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塵緣》(完整版 卷2)作者:煙雨江南

卷二章一知返上

  “呀喝!”

  一記聲若鬱雷的喝聲從黑鐵頭盔中傳出,在大地上激起滾滾煙塵,轟轟隆隆地向四方散去。喝聲中除了懾人聲威,還有著說不出的壓抑沉鬱。

  空中六隻人麵鷹身的異鳥正急速俯衝撲擊,被這喝聲一激,登時驚得全身一僵。就是這麽一點耽誤,下方的鐵甲騎士已豎起雙尖鋼矛,抖出重重矛影,閃電般向空中虛刺六記!

  六記破空聲完全匯合成了一記,那六隻異鳥頭顱忽然爆開,炸成一團血肉混合的血雨,然而身體仍然維持著俯衝下擊的姿勢,隻是一個個都失了方向,撲撲通通地栽落在那騎士的周圍,翅膀猶自撲個不停。

  最後一隻異鳥正貼地從後飛來,直撲騎士骨馬後腿。它飛得太快,雖然已經看到了同伴們一一倒下,但充滿了殺意和興奮的腦袋根本無從反應這樣的事實,依然維持衝勢,一雙利爪抓向了骨馬後腿的關節。這並不怪它,在這片土地上異鳥是強悍的存在,就算與酆都鬼府的巡城甲馬一對一戰鬥時都不落下風,何況此時是以七敵一?在異鳥的眼中,數量少於自己的巡城甲馬也是一塊肥肉,不過是長了幾根刺,吞下去時要小心些而已。

  就在它利爪快要抓到骨馬後腿時,那匹骨馬忽然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原地轉身,變成側對著它,然後馬上騎士俯身探手,覆蓋著鐵甲的大手一把握住它的脖子,輕輕一擰,就令得它頭顱徹底轉了一圈。

  它驚慌失措,拚命以無堅不摧的利爪抓著騎士的手臂。但平時可以輕易撕開的鋼鐵這一次卻顯得無比堅硬,它掙紮著望去,才發現騎士甲胄上浮著一層淡淡黑光,輕而易舉地擋開了它的利爪。

  斬殺最後一隻異鳥後,吾家終於吐出胸中一口濁氣。殺這七隻異鳥於他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己,想當年流放外域時,所遇到的那一隻妖魔不比這些異鳥強上個十倍八倍的?他之所以用上了震魂吼,不過是想要發泄一下胸中鬱結不去之氣。

  吾家向南方遙望,若再向前前進個七八百裏,才會找到一些能夠讓他活動開筋骨的妖魔,這附近就不要奢望了。他猶豫半天,還是撥馬向酆都城行去。倒不是他怕單槍匹馬的深入險地,而是再不回城,就要錯過下一次帶隊出巡,這可是違律之事。過了弱水,酆都就在遠方浮現。

  吾家放慢了座騎,慢慢向酆都行去。他實有些不願回酆都,倒是十分懷念在外域流放的生涯。

  一條路總有盡頭,吾家走得再慢,酆都大門還在出現在眼前。吾家剛要上前要鬼卒開門,胯下骨馬忽然人立而起,一聲長嘶!吾家雙目血光大盛,黑鐵頭盔縫隙中幾乎噴出長長的血色火苗,雙尖鋼矛矛尖處也浮起了一層烏光。

  他回身望去,血色目光穿透重重迷霧,但見弱水邊一葉擺渡輕舟剛剛停靠在岸邊,從舟上下來一個素衣如雪的女子。

  她發如墨,衣勝雪,然則一點朱唇,在這灰蒙蒙的陰間顯得如此耀眼。

  吾家的身體不住膨脹收縮,掙擠得盔甲吱吱嘎嘎地響個不停。這是因為他心神驚疑不定,引致體內鬼力起伏所致。他心中驚詫不己,隻不過是看到了她一眼而己,怎地自己就險些要亂了真元心神?

  而且這女子又是何人,竟然能令自己心中如此不安?當年就是南疆那幾頭有名有姓的妖魔也未曾給過自己這等威壓!

  那女子遙望巍巍酆都,就這麽看了片刻,忽而掩口輕笑,一時間似乎將這死氣沉沉的陰間也笑得春暖花開:“啊嗬嗬嗬嗬,我蘇姀又回來了!”

  這一聲笑,刹那間己傳遍千裏!

  吾家根本來不及去思索她話語的張狂放肆與她婉約風儀何以會有如此大的反差,還在驚疑不定時,那女子己如閑庭信步般向酆都城行來,

  每一步都端莊如儀,卻又隱含脈脈風情。

  可是吾家哪還有心情欣賞她無雙儀容,他駭然盯著那女子飄飄如仙的裙擺,心神幾乎都要炸開!那女子款款走著,身形忽隱忽現。以陽間距離來計,從弱水之畔到酆都城下何止百裏?但她也沒走幾步,竟然就到了吾家身邊,與他擦肩而過。

  恍惚之中,吾家似乎覺得她與自己擦肩而過所耗去的辰光,比她從弱水到酆都所用去的辰光都要長些。

  “原來是隻小鬼啊,氣勢倒還不錯。”那女子如歌般的聲音在吾家耳邊回蕩著時,人已經立在了酆都城前。

  蘇姀微眯著一雙鳳眼,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高聳得不見盡頭的酆都城牆,半天才搖了搖頭,輕歎道:“這許多年不來,酆都原來還是老樣子,修得這麽厚實。看來地府這些大鬼小鬼老鬼少鬼一點長進也沒有。”

  蘇姀目光似是不經意的掃過百丈外部都城牆上的一處,忽而玉麵一寒,喝道:“都愣在那千什麽?還不快去告訴你們那十個閻王,讓他們速速大開中門出迎!若是出來的慢了,小心姐姐我這就拆了你們的大門!”

  蘇姀目光落處看似是一堵城牆,其實是一個隱藏在幻術中的城門,且大門左右兩邊各有一處經法術處理過的牆壁,守門鬼卒可以透過這兩處地方觀看到城門外的情況,必要時還可以啟動城牆上的機關陣法,以禦外敵。

  此門乃是一道主門,守門鬼卒足有數百之眾。他們平日裏本是頤使氣指慣了的,但這次一見蘇姀,立刻嚇得魂飛魄散,不待頂頭上司吩咐,就有幾個飛奔向閻王殿報訊,就似生怕報訊晚了,蘇姀真的會把酆都大門給拆了一樣。負責守門的軍士也隻顧著縮起來發抖,當然沒有功夫去責難手下擅自越權。

  酆都城外,蘇姀又柔聲道:“你們這些小鬼真沒規矩,就讓姐姐我在這裏千等嗎,還不備座上茶?”

  這麽淡淡柔柔的一句話,卻有著無以形容的穿透力,吾家一時都有些懷疑是不是整個酆都都聽到了她這句話。

  蘇姀聲音清冷深處透著一點柔媚,若細細聽來,足可使人瘋狂。可惜蘇姀所對的都是鬼卒陰官,隻感受得到她語聲中摧魂奪魄的大威力,

  根本無從體會那聲音中切切刻骨銷魂之意。蘇姀倒也不是不知道這樣對著鬼卒說話實在浪費,隻是幾百年前的習慣使然,每一句話都是這麽說的,一時間改不過來而己。

  吾家頭腦中忽然一陣清明,這才明白原來這神秘女子是來酆都找麻煩的,而且根本無懼十殿閻王。他想起了自己的職司乃是酆都巡騎護衛統領,護城可是職責所在,於是一提鋼矛,自胸中提起一道殺氣,大喝一聲:“妖孽狂妄,竟敢酆都來撒野?”

  蘇姀聞聲回頭,麵上閃過一絲訝色,然後含笑道:“小鬼膽氣倒是足呀,不錯,姐姐就是要來酆都找事的,你待怎樣?”

  吾家從鐵盔縫隙中噴出一團白霧,喝道:“當然是把你這妖孽拆骨碎魂,以戒效尤……”

  看著蘇姀含笑的雙眼,吾家聲音越來越低,終於沒能把這句話說完。他心中十分清楚,若與蘇姀決死一戰,被拆骨碎魂的多半是他。

  蘇姀微笑道:“看來你這小鬼還算聰明,知道若惹怒了我,連鬼都沒得做。”

  吾家聽得此言,突然大喝一聲,策動胯下骨馬,躍馬挺矛,反而向蘇姀衝去!一時間酆都城牆後一片驚呼,所有的鬼卒都沒想到他竟然真敢向蘇姀動手。

  蘇姀如銀鈴般笑了一聲,道:“小鬼膽子好大!”

  吾家尚沒什麽感覺,但骨馬聽到蘇姀這一句話,立刻抵受不住她語聲中的大威力,人立而起,掉頭就要逃走。

  吾家從馬背上一躍而下,任那頭戰馬逃向遠方,揮動雙尖鋼矛蘇姀當胸刺去,一邊喝道:“與其被你嚇死,倒還不如戰死!”

  也不見蘇姀有何動作,身周就亮起一層淡淡彩光,輕輕巧巧就抵住了吾家的鋼矛。

  吾家暴喝一聲,手中鋼矛烏光大盛,靈力如撐山倒海般洶湧而出!蘇姀護身彩光乍現一道奪目光華,竟然被吾家一矛攻破!

  蘇姀再次動容,笑道:“咦?倒是小看了你這隻小鬼。奇怪,難倒我真的老了,連人都看不清楚了?”

  她口上如此說,身體輕輕一擺間己讓過了吾家的鋼矛,而後一隻素手向他肩頭拍去。雖然蘇姀身高隻及得上吾家的胸口,要高舉起手才拍得到他的肩膀,且那一隻絕不應屬於陰間的纖手看起來是如此柔嫩,若拍在吾家生滿了倒刺的肩甲上,還不得廢了?

  但還未等她手落下,吾家就後退了一大步,刹那退出十丈,然後鋼矛指天,大喝一聲,一道淡黑色龍卷憑空生成,向蘇姀襲來!

  蘇姀淡淡一笑,身體如落葉隨風,飄蕩而起,眨眼間出現在吾家身前,一隻纖手又向他肩頭拍去。這一次手落如電,速度比起剛才那一拍少說快了一倍,哪知吾家周身泛起黑光,速度也隨之倍增,再一次讓過了蘇姀的一擊!

  蘇姀輕輕地咦了一聲,左手五指舒展如蘭,帶著五道水藍色光華,硬抓向吾家刺向自己胸口的一矛。爪矛相觸之際,酆都城外忽然響起一聲炸雷!

  蘇姀傲立原地,吾家則騰騰倒退了十餘步,才算止住身形。然而蘇姀也未沒想到吾家竟然能夠硬接自己的一抓,看他這一矛上所顯的道行,比之初開戰時何止強了三倍?

  一時間,酆都城外雷聲滾滾,煙塵衝天,吾家己與蘇姀舍生忘死地鬥在了一起!

  酆都城牆後一眾鬼卒隻嚇得瑟瑟發抖,心中不住祈禱,隻求吾家不要真的激怒了這恐怖的女人。

  章一知返中

  酆都城外激戰正酣,閻王殿中也失了往日的安寧肅穆。

  “她真的又來了?這這這,這可如何是好?”宋帝王麵上仍是一副凶相,但手中牙笏不穩,險些掉下地去。

  宋帝王旁邊一名侍官忙向前來報訊的守門鬼卒問道:“你確定來的真是……真是……蘇姀?”說到蘇姀的名字時,他的聲音都在發抖。

  那守門鬼卒慌忙答道:“那女子自稱蘇姀,是以小的急忙來報……”

  他話未說完,宋帝王就已怒道:“自稱!自什麽稱,還不快去給我探個明白?若她不是蘇……蘇……本王就將你清退鬼藉,油炸萬年!”

  那守門鬼卒隻嚇得幾乎癱在地上,一邊口中稱是,一邊連滾帶爬地逃出殿去。

  一個侍官向宋帝王道:“王爺,剛剛她讓王爺們大開城門,出城相迎的話傳遍全城,可是連小人都聽到了。如此道行,恐怕十有八九就是蘇姀了。王爺您準備怎麽辦?”

  宋帝王勃然大怒,道:“胡說!本王乃十殿閻王之一,份屬鬼仙,哪有可能出城相迎一個妖女!何況還要中門大開?我堂堂地府顏麵何存哪?”

  侍官麵上陣青陣白,連連告罪。宋帝王麵色稍緩,喘了幾口粗氣,忽然道:“你去其它九殿探探,看看他們準備怎麽辦。我這邊也好早些做準備,免得到時候慌亂。”

  侍官一怔,問道:“王爺準備什麽?”

  宋帝王大眼一瞪,道:“當然是準備開城出迎了!”

  楚江王端坐大殿正中,一張短麵上全是黑氣。聽完了守門鬼卒稟報,他忽而重重一拍身旁幾案,聲如雷鳴,驚得滿殿上下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一口。楚江王怒喝道:“好不容易太平了些日子,沒想到她竟然又找上門來!這還不是因為泰山王昏庸無能,任人惟親,才引來了天怒鬼怨?”

  殿中無人接口。

  楚江王哼了一聲,又道:“如果不是泰山王,那多半也是轉輪王惹得禍,他見風使舵,胡作妄為,這不就惹出了禍事來?”

  守門鬼卒還是初次聽到楚江王如此編排兩王,愕然抬頭,正好與楚江王目光對上。楚江王暴喝一聲:“看什麽看?這事本王早就知了,還用得著你來報?”

  守門鬼卒急忙拚命叩頭,狼狽萬分地逃出殿去。

  第十殿中,轉輪王麵有微笑,撫著短須,耐心地聽完了守門鬼卒的呈報,道了聲知道了,就揮手命他退下。左右立刻拍馬道:“王爺處變不驚,實是我等不及。”

  轉輪王嗬嗬一笑,向左右道:“怕什麽!我可是薄上有錄之仙。再說就算有天大的事,還不是有前麵九王擔著嗎?”

  平等王看著守門鬼卒出了殿,麵如死水,看不出半分心事。此時左侍湊上來道:“幾百年後蘇姀重歸地府,恐怕秦廣王要有麻煩了。說不定王爺因禍得福,還能向前再進上一步兩步的。”

  右侍立刻道:“王爺休要聽他讒言!此刻宜靜而不宜動,且先看看蘇姀來意再說。萬一輕舉妄動,再出了什麽紕漏,可又要給秦廣王抓住把柄了。”

  平等王雙目一瞪,怒道:“都是廢話!”

  “王爺!王爺!”隨侍諸官一連叫了數聲,才令秦廣王回過神來。

  一名心腹小聲道:“王爺,臣己令那守門鬼卒退下了。此刻時辰緊急,王爺身為十殿之首,是戰是迎,得有所決斷才是。不然的話……”

  秦廣王呼出一團薄霧,環顧左右,沉聲道:“慌成這樣,成什麽體統啁?蘇姀雖然妖焰衝天,可是也還沒到隻手遮天的地步。酆都城高牆厚,不是隨便什麽人都進得來的。走吧,先去城門處看看再說。”

  殿中侍官均覺秦廣王不愧是十殿閻王之首,這氣度膽識就是與眾不同。

  吾家吐氣開聲,身周數道繚繞不散的黑氣越發濃厚,宛如數條黑龍,環繞著他上下飛舞著。

  他血色目光大盛,大喝一聲“妖狐受死!”,鋼靴重重踏地,整個人挾著萬鈞之勢向蘇姀撲去!

  酆都城外驟然響起一聲奇異的呼嘯,吾家鋼矛宛如天外神龍般向蘇姀胸前刺去。鋼矛矛尖上不住射出點點烏光,看上去詭異萬分。可是蘇姀竟然不閃不避,反而挺胸迎上了吾家的鋼矛!

  當的一聲,有如萬千巨鍾齊鳴,吾家隻覺得自己如同和身撞在一座山上,神識魂魄一齊震動,說不出的難受。他定睛看去,立刻大吃一驚,隻見蘇嫵竟然以一隻纖纖素手憑空握住了他的鋼矛!盡管鋼矛矛尖距離她胸口不過一寸,但這一寸似已是永世難以逾越的距離。

  蘇姀嫣然一笑,道:“你當我們天狐一族隻會鎮心訣嗎?今日就讓你見識一下何為天狐不滅法!”

  她似是存心炫耀,又揚起左手,以幾片如貝的指甲在吾家碗口粗細的鋼矛矛尖上一抓,結果由堅硬無比的玄冥黑鋼鍛造而成的鋼矛竟然被她生生抓出五道深達寸許的刻痕!吾家這根鋼矛在蘇姀麵前簡直就似是麵粉做成的一樣。

  吾家接連斷喝三聲,連運了三次大力,但鋼矛就是不得寸進。矛尖處兩道巨大靈力相衝相激,濺出無數烏光如箭,有數道烏光遠遠飛出,打在酆都城牆上,竟然炸出一個個海碗大小的凹坑來。這幾道烏光所落處恰好在城門附近,隻嚇得城門後麵的鬼卒驚叫連連,亂成一團。

  吾家見進擊不成,猛然一提神識,周身繚繞的黑氣盡數收回到盔甲之內。他沉默地後退一步,雙臂一收,鋼矛竟然從蘇姀手中拔出!

  蘇嫵一怔,然後雙目泛起彩光,笑道:“小鬼的花樣越來越多嘛,待姐姐我看看你究竟還藏著什麽本事沒用來!”

  吾家鋼矛一得自由,立刻後退五十丈,與蘇姀拉開了距離。這距離不遠不近,進可攻退可守,乃是吾家與蘇姀大戰許久的心得。若是離得遠些,就要與蘇姀比拚道法。與天狐拚道術,那自然要被打得落花流水。而若與蘇姀離得近了,又是近身纏鬥。別的不說,蘇姀靈動遠在他之上,剛剛又見識過了她雙爪鋒利競還勝過了自己的鋼矛,吾家又如何肯與她近身纏鬥?

  誰知他剛立穩腳跟,忽然看到蘇姀己在自己麵前三尺處出現,一隻如蘭纖手己抓向自己胸甲。吾家左臂在胸前一擋,鋼矛帶著罡風,從自己身後掃了一圈。當當當當四記金鐵交鳴聲幾乎同時響起,聽得吾家自己都是心中一凜。

  原來在他前後左右同時出現了四個蘇姀!

  隻見其中一個蘇姀笑道:“小家夥,沒想到四個都是真的吧?”

  吾家的確無從理解,在他印象中分身術僅有一個真身,其餘分身雖然也是實體,但道行實力與本體相去極遠。如蘇姀這等四個分身皆如本體的,實是聞所未聞。吾家明白,剛才也是蘇姀手下留情,她稍稍多用點力,剛才那一下就把吾家給分屍了。

  吾家口中頌咒,身體一陣模糊,竟然在蘇嫵麵前消失。四個蘇姀同時轉頭,望向遠處,果然那邊一團黑霧湧起,吾家正從霧中走出。

  蘇姀與吾家連番激戰,其實不過是電光石火間事。自開戰之初,吾家戰力何止提升了十倍?每次蘇姀殺招一出,他總是能及時提升道行,有驚無險地避過,過不多時就能適應蘇姀的攻擊,轉而開始反擊。蘇姀逐漸提升道行,他競也一直跟得上。

  這一場大戰,直看得酆都城內觀戰之人目眩神馳。

  “那是什麽人啊?看服色好象是我酆都的守衛。”秦廣王不疾不徐地問道。

  此時十殿閻王早己雲集酆都城頭,都在觀看著城下那一場惡戰。聽到秦廣王問起,一名侍官立刻答道:“王爺,那人好象是巡城甲馬隊長吾家。”

  秦廣王點頭道:“真沒想到我酆都巡城隊中竟然還藏著如此大才。”

  楚江王接話道:“那是自然!吾家乃是本王舉薦,還能差得到哪去?”

  在一旁的宋帝王道:“這蘇姀看來猶未盡全力,她該不會真能拆了酆都大門吧?吾家雖然勇猛,可也不是她的敵手啊!”

  秦廣王凝神望著城外戰局,沉聲答道:“九尾天狐自然是拆得了酆都大門的,可是依我看,如今的蘇姀道行似乎遠不到九尾天狐的境界。轉輪王,你是十殿閻王中眼力第一,現下仔細看看蘇姀道行究竟如何?”

  轉輪王早就在潛心觀戰,聞言立刻道:“奇怪,依我看蘇姀目前隻有八尾的道行。”

  平等王訝然道:“轉輪王,你真的沒看錯,她隻有八尾道行?當年她來的時候可是已經有九尾道行了。”

  轉輪王怫然不悅道:“在這陰司地府中,還沒有什麽東西能瞞得過我的雙眼去!”

  楚江王聞言喝道:“既然如此,那還跟這頭狐狸客氣什麽,直接罵回去就是!”

  宋帝王立刻道:“話可不能這麽說,她就算拆不了我們的大門,把我們堵在城裏出不去也還是辦得到的。你這般激怒了她,那時該如何是好?狐性多狡,又何況是天狐?依我看,這多半是蘇姀之計,諸位不可不察。”

  楚江王怒瞪回來,喝道:“難道我們還真的大開城門,出去迎接不成!堂堂閻王啊,這樣做顏麵何存?”

  泰山王不陰不陽地道:“既然楚江王如此說,那就請您出城迎敵,將天狐趕回來處吧!這樣就保全了我等的顏麵了。”

  楚江王一時語塞,氣得說不出話來。

  秦廣王哼了一聲,緩緩地道:“大敵當前,諸位還要爭吵嗎?爭來爭去,無非是不想擔這個做決定的責任而己。既然如此,那一切就由本王來承擔好了。來人,鳴號,把那個什麽吾家給召回來!”

  一聲悠長蒼涼的號角聲刹那間傳遍了百裏方圓。聽得號角聲,吾家吃了一驚,而後喟然長歎,跳出戰圈,向酆都城奔去。

  蘇姀含笑立著,倒也不追。

  秦廣王理一理袍服,就向城下行去。宋帝王忙跟上來問道:“您真要開門出迎?”

  秦廣王道:“當然。”

  章一知返下

  片刻之後,閻王殿中燈火通明,鼓樂喧天。蘇姀高居上座,兩側一邊五個閻王,依著次序作陪。高階前數十名鬼女正自輕歌曼舞,殿側一

  排列著十餘名樂手,絲竹陣陣,舞樂糜糜。

  別看此處是地府陰司,然而殿中金碧輝煌,舞伎樂師,無一不是人間難遇之才。在這地府之中,繁華竟然遠勝陽間。

  蘇姀一邊欣賞著歌舞,一邊笑道:“幾百年不見,你這裏倒是經營得不錯呀!我看就是當朝宮中的舞樂,多半也不及你這裏的水準。”

  秦廣王聞言嗬嗬一笑,道:“這倒也不難。陽間壽過七十已是古稀,可是我這裏死魂卻可長存。把那些前朝有名有姓的舞伎樂者湊到一起,當然要比陽間的水準強上一線。這倒是有些勝之不武,說來實在慚愧。”

  蘇姀望著秦廣王,笑道:“你私扣陰魂不放,被上麵知道了可是大忌啊!”

  秦廣王一點也不驚慌,道:“我哪敢私扣陰魂?這些人生前都有不同罪孽,需要相應下獄受苦,我把她們放在殿前服役,就算抵過了應受苦刑的時間。她們倒都還願意。”

  蘇姀笑道:“這還有不願意的?”

  秦廣王不語,隻是嗬嗬笑個不停。

  此時宋帝王向蘇姀一舉杯,道:“蘇仙子……”他話未說完,秦廣王忽然重重掐了他一下,將他後半句話掐在了肚子裏,然後壓低了聲音道:“她討厭的就是仙。”

  宋帝王恍然大悟。蘇姀身為天狐,仙人正是她的死對頭。可是不叫蘇仙子,又該怎麽稱呼她?直呼其名太過不敬,若以職司官名相稱,她哪有官職?若是幹脆不提她的名字,也是不妥。就在他猶豫不決、僵在當場之際,又是秦廣王湊過來低聲解圍道:“她最喜歡別人姐姐……”

  宋帝王當場愕然!

  姐姐二字實在是太過肉麻,若是真的叫了,他還不得成為酆都千年笑柄?就算是攝於蘇妹淫威,所有的閻王都叫了姐姐,那自己這個開了先例的也與眾人有所不同,弄不好還得在史冊中記上一筆。直到這個時候,宋帝王才體會到了秦廣王的老奸巨滑之處,他與蘇姀應酬了半天,居然沒有一句話是需要稱呼她的。

  可是宋帝王舉杯相邀,已經開了個頭,此時蘇姀一雙妙目正自盯著他,又哪有可能縮回頭去?宋帝王滿心懊悔不該搶先拍這個馬屁,本想討個巧,可沒成想反倒把自己給裝了進去。

  宋帝王已經感覺到蘇姀目光正逐漸變冷,情急之下勇氣陡生,張口就是:“不知蘇姐姐此次前來酆都,有何貴幹?若有用得上小王的地方,姐姐盡管吩咐。”

  宋帝王一語出口,滿座皆驚,就連秦廣王都側目以視,沒有料到宋帝王不光叫了姐姐,而且還叫得如此自然親熱。

  蘇姀笑得花枝亂顫,掩口道:“姐姐我這次來的確是有點事的。這其一呢,算算也有幾百年未到地府了,現下肚子餓得很,想尋點可口的點心吃吃。”

  蘇姀此言一出,在座十王登時有九王麵色大變,有一些資格老的地府官員在偏席作陪,聽到後更是嚇得渾身發抖,不能自己。十殿閻王中

  隻有五官王是新晉,從未見過蘇姀,渾然不解她話中之意,向身邊的平等王探問道:“蘇……喜歡什麽樣的點心?”

  平等王怒視了他一眼,拚命壓低了聲音,回道:“虧你也是十殿閻王!天狐會喜歡什麽點心?天狐最喜歡的就是你我這樣的鬼仙!”

  五官王這一驚非小,忙又問道:“那我們怎麽還把她給放進來了?”

  平等王白了他一眼,並未作答。五官王仔細一想,也就明白了。蘇姀喜歡吃鬼仙,可未必就喜歡吃他們,若是哄得她高興了,酆都城中何止萬名鬼卒丁役?隨便找些給她吃就是。

  但若不放她入城,被她拆了酆都城門攻進來的話,那他們這十殿閻王首當其衝,估計都得入了她肚子。那時蘇姀可未必管吃不吃得下。雖然說十殿閻王均是薄上有名的鬼仙,毀了也能重生,但那畢竟隻是據說,還沒有哪個閻王真的願意冒這個險。

  此時蘇姀的目光忽然落在了五官王的身上,淡笑道:“你們兩個私下裏在嘀咕什麽呢,是不是想給姐姐我下毒呀?”

  五官王不愧身為十殿閻王,定力非同尋常,起身舉杯道:“小王正與平等王商議,該給姐姐準備什麽樣的點心呢!”

  蘇姀笑道:“難得你有這份心。可不象你們的秦廣王,滿心隻在計算著姐姐我的道行是八尾還是九尾,好看看能不能反過來吞下我。”

  秦廣王麵不改色,撫須笑道:“哪有此事?我本事就是再大十倍,也沒有這個膽子。”

  蘇姀先自飲下了一杯酒,淡笑道:“你若是沒這個膽子,怎地我的弟子誤入了地府,你們也敢扣著不放?”

  秦廣王心中微微一驚,道:“敢問那弟子姓甚名誰,我這就派人去查,隻要不是注定陽壽己盡,那就一切好說。”

  “張殷殷。”蘇姀麵帶微笑,聲音卻是寒入骨髓。

  聽到這個名字,十位閻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不知此人是誰。秦廣王立刻吩咐了身邊的侍官去查,然後起身向蘇姀勸酒。他既然帶了頭,其餘九王就一一上前敬酒,惟恐落了後。

  一時間閻王殿上美酒如泉,馬屁似潮,好不熱鬧。

  蘇姀來者不拒,酒到杯千,片刻功夫就己喝下十餘壇烈酒。地府所藏之酒與陽間又有不同,酒性烈了何止十倍,十餘杯酒下肚之後,有幾位酒量小點的閻王說話已有些不清不楚,蘇姀仍無分毫醉態。閻王們酒意一上,說話也就沒了許多顧忌,一聲聲姐姐叫得無比親熱。

  殿上侍立的陰司鬼侍雖從未見過如此陣勢,然一個個鎮定如恒,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愧是地府幹百年來精挑細選的人才。

  沒過多時,一個侍官一路小跑入殿,來到秦廣王身邊,剛想說些什麽,忽然看到近在咫尺的蘇姀,登時嚇得牙關打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秦廣王略一沉吟,當即道:“這裏沒有外人,有什麽事盡管講。”

  那侍官吞吞吐吐地道:“王爺,張殷殷己然在冊薄上查到,的確是收押在牢。隻不過…—現在有些不大方便。”

  殿中光輝驟然一暗,刹那間陰冷了許多。

  秦廣王雙眉一軒,沉聲道:“有何不方便之外,盡管道來!”

  侍官額頭冷汗滾滾而下,不自覺的壓低了聲音道:“張殷殷因逃獄傷人,尚未審罪入獄,因此被暫押未決牢中,這個……受了些拷打。下官前去提人,結果新任典獄官董言口稱沒有泰山王的手諭,誰都不能把她提走,然後一陣亂棍將下官打了出來。”

  秦廣王重重地哼了一聲,轉向泰山王道:“未決牢及審決人犯生前善惡事不是本王的職司嗎?何時成了您的所司啊,本王連提個人犯都提不出來。”

  泰山王麵色當即大變,忙道:“真有此事?董言竟然如此膽大妄為,本王定要好好責罰他一番!”

  “你就是泰山王?”蘇姀道。

  泰山王麵色微變,忙道:“難得姐姐記得。”

  “責罰?你準備怎麽責罰啊?”

  蘇姀一句話溫溫婉婉的說完,還未等泰山王說話,她忽然黛眉一豎,纖手一拍幾案,森然道:“我蘇姀的弟子你們也敢上刑,這且不說,現下我己然坐在這裏,還敢扣著人不放,你們是不是真的想驗驗我的道行啊?”

