東海水軍向著水神宮進軍。水軍上下均知此戰麵對的是名動天下的妖皇,且妖皇出手不再留情,因此上上下下氣氛肅穆。隻有封耀有些心神不寧,每過一段時間就要詢問一下有沒有封易的消息。不論他怎麽問,回答都是封易將軍還未傳回任何訊息。

  封易已出征兩天了,按理說早就應該凱旋而歸,可這東海著名的年輕勇將以及數十精銳如同一縷輕煙,就此消失在茫茫海底,再無分毫音訊。

  望著黑沉沉的大海,封耀臉色慢慢地沉了下去。再等了兩個時辰,他終於按捺不住,叫過傳令兵,私下派了一小隊偵卒出去搜尋封易的行蹤。

  兩天以來,那顆大魚球始終在東海海底裂縫中飄來蕩去。

  紀若塵將他們捆得極死,絲毫動彈不得,而水族天性好動,片刻不動就渾身難受。他們雖是水軍中的精銳,但捆了兩天,忍耐已漸漸到了極限。海將們還算好些,水卒們可就都不安分地扭動了起來。他們每動一下,都會頂到旁邊的同僚,這一來不要緊,那些本來還能忍得住的水卒海軍被這麽一攪,全身上下每一根骨頭都開始發酸,再也忍耐不住,紛紛動了起來。底下這麽一動,被捆在最上方的封易也有些承受不住。他一張英俊的臉漲得通紅,鼻中嗚嗚咆哮,猛然間脖子粗了一倍有餘,咕嗵一聲將口中的海草都吞入了腹中,然後一錯鋼牙,一口咬在口中的絲索上,反複撕咬了半天,終於這根堅韌無比的絲索給生生咬斷,也不知該歸功於一口鋼牙,還是他的滿腔怒火。

  不過這麽一番折騰,也將封易二天來辛苦恢複的真元耗得一幹二淨。他仰麵朝天,隻餘下大口喘氣的力氣。

  他身下的一名海將拍馬道:“封將軍道行果然高深,這樣都能掙脫束縛。”這名海將道行遠遜封易,所以也未享受到海草封口的好處。

  封易呸的一聲,罵道:“兩名小賊無知無識,以為本將軍隻能吐出海草,他們哪想得到本將軍身具異能,能把海草給吞下去!”

  封易身下海將自然馬屁如潮,然而封易想想能生吞海草似乎也不是什麽光彩的本事,也就不再接續這個話題,開始閉目收神,培養真元,準備掙脫束縛。可是身下海將們動個不休,令他心神渙散,回複真元的速度也就格外的慢了。

  就在此時,上方忽然傳來一聲冷笑:“吞口海草也算本事,真是讓人笑掉大牙!有你們這種無能屬下,紫金白玉宮離滅亡也不遠了。”

  封易勃然大怒,暴喝一聲道:“什麽人膽敢對本將軍如此無禮?!”

  他沒有等來回答,等來的隻是一片茫茫黑暗,罩住了幾十名東海精銳捆綁而成的魚球。

  東海水軍中軍營中,封耀焦急異常,盡管明天大軍就會趕到水神宮,屆時必有一場惡戰,但他心思完全不在即將到來的大戰上。正當他在房中如熱鍋上的螞蟻轉來轉去時,門外突然傳來傳令兵的聲音:“封將軍,巡弋隊回來了!”

  封耀精神一振,快步出屋。見所派出的巡弋隊長一臉凝重,封耀心中忽生一股寒意。那巡弋隊長在封耀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什麽,封耀立時臉色灰敗。他隨著巡弋隊長來到中軍營一角的庫房中,見地麵上攤著一地的兵器盔甲,以及東海水軍的殘缺肢體。屍堆前有一張小桌,桌上擺著一個銀盤,盤中放著隻膚色青灰的斷手。

  斷手手背上烙著一個貝紋,正是封耀家族的紋章。

  通的一聲巨響,封耀突然一拳砸在牆上,將堅硬無比的貝牆也砸出了一個大洞。

  “有沒有發現那兩頭小狗崽子的行蹤!”封耀向巡弋隊長咆哮著。

  那隊長承受不住封耀的怒火氣焰,嚇得後退了兩步,慌道:“對不起,封將軍。那一帶巡海隊一共隻有四頭黑鯊,已經都被那兩人給殺了……”

  巡弋隊長雖未明說,但封耀當然明白沒有黑鯊,根本就沒有可能在茫茫大海中再找到紀若塵與顧清的行蹤。黑鯊珍貴之極,是以東海若大一片地方也隻配了四頭黑鯊。

  “就是說他們已經破圍而出了?!”封耀一把抓住巡弋隊長的領子,幾乎是對著他鼻子吼道。

  “是……是的。”

  封耀一把將巡弋隊長推到一邊,拿起弟弟的斷手收在懷中,喝道:“傳我的令,調五十近衛,帶上三頭黑鯊隨我出征。這一回不親手拆了兩個小狗崽子的骨頭,我枉為將軍!”

  “不許去!”門口突然穿來了采薇那冰冰冷冷的聲音。

  封耀死盯著采薇片刻,然後吼道:“我將軍不做了!自己去追殺他們,這總行了吧!”

  采薇一橫左臂,攔住了欲奪門而出的封耀,喝道:“就算你去了,你能找到得他們嗎?”

  封耀迎著采薇淡藍色的眼睛,想起了采薇當日曾要自己多派水軍,結果自己一意孤行。今日結局,其實大半是自己之過。而且采薇說的對,已經是這個時候,早就不可能追得到凶手了。一念及此,封耀滿腔熊熊怒火慢慢地熄了下去,心底哀傷再起。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低聲道:“可是封易他……”

  采薇輕輕拍了拍封耀的肩,沉聲道:“他的仇一定會報,現在我們先要準備好與翼軒的大戰!”

  封耀點了點頭,隨采薇前往中軍大廳去了。

  此刻紫金白玉宮業已離開原地,掉頭北上。玄龜緩緩劃水,每劃一下就會前衝百丈,一時間帶得東海海底翻江倒海,不得安寧。

  龍宮之中,碧海龍皇正將一麵八龍鎮海甲披在身上。而殿前白玉廣場中百名龍宮禁衛也已披掛整齊,就要護衛碧海龍皇先行前往水神宮。玄龜馱著的紫金白玉宮隨後就會趕到。龍宮中九道喚醒玉鱗龍皇的工序已完成了七道,一旦水神宮形勢危急,時刻都可將玉鱗龍皇喚醒參戰。

  紫金白玉宮三位龍皇一睡就是二十四年,平常時候隻會有一位龍皇醒著主持大局。若龍皇於沉睡半途中被喚醒,多少會有損道行。是以非到萬不得已,都不會喚醒沉睡中的龍皇。

  碧海龍皇慢條斯裏地整理著甲胄,一點也沒有為即將到來的大戰擔憂的模樣。此時報事官一路小跑進來,將一封急件交到了碧海龍皇手上。碧海龍皇隻掃了一眼就丟還給了報事官,冷笑兩聲,道:“兩個不成氣候的小家夥跑就跑了,回頭再捉就是。采薇真是有些胡塗了,這點小事也報什麽?”

  碧海龍皇話雖如此說,但麵色著實陰沉了一分。

  此時東海上方紅日高懸,遴遴波濤中突然冒出一朵浪花,紀若塵與顧清從海底一躍而出。兩人在東海海底著實呆了不少時日,此刻重歸海上,都是心情愉悅。此地距離岸邊不過數十裏,再也不怕東海水軍糾纏。

  兩人剛剛躍升出海,忽然感覺到海風中送來一道奇異的氣息。

  這是驚天動地、海嘯山搖的氣息!

  風先吹過,然後遠方海平線上亮起一道白線,一排海浪若一堵水牆,筆直豎著,滾滾而來!這排海浪雖然僅有一丈多高,但不知是從多遠處推送過來,且浪前的海麵如此寧靜,顯然這一道大浪非是天生,乃是人為。

  紀若塵與顧清相視一望,心中同時浮起了翼軒的名字,不禁駭然。紀若塵憑空遙想,這妖皇翼軒又不知用出了何等驚天地泣鬼神的道法,才使得餘威波及到了數百裏外。他輕歎一聲,搖了搖頭,攜著顧清踏波而行,向西而去。

  幾乎是同一時刻,碧海龍皇的手一抖,將身上寶甲最後一個絲絛由活結係成了死結。

  騰騰騰騰,門外響起急匆匆的腳步聲,報事官搶進殿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惶急地道:“稟陛下,采薇將軍發來十萬火急秘件,稱妖皇翼軒在東海大軍抵達前一刻在水神宮現身,瞬間毀去了大半水神宮,水神獸身受重傷,此刻性命垂危!”

  碧海龍皇慢慢解開寶甲的絲絛,重新係好,才慢慢道了聲:“知道了,下去吧。”

  紀若塵與顧清在海麵上飛馳,沒用多久,海岸線就已遙遙在望。然而兩人幾乎同時停步,舉頭向天空中望去。

  天湛藍且高遠,極高處飄著數縷薄雲,正由西向東而去。遠方大陸方向的天際升起一條黑線,原來是一片黑沉沉的烏雲,正急速向這方飄來。

  紀若塵向天空凝望片刻,向顧清問道:“你剛才有沒有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從我們上方飛過去了?”

  “嗯,非常非常的強大。隻不過他們飛得實在太快,又太高太遠,我也感覺得不是很清楚。”

  紀若塵又輕歎一聲,道:“這世上的高人真是太多了,唉,走吧,先回山再說。”

  顧清點了點頭,隨著紀若塵繼續西行。

  “報!”一聲尖銳的顫音在紫金白玉宮中回蕩,宮內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因為這獨特的聲音正是報事官所發。

  報事官此時顯然也豁了出去,精神煥發,神采飛揚,一路飛奔到碧海宮,也不打招呼,直接衝了進去。他一進門就叫道:“啟稟龍皇!有身份不明的修道士侵入地炎裂穀,裂穀周圍八十裏內所有哨探都同時失去了消息!”

  報事官一句話叫完,才看到碧海龍皇半彎著腰,保持著撿東西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他的龍皇頭盔滾落在手邊。

  “完了?”碧海龍皇問道。

  “完了。”

  “完了就下去吧。”碧海龍皇撿起了頭盔,揮了揮手。報事官行了一禮,轉身大步出殿。

  那報事官幾乎剛出殿門,在百名龍宮禁衛的注視下忽然打了個轉,又衝回到碧海殿中。凡任龍宮報事官者均具異能,靈力要異常豐沛,這樣分散在東海各地的傳訊官才能以秘法將訊息傳送給他,由他來報知龍皇。因此這報事官也不是誰都能當的。

  “報!”報事官獨特的聲音再一次回蕩在紫金白玉宮。

  當的一聲,碧海龍皇手中金盔落地。

  “陛下大喜!”報事官的聲音格外高了些,“方才前線傳來急訊,地炎裂穀中生機全無,那群修士已然離去,此刻不知去向。”

  砰的一聲,碧海龍皇一拳砸碎了血珊瑚寶椅,將這一心報喜的報事官嚇了一大跳。

  碧海龍皇深吸一口氣,猛然咆哮道:“一個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都把這若大的東海當成了什麽地方?!”

  章四十七驚蜇上

  秋雨蕭蕭瑟瑟地落著。此時北地己呈金黃,江南仍是翠綠翠綠的,柳絲青草被蒙蒙細雨滋潤著。或許因為雨已經涼了的關係,綠中也有了些蒼涼。縱使是江南水鄉,這個時候的雨也會給人帶來縷縷愁絲。

  通往越州的大道兩旁,到處都是蒼蒼鬱鬱的大樹。路邊一棵古木下搭著一個雖小卻是十分清爽的茶棚,茶棚裏隻有兩張桌子,一個老人正燒著開水。茶棚中隻有一個客人,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一雙秀氣的鳳眼望著棚外灰蒙蒙的天和細密的雨絲。似乎這江南司空見慣的綿綿秋雨也對他有著莫大的吸引力。事實上,他對一花一木,一蟲一鳥,甚至於視線所及的一切都充滿了興趣。

  “這位客倌,茶好了。”老人慢慢地走過來,斟了一杯清茶。

  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到這杯茶上來。茶是再普通不過的綠茶,水倒還清洌,火候也說得過去。這客人盯著這杯茶看了半天,方才伸舌尖舔了一滴茶水,閉目仔細品味起來。雨汐汐瀝瀝地下著,老人看來是個閑不住的人,來來回回地忙碌著,也不知在忙些什麽。

  如此一個安寧靜謐的江南午後。

  細雨如絲,雨中開始飄起層層水霧。團團水霧中忽然透出了一縷殺氣,七名道士從水霧中走出,在茶棚外一一站定。七名道士身上穿的是普通道袍,上麵看不出門派出身,為首一名老道看上去五十左右年紀,慈眉善目的,隻眼中透著一絲精光。茶棚外雨絲蕭蕭,卻無一滴雨珠能夠落在七人身上。

  為首道人看到茶棚中的男子,登時麵露喜色,向他行了一禮,微笑道:“能見到虛無師兄,也不枉我在江南這一帶跑這一個月了。虛玄掌門十分想念虛無師兄,可否請師兄隨貧道回山,免得我這個做師弟的難辦。”

  “有何難辦的?”虛無忽然笑了起來。

  他相貌英俊中又帶著陰柔,這一笑起來說不出的好看,卻又透著一絲陰森森的詭異。在他那雙光暈流轉的眼眸注視下,茶棚外群道忽然覺得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那目光所及之處,似有一雙冰涼的手正在輕輕撫摸著群道的肌膚。

  除卻為首的老道外,其餘六名道人麵色都是一變,不由自主地將本己暗中提聚的真元更向上推了一層。這一下群道再也無法不露行藏,驟發的真元一時間激得天空飄落的雨絲紛紛倒飛而出,其利如針,在周遭事物上刺出無數細洞。

  虛無抬眼向天,望著遠方的天際,陰冷地道:“我這次叫你們過來,是讓你們給虛玄那老鬼帶句話,就說我在外麵呆得夠了,自然會回青墟宮去和他算一算幾十年來的舊帳。行了,現在都給我滾吧!”

  為首那老道笑容已有些尷尬,道:“虛無師兄,這一句話恐怕有些不好帶。還請師兄隨我們回山吧,不然的話……”

  他話沒有說完,但言外之意己十分明顯。餘下六名道士也不再掩飾,紛紛手握劍柄,真元凝聚,周身毫光隱隱。茶棚老者一見,唬得手一抖,大鐵壺當的一聲掉落在地。他撲的跪倒在地,連連叩頭,口稱神仙。

  虛無左手放在桌上,欣長白晰的手指開始輕輕敲擊桌麵,平平淡淡地道:“你既然叫虛玄老鬼師兄,那也該是虛字輩的了。我不管你叫虛什麽,怎麽腦筋還如此不靈光?我敢放出氣息召你們過來,那就是有把握殺光你們。你還真以為是自己找到我的不成?不然的話?不然的話你就要怎樣?若不是看在虛玄老鬼自身難保,想給他留點人手份上,單憑你這一句話,我早就拔了你的道基。想動手的話就來吧,反正你下山之前應該知道死在我手上的人都是什麽下場,要不要賭一次?”

  那不知道叫虛什麽的道人笑得已是十分難看,聲音也從圓潤渾厚變成有如老鴉夜啼。他幹笑了半天,也沒笑出什麽決定來。虛無依舊望著天邊,手指敲擊桌麵的頻率越來越快。

  那道人終於下了決心,向虛無施了一禮,道:“既然如此,那虛度不敢強請師兄,這就告辭了。還望師兄念及同門之誼,日後多回青墟宮看看。”見虛無毫無反應,虛度歎息一聲,一揮手,攜著六道再次沒入重重雨霧之中。

  虛無隻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遙望著煙雨艨朧的官道盡頭,不知在想些什麽。那茶棚老頭嚇得太過厲害,癱在地上,一時站不起來。

  江南的雨,如煙如霧。

  古道盡頭又現出三個隱約的身影。行得近些時,可以看出中間的是一個素麵朝天的妙齡女孩,側坐在一匹高大白馬上,一身青衣與這江南風光相得益彰。

  她一左一右各有一名護衛,均生得極為高大,遠過常人。她雖然坐在馬上,也不過與二人平齊而己。二護衛各具異象,一路有說有笑,伴著那女孩緩緩行來。那女孩淺淺笑著,偶爾答上幾句話,一雙明眸望著雨霧深處,心思也不知飛到了哪裏。

  一團團的雨霧撲麵而來,粘上了她的青絲,潤了她的麵頰,也打濕了她的衣服。她卻似十分享受這雨這霧,就這樣悠然的策馬徐行。

  一名高大黑壯的護衛向前望了望,高叫一聲:“那邊有個茶棚,也不知有些什麽好茶!”

  另一個瘦些的護衛曬道:“這荒山野嶺的地方能有什麽好茶?你真是癡心妄想。”

  前一個護衛道:“這你就不對了。這裏山清水秀,茶就是求個新鮮原味,才是應時對景。何必非選好茶?”另一個護衛倒沒想到他會有這麽一番道理出來,競一時無言以對。

  啪的一聲,虛無手中茶杯忽然被他捏得粉碎。他蒼白如紙的麵龐上泛起兩抹暈紅,顯了三分病態出來,全身顫抖不己,雙眼剛剛睜開一線,又立刻閉上,就似是生怕看到了什麽一樣。

  虛無身體抖得越來越是厲害,左手五指如彈琵琶般在桌麵上敲個不停,敲擊聲如同戰鼓。

  那兩名護衛眼力顯然很是厲害,隔著層層雨霧己然注意到了茶棚中的異狀。二人互相一望,各擎法寶在手,擋在了那女孩的馬前。

  黑壯護衛喝道:“七聖山龍象、白虎天君在此!這位姑娘乃是道德宗與雲中宗的貴賓!敢問前麵是何方高人?”