  她纖手落於幾上,發出清脆的一響,看上去與一個尋常弱女子拍案沒什麽區別,然而支撐著大殿的三十六根黑岩巨柱中的八根忽然無聲無息地化成石粉,散落了一地。整個大殿轟的一聲悶響,已是搖搖欲墜。

  諸閻王個個色變,除卻秦廣王穩如泰山外,其餘各王紛紛運起法力,將幾乎要倒塌的殿頂撐住。閻王殿與酆都其它殿堂樓宇不同,此處由曆代閻王設下了重重法陣禁製,就是那些大力鬼丁用巨錘猛砸,也傷不了閻王殿一磚一石。可是蘇姀輕描淡寫的一拍就毀了八根大柱,顯然還是手下留情,這又該是何等道行?閻羅諸王心中暗付,隻怕是他們頂頭上司在此,也不過就是這等聲威了。

  整個閻王殿搖搖欲墜,四處不時爆出團團火花,舞伎鬼侍四處奔走,亂成了一團。然而十殿閻王有的在苦撐將傾的大殿,脫身不得,那幾個能夠抽身的自付必然逃不出蘇姀的魔爪,誰敢拔腿開溜?

  危難關頭,還是秦廣王鎮定自若,他先向蘇姀道了個罪,然後吩咐侍官道:“傳我的令,帶上三百護殿衛士前去未決獄提人,有敢阻攔者立即拿下,革消鬼藉,打入血池地獄!”

  那侍官得令去了,泰山王麵色陣紅陣綠,再未敢多說什麽。

  這—次沒過多久,殿外就響起一陣急驟的腳步聲,十餘名護殿禁衛湧入了閻王殿,分向兩邊一立,現出中間一個女孩來。她披散著一頭青絲,著一襲布裙,茫然望著殿中眾人。待看到蘇姀時,她雙眼一亮,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遲疑著叫道:“你是……師父?”

  章二驚夢上

  “師父”二字一出,閻王殿上知情者人人皆驚。

  知道蘇姀弟子被抓是一回事,但現在張殷殷真在眼前,十殿閻王才覺得大事不妙。可是誰又能想得到這麽一個柔弱女孩竟然會是蘇姀這幾百年不聞消息的大天狐的弟子?眾閻王心神蕩漾之下,法力未免有些不穩,殿頂立刻撲撲掉了不少碎石下來。

  秦廣王本是鎮定自若,但當他眼角餘光掃過地上一道裂縫時,眼角也不由得微微抽動了一下。

  閻王殿中以黑玉鋪地,上麵隱隱約約透著些暗紫色的紋路。這些紫紋可非同一般,乃是前代閻王卸任登仙前以仙法作成,專為抵擋來自於九幽之下的穢氣侵擾,是以這些黑玉堅硬無比,縱是整個閻王殿都塌了,黑玉地麵也會安然無恙。

  然而蘇姀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拍,就在黑玉上震出一道長長的裂紋,如此功力,如何讓秦廣王不驚?他也算見多識廣,知道這一擊顯露的至少是八尾天狐的道行。

  秦廣王心中憂的另有一事,那就是維持黑玉上法陣的靈力實際上來自於神秘莫測的酆都內城。

  酆都外方而內圓,百丈高牆所圍之地正中另有一座內城。這座內城周環百裏,上衝天宵,其高不知幾許,通體以深黑色不知是岩是玉的硬石製成,堅固無比,萬千年來光潔如鏡的外表未曾現過一絲劃痕。

  內城有一道高十丈的巨門,但秦廣王知道這座城門稱為耳門,充其量不過是個裝飾而己。傳說中內城由外而內共有三道城門,每道城門之後都是一個玄奇的世界。其中外門每千年開啟一次,然而因何開啟,城內是何奇妙世界,卻是隻字片語也不見記載。算來自秦廣王上任時起,至今也不過八百餘年,還未得一窺內城的秘奧。至於中門、內門後的世界,根本就是無從想象。

  秦廣王進過耳門,門後十丈就是一片石壁,再也無路可去。耳門內坐著兩名守門人,幾百年來從未見他們動過。三百年前秦廣王初入耳門時,即發覺根本無從測度這兩名守門人的道行法力高深,三百年後秦廣王再入耳門,仍然看不清兩名守門人底細。

  說起來,堂堂十殿閻王,掌管的不過是酆都外圍的一小圈而己。

  蘇姀那一拍雖然威力無疇,秦廣王倒不懼怕,他怕的是驚動了內城的兩位守門人。酆都城中百萬鬼靈,與內城有關聯的不過十殿閻王而己。蘇姀就是鬧上了天去,隻要沒把哪位閻王給吞了,那事情就蓋得下去。

  在秦廣王眼中,能瞞得住上麵的事,就不是什麽大事。

  就算蘇姀真吞了哪位閻王,事後也可以想辦法推個幹淨。可一旦驚動內城守門人,就不是那麽容易解釋得清楚了。

  秦廣王正發愁之際,抬頭望了一眼張殷殷,忽而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猛然濃眉一豎,伸手一指,怒喝道:“左右,給本王將吾家拿下了!”

  吾家本沉默立在張殷殷身後,聽到秦廣王一聲怒喝,不禁愕然,不明白秦廣王何以將矛頭指向了自己。一猶豫間,十餘個窮凶極惡的鎮殿衛士己圍了上來,拉手的拉手,扳腿的扳腿,就要將他拿下。鎮殿衛士素來目中無人,但吾家百年流放無恙歸宋,與蘇姀一場大戰又震動酆都,可謂勇名在外,是以才會擁上這麽多人擒拿吾家,一個個還戰戰兢兢的,與他們平素凶名大為不符。

  吾家也不反抗,束手就縛,隻是揚聲道:“敢問王爺,吾家究竟所犯何罪?”

  秦廣王森然道:“本王問你,當日追捕這位殷殷小姐,是不是你帶的隊?”

  “正是,但是我是奉了……”

  吾家一句話未說完,秦廣王即打斷了他,喝道:“是你就好!還敢問本王因何治你的罪?左右,先把禁法枷給我上!”

  兩名鎮殿衛士一聲喝,身周黑氣湧動,轉眼間手中己多了一片閃動著幽藍光芒的重枷,嘩啦一聲就套在了吾家頸中,將他牢牢鎖住。禁法枷專鎖鬼靈,一旦被它套上,吾家法力再高也施展不出來。直到禁法枷當的一聲鎖死,鎮殿守衛們才算鬆了一口氣。守衛隊長乃是秦廣王親信,看了秦廣王眼色,於是伸手將禁法枷上一個鎖鈕一扳,於是吾家再也叫不出聲音來。

  楚江王本來麵色如菜,這時才稍稍緩過來一些,悄悄秦廣王望了一眼,目光中不無感激。

  秦廣王不再理會吾家,轉向蘇姀道:“我地府律令素來嚴謹,決不會對未決魂靈亂施刑罰。但這吾家帶隊抓捕……不,請回殷殷小姐時顯然未遵律令,給小姐帶來些傷損。我地府辦事向不徇私,本王己將吾家拿下,這就交由姐姐發落。”

  蘇姀未去理會秦廣王,離座而起,走下黑玉高階,向張殷殷行去。

  “師父!”張殷殷忽然叫了一聲,奔向蘇姀,一個飛撲衝入她的懷中。

  饒是蘇姀千年來早見慣了朝代更替、人間悲歡,這一刻撫摸著殷殷黑發的手也有些顫抖。她柔聲道:“好了,殷殷別怕。既然師父在這裏,那就沒事了。都有誰欺負過你,咱們這就一一跟他們把帳算清楚!哼,欠了咱的都得給我還出來,吃了咱的都得給我吐出來!”

  秦廣王麵色一沉,對階前侍官喝道:“傳本王的令,把那大膽董言革除鬼藉,投入煉魂鍋,油炸三日,讓他神魂俱滅!”

  那侍官一路小跑著去了,轉眼間又跑了回來,麵有難色地道:“回稟王爺,那董言他……他剛被扔入血池,就抵受不住血水侵蝕,魂魄早就化成了灰,已經無法再入煉魂鍋了。您看!”

  侍官說著遞上一本薄記,正是記載地府小官鬼卒的鬼薄,董言那頁上名字己變成了灰色,正是神魂俱銷的標記。

  “哼,倒是便宜了他!”秦廣王餘怒未休。

  此時張殷殷逐漸收了悲聲,抬起頭來,笑麵如花,從懷中取出一束枯草,向蘇姀道:“師父,你看,我已經拿到還魂草了,沒給師父丟臉呢!”

  蘇姀微笑道:“聽說你之前己將這裏鬧了個天翻地覆的,膽子可不小啊!哼,讓你吃點苦頭也是應該的。說說看,這裏的老鬼少鬼都怎麽為難你了?”

  張殷殷淺淺一笑,道:“無非就是鞭打,針刺,火燒什麽,就是痛點,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反正我也拿到了還魂草。何況我好像此前不小心毀了不少小鬼,就當是還它們的報應吧!”

  蘇姀向那束枯草望了望,道:“你采的這束還魂草正好生長了九百九十九年,此時靈力最強。哼,你們看到沒有,我蘇姀的弟子,采幾束草眼力也這麽好!”

  閻王殿中立刻馬屁如潮。

  張殷殷道:“若塵服下還魂草,該可以解了孟婆湯,把忘記的事都想起來……咦?我為什麽一定要找還魂草給他呢,是想讓他記起什麽嗎?我怎麽想不起來了?”

  張殷殷皺眉苦思,蘇姀麵上悄然罩上了一層寒霜,捧起張殷殷的臉,凝視著她的瞳孔,眼中泛起一點旖旎彩光。蘇姀看了一會,柔聲道:“殷殷,下了地府後你是不是吃過喝過什麽奇怪的東西了?跟師父說說。”

  張殷殷苦思許久。不知為何,她的記憶中出現了一塊塊的空白,雖然這些空白加在一起也沒有多大,但零零散散的分布在各處,也就將她的記憶變成了支離破碎的一些片斷。苦思之後,一幅模模糊糊的畫麵才自她意識深處浮現出來。

  “好象在我毀了一小隊騎兵後,在路邊看到了一個女人,她……很親切,也很漂亮。她說我已經很累了,停下來喝口水吧……嗯,我不知道怎麽的,也就喝了一口。不過那水好難喝,我沒喝完。自那以後,我就覺得自己有什麽地方不對了,可是哪裏不舒服又說不上來。”

  “好,師父知道了。既然拿到了還魂草,師父這就帶你回去了。”

  蘇姀安慰了張殷殷幾句,向秦廣王冷笑道:“孟婆換了,孟婆湯也換了,而且孟婆還可以四處走走逛逛,不用死守在奈何橋上:這才幾百年不見,你這地府已經氣象一新了呀!”

  秦廣王走近幾步,搓著手低聲道:“此事實是有苦衷的啊!前些時候紀若塵以生魂之體下到地府大鬧一場,前任孟婆被他硬灌下盂婆湯,

  失了神識。孟婆之位一日不可或缺,所以才選了新人上來。可是這新任孟婆為何會擅離奈何橋,傷著了殷殷小姐,本王實也不知啊!新任孟婆乃是宋帝王所薦,本王這就去查查清楚,依律嚴辦!”

  蘇姀淡淡地道:“不用查了,把那孟婆也給我扔進血池地獄去!”

  “這個……”秦廣王猶豫了一下,但一咬牙,仍是道:“就這麽辦了!”

  血池地獄銷魂蝕魄,就職孟婆者都不以法力道術為長,一入血池地獄必毀無疑。從這一點上說她反而不若那些死魂,它們浸在血池中起碼不會毀滅,隻會承受永恒的痛苦而己。

  蘇姀又向吾家一指,道:“這個家夥真打算任我處置?”

  秦廣王立刻道:“那是當然。”

  蘇姀哼了一聲,道:“你倒真還舍得!說不定再過上幾百年,他就是地府裏惟一能夠擋住我的人,你這可是自毀長城啊!”

  秦廣王慨然道:“在您麵前,我地府無須設防!”

  蘇姀輕笑一聲,道:“難得你還有這個心!那好,這家夥我就一並帶走了。哼,敢跟我作對,等到了陽世,我再慢慢的動私刑。”

  蘇姀話音未落,殿外忽然一聲驚雷炸響,而後一個巨大之極的聲音喝道:“大膽妖物,敢來地府撒野!今*****還以為走得了嗎?”聲音從天而降,帶著肅殺,四麵八方地從閻王殿的窗戶殿門湧入殿中。十殿閻王的麵色個個白了三分,這倒非是因為他們畏懼,而是喝聲中附帶的肅殺瞬間就將他們的道行壓低了三成。十殿閻王都是如此,其餘鬼卒侍官更不用說了。有些侍官還能發抖,餘下的連動都動彈不得。

  秦廣王見蘇姀目光轉來,雙手一攤,苦笑道:“你剛才立威一擊驚動了內城守門人,這個……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唉,這下我該如何向上麵交待啊!”

  章二驚夢中

  深入南疆後,人煙也就稀少了許多。這一帶地勢起伏不定,山巒眾多,密林叢生,交通不便,往往要翻過幾座山頭,才會見到一兩個土著的村落。

  南疆處處險惡,然而也時常會見到清溪流泉,碧草星花,山氣氤氤,雲靄漫漫的清奇勝景。一路向南,可謂十裏一景。

  此次南行,紀若塵與顧清一路遊山玩水,就是有些不開眼的凶獸湊上來也都被二人輕鬆打發,實在是輕鬆寫意。但探尋靈力之源這種事,所有凶險均是集中在最後階段,此時的輕鬆並不能說明什麽。

  站上山頂的一塊圓石後,紀若塵眼前豁然開朗,遠山隱隱,霧靄沉沉,沉靜中又有隱約的壓力。他遙望遠方,隻覺得麵前無邊的雲霧如海,看似平靜的海麵下暗流洶湧,似有一頭萬年巨獸隱伏其中,正窺伺著他。

  自下山後,紀若塵心頭就壓上了一塊極為沉重的巨石,並且每過一天都會更加沉重一分。最近幾日,他已完全笑不出來,甚而有時候覺得呼吸都為之停窒!這對於心誌極為堅毅的紀若塵來說,實是前所未有之事。顧清也早就察覺了紀若塵的異狀,但靈覺已與天地合一的她此次怎麽也無法探知他的壓力從何而來。她早已用各種卦法推算過此事,結果均是隱在重重迷霧之中,無從得知。

  紀若塵心頭壓力來得莫明其妙,又無法可禦,根本不是什麽心法道術能夠化解得了的,又不知心結來自何方,實是無計可施。顧清別無他法,隻得在紀若塵實在承受不時將他擁入懷中,稍稍助他抵擋心頭重壓。

  紀若塵一路苦苦支撐著,直到踏上山頂的這一刻。

  二人早自本地土人處得知,此山名為驚夢。

  紀若塵本來麵色蒼白,此時逐漸恢複了血色,看上去己完全與平常無異。但就在剛剛,他清清楚楚地聽到心底傳來一記脆響,於是知道,心底那最後的支柱己然斷裂。

  巨石落下,卻無聲無息。

  砰的一聲輕響,紀若塵束發的冠帶炸得粉碎,一頭黑發無風飛揚。“若塵,你怎麽了?”麵對無法預知的變化,顧清聲音中也隱約現出焦急。

  紀若塵輕歎一聲,轉過身來,道:“我好像已經明白了。”“明白了什麽?”顧清尚未問完,紀若塵己伸臂將她攬入懷中。

  自有婚約之後,二人之前也偶有親密舉動,但紀若塵如此主動卻是前所未有。望著那雙近在咫尺的深瞳,素來雲淡風清的顧清忽而口幹舌燥,喉嚨啞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心也幾乎停止了跳動!

  此時此刻,仙子己墜凡塵。

  紀若塵凝望著那早己刻印在心底的容顏,良久不動,如同此前從未發覺過她的容姿,又似再過片刻就是永別,要在這短短時光中看個夠。

  就在顧清迷離的目光逐漸恢複清明之時,紀若塵忽然雙臂一緊,雙唇悄然間印上了她的櫻唇。

  在這如清淡得如蜻蜓點水般的一吻中,柔膩,冰冷,堅硬,熾熱,期待,絕望,太多太多的東西混在了一起,融成了全新的一股味道。

  那似乎叫做肝腸寸斷。

  刹那之間,顧清雙唇微開,己驚得全身僵硬,麵上血色盡褪。一抹暈紅旋際浮上她的麵頰,僵硬的身體逐漸柔軟,靠在了他的身上。她眼中隱現喜色,向紀若塵望去,忽然發現他的麵容有些模糊。

  她的靈覺己變得十分遲鈍,直到舉目四顧時,才發覺周圍已是黑沉沉的一片,有如身處子夜。此刻尚未到午時,怎會現出如此景象?

  顧清眼中恢複清明,向天空望去。天空中本是萬裏無雲,豔陽高懸。但此刻空中盡是不知從何而來的鉛雲,厚重沉鬱,將所有的陽光都擋在外麵。鉛雲翻湧不己,還在從四麵八方匯聚而來,將中天的雷雲擠壓得逐漸下沉。從她的角度看來,似乎整個天都塌了下來!

  顧清心頭浮上一絲隱憂,鉛雲中滲著一種玄異的氣息,似是極熟悉,又似是十分陌生。

  如此異象,必生大變。

  顧清忙向紀若塵望去,卻見他根本未向天空望上一眼,雙眸定定的,隻是在看著自己。

  顧清心中狂跳幾下,道:“若塵,你……”天地間驟然炸響一記霹靂!

  霹靂無聲,也不知是大音希聲,還是威壓如濤,己不需聲音。

  狂風又起,將顧清後麵的話都堵在了口中。

  紀若塵雙瞳深處己轉成深青色,肌膚上也浮起斑斑銅綠。他放開顧清,轉身遙對南方。

  這時一天的鉛雲都旋轉起來,越轉越快,天心處的鉛雲不住向下延伸,形似漏鬥。

  啪的一聲脆響,一道紫電從雲層中掙脫出來,歡快地在空中盤旋幾下,才一頭紮進下方的山林中。

  轟然一聲,這道細長的紫色閃電有著與其大小絕不相稱的驚人威力,所落處驟升一道粗達數十丈的巨大紫色火柱,火焰瞬間由紫轉白,由白轉青,最後才變成暗紅色的普通火焰,再向上衝了一衝後,就化成一道煙柱,衝天而去。

  火柱從燃到熄,不過短短一瞬,然而紫火所及處已是一片焦土,密林己被焚成灰燼。

  下探的鉛雲越伸越長,有如一頭猙獰黑龍。

  劈劈啪啪的,越來越多的紫色閃電從雲層中浮出,繞著黑龍飛舞回旋,偶爾有一條閃電落下,就會激起一道衝天火柱。

  天己深黑如墨。

  但空中亂舞的紫電與時不時騰空而起的火柱映亮了這個世界。隻是樹花土石,一切的一切都被塗上一層紫幽幽的光芒。這幅圖卷本該是幽深詭異的,但在紀若塵眼中看到的,卻盡是煌煌天威!

  空中張牙舞爪的黑龍終於散了,在深黑的底色留下一塊巨大的空白。留白並沒有存在多久,一道輝光自天而降,所照耀處焦土複蘇,枯樹抽芽,刹那間己於這焦雷煉獄中再造出一塊淨土。

  輝光中傳來仙樂隱隱,一朵三色蓮花自空徐徐降下,蓮花上虛立一個男子,以璃珠束發,身著月白仙袍,繡風起雲生。

  看那如玉似珠的麵容,正是吟風!

  隻是此刻的吟風雙目綻放著奪目金光,將這一方世界映得纖毫畢現,光焰之強己完全無法直視!他挾濤濤天威而降,再也不是當日那個始終找不到方向的吟風。

  吟風足踏蓮花,在空中立定,抬手向紀若塵一指,淡道:“大膽賊徒,你還不知罪嗎?”

  紀若塵默然不答,手中不知何時己多了一株枯焦的小樹,右手豎掌如刀,一下一下地切削著焦木,轉眼間一根木棍己近成形。他肌膚上逐漸透出陣陣青氣,每出一刀,青氣就濃了一分,漸漸將他整個人罩於其中。

  嗆的一聲,顧清古劍出鞘,擋在了紀若塵身前,喝道:“笑話,他何罪之有?我們受命於天,豈是豈是你能隨意裁定的!”吟風隻是靜靜地注視著她。

  這一句話,顧清初時說得從容堅定,可是在吟風似能夠穿透一切的目光注視下,她隻覺得越來越是心驚,每說一個字都是如此艱難。這是前所未有的事。縱使天崩地裂也不足以顧清稍動顏色,她驚,隻是因為自吟風身上正不斷散發出有如實質的威壓。這威壓淡而不散,含而不露,然而絕非世間尋常秘功法訣施放的威壓能及。

  這是仙威!

  而且這仙威她是記得的!

  這記憶並不是來自今世,而是源自前生。那是生生世世,不知幾萬幾千年積累下的記憶己快成了她靈魂的一部分。

  好像有件事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錯得厲害。顧清心底油然而生這樣一個念頭。

  “清兒。”聲音自她身後傳來。

  顧清回首,茫然看著喚她的紀若塵。

  紀若塵手中木棍己然成形,雙瞳放射著幽幽青光,身周則繚繞著陣陣青氣。但他瞳中青光深邃幽遠,深不見底,與身周源自文王山河鼎的青氣大不相同。顧清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個樣子,隻是以她的眼力,也看不出紀若塵瞳中青光發自何處。

  見顧清回首,紀若塵臉上浮起微笑,道:“清兒,恐怕我們不得不分開了。雖然這結局該是無法更改的,不過,我還是願意試試。”若隻看他表情,隻聽他語氣,紀若塵輕鬆寫意得就似是與顧清商議些賞月釣魚的逸事一般。

  顧清錯愕之際,紀若塵的身影己然消失。

  在她眼前,隻餘下一道淡淡的青色尾跡,蜿蜒著升上天空。

  章二驚夢下

  “米粒之珠,也放光華?”吟風左手負在身後,右手向前輕輕一揮,就似是要趕開一隻喧鬧的蒼蠅一樣。

  隨著他的動作,夜天下遊離飄蕩的紫電中分出了數道,向正踏空而來的紀若塵劈去。

  紀若塵速度並不快,身形忽隱忽現,曲曲彎彎地向著吟風逼去,隻在空中留下長長的淡色尾跡。他趨退之間全無規律可循,堪堪讓過了前麵三道擊來的紫雷,然而終還是避不過第四道紫雷,被那吞吐不定的電火在腿上灼了一下。

  紀若塵一聲悶哼,拖著一條已完全動彈不得的右腿,依然向吟風衝去。

  吟風曲指一彈,三道紫雷在他麵前匯聚成一顆鬥大的雷球,一隱一現間,雷球就已出現在紀若塵麵前!雷球的移動方式與紀若塵一模一樣,均是瞬間跨越一段距離,然後再閃現出來,與傳說中縮地成寸的道法頗有類似之處,隻不過雷球的速度比紀若塵實是快得太多了。

  紀若塵麵沉如水,雙目青光大盛,焦木棍向下而上,後發而先至,挑在了紫雷球上。空中驟現大蓬的紫色電火,紛落而下,雷球呼的一聲轉而飛向遠方。然而紀若塵手中焦木棍已隻剩下半截,眼中青光忽明忽暗,暗淡時幾乎要完全熄滅。他向吟風望去,迎上了吟風始終綻放著奪目金光的雙眸,然後從容一笑,眼中青光轉淡轉深,換成了幽幽藍色。

  夜天中乍現一道極淡的藍色光帶,紀若塵一出現在吟風身後,手下焦木棍不帶一絲風聲,向吟風後腦擊去。

  吟風劍眉一揚,似也對紀若塵竟然擋開了自己的一擊感到些許驚訝,他隨即恢複寧定,冷笑道:“這點邪術也想在吾仙家正法之前逞威?定!破!”

  閃爍著淡淡青芒的焦木棍幾乎己觸到了吟風飛揚的黑發發梢,然而定字一出,它就凝定原處,再也無法前進一分。

  不過那個破字,紀若塵是聽不見的。

  他隻看到焦木棍上光芒刹那間己淡去,木棍表麵布滿了裂痕,隨後一條條木絲紛紛剝離,浮遊於空。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手中的木棍化成一蓬木絲,然後握棍的手上也爬滿了裂紋,一顆顆細小的血珠逐漸滲了出來。

  呼的一聲,無形的陣風在他心房中吹起,吹熄了那朵倔強的藍色火苗。

  紀若塵哼都哼不出一聲來,仰天就向後栽倒。掉落了十餘丈後,他才恢複了一些行動能力,用還能行動的左足不住向地麵虛點,每點一下,落勢就會緩上一緩。他是穩住身形,再行向吟風進擊。

  三色蓮花載著吟風徐徐轉身,他抬手遙遙向紀若塵一指,空中又一道紫電當頭殛下!此時紀若塵連維持凝空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哪還有餘力躲閃?無奈之下,他揚起染血的右手向紫電拍去,希冀能夠以解離仙訣化解這必殺的一擊。不過此前解離仙訣隻能用在法寶等凝固了靈氣的器物上,象這般直接煉化紫雷,還是他根本未曾領悟的境界。而且他心中不知為何浮上一個明悟,那即是不管用在什麽地方,這一次解離仙訣都將全無用處。

  紫電如濤而下,毫不停留地漫過他的右手,隨後將他整個人吞沒,方才奔湧而下,落在群山之間,激起一道衝天焰柱。

  紫焰散盡,紀若塵現出了身形,看上去衣履如常,與被紫電擊中前並沒有什麽不同。然而他身體忽然一軟,如一片落葉,悠悠落下。

  還未等他落地,顧清己出現在他下方。她伸手輕輕一帶,紀若塵落勢立緩,徐徐躺倒在山岩上,然後古劍一振,斜指天空,劍尖上亮起一點精芒,化作一片如水光幕,抵住空中又一道追襲而下的紫電。

  濤濤紫電天火在單薄無比的光幕前竟不得寸進!顧清尚得餘暇望了倒地不起的紀若塵一眼,幽幽歎道:“那可是紫火仙雷啊!怎麽可以用解離仙訣去擋呢……”

  她這句話似是對著紀若塵所說,然而聲音語氣,都象是在對著自己說的一樣。古劍此時發出輕微的嘯叫聲,劍身上湧出一道道隱約的光紋,交錯向上,將與光幕相持不下的紫火仙雷一路絞散。這一劍看似平淡,然則能夠擊散紫火仙雷,內中蘊含的又該是何等聲威?!但揮出這一劍的纖纖素手,指尖卻在輕輕顫抖不已。

  天空中又是一道紫電落下,再次被古劍光幕擋住。

  吟風立於三色蓮上,隻是定定俯看著顧清,也不著急催運仙法,任仙雷與顧清的古劍相持不下。良久,他忽而歎了口氣,道:“你倒還記得禦天印與破法印,那怎麽還如此胡塗?”

  聽到禦天印與破法印,顧清悚然一驚,腦海中刹那間閃過數張畫麵。

  那是四野荒荒,茫然不見盡頭。另一邊是一片浩浩大水,彼岸同樣隱在雲霧深處。蒼穹幽幽,無以測度其高遠。

  此時遠方雲開霧動,一位仙人足踏三朵仙蓮,破風徐宋。他四顧一番,然後徑向這方行來,含笑道:“五百年未來,倒沒想到這裏居然出了一方靈物。看你靈性十足,也罷,我就試著點化你一番,且看你能不能借此機緣脫卻石衣,煉就仙胎,也成就一番道果。”

  言罷,那仙人就盤膝坐下,從懷中取出一卷天書,朗聲頌讀起來。天書卷冊甚厚,但那仙人從容不迫的讀完,似也不過花了一刻功夫。也不知是仙山無日月,還是它神識未開,蒙蒙中不知時日流逝。

  一卷天書中大多內容都在似懂非懂之間,也不知都記得了沒有,然而其中有一段內容異常的清晰,那即是禦星印,可守禦萬千邪道法門。

  渾渾噩噩間又不知過了多久,天生風,水起嵐的一日,仙人複又行來,依如前次一般盤膝坐下,取出天書頌讀,頌罷後起身踏蓮而去。不過這一次空中有仙樂餘音蕩漾,與前一次大有不同。可是若細細回想,似乎前一次仙人頌經時也該有仙樂盈耳,隻是不知為何,那時全沒有注意到。

  第二卷天書同樣內容浩繁,內中一篇破法印,可解世間防禦法。

  原來,這就是禦星印與破法印的出處。

  嗆啷一聲,顧清未及去想自己方才用來破去紫火仙雷的是不是禦星印與破法印,纖手己握不住古劍,任它落在地上。

  空中的光幕隨著古劍的掉落而消失,紫火仙雷失了對手,呼的一聲氣焰大漲,撲天蓋地地向顧清襲來!然而顧清呆呆立在原地,對行將將她吞噬的紫炎仙雷視而不見。

  紫火仙雷堪堪衝到顧清麵前時,由剛化柔,就此停在那裏,原本威猛無疇的紫光也暗淡下來,幽幽紫光映在顧清那絕世脫俗的容顏上,明暗不定,一如她此時的心境。

  這時一根樹枝無聲無息地從旁伸過,擊在顧清麵前的紫焰仙雷上。

  紫焰仙雷是何等威力,自然刹那間就將這根樹枝給焚成了灰燼,但凝止不動的仙雷居然也被這根樹枝擊散!也不知這根平平無奇的樹枝上究竟附了何種道法。

  顧清茫然抬頭,見紀若塵站在身旁。他麵色己恢複正常,一點也不似受過重創的模樣。然而顧清看清了他的麵容後,櫻唇微張,長長的睫毛登時一顫。

  “不要緊的,我再去試試。”紀若塵微笑如常。

  他再次騰空而起,這一回留下的暗藍尾跡暗淡了許多,走位身法也不再如第一次那樣飄忽莫測。

  吟風未有任何動作,隻是眼中的金芒亮了一亮。

  夜天中乍現一條紫電!這道紫電與此前那些紫電皆有不同,筆直如虹,若一道粗大的紫色光柱,瞬間就從天至地,貫穿了紀若塵的胸膛!

  紀若塵衝勢驟止,然後直直自空掉落,沉重之極地摔在山岩上。受此震蕩,紀若塵口一張,噴出的不是鮮血,而是一團燃燒的紫色天火!吐出天火後,他再也動彈不得,眼神己然煥散,惟有如一條離了水的魚一樣不停地喘息著,偶爾吐出一小團嫋嫋的紫煙。

  顧清沒有任何表情,呆呆地看著時不時抽搐一下的紀若塵。

  紀若塵喘息了許久,眼底深處又燃起幽暗的藍光。他上身動了動,以肘支地,慢慢坐起,站立,騰空。他就如一位剛剛走出沙漠的旅人,疲弱之極,雙臂軟軟垂下,連抬一下的多餘力氣都沒。他在空著浮著,過一會才會升上一丈,然後又是停下來載沉載浮地休息片刻,才能再向上一段。

  毫無征兆地,一道紫芒從天而降,眼看著要自上而下將他貫穿。

  劍芒亮處,紫炎天芒被一分為二,斜斜入山,在群山間留下一個深不見底的焦洞。

  顧清看了看不知何時回到手中的古劍,又望了望被自己從空中生拖下來的紀若塵,輕輕一聲歎息。

  “天道當前,你怎麽還是如此胡塗?”久未做聲的吟風皺眉喝道。

  “清兒,這件事已經與你沒有任何關係了,隻是我自己還不想放下而己。”紀若塵微笑道。他拉開了顧清的手,又向天上飄飛而去。

  這一回自始至終,他未再向顧清看上一眼。

  顧清伸手,似是想拉住紀若塵,然而就在此時,她腦海中忽然一聲轟鳴,無數被塵封的畫卷如潮水般湧出,刹那間填滿了她全部的意識!也曾有兩人或為兄弟,或為親朋,修道煉丹,善始善終之時,可是十世中也無一世。不知幾多少次輪回,她無憂無慮地生活,他則四處征戰,殺人盈野,凶名傳世。直至垂暮之年,兩人才得匆匆一晤,於是她才悟起了輪回因緣,恍然一生平安的源頭。然而他陽壽己終,一麵之緣,此生己盡。又有數世,她獨自度過一生,直至臨終前刹那的明悟,才想起曾在幼時曾在水中躍起、為自己擋去一箭死劫的大魚是何來曆。也曾有饑荒之年,她本該躋身餓孚,但總會有一隻或鹿或羊的獸畜在她麵前停下,就此成了她腹中之食。如此的生生世世啊……

  古劍再一次落地,顧清轉過身去,不忍、也無法再看身後死戰的二人。

  空中紫芒乍現,紀若塵再一次重重摔落在地。噴出體內餘火之後,他又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隻是無論怎樣嚐試,他都己無法騰空。

  三色蓮上的吟風,此刻是如此的遙不可及。

  紀若塵笑了起來,笑聲中竟有著陽光的氣息。

  幽幽青光暫時壓過了夜天下的紫芒,文王山河鼎衝天而起!然而吟風足下三色蓮也自行飛出,迎上了文王山河鼎。

  一陣地動山搖之後,紀若塵仰天倒下,然後當的一聲,己化回寸許小鼎模樣的文王山河鼎掉在他身旁,極不甘心地嗚叫數聲,這才化作青光散去。

  紀若塵仰天躺著,就這麽仰望著高高在上的吟風。

  吟風身周光風繚繞,足下蓮華生香,仙風雲體,世間罕見。他眼中神光,從不曾暗淡過。

  紀若塵微笑,左手五指艱難挪動,在一片焦土中翻找著,試圖抓住些什麽。終於,他的指尖觸到了一截木枝。不知耗費了多少努力與決心,他才將這截木枝抓在手中。

  這截斷木粗一寸,長三寸,剛堪一握。可是他看不見,也就無從知道。

  他全副的心思,就是抓緊這截斷木,好支撐著站起。

  “天道無情。即有前因,必有此果。你這就去吧。”吟風說罷,一指指天,空中又聚成一團天火,浩浩落下。

  紀若塵的臉龐己被天火映上了一層淡紫色,然而他眼中隻有蓮華上的吟風,根本未向落下的天火望上一眼。

  忽聞輕輕一歎,歎盡了世事蒼桑,死生如戲。

  一隻如雪纖手從旁伸過,托住了行將落下的天火。

  “此事錯在我而不在他。放了他,我會跟你回去,完成百世輪回之約。”顧清語氣淡漠之極,似乎這件事與她全無幹係。可是她雙眼所望處既不是吟風,也不是紀若塵,而是隱隱群山。

  “可是此子滿身血腥,若不除去,世間必生浩劫……”吟風劍眉一皺,旋又舒展開來,搖頭歎道:“也罷,百世輪回己滿,我還管這塵世濁事幹什麽!不過解離仙訣非是這世間該有之物,我是要收回的。”

  吟風話音一落,顧清掌中所托天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也不見吟風頌咒掐訣,紀若塵就感覺腦中一動,己多了一片空白出來。

  顧清慢慢俯身,輕輕以手拭去紀若塵臉上的煙火灰跡,又解開他前襟,凝望著那方靜靜躺在他胸口的青石。

  “這一世的因果,其實萬年之前就已經注定……”

  “我已經忘了。”

  看著紀若塵如往昔一樣的微笑,顧清的手逐漸變得僵硬。她突然一把扯下青石,一張口將青石吞下,然後衝天而去。

  吟風望了紀若塵片刻,搖了搖頭,長歎一聲,馭動蓮花,隨著顧清遠去。

  在他們身後,這不知是日是夜的時光,己然凝固。

  忽然一聲霹靂,又是大雨傾盆。

  章三執念上

  南國是多雨的。

  因為多雨,因為溫暖,所以造就了南國一片生機盎然的世界。處處清山秀水之中,也有一片片因生機過於旺盛而形成的絕地陰穀。但那重重瘴氣之下,其實也是一個處處生機的玄妙天地。在天心地眼中,毒蛇蟲蟊也是生靈。

  雨已經下了一天一夜,大片大片焦黑的泥土中又泛出了星星點點的綠。用不了多久,這片死地又會恢複生機。

  雨水匯聚成溪,數道溪流再合在一起,就成了滾滾而下的山洪。洪水衝刷著山坡,將一層層焦土卷向山穀。

  山洪來得快,去得也快。洪水盡退後,山坡中露出一個人來。他身體半掩在泥土中,也不知在土中被埋了多久。

  一頭灰狼嗅著地,爬上山坡,試圖找些不象它這麽好運,能夠在山洪中劫後餘生的羊兔果腹。它一路嗅到這人身邊,卻有感覺到有些奇怪。這個人死不象死,生不象生,實與它以前遇到的食物大有不同。

  灰狼抬起頭來,狼眼定睛望著那人的雙眼,隻見他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天,可又不知在看些什麽,就這樣動也不動一下,眼中的光澤都凝固著。灰狼忍了半天,終還是抵不住腹中如火燒般的饑餓,準備一口咬下去。

  誰知就在這時,那雙眼睛忽然動了一動,轉而望向灰狼!灰狼的狼牙本己觸到了他手臂的肌膚,但刹那間肌肉僵硬,完全無法咬下去。

  他從容抽回手臂,從泥土中站起,四下環顧一番,然後輕輕拍了拍灰狼的頭,微笑著道:“我已經忘了,你呢,你忘了沒有?”
  灰狼又怎麽懂得回答?

  直到那人走遠,灰狼突然一聲哀鳴,四肢一軟,癱倒在地。它掙紮了好半天才勉強爬起,夾緊了尾巴,張皇逃竄。

  無盡海。

  隻要一踏進無盡海的地界,天立刻會陰下來,風也會變冷。

  這一天,無盡海的寒風格外刺骨,它緩慢湧動著,一團一團的,沉重得足以令人窒息。

  若能放眼千裏,自然可以看到風中有一個個高大威猛的身影若隱若現。身影明暗之間,往往己移出百丈。

  一名正在風中穿行的洪荒衛忽然停下腳步,高達二丈的魁梧身形一點點變得清晰起來,就如掀去了一層薄紗一樣。他停下不久,一陣陰風就將另一名洪荒衛送到他的身邊。

  先一名洪荒衛將手中關刀一擺,翁聲翁氣地道:“十七,你不去自己地界巡守,偷偷跑來我這裏做什麽?小心主人察覺,關你三年黑獄!”

  後一名洪荒衛手中鋼矛矛尖一震,顯然有些驚慌。他四下望望,就象生怕主人躲在一邊一樣,然後才壓低了聲音道:“十二兄,這一次小姐如此倔強,你說會不會真的惹惱了主人?一千多年來,我還是第二次見到有人敢如此對主人說話。”

  那名為十二的洪荒衛哼了一聲,道:“小姐與主人之間的事哪輪得到我們去插嘴?巡好你的邊吧!”

  十二話己說完,可十七根本就沒有動的意思。

  十二四下望了望,見四野無人,於是湊過來小聲道:“小姐向來性情溫順,這一次怎麽會如此倔強,竟然以死相逼主人讓步?我看其中必有原因!至於這原因嘛,十四、十五當初曾去營救小姐,多半知道一些什麽。等交完了任務,咱們私下去問問。”

  十七點了點頭,道:“咱們畢竟是看著小姐長大的,唉,可不希望她有什麽傷損。”

  兩人正自私語,忽而身後傳來嗆啷一聲輕響,他們動作立刻僵住!隨後一把烏鋼宣花長柄斬山斧探到了兩名洪荒衛的頭盔中間,將他們對望的視線格開。兩名洪荒衛順著斧柄一路回望上去,這才看到身後那高大的持斧洪荒衛,登時驚得鐵甲一陣亂震。

  “五隊長!”兩名洪荒衛一齊行禮。

  名為五的洪荒衛從烏鋼盔縫隙中噴出一團白氣,沉喝道:“你們兩個撤離職守,該當何罪啊?”

  兩名洪荒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十二上前一步,道:“五隊長,我們隻是在擔心小姐而己。對了,這話說起來,當初可是您帶著十四、十五兩人去營救小姐的,隊長能否透露一下,小姐究竟為何會有這般奇怪舉動?”

  “這事豈是你我該問的?主人神通鎮天,無論他的決定是什麽,都必定是對的。我們何須為此擔憂?”五隊長冷冷地道出這番話,又將巨斧在地上重重一頓。見兩名洪荒衛唯唯喏喏的,他忽然話風一轉,道:“其實上次出去,我倒是見到了幾個人,其中有一人與小姐這次的舉動看上去很有些關係。”

  “那是何人?”十二精神一振。

  “與小姐有何幹係?”十七上前一步。

  誰知五隊長竟然道:“這我當然是知道的,可我就是不說!”

  十二十七愕然之際,五隊長巨斧忽然一震,沉聲喝道:“好大膽子,居然還有人敢硬闖我無盡海!你們在此駐守,我帶兩個人前去攔截。哼!”

  十二十七對望一下,齊聲道:“我們也去!”

  五有些詫異,道:“那人雖然道行不差,但三人已經太夠了。你們還去幹什麽?”

  “如此膽大妄為之徒,不狠狠教訓一番,他還當我無盡海無人呢!”十二說得大義凜然,五隊長聽得也點了點頭。

  “十二兄說得極是!我等也去,可叫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此次定要將他生擒活捉,痛打一番,方才出得心頭這一口惡氣……”十七道行修為顯然就要差了一層,他話音未落,五隊長手中巨斧就發出箏的一聲輕響,喝問道:“你心頭何來一口惡氣啊?!”

  “這個……”十七一時不知該當如何作答。

  五重重地哼了一聲,巨斧一擺,還是帶著兩名洪荒衛向遠方如飛而去。

  在無盡海的最深處,天藏青,海深藍,四顧幽幽,不知其遠。茫茫大海如一片明鏡,竟然沒有分毫波紋,水麵下波光隱隱,將這片分毫沒有天光的世界映亮。

  海的中央,有一點如繁星般的光華正在熠熠生輝。那是一把精巧的匕首,刃鋒三寸,刃身鏤空,雕著雙蛇纏繞。匕首以墨玉為柄,玉質晶瑩剔透,幾乎完全透明,遙遙望去,似有一團黑霧包裹著匕首刃鋒一樣。這把匕首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柔而淡的殺氣,讓人遠隔百丈就能注意到它的存在。

  這把匕首是如此奪目,但若有人立在這片海上,必然不會將目光落在它上麵。隻因在它旁邊三尺處正跪坐著一個青衣如水的女孩。她秀發高高挽起,露出修長自晰的脖頸,有若一隻天鵝,一雙如蘭的手並捧放在膝前,雪白的中指指尖處緩慢地滲出一滴血珠,慢慢擴大,悄然滴落在海麵上,為這寂靜之極的世界添上滴嗒一聲輕響。

  血珠落在海麵上,化成一抹淡紅的血暈,被海麵下的波紋逐漸衝淡、帶遠。但海麵有如一塊打磨到了極處的藍玉,承托著她,卻未曾打濕那柔柔的青色衣裙。

  過了片刻,嗒的一聲輕響,又是一滴血珠落在了海麵上,徐徐化去。

  如是這般,一滴又一滴的鮮血自她指尖滲出,歸於大海,似是永無止盡。而她就那麽跪坐著,動也不動,如玉般的麵龐上隱隱透著蒼白,唇上隻餘一抹淡淡的紅。但她對於滲出的鮮血毫不在意,端坐不動,有如一尊玉雕,低垂的雙眼、長長的睫毛都不見分毫顫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海天之間響起一個柔和、渾厚的聲音,這聲音並不宏大,如一個人對坐而談。然而這聲音又是說不出的洪亮,以至於傳遍了這片如鏡般的大海每一個角落。

  “你這又是何苦?”

  青衣雙眼不開,隻是柔柔地道:“叔叔若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無盡海再一次沉寂。

  同樣的問答已經是第三次了。

  青衣麵前那柄匕首也是一件異寶,隻消觸到了它的刃鋒就會流血不止,但不會看到肌膚上有任何傷痕。若無高深道術解咒,那麽觸到了匕首之人惟有流血而死。

  青衣的傷很輕,輕到了難以置信的地步。這樣一來,流血的過程就會變得非常漫長,時候久了,就是那單調之極的滴嗒聲也足以令人發瘋。

  同樣的問答已經是第三次了。

  匕首始終放在青衣麵前。

  無盡海主人雖號稱神威通天,但沒有收走匕首,也未化解青衣身上的詛咒。若青衣有心收了一把匕首,自然還能找出另一把來,所以收也沒用。

  於是無盡海主人與青衣就這樣僵持了下去。

  沒過多久,無盡海的寂靜就再一次被打破。伴隨著陣陣尖厲的風聲,遠方徐徐升起一團淡霧,霧散後,平滑如鏡的海麵上己現出一座小島。此島孤懸海的中央,四壁如刀削斧鑿,破海而起,巍巍峨峨。

  小島最高處有一座石台,猶如一個天然寶座,座上高坐一個男子,雖看不出半分氣勢,然而無論是誰,都會不由自主的去仰視這高高在上的男子。

  環繞著孤島的是永不停息的罡風。單是看罡風留下的一道道淡墨色軌跡,就可想而知罡風的勁烈威力。若是道行尋常些的修士,隻怕還未踏足孤島,就會被這些罡風生生切成肉粉孤島距離青衣並不遙遠,但那男子的身形麵容都如隱沒在雲霧之中,根本看不清楚。

  青衣張開雙眼,望向孤島。她也看不清島上那個男子,自她記事時起,就從未看清楚他過。其實不光是青衣,據洪荒衛所述,自古以來從未有人能夠看清楚這永遠在孤島上端坐不動的無盡海主人。

  青衣麵前三丈處的海水忽然化開,瀲出一朵水花,然後海中一道暗金色光柱衝天而起,直上九宵。光柱盡散後,在青衣麵前出現一幅玉冊,封麵上鐫著暗青色的兩個大字。這兩字與世間一切文字皆有不同,不過青衣自然而然就知曉了內中含義:

  輪回。

  “這就是你要的速成之道了。”無盡海主人道。

  青衣嗯了一聲,伸手一招,玉冊就自行飛入她的手中。她輕撫著玉冊封麵,指尖上此時滲出了一滴鮮血,染上了那個似篆非篆的輪字。血迅速滲到了這個字的每一個角落,於是暗青色的字轉成了豔紅,浮上一層蒙蒙的光華。

  無盡海主人又道:“此法凶霸淩厲,實是有違天道。若你修行此法,至少會損壽千年,這你可真的想好了?”

  青衣點了點頭,柔聲道:“若不得此法,縱是延壽萬年又有何用?我知道叔叔想我今後可以統領天下妖族,奈何青衣素來胸無大誌,心裏既然已有了一個人,就實在放不下這許多大事了。所以這一副擔子,青衣是挑不起的。”

  那高高居上的男子歎道:“世間一飲一啄,莫非天定。任你千般努力,最終仍會回到天道循環中來,不過是空忙一場罷了。”

  青衣嗯了一聲,道:“青衣不若叔叔那般看得透過往今來,也不奢望會有什麽結果,隻想著能夠盡力而為,求一個心安而己。”

  說話間,她的指血己浸過了回字。玉冊驟發一陣強光,然後消失無蹤。

  孤島一陣模糊,又隱沒在虛無之中。

  青衣起身,向著孤島消失的地方盈盈一禮,輕聲道了一聲:“叔叔,對不起…

  章三執念下

  “原來,這裏的風是冷的。”虛無如是想著。

  風的確很冷,而且強勁。虛無身上的道袍單薄得讓人看了就會覺得冷,而且他現在也的確覺得很冷。

  他麵朝大海,陣陣海風吹得道袍獵獵作響,天空積著層層陰雲,海麵波濤湧動,有一種似能將人一口吞下的陰抑。

  以虛無的道行,就是被青墟宮中幾名虛字輩的真人親自施放的冰封術給凍住,也不會感覺到寒冷。此時他覺得冷,是因為他放開了心神,正以全身上下每一分肌膚體驗著海風的寒冷。過了片刻,他又以手在空中虛抓一記,在鼻端嗅了嗅,又放入口中,仔細的品嚐起來。看上去,他正在嗅和嚐試風的味道。

  風有味道嗎?至少在虛無看來,這裏的風是有味道的,而且味道雖然很淡,但極為純正,正是他想要尋找的味道。

  “就是這裏了……無盡海。”虛無笑了笑,笑得俊美而邪異。

  虛無站立的地方不過是個普通的海灘,根本不是傳說中的無盡海。但他一把掀開道袍,露出潔白如玉、又強健俊雅的上身,然後隨手將道袍紮在腰間,而後他深吸一口氣,雙手在空中揮舞不定,將一道道海風牽引過來,纏繞在自已周圍。

  風越聚越厚,逐漸將虛無的身影遮掩起來,當風散去時,虛無已經消失了。

  望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藏青色、不見分毫天光的天空,怪石嶙峋的海灘,以及迷霧籠罩下的茫茫大海,虛無雙眼一亮,猛然喝了一聲采:“好一個無盡海!也隻有如此絕地,方才配得起她!”

  他采聲未落,迎麵就撲來一陣海風,風中響起一聲銳響,一支鋼矛挾著濤天氣勢,疾向他額頭點來!

  鋼矛相距雖遠,然而虛無已覺得肌膚被矛氣激得陣陣發麻,不由得暗自心驚持矛人的深厚首行。虛無足下微微使力,身體一側,已讓過了鋼矛的來勢。同時從他肌膚上浮起一縷白氣,纏繞在鋼矛上。白氣看似是柔弱,但卻將這來勢萬鈞的鋼矛帶得一偏。

  鋼矛幾乎是貼著虛無的肩頭掠過,但終還是刺了個空。一個高大威猛、周身鐵甲的洪荒衛隨後現身。一矛無功,當即激起了他無邊怒火,

  於是這洪荒衛暴喝一聲,鋼矛一抖,登時震散了纏於鋼矛上的白氣,挺矛再上,向虛無追襲而來!

  這一番出擊,氣勢又有不同。這名洪荒衛落矛如雨,靈動無方,偏偏每一矛上又都附著足以摧破護體真法的大威力,單是這一手巧拙合一的道行,就足以列入當世高手之林。

  虛無如一片落葉,在重重矛影中沉浮不定,每每在間不容發之際閃開鋼矛的進擊,實在躲不過去時,則或掌劈、或肘擊、或肩撞,竟可以肉身硬拚鋼矛而不落下風!但虛無也不是全然無事,肌膚上開始泛起道道紅痕。

  那洪荒衛殺得性起,禁不住暴喝一聲:“好小子,難怪敢來無盡海撒野!果然有些本事,再試試這一招!”

  那洪荒衛巨足一踏地,刹那間退後百丈,單手執矛,遙指虛無。他凝立一刻,驟然一聲喝,鋼矛竟脫手飛出!

  鋼矛飛出十丈,矛聲即湧出重重黑氣,轉眼間化成一頭張牙舞爪的黑龍,向虛無撲擊而去。在聲震雲天的龍吟聲中,黑龍一爪將虛無當胸劃開!

  然而虛無即未開膛破肚,也未破膚流血,而是漸漸變得模糊,最後消失在海風之中。那洪荒衛也不驚慌,巨掌一抓,掌中憑空又多一隻鋼矛,在身前橫掃而過,虛無果然在他身前出現。但虛無身形一定,剛好讓過了洪荒衛的鋼矛,然後才邁步向前,抬起左手向那洪荒衛胸口拍去。

  虛無動作看起來並不如何快速,可那洪荒衛就是無法閃避。然而虛無白晰纖長的左手隻拍到半途,忽然閃電般收了回來。

  咻的一聲輕嘯,一把猛惡關刀憑空出現,幾乎是貼著虛無指尖斬下。另一名洪荒衛自虛空中現身,向先一名洪荒衛道:“十七,我早就說過你不是他的對手,可真沒想到你會敗得這麽快!”

  虛無麵色凝重,絲毫沒有因迅速挫敗這名洪荒衛而顯出得色。他足尖微一點地,忽然幾個跟頭倒翻而出,如電般退後五十丈。

  另一把大關刀無聲無息地出現,出刀如電,一刀刀向虛無咽喉、雙肩、胸口等要害處斬去,虛無一路退,它就一路追斬,這五十丈之中,也不知斬出了多少刀!

  退出五十丈後,虛無驟然立定!刹那間由極動到極靜的轉折,令追斬而來的關刀也不由得一滯,如行雲流水般的攻勢中出現了小小的一個缺口。僅憑這一個極微波的破綻,虛無一聲清喝,肌膚上登時浮出一層蒼白色火焰,一拳正好擊在關刀刀鋒上!

  轟然一聲,無盡海畔乍現一團黑焰,滾滾四散。那名執關刀洪荒衛踉蹌退後,手中關刀刃鋒處已多了一個缺口。

  虛無肅立原地,緩緩收回右拳。他右拳拳麵上有一條顯目紅線,正開始向外滲出血珠。這尚是虛無踏入無盡海後第一次與洪荒衛迎麵交鋒,也是第一次受傷。那洪荒衛攻勢何等猛惡,雖被虛無以極精妙手法亂了節拍,但虛無一步不退,也就是完完全全地吃足了關刀內所蘊真元,體內真元已然受損。

  虛無並不在意一步不退這種虛榮,他實是不能後退。

  通通通通,沉重之極的腳步聲在虛無身後響起,一名洪荒衛橫執巨斧,步履沉凝如山,一步步向行來。與此同時,又一名洪荒衛手執關刀,在虛無麵前出現,與先前三名洪荒衛立成一排,冷冷地盯著他。

  虛無並不理會身前四名洪荒衛,轉過身來,望向執斧洪荒衛,肅容問道:“你們是?”

  “無盡海,洪荒衛。”

  虛無雙眉一皺,道:“我此來無盡海隻是想見她一麵而已,你就是她叔叔?”

  持斧洪荒衛重重哼了一聲,道:“小姐的叔叔乃是我無盡海主人,我等這點微末道行與主人比起來,實如瑩火比之日月。至於我家小姐,那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虛無身周蒼白火焰漸漸轉盛,冷冷問道:“那要怎樣才能見到她?”

  持斧洪荒衛抬手向茫茫海中一指,道:“很簡單,隻要向那個方向一直走,就能見到小姐了。”

  “很好!”虛無更不多言,身形一閃間已欺近到持斧洪荒衛三尺之地,一指向他額頭點去。

  持斧洪荒衛未料到虛無竟是如此快法,當下沉喝一聲,巨斧反撩而上,分明是要與虛無同歸於盡的戰法。虛無仍是肉身,而這些洪荒衛周身都藏在重甲之下,還不知是人是妖,更不知要害在何處,虛無就是想,又如何能夠保證可以同歸於盡?

  虛無籠在蒼白火焰中的左手向下一拍,擊在巨斧上,發出一記金鐵之音。洪荒衛那力達萬鈞的一斧居然被虛無的肉掌擊得一沉!虛無右手去勢不變,指尖上噴出的蒼白火焰幾已燃上洪荒衛的鐵盔。

  那洪荒衛臨危不亂,巨斧上一加力,已借力向後退去,速度分毫不比迅若鬼魅的虛無慢。虛無得此先機,身周蒼白火焰驟然上升逾丈,大喝一聲,雙手如刀如鑿,若狂風驟雨般向持斧洪荒衛攻去!

  蒼茫海上,但見一團熊熊蒼焰席卷大地,蒼焰中隱約可見一個高大武士,手中巨斧揮動如風,已化成一團黑氣,苦苦抵擋著蒼焰的侵襲。劈劈啪啪的脆響不住傳來,偶爾也會從蒼焰中飛出數片黑鐵,不消說,自然是從那洪荒衛身上脫落的了。

  蒼焰移動得如此迅速,後方四名洪荒衛雖奮力追趕,可反而距離蒼焰越來越遠。

  持斧的五雖處危局,可是氣勢不墜反升,招招與虛無生死相搏。所謂狂風不終朝,虛無如此狂攻,總有緩一口氣的時候,那時他據地反擊,待另四名洪荒衛合圍,自可將虛無一舉成擒。然而五心中也有著一絲隱憂。

  這虛無與他千年來曾對陣過的修士皆有所不同。倒不是說他道行有多麽高深,比他道行還要高的五至少也見識過三五個。可虛無舉手投足皆無跡可尋,似乎處處隱含天道,但又隱約透著一絲邪氣,與大道似是而非,對付起來分外頭痛。

  單看他潛入無盡海的手段以及瞬間由極動轉為極靜的能力,五就有些懷疑五名洪荒衛是否真的能夠拿下虛無。這非關乎道行,而是如虛無一心逃跑,怕是攔他不住。

  五一分神,虛無忽然衝近一步,左掌五指微張,已拂上了他的肩甲。虛無五根纖長細嫩的手指拂在厚達寸半的黑鋼重鎧上,不住發出刺耳之極的銳音,居然留下五道深深指痕,將那幅肩甲幾乎撕裂!

  五早知他手上威力,當下也不抵擋,而是反手一斧向虛無後背砍去,又是兩敗俱傷的戰法。誰知虛無身形驟然一頓,以後背硬擋了一斧。

  這一下大出五意料之外,還未等他及時變招,虛無早已脫出戰圈,如電般揚長而去。

  五追之不及,默立當場,看了看手中巨斧。巨斧久受虛無蒼焰所侵,斧刃早已熔得有些卷了。待看到斧刃上那一抹鮮血時,五冷笑一聲。

  虛無畢竟不是金剛不壞之體,以肉身硬擋洪荒衛一斧,豈有不傷之理,而且還傷得不輕。他拚卻受傷搶得先機後並未逃離無盡海,反而奔向海的中央,那是青衣所在的方向。

  起伏的波浪對於虛無毫無影響,他踏波而行,落足處都恰好是一朵波浪的浪尖,於是速度更增,遠超尋常的馭氣飛行。他一邊飛奔,一邊撕開腰間道袍,將身上裸露的傷口簡單包紮起來。除了後背上那段尺餘長的傷口,他右肩上還多了一個貫穿前後的可怕傷口。他右手的動作看似還未受影響,但若再與洪荒衛動手,功力必定大打折扣。

  兩處傷口火辣辣地痛著。虛無已有好久未曾體驗過這麽長久的痛楚。洪荒衛道行高深不說,所運的秘法威力更可謂驚天動地,以虛無這具

  身軀,受傷後竟然無法自愈。但他絕不能稍作停留,一旦停下,身後的洪荒衛就會追上,那時等著他的注定是死路一條。而且前方肯定還有人攔截,他必須為自己爭取一點一滴的時光,好能在追兵趕到前衝破攔截。

  無盡海果如其名,也惟有這裏,才蘊育得出她那般完美無瑕的人物!隻是不知無盡海主人是何等樣人,單看他手下這些洪荒衛,想來也該有與天地同壽的氣概。虛無如是想著,身上雖痛,心火卻燃得更旺。

  波濤漸漸消去,海麵已變得平滑如鏡。

  前方看似一片坦途,虛無反而驟然立定。在他身前十五丈處,又現出一名洪荒衛來。與其它洪荒衛不同,這名洪荒衛體形勻稱,雖也身著黑鐵甲,但仍顯得秀雅風流。她手持一把丈許巨弓,遙對著虛無。

  虛無瞳孔微縮,動也不動。那名洪荒衛不急不慌,開弓引弦,一箭射來。箭甫一離弦,就已到了虛無眼前,如同中間這十五丈的距離根本不存在一樣。此箭雖疾,虛無仍隻是一側身就讓了過去,然後向前邁了一步。

  這一步落下,那洪荒衛也同時向後滑退一步,依然與虛無保持著十五丈的距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虛無又退了一步,果然那洪荒衛相應前移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依然是十五丈。

  這一步看似平常,實則虛無已在其中蘊含了無上道法,步速瞬息千變,絕無規律可循,可那洪荒衛仍然跟得上,顯然步法之妙,已可奪天地造化。

  隻在這兩步間,虛無決斷已下。他立定原地,雙眼垂簾,宛如入定,對射來的一箭視而不見。那洪荒衛持弓的手穩若泰山,動如行雲流水,可在鐵箭箭簇刺入虛無心口的刹那,她持弓的手還是因錯愕而動作一滯。

  雖然她每一箭都傾盡全力,但就是自己都未想到虛無居然坦然受了這一箭,而且未加任何道法抵禦!

  三尺鐵箭自虛無心口透入,又自後背飛出,沿途撒下一滴滴的血珠,筆直成線,瞬間消失在遠方。

  虛無早已不在原地!

  他迎著幾乎是必殺的一箭而上,任它穿心而過,終將十五丈距離縮短,拉近,與她擦身而過!