  “不要說話……不要看這邊……”虛無如同生了重病一樣,臉上忽青忽紅,全身透出驚人的高熱。他喃喃自語著,有如失心瘋了一樣。

  沿古道而來的正是白虎龍象二天君,馬上坐的則是青衣,三人正在前往無盡海的路上。青衣說要看看沿途風光,是以三人才如常人一樣沿古道慢慢行來,沒想到在這裏遇上了虛無。

  白虎龍象二天君悄悄互望一下,臉色已有些變了。他們除了自虛無身上感到一絲詭異的陰寒死氣外,根本無從測度虛無的道行。乍一看上去虛無就如一個全無道行的普通人,可是任由二天君如何以神識探測,發出的神識都是有去無回,這比完全沒有回應更要恐怖三分。虛無就象是一片巨大的陰影,無所不吞,幾乎將二天君的魂魄都給吸了出來。

  二天君這麽一叫,青衣的心思也從茫茫遠外收了回來。她順著二天君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那座茶棚。在這一刹那,青衣與虛無之間的茫茫雨霧忽然散得千千淨淨,青衣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虛無那有如女子一般的俊美麵容。

  青衣目光如水,落在虛無身上的瞬間,虛無心中暗歎一聲罷了,終於張開了雙眼,於是看到了似水做成的青衣。

  龍象白虎幾乎是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於是各自虎吼一聲,身上寶光乍現,真元己提到了極處,拉開了誓死一搏的架式。誰知他們架勢剛端好,茶棚中早不見了虛無的身影。二天君心中大駭,四下張望,又運足了神識搜尋,可又哪裏搜得到虛無的行蹤?兩位天君正在惶急之中,忽然聽得身後近在咫尺處傳來一聲幽幽歎息,聽聲音正是虛無。

  二天君登時嚇得僵住,動都不敢動一下。這一刻他們感覺自己就似赤身立在雨中,身內每一道真元流轉都逃不過虛無的眼睛。隻要他們稍稍一動,虛無隨時可以將他們送上西天。可是身後的青衣怎麽辦?

  白虎天君仍在權衡利弊,龍象天君低吼一聲,己強行慢慢轉過身來!然而眼前所見景象卻令他大吃一驚。

  虛無足不點地,飄立在青衣身前,目不轉睛地看著青衣挽著馬韁的手。而青衣則安然端坐馬上,正自打量著虛無,一點也不畏懼這個道行深不可測、行事詭異乖張的大魔頭。自虎天君終於轉過身來,同樣呆住。江南古道上一時靜到了極處,隻能聽到團團煙雨飄落時那似有還無的細潤聲音。青衣伸左手挽了挽早己被雨霧沾濕的發絲。

  她這麽一個輕微的動作卻打破了那微妙之極的平衡。白虎龍象二天君隻覺得口中幹澀,全身真元震動,繃緊的心神幾乎就要斷裂。他們此刻就算明知不敵,也是要動手的。可是以往遇上強敵,還會多少知道些是如何落敗的,以及落敗後將會有什麽境遇,但虛無本身就是一大片吞噬一切的陰影,根本無從知道落在他手上的下場會如何。而且二天君本能地不想落入虛無手裏,一旦落敗,則寧可自殺。他們也說不清楚這念頭出自哪裏,應該隻是一種天生的本能。

  青衣這麽一動,虛無十指指尖立刻急速顫抖,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他似是用了極大的意誌才克製住自己沒有向青衣的左手看上一眼,而仍隻是死盯著她那挽韁的右手。

  “這是右手?”虛無長出了一口氣,忽然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嗯,是的。”青衣答道。

  虛無又有些期期艾艾地道:“能不能……動一下?”

  青衣握住馬韁,隨意向上提了一提。

  青衣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似乎就己讓虛無承受不住。他立刻閉上了眼睛,喃喃地道:“這就夠了,足夠了!”

  青衣哦了一聲,淡淡地道:“夠了?那我走了。”

  她也不等虛無回答,策動座下白馬,緩緩向前行去。虛無停在原地不動,內心反複衝突掙紮,突然喝道:“不許走!”青衣果然停了馬,隻是問道:“你要我留下來?”

  她這麽一問,立刻又讓虛無陷入一片慌亂,他急道:“不不!你走吧,暫時不要再讓我看到你,我會控製不住自己的。等我平靜下來,自然會再去找你。”

  青衣嗯了一聲,又向前行去。虛無忽然又想起一個重要問題,急忙叫道:“等一等!我該到哪裏去找你?”

  “若是你有那個膽子,就到無盡海來找我好了。不過小心叔叔打斷你的腿。”青衣早己帶著二天君遠去,那清澈語聲依然在空中悠悠回蕩著。

  雨更加的細密了,古道上飄起一團團的水霧,將虛無鬢發衣衫打濕,他卻渾然不覺。

  虛無一大步邁入茶棚,一把拎起看茶老頭,道:“那是右手!”

  “是,是……”老頭抖得不成樣子,能說出兩個字來已經是奇跡了。

  虛無續道:“世上竟還有這樣一隻手……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不行,我一定要去無盡海!不,不,再等幾天再去。現在去的話我一定會控製不住自己的,一定!可是這樣一隻好手,隻平靜幾天又怎麽會夠?”

  他自顧自說了半天,這時才想起一件大事,又將那老頭拎到身前,問道:“無盡海在哪?”

  老頭早就嚇得魂不附體,這一次連話都說不出來,隻是拚命地搖著頭。虛無這時清醒了些,將老頭放在地上,身形一閃間己失了蹤影。

  過了半天,老頭才顫巍巍地爬起來,向著虛無消失的方向叫道:“客倌,茶錢……”

  章四十七驚蜇下

  “夫人,您又要入殿啊?”一名看守鎮心殿的甲士小心翼翼地問道。

  黃星藍嗯了一聲,就向鎮心殿裏行去。兩名護殿甲士麵露猶豫,但還是不敢阻攔。鎮心殿平素由太璿宮管理,如今太璿宮是由黃星藍當家作主,這些護殿甲士雖有獨立判斷的職責,但也不敢阻攔她入殿。

  當的一聲悶響,鎮心殿兩扇大門沉重地關上。

  左首甲士悄悄地道:“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最近半個月以來,夫人已經是第八次入殿了。”

  右首甲士道:“管那麽多幹什麽?也許夫人身有要務,不是我們應該知道的。我們的職責隻是看守此殿,放持有令牌的人進殿。夫人不是給我們看過了令牌嗎?”

  左首甲士還是有些猶豫,道:“可是夫人隻是第一天給我們看過令牌,以後就再也沒拿來過。而且你看夫人每進一次鎮心殿,麵色就會難看幾分。這鎮心殿下關的可是……可是那個妖怪,夫人會不會已經……”

  右首甲士哂道:“你真是大驚小怪。夫人臉色雖然難看了些,可是真元豐足,道行未損,有什麽打緊的?再說太璿宮出了這麽多事,夫人臉色能好看才是奇怪了。”

  左首甲士眉頭緊皺,想說些什麽,但最後隻是搖了搖頭。

  鎮心殿下的甬道,黃星藍半個月來己走了多次。初時她還是十分猶豫,但每走一次甬道,都會想起不久之前殷殷曾經日日在這裏穿行,於是動搖的心誌又變得堅定。

  石牢之中,蘇姀仍然麵壁而立。黃星藍尚未進入牢室,她就淺笑道:“夫人這一次恢複得好快,才用了一日功夫就真元盡複,看來夫人真是愛女心切。可是這最後一枚釘子不大好拔,夫人可是想好了?”

  黃星藍在石牢中站定,咬牙道:“我早就想好了,隻要你不食言就好。”

  蘇姀輕輕一笑,轉過身來,道:“夫人都已經走了這麽遠,眼看著就要到地頭了,怎麽反而怕起來了?反正這不過是一個賭局,願不願意賭完全看夫人你的意思。如果夫人現在反悔,也還來得及。”

  黃星藍笑了笑,道:“我為什麽要停呢?現在我已經是一無所有了,若不能救回殷殷,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反正就算我賭輸了,也不過是賠上自己的一條性命給你,你仍是離不了這鎮心殿,有什麽大不了的?”

  蘇姀道:“既然黃夫人已經想清楚了,那就開始吧。”

  說罷,蘇姀水袖一擺,石牢內一片冰霧湧過,立時換過了一副景象。牢內那麵青石壁上血跡斑斑,因為年代久遠,這些血跡早己變成了紫黑色。蘇姀那九條巨大柔軟的狐尾有七條已經脫了束縛,正在空中緩緩揮舞著。每一條狐尾都有一個巨大創口,有的看起來仍是觸目驚心,創口邊緣血肉模糊,焦成一片。有的創口則要好得多,最小的一個創口已經合攏,隻是上麵還未重生狐毛,依然露著粉嫩的肉。石壁上仍然釘著兩條狐尾,暗青色的巨釘在石牢陰火的照耀下顯得格外的猙獰恐怖。

  黃星藍閉目不語,默運真元,片刻後忽然斷喝一聲,周身真元如山洪海嘯般進發!待她雙眼重開時,瞳孔己變成了暗金色,這正是真元己運至極處的標誌。

  道德宗三清真訣有一項不同尋常的地方,那即是真元修至一定境界時,修道人一旦運使真元到了極處,自身會由此而生特異體相,也被稱作法相。法相越明顯,意味著道行就越高。也有一些宗派的道法修到後來同樣能夠體生異相,然而三清真訣所生的法相本身即帶有一兩樣特殊威能,可以大幅提高修道人自身道法的威力,這又是其它宗派道法所不具備的妙處。比如黃星藍施法時雙瞳會轉化成星眼,雖不會給她帶來新的法術,但可以穩定道心,能夠大幅提升在極限狀態下施展道法的成功可能,也是一項非同小可的法相。

  道德宗修士每人能夠修成的法相各有不同,完全是根據個人的天賦、因果、道行、機緣而來,修成法相前誰也不知自己會有何種法相。因而一些初時看起來資質平庸的弟子在辛苦修入上清中段後,說不定會生成一樣甚至是數樣威力強大的法相,從而一躍升天,成為具備大神通的修士。

  此前黃星藍拔釘時,還從未現過星眼。不過釘住蘇姀狐尾的九釘自成一體,海拔一枚難度都會驟增,現在黃星藍已經拔出了七枚巨釘,在拔第七枚時她己然盡了全力,若不用上星眼,這第八枚釘是無論如何也拔不出來的。

  不過每八枚釘已經是她要拔的最後一枚了。

  蘇姀一身道行全在狐尾上,每放得一根狐尾,她就會恢複一些道行。黃星藍己查過典藉,知道以蘇姀天狐的修為,隻消放出八根狐尾,她就能魂魄離體,跨越三界壁限,深入陰司地府尋找殷殷。第九枚釘是不能拔的,隻要這根釘在,蘇姀就離不了鎮心殿石牢。以蘇姀的道行,如果九尾皆獲自由,才有可能自行拔去此釘。不過以蘇姀八尾的道行,就算不動心術,隻憑妖力真元硬殺,己足以擊殺黃星藍於當場,所以黃星藍才會有剛才那一番話。

  黃星藍運功完畢,手己伸向了第八枚巨釘。蘇姀知現在是關鍵時候,靜靜地看著黃星藍施法。

  黃星藍的手距離巨釘尚有尺許,兩枚青釘就同時亮起,釘頭上浮出一層層的文字,瞬間就在釘頭周圍布下一層青紫色的電網,將釘身護在其中。電網一成,邊緣就與蘇姀狐尾摩擦不定,劈劈啪啪的激出大蓬電火。電芒如針,既禦外敵,也刺狐尾。蘇姀雖然容色不變,然而幾根揮舞在空中的狐尾尾尖也略有卷曲,顯然痛苦難當。

  黃星藍淡金色的雙眸越來越亮,臉色反而逐漸蒼白了下去,唇上更是全無血色。她的手己然半入電網,但每前進一分,都比以往要艱難數倍。她隻覺得體內真元如開了閘的洪水般傾泄而出,轉眼間就耗去了大半,可是指尖距離釘頭仍有四寸左右。黃星藍從過往經驗中所知,最後的幾寸最是艱難,每前進得一寸,青釘禦敵的法力就會越強。

  拔前幾枚青釘時,黃星藍尚能舉重若輕,輕鬆化解青釘上所附道術。但到了第八枚釘時,她再無餘力防護自身,終於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回蘇姀所受之苦。

  黃星藍哪曾受過苦?

  青釘電火看似尋常,實則從質性上來說己近於天炎,每一道電火入體,都直接沒入魂魄,直要把三魂七魄攪到翻江倒海,才算罷休。第一絲電芒入體時黃星藍就痛得幾欲暈去,好在總算挺了過來,等到第二下時,己痛得徹底麻木了。電芒刺在她從未操持過粗活俗務,白膩如玉的素手上,將絲絲刻骨痛楚直傳入心底。她本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住這種痛苦,但一想殷殷的魂魄尚在地府中孤苦無依地遊蕩著,心中立時憑空生了無限勇氣。

  黃星藍的手在電火中一寸寸地向前伸著,在指尖觸摸到釘頭的刹那,體內忽生一陣虛弱感覺,這是真元己然見底之兆。

  她摸到了青釘,卻己無力拔出。

  黃星藍對此早有準備,她取出一個血玉瓷瓶,以拇指頂開瓶塞,將瓶中三滴藥液滴入口中。藥液一沾上她的唇舌,立刻化成一縷輕煙,被悉數吸了進去。黃星藍蒼白的臉龐瞬間湧上一抹紅暈,周身各處經脈玄竅中真元如泉湧出!她素手上泛起一層淡淡黃芒,將電芒都阻擋在外,然後一把握住青釘,在陣陣極難聽的吱吱嘎嘎聲中,青釘被一分一分地拔了出來。

  石牢中驟然閃過一大團電火,然後一切歸於沉寂。

  當的一聲,一枚己失了光澤的青釘從黃星藍指間滑下,落在了石牢地上。黃星藍麵色又從紅潤轉為蒼白,而且這一次還帶上了隱隱病態的青色。

  蘇姀十指如梳,梳理著新獲自由的狐尾,一邊道:“你用了這麽猛的靈藥,可是會真元大損的呢!”

  黃星藍若無其事地道:“損點真元又有什麽?最多花上十幾年也就練回來了。”

  蘇姀點了點頭,輕笑道:“那你準備好受死了嗎?我被你們關了幾百年,總得殺幾個道行高的出口惡氣。”

  黃星藍上前一步,伸頸待死。哪知道蘇姀一根冰指自頸中劃過,沒給她帶來分毫損傷,反而將一縷奇異的感覺送入她體內。這縷感覺如霧如幻,暖洋洋的又有些癢癢的,就似……

  春思。

  黃星藍大吃一驚,登時後退幾步,滿麵飛紅,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她萬料不到世上這還有這種事,哪怕是一個陌生男子如此對她,都不會令她如此吃驚。女人與女人之間,怎麽也會有這等事?

  見過黃星藍如此窘態,蘇姀掩口輕笑,然後道:“想不到堂堂黃夫人也會有怕的時候!唉,可惜我在這裏立了幾百年,已經沒什麽火氣了,殺不殺人實在無甚區另,且放你這一回吧。”

  黃星藍驚魂稍定,這才發覺體內虛弱之極的真元不知不覺間己穩固了許多,看來日後道行受損也極為有限。回想起來,這自然是蘇姀一指之功。想到蘇姀尚有一尾被釘在石壁上,黃星藍心中不禁又驚又喜。驚的自然是蘇姀妖力之強遠出她意料之外,喜的則是既然蘇姀妖力衝天,那營救殷殷的把握又大了許多。

  “你何時去救殷殷?”黃星藍心切問道。

  蘇姀輕撫著自己的狐尾,柔柔地道:“不要心急,要再等上幾個時辰我的妖力才能盡數恢複。等我到了地府,我倒要看看酆都城中那些個不成器的家夥,究竟哪個會有那麽大的膽子,敢來欺負我蘇姀的人。”

  黃星藍大吃一驚,立刻倉皇而逃。

  重登莫幹峰前,紀若塵仰望峰頂,隻覺祥雲瑞靄重重疊疊,比下山前還要濃鬱三分。他望了片刻,才向顧清示意可以上峰了。

  “若塵,有什麽不對嗎?”顧清素來細心,紀若塵表情中些徽的異常也不會逃過她的注意。

  “不知為什麽,我總覺得莫幹峰上的靈氣比應有的要濃了幾分。且看這些雲團霧氣分布,似乎其中隱藏了一個卦象,可惜我在卦象上修為不夠,實在看不出這預兆著什麽。”紀若塵皺眉道。

  顧清也向莫幹峰頂望去,微笑道:“我可是什麽都看不出來呢。”

  紀若塵搖了搖頭,道:“很可能是我看錯了,上峰吧。”

  二人相攜登峰,然而峰頂雲圖卻始終在紀若塵心中徘徊不去。以顧清的眼光都看不出雲圖中藏有什麽預兆,那峰頂祥雲就應該隻是一片孤雲,沒什麽特殊意義。然而紀若塵一顆心始終放不下,總覺得那幅雲圖預示著什麽。他越是細想,心中就越是不安,似乎什麽不期望的事情就要發生一樣。而且顧清看不懂雲圖還可以有一層解釋,那就是雲圖預示之事與她有關,所以她才會靈識大降,看不清雲圖含義。

  紀若塵心中忐忑,直到登上莫幹峰頂,再也看不清峰頂霧靄雲圖,才算稍稍心安一些。

  一回山,紀若塵就依例先行拜見紫陽真人。紫陽真人正在閣中練字,看上去滿麵紅光,心情顯然正是上佳。

  見紀若塵入閣,紫陽真人含笑招呼道:“若塵回來了?來來,看看為師這幾個字寫得怎麽樣?”

  紀若塵站在紫陽真人身旁,見那幅掛軸上寫著“天下太平”四個大字,字字中正平和,筆力含而不露,乃是四平八穩的好字。紀若塵於書法上並無多少造詣,但於這四字中卻隱隱看出指點神州的雄心大誌,不由得脫口叫了聲好。

  紫陽真人嗬嗬一笑,將手中毫筆放下,道:“為師修為不夠,還是在字中露了心意,算不得是好字。”

  紫陽真人向紀若塵望了望,又道:“若塵,你好像滿腹心事,不妨說來聽聽。”

  紀若塵沉思片刻,實不知該當從何說起自己的擔憂,於是問道:“師父,這一次回來,我看到莫幹峰的靈氣似乎渾厚了許多,卻不知是何緣故?”

  紫陽真人道:“原來是這事。我道德宗上承天運,因此當此萬物複蘇之時,會有八方靈氣來聚,祥雲霧靄多些也是正常的。”

  紀若塵疑惑道:“依著常理,萬物複蘇之際該是驚蜇之後,現在才是深秋,離驚蜇還早著呢,師父怎麽會這麽說?”

  紫陽真人撫須道:“按常理來說當然如此。但現如今篁蛇現世,大亂將生,天時地氣早就發生了變化,靈氣大亂,再不按以往規律行事。若沒有這幅神州氣運圖,任你道法通天,也算不準天地靈氣究竟交匯於何處。你己探明了第一處靈穴所在,這幾日來為師據此已推算出地脈靜極而動,萬物蒙蘇,天心思變,人心浮動,眼看著大變就在眼前了。”

  紀若塵愕然道:“天下不正是太平盛世嗎?”