  啪的一聲輕響,巨弓弓身現出一道裂紋,中分兩半。那名洪荒衛輕飄飄地飛起,身上黑甲不住一塊塊地脫落,右手中一隻鐵箭也滑脫在地。在她摔倒在境海上時,虛無已帶著一道濃裂灼熱的焰尾遠去。那蒼焰,濃烈得可以熔化萬物。

  洪荒衛甫一摔倒,又翻身而起,向虛無離去的方向追了幾步,又一頭栽倒在地。她頭盔裂開半邊,露出半邊凝脂如雪的側麵,麵色忽白忽紅,體內真元幾已沸騰。她其實受傷不重,至少比虛無輕得多,可是短短片刻的無力行動,已使得她失了虛無的行蹤。蒼焰如龍,呼嘯著卷過茫茫無盡海。

  虛無一路飛奔,一邊將一隻三尺鐵箭從後腰中一寸一寸地拔出來。他已經完全忘記了身上的傷痛,隻知心中烈焰滔天。

  無盡海不是險地,而是絕地。在他剛進入無盡海的刹那,不必見過洪荒衛的悍勇,已知此行必是有去而無回。無盡海天不見光,海水無波,並非是什麽人有意而為,又或是設下了秘法禁製。這隻是因為無盡海深處隱著一個深不可測的人物,凡他所在之處,天地必然為之變色。

  但虛無已感覺到了她的氣息!或許再多看她一眼,自己數十年來苦苦追尋的大道就會在麵前豁然開朗。所以他一往無前。

  朝聞道,夕死可矣,古人誠不我欺。

  轉眼間,虛無已看到了立在海心的青衣。她背向這邊,遙向著茫茫大海深處,左右各立著兩名洪荒衛。

  虛無掌中蒼焰迅速伸長,化成兩把炎劍,周身烈焰回收,凝結得有若實質,護住了全身上下。他一躍衝天,向青衣撲去!他想叫她,話到口邊時才想起還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

  如要衝到青衣身邊,勢必要越過四名洪荒衛的聯手封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虛無心中早已不再考慮可行不可行,滿心想著的隻是他與大道之間,隻剩下了百丈距離!

  青衣似乎聽見了虛無那沒有出口的呐喊,盈盈轉過身來,望向了空中的虛無。

  兩人視線一觸,虛無立時覺得神識中一聲轟鳴,無數意識碎片洶湧而出。他凝定心神,速度更增,疾向青衣衝去!

  青衣寧定望著虛無,幾令他從空中墜地。四名洪荒衛根本就沒有動,隻是看著虛無淩空蹈虛而來,完全沒有攔截的意思。

  十丈,五丈……

  在虛無和青衣間忽然現出一個淡淡的男子身影。他著一身黑袍,身材頗為高大,但與周圍高大威猛的四名洪荒衛一比,立刻就顯出三分纖弱。他戴著一幅雕著猙獰鬼麵的青銅麵具,將真麵目掩藏了起來。

  他看似隨意的一站,恰好擋在了虛無前進的必經之路上。盡管虛無無邊的殺氣夾在濤濤蒼焰中撲麵而來,他依然立得穩如山嶽。

  虛無更不多言,盡出全身道行,一雙蒼焰長刀交叉前出,以剪山斷嶽之勢封向那人咽喉!

  那人右手輕抬,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普普通通的烏鋼長劍,揮擊而上,擊在了虛無蒼焰雙刀上。

  似乎,有砰的一聲輕響,好似什麽東西碎了。

  虛無周身蒼焰炸開,如一樹最絢爛的煙花。煙火頃刻散盡,虛無蒼焰雙刀早已不知去向,兩手垂在體側,已然抬不起來。虛無仍傲然立著,距離青衣不過二丈,然而就算沒有那人的阻擋,他也已無力再多邁出一步。

  那戴著鬼麵之人安然踏上一步,手中烏鋼長劍發出嗡的一聲輕響,就要將虛無頭顱斬下。

  “你就是無盡海主人?”虛無問到一半,聲音就啞了下去。

  青銅鬼麵展顏一笑,道:“不,我是一。”

  章四行屍上

  時近寒冬,就是在氣候炎熱的南方,午後的風中也多了些涼意。

  午後,在頗顯破敗的官道盡頭出現了一個年輕的小道士。他身上的道袍破爛不堪,似是從哪個深山老林中鑽出來的一樣,袍袖邊緣還有大片燒焦的痕跡。

  這小道士膚色如玉,麵帶春風,那豐潤凝華的神采完全不受破爛道袍的影響。他步履矯健如飛,沿大道疾行而來。不過他步速不過比常人略快,該是因為年輕力壯的緣故。

  路邊有一座規模不小的酒館,再過去數裏就是一個村落。小道士想是行得渴了,快步走進酒館,連叫了幾聲店家,然後點了一壺酒和數色菜肴,大吃起來。

  旁邊傳來一聲輕笑,有人道了聲:“看他賣相不錯,沒想到居然是個酒色道士。”

  另一個粗豪聲音歎道:“凡人能有幾個不為身軀之欲所惑?這也不能怪他!看他根骨資質不錯,若有機緣修道,應該能有些成就的,但現在已經錯過修煉時機,唉,可惜,可惜!”

  又一人笑道,“大師兄總是這麽悲天憫人的。就因為這副胸懷,師兄道行才遠勝我等啊!”

  小道士聽到有人談論他,忙抬頭望去,見一張大桌旁圍坐著六名客人,五男一女,最先說話的該就是那青年女子,她望向小道士的眼神中既有惋惜,也有些輕蔑之意。大桌上隻有數壺茶水和幾碟果蔬,還不如小道士一人桌上豐盛。這六人中有四人身作道裝打扮,中間正位上坐著一個麵相粗豪的中年道士,就是眾人口中的大師兄了。這批人麵相非同尋常,顯然都是身有道行的修士。

  小道士看到眾人的道裝裝束以及桌旁放著的寶劍法寶,不由得吃了一驚,連忙將桌上一碟牛肉藏了起來。他這個舉動登時引起了一陣笑聲。

  眾人笑了一陣,也就不再理會小道士,那女子道:“有大師兄親自帶隊,我們回春門此次定是會旗開得勝!”隻聽她語氣,也可聽出些對大師兄的仰慕之意。

  大師兄擺手道:“話不能這麽說,妖道道法厲害,你們切不可掉以輕心!”

  另一名青年道人笑道:“就算有一二漏網之魚,能夠跑到這裏來想必已是強弩之末,還不是手到擒來?這可是送上門的功勞啊!”

  六個人談笑風生之際,忽然間一齊靜了下來,十分突兀。酒館中還有一些客人依然在無各無覺的放聲談笑吃喝。

  酒館外的風忽然大了些,冷得徹骨,令酒館中的客人都打了個寒戰。眾人抬頭,才發現那一桌的六名修士都已不知去向。

  遠方的山林中忽然群鳥驚起,兩個淡如去煙的身影從林中穿出,足不點地般向酒館這邊衝來。隻消過了官道,對麵就是起伏不定的山丘秘林。看這二人有張皇之意,多半是想借助地形之便逃脫身後的追兵。

  二人速度迅快,眨眼間就過了官道,衝向茫茫山林。堪堪衝到林邊時,密林中忽然一道虹光衝出,在二人麵劃過,將他們攔了下來,然後一個粗豪的聲音響起:“我回春門已在此等候多時!”

  話音方落,回春門六人就從林內走出,攔在二人之間。逃跑的二人是一對青年男女,男的俊朗女的柔美,也是宛如神仙般的一對。此時他們已奔得氣機虛浮,麵色蒼白,看來真元損耗不輕。眼見回春門六人從林中走出,二人麵色更是慘淡。那青年男子向回春門大師兄抱拳道:“江道兄,貴我兩門素來有些情誼,今日為何要如此苦苦相逼?”

  那大師兄大手一揮,道:“我們過往是有些情誼,可是現在道德宗妖道人人得以誅之,你們歸羽觀幾百年來一直以道德宗外圍支派自詡,此番自然脫不了幹係!大節當前,那些小小私交說不得隻能放到一邊了。”

  回春門另一人大笑道:“少觀主,過去靠著有道德宗撐腰,歸羽觀可沒少在韶州城耍威風啊!那時可沒想到會有今天這人人喊打的境遇吧?這樣吧,隻要你們束手就縛,至少這位大名鼎鼎的陸姑娘我們會幫你好好照料的!”

  歸羽觀少觀主麵上怒色一閃而逝,轉而向那陸姓女子望去,見她神色堅定,於是緩緩地點了點頭,向回春門眾人道:“既是如此,那言某無話可說,惟有死戰到底!”

  他話未說完,掌心猛然一亮,一道彩光直撲回春門那說輕薄話的男子。彩光去勢如電,那男子隻能略側側身子,根本不及運使法寶抵禦,就已被彩光轟中了肩頭。

  隻聽轟的一聲,那男子一聲慘叫,右肩上升騰起一團火光,然後整個右臂離體而落!不光是右臂被毀,就連他身上一件護體玉墜以及回春門眾人為他擋劫的三件法寶也一齊爆成青煙,徹底毀卻。看來歸羽觀少觀主所發彩光是一件頗為厲害的法寶,是他用來護身保命的最後手段。

  彩光一過,歸羽觀少觀主抽出桃木劍,口中念念有詞,一道霓光隨即染上劍身,顯得絢麗非常,他木劍一引,縱身向回春門眾人攻去,一邊叫道:“你快跑!”

  然而那陸姓女子並未借機逃跑,反而抽出法劍,與他並肩攻上。

  青年男子豪氣大增,朗聲笑道:“也罷,今日我們同生共死!”叱喝聲中,他劍上彩光漣漣,威力更增。

  不過有豪氣是一回事,實力又是另一回事。一輪狂風暴雨式的猛攻悉數被回春門眾人攔下後,氣勢一弱,二人就陷入苦戰,慢慢的被分隔開來,陷入各自為戰的險境。若不是回春門有意要生擒二人,並未動用大威力的法寶咒符,他們早該隕命身亡了。

  那失了一臂的道士匆匆處理了一下傷口,服下丹藥,拔出寶劍,惡狠狠地加入戰團。這道士對歸羽觀少主恨之入骨,但並沒有加入圍攻他的戰圈,一劍劍隻是向陸姓女子胸腿臂等處削去,還時不時祭出真火符。回春門真火符威力弱得可以,也就能傷點皮肉,但燒衣服卻是足夠了。陸姓女子自顧不瑕,哪還有餘力護得周身衣服周全,轉眼間身上已處處帶火,衣衫破損不堪。

  她雖咬緊牙關一言不發,但回春門那道人一句句汙言穢語都傳入歸羽觀少主耳中,他隻回首一望,立時氣哇哇大叫,分神之際,險些讓人一劍將小腿給削了去。

  這一群人在林邊狠鬥,那邊酒館中客人遠遠的隻能看見一團團煙火虹光閃煥不定,間中還隱隱傳來聲聲雷鳴,於是唬得紛紛離座,叫著:“神仙打架了!神仙打架了!”一個個奪門而去,四散而逃。

  酒家掌櫃的雖也害怕,仍東攔西阻,試圖將這些未付酒飯錢的客人攔下,可大家一擁而出,他又哪裏攔得住,隻急得不停地跳腳。

  好在店中那點了不少酒菜的小道士長得雖然光鮮,可看起來頭腦不大靈光,未能趁此良機奪路而去。等他打掃幹淨桌上飯菜站起時,店中客人早已逃得幹幹淨淨,那掌櫃的站在桌邊,正虎視眈眈盯著他。

  小道士苦笑了一下,從懷中摸出一塊碎銀,老老實實的付了飯菜錢,才得以脫身離去。出了酒店後,他耳朵微微動了一下,似是在傾聽遠處激戰的聲音,然後就沿著官道向北行去,未向林邊的戰場看上一眼。

  其實林邊的戰鬥早可結束。

  回春門大師兄道行遠過同輩,他右手持劍,左手祭符,隻領著門中師妹就將歸羽觀少觀主困得死死的。少觀主早已渾身帶傷,雖都不重,但均傷在肩頭,關節等處,行動艱難,真元也將耗盡,此刻還未倒地,那是因為回春門諸人還想多戲耍他一會的緣故。就在十餘丈外,回春門四名男弟子將那陸姓女子團團圍住,正自戲弄不休。她周身衣衫早已破爛不堪,身上淺傷處處,但無一處致命,雖然仍在咬牙揮劍死鬥,可木劍上彩光早已消失,顯然真元早已損耗殆盡,此刻實與常人無異。若不附真元,那木劍就是剌在回春門眾人身上都難以入肉。

  她也知道大勢己去,一劍劍隻是向回春門門眾眼睛、咽喉、下陰處刺去,不求殺敵,隻求能夠傷人。可她這點願望也注定無法實現。見回春門門眾己有人趁空隙開始動手在她身上摸弄,再鬥下去受辱不可避免,那陸姓女子性情剛烈,當下高叫一聲:“言郎,今生不能相伴,惟願來生重聚,生生世世,永為夫妻!”

  她叫聲未落,項中項鏈上一顆珍珠忽然化成三寸尖刺,深深刺入自己咽喉!尖刺上含有劇毒,入肉摧魂,回春門眾人措手不及間,她己香消玉隕。

  歸羽觀少主一聲咆哮,聲音己然沙啞,哽咽道:“惟願來生……重聚……”


  他猛然轉身,嘶吼著合身向回春門大師兄撲區,完全不顧自己防護,木劍驟亮,劍法如虹!然而他衝到半途,心口忽然冒出一截劍尖,就此失了速,頹然摔倒在地。再他身後,那回春門女子雙手持劍,顫抖不己,看來似從未殺過人。

  “唉,這下沒有活口了!”大師兄長歎一聲。

  那師妹仍未從驚嚇中恢複,道:“我……我怕他會傷著師兄。”

  少觀主仰躺於地,艱難轉頭向另一處戰場望去,希冀能夠最後看到愛侶一眼。他們二人己是歸羽觀最後的血脈,自己這一死,歸羽觀道統將從此斷絕。他並未看到愛侶,視線中隻有一個小道士的背影,道袍頗顯破爛。

  彌留之際,他隻覺得有些疑惑,似乎回春門眾中並無這個小道士的存在。

  “可惜,就這麽死了。”。名回春門門眾道。

  “是啊,不然的話說不定還能樂上一樂。”另一名回春門眾望著氣絕身亡的陸姓女子屍身,不無惋惜地道。

  “想什麽呢你,色戒可是門中大戒!”

  “怕什麽,隻要大師兄不說,還能有誰知道……”

  四名回春門眾議論紛紛之際,旁邊一人忽也歎道:“生得不錯,的確是可惜了……唉!”

  回春門四人一齊抬頭,見四人間不知何時多了一名年紀輕輕的小道士,正出神望著陸姓女子的屍身,感歎不己。

  四人這一驚非小,紛紛後躍,各取法寶在手,喝問道:“你是何人!”

  “咦’這不是那酒店中的小道士嗎?”

  “好啊!原來是扮豬吃虎萊著!我回春門在此辦事,朋友報上門派道號來!”

  那小道士反應顯然有些遲鈍,這時才被眾人的喝問驚得抬起頭來,撓了撓頭,道:“道德宗。”

  回春門眾驚得又退了一步,有一人喝道:“你是道德宗山外哪一個支派的?”

  “本山。”

  小道士此言一出,回春門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大笑起來,紛紛道:“看他那狼狽樣子,一點道行也沒有,更無一件法寶,也敢冒充道德宗本山弟子?哈哈,想騙吃騙喝也得象點樣子啊!”

  另一人取出一張真火符,在掌中燃起,笑道:“想騙吃喝嗎’我先烤熟他半條腿,看看夠不夠香!”

  真火符燃盡之後,在餘燼中亮起一點紅芒,眼看著就要化成一團炙烈火焰。就在此時,那大笑著的回春門弟子忽然看到小道士不知怎地出現在自己麵前,四隻眼睛相距竟不到一尺!

  他大笑未止,小道士己在他手上輕輕一托,把那將發未發的真火符塞入他自己口中,然後又在他下巴上一扶,把大張的嘴合了起來。

  隻聽轟的一聲,煙火過後,那回春門眾整個頭顱都己不見蹤影!

  回春門真火符威力再弱,在口內爆開的話,也不是尋常血肉之軀能夠擋得住的。

  餘下三名回春門眾驚駭之餘,紛紛運法寶兵器撲上,然而其中兩人隻感覺小道士身影似乎在麵前閃過,緊接著手腕一麻,掌中法寶就轉了個向,轉而插入自己腹中。那少了一臂的回春門眾更是覺得左臂一痛,整條手臂己被那小道士輕輕摘下,然後腹上一道大得異乎尋常的大力襲來,身不由己地向後飛出,重重撞在一棵古樹上。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手臂破空飛至,穿胸破腹,將自己釘死在樹上。

  回春門大師兄正忙著為歸羽觀少主吊命,等發覺另一邊有了變故抬頭觀望時,隻看到一個表情木訥的小道士正向自己行來。他鬥法破敵經驗遠過同門,根本不開口喝問,立刻起身運符,兩道黃光一先一後閃過,先行護住自己周身上下,以占先機。

  果然那小道士手上一翻,己多了一張符咒,瞬間燃盡。看那符咒圖紋,該是一張修道之士幾乎人人能用的真火符。

  大師兄心神一定,又起始催運一張怒電疾雷符。

  然而小道士手上紅芒一閃,一團暖意融融的真火己在他身上燃起。這點小火看上去還不如回春門的真火符聲威大,然而一燃起來,威力何止高了十倍-真火一起,立時將大師兄兩道護體咒法破得千幹淨淨!

  也不見小道士有何動作,手上又多了一張真火符,以攻對攻,硬生生破去了原本比真火符強力得多的怒電疾雷符。

  大師兄剛伸手入懷中取符時,突然發覺小道士手中居然又拿好了一張真火符!他分明記得小道士根本沒有過取符的動作,手上符咒怎會如無中生有般根本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他一聲驚叫還未出口,胸口處己亮起一團火焰,瞬間熔出一個前後通透的大洞!

  大師兄頹然傾倒,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小道士手上戴著一個毫不起眼的戒指,猛然間想起一件傳說中的仙器,臉上刹時血色盡去!

  小道士行來,蹲下,帶著似乎從未變過的微笑向大師兄道:“為何要與道德宗為難?說實話我就饒了你。”

  那大師兄燃起一絲希望,艱難答道:“朝庭下旨,說道德宗逆天而行,號令天下修士盡誅……盡誅妖道,眾多大派群起響應……我們勢單力微,隻能圍剿些道德宗的黨羽爪牙……我們也是……也是奉令行事啊,不得不如此……”

  “嘿,我知道了。”小道士手中無中生有,又多了一張真火符,平平按在了大師兄臉上,微笑道:“可是不知怎地,我忽然又不想饒你了。”

  大師兄嘶聲叫道:“你不守信用!”他才叫了一半,聲音就被一團火焰倒逼而回,滾滾落腹。”

  煙火轟鳴過後,大師兄連頭帶肩均己消失。

  小道士長身而起,拍去了左手上的灰煙。那隻手肌膚光瑩如故,符咒所生的烈焰也不能傷得他分毫。

  “你殺了師兄!你殺了師兄!”回春門僅餘的師妹此時才從驚駭中恢複,她一邊哭叫,一邊挺起長劍,向小道士刺來。

  長劍去勢迅疾筆直,小道士也站在原地未動,但這一劍不知為何就是刺了個空,貼著小道士的道袍掠過,她收勢不住,筆直撞入小道士懷中。

  小道士攬住了她的腰,伸手托起她的下頜,仔細端詳著這張頗為俏麗的麵容。

  那雙明眸中又是害怕,又是仇恨。

  小道士忽然有些意興闌珊,道:“大道無情,眾生如一。你雖是女子,也不是就殺不得的。”

  那托著她臉蛋的五指輕輕一撥,她頸中就響起一聲清脆的骨裂聲,頭軟軟地垂了下去。

  小道士將她屍身慢慢放下,又行到歸羽觀少主身邊。他仍未斷氣,雙眼無神地望著天空,口中猶自喃喃地道:“來生……來生……”

  小道士默立片刻,輕歎一聲,道:“今世還未過得明白,就去想著來生,真是貪心不足。來生……來生……唉……”

  他拂袖而去,身後隻餘一聲長歎,悠悠不絕。

  是夜,韶州城西忽起一道大火,名不見經傳的南疆修道小派回春門滿門七十一人盡數葬身火海,無一人生還。

  章四行屍中

  小道士一路風平浪靜地回了西玄山,途中再未遇到什麽意外,這倒頗令他感到意外。

  回山之後,他依例先是向掌戒律的紫清真人交待過此次下山有無過犯,換過了衣服,然後徑行來見紫陽真人。紫陽真人仍在閣中練字,一隻狼毫時如遊蝶穿花,時如巨斧鑿石,忽輕忽重,剛柔合一,境界不低。

  直至最後一鉤收筆,紫陽真人才撫須道:“若塵,此次南行一切可好?”

  紀若塵道:“一切順利,探得了靈力之源。不過此處靈源並無異獸守護,倒是有些奇怪。”

  紫陽真人拿起幾案上條幅,眯著眼仔細地看了片刻。紀若塵順勢望去,見紫陽真人所書的是“混沌無期”四個大字,一時想不起是在哪部經文中看過這句話。紫陽真人看了一會,搖了搖頭,將條幅合上,一把真火燒得幹幹淨淨,然後問道:“清兒呢?是不是回雲中居了,怎麽不見她與你一道回來?”

  紀若塵道:“此次南行途中遇到了清墟宮的吟風,顧清悟通了前世因果,知曉吟風是她前世注定的有緣人,因此選擇與吟風同行,了卻這樁百世千年的輪回因果去了。她雖未明說,但弟子認為與她的婚約該是無用了。”

  紀若塵這一番話說的平淡衝和,既沒有悲憤激昂,也無刻意的壓抑,如同完全在說一件與己漠不相關的事情一樣。紫陽真人也頗為驚訝,不由得向他看了一眼。紀若塵神色如常,坦坦然的迎上紫陽真人的目光。

  紫陽真人歎道:“聽聞青墟宮收了一個謫仙吟風,近來剛剛得悟大道,倒沒想到居然和清兒有如此淵源,唉!這事且不說它,忘記了也好,你今後準備何去何從?”

  紀若塵凝思片刻,道:“師父,我不是謫仙。”

  紫陽真人嗬嗬一笑,道:“這其一呢,世上謫仙可不是一定隻有一個。其二呢,你並不是謫仙轉世,紫微真人與我其實早己知曉了。”

  “啊,這個……”這個答案倒是大出紀若塵意料,他木然的麵色終於有所變化。

  紫陽真人歎道:“若塵,既然當年我將你帶上了道德宗,那你就是與我宗有緣。不論你前世出身如何,今世總是我紫陽的弟子。這謫仙二字,就忘了它吧!”

  “師父……”紀若塵一時無語。

  紫陽真人行到窗前,望著窗外萬裏雲海,徐道:“若塵,你此番回山,想必也發覺世上多了些變故。本朝天子明皇頒下聖旨,將我道德宗樹為妖邪,號召天下修士群起而攻之。此旨一下,世無寧日。本來你道行不足,此時不宜再單身下山行走,但正所謂不破不立,我觀你印堂彩雲如儀,一顆玲瓏心己顯初兆。此刻你道心境界遠勝過本身真元,若能知趨吉避凶,以柔克剛,還是可以下山的,隻不過時時刻刻都要小心。”

  紀若塵疑惑問道:“本派紫微真人行將飛升,天下皆知。明皇一紙聖諭又能掀起多大波瀾呢?就是真武觀傾巢而出,實力也不過爾爾,怎是我宗對手。可為何我途中所見,南疆荒僻之所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派也敢對我宗支脈下手?”

  “若塵,此事你有所不知。明皇諭令一下,青墟宮就站在了朝庭一方,指摘我宗試圖使天下大亂。現下他們謫仙在握,聲威一時無雙,天下諸派也就隨之蠢蠢欲動。雖然現下還未有哪門哪派公然襲擊我宗本山弟子,但向我宗外圍支脈動手的人己不乏先例。正是山雨欲來之時!”

  “可明皇為何會突然下這麽一個手諭?本來我宗不是已經壓伏真武觀,在長安立住足了嗎?”

  紫陽真人歎道:“前些時候明皇突然殺了我宗留在長安的幾名弟子,接下來就出了這個聖諭。內中情由如何,我也不知。你此次南行行動迅速,現在神州氣運圖還未明示下一處靈力之源的所在,這段時間你就留在山上潛心修行吧。”

  紀若塵默然片刻,道:“我想再去一次東海。”

  紫陽真人長眉一挑,最終點了點頭,道:“準備萬全,諸事小心。”

  紀若塵行了一禮,就向閣外走去。臨到門口時,他忽然停下腳步,問道:“師父,若天下修道之士皆對我派群起而攻,那該當如何?”

  紫陽真人撫須反問道:“你覺得該當如何?”

  “當以雷霆手段,迎頭痛擊。”

  紫陽真人嗬嗬一笑,未置可否。

  重回自己所居的院落時,紀若塵在門前駐足了整整一柱香的功夫,才推開院門走了進去。小院內樹青草碧,處處一塵不染,顯然是時常有人收拾打掃。

  書房中布設多年來從未變過,花梨木書桌與座椅依舊在那裏,書桌一角上仍放著《太平諸仙散記》,香爐中還有燃剩的半爐龍埏香。進門的刹那,他幾乎以為又回到了一年多前的那個上午。他揉了揉眼間,才看清座椅中空空蕩蕩,並無那素淡若山河的身影。

  紀若塵慢慢在椅中坐下,手肘自然而然的就放在書桌上,目光順勢望去,正好落在《太平諸仙散記》上。此書封麵上放著一枚紫晶卦簽,暫作押書之用。

  他取過了紫晶卦簽,以指尖輕撫,體會著卦簽中流轉不定的靈力,在山中閉門苦修的五年重回眼前。當年紫日卦簽中所含靈氣險些送了他的小命,今日他道行大進,早己不需要這些靈氣進補了。紀若塵終於苦笑一下,以中指輕拍了一記紫晶卦簽,然而紫日封簽卻並未如他所願的被解離消失。此時他才想起,與自己相伴數年的解離仙訣己然失去。

  他將紫晶卦簽重新放在{太平諸仙散記)的封麵上,然後出了書房,將房門小心翼翼地這一間書房,他再也不會進去了。

  紀若塵回山時已是黃昏,他簡單整理一下行裝,月華初上時分就又要下山了。

  他的準備極其簡單,玄心扳指中幾乎空空如也,隻有幾張避水咒和大力丁甲神符,其餘法寶丹藥都留在了房中。此次行裝之簡陋,隨便哪一個道德宗弟子下山,恐怕都不會帶這麽少的東西。

  收拾停當後,紀若塵抬頭看了一下月色,就向院外行去。剛一推開院門,忽然一陣陰寒夜風撲麵而來,他心下一驚,迅捷無倫地向後退了一步。院門外立著一個淡淡的身影,一驚之下也向後一退,動作渾無半分煙火氣,迅捷處不遜於紀若塵,而詭異則猶有過之。

  紀若塵凝神一望,才看清門外立著一個身著淡色衣裙的女孩,容色即清且冷,在月華掩映下宛若天仙墜凡。她左手中托著一隻玉碗,碗中不知盛著什麽。如此情景,紀若塵隻覺得不知在什麽地方見過,但無論如何就是想不起來。

  “哪,這是給你呢,喝了吧!”她手一伸,語氣有如聲音一樣的冰冷。

  “這是什麽,我為什麽要喝?”雖然記憶十分模糊,但紀若塵還是認出眼前的女孩名叫殷殷,是景霄真人之女。隻是他想不明白殷殷為何要突然端一碗東西給他喝。

  “你喝了就是,至於為什麽……為什麽……”殷殷黛眉緊皺,苦思了一會,但就是想不出來為什麽,於是心頭忽然一陣煩燥湧上,道:“沒有那麽多的為什麽,反正你必須得喝!紀若塵接過玉碗,見碗中是深黑如墨的藥汁,一時猶豫不定。

  夜風中忽然多了一縷死氣,一個似有還無的高大身影在張殷殷身後出現,望了紀若塵片刻,歎道:“枉她為你出生入死,直下九幽,才取來了還魂草,你卻還在懷疑她的動心!唉,我還以為你該是何等一個英雄人物,卻沒想到如此無情負義!”

  “你是何人!”紀若塵盯著那個高大而淡薄的身影喝問。

  “吾家,現為小姐守衛。”那身影淡然答道。

  紀若塵早己看出吾家並無實體,而是由陰力死氣凝成、若陰魂一類的存在。若是初上道德宗時,他必定會驚訝仙家寶地為何會有鬼魅穢物出現,現在見識廣了,也就知道太上道德宮中萬事萬物皆有,夜裏有幾隻鬼怪四處遊蕩實是再尋常不過的事。而且這隻名為吾家的鬼魂既然是殷殷的護衛,那必然是受過秘法禁製、絕不須去擔心他的忠心。

  雖然吾家言談舉止與尋常鬼卒護衛大不一樣,紀若塵卻並沒有在意,他心思己全在手中的玉碗上。許多忽然遺失的記憶,似乎就係於這枚玉碗上。

  紀若塵不再猶豫,仰頭將碗中藥液飲幹。藥液無味,入口則化,根本不必下喉入腹,己滲入他經脈關竅神識深處。刹那間,紀若塵心底深處一聲轟鳴,滿天的烏雲盡數散去,天光直入心底,那些被塵封的記憶一一泛起。

  再望向殷殷時,那張傾世的小臉在紀若塵眼中已有了不同的意義。

  “殷殷,你……”紀若塵忽然明白了當日她為何會自盡,一時言語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隻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啪!一聲脆響在夜幕下響起,紀若塵捂著臉,渾不知為何張殷殷會突然給了他一記耳光。

  “紀師兄,我本以為你是一個莊重守禮之人,沒想到舉止也如此輕浮!你已經服下還魂草,我要做的事就已經做完了!師兄保重!”

  張殷殷冷冷地丟下幾句話,就轉身飄行而去。飄飛出十丈後,她忽然回頭向紀若塵望了一眼,苦苦思索著什麽,然而最終還是一無所得,於是就些消失在夜色之中。

  紀若塵愕然立在原地,隻覺得這一幕如此熟悉,隻不過二人角色顛倒了一下而己。

  吾家望了一眼不知所措的紀若塵,沉聲道:“雖然有些話我很不願意告訴你,不過……如果你有心的話,就再去一次陰司地府吧。還魂草雖己失效,不過地府之中應該還有別的東西可以解去孟婆湯的。”

  孟婆湯!

  紀若塵心內驟生波瀾,這才大致知曉事情的來龍去脈。

  月色如霜,紀若塵立了足足一個時辰,這才舉步向太上道德宮大門行去。此刻萬千雜務堆積心頭,千頭萬緒之中,他還是決定要先往東海一行。

  先做最該做的,而不是最想做的。這是自幼時起掌櫃夫婦用皮鞭棒棍銘刻在他內心深處的原則。

  快要踏上通向莫幹峰的索橋時,紀若塵忽然停下了腳步。索橋前立著兩個綽約若仙的身影,一是尚秋水,另一人則是他此前怎麽也想不到會在這裏出現的姬冰仙。

  “好久不見,若塵師兄別來無恙!”尚秋水抱拳施禮,可總讓人覺得他這一禮中充滿了無奈,笑容也有些象是苦笑。

  “多謝秋水師兄記掛。”紀若塵回禮道。他與尚姬二人保持著二十丈的距離,沒再向前一步。相距如此之遠,寒喧起來是有些奇怪,可是姬冰仙出現在這裏就更加讓人感到奇怪。

  身為同門,紀若塵倒不認為姬冰仙會有什麽歹意,可是她望向自己的眼神淩厲異常,若兩把出鞘仙劍。紀若塵自幼謹慎,當然不會全無提防。

  “哪裏哪裏,紀師兄行色匆匆,看來剛剛回山,征塵未洗,就又要下山了?……”今晚尚秋水出奇的噦嗦。

  姬冰仙雙眉微皺,道:“秋水師侄,你該稱師叔才是。”

  紀若塵道:“我們並不在同一脈中,不必認真計較輩份關係……”

  姬冰仙淡淡地道:“禮法規矩豈是小事末節,怎容如此輕忽?”