  紫陽真人道:“盛極而衰,自古己然。”

  然而紀若塵仍有不解:“俗世興衰與我們修道之人何幹?”

  紫陽真人微笑著拍了拍桌上書軸,道:“平時自然是沒什麽幹係的,但這一次有所不同,天下太平這四個字可不是憑空來的。當然為師道法粗淺,也可能有看錯的地方。嗯,我看你麵上愁容未減,應該還有心事,不妨直說。”

  紀若塵猶豫了一刻,才說出自峰頂祥雲中隱隱感應到有預兆一事。紫陽真人聞言肅容道:“為師也觀過峰頂祥雲,但並未看出任何有兆之相。不過若塵你與眾不同,此時或許是你法威初顯之時。來,你且不要著急,先將此次東海之行所遇之事一一道來,為師為你參詳參詳。”

  紀若塵於是將東海所遇之事一一道來,隻瞞過了文王山河鼎相關情節。

  紫陽真人沉吟良久,方道:“若塵,依為師之見,此事一是與你在昏迷中所收的陣圖有關,二該是與你天賦有關。若你道行再進一步,所生法相多半與卦象陰陽有關,很有可能就是道典中所載的玲瓏心,可以由此勘破過去未來事。當然你此刻道行尚淺,該是那陣圖引動你部分潛能,才會有如此之相。隻是你現在所能看到的征兆多半模糊不清,似是而非,暫且不必理會。刻下根本之道,乃是精進道行。隻消三清真訣有進益,眼前疑惑將來自然會一一得解。”

  紀若塵點頭稱是,然而心中那一大塊陰雲非但沒有消去,反而越來越重了。

  他告了退,就要離去之際,紫陽真人又叫住了他,沉吟道:“若塵,你三日之內就又要下山了,有一事本來不想說與你知,但你已經曆練了這麽久,心智也成熟了許多,為師覺得還是告訴你的好。前些日子景霄真人之女殷殷於太璿宮自盡身亡,景霄真人本是風中之燭,被此事一激,沒幾日也就過世了。你與太璿宮淵源頗多,這幾日有空還是過去看看吧。”

  “什麽?”紀若塵失聲道。

  章四十八貪狼上

  或許真如紫陽真人所料,此刻天時已亂,地脈糾結,該來的不來,不該到的全在,一切都已經亂了。

  紀若塵再下莫幹峰時,西玄山千裏之內暴雨傾盆,山洪迸發,完全不是寒冬應有的千裏冰封景象。雖然攜著顧清,然而紀若塵的心情一如這天,黑暗,陰沉,落雨如瀑。

  他心怯,是以直到下山前的一刻才去了太璿宮。果然不出他所料,黃星藍一聽說是紀若塵,根本就不讓他踏上太璿峰一步,若不是幾位師弟們攔住,她幾乎要將紀若塵直接從索橋上打落深淵。紀若塵就算再愚笨,至此也知張殷殷是為他而死。

  他幾乎無法相信,那一個自小就與他鬥到大的張殷殷竟然會自殺!

  修道之人延壽百年實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若出身於道德宗這等名門大派,那幾乎肯定可以享壽數百年,甚而修成道果,兵解飛升。是以天下修道人罕有自盡的。如張殷殷這等出身名門,容姿傾世的女孩,若無天大的傷心事,又怎麽會自殺?

  可是紀若塵百般回憶,也想不出自己究竟作了什麽才會讓張殷殷自殺。回憶過往之事,與張殷殷有關的一切都如霧裏看花,模糊不清,仔細回味,似乎自己與她從小到大,也沒有過什麽特殊的關係,怎麽黃星藍會對自己如此痛恨?百思不得其解之餘,紀若塵也曾悄悄問過幾個平素親近的道人,可是人人都對此事諱莫如深,絕口不提,隻是推說不知,然而望向紀若塵的眼神中都有些古怪。

  在一片茫然中,紀若塵攜著顧清悄然下山。

  雖然他怎也想不出自己與張殷殷之死有何關聯,但這件事仍如一塊重石,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口,壓抑處一如滿天的陰雲。

  一日前紀若塵己自神州氣運圖中感應到了第二處靈氣地穴所在,那是位於嶺南群山中的一塊地方。嶺南群山綿延,民智不開,素來被視為化外之地。當地生活眾多蠻族,以刀耕火種為生,群落而居。群山間溪流交錯,林木繁盛,氣候極是陰濕,最適宜蛇蟲蚊蚋之類的生長。千萬年來,這一大片人煙罕至的地界也不知藏了多少道行深厚,千奇百怪的異獸奇蟲。且茫茫南疆中還隱著諸多不為人知的秘境,更不曉得內中有何靈物寶貝。

  此去南疆,從距離上來說與無盡海相去不遠,若是探尋靈脈一事辦得順利,說不定還可以順路探訪一下青衣。一想到無盡海洪荒衛的蓋世霸氣,紀若塵也不由得對無盡海的主人平添三分仰慕。

  可是這紅顏相伴,本該是充滿未知之喜的旅程,從一開始就布滿了陰雲。

  “若塵,你難道不準備再去一次陰司地府,探一探殷殷的魂魄狀況嗎?”臨下山前,顧清曾如是問過他。

  紀若塵更覺得一片茫然,道:“我為什麽要去陰司地府?那裏麵如此廣大,死魂萬萬千千,我又怎麽找得到殷殷的魂魄?再者說了,我道行不足,怎麽下得了地府呢?”

  顧清當時歎道:“若塵,你曾經去過一次地府,那就總是有辦法再回去的。就我所知,僅你們道德宗內就有七八種道法可以將人的魂魄送入地府,隻是在地府中境遇如何,還是要看自己的造化,因此也不是全無危險。可是你我的機緣於百世前就己注定,哪是小小的酆都陰司能夠改得了的?所以我們若自己去了地府,必然可以回來。雖然過程中有所損傷也是難免,可是……難道殷殷就不值得你冒一點險嗎?”

  紀若塵被她說得一頭霧水,實是不知該如何應對。顧清見了,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輕歎一聲,道你肩頭擔子很重,先做大事也是應當的。

  但不知為何,經過此事後,紀若塵總覺得與顧清之間的距離又稍稍的拉遠了一些。

  於是在茫茫雨霧中,紀若塵與顧清默默的一路向南。

  “快包抄,她又跑了!”

  一聲聲沙啞難聽的呼喊不時回蕩在深灰色的天空下。這裏其實看不到天,隻有一片片茫茫的灰黑色雲霧,向上能看個百丈左右已是極限。

  大地也是灰黑色的,起伏不平,在極遠處地與天連成了一體,渾然不分你我。大地上橫著一道濤濤之水,水麵無光,即無飛鳥,也無遊魚。

  大地上一個小小的身影正以與她身材絕不相稱的速度飛奔著,在她身後緊緊追著數騎披鐵甲,騎骨馬的鐵騎,又有數隻雙頭巨犬一路狂吠,緊緊跟著鐵騎追來。在它們身後,另有數十人分成兩隊,從兩翼包抄而來。

  撲麵而來的寒風吹得女孩一頭黑發狂舞不定,也撕扯著她柔嫩的肌膚和破碎的衣服。她的雙眼中有一分驚慌,一分迷茫,但有著八分堅定。她雙臂環繞,懷中死死抱著一樣東西,就是在最張皇失措的逃跑中也不願稍有鬆脫,生怕那物事會掉了。

  她的身軀竟是半透明的,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看上去十分詭異。而事實上她此刻的狀態也的確詭異得可以,即使是在變幻難測,廣闊飄渺的陰間也是如此。她即非死魂,也不是完完整整的生魂,根本無從說明她的狀態。

  她赤著一雙雪足,在茫茫大地上飛奔。足尖稍一點地,那纖弱的身軀就會飛出十餘丈遠,如此才能奔了這許多時候,身後的巡城甲馬和巨犬都無法追得到她。然而她顯然不熟悉地形,愕然看著麵前忽然出現的無邊弱水,不由得慢下了腳步。

  她旋風般轉身,回身看著不住迫近的追兵,再試著向左右奔逃,可兩側包抄的追兵都己到位,一把把鏽刀斷戟將她逼了回來。她一咬牙,轉身想投入弱水,但三頭巨犬已經抄了她的後路。

  女孩東張西望,想要找到一條逃生的路。就在她猶豫不決時,一名馬上的騎士揮手間甩出一條長鞭,貼地襲來,重重抽擊在她的腳踝上。女孩一聲慘叫,被長鞭抽得向前飛出數丈,才摔落在地,懷中抱著的東西也掉落在麵前。如果在陽間,這一鞭的力道足以將她雙足生生抽裂,但在陰司地府,她實質上沒有形體,因此並無皮肉之傷的概念。但此鞭會大幅削弱她魂魄靈力,乃是另一種形式的傷害,而且給她帶來的痛楚也遠甚於平常。

  女孩痛得全身抽動不己,但她依然伸出右手,試圖去抓住懷中掉落的物事。

  撲的一聲,另一名鐵甲騎士手中三丈鋼矛高高舉起,又重重落下,巨大的矛尖準確無比地穿透了女孩的手,將那隻纖細修長的手牢牢地釘在地上!

  女孩又叫了一聲,指尖依然在地上爬動著,試圖去夠那物事。雖然她指尖距離那物事僅有最後一寸距離,但這一寸就是咫尺天涯,再也無法縮短。

  圍著女孩的群卒似以她的痛苦取樂,又有一名鐵甲騎士策動骨馬上前,揚了揚手中巨斧,道:“這小賤人跑得倒快,若不是弱水攔著,說不定還真給她逃了。且待我砍她雙手雙腳下來,看她還怎麽跑!”

  他躍躍欲試,眼睛卻望向了一名鐵甲騎士,在等候著回答。這女孩身份多少有點特殊,不是可以隨意處置的死魂,因此要砍手斬腳,還得帶隊的騎士點頭。

  為首騎士裝束看起來與其餘六名騎士沒什麽不同,隻是身上多了一件披風,披風一半暗紅,一半藍色,在這灰撲撲一片的陰司中顯得十分搶眼。見那騎士巨斧就要落下,他當即沉喝了一聲住手。

  那騎士正在興頭上,被猛然叫停,顯得極是不快,回頭吼道:“反正她逃回去也要剖腹挖心,然後掛釘板,淋沸油,我砍她手腳有什麽大不了的?”

  騎士隊長根本不理會他的挑釁,翻身從高大骨馬上跳下,來到那女孩身前,單膝跪下,拾起了女孩拚死也要保護的東西。

  周圍的鐵甲騎士這才注意到了這物事,那執斧騎士轟然大笑道:“我還當是什麽寶貝,原來不過是回魂草!這小家夥看來是少了點魂魄,回魂草在這裏到處都是,居然也當寶貝一樣護著。為了這麽一件破東西不惜觸犯大律,嘿嘿,還真是各有所好啊!”

  騎士隊長看著手中那柬皺皺巴巴的回魂草,沉思良久,才望向仍被釘在地上的女孩。她一頭黑發仍然柔順光亮,隨意披散在肩頭,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睛怔怔地看著他,左手向前伸著,想要回那柬回魂草。雖然不間斷的痛楚使得她絕色的麵容時時會抽動一下,但她眼中的殷殷之意,卻從未稍有熄滅。

  呼的一聲破空聲響過,一支巨大鐵箭如電飛來,又將那女孩左手釘在地上!

  女孩又是一聲慘叫,叫到一半就咬住嘴唇,硬是將後半叫聲吞了回去。盡管雙手都己動彈不得,但她一雙清亮的眼睛仍然看著騎士隊長。

  騎士隊長默然與她對視片刻,忽然左手一揮,持鐵矛的騎士立刻拔出了刺在女孩右手上的巨矛。女孩的右手恢複了自由,手背上巨大創口就一點一點開始愈合,然而創口雖然在愈合,可是她的身體卻變得模糊了幾分。她右手一能動彈,立刻又顫抖著伸向了騎士隊長,想要拿回那柬回魂草。

  咻的一聲,又是一支利箭向她右手飛來!

  騎士隊長所佩鐵盔上有一個猙獰的鬼麵具,完全看不到麵容,僅能從麵具上所開的一條細縫中看到一雙閃動著暗紅色光芒的眼眸。他雙眼一亮,飛來的利箭忽然偏了一偏,貼著女孩的手釘入地麵。

  騎士隊長眼中紅芒閃動,慢慢伸手拔起女孩左手上的箭,隨手拋在地上,向持斧的騎士望了望,陰沉地道:“是你放的箭。”

  那持斧騎士氣焰登時一縮,但嘴上猶自道:“正是。”

  騎士隊長沒有再說什麽,將那柬回魂草放在女孩的手心,然後翻身上馬,吩咐道:“帶她回酆都。”就當先策馬向遠處巍峨的酆都城馳去。

  一名鐵甲騎士摘下馬側鐵鏈,用力一抖,十丈長的粗大鐵鏈橫空飛過,套在了女孩項中,自行收緊。沉重的鐵鏈幾乎將她壓倒在地。鐵甲騎士可不管這些,雙腳一踢馬肋骨,骨馬揚起四蹄,一路小跑,跟著騎士隊長向酆都奔去。

  女孩被鐵鏈拖得身不由己地奔跑起來,她身為魂體,哪堪鐵鏈如此重壓?幾次都差點摔倒,但她都掙紮著爬了起來,勉強跟上骨馬的步伐。

  鐵鏈拘魂,原本是酆都拘拿逃魂的慣例,一眾鐵甲騎士都看慣做熟了的。

  那女孩一路奔得雖然痛苦,可是她懷中牢牢抱著回魂草,唇角竟還有了一絲微笑。

  她笑得很甜。

  其餘幾名鐵甲騎士都駐馬在原地,默默地望著那女孩踉踉蹌蹌的背影,一時凶氣盡消。

  隻有那持斧騎士看著遠去的騎士隊長,忽然重重地啐了一口,罵道:“什麽東西,不過是個被貶的小官罷了。老子以前可是城北巡城隊第一勇士,沒想到調到城東來還要在這種膽小鬼手受這鳥氣!……”

  他一句話沒罵完,忽然見到身邊的同僚們都在以極異樣的眼神望著他,而且紛紛策騎後退,與他拉遠了距離。

  持斧騎士愕然道:“你們這是幹什麽?”

  他話音未落,忽然一陣微風撲麵襲來!

  柔弱的風卻鋒利無比,持斧騎士的雙臂忽然離體飛出,手中巨斧咣當一聲掉落在地。緊接著他的頭顱高高飛起,一路翻滾著升上高空。

  又是一團亂風吹起,將他的身軀和骨馬絞成了無數碎塊。

  章四十八貪狼下

  飛在空中的頭顱高叫道:“吾家!你給我等著,我可是泰山王的人……”

  一眾鐵騎遠遠圍看著掉落於地的頭顱,議論紛紛:“真是可憐,又是一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他定是以為隊人與我們是一樣的,豈料得到隊長隻是披了這麽一身皮而已。”

  “他還說自己是泰山王的人……”

  “管他是誰的人,走了走了,回去晚了可是要受重罰的。”

  於是一眾鐵騎紛紛掉轉馬頭,向酆都城馳去。地上頭顱兀自叫著:“喂喂,你們去哪,我不要扔下我不管,我可是泰山王的人……”

  這些鐵騎哪肯理他?一個個早就去得遠了。

  此時紀若塵與顧清已越過秦嶺,進入南荒邊緣。嶺南嶺北氣候迥然有異,雖然隻隔一山,卻如兩個世界。

  南下的時光早已不若東行時的輕鬆寫意。那時他與顧清相攜而行,情投意合,雖然屢遇凶險,卻是每每能增進些二人間的情意。但現在千裏行來,天始終是陰的,他的心中同樣沒有陽光。

  這一日晚間,二人沒有如往常一樣的繼續趕路,而是選擇一道垂瀑之旁燃起篝火,借月閑談。在月色與火光的雙重掩映下,顧清的容顏少了幾分淡泊,多了此許神秘,更將她傾世的容顏襯托出來。

  她凝望著跳躍不定的火焰,幽幽地歎息一聲,道:“若塵,直到現在我還是有些不明白你的心事。你本命星宮中疑霧重重,連我也看不大清楚,這實是有些奇怪。這些天來我們朝夕相處,我才勉強窺到其中有一顆貪狼星,也就難怪你短短時間裏就沾染上了這許多的情債。若塵,你本來就是蓋不住的人才,有人傾心也無所謂,隻是……唉,雖然我們今世背負的輪回已經很多,但在沒有必要時,還是不要負人為好。”

  紀若塵望著顧清的側麵,低聲道:“你還在在意殷殷的事?”

  顧清淡淡一笑,道:“有一點。不過探尋靈力之源是件大事,雖然我也不清楚紫陽真人一一探尋靈力之源的真實目的,可你先辦大事並沒有什麽錯。”

  紀若塵沉默了一會,才低聲道:“我知道殷殷的死與我有關,可是無論我怎麽去想,也想不出過去究竟和她發生過什麽事。回想起來,或許是因為當日我在地府時飲過一口孟婆湯的緣故吧。可是現在每一個人都不肯告訴我詳情,就連你也是一樣,難道我做了什麽對不住她的事嗎?”

  顧清歎道:“你沒有做過什麽對不起她的事,實際上你們之間也沒有發生過什麽,我就是想說也無從說起。隻不過殷殷對你一往情深,卻是誰都可以看得出的。現在她突然自盡身亡,除了你之外,還能為了什麽人?被殷殷的死訊所激,景霄真人也就此辭世而去,不要說太璿宮的人,就是道德宗內其它幾脈恐怕都對你有了成見。”

  紀若塵伸手過去握住了顧清的手,道:“清兒,眼下我心中隻有一件真正重要的事。在那天看到莫幹峰頂的雲圖後,我總感覺到有一件大事就要發生了,而且這件事與你我有關。這些天以來每向南前進一點,這種感覺就會強烈一分。是我說不清這種感覺來自何處,隻是一直在擔心著。”

  顧清問道:“可是我都未從雲圖中看出任何征兆來,你又在擔心什麽呢?”