  她一句話就將紀若塵的話給堵了回去。紀若塵索性閉口不言,要看看她究竟想要幹些什麽。

  果然姬冰仙道:“冰仙想向紀師兄討教一下,還望師兄不吝指教。”

  紀若塵微微一笑,打算一口回絕,哪知尚秋水一禮到地,一麵口稱請師叔千萬要指教一下,一麵不住偷偷使眼色過來,盈盈眼波中全是哀求之意,一時間楚楚之意,實是我見猶憐。

  章四行屍下

  任尚秋水百般哀求,姬冰仙千種嘲諷,紀若塵就是不理會切磋要求,哪怕姬冰仙明言自降一階真元,隻以太清玄聖境道行應戰也不行。紀若塵周身不見半絲真元,就這樣坦坦然自姬冰仙身旁穿過,向索橋上走去。

  姬冰仙麵如寒霜,尚秋水一臉慘淡,二人已想盡了言辭,誰知紀若塵麵皮厚如城牆,權作沒聽見,也毫不對自己加以防護。姬冰仙若是動手,那紀若塵自然是一擊就倒,但如此勝之不武,豈是她找上門來切磋的原意?尚秋水隻在西玄山外曆練過一次,姬冰仙更是經年閉關清修,連人情事故都有些不通的,這二人雖然聰明絕頂,可對紀若塵的無賴手段實是無可奈何。

  眼看著紀若塵行將踏上索橋,姬冰仙猛一咬牙,喝道:“今日就讓你看看什麽叫無所顧忌!”

  姬冰仙水袖一起,一隻白得幾乎透明的纖手帶著絲絲冰寒,向紀若塵臉上擊去!

  男人都是有尊嚴的,紀若塵再如何無賴,也不會願意這麽受落一記耳光。姬冰仙這一掌迅若閃電,所附真元卻不是很強,她隻要逼紀若塵動手。

  見姬冰仙如此舉動,尚秋水登時鬆了一口氣,心中暗道好計。不論紀若塵是閃避還是擋格,姬冰仙都會繼續抽擊他的臉,隻要他不想被扇耳光,那就非得鬥上一場不可。三人皆是道德宗年輕一輩的佼佼者,見微而知著,無須大動幹戈,這樣也能夠較量出個勝負高下了。若是今晚不能設法讓二人鬥上一場,紀若塵下山後誰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再回來,那麽這段時間裏可就有得尚秋水苦頭吃了。

  微笑才在尚秋水那堪比春花秋月的臉上浮現,就己凝固。

  啪!又是一聲脆響回蕩在呼嘯的山風中。

  姬冰仙一掌結結實實地抽在紀若塵左臉上,盡管己臨時收了力,仍將全未有所防護的紀寄塵扇得倒飛而起,口中標出一串血珠,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撲通一聲,紀若塵又重重摔倒在地。

  姬冰仙舉手投足間皆有寒氣,可困鎖對手行動,這也是她過往歲考時戰無不勝的重要原因,所以紀若塵受了她並非很重的一掌,一時間也不及回氣驅逐困鎖著四肢百骸的冰意,當下摔了個結實的。

  “紀師叔,這……”尚秋水忙跑了過來,將紀若塵扶起。

  紀若塵也不推辭,借著尚秋水一臂之助緩緩站起,默運真元驅出體內寒氣,然後擦去嘴角鮮血,向姬冰仙微笑道:“領教了。”

  隻是他左半邊臉高高腫起,嘴角完全破裂,平素足以令少女情迷心亂的微笑此時看上去羽顯得十分恐怖。看這傷勢,多半是麵骨上也有了破裂。

  “這個……紀師叔,冰仙不是有意的,我這裏有些傷藥……”素來善言能飲尚秋水此時語無倫次,不住在懷中翻找傷藥靈丹,說不出的手忙腳亂。

  紀若塵搖了搖頭,鬆開了扶著尚秋水的手,踏上了索橋。

  在紀若塵擦肩而過時,姬冰仙櫻唇微張,似想要說些什麽,但還是咬死了下唇,任紀若塵悄然遠去。

  寒月如霜,冰風呼嘯,紀若塵的背影逐漸隱沒在茫茫雲霧中,說不出的蕭瑟。

  “他怎麽……”同門較技實是尋常事,姬冰仙實在想不通紀若塵為何寧可挨上一記耳光乜不願和自己切磋一番。

  她是在問尚秋水,可尚秋水又哪裏知道?

  “我們為什麽要無休無止的清修,沒完沒了的提升道行呢?”姬冰仙又問了一句。

  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尚秋水一時張口結舌,不知如何作答。

  原本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非常簡單,那就是為了羽化飛升,得證大道。可是此時此刻,以乎這個問題又不是那麽簡單了。

  神州處處已有動亂的先兆,升鬥小民們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簡單而樸實的生活。於他們來說,能夠一年到頭維持溫飽,就是值得拜謝蒼天的盛世了。

  而那些原本高高在上,俯瞰著塵間眾生的修道者們卻沒有如此幸運,早己紛紛陷入爭亂之中。一些大門派此刻尚能自持,要待觀察清楚局勢再行行動,而那些小門小戶的或是被大派挾持著加入一方,或是想要趁亂摸魚,狠狠地撈上一筆好處,於是紛紛行動起來,惟恐落了人後。

  可是紫微真人與吟風一方飛升在即,一方份屬謫仙,究竟誰更能笑到最後,又有哪一個人能夠說得清楚?又或者有緣登臨仙班之人皆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前緣,一番爭戰後說不定罷戰言和,那麽最後倒黴的還是那些沒背景無靠山的小派別。

  成敗是非之間的抉擇,一如這茫茫大道,每個人似乎都懂一些,其實根本什麽都沒懂。

  明皇、青墟宮與道德宗之間的對峙,如兩座相領而望的絕峰,縱是在峰腳下站立仰視,乜會令人頭暈眼花,不能自持。

  人心的燥動悄然在修道者中蔓延開宋,他們畢竟尚是血肉之軀,距離無欲無求的境界尚遠。道行深一些的隻是在中夜靜思時會感到心中焦燥,而那些修為不夠的,則己在修煉除妖等習以為常的舉動中逐漸顯露出焦慮、殘暴和不安來。

  “抓住那個妖女!她跑進樹林裏了!”

  “齊師弟,你繞去樹林後方攔截,斷她後路。張王二位師弟左右包抄,羅師弟升空,防她飛遁!”一位中年道士手持拂塵,指揮若定。在他麵前是一片密林,林中霧氣迷漫,陰森萊的,顯然內中藏著妖物。

  隨著中年道人的命令,四名道士分頭出擊,行動有素,配合默契,看來捉妖伏怪不在少數。

  等四位師弟分別入林,那中年道士才哼了一聲,手中拂塵一揮,徐步入林。此番五人布下了天羅地網,不愁那妖女還能飛上天去。這妖女道行不低,已經修成人形,以這道人多年深厚道行竟然也看不出她究竟是由何等妖物所化。不過她道行再高,也畢竟是妖,在這永州—帶可都是修道之士的地界,哪輪得到一隻妖四處橫行?這一回為了收伏這四處流竄的妖女他可是請出了師門重寶坤風絛,妖女隻消沾上了一點絲絛,必被打回原形。

  步入林中時,他心中忽然莫明其妙的不安起來。道人旋即失笑,暗道自己實是疑心生暗鬼,就是自己單槍匹馬也足以收拾得了這個女妖,何況還有四位師弟助陣?之所以如此興師力眾,乃是因為妖女狡猾得緊,每每都能自追捕她的修道者手中逃脫。而且她必有不為人知的秘術,就是用計把她困在陣法中,她也總能尋路逃脫,如同也精通卦象陣法一般。

  一隻妖又怎懂得陣法?她又不是什麽凶名遠著的天妖。

  道人搖了搖頭,繼續向林中深入。沒走多遠,林中的霧就濃得幾乎看不清丈外之物,一習團陰濕粘重的霧氣不住撲麵而來,將他的胡須道袍打得濕淋淋的,說不出的難受。道人心中一陣煩燥,鼻中又隱隱嗅到了一絲血腥氣,更是覺得喉嚨發千。他本想著將這妖女押回師門的,但現下卻覺得她如此麻煩,回山前不先痛打一頓,怎生消得心頭這口惡氣?他正如是想著,忽然覺得眼前一棵古樹有些眼熟,好似在哪裏見過。道人心頭一動,拂塵一揮,己在樹身上留下一道深痕,然後一陣疾行。

  不知行了多久,道人麵前又出現一棵巨木,看著樹身上那道新刻的深痕,道人麵色驟然蒼白。

  這林中居然設了陣法!

  道人四顧一番,對所中的是何陣法茫無頭緒。他知道若再亂闖的話會有大凶險,於是在互木前盤膝而坐,開始潛心推算天幹地支,好破陣而出。

  他剛一垂簾,忽然覺得有一雙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於是徐徐張目,映入眼簾的竟是齊師第的臉!道人大驚,雙眼立刻瞪圓,這才發現眼前擺放的是齊師弟的頭顱。他麵色暗青,雙眼圓睜,死前的驚懼全寫在了臉上。

  道人心中如浸冰水,緩緩抬頭,見麵前那株巨木己化成一雙修長美腿,再向上望時,一個英挺秀美的女子立在原本是古樹所在的地方,麵有嘲意。

  道人慢慢站起,從懷中取出一小團淡棕色絲絛。

  那妖女嘲色更濃,譏道:“你己陷我陣中,再怎麽掙紮都是無濟於事了。”

  道人大吃一驚,難道這林中之陣是這妖女所設?他勉強壓下心中驚悚,喝一聲:“妖女休得猖狂!”喝聲一起,就祭出了法寶坤風絛。坤風絛迎風立長,化成萬千可斷金裂石的絲線,向那妖女頸中纏去!

  那女妖冷笑一聲,伸右手淩空一抓,萬千坤風絛都被她收於掌中,然後用力一拉,隻聽導劈啪一陣亂響,道人師門重寶竟然就這樣被扯成兩截,生生毀了!

  法寶被毀,道人自然也不會好過。他麵色一白,噴出一口鮮血。勉強抬頭時,驚見那妖女己來到身前,朱唇微開,向著自己眉心就是一吸。

  道人隻覺周身氣血都湧上頂心,聚成一線,透眉而出,源源不斷的湧到那妖女口中。他驚駭憤怒無以複加,勉強叫道:“妖女!你……你吸人精血,必遭天譴!”

  那妖女一聲輕笑,卻分毫不影響吸取精血的速度,道:“無知之徒,我修的可是三清真訣,有什麽天譴也都化消得了!”

  “三清真訣,怎會……你是妖啊……”道人眼前一暗,神識漸漸沉入黑暗之中。

  撲通一聲,又一個頭顱掉落在地,與四位師弟的頭顱正好排成一排。

  林中起了一陣風,將彌留不去的濃霧吹散。妖女仍立在林中,麵前徐徐飄過一小段絲線正是坤風絛的殘物。她伸出左手輕輕在絲絛上一觸,指尖上立刻被劃破了一道小口,顯然這些殘絛也是鋒利異常。她將滴血的指尖放在口中輕輕吸吮著,眉間籠上一絲愁色。

  左手觸殘絛而傷,而右手則可硬斷坤風絛,兩隻手實是天差地別。她將右手放在眼前仔細端詳,無論如何努力,她也挑不出這隻手上存在著哪怕是一點瑕疵。畢竟這是虛無去而複返,耗去三天三夜給她改造過的右手,她又怎可能找出一點不好來?自那天之後,虛無就飄然遠去,再也沒有過一絲一毫的音訊。

  這隻右手是完美的嗎?她苦笑著搖了搖頭。當日虛無將這隻手改造完成後,眼中盡是失望與不滿,然後頹然遠走。這隻手又怎麽可能是完美的?

  在虛無心中,有一隻真正完美的右手。那隻右手,根本無從複刻。

  她輕歎一聲,隻是想著:“懷素啊懷素,你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麽呢……”

  嶺南的官道破敗曲折,說是官道,實與北方一些年久失修的小路沒什麽區別。這日清晨從官道盡頭處行宋一個高大清雋的身影。他看到路邊有間茶肆,就行進去坐下,望著遠方隱隱青山,不知在想些什麽。茶肆夥計送上茶水點水,他隨手取用,食而不知其味。

  沿著這條官道前行不遠就會進入潮州地界。此時從潮州方向行來三騎高頭大馬,馬上三人、有說有笑。遙遙望見這間茶肆時,其中一個略胖的中年男子忽然道:“咦,那邊有個人看來也是修道之人,我們且過去看看是不是道德宗的妖人。”

  三人策馬來到茶肆前,那胖大男子一抱拳,大咧咧地道:“這位道友請了!”

  茶肆中所坐男子一身黑袍,肌膚如玉,麵容秀美有如女子,正是虛無。他隻是怔怔地看著遠方,對近在咫尺的三人完全視而不見。

  他眼中心中,有的隻是那個身著青衣的小妖。

  胖大男子吃了個沒趣,麵上己隱約有些黑氣,又道:“這位道友姓甚名誰,出自何派,能否通報一下?我等職司在身,要在潮州境內搜捕道德宗妖道。如果道友不肯見告是否與道德宗有關係,那恐怕就要有些麻煩了。嘿嘿,要知在這潮州地界,那道德宗……”

  虛無心中正如一團亂麻,耳邊似乎還有一隻蒼蠅不住在“道德宗,道德宗”地叫著,吵得他心煩意亂,不由得怒意上湧,猛然大吼一聲:“去你媽的道德宗!都給我滾!”

  那胖大男子驟然吃了一驚,隨後感覺顏麵有失,臉早就沉了下來,向居中一位眼皮不抬的道人一指,怒道:“這位如鬆仙長可是來自於長安真武觀的有道高人!在如鬆仙長麵前,爾也敢如此張狂?快快老實道來,你究竟與道德宗有何幹係,否則仙長法寶一出,就怕你神魂皆消……”

  虛無眼皮不抬,隻以左手向外揮出,好象要趕走這隻不住吵鬧的蒼蠅一樣。他指尖上冒出絲絲白霧,急速飛旋著,轉眼間就掠過了馬上三人。胖大男子眼見著這些白霧毫無滯礙地自如鬆道人體中穿過,然後始終作著垂簾觀心狀的如鬆真人的身體忽然裂成了十七八塊,散落於地,堆成一堆血泥。

  他大嘴一張,一聲驚叫還未出口,就覺得身上各處微微一痛,緊接著眼中一切景物都破碎紛裂,然後暗淡下去。

  吵鬧的蒼蠅消失了,虛無心中煩亂反而有增無減。這一切,皆是因為青衣。

  初見時,她本如一朵待放奇葩,集天地靈氣於一身。而立於無盡海海心處的那個青衣,則己化成一朵盛放的夜曇,雖然瑰麗無雙,但或許下一刻就會凋零。

  以青衣的資質,延壽千年,修成大道實是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但怎會在轉眼之間就似已走到了生命盡頭?

  怎會是這樣!

  虛無隻覺得頭痛欲裂,完全想不出答案。他甚至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如何從無盡海出來的,那麽己然盛放的夜曇,有沒有辦法令它永不凋零?

  猶如在黑夜中見到第一線黎明的晨光,虛無雙眼驟亮。雖然此舉實是欲奪造化之功,早已超越他平生所學,然而他怎還會去顧慮這個?

  虛無忽然站起,仰天長笑三聲,聲傳數裏!

  章五定海上

  一路東行時,紀若塵也如虛無那樣遇到多起修道者的攔截,不過他此次行事低調,隻消運起打悶棍時的法門,真元就可含而不露,悄然間已過萬水千山,無驚無險。

  不過他始終想不明白為何明皇會突然向道德宗發難,如若道德宗傾巢而出,那麽長安城的高牆大河都將失去作用,僅靠一個真武觀根本無法護得明皇周全。長安宮中是刻著一個上古陣圖不假,然而以道德宗諸真人聯手之力,又有精通卦象陣圖的顧守真真人在,要攻破這麽一個陣圖也非是什麽難事。

  另一個疑惑就是即使明皇發難,何以會有這許多的修道派別急急忙忙的與道德宗為難,就象生怕行動晚了會搶不到功勞一樣。道德宗千年來領袖正道,無論是弟子總數還是道行深厚的修士人數均穩稱第一。若真的動手,就算紫微真人閉關不出,一對一的話,道德宗也足以推平了青墟宮和雲中居。

  秘訣無他,人多而已。

  青墟宮和雲中居尚是如此,其它的小門小派來招惹道德宗,簡直就是自取滅亡。問題是現在敢來招惹道德宗的卻是如此之多,就不能不讓人思索其中的非同尋常之處。且這趨勢如若持續下去,道德宗再強大也不可能是天下萬千修士之敵。

  或許這就如麵對著一頭巨獅的群狼。殊死相爭後,巨獅必會隕命身亡,然而圍攻它的狼群最多也就是十中二三能夠存活,先進攻巨獅的惡狼注定會被撕成碎片。但這種微妙的對峙,往往會因為一兩頭悍不畏死的惡狼而被打破。

  問題在於,現在不怕死的狼似乎越來越多了。

  立於東海之濱,紀若塵決定不再去想這些讓人頭痛的事,反正天塌下來還有真人們頂著,他又怕什麽?

  不過青墟宮的謫仙吟風若與行將飛升的紫微真人鬥法,倒是不知道誰勝誰負。道典中雖有關於謫仙的記載,不過皆含糊不清,遠不若那些飛升事跡來得翔實可靠。他曾下過大力氣查閱謫仙記載,始終沒有找到這些傳說中的謫仙是如何飛升的。至於是不是所有的謫仙都能飛升,就更找不到答案了。

  一想到吟風,紀若塵胸中突然泛起一絲隱痛。

  他迎著海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始考慮若是自己處在紫陽真人的位置上,該當如何應付眼前局麵。這些說來似乎很容易,然而如果細想起來,實在是千頭萬緒,一時半會間根本想不清楚。比如如何弄清楚這些小門派究竟是因何才會與道德宗為難,明皇又怎會頒下這等詔書,該當派誰潛入長安刺探消息,本朝諸大員名宿中該當拉攏誰,收買誰,踩壓誰,甚至直接除去誰。該當怎樣調配人手,才即可護得本山周全,又能保護在外的各支脈。甚至於如若真的發生了以一派之力抗天下的局麵,又該當如何調配,才能使這些平素裏習慣了單打獨鬥的修道者們統合在一起,以弱勝強。

  當然,道德宗弟子眾多,內部絕無可能是鐵板一塊,大廈將傾時,另有打算的人肯定不在少數。若是將這些也考慮進去,那紛繁頭緒單是想想就會頭痛。

  紀若塵苦笑一下,這時才明白紫陽真人有多麽不易。

  他自礁岩上一躍而起,於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片瀾不驚地衝入了東海。直到入水之時,他腦中還在不停地計算著種種關係,直算得頭暈眼花。

  隻有這樣完全不讓心思空下來,他才能忘記得徹底。

  越往深潛,紀若塵就越覺得東海海底一片凋零,礁岩上處處是崩落毀壞的痕跡,礁岩間零散落著許多色澤豔麗的珊瑚礁,根本不是這片水域之物,也不知是從哪裏被衝過來的。海底水草零零落落,往日隨處可見的大群遊魚則根本不見蹤影,整個海底陰森森的死氣一片。看來妖皇翼軒在東海海底一場大鬧影響深遠,隻是不知此時他是否還在東海與紫金白玉宮鬥法。

  紀若塵如一尾遊魚在海底迅速向前穿行著,漸漸的,他發現打悶棍時所用的訣要很多也適用於海底分水前行。他越遊越有心得,動作舒卷自如,速度卻逐漸增快,到得後來有如一支離弦利箭,瞬息遠去,隻在身後留下一道潛流形成的尾跡。

  他正自遊得出神,突然覺得後頸一緊,動念間向左一側身,一枝通體閃著碧寒光芒的尖叉貼著他的身體掠過,叮的一聲刺入一塊海礁,直至沒柄。

  這一叉來襲前幾乎毫無先兆,迅速閃電,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若不是紀若塵靈覺敏銳得異乎尋常,從一點微兆中就感覺到不對,所用的心法又無需耗用大量真元,動念間就可移位,這一叉早就重傷了他。

  不必回頭,紀若塵就知大敵已到。他先提聚好了真元,戒備萬全,才轉過身來。遠處海波湧動,一個黑點由遠而近,直衝至十丈外才停下。這是一個十分高大的青年,身披盤龍甲,手肘和足踝處伸出一片片鰭翼,左手中握著一柄魚叉,背上還負著三枝一模一樣的魚叉。

  他盯著紀若塵左看右看,就象從未見過陸上人一般,半天才一擺魚叉,喝道:“你是何人,膽敢私闖東海!哼,雖然你匿蹤藏形本事不錯,可還瞞不得我封浩!”

  “匿蹤藏形?”紀若塵略一思索已然明白,自己用來分水前行的身法乃是出自龍門客棧,動用的真元微乎其微,難怪這封浩會覺得自己在匿蹤藏形。不過如此迅速行動還能有近似於匿蹤藏形的效果,那豈不是說……

  紀若塵隱隱感覺到自己就要抓住些什麽,但僅差了那麽一點,始終就想不明白了。他向封浩施了一禮,道:“敢問封浩大人在東海所任何職?”

  封浩道行不低,估計已有道德宗上清境界的修為,且喜怒形於色,多半出身高貴,且東海水軍中身居要職。

  果然被紀若塵這麽不著痕跡的一捧,封浩麵色登時和緩了不少,傲然以紫金白玉宮官腔唱道:“吾乃東海水軍一等海將!”

  紀若塵一臉敬畏:“封將軍隨從何在?”

  這一問登時令封浩麵色有些尷尬,支吾道:“這個……他們離此尚遠。”

  他當然不會說出一路狂追紀若塵而來,實在要追不上了才不得不甩出魚叉阻擋。這麽一輪急追,尋常東海水卒哪裏跟得上?早就被甩到不知哪裏去了。

  他如此一說,紀若塵心中已是了然,又施了一禮,含笑問道:“敢問封大將軍,東海水軍一等將軍共有幾人?”

  封浩麵有得色,道:“共有八人!”

  紀若塵笑道:“那今後就是七人了。”

  “為什麽……”封浩話一出口,就已明白了紀若塵的意思,於是怒吼一聲,挺魚叉向紀若塵衝去。

  借著魚叉前刺時激起的一點水流,紀若塵已飄然而起,迅若鬼魅般向後退去,倏忽間就已閃出數十丈外,封浩這一叉自然刺了個空。

  封浩麵色鐵青,急運全身真元向紀若塵追去。他身周泛出瑩瑩碧光,將身前海水切開,再推向兩側,向紀若塵疾追而去,速度居然不慢分毫!隻是速度並非封浩強項,這樣強追極為耗損真元。

  但他真元比紀若塵強得多,自忖也耗得起。二來紀若塵身法詭異之極,似乎完全不受海水束縛,他數次試圖用水術阻擋紀若塵的逃遁,不管是束水成欄也好,將海水凝滯成膠也好,都分毫拖不了紀若塵的速度,反而把自己給擋了下來,差點就失了紀若塵的行蹤。試過幾次之後,封浩不得不提聚真元強追,隻有這樣才能逐漸拉近與紀若塵的距離。

  然而紀若塵狡猾得無以複加,每當封浩拉近到危險的距離,他就會突然變換方向,變向時均毫無前兆,轉折得極是生硬突兀,隻這麽幾下轉折就讓封浩前功盡棄。封浩左手已運足真元,抓得一柄魚叉幾乎變形,但就是找不到機會擲出去。

  紀若塵險些被他一叉給釘死,前車之覆,後車之鑒,現在哪還會給他這種機會?

  兩人一追一逃,轉眼間半個時辰已經過去,早不知跑出了多遠。封浩已完全死了與屬下會合的心,一心隻是擒下那可惡之極的紀若塵,用魚叉穿了他四肢,再押回紫金白玉宮去。此刻他體內真元已耗得七七八八,用來分水排浪的碧光明暗不定,再也無力維持穩定。相應的,封浩的速度也就變得時快時慢。

  紀若塵的身法依然飄乎不定,與初逃跑時全無二致。封浩嘴角則開始露出猙獰的笑容。盡管還看不出紀若塵有真元不繼的跡象,然而他的真元都快耗損見底了,那紀若塵還能好得哪裏去?或許再追個十丈,紀若塵就要力盡而倒了。兩方道行上的差距巨大,這種消耗戰自然是道行渾厚的一方占優。所以封浩才樂得與紀若塵玩下去。

  紀若塵的身法依然飄乎不定,與初逃跑時全無二致。封浩嘴角則開始露出猙獰的笑容。盡管還看不出紀若塵有真元不繼的跡象,然而他的真元都快耗損見底了,那紀若塵還能好得哪裏去?或許再追個十丈,紀若塵就要力盡而倒了。兩方道行上的差距巨大,這種消耗戰自然是道行渾厚的一方占優。所以封浩才樂得與紀若塵玩下去。

  眼見紀若塵又是一個轉折,輕飄飄的閃到了一塊巨礁的背後,封浩也不禁暗暗佩服他的身法。然而佩服歸佩服,封浩已改了原本要生擒紀若塵的想法,而是動了殺機。如此危險的人物必須早日除去,若將來道行深厚,成了氣候,還有誰治得他住?就是道行比他高也抓他不到。

  封浩一聲低喝,積蓄多時的真元迸發而出,左手一揚,魚叉挾萬鈞之勢破入海礁。按魚叉去勢,必能將紀若塵釘穿。

  然而附滿了真元的魚叉迅速遠去,在封浩的感應中,魚叉連紀若塵的衣角都未碰到。

  轟的一聲,被魚叉穿過的巨礁炸得粉碎,海底登時一片混沌,紀若塵已不知去向。

  封浩又氣又急,一聲怒吼,猛然衝進了飛舞的泥流和亂石中,運集全部心神搜索著紀若塵的去向。

  他耳中突然一聲轟鳴,然後一陣天旋地轉,上下左右全都顛倒了過來。緊接著一縷陰寒邪異的氣息自後腦處透入體內,一路摧枯拉朽般瓦解了他所餘不多的真元,摧壞著毫無防護的經脈。

  封浩的左手已握住了背後的魚叉,然而手上無力,再也無法將魚叉拔出。

  封浩艱難轉身,死盯著就飄浮在身前一丈的紀若塵,道:“你……你……”

  紀若塵終於如他所願般顯露出了疲態,麵色灰敗,真元耗盡。他雙手一鬆,一塊一尺大小的礁岩自手中滑脫,徐徐沉入海底。

  封浩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塊礁岩。他身為水族,又修道有成,就是全無真元防護,也可輕易一頭撞碎這種尋常海礁,怎會被紀若塵這麽一砸,就會全身真元崩毀了?何況紀若塵此刻也是強弩之末,如何能砸出這麽一擊來?

  此時他已經明白。紀若塵剛剛是收斂了全身氣息,混雜在一堆亂石裏飄浮在海中。當時海中亂石橫飛,封浩隻能以靈識搜索紀若塵行蹤,他又一直對紀若塵存著了小覷之心,急怒之下,就把紀若塵當成了一塊海礁,徑直從紀若塵麵前衝了過去。

  封浩顫顫巍巍的指著紀若塵,想說些什麽,口一張,湧出的是大團大團雜著破碎內髒的鮮血,逐漸在海水中化開。

  見封浩漸漸沉入海底,紀若塵心神一鬆,放鬆身體,在海中載沉載浮,一時間隻想著睡去。

  封浩估計得沒錯,剛才那場狂奔的確也耗盡了紀若塵的真元。紀若塵雖然行動時所耗真元比封浩少得多,但畢竟道行差距過大,在封浩窮追猛趕之下也快到了油盡燈枯之時。最後一擊時紀若塵根本沒打算能夠一擊成功,而是備下多種手段。但捧石擊出時,他體內諸關竅忽然湧出一個個閃煥著微光的卦符,構成了一幅完整的陣圖。絲絲縷縷的真元先是被陣圖吸了進去,循環七周後又釋放出來,已然增加了少許。

  陣圖增加的真元雖弱,然而對此時的紀若塵來說無異於雪中送炭,他石上威力驟增,又砸在後腦要害處,這才一舉毀了封浩經脈,也令他預想好的後招都成了空。

  紀若塵此刻經脈中空空如也,連動一根手指頭都不願意。別說東海水卒,就是一頭鯊魚路過,也能把他充作果腹之物。

  累雖然累,可是紀若塵胸中充斥著喜悅。這還是他第一次擊敗身具上清道行的敵手。雖然手段並不是特別光彩,且封浩道行最多也就相當於上清初階水準,然而紀若塵畢竟才剛修圓滿了太清玄聖境,能夠在單打獨鬥的情況下收拾掉封浩,於講究循序漸進的道德宗來說已是不可思議的事。

  最後能夠一擊奏凱,那莫明其妙浮出來的陣圖也貢獻良多。此時靜下心來回想,紀若塵才想起那幅陣圖正是自己上一次在東海海底重傷初醒時收入神識的,據那名為甲庚的璿龜說,此圖好象叫什麽玄天陣圖。名字聽起來的確很玄,當時他可一點都看出這陣圖的好處來。今日若不是真元耗盡,還不會知道這陣圖能夠加速真元回複。雖然回複的真元沒有多少,但在關鍵時刻,點滴真元都有可能令戰局逆轉。

  如此看來,雖然在驚夢嶺上解離仙訣被收去,但天也沒就此塌了。依著從打悶棍中悟出的身法,再得玄天陣圖之助,紀若塵完全可以靠著拖磨二字真訣,把道行比自己深厚得多的敵手拖垮。當然此法也不是萬能,如果對方一力意圖脫身,紀若塵也是沒什麽辦法的。

  隻是此法……對付得了謫仙嗎?