  紀若塵苦笑道:“我有一種預感,再過不久我們就有可能分開了。而惟一能夠阻止這種結局的方法,就是我的道行能夠足夠強大。探明東海海底的靈力之源後,我修為上其實得了許多好處,所以我會急著前去南疆尋訪靈力之源。”

  顧清微笑道:“你又笨了不是?且不去說我們百世相伴的輪回,單是我們今生已經有了婚約,又怎還會分開?現下我修為道行是比你強一些,不過以你的夙慧悟性,又有幾件仙器在手,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護著我,平安度過這一世的劫難了。”

  聽了這一番話,紀若塵心中憂慮漸去,情意暗生,握著顧清的手緊了幾分。

  顧清幽幽地歎了口氣,輕聲道:“就象前生你一直做的那樣……”

  不知為何,聽到這一句話,紀若塵心中忽如被淋下了一盆冰水。

  月落日升。

  在這茫茫南荒群嶺中,清晨的陽光照耀到的不是翠綠的林梢,而是一片片彌漫不散的濃濃白霧。在晨光下,白霧翻湧不定,時不時會反映出一大片絢爛的光彩。久居南疆的人都知道這種彩霧是極厲害的瘴氣,尋常人畜隻要嗅到一點就會立刻毒發身亡。能夠在這種瘴氣下生存的不是罕見的毒蟲,就是厲害的異獸。

  清晨本是這些毒蛇蟲蟊回窩歇息的時刻,但現在整個密林中靜得可怕,除了隱隱的風聲,再無其它聲息。林間更是彌漫著奇異的死氣,似乎若大的密林中已沒有任何生靈,一些平素裏總是大搖大擺、招搖進出的毒蟲蛇王此刻都不知躲到哪裏去了。

  林間忽然響起了一聲奇異的嘯聲,高亢清亮,聽來倒似是一名歌女正在引吭高歌。然而這一聲嘯音傳遍整個密林的瞬間,本來尚多多少少有些生機的密林邊緣也變得死寂一片。

  呼的一道勁風吹過林間,一隻巨大的異鳥從遠處飛來,在密林間穿梭翱翔。待飛到近處時,才能看清這居然是隻人身羽翼的異鳥!若無背後那雙羽翼,她十足就是一個美人,而且不著寸縷。不過她飛行動作還顯得有些笨拙,時不時會掛斷幾根橫在前路上的樹枝,但她一身看似柔嫩的雪白肌膚其實非常堅韌,鋒利的樹枝斷口根本不曾在上麵留下一點劃痕。

  她在林間足足飛了一個多時辰,時而上衝,時而掠地,時而繞樹環飛,顯然是在習練飛行技藝。看得出來她悟性很高,短短功夫飛行姿態已經純熟了不少。此時紅日已上中天,籠罩著密林的濃密瘴氣開始消散,一縷縷陽光透射下來。其中一縷陽光落在了她的身上,竟在那雪白肌膚上留下一小片烏黑的焦痕!她痛得秀眉一皺,於是一個回旋,加速貼地飛行,轉眼間就已遠去。

  片刻之後,她已飛入位於附近山丘半腰的一處洞穴中。洞穴內頗為寬敞,由於隻有洞口透進來的光亮,是以顯得十分陰暗。洞穴中央擺放著一張石台,盡管石台邊緣處染著斑斑血跡,台麵上卻是一塵不染。石台旁放著一張石椅,虛無端坐在石椅上,微閉雙眼,就似入定了一般。洞穴一角處堆著一堆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屍塊,看上去什麽樣的東西都有,內中還露出了三隻手和半條大腿。

  石台旁放著一張石椅,虛無端坐在石椅上,微閉雙眼,就似入定了一般。

  這堆屍塊已不知放置了多久,在南方的潮濕悶熱氣候下早已腐爛不堪。但從屍體切工的工整來看又不象是被用剩的垃圾。隻有半人半鳥的她知道,本來在十日之前,這些屍塊還是虛無十分珍視的寶貝。內中有一個當地土著人中的天才祭祀,有道行已有百年的南疆毒蟾王,也有一頭號稱萬毒克星的獀猿。但自虛無短暫地出行一次後,他就再也不向這些東西掃上一眼,每一次見到他時都是沉浸在苦思之中,臉上表情忽喜忽憂,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虛無感覺非常敏銳,周遭些微的變化都逃不過他的感覺。她剛在身旁立定,虛無就緩緩地道:“懷素,今天又被陽光照到了?”

  她正是懷素,隻是不知被虛無用何等手段改造成了這麽一副半人半鳥的樣子。聽到虛無問起,她道:“一時分了神,沒有感應清楚瘴氣霧靄的變化,被一道陽光給照到了。”

  虛無張開了雙眼,道:“看來你傷得不輕,轉過來給我看看。”

  懷素盡管赤裸著,但似乎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後,她也拋棄了曾經為人時的許多觀念,聞言立刻馴順地轉過了身體,將傷處呈露在虛無眼間。那一塊焦痕大約有手掌大小,深深地烙在她豐盈的右臀上,好似用烙鐵燙出來的一樣。她的傷勢也有些令虛無意外,他微微皺眉,輕撫過焦痕,又按按了焦痕旁邊完好的肌膚,才道:“你這一次怎麽傷得這麽重?看來得重新修補一下了。真是奇怪了,你怎麽會被陽光照得那麽久?轉過來。”

  懷素依言轉身。虛無一邊開始活動著雙手纖長的十指,一邊盯著她胸前挺拔豐盈的乳房,道:“這兩樣東西沒有任何意義,隻是累贅而已。看來就是有了它們你的行動才不夠靈活,這次我索性一起把它們給去了吧!”

  “不要!千萬不要!”懷素一聲驚呼,連忙求懇道:“下一次我一定注意不再受傷了。”

  虛無麵沉如水,但卻沒有駁回懷素的請求,而是示意她伏在石台上,然後自懷中取出一柄小小玉刀,開始切削起她臀上的焦痕來。

  懷素的身軀輕輕顫抖著,顯得在強自忍著痛。過了一會,她忽然問道:“虛無大人,您前些天回來後就總是坐著不動,究竟為什麽?”

  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卻令虛無的手輕輕一抖。他旋即恢複了正常,一邊繼續切削著懷素傷處的焦肉,一邊道:“因為我看見了一個小妖,一個我做夢也想不到會存在的妖。”

  懷素哦了一聲,道:“那她一定很漂亮了。”

  虛無沉吟了許久,好不容易才找出合適的形容詞:“不,她不是漂亮,而是完美,徹頭徹尾的完美。”

  懷素微微轉頭,道:“你不是說現在的我就是陰間在陽世的完美再現嗎?”

  虛無搖了搖頭,歎息道:“這怎麽一樣?有了你的存在,我的確成功將黃泉子民在陽世重現。你也許現在都還無法理解這其中的重大意義,這意味著我已然接近於窺破天地大道,比之羽化飛升,境界又何止高出一籌?然而把你作得再好,也不過就是技近乎道,可是那個妖……那個妖……她本身就是天地大道!”

  一說到青衣,素來鎮定如恒的虛無竟不知不覺得的激動起來:“你並不理解完美的含義。僅僅是她的一隻手,一隻絕無分毫瑕疵的手,就已然顛覆了我許多關於大道本源的認知!這根本不可能,世上絕不應該出現如此完美的存在,不管她是人是妖!不行,我一定要再見她一次,明天就去無盡海!”

  “那我怎麽辦?”懷素低呼道。

  虛無心思顯然早已盡在遙遠的無盡海,渾不在意地道:“此地人畜絕跡,毒物蛇蟲隻要聞到你身上氣息就會遠遁千裏,所以你呆在這很安全。再過七日,待你全身經脈穩固,就可以重行起手修煉三清真訣。又七七四十九日後,你應就可以逐漸將背上雙翼收攏體內,披衣著裝,並且不再畏懼陽光。”

  “你不是說過,作為世間惟一一個可以修煉三清真訣的黃泉子民,我今生成就不會在什麽真人妖皇之下嗎?既然如此,你為何還不滿足,還要去無盡海看那隻小妖?無盡海可是天下凶地!”

  虛無嘿了一聲,道:“你懂得什麽!這些天來我日夜苦思,均覺得世上絕不應該出現如此完美之物。若不再看上她一眼,我今生休想再有寸進。你是我前麵幾十年的最高成就,然而大道無窮已,我輩求道之人,求索又豈有盡頭?”

  說話間虛無已削盡懷素臀上焦肉,露出了下麵粉嫩的新肉。他剛一停手,那巴掌大小的創口就開始自行愈合,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懷素臀上又複光潔一片,沒有一點受過傷的樣子。如此身軀,自非陽間眾生所應有。

  看到懷素從石台上下來,虛無叮囑了幾句今後的注意事項,要她苦修三清真訣,就欲轉身出洞。懷素早已熟知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風格,當下追上去叫道:“你真要去無盡海?”

  “當然。”

  懷素又道:“無盡海是群妖聚居之地,你單身前去,不是送死又是什麽?”

  虛無長笑一聲,道:“這天下雖大,還沒什麽我虛無去不得的地方。既然讓我知道了無盡海的方位,我又怎能不去?再者說朝聞道夕死可矣,隻要能再見那小妖一麵,我就是真的戰死無盡海,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虛無笑音尚在洞穴中回蕩,人早已消逝在隱隱青峰之間。

  正午時分,青城本該是陽光明媚,但此刻整個山峰漆黑一片,有如中夜。

  天空已深黑如墨,濃雲還在不斷從四麵八方匯聚過來,將天光死死地擋在雲層之外,才造成這一種晝夜顛倒的異象。

  虛玄立在青墟宮中,仰首望著頭頂越垂越低的雲層,右手藏在大袖中不住掐算著什麽。不遠處的鍾樓處傳來鍾鼓之音,已是午時三刻了。

  啪的一聲,幾乎要壓到青墟宮最高的雲天殿殿頂的黑雲中忽然亮起一道細長的電火,就似是一條靈動之極的小蛇,在空中盤旋良久才不情不願的散去。這條電蛇與眾不同,通體閃耀著幽幽紫光。

  一名道人飛奔趕來,急急地道:“虛玄師兄,道心閣中忽然湧出大量靈氣,守在四方的弟子快要頂不住了。看這樣子,吟風應該提早於今日出關。”

  虛玄點了點頭,吩咐道:“虛天,再調三十六名弟子過去,務必多頂一些時候,必要的時候你也助他們一臂之力好了。”

  虛天先是應了一聲是,然後猶豫著問道:“師兄,為了吟風的這次閉關,我宮一共有一十六名弟子道行全失,這……這值得嗎?”