  紀若塵轉身向東海深處潛去,將這個念頭從意識中驅逐了出去。

  東海海底已恢複了寧靜,但妖皇一場大鬧留下的痕跡仍是隨處可見,東海海底巡邏的水軍也少了許多,好多還是帶傷的。

  經過與封浩一戰後,紀若塵也小心了許多。東海可還有七名一等海將,他絕對不想在這個時候再遇上一個。隻要他有心,自然就不會為這些例行巡邏的水卒發覺。

  海底看不到日落月升,有的隻是淡淡的不知哪裏來的瑩光。

  紀若塵逐漸感覺到周圍的海水變得溫熱起來,海底的礁岩也變成深黑色,於是知道已然接近了曾到過的地炎裂穀。

  地炎裂穀中央依舊在不停的噴出地火,熊熊地炎上方浮著一塊方圓數裏的巨岩,巨岩如有吸力,將四溢的地炎都吸入底部的巨洞之中。這座巨岩就是靈龜甲庚所居的水宮了。故地重遊,甲庚又救過自己一命,因此紀若塵心中十分歡喜,加速向水宮遊去,一邊運氣使訣,高呼道:“甲庚仙長,小子紀若塵來訪!”

  紀若塵連叫數聲,水宮中卻靜悄悄的全無動靜。他不禁有些奇怪,璿龜本就靈性過人,甲庚壽過千年,更已通靈,絕無理由不知道自己來了。紀若塵凝神向水宮望去,忽然覺得水宮中一片死氣,於是心頭一驚,加速向水宮遊去。

  偌大的水宮中一片破敗景象,似乎經曆過一場浩劫。甲庚的丹室中地火依然炙烈,但煉丹的巨大爐鼎因為無人照料,已被熊熊熔去了半邊,另一邊傾側倒在地上,滿地撒落的皆是燒焦毀廢的丹藥。甲庚的藏寶室也被打開,內中空空如也,原本堆積如山的材料異寶都已不知去向。

  除此之外,整個水宮中倒是看不到一點打鬥痕跡,就如水宮中一切生命都在一個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樣。

  看著這破敗景象,紀若塵心中暗生一道寒意。憑璿龜甲庚的千年道行,該是什麽樣的人才能夠將這水宮弄成這死氣沉沉的模樣?

  他旋即想起了自己曾將這裏的方位傳回西玄山,難道……紀若塵搖了搖頭。以甲庚道行,絕不是道德宗哪一位真人能夠輕易收伏得了的,除非是道德宗四位以上的真人一齊動手,才有可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殺甲庚。

  但道德宗真人怎會輕易離山,何況是四五位齊出?但紀若塵心中隱隱覺得,似乎這不可能的事的的確確就是發生了。

  眼見在水宮中再也找不到什麽來,紀若塵想起此行的正事,於是出了水宮,轉向地炎裂穀深處潛去。他心中猶自抱了一絲希望,畢竟沒看到璿龜哪怕是一點的屍身殘骸,說不定甲庚離開了地炎裂穀,也是有可能的。

  地炎裂穀中處處溝壑縱橫,有許多地裂深不見底,隱隱可見暗紅的地漿,偶爾會有一道火舌從裂穀中高高噴出,發出的轟鳴傳遍整個裂穀。

  紀若塵沿路避讓著流溢的岩漿,來到一處特別寬大的裂口前。這道裂口壁如刀削斧鑿,筆直沉入海底,裂口中時時傳出悶雷般的轟鳴。紀若塵依著上次的經驗,運真元護住全身,又加持了避火咒,而後沿著石壁小心翼翼地進入裂口。偶爾有一道火舌撲上身來,他也還抵擋得住。

  順著裂口下沉百丈之後,一塊丈許方圓,數丈長,黑沉沉的一塊巨鐵就自地炎中浮現。巨鐵有一道奇異的吸力,幾乎整個裂口中的地炎都向這個方向偏來,纏繞在這塊黑鐵上,吞吐不定的火焰試圖將巨鐵熔成鐵水,然而巨鐵甚至紅都沒有紅一下。

  紀若塵將手伸向巨鐵,但一道無形的壁壘擋住了他的手。他明明記得上一次來時還不曾出現過這樣一道屏障,心中疑惑之餘,運起八成真元向那屏障拍去,結果嗡的一聲輕響,紀若塵被一道無可匹敵的大力給彈了回來,重重地撞在石壁上,一時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受。現在他已知屏障中所附之力遠遠超出自己想像,如果不得其法,想要硬破壁障,壓根就是癡心妄想。

  想來距離上次到東海不過一月時光,怎麽這裏就多出一道屏障來?設下屏障之人的道行實在是可怖可畏,紀若塵拍出去多少真元,就會被反激回來多少真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如此屏障,若無玉清境界道行,根本布設不出來。

  紀若塵靠在石壁上徐徐調理著已亂成一團的真元,三清真訣動處,絲絲真元如清泉般從全身數處玄竅中湧出,慢慢補著損耗過度的真元。他一運功回複,數十枚卦象又從玄竅中浮出,組成玄天陣圖,真元回複速度立時加快一倍。

  玄天陣圖一出,包裹著定海神針鐵的屏障忽然泛起淡褐色光華,一明一暗,與玄天陣圖的波動完全吻合。

  隻聽得叮的一聲清音,若銀槌落玉磬,紀若塵麵前光芒大放,現出一座七寶蓮台來。蓮台上立著一個慈眉善目的矮小老者,正是甲庚。

  紀若塵心中一喜,忙壓下胸中翻湧氣血,迎上一步,道:“原來老仙人別來無恙,真是再好不過!”

  話一出口,紀若塵已知道不對。甲庚周身隱現七色光芒,根本不是實體,而是以道法留下的虛影。

  甲庚撫須笑道:“小友別來無恙!這塊頑鐵雖不是什麽稀罕之物,但與小友卻頗為有緣。是以老朽設下這道屏障,以防旁人誤打誤撞地得了這塊定海神針鐵去。小友既然能夠尋到這裏,又起始用得玄天陣圖,雖然現下還用不上這塊鐵,不過也相距不遠了。這裏有一篇如意訣,就付與小友,以供駕馭此鐵之用。”

  甲庚袍袖一拂,八枚卦象自大袖中飛出,一一飛入紀若塵眉心。這些卦象與玄天陣圖的卦象十分類似,與他過往所學卦象有很大不同。八枚卦象在他體內溶而為一,化成一篇極為簡單心訣。

  甲庚授完心訣後,隨即化作一道金光衝天而去。紀若塵再向前行時,果然那道無形屏障已然消失。他定晴望著下方地炎中黑沉沉的巨鐵,足足有一刻功夫才進身向前,心中茫然有失。

  地炎熊熊而來。

  此處地炎足以銷金溶鐵,遠非凡火可比,然而這塊定海神針鐵顯然是地火的克星,地炎衝到神鐵周圍一丈之處,就再也不得寸進。神鐵周圍一片清涼,甚至還有些陰寒,完全不象被地炎包圍著的模樣。

  紀若塵停在神鐵旁邊,所受地炎壓力登時為之一輕。他觸摸著這塊冰寒的巨鐵,一聲歎息間,神鐵嗡的一聲鳴叫,刹那間幻化成一根長三尺,雞蛋粗細的黝黑粗糙的鐵棍,浮在熊熊地炎上,緩慢旋動著。

  如意訣並非璿龜獨有,紀若塵此來東海,也是自道德宗中秘典中查到了定海神針鐵的記載,同時得了一篇可以駕馭神鐵的如意訣。兩篇如意訣內容截然不同,但殊途同歸,都可驅策得這塊神鐵,相較而言,倒還是道德宗所藏如意訣好用一些。

  但他用的是璿龜甲庚留下的如意訣。

  又呆了片刻,直到肌膚上傳來的微微灼痛提醒他已不能在地炎中多呆時,紀若塵才沉落身形,停在了神鐵旁,伸手握住,運足全身力道一提。

  鐵棍當然紋絲不動。

  紀若塵笑了笑,神鐵雖然幻化成了一根三尺鐵棍,可仍有一萬零八百斤重,他提得起來才怪。但此事早在他意料之中,行前也有了解決之道。

  他從玄心扳指中取出一張古符,極小心地展開。此符與尋常道符大不相同,乃是由不知名靈獸的獸皮製成,上麵符籙色作紫黑,看來是以獸血所繪。此符年代久遠,在豐沛之極的靈力侵蝕下,獸皮早已變得脆弱不堪。紀若塵的動作已是無比輕柔,但符咒一角仍然啪的一聲泛起一小團青煙,出現了一道裂痕。紀若塵再不敢猶豫,左手持符,右手脈門自行破裂,標出一注鮮血,濺在了古符上。

  鮮血一沾符麵,立刻熊熊燃燒起來,刹那間將整張古符燃成一團閃著幽幽藍光的烈火。紀若塵大喝一聲,左手一揮,已將這團烈火拍在了定海神針鐵上。在熊熊地火經年灼燒下毫不變色的神鐵居然被這一團火燒得開始泛紅!

  紀若塵靜靜立著,待烈火熄滅,神鐵恢複原狀時,才一把抓住,輕鬆提起,以一根天蠶絲索纏繞了幾圈,負在了背上。

  他衝天而起,轉眼間就出了裂口。此時他忽然覺得頭皮微微發麻,立刻抬頭望去,見一個足有方圓百丈的龐然大物正無聲無息地自上方十丈處飄過。

  紀若塵呆呆地看著它,直到它隨著海流飄遠,才如夢方醒,身形一閃間已在原地消失,重新出現在它的麵前。

  這是一隻巨大無比的璿龜,四肢寫意地伸張著,巨頭微露在龜殼之外,雙眼緊閉,如在酣眠。但它身上泛出的冰冷冷的氣息以及龜背上一個徑粗丈許的大洞提醒著紀若塵,它早已失去了生命。

  紀若塵胸口如墜重石,壓得他幾乎透不上氣來。他本以為自己早該對一切都無動於衷,然而此刻真的看到了甲庚的真身屍體,才知道還是會有一點心痛。

  他躍上甲庚的龜背,俯身細細察看傷口。傷口貫穿整個龜身,幾乎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圓,邊緣焦黑如墨,光滑若鏡,傷口邊緣無論是龜甲龜肉,都在刹那間被熔成了焦炭。這個傷口絕不可能是甲庚死敵,當日幾乎送了紀若塵性命的那隻八爪妖章所留。

  惟一的解釋,就是有人以驚天道法一擊擊斃甲庚,才能遺下這等傷口。

  甲庚不知已死去幾時,好在地炎裂穀中生機全無,也就沒有小魚小蝦來騷擾屍身。

  紀若塵立在甲庚背上,默然片刻,然後俯身按住龜甲,嘿的一聲輕喝,運聚全身之力,緩緩推動龜身。巨大的龜身轉過一周,然後在紀若塵推動下逐漸下沉,斜斜落向藏著定海神針鐵的裂口,逐漸沉入到熊熊地炎之中。

  紀若塵取下背後鐵棍,揮了半圈,然後一棍輕飄飄地砸在裂穀石壁上!

  這輕描淡寫的一棍卻有著絕不相符的大威力。一聲轟鳴過後,裂穀石壁上逐漸現出一道裂紋,而後一塊塊方圓數十丈的巨石不住自石壁上剝落,翻滾著落入裂口底部熊熊地炎之中,將甲庚的屍身向地炎深處壓去。

  裂穀的石壁在地炎長年炙烤下早已脆弱不堪,過往有定海神針鐵鎮守於此,然而如今神鐵已被取出,石壁就此失了庇護,在紀若塵一擊之下,巨石紛紛崩解脫落,一時間轟鳴陣陣,地動海搖!

  紀若塵自己也未想到一棍竟能有如此之威。煙塵漸消時,裂口底已堆滿了巨石,再也看不到流淌的地火熔炎。

  在將鐵棍重新背在背上時,紀若塵身體登時向下一沉,筆直的被壓落海底!

  紀若塵半跪在海岩上,不得不以手撐地,才勉強支持著沒被壓倒。他略定心神,咬緊牙關,額頭青筋泛起,周身骨骼不住劈啪作響,然而彎曲的雙臂終於一寸一寸地伸直!

  然後曲膝、立起、直腰,每一個簡單的動作都要耗上半柱香的功夫。

  不知過了多久,嚐試過多少次,他終於搖搖晃晃地從海底升起,慢慢向上飛去。

  附在定海神針鐵上的古符名為須彌咒,取的是‘介子須彌,乾坤挪移’之意。此咒附體後,神鐵之重十去其九,僅餘千斤。然而此咒雖妙,法力卻隻夠用上十次。此後紀若塵每催動一次神鐵,重量就會多上一千斤,十次之後神鐵就將恢複原重。

  須彌咒整個道德宗中隻藏著這麽一篇,雖然珍貴玄妙,然而細究起來,其實也沒有多大的功用。是以紀若塵取走須彌咒時,掌庫的師叔也沒多說什麽。而以他此時的道行,也就勉強使得動二千斤的兵器法寶而已。

  紀若塵身影終消失在海的盡頭,地炎裂穀中又是死氣一片。

  甲庚身軀水火不傷,如此沉在地炎深處,也不知萬載之後,會不會煉化虛無。

  章六何往上

  雲中居藏於群峰深處,孤峰高絕,傲然立於雲海之上。因為地勢險絕,周圍又遍布洪荒異獸、陣法機關,自來訪客寥寥。

  這一日紅日高懸,雲海中霧濤湧動,寶光浮升,現出一尊巨大金蓮來。蓮上立著七八個道士,人人仙風道骨,個個道行不低,徐徐向著雲中居飛來。為首一名道士麵容清雋,氣勢不俗,乃是青墟宮虛天。另一名老道雙眼半開半閉,如同沒有睡醒一樣,乃是虛罔。

  青墟宮此來無論是人數還是訪客地位都可說是聲勢浩大。此前道德宗諸真人也曾經數度造訪雲中居,是以山上這一年多來的繁盛熱鬧,是過往近百年也不曾見過的。

  青墟宮一行人尚有數十裏之遙,雲中居內已鍾鳴三聲,清音直傳至百裏之外,以示迎賓之意。待得金蓮飛至山階前時,九名雲中居弟子已各著華服,在山門外列隊迎賓。迎賓人數於雲中居的地位並不相稱,但無損禮儀,隻因世人皆知雲中居弟子稀少,九人迎賓已經算是最高的禮數了。

  虛罔左袖一拂,收了金蓮,然後右袖一展,一朵薄雲憑空出現,代替金蓮,載著青墟宮一行人徐徐落在了山門之前。他這一手淡淡泊泊,高遠恬靜,不經意間已露了極高的境界出來。雲中居門人雖素來自傲,此時心中也暗生欽佩之意。青墟宮眾人落地後,虛天徐步行前,行禮道:“青墟宮虛天、虛罔攜門下弟子來訪,求見清閑真人。”

  雲中居為首一名弟子忙還禮道:“青墟宮兩位真人到訪,實是不勝榮幸。清閑真人己知各位到來,刻下正在碎金閣中相候。請兩位真人隨我來。”

  不片刻功夫,虛罔與虛天己隨著那雲中居弟子來到了碎金閣。江湖傳言清閑真人幾十年來一直閉關不出,隻為顧清的定親之禮去過西玄山一次。因此虛天與虛罔此行前倒沒想到能夠見得到清閑真人,而且還得以踏足他的閉關之所碎金閣。

  修道之士如欲閉關,則閉關之所向來是嚴禁外人接近的。這不光是為了免受外人打擾,還是因為在有道之士看來,閉關之所的蛛絲馬跡都可能窺破閉關之人的道法秘臭。如清閑真人這般肯在閉關之處會見外人的,實是不多見。

  那雲中居弟子將青墟二真人引入碎金閣後,就悄悄關門離去。碎金閣中布設如一個尋常修道者的居處,不象常人閉關那樣四壁蕭蕭,也沒有任何法陣機關,更無增添天地靈氣的寶物。碎金閣露台外伸十丈,臨於危崖之上,盡頭處擺著一個坐團,上麵端坐著一個矮胖身影,手中一根長長釣稈,也不知在這雲海中釣些什麽。

  虛天與虛罔對望一眼,眼神中均現出一分驚訝之色。清閑真人雖去了一次道德宗,但並未公示天下他己出關,重行執掌雲中居門戶。按理說就應該還在閉關潛修,但看這樣子,他又哪有半分修行之意?看來清閑真人閉關之處另有其所。這事想來也不奇怪,閉關之處事關重大,又哪能隨便給外人看呢?

  清閑真人直讓虛天與虛罔枯坐了一盞熱茶的功夫,這才放下了手中的釣竿,起身回到閣內,施禮笑道:“原來是青墟宮兩位真人大駕光臨,近日我神識閉塞,一時沒能察覺,恕罪恕罪!”

  清閑真人執掌雲中居門戶數十年,雖然無人曾經見識過他的道行法力,但聲威之盛,僅在道德宗紫徽真人之下而己,比青墟宮虛玄真人還要強上三分。因此虛天與虛罔雖覺得這名晨天下的清閑真人未免太過其貌不揚了一些,但仍不敢存了小覷之心。雙方你來我往的客氣幾回,就進了正題。

  虛天含笑道:“我雖然至今無緣得見清閑真人的通天道法,然而令高徒顧清境界之高,實令虛天為之汗顏。見賢思齊,因此未見清閑真人之前,虛天就己深存仰慕之心!”

  清閑真人黑得發亮的胖臉上全無變化,一雙三角小眼煜煜閃光地盯著虛天,等待著他的下文。

  虛天本想賣個關子,見狀不得不道:“顧清參透了輪回因果,憶起與我青墟宮吟風的前世機緣,因此刻下正在我宮清修,以悟大道。顧清乃是天人之資,而我宮吟風更是謫仙下凡,可以說再是般配不過,他們共參大道,日後攜手飛升,可是我修道界千年未有的盛事!有鑒於此,我宮虛玄真人特意遣我等前來雲中居,欲借此良機與貴派互通有無,結下千年之誼。虛玄師兄因前日忽有所悟,不得不閉關潛修,不能親身登門麵見清閑真人,心中極為遺憾。師兄萬勿要貧道將這番心意帶到,還請清閑真人諒解。”

  虛天人品出眾,年紀輕輕道行就己不低,這一番話說得辭情並茂,懇切之至。

  清閑真人聽完,黑臉上持著的微笑仍是未有分毫變化,直截了當地道:“顧清準備留在青墟了?”

  虛天一怔,道:“正是如此。”

  清閑真人點了點頭,淡然道:“那就讓她在青墟呆著吧,我們雲中居山門窄小,容不下她這種大人物。”

  虛天心中隱隱感覺有些不對,忙道:“清閑真人誤會了,我們青墟宮絕無爭奪貴門高徒之意,顧清日後飛升,那也是雲中居的弟子,所遺仙物我宮一物也不會妄取,皆歸貴派所有。”

  清閑真人嘿了一聲,道:“雲中居不過是化外荒涼之所,靈淺福薄,消受不了這許多仙物。至於與青墟的盟約,以後再議吧!”

  虛天吃了一驚,與虛罔對望一下,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沉默片刻,虛天才勉強笑道:“清閑真人……這……這是從何說起?顧清是曾與道德宗的紀若塵有過婚約,但一來她與吟風的因果乃是前世天定,二來又尚未完婚,又有何妨?何況無須貧道說明,真人想必也知道道德宗已是眾矢之的,風雨飄搖。別看他千年道統,但大廈如傾,不過片刻功夫而己。這其中關節,清閑真人可想好了?”

  清閑真人哼了一聲,不冷不熱地回道:“你說的什麽天道輪回,因果機緣太過深奧難測,俺金山這種鄉下人看的隻是眼前,隻知道答應別人的事就該做到。可惜俺無德無能,隻能管得了自己,什麽天人之資啊,什麽謫仙下凡啊,俺還有這個自知之明,不敢去插手他們的事。就這樣吧!”

  說罷,清閑真人長身而起,袍袖一拂,示意送客。

  虛天與虛罔相顧愕然。虛罔仰天思索,片刻後忽然歎息一聲。

  虛天則向清閑真人道:“真人何必如此匆忙決定?”

  清閑真人並不理他,轉身回裏間去了。

  虛天麵色一沉,冷聲喝道:“清閑真人!飛升還有天劫這一關在,而謫仙隻要修為到了,自會回返仙界,這當中的分別,清閑真人不可不知!莫怪虛天沒有有言在先,雲中居究竟站在哪一邊,還請清閑真人三思!”

  他一聲喝罷,裏間的門紋絲不動。此時碎金閣閣門打開,曾經引路的雲中居弟子又走了進來,做了個請的手勢。

  虛天重重地哼了一聲,大袖一震,一道潛威湧出,將那雲中居弟子震得退後一步,臉色刹那間變得慘自,嘴角慢慢滲出一根血線。然則他勉強笑了笑,仍是恭敬一禮,將出路讓了出來。

  虛天初時見這雲中居弟子不過二十出頭年紀,測度著他的道行,滿心以為自己這一拂可以將他掀上幾個跟頭,大大掃一下清閑真人的麵子,誰知這名弟子道法根基竟然出人意料的渾厚,硬生生地受了虛天一擊,並無出醜。此等資質,如放在青墟宮中,那是十中無一,虛天親傳的十七名弟子中更無一人有此天資。

  立威不成,虛天麵色登時變得鐵青,哼了一聲,大步出了碎金閣。

  青墟二道離去之後,天海老人推門而入,尋了個椅子,重重坐下。多時不見,此刻他滿麵紅光蕩然無存,頂心幾縷稀發雜亂無章。

  吱呀一聲,碎金閣裏間房門打開,清閑真人邁著方步走出,徑直走到露台垂釣處,又端起了釣竿。

  如此僵持了片刻,天海老人終忍不住,起身道:“掌門師兄,清兒也沒什麽大錯,何必定要將她逐出山門!?青墟宮與道德宗的爭鬥,我們兩不相助就是,反正我是看不出他們之間誰對誰錯。”

  清閑真人默然半晌,歎道:“所謂細木不棲天鳳,又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也管不了她,就由她去吧!我看你這幾日反正無事,就替我跑一次道德宗如何,替我將這條魚帶給紫陽真人,聊表一下歉意。”

  說著,他釣竿一揚,居然真的從茫茫雲海中釣上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來。清閑真人隨手揮出一道寒氣,一塊森森玄冰將這條大魚封於其中,這才交給了天海老人。

  天海老人勉強長了點精神,正要離去,清閑真人又叫住了他。清閑真人匆匆跑進裏間,取出一枚印章,在寒冰外印上一座金光閃閃的小山,這才算心滿意足。

  章六何往中

  時已入冬,青城山上冷霧繚繞,濕氣氤氳,走獸飛禽各尋穴巢安居,整個青城山顯得冷冷清清,偶爾才會聽聞一兩聲獸吼鳥鳴。

  青城山主山東側,有一塊百丈奇石破土而出,斜插峰上,前臨危崖雲海,險到了極處,也美到了極處。這塊奇石據傳乃是上古時期從天外飛來,落於青城峰上。又因青靈真人於此石上坐化飛升,這塊頑石也就得以沾了些仙氣,從此成為青墟宮勝地,得名望天石。

  青墟宮等級森嚴,平素裏尋常弟子是不許登上望天石的,此石僅供宮內諸長老及修道有成弟子清修煉心之用。然而如今望天石百丈之內都成禁地,諾大的青墟宮內除了幾位虛字輩的真人,再無人可以踏近望天石一步。

  陰冷的月色下,雲霧中徐徐行出兩個道人來,正是剛從雲中居回來的虛天與虛罔。他們雖能馭氣飛行,但都如常人般一步步走向望天石,百丈距離也著實費了些功夫。

  望天石半腰處,吟風雙目垂簾,端坐如山,沐浴山風冷月。待虛天與虛罔站在麵前,吟風雙眼不開,隻淡淡地道:“虛天師兄的心浮了。”

  虛天麵色微微一變,道:“師弟仙法果非我等所能及。”他一抬頭,見望天石石頂盤膝坐著一個飄飄如仙的身影,於是又道:“顧清仙子一切可還好?”

  吟風並不理會他後麵的問題,隻是道:“師兄此來何事?”

  虛天立即憤憤地道:“此事說來可惡!我奉虛玄師兄之命前往雲中居,試圖交好。誰知雲中居清閑真人非旦不肯領受我宮的一番好意,反而將顧清逐出師門,且對我宮盟約棄之如敝履!是可忍孰不可忍,那雲中居實是欺人太甚,倚仗有些道行,居然就不將天道謫仙放在眼裏了!”

  吟風不為所動,靜靜地等著下文。

  虛天說了一會,見吟風全無反應,於是不得不進入正題,道:“師弟,如今我青墟宮己與道德宗正麵決裂,天下修道之士泰半站在我方。然則道德宗人多勢眾,又有一個紫微行將飛升。紫微真人閉關前道行就己高絕天下,傳言都說他此次飛升後,仙班不會低到哪去。不知師弟是否有把握應付?”

  吟風淡道:“飛升尚需曆劫。道行越高,劫數也就越重。”

  虛天聞言道:“話雖如此,可天下修道之士忌憚著紫微,不敢對道德宗群起而攻。這樣拖延下去,不就是給了道德宗喘息的機會嗎?依我看素性就激紫微出來決一死戰。此時紫微想必己進入飛升前的死關,若強行開關出戰,勢必道行大損,那時師弟豈不是有必勝把握?這個大好時機不能錯過啊!若師弟肯親上西玄山,道德宗就算再是人多勢重,也必然不是師弟仙法的對手!”

  虛天一番話說完,即殷切地望著吟風,期盼著一個回答。

  吟風雙目不開,徐徐地道:“我胸中雖有天書七卷,卻非是用於塵俗好勇爭勝之途。道德宗妄為逆天,自有它的因果報應,與我無幹。這一世我既然投身青墟,即是與青墟有緣,他日青墟大難臨頭,我當不會置身事外。但師兄此來並非是心憂天下,為的不過是建功立業、名留史冊而己。既是如此,師兄何不憑依一身道法,徑上西玄去?”

  吟風一番話隻說得虛天臉上陣青陣白,他還欲再勸時,吟風端坐不動,眉心間忽然亮起一點彩芒,耀得虛天與虛罔一陣眩暈。待二道穩住心神時,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己被吟風以無上仙法送到了望天石百丈之外。

  虛天盯著望天石上那與天地渾然一體的灑然身影,恨恨地一頓足,但終是不敢再回望天石去。

  虛罔歎道:“所謂仙道無常,吟風師弟所作所為想必另有深意,我們也不必強求了。吟風與顧清飛升乃是天上注定之事,依現下情形看,虛玄掌門也大有希望修成道果。如此一來,百年之後我青墟宮興盛之局己定,不難壓過道德宗成為天下第一大派。何必再行險途呢?

  虛天怫然不悅,道:“師兄此言差矣!道德宗行事素來陰險狠辣,他們的景霄真人又折在我宮手裏,不趁此良機斬草除根,更待何時?如果放虎歸山,任其休養生息,日後反撲上來,師兄你可擔待得起嗎?”

  虛罔皺眉道:“吟風師弟己然說過,道德宗自有它的報應,我等又何必多此一舉?況且吟風師弟雖仙法無雙,但畢竟此刻道行還有限,就算他肯上西玄山,也未必能夠穩勝道德宗八真人。若吟風師弟不肯出山,虛玄師兄又在閉關,虛無……更是不知去向。單憑我們幾個,哪裏是道德宗八真人的對手?”

  虛天凝思片刻,冷笑一聲,道:“此事也不難辦!吟風不是不肯下山嗎,那我們出山去狙殺道德宗下山的弟子就是。眼下局勢恰如萬裏草原,天高物燥,隻差我們點這一把火,就成燎原之勢!那時道德宗若是隱忍不出也就罷了,若對我宮弟子下手,少不得要激出吟風來。而且若我宮吟風不動,諒那紫微也就不敢妄動。如此一來,道德宗弟子再多,也多不過天下修道同道去!”

  虛罔搖了搖頭,道:“這恐怕有些不妥。天下修道人本是一體,道德宗究竟做了些什麽我們也還不清楚,何必非要弄至不死不休的境地?何況我們也無必勝把握……”

  虛天冷道:“師兄休要忘了,虛玄師兄閉關之前將全宮事務交由我來決定。師兄是準備違抗掌門師兄之命嗎?”

  虛罔歎一口氣,道:“不敢。”

  “如此最好,那就請師兄早做準備,明日一早就率殿中道士下山,給與道德宗迎頭痛擊!”

  “……是。”

  望天石上,吟風長身而起,徐步登上石頂。石頂寒風如刀如鑿,風勢不知比石腰處淩厲了多少倍。風中挾帶著的顆顆碎石擊在望天石上,犁出一道道深痕。

  顧清迎風立於石頂,時時會有飛石擊在她臉上、身上,留下條條點點的血痕,旋又消去無跡。

  吟風立在顧清身側,望向茫茫然、黑沉沉的夜空,從容道:“清兒,看來你回不去雲中居了。”

  顧清淡道:“不過是今世一段俗緣,回不去就回不去吧。”

  吟風略點了點頭,道:“如此也罷。清閑真人特立獨行,另有領悟,值得欽佩。”

  顧清似是歎息一聲,沒有作答。

  吟風沉吟片刻,又道:“道德宗逆天而行,就算我不去理會這世俗之事,將來他們也必遭天譴。況且樹欲靜而風不止,此時亂象己成,世上別有用心之人大有人在,那時道德宗大廈傾頹,必然是玉石俱焚之局。依我看,或者你該下山去點化一下紀若塵,縱不能令他轉投青墟,能讓他離了道德宗也是好的。消去這段塵緣後,你再入絕地死關清修不遲,那時你心無羈絆,當可一舉羽化飛升,了卻了你我這一段百世輪回。”

  顧清這一回默然良久,方道了聲“不必”。

  吟風見了,也未堅持,隻是淡淡一歎,轉身回到望天石石腰處坐定,斂神凝思,漸漸的又與這塊飛來奇石溶為一體。

  東海皓月高懸,碎銀萬頃。

  海上忽生一片漣漪,步出了一個衣衫襤縷的青年道士。他一身道服破爛不堪,幾乎就是掛在身上的一團碎布,背後掛著一根黑沉沉的糙鐵棍,周身上下看不出一件打眼的法寶。他赤著雙足,泰半肌膚裸露在外,身上縱橫交錯的都是傷痕,新傷壓著舊傷,臉上更有一道二寸長的傷口,肌肉外翻,還在向外滲著血珠。

  這小道士雖然看上去狼狽到了極處,但若仔細觀瞧,卻會覺得他整個人氣勢含而不發,寶華在體內流動不休,就似一塊剛剛破石而出的璞玉,與破敗外表絕不相稱。

  他扯下半條依然咬住肋肉不放的海蛇,隨手將蛇頭捏得稀爛。海蛇臨死之際居然口吐人聲,發出一聲慘號!

  小道士毫不理會身上的傷口,好好舒展了一下筋骨,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色,笑了笑,就邁開大步,向西行去。

  這小道士正是剛自東海海底回返的紀若塵。

  他本來己可馭氣短途飛行,但現下隻是邁開大步飛奔,速度比之尋常壯漢快不了多少。

  直到天明時分,他才出了這片荒涼海濱,走上一條大路。

  一踏上大路,遙遙一麵寶藍大旗就映入眼簾。大旗高掛在十丈高杆上,旗上繡著幾個殷紅如血的大字:“道德弟子殺無赦!”

  旗角處繡一幅徽記,繡的是雲霧鎖重樓,乃是重樓派的標記。

  紀若塵立定腳步,向那幅大旗遙望片刻,方才微微一笑,向那大旗立處行去。

  旗下搭著一個茶棚,內中坐著五名重樓門徒,為首的是一名其貌不揚的中年修士,雙眼微閉,正自品茶。其餘四名重樓弟子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看上去是那中年修士的弟子。茶棚中彌散著淡淡殺氣,重樓五人外馳而內緊,早就做好了防備。

  紀若塵尚在百丈之外,重樓諸弟子己發現了他。看到他滿身的新傷舊痕,眾人不由得麵麵相覷,其中一名女弟子更是麵有不忍之色,向那中年道人道:“師叔,那年輕人好可憐!

  中年道人雙眼一開,掃了紀若塵一眼,若無其事地道:“是個尋常人。”此言一出,本是一身戒備的三名男弟子也放鬆了下來。

  紀若塵走進茶棚,四下打量一番,即施禮道:“哪位是店家?小道刻下身五分文,不知可否結個善緣,賜一杯清水,二個饅頭?”

  那女弟子讓了一個位子出來,招呼紀若塵坐下,又將自己麵前的茶點往他麵前一推,一邊問道:“你出身自哪所道觀,怎麽傷成了這樣?”

  紀若塵摸了摸臉上未愈的傷口,微笑道:“我本想出海采藥,結果遇上風浪,座船翻沉,不小心落入東海,就此與同門失散。全仗著三清保佑,這才回到岸上,身上的傷就是被海中的魚蟹咬的。這位仙子,門外立著的這麵旗子很奇怪,道德弟子都是些什麽人,做了什麽惡事嗎?”

  那女弟子咬牙道:“小兄弟不是修道中人,有所不知。那道德宗中都是惡人!五年前他們仗勢欺人,生生逼死了我們一位師兄。沒想到天道循環、報應不爽,這群惡人終也有今日!”

  中年道人忽然張目喝道:“娟兒,你說得太多了!”

  年輕女子吐了下舌頭,不敢再說下去,隻是向紀若塵道:“小兄弟,你別害怕,師叔他人很好的。來,你為什麽不多吃點東西?一會我給你些銀子,你快點回觀去吧。呆會這裏說不定會有變亂,不要傷到了你。”

  紀若塵並不動桌上茶點,凝望著她,問道:“不知仙子叫什麽?”

  那年輕女子麵上一紅,低聲道:“這個……我叫張娟,是重樓派的。啊,當然,你不是修道中人,不會知道我們重樓派的。對了,你道號是什麽,出身道現在哪裏?”

  紀若塵又笑了笑,他本就英俊,這一笑更是迷人:“我出身西玄山。”

  “西玄山?”張娟秀眉微皺,喃喃重複了一遍,隻覺這三個字如雷鳴般在耳邊炸響,可一時就是想不起在哪裏聽過。她忽然一凜,離座躍起,驚叫道:“西玄山!你……你是道德宗妖道!?”

  章六何往下

  張娟喊聲如一聲驚雷炸響,驚得茶棚中諸人紛紛離座躍起,各取法寶在手。重樓派幾名年輕弟子道行頗為不足,驚慌之下,難免碰翻了幾張桌子板凳。

  茶棚雖然不大,但當中隻坐了一個紀若塵,還是顯得空空蕩蕩的。

  茶棚外彩芒隱隱,五件法寶各放光華,早已蘊滿真元,隻待雷霆一擊。四名年輕弟子握法寶的手都在微微顫動,顯得心中極是緊張。重樓派立下此旗,那是存了死戰之心,要引附近道德宗的弟子前來決一死戰。但當真的麵對道德弟子時,緊張仍是難免。

  紀若塵右肘架在茶桌上,左手輕撫著身後鐵棍棍尾,雙眼望天,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似乎根本沒有看見茶棚外的重樓派五人。

  他不動,重樓派也就不敢妄動。

  張娟望了望紀若塵,收了些真元,向中年道人道:“師叔,我怎麽看不出他有什麽道行?”

  那師叔說了聲“不可大意”,凝神望著紀若塵,麵上也是疑惑。他也從紀若塵身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真元道行,背上那根鐵棍怎麽看都不過是根頑鐵而已。若不是紀若塵真的全無道行,那就是道行高到了他根本看不出來的地步。但以紀若塵的狼狽和年紀,哪有後一個可能?

  “你究竟是何人,速速從實道來,否則的話休怪法寶無眼!”中年道人喝道,手中拂塵塵絲根根飄起。

  天晴了。

  紀若塵抬眼向天空望去,見朵朵浮雲不知何時消得幹幹淨淨,豔陽高懸,將火一樣的熱流傾泄下來,烤得他心底隱升一團暗火。寶藍色的大旗在刺眼的陽光中忽隱忽現,旗上血紅的大字也就成了碧藍天空中一抹抹揮之不去的血痕。

  他隻覺得掌心中又是滑膩、溫熱、粘稠,象又是浸滿了鮮血。

  “你是何人,還不從實道來…。。。”中年道人又喝了一聲,然而喝音未落,紀若塵的左手就握緊了背後的鐵棍!

  在中年道人急速縮小的瞳孔中,那根黑沉沉的鐵棍慢慢消失,緊接著,紀若塵的身影也變得模糊起來,逐漸消失。

  中年道人身經百戰,忽覺後腰處有一點刺痛,想都不想,蘊滿了真元的拂塵立時向後揮出!

  啪的一聲清響,背後偷襲那人居然並不閃躲,生受了他這一記拂塵!他這一擊如果擊在一條滑不留手的大魚上,滿溢的真元向側一偏,大半都被卸到了旁邊去,十停威力最多也就發揮出了三停來。

  道人腰間的刺痛感急速擴大,又有一縷麻木和陰寒順著傷處破體而入,沿途將他的經脈玄竅徹底毀卻!道人體內真元如濤,三起三落,護體道法威能盡顯,濤濤真元順著陰氣入體處逆襲而上,化作重重幻力反攻。

  道人身後七色彩光一重一重幻化,間中雜著絲絲血線,說不出的好看。重樓派道法講究幻瑰虛渺四字,這道人瞬間幻出多重彩光攻敵,又是涇渭分明,每一重都不重複,已是講重樓派道法發揮到了相當的妙境。且他攻敵速度極快,其餘重樓弟子隻能心中感佩,根本來不及喝一聲彩。

  道人拂塵再一抖,光芒閃爍處,紀若塵悶哼一聲現出了身形,踉蹌著後退幾步。他身上舊傷破裂,背上肩頭胸口上更添無數細碎傷口,都是被拂塵塵絲及道人護體道法炸出的新傷。他剛一立定,大大小小的傷口立刻湧出鮮血來,轉眼間就將他浸成了一個血人。

  紀若塵右手整個食指一片鮮紅,血珠正不停地滴落。

  雖然仍看不出紀若塵有任何真元,重樓弟子們此時均已知他妖法不低,是個勁敵。不過師叔道法更高一籌,一個回合的鬥法就已重傷道德宗小妖。

  “你……你……”中年道人拂塵指著紀若塵,喝聲突然啞了下去。他晃了一晃,一頭栽倒在地,滿頭黑發迅速轉成灰白,形如一蓬枯槁。他腰際道袍上滲出一團血漬,不斷擴大,但血漬不是紅的,而是詭異的深灰色。

  忽起驟變,重樓派年輕弟子們一時間不及反應,仍看著紀若塵與師叔的屍體發呆。有眼尖的已看見紀若塵食指上沾染的鮮血已變成深灰色,與身上豔紅的血跡迥然有異,顯然這血是出自師叔身上。

  紀若塵再次展了展筋骨,他周身浴血,這舒卷自如的動作看在重樓派眾弟子的眼中也充斥著邪惡詭異氣息,不由得駭得紛紛後退。


  他們腳步剛動,紀若塵已是身影一閃,迅捷無倫地向最靠近自己的一名男弟子衝去。那男弟子反應極快,手中玉牌橫掃,已在身前劃出一片彩光。哪知紀若塵背後忽然又現出那根鐵棍來,身影驟然滯慢!這一下變故全無先兆,那弟子就是道行再高幾倍也反應不過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揮出的彩光在紀若塵身前劃過,然後再看著他的右手食指插入自己胸膛。

  紀若塵看都不看那男弟子一眼,背後鐵棍再次消失,又如同鬼魅向另一名男弟子衝去。

  頃刻間紀若塵又回到茶棚中坐定,重樓派三名男弟子麵色灰敗,立了片刻,方才一一倒下,隻餘張娟呆立當場,手抖得幾乎已捧不住劍。依她所受教導,道者鬥法該是雙方拉開距離,不求有功先求無過,先護體再傷敵,依敵情定已策,乃是充滿雅致、考較慧心的一樁樂事,怎就變得如此血腥邪異了?況且師門道法中所載對付近身搏戰的方法根本無法應付紀若塵這等忽快忽慢,變幻莫測,舍卻已身防護但求一擊必殺的戰法。

  這哪還是道者鬥法?

  “你走吧。”紀若塵向張娟揮了揮手。

  張娟兩行清淚滾滾而下,望望四位同門的屍體,再看看紀若塵,心中慌亂,不知該衝上去送了這條性命,還是該回山報訊。

  正猶豫間,忽而覺得背後一陣微風拂來,輕輕巧巧地落在了她的背上。

  張娟耳中傳來一陣陣細碎清脆的劈啪聲,尚未分辨清楚那是什麽聲音,體內就有隱約的劇痛傳來,然後眼前一黑,就此軟軟地倒了下去。

  “真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多情種子,有點姿色的就舍不得殺了!”從旁邊林中傳出一聲冷笑,然後走出一個麵容甜美的女孩兒來,發髻下垂著的兩排水鑽在陽光下閃動著點點光芒。

  紀若塵神色一凝,起身出了茶棚。他對這個看似甜美而純真的女孩兒印象極深,更不會忘記被她破去悶棍的那一幕。她身上有著與嬌弱身軀絕不相稱的可怕力量,一拳之威波及數十丈,又讓人如何能夠忘記?

  “蘇蘇?”

  女孩兒冷笑一聲,道:“諒你也不敢忘記我的名字!準備受死吧!”

  她左手握拳,雪白粉嫩的小拳頭剛一握起,空中忽起嗡的一聲輕響,碎石沙礫躍動不休,有些竟直接浮空而起!

  紀若塵臉上依然是懶洋洋的笑容,反手握住了背上鐵棍。這一回與前次不同,隻聽轟的一聲悶響,紀若塵腳下出現了一個徑達丈許的淺坑,立足處已陷入土中尺餘。

  就在一觸即發之時,空中忽然飛來一道淡黑色的銳氣,在二人中間穿過,引得他們氣勢一動,輕輕巧巧地就將對峙的局麵化解了。

  “蘇蘇,別鬧了。”雲舞華不知何時現身出來,幾步就行到蘇蘇身邊,將她握得緊緊的小拳頭按了下去。

  “哼,便宜你了!”蘇蘇小嘴微微翹起,一臉的心不甘情不願。若單看外表,都會以為她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天真少女而已。然而不論她是什麽樣子,清楚她本來麵目的紀若塵依然握定背後鐵棍,分毫也不肯放鬆。

  雲舞華仍是一襲黑裙,整個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劍,隻是此刻鋒芒已斂去了許多。她凝望紀若塵片刻,忽然道:“離開道德宗吧!”

  紀若塵笑笑道:“那也不能加入你們的無垢山莊吧?”

  雲舞華輕歎一聲,不理紀若塵的嘲諷,道:“所有邪門大派已暗中結盟,準備向道德宗發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若不早謀退路,這結果……”

  “我知道的。”紀若塵打斷了她,微笑不改。

  雲舞華點了點頭,不再多言,拉著蘇蘇騰身而起,一路向遠方飛去。飛出數十丈遠時,蘇蘇忽然回頭向紀若塵叫道:“雖然你肯定是要完蛋的,但死得太早就沒意思了。按你現在這種拚命的打法,根本挺不了幾天的……”

  她話說到一半,就是依依呀呀的,想是被雲舞華掩住了嘴。

  章七歸處上

  天高雲淡。

  一處臨江的危崖之頂,徐徐登上一個灑脫身影。他看上去年紀甚輕,但眉宇麵容上隱有風霜之意,身上素淨青布道袍已破得不成樣子,露出健碩的上身。在那隱泛光澤的肌膚上,還留著數道縱橫交錯的新疤。除了背後一根黑鐵棍外,他可說是一無所有。

  盡管寒酸如此,然他微笑如故,一臉陽光,如胸藏天下寶藏。

  危崖之下,長江滾滾,浩浩東去。

  已是江南西道地界了。

  他微微眯起雙眼,極目遠眺,視線穿越了雲繞霧鎖的江麵,不知落向了何處。這一刻的胸懷,是壯懷激烈,氣吞山河,又或是蒼桑悲涼?就連他自己也不好這是什麽樣的感覺,心中似總有著本不該存在的喜悅,令他就想笑出聲來。然而細細想來,那是歡喜嗎?

  若是的話,為何他雙眼會逐漸濕潤,逐漸模糊?

  “紀若塵啊紀若塵,還有那許多的事情要去做,你這是怎麽了?”他心底喟然長歎。

  此時身後傳來一聲喝,將他莫名思緒輕輕的敲碎:“兀那小子,出身何門何派,速速從實招來!”

  這等煩惱不是第一次,看上去也不會是最後一次。紀若塵半轉過身,沒有望向身後,而是微微抬頭望向斷崖的最高處。那裏豎著根高高木杆,杆上挑著一具屍體,看身上服色標記,乃是道德宗弟子。

  屍體麵呈青灰色,雙眼猶睜,看麵容仍是十分年輕,想來比紀若塵也大不了幾歲。一根粗麻繩索套在他的頸上,就此將他掛在了半空,偶爾一陣江風掠過,會吹得他隨風搖擺。

  紀若塵盯著那屍體看了一會,才慢慢轉過身來,寧定望向不遠處立著的十餘個服色各異的修道者。這批修士服色雜亂,道行參次不齊,居中一個白眉老道,手捧七寶玉如意,雙目低垂,道行十分深厚。其餘人較這老道的修為可就差得多了,大多數甚至還不如紀若塵。且這些人道法法寶十分雜亂,看不出出身自何門何派,想來都是些小門派的弟子。這些人自幼修煉,修了三四十年道行還不如修道不過數年辰光的紀若塵,這即是道德宗與無名小派之間的差別。

  紀若塵當然不會去感慨這些,他的瞳仁中有的隻是居中那名老道。這老道氣度沉凝,道氣內斂,並非是紀若塵能夠匹敵的人物。老道道行雖高,但紀若塵靈覺也非比尋常,早分辨出他出身自真武觀,想來在觀內也該頗有地位。

  紀若塵正用神打量著老道時,老道忽然雙眉一軒,徐道:“貧道何世方,小友來自道德宗?”

  紀若塵神色未變,那老道身旁的十餘位修道者立時大呼小叫,四下散開,分別占據位置,作好了鬥法準備。這群修道者中有三五人道行要比紀若塵還高,而且是以多淩眾之勢,本來絕不該怕這麽一個弱冠少年,但不知怎地,他們就是不由自主的毛骨悚然,下意識地擺出了麵對最強敵手的姿態。此事若傳了出去,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笑柄。

  紀若塵似完全沒看到這些修道者,隻是向尚在風中搖曳的屍體一指,沉聲道:“此事可是仙長所應為?”

  何世方搖了搖頭,歎道:“此事並非……唉,算了,貧道實也不願如此。”

  紀若塵雙眉一軒,道:“大道殊途同歸,天下修道之士皆是同路之人。你們傷人性命也就罷了,何必非要毀人法體?真武觀就這麽想當天下第一嗎?如此作為,就算成了天下第一,就不怕天譴嗎?”

  何世方長歎一聲,道:“與我真武觀相比,道德宗才當受天譴。”

  旁邊一個胖大漢子早已被場中無形的氛圍激得焦燥不安,此刻再也忍耐不住,高叫一聲:“何老仙長還和這小妖道囉嗦什麽,且待我去拿他下來!”話音未落,他手中一雙熟銅棍交擊一下,縱身而上,從側麵向紀若塵攻去。

  大漢甫一起步就帶起一道惡風,熟銅棍梢處亮起兩點紅芒,更添威勢。他這麽一衝,後方三四名修道者立時喝起彩來,看來該是這名大漢的弟子。

  大漢聽了這聲喝彩,精神更增,舌綻春雷,暴喝一聲,熟銅棍通體都泛起紅光來!

  離紀若塵尚有十丈時,大漢即看到他指間無中生有,多出了一張符咒來。大漢其實很有幾分真功夫,眼力也不算差,刹那間已看清那張符咒不過是張丁甲開山符。雖然他頗為驚駭紀若塵這一手無中生有的道法,但丁甲開山符就是丁甲開山符,用處不過是增強力量而已。這大漢素以神力著稱,等閑提個兩三千斤不在話下,看紀若塵這柔弱模樣,就是用了丁甲開山符,又能多出幾斤力氣來?

  待見紀若塵取下背上那根黑沉沉的鐵棍,輕飄飄的迎麵一棍點來時,大漢更是麵露獰笑,雙棍一架向鐵棍封去,滿心的先將鐵棍崩飛,然後以餘勁震碎紀若塵臂骨,但又要恰到好處,不能傷到他的胸骨,這樣方顯本事,才能在真武觀老神仙麵前露一回臉。

  他滿心如意算盤打得正歡時,雙銅棍就迎上了紀若塵的黑鐵棍。三棍還未相交時,那大漢忽然發現,自己手中的銅棍竟然自行向後彎曲,如同畏懼那根毫不起眼的黑鐵棍一般!

  大漢一臉駭然,運起平生道行死命用銅棍一架,終於用已扭曲得不成樣子的攔上了鐵棍的進路。

  撲的一聲輕響,黑鐵棍如穿腐泥,毫無滯礙地穿過銅棍,在大漢胸前一尺處輕輕一頓,然後就收了回去。

  雙銅棍如被烈火煉過,悄然軟了下來,不住向下流淌。直到一滴銅汁落到了那大漢手臂上、嗤的一聲燒出一個小洞時,他才痛呼一聲,撒手扔下已被溶成廢銅的銅棍。

  這一動不要緊,他忽然感覺到體內陣陣酥癢,整個人懶洋洋的失了力氣,就此軟倒在地,癱成一團,再也不動了。

  此事實是太過突然,刹那間修道者都靜了下來,呆呆地看著地上的壯漢,一時不知所措。

  紀若塵執定鐵棍,向何世方道:“老仙長現在有何指教?”

  何世方大袖一抖,望了望地上的屍體,再盯著紀若塵的鐵棍看了半天,方歎道:“小友能駕馭如此神兵,實是貧道平生僅見。如此資質,何苦在這次浩劫中落得個煙消雲散?小友隨貧道去真武觀清修吧,三載之後自當任小友離去。此事貧道可以一身道果擔保。”

  何世方此言一出,修道者立時麵色一變,但懾於何世方之威,無人敢多說一句。

  “多謝仙長美意!”紀若塵話音方落,鐵棍揮起,向何世方當頭砸落!

  這一棍去勢緩慢,棍勢平平無奇,更在棍上看不到附加強勁真元所應顯現的各色寶華。此棍一出,四麵的修道者疑惑者有之,不屑者有之,惟有何世方一臉凝重,從袖中抖出一個織錦布袋,迎風一抖,巴掌大的布袋立刻變成三尺見方的大袋,向著鐵棍罩去。

  紀若塵出棍慢得如老牛拖車,何世方的布袋也恰似蝸行,就是街邊隨便幾個練把式的,耍起手藝來也比這要快上個幾倍,哪象是有道之士在鬥法?

  旁邊的修道者立時覺得有了機會,吼聲連連,有擎兵刃法寶衝上的,有退後馭咒念訣的,一時間仙樂陣陣,彩光繚繞,倒比紀何二人的場麵要好看得多。

  紀若塵本來低首垂目,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此時突然雙眼驟開,低喝一聲,握著鐵棍的右手一振,鐵棍如墨龍出海,發出嗡的一聲低吟,去勢由緩而疾,加速向何世方擊去。鐵棍這麽一動,棍身周圍立時放出一層淡得幾乎看不見的黑色波紋,如水波一樣向四麵八方蕩漾開去。

  何世方一見水波,立時驚得白眉高高揚起,叫道:“小友切勿大開殺戒!”

  然而紀若塵須發飛揚,雙瞳如同透明,隱隱可以看到瞳後藏著的湛藍火焰。他右手有如磐石,堅定地推送著鐵棍向前!

  空中的無形波紋似乎十分緩慢,然則瞬息間已漫過群起攻來的修道者,原本立在地上的人一一離地飄起,那些飛擊在空的,則發現身體已不受自己控製,前後左右不停地飄蕩著。然而要命的是,他們身體的一部分向前,一部分向後,頭轉向左,肩膀則探向右,整個身體被扭曲成一個個怪異的姿勢,就似沒了骨頭一般,實是說不出的詭異可怖。這些修道者看到同伴們的樣子,皆是一臉的難以置信。他們轉眼間省起自己也必和別人一樣,立時驚駭欲絕!

  何世方錦袋一抖,已將大半根鐵棍罩於其中!

  錦袋瞬間就鼓脹起來,如同被吹足了氣一般。然後砰的一聲悶雷般的巨響,錦袋已炸成片片碎布!

  何世方麵上刹那間湧上一道豔紅,悶哼一聲,倒飛出十餘丈,差點坐在地上。紀若塵隻退了一步,臉色變得雪白。

  飄浮在空中的修道者紛紛摔落在地,他們一著地,立刻癱成了一團血肉,連本來麵目都看不清楚,看來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已碎了!

  何世方長歎一聲,不忍望向這些修道者,道:“作孽,作孽呀!如此大開殺戒,你就不怕成不得大道嗎?”

  紀若塵淡然一笑,道:“我手上已有不少性命,多些少些,都是一樣。”

  “可是這是十幾條性命啊,你於心何忍?!”何世方嗔目叱道。

  紀若塵向猶自吊在高杆上的屍體一指,道:“拿這些雜修來給我道德宗一名本山弟子抵命,隻怕還不夠呢。”

  何世方哼了一聲,道:“休要以為掌中有根神兵,就可以從此縱橫天下了!今日貧道縱是拚了這條性命,也要拿你回真武觀,免得你日後再造殺孽!”

  紀若塵微微一笑,道:“我也一樣,就算舍了這條性命,我也不會隨你回去。”

  眼見鐵棍再次當頭擊落,何世方大袖一抖,又抖出一張錦袋來。

  又是一聲悶雷響起,何世方錦袋破碎,口中也溢出鮮血來,在雪白長須留下星星點點的紅。

  紀若塵仍立於原地不動。

  何世方喘息一會,見紀若塵再次持棍走上,當下大袖一抖,又摸出一個錦袋來。他袖中似有無窮天地,也不知還藏著多少個錦袋。

  紀若塵隻覺得手中鐵棍越來越重,不得不以雙手握著,才不至落在地上。適才揮擊的兩棍實已耗盡了他全身真元,此時他隻想睡,連多走一步都不願意。眼見何世方錦袋越變越大,向他當頭罩下,他欲要反擊,手中的定海神針鐵卻重逾泰山,再也提不上來。

  章七歸處中

  他的眼前暗了下去,伸縮如意的錦袋將他整個套住。錦袋頗為柔軟,裏麵並無厲害法寶常常附帶的風火雷電,有的不過是黑暗與寂靜。錦袋一上身,紀若塵已聽不見,看不到袋外的任何聲音情景。

  錦袋並未如他所以為的那樣收束,而是在一陣波動之後就平複下來,軟軟地覆蓋著紀若塵的身體。不過他此刻早已疲累欲死,更無餘力揮棍破袋而出。

  他靜靜地等死,何世方卻不若他這般輕鬆。此刻何世方須發飛揚,滿麵通紅,以劍指指著錦袋,不住叱喝作法,一口口白氣那錦袋噴去。此時露在錦袋外的不過是一截黑沉沉的鐵棍,但錦袋如同畏懼它一般,不住向回縮去,何世方一口白氣噴上來才肯向前伸展一段,如此進三退二,半天也沒將鐵棍蓋住。

  正自僵持著,何世方幾根飄揚的白發陡然伸筆直,發梢上炸起了星星點點的電芒,整個脊背都麻了起來。驚駭之意剛剛自心底湧起,一道若有若無的淡青氣鞭就纏上了他的脖子,刹那間繞了三圈……

  隱約間,何世方似乎聽到了一聲清脆的驚呼,然而他想回頭看時,頸中已然收緊。

  刷的一聲,錦袋己被人一把掀開,在刺目的陽光照射下,己進入龜息狀態的紀若塵費了一番功夫才認出了站在眼前的兩個高大身影。

  “龍象……白虎?”紀若塵神識仍有些不大清醒,舉目望去但見白茫茫的一片,兩個高大身影十分模糊,隻能勉強分辨出一些輪廓來。不遠處地上似還躺著一個人,看服色該是用錦袋收了自己的何世方了。再遠一些,更有一個窈窕的身影。

  紀若塵心中猛然間大跳幾下,激蕩之餘,眼前一黑,沉沉的暈了過去。

  這次沒有昏睡多久,他就又悠悠醒來。一睜眼,那個柔淡如水的身影立刻映入眼簾。紀若塵心頭猛然一喜,剛喚了聲‘青衣’,就見一張巨大象麵硬生生插進他的視野,然後象麵上綻開一朵燦爛笑容,隨後一道聲浪撲麵而來,震得紀若塵耳中一陣蜂鳴:“謝天謝地謝無盡海主人,公子你沒事就好!”

  紀若塵立時清醒了過來,忙掙紮著坐起,直到距離龍象天君三尺開外,這才心中稍定。他剛要去尋找青衣,龍象天君又橫在了前路上,喜孜孜地道:“紀公子可知我等是如何找到您的?”

  不待紀若塵回答,龍象天君就自顧自地道:“我們兄弟兩個一路護送著青衣小姐,曆經九九八十一難,方才到了無盡海。這次實是莫大的榮耀,我們兄弟竟蒙無盡海主人親自召見!無盡海主人念我等一路辛苦,對小姐忠心耿耿,特別將我等收入無盡海,準許我等跟隨小姐行走塵世。”

  紀若塵倒是不大不小的吃了一驚,向龍象天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訝道:“那你七聖山的道統呢?”

  龍象天君大手一揮,道:“七聖山不過是一處小小洞府,並非我等兄弟久居之所。一入無盡海,我就立刻知道這裏方是我等埋骨之所!”

  紀若塵有些哭笑不得,道:“可是無盡海乃是天下群妖聚居之地,天君畢竟還是人身,入得了無盡海門牆嗎?”

  龍象天君大手又是一揮,慷慨道:“公子這麽說就不對了!大道無涯,眾生平等,是人是妖又有何分別?心中有了人妖之分,己先落了下乘!”

  龍象天君一番話登時將紀若塵說得啞口無言。如此一來,他倒對這無盡海主人有了些興趣,於是問道:“不知無盡海主人是什麽樣子,有什麽神通?”

  隨口一問倒似有些把龍象天君難住了,他幹咳幾聲,道:“這個嘛……無盡海主人身高十丈,三目有翼,隻那麽一站,就可謂項天立地。至於那個威能……”

  白虎天君實在是聽不下去,重重咳嗽一聲,才止住了龍象天君的話。紀若塵何等聰明,立刻知道龍象天君剛剛是在胡吹大氣,恐怕他連無盡海主人的麵都沒有見過。然而此刻他心境蒼涼,無盡海再深再廣,其主神威再大,也不過如一陣清風,過而無痕。

  他繞過了二天君,走向了那青色的盈盈身影。

  青衣跪坐在何世方的屍身旁,雙目微閉,左手覆在他的額頭上,潔白如玉的纖上泛著一層蒙蒙的光暈,看樣子正在試圖施救何世方。她長長的睫毛不住地顫抖著,顯然心緒不寧,手上的光華也隨之忽明忽暗,大大影響了施術效果。

  紀若塵隻向何世方看了一眼,就在青衣身邊蹲下,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他早己死得透了。”

  “啊?!是吧……可是我……可是我……”青衣的手冰涼,猶自不敢張開眼睛。

  紀若塵輕歎一聲,將青衣抱入懷中,把她帶到另一邊,這才回身立在何世方屍身前,仔細打量著。

  何世方神態安詳,若不是肌膚下透著隱隱的藍色,就如同睡著了一般。回想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雖然相處短暫,但紀若塵隱隱覺得他不象能夠千出殺人懸屍這種惡行的人。何世方道行深厚不提,更難得的是修養也高,縱是盛怒之時也不顯殺氣。他的錦袋中另有玄機,但與紀若塵鬥法時明顯隻是想擒住他而己,並未真下殺手。

  此時何世方早己魂消魄散,一身道果付之東流,就連轉世輪回也成奢望。不過何世方護身道法十分高明,按說就是任由青衣下手,也不會有大恙,此刻怎會死得如此徹底?看來多半是龍象與白虎天君下的手。想來也不奇怪,無盡海洪荒衛他是見過的,以二天君當日的實力尚不足以護翼青衣,多半在無盡海又學了什麽道法。可是看何世方身上痕跡,又似是被混沌鞭所傷。混沌鞭可是惟有青衣能夠使用的。

  紀若塵喟然輕歎,不再去理會這件事,念了一個厚土咒,四麵土石如浪而來。他又一招手,將那道德宗弟子的屍身也招了過來,與何世方並列,然後以土石埋葬。至於其它死者的屍體,形狀則是千奇百怪,死得慘不忍睹。這些髒活累活都被龍象白虎二天君給接了過去。

  是夜月色如鉤。

  紀若塵與青衣並肩坐在一塊憑崖臨江的巨岩上,眺望著眼前萬傾遴遴水波,此時才有機會安靜的聊上一會。

  “青衣,你怎麽會在這裏?”

  “當然是來找公子的。”

  “可是你怎麽會找到我的?”青衣淺淺一笑,道:“公子難道忘了青衣是妖?妖的鼻子一向是很靈的。”

  紀若塵無言,抬起衣袖嗅了嗅,難道自己真的很有味道?衣袖上傳來陣陣鬆桕清香,正是他修煉有成,內華外溢的標誌。

  青衣淡淡的笑容一閃而過,她似有些累了,靠在紀若塵的肩頭,問:“這一路走來,青衣遇到了許多叫嚷著要殺上道德宗的人,怎麽突然會這樣了?”

  紀若塵淡淡一笑,道:“還不是本朝皇帝幹的好事?他一道聖旨下來,還是有些人會當真的。但這些跳梁小醜叫得雖響,又見哪一個真敢踏進西玄山了?眼前這道關口過了之後,少不得要和他們好生清算一番。”

  青衣沉默片刻,方輕輕一歎,道:“公子覺得不要緊就好,青衣隨公子回山吧。”

  紀若塵點了點頭,隨後看看青衣,皺眉問道:“你哪裏不舒服嗎?”青衣搖了搖頭,柔聲道:“沒有。隻是……我好象殺錯了人……”

  紀若塵素知青衣性情柔順,不通世事,當下好生安慰起來,怕她心頭積下了什麽心事。如水月色下,這一幕看上去是如此的靜謐溫馨。

  龍象與白虎二天君站得遠遠的,也在臨江望月。不過這麽風雅的事,他們做起來總有些覺得渾身不自在。況且距離也有些遠,靈覺又非二天君所長,因此測度起那邊的情形來己耗去了二天君全副心神,哪還有心思看銀波如鱗,皓月當空?

  “嗨!注意了,小姐已經靠在紀少仙身上了!”龍象天君傳音道。

  “這算啥!方才可是要摸手就摸手,要摟抱就摟抱呢!”白虎天君不屑道。

  “這個……我知道男女有別,人妖呢?”龍象天君沉思起來。

  “管他什麽男女人妖,總之他們二人關係非比尋常!這等舉動可是我們以前未曾見過的。”白虎天君有些怒其不爭。

  龍象天君想明白了這層關節,一時間又在新地方卡住:“一個是無盡海的小姐,一個是道德宗的高徒,兩人關係又非比尋常,我們究竟要拍好哪一個的馬屁呢?”

  白虎天君已是忍無可忍:“當然一個都不能少!”

  章七歸處下

  日落月升,披星被霜,直至西玄,一路無話。

  莫幹峰下一片肅殺,朔風寒意刺骨。風中沒有一絲濕氣,呼嘯而過時,隱透著如針般的殺意。偶爾會有一隊道士馭風在雲端掠過,人人殺氣凜凜。

  四人在西玄山麓駐足,紀若塵仰首望去,目力所及處但見一片茫茫雲霧,西玄山群峰大半隱在雲霧深處。望得久了,他隻覺得如獄群山似要當頭壓下一般,那無以形容的沉重壓力登時令他胸口微微一甜。

  紀若塵微一凝神,已將壓力排解在外。他轉頭一望,見龍象與白虎二天君麵色都有些發白,身軀微微顫抖,顯然正在竭力抵抗著那無形的壓力。紀若塵心下微覺奇怪,按理說二天君道行境界遠勝於已,怎麽會如此不濟,反而有些抵不住壓力的樣子?

  他又向側一望,見青衣也在仰望著茫茫罡風雲霧,若有所思。紀若塵立時吃了一驚,有些不明白何以青衣能夠如此從容麵對濤濤壓力。此次重聚,青衣與以往並無不同,或許惟一的區別就是少了點如水空靈,多了些活潑生氣。

  西玄山上茫茫壓力並非憑空而來,紀若塵上次下山時就還不曾有。這如嶽威壓蒼茫無形,巧奪天地造化之功,正含著道德宗示警之意。

  紀若塵於是攜著青衣,當先向山中行去。龍象白虎二天君卻磨磨蹭蹭的不肯前行,遠遠地落在了後麵,直至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彌散的自霧中,二天君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龍象天君道:“總算可以不用看著紀……少仙了,奶奶的,真是怎麽看怎麽別扭!”白虎天君苦笑道:“我看多半還是他背後那塊神鐵的功用,隻是實在看不出來曆。”“我看多半就是那塊什麽定海神針鐵了!”

  白虎天君搖頭道:“胡說!當日我們聽得明明白白,那定海神針鐵淨重一萬零八百斤,他背上神鐵不過二千餘斤重,哪裏會是定海神針鐵?隻不過玄異之處多半不下於定海神針鐵而己。”

  龍象天君立刻問道:“此鐵玄異處在哪裏?”

  二天君眼力見識其實不差。道法中雖有騰挪搬運之術,修道者甚而可藉此使動重逾千斤的法寶,但定海神針鐵可非同一般,哪是尋常道法駕馭得了的?若非有道德宗遺下的古訣,此鐵至今該仍沉睡於東海之底。紀若塵負著這等重物,身法行動自然大受影響,稍有些眼力的修道者都會據此判斷他的行動軌跡,並用神識引導法寶進行攻擊。然則紀若塵集玄心扳指、道德秘法、甲庚遺訣於一體,終能駕馭得這根寶貝。玄心扳指內自成一個世界,再重的東西置於其中都不會顯現,因此在,臨敵刹那,隻消將神針鐵收入玄心扳指內,憑著二千餘斤重量變化,紀若塵身法自然變得神鬼難測。此法用得多了,自然而然地與他打悶棍時所用步法相融,變成了如今的樣子。以至於二天君連看得多了,也會覺得有些頭疼。

  西玄山外張而內馳,太上道德宮中依然是一派自在從容,山外的世事變化似乎分毫沒有影響到群道修仙求道。碧樹銀華間繚繞著嫋嫋清霧,空靈仙意較之紀若塵此次下山前更添了三分。一將青衣等人安置好,紀若塵即刻前去晉見紫陽真人。

  剛一進書房,紀若塵登時全身一震,目光落在了紫陽真人書案上立著的一株火紅珊瑚上。這株珊瑚高不過半尺,通體晶瑩剔透,內中如有熊熊火焰燃動不休。紫陽真人居所本來四季清涼如秋,有了這株火珊瑚後,室內多了一份融融暖意。

  這株火珊瑚在太上道德宮中也算不得什麽異寶,但紀若塵目光再也離不開它。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這株珊瑚原本應是在璿龜甲庚的水宮之中,於是問道:“師父,這株珊瑚……”

  紫陽真人依然臨著貼,頭也不抬地道:“不錯,這株珊瑚正是來自東海。”

  “那麽璿龜甲庚……”

  紫陽真人此時方抬頭望了望紀若塵,目光溫潤如水,道:“我宗五位真人聯手,送他羽化登仙去了。”

  紀若塵默然片刻,方道:“甲庚曾在東海救過徒兒一命,此事我秉明過師父,何以我宗不能放它一條生路?”

  紫陽真人略一沉吟,道:“若塵,你聰明絕頂,該己猜到為何五位真人會同去東海。我們所為的正是東海海底的天地靈氣之源。甲庚乃是秉承天氣地脈而生的神獸,鎮壓地火、守護靈氣之源乃是它與生俱來的本能。既然我們去取靈氣之源,這一節的衝突就必不可免。我宗對靈力之源誌在必得,它則寧可舍卻性命也要護得靈氣之源的安全。如此一來,這等結局也就不可避免。甲庚對此事倒也看得透徹,知道這即是今生的歸處,於是徑去布置了守護定海神針鐵的陣法,再來與我等鬥法,一擊而分勝負。為師等感佩甲庚襟懷,也未毀其內丹法體,任其自消自散了。”

  紀若塵麵色和緩了一些。璿龜這等靈獸與尋常修道者不同,它們自天地中來,歸天地中去,隻要身死時法體靈丹不毀,能夠自然化散於天地之間,就等於消去了這一世的劫難因果,輪回去了。他日機緣得遇,便當轉世重生,相當於修道者的兵解。若從長計,說不定還能由此得到不少好處。隻不過璿龜壽元悠長,體內靈丹往往需千年方能大成,遍數天下,能夠襲殺它們的實己不多,而無論是誰,又有幾個忍得住不下手去奪它內丹?

  與璿龜的內丹相比,水宮中一切法寶藥材都若糞土。紫陽真人等既然不取甲庚靈丹,為何又要搜刮水宮財物法寶呢?

  似是知道紀若塵心中疑問,紫陽真人一揚眉,鄭重道:“當前世將大亂,宵小四起,我宗為萬全計,當取一切可用之物為己用,尋常禮法綱常皆可拋在一旁。俗語有雲,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這一節你須得明白。甲庚收藏甚豐,於我道德宗大業有莫大的助益,自當取之。

  紀若塵黑店出身,原本於禮法綱常也不放在心上,惟獨念著甲庚的情分而己。不過他也知道甲庚這等靈獸泰半生有宿命,少有能夠善始善終的。甲庚就是不遇上道德宗真人,遲早也要遇上其它宗派的人,能夠兵解歸天,己可說是相當不錯的歸宿。甲庚在大限之前,還不忘記封印定海神針鐵,以待自己重回。以甲庚的靈性,當不會不知是自己引來的道德宗眾真人。

  一念及此,紀若塵惟有暗歎一聲,慢慢將甲庚的身影自心中揮去。他向紫陽真人行了一禮,就待回房休息,待得精神飽滿,再行下山尋覓第三個靈氣之源。

  紫陽真人向他望了一眼,沉吟道:“若塵,能得到這塊定海神針鐵是你的福緣。但此鐵在東海地炎中浸淫日久,乃是九地凶戾之氣所化。此刻它氣候不足,又受了我宗遺訣所製,真心本性未顯。日後隨著你道行深厚,神鐵凶性會慢慢顯現出來。因此在你能夠完全駕馭神鐵之前,切勿多開殺戒,免得這塊定海神針鐵沾染太多血腥,將來凶厲過甚,難以駕馭。”

  紀若塵立定,輕道一聲‘弟子知道了’。

  他己將定海神針鐵收入玄心扳指之中,按理說以紫陽真人的道行該當看不透玄心扳指。不過紫陽真人道行雖然不若其它幾位真人,但氣度胸襟實是難有人及,且紀若塵總覺得紫陽真人實有些玄異難測,不若其它幾位真人比較容易看得清楚。

  行將出門前,紀若塵忽然停步,望向屋角,咦了一聲。屋角處放著一口琉璃缸,缸中有一尾錦鱗,正在清波中恰然閑遊。

  紫陽真人露出一絲讚許之意,微笑道:“這尾錦鱗乃是雲中居清閑真人專程送給為師的禮物。慚愧的是為師這些年來耽於俗務,誤了修行,這尾錦鱗中有何深意完全看不出來,隻能擺在這裏作個裝飾,倒是可惜了清閑真人的一番美意。道法中也講究有緣和頓悟,你現在玲瓏心己現端倪,以後可以常到這裏來看看,說不定會有所得。”

  聽得雲中居三字,紀若塵雙目忽然一暗,旋即又恢複如常,答應後徑行出房去了。

  已是中夜,月色滿山。紀若塵被著月色,一片片向自己的居處行去。

  寒月之夜,萬物蕭蕭,甲庚己得了歸宿,他呢,他的歸處又在何方?

  章八寒夜上

  月下,樹影婆娑。

  紀若塵整理好了再次下山需用的物事,慢條斯理地將自己的雙手在銀盆中洗得幹幹淨淨。他煉氣有成,雙手十指纖長有力,瑩瑩如玉。無論是銀盆,清水,還是這雙手,都是一塵不染,但他仍是洗了又洗。說來也怪,竟真有一抹紅暈在水中慢慢化開,如同落日後的霞,紅得奪目。

  他終將雙手自水盆中提出,取過一方白巾,將手拭淨,然後又將方巾放回原處,推門而去。

  片刻之後,裏間的房門無聲打開,青衣足下無聲,如一片雲,飄到了書房一角的盆架前。

  銀盆中一泓清水,清得令人有些心痛。她伸出手,掬起了一捧水,看著它從指間灑落。她又望向了盆架上那方白巾,於是取過,展開。

  白巾中央,赫然印著一個血紅的手印!

  青衣怔怔地看著血手印,半晌才歎息一聲,雙手一合,一縷陰炎將方巾化成了青煙。方巾原本潔白如雪,惟有在她的雙瞳中,才會看出這麽一個血浸的手印來。

  望著紀若塵離去的那一扇門,青衣咬著下唇,一時不知是不是該跟著出去。若是跟去了,又該做些什麽?青衣本是個極簡單的女子,想不明白這許多事,她隻是知道這次既然重聚,那麽,就這樣一路跟著他走下去吧。

  月下,紀若塵無聲無息地在花間樹叢中穿行。太上道德宮寬廣浩渺,以他眼前的速度,就是走上數日也休想橫越過整個宮殿。不過他也不是要去哪裏,隻是在再一次下山前夕,忽然心動如潮,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惟有月下獨行,以求以莫幹峰頂的冰霧一洗心中燥火。

  他就這樣憑本能穿行著,忽然身形一頓,然後側跨兩步,這才繼續向前。圍繞著他的淡霧看似沒有什麽不同,但其中有幾縷霧絲靈動飛舞。它們是有知覺,有生命的。

  紀若塵立定,向右方望去。花樹之下、靈石之畔,立著一個婷婷身影,湧動的水煙將她襯得如踏月西來的仙子。就在不太遠的過去,紀若塵曾為耳鬂廝摩的每一次相處心動,然而數年過去,就在不經意的重逢間,他的心已如冰石。

  就在他身影在冰霧中消失的瞬間,她忽然回頭,低呼了一聲:“若塵?”

  但她目力所及處,隻有月下一片淡淡水霧,哪有隻身片影?她怔怔地看了半天,身後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含煙,還是忘不了他嗎?”

  含煙轉身,望向踏月而來的俊朗男子,麵上又恢複了往昔淡漠如水的表情,道:“師叔,已經這麽晚了,怎麽還有如此雅興?”

  那男子朗笑一聲,立在她的身邊,指月道:“你的雅興不也不錯嗎?看今晚的月色,東清而西凝,內冷而蘊火,正是大亂將起之兆!真是好月!”

  說罷,他若有意若無意地看了含煙一眼,笑道:“含煙,你此刻心境,怕也如這蝕月吧!”

  含煙麵色不動,周身水霧卻略有收放,隻是道:“師叔說話太過高深,含煙不懂。”

  男子笑了笑,道:“不懂也無妨。”

  他向紀若塵離去的地方望了望,又道:“許久不見,倒沒想到若塵道行已進展如斯,實是可歎可畏!”

  含煙淡淡地道:“他乃是掌教欽點,三位真人共同提攜上山,是生有宿慧的,自然與我們不同。”

  那男子失笑道:“自青墟出了個吟風之後,天下有道之士怕已都知曉了若塵不是謫仙。然而我觀他氣相步法,那身道行也就罷了,較之姬冰仙還要略差一籌。最難得的還是那顆道心,神妙莫測,功用無窮,究竟是何境界,就連我也揣摩不透!這可遠非有相的道行可比。”

  含煙長長的睫毛微微一顫。

  那男子沉思片刻,搖頭道:“說來也奇怪,若塵道心境界似乎並非是三清真訣所載,難道他另有奇遇,又或是真能無中生有,進入前所未有的道境?唉,看到這非是謫仙的若塵,才知紫微掌教功參造化,非隻是空口說說而已。真不知三百年後,我能不能有他此刻境界十中一二?”

  含煙黛眉輕皺,道:“師叔中夜出遊,難道就是為了誇獎紀師叔的嗎?”

  那男子回望含煙一眼,灑然一笑,道:“若塵命有桃花,無論是雲中居顧清,此刻相攜回山的青衣,還是屢遭大變的殷殷,皆是萬中無一的女子,又各有強援撐腰。你若要與她們相爭,隻是這樣怎麽可以?”

  含煙冷道:“我可從未想爭過什麽,師叔恐怕是誤會了。”

  他哈哈一笑,也不為意,輕握了握含煙的手,道:“你若想要什麽,隻管憑本心去作就是。玉玄真人的種種宏圖大計,不過是空中樓閣、鏡花水月,早晚是要煙消雲散的。何必讓這種負擔拖累了你?她們三個背後之人,隨便哪一個出來,恐怕都不是幾個玉玄擋得住的。你也是心中有大計的,放眼全宗,的確若塵是最適合的人選,放手去做吧。”

  含煙身軀輕輕一顫,垂首道:“師叔,你……”

  那男子踏霧而去,長吟道:“流水無情,落英有意。往昔紛芸,未必如煙……”

  太璿峰頂,此時正有一泓秋水回旋飛舞。仙劍光輝隱隱,又反著寒月月華,在夜空中留下無數蕩漾散去的漣漪。

  舞劍之人趨退若仙,變幻莫測。隻是劍意大開大闔,充斥著殺伐之氣,又透著些許焦灼與迷茫,與她殊與仙人無異的身姿頗不相稱。

  仙劍輕吟著,分開重重水波漣渏,破浪而行,劍氣越來越盛,劍尖上一點光芒驟亮,映得方圓數丈皆有如白晝!

  當的一聲輕響,仙劍似承受不住劍上湧來無窮無盡的真元,忽然斷成數截!

  張殷殷一時怔住,呆呆地看著手中半截斷劍。

  她隻是持劍立著,已如風中夜曇,令人不自禁的心生憐意。

  此次中夜練劍,已接連斷了三把仙劍,每次都是到了這式“莫問歸處”時,她就不能自已,真元澎湃如潮,將劍震碎,不能使盡了這一式,如今連這把自幼與已相伴的仙劍‘歸溟’也斷了。

  “這是怎麽了?”張殷殷心中砰砰亂跳,隱隱覺得內中必有原因,然而記憶中相關處隻是一片空白,無論她如何努力,也不知空白處原本是些什麽東西。

  紀若塵足下無聲,身形忽隱忽現,速度也不知增快了幾倍,刹那間已來到太上道德宮一角的偏僻所在,道了聲:“出來吧!”

  空中忽如水生漣漪,一個青麵獠牙、周身被鱗的小鬼探出頭來,四下張望一番,剛叫了聲“不對,怎麽是這種地方”,然後就哎喲一聲,被另一隻塊頭大得多的青鬼撞了出來。

  它在空中接連翻了幾個跟頭,這才穩住身體,不禁向新出來的青鬼怒道:“死了!死了!都是你行事莽撞,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就急著出來!這下可好,衝到修道人的老巢來了,這可怎辦?”

  青鬼一臉凶相,兩個手臂上都纏著粗大鐵鏈,動一下就會發出嘩啦啦的聲響。他向紀若塵瞪了一眼,道:“既然逃犯就在這裏,咱們拘了他魂魄立時歸去不就成了?”

  說罷一抖手中鐵鏈,青鬼就欲衝上。那小鬼一把拉住了青鬼腰上皮裙。別看它體形還不及青鬼的十之一二,但一拉之下,青鬼居然也不能前進一步,隻能徒勞地哇哇大叫。

  小鬼低聲叫道:“拘你個大頭鬼!他隻消大叫一聲,隨便來幾個修道之士,就能將你我給煉了!現在考慮如何脫身才是上策!”

  青鬼道:“捉不到人,我們如何向平等王交待?”

  小鬼道:“連王爺都拿不下的人,你還妄想拘他的魂?這等苦差,應付過去就好了,還真的要賣命出力啊?”

  青鬼停止了掙紮,向紀若塵望了一眼,忽然道:“可是他好象沒有叫人的意思。”

  小鬼慌忙一望,見紀若塵淡定立著,望過來的目光似笑非笑。他心下大驚,忙道:“仙長莫要誤會,我等乃是奉平等王命令,來陽間拘個逃魂。我等初到陽間,找錯了路,這就回去,這就回去了!”

  紀若塵抬起右手,仔細端詳著,一邊心不在焉地道:“平等王?那你們沒走錯路,要找的人就是我了。”

  小鬼一邊拉著青鬼往後退,一邊陪笑道:“怎麽可能!仙長命宮紫金光衝天,一看就是要登仙飛升的大人物,我們隻是地府裏跑腿打雜的小嘍羅而已。怎麽敢得罪您呢!”

  紀若塵笑了笑,右手伸開,道:“認得這是什麽嗎?”

  他右手掌心處,燃著一朵小小藍火。奇異的是,藍火雖亮,卻照不亮周圍寸許方圓的地方。

  小鬼一見,驚得全身僵硬,顫聲道:“九……九幽熐炎!大仙……饒命!”

  紀若塵曲指一彈,藍火中分出一粒火星,飄飄蕩蕩地飛到了青鬼身上。呼的一聲響,青鬼周身立刻被衝天藍焰裹住,瞬間就化成了一縷青煙,半點痕跡都未留下。

  小鬼搖搖欲墜,盯著藍焰,連逃走的力氣都沒了。

  紀若塵右手一合,將藍炎收入掌心,向小鬼道:“留你一條命。去告訴平等王,下次派多點有用的家夥過來,殺起來才過癮。”

  小鬼撿回一命,立時連滾帶爬地逃回陰間地府去了。

  紀若塵又立了片刻,方道:“看夠了沒有?”

  他身後十丈住湧出一片黑霧,鎧甲鏗鏘聲中,吾家橫持鐵槍,從霧中現身。他鐵槍一擺,沉聲喝問道:“鬼眾也有靈有魂!他們受命行事,不得以而為之,你既然身有九幽熐炎,正可克製陰司鬼眾,他們於你毫無威脅,何以定要毀傷他們靈體性命?”

  紀若塵微笑道:“沒什麽,殺一個過過手癮而已。若不是想讓平等王多派點家夥來供我殺,那小鬼我當然也不會放過了。”

  吾家眼中幽火一亮,盯著紀若塵的雙手。紀若塵不知從何取出一方白巾,正仔仔細細地擦拭著自己的左手。不管怎麽擦,方巾都潔白如雪。

  吾家冷笑一聲,道:“看來你是打算用九幽熐炎將我也煉化了?”

  紀若塵手心中又浮現出一朵淡藍火焰。他看了火焰片刻,搖了搖頭,道:“這個是叫做九幽熐炎嗎?我雖然有了它,要殺你倒也沒多大的把握。雖然也不妨試一試,不過這可不是我該作的事。”

  紀若塵吐出一口濁氣,看了看夜色,自語道:“天色不早,是時候回去休息了。今晚瘋得夠了,明日一早還要下山呢。”

  言罷,他自吾家身邊行過,就如同全未看到這員陰司猛將的存在一樣,徑行自夜色中行去。吾家麵有怒色,望著紀若塵離去的身影,鐵槍幾番提起,都強忍著放下。他忽然道:“紀若塵!你怎麽淪落至如此地步?”

  夜色中傳來紀若塵淡淡一笑,回道:“我有變嗎?”

  吾家細細一想,一時竟然無語,片刻後方道:“你明日就要下山,今晚難道不打算去見上殷殷一見嗎?”

  “……下次吧。如果……”

  這一晚,夜涼如水。

  章八寒夜下

  無論在怎樣的黑暗中,隻要有龍象和白虎二天君的地方就會有亮色。縱是今晚這樣的寒夜,他們也可憑空創造出一些光亮來。

  道德宗驛館主廳中燈火輝煌,二天君高踞上座,眉花眼笑。二人麵前一條長桌,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法寶、器材、丹藥、咒符,冉冉升騰的寶氣珠光將二天君臉上每一條溝壑都映得清清楚楚。

  長桌旁立著一名法相莊嚴的道人,手中端著磨皮薄記,上麵密密麻麻地列著一長串清單。長桌上每放一樣東西,他就相應地在清單上勾去一物。陸陸續續還有道士進廳,將一樣樣法寶器物送進門來。

  直過了小半個時辰,才不再有道士入廳,那主薄道人手中朱筆也勾到了清單的最後一項。

  雖然長桌上法器堆積如山,然而那主薄道人仍是麵不改色,顯然是見過了大世麵的,沒為這些價值連城的寶貝動了道心。他將手中薄記一合,向二天君拱手道:“所需物品皆已在此,貧道這就告辭了。”

  龍象白虎天君齊道:“道長請便!”

  待得最後一名道士出廳,龍象忙關了廳門,轉身望向珠華繚繞的長桌,喜不自勝:“嘿嘿,發財發財!”

  白虎天君端坐桌旁,初時也是一臉狂喜,片刻後喜色漸去,陰雲上臉。龍象天君奇道:“怎麽,你還覺得不夠嗎?我們在七聖山時哪見過這麽多的法器異材,莫要貪心不足!”

  白虎天君歎道:“是啊,我們在七聖山時哪見過這麽多的法器異材?我不是貪心不足,不過是忽生感慨而已。道德宗廟大堂大,這許多法寶竟可隨便與人,實是我們做夢都想不到的大手筆!唉,我們哪想得到世上還有這般天地?若不是投入了無盡海,你我兄弟怕是終生也無出頭之日。”

  龍象天君已開始忙個不停。他取過一隻金鼎,在下方燃起三根千年紫鬆材,待待鼎溫之後,立時投入三顆丹藥和兩味藥材投入鼎中。丹藥入鼎即化,頃刻間鼎中已多了一汪藍幽幽的藥汁。他又取過一把八寸飛劍,合於掌中,默頌法訣後大喝一聲,掌中金光一現,飛劍立時發出一聲清吟。施過法後,龍象天君即刻將飛劍投入金鼎,劍尖一沾藥汁,立時如海綿入水,不住吸入藥汁,轉眼就變成通體瑩藍色。

  適才龍象天君所施乃是七聖山秘法,以真元震動法器,令其結構疏鬆,雖會小幅降低法器威力,但可藉此透入不同功藥的丹藥入器。此法古時本是七聖山用於製作治病渡人的金針所用,但久而久之,本長於醫道的七聖山日漸淪入邪道,這門秘法也就多被用來給法寶焠毒了。此法能夠用於哪種等級的法寶,完全取決於施法者的道行、手法、境界。別看龍象天君平日有些渾渾噩噩,然而術業有專攻,連道德宗提供的高階飛劍都可隨手改造,造詣實可說是七聖山第一人。

  轉眼間龍象天君已給三把飛劍上了毒,此刻正小心翼翼地向一個銀瓶中裝入硫磺。見白虎天君仍在感慨不停,不禁惱道:“你就是心思太多,還不快來幫我?此刻我們左靠道德宗,右依無盡海,天下雖大,又哪裏不能去得?此次下山正是你我兄弟著力表現之時,若是弄得好了,說不定會得主人指點一兩句,那就一輩子受用不盡了。或者能夠看上一兩本道德宗所藏典藏,那也是難求的好事啊!天就快亮了,哪有時間聽你嘮叨!”

  白虎天君這才起身,接過龍象天君封好的銀瓶,開始小心翼翼地將分好的四張咒符一一貼在銀瓶上。他於製器上的造詣較之龍象也差不了多少,二天君一齊動手,進度就快了許多。

  待將十餘個銀瓶悉數封好,白虎天君忽然道:“若你是道德掌教,有人如此挑釁,你會怎樣?”

  龍象一怔,大大咧咧地道:“俺是個粗人,哪懂那麽多!若俺是道德宗掌門,有人敢這樣欺上門來,俺就帶上一百號人,一路殺上他們老窩,砸了山門,滅了香火!難道還有啥別的方法嗎?”

  白虎天君即道:“著啊!你我既然知道毀殺道德弟子會引來滅門大禍,那別人沒理由不知道,何以那些小門派還會一個一個爭先恐後地與道德宗為敵,惟恐動手慢了會沒功勞的樣子。難道他們真以為道德宗眾真人會是以德報怨的大德之士嗎?”

  龍象天君仔細一想,手上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道:“以德報怨?依我看眾真人若肯允許對方一命抵一命已經算是格外開恩了!嗯,你說的對,為啥這些小門小派明知送死,還會與道德宗為敵呢?就是真武觀那群雜毛,也完全不是道德宗的對手嘛……這當中必有古怪。”

  在這段風起雲動的時候,二天君一直隨著青衣呆在無盡海,幾乎與世隔絕。不通時事,自然也不明白何以世情會急變若此。二人參詳了半天,自然什麽都沒參詳出來。不過二天君手上可都沒慢了,整整一個長桌的法器已被他們修理整合完畢,分門別類地裝了兩個背包,每人各帶一個。

  此時天色已微明,二天君道行雖厚,忙了一晚也覺得有些疲累不堪,於是各自端坐閉目,調養心神,好應付下山後無窮無盡的麻煩。

  太上道德宮北角處,有一座小小石殿。此殿小而古拙,自有一番氣度。殿中陳設同樣簡單,一個香壇,一幾二椅而已。鬆木椅上端坐著一個老道,正自閉目養神。

  此時一名中年道人飛步而進,叫了聲紫清師叔,就將手中一張記得密密麻麻的絹軸遞上。這名老道氣清而華,正是道德宗執掌戒律的紫清真人,論德行真元,並不在諸脈真人之下。他略開雙目,一眼掃過絹軸,隨即讚道:“手法獨到,別出機杼。真想不到七聖山還能有如此人才,這兩人大智若愚,先前倒是有些看走眼了。雖然手法過於陰毒了些,然而法為人用,端看法門用於何處,陰損些倒也不是什麽大事。”

  那絹軸上記載的正是龍象白虎天君改造道德宗法器的獨門手法。雖然沒有心法訣要配合,但以道德宗之能,依三清真訣之愽大精深,也不難推斷出替代的心法來。至於道德宗用何法門得以知曉這些,二天君哪會知道?他們甚而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為人所盡知。

  紫清將絹軸還給那道人,吩咐了送去藏經殿收藏,慢慢研習解開絹冊上所載口訣,然後又問道:“若塵天明就要下山了,他都準備了些什麽東西,怎地不見你回報?”

  那道人道:“若塵什麽都沒取用,包括咒符丹藥在內。據我所知,他上次下山時帶的東西該已全部用完了。”

  紫清麵色一動,雙目一開,撫須道:“他就要這麽下山嗎?”

  那道人道了聲是,猶豫一下,又小心翼翼地道:“應該就是了。師叔,我感覺……感覺……”

  紫清雙眉一軒,道:“說下去。”

  那道人如此才續道:“若塵與下山前大有不同。他身上透著些死氣,完全不是修習三清真訣應有之相。另外宮內陰氣日重,太璿峰上不光鬼氣彌漫