  虛玄淡然道:“待吟風出關,你就知道值不值得了。虛天,天下大亂初生,你要抓緊這最後的一段安寧時光好好磨勵道行,到時才不至丟了性命,損了道果。”

  虛天點頭應了,心中卻多少有些不大以為然。然而青墟宮中規矩最是嚴柯,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這一點上青墟宮比之官場還有過之而無不及。虛玄為人雖然謙和,但所說的一切都不容反對和置疑。

  道心閣不過是一座以木結構為主的偏殿,過去不過是間堆放雜物的地方,如今被粉刷一新,外牆上貼滿了大大小小的咒符,殿周遍插各色法旗,三十六名青墟宮弟子依著方位盤膝而坐,身上光彩隱隱,正全力驅動法陣,與殿中忽隱忽現的紫色電芒相抗。

  道心閣門窗緊閉,然而一道道暗紫色光芒從門窗縫隙中透出,偶爾會有一條粗大的紫色電蛇在閣外成形,繞著道心閣飛舞一周,沿途吞掉不少符咒,這才咆哮一聲,化成電炎散去。

  虛天立於法陣外側,左手平伸,掌心中放出一道淺棕色光芒,照耀在法陣上。法陣哪住出現不穩,他放出的光芒就會照耀在哪裏,逐漸把波動平息下去。可是見了這樣一條如有靈性的紫色電蛇,虛天臉上籠罩上了一層陰雲。

  當初吟風初次現身時,也是紫電連天,天火熊熊,然而那時的紫氣醇正平和,帶著巍巍天地之氣。可是這一次現出的紫電中透著暗黑,陰陰令他感覺到血腥殺伐之意,若非知道殿中閉關的乃是吟風,虛天幾乎要以為是哪一個介於正邪之間的人物又要出世了。

  陣中法旗如在風中,狂舞不定。虛天業已感覺到手上壓力漸重,逐漸地吃力起來。他心中湧起一股不忿之意,吟風才修煉多少年,自己又修煉了多久,現在還有三十六名弟子為輔,即難道還能輸給了他不成?

  心意一起,虛天即刻伸指在左腕上一點,掌心中光芒登時強了一倍!陣中法旗一麵一麵地停了下來,道心閣中的紫芒也黯淡下去,再也不顯凶相。

  虛天心中正暗自得意時,忽然心口處感覺到一點灼熱,緊接著整個人如被一道濤天火流衝中,胸口一緊,身不由已地噴出一口鮮血。血霧甫一出口,就化成了熊熊紫炎!

  撲通一聲,虛天倒飛出十餘丈,重重摔在地上,一時間四肢百骸如散,真元四處洶湧,已受了不輕的內傷,再也爬不起來。

  虛天掙紮著向道心閣望去,渾不知剛剛發生了什麽。一望才發現整個道心閣連同周圍的法陣都已蕩然無存,宮內弟子四散躺倒了一片。

  道心閣原本所在之處燃著淡淡的紫色天火,離地一尺處浮著一朵鬥大的蓮花,吟風虛立蓮花之上,一條由暗紫電炎凝成的紫龍正繞著他翻飛不定。他雙眼中閃動著奪目的金色光華,已完全看不清瞳仁,隻能望見一片茫茫金色。

  虛天與吟風目光一觸,立時有如裸身臥雪,通體涼了個透,心中那一股不平之氣早被驚到了九宵雲外去。

  此時遠方傳來一聲長笑,虛玄一步數十丈,幾步間就已在吟風麵前立定,含笑道:“恭喜師弟再有進益,不知這一回修成了什麽神通?”

  吟風淡淡地道:“沒什麽,不過是拂去靈台浮塵,看清了些前世因果而已。”

  虛玄大喜,道:“想不到師弟道心已有如此進境!如此看來,羽化飛升也是指日可期啊!”

  吟風麵無喜色,反而低歎一聲,道:“飛升不過是囊中之物,又何喜之有?”

  虛玄點了點頭,道:“那你現下意欲何往?”

  吟風道:“我要下山一次,去了卻一樁因果,去去就回。”

  也不見吟風有何頌咒聚元的動手,忽然間足下蓮花就冉冉升起,載著他如流星般向東南方去了。

  直到吟風化成的流星消失天際,虛玄這才回身,扶起了仍無力癱軟在地的虛天。虛天此刻驚魂未定,駭然道:“吟風他道行怎麽突然變得這麽高了?就是師兄你似也有所不及。”

  虛玄嗬嗬一笑,道:“不必驚慌。適才吟風拂淨靈台,與天地交融一體,才能夠看得清過去未來,悟出因果輪回。你那時心存對抗,實等如是向天地大道出手,豈有不吃苦頭的道理?”

  虛天此時方才悟了,心中慚愧,慢慢掙紮著爬了起來。

  陰暗,潮濕,狹小,充斥著撲鼻的惡臭,似乎陰間陽世的牢房都是一個樣子,酆都地府臨時關押犯魂的地牢也不例外。

  女孩蜷縮在牢房一角,懷中依然緊緊抱著那束回魂草不放,聽到牢門聲響,登時嚇得全身一顫。

  進牢房的正是那騎士隊長。他身材過於高大,在如此狹小的牢房中幾乎轉不過身來。他單膝點地,在女孩麵前蹲下,用極為低沉的嗓音道:“我叫吾家。”

  女孩慢慢抬頭,終於認出了眼前的騎士隊長,於是眼中驚懼漸去,輕聲道:“張……殷殷……”

  騎士隊長點了點頭,又問道:“你既非死魂,也不是生魂,按理說該是陽壽未盡,為何要到陰司地府來呢?”

  他話音剛落,忽然聽得牢房外一陣喧鬧,一個粗豪的聲音大笑道:“那小賤人關在哪?先待大爺我修理她一頓,然後再找那混蛋算帳!”

  吾家頭盔中暗紅目光一亮,站起身來,擋在了牢房門口。

  那張狂的笑聲越來越近,隨即從牢房通道盡頭轉過一個黑臉大漢,左右簇擁著十來號獄卒之類的人物。他一見吾家站在牢前,先是一怔,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然後才回過神來,大笑道:“原來是吾大將軍,怎麽這麽好的興致,突然來探牢了?昨日吾大將軍一矛之威,我可是一直銘記在心呀!”

  吾家已然認出這黑臉壯漢就是昨日被自己一矛分屍的持斧騎士。陰司有職銜者與尋常死魂不同,都是在藉鬼官,除非被人用道術直接催化,否則就是切得再碎,過後也能複原,但鬼力大損自然是免不了的。

  他被吾家分屍後已比尋常鬼官強不了多少,暫時無法留任巡城甲馬。此時看他一身典獄官服色,想必是被調任到這座牢獄任職。才不過一天功夫就能調任新職,看來這黑臉壯漢也不是個尋常人物。不過他恰好調任這座牢獄的獄官,也不知是湊巧還是有心。

  吾家盯了他一眼,黑臉壯漢的笑聲登時一窒,然後吾家方道:“你來幹什麽?”

  黑臉壯漢氣焰再起,嘿嘿笑道:“我來自然是要好好拷問一下這個小賤人,看看她究竟是哪裏混進來的奸細。不過看她的樣子還挺倔強的,不用點特殊刑法,還真未必能夠讓她開口。”

  “不準。”

  黑臉大漢猛然一陣狂笑,回頭向手下們道:“你們聽到了沒有?吾大將軍不許我對犯人用刑,這裏是誰掌權啊?”

  可是他這一番問沒有得到應有的回應,獄卒們看著吾家,個個噤若寒蟬,不敢接話。一時間隻氣得他黑臉發青,再也說不出話來。

  吾家冷冷地道:“我雖不掌此獄,但你若敢不依律辦事,我一樣可以斬你於此!”

  黑臉壯漢失聲道:“你就不怕流放域外百年嗎?”

  此時旁邊一個獄卒小聲提醒道:“吾將軍當年就曾被流放外域,是惟一一個活著回來的。”

  黑臉壯漢怔了一怔,然後咬牙道:“好,吾家,算你狠!我就依律辦事,前八品的大刑一個也不用,咱就隻用第九品的小刑。來人哪,把這小賤人給我拖出來!吾大將軍,你還不讓路嗎?”

  吾家終於讓開了一條路,看著四個獄卒小鬼將張殷殷從牢中拖出。張殷殷初時並未掙紮,但在經過吾家身邊時忽然掙開,將一物放在吾家手中,才隨著一眾獄卒離去。

  直到眾人離去,吾家才低下頭,看著手中那一束已經枯黃的回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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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好書!好書如此! -jazzjazz- 給 jazzjazz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03/2009 postreply 00:0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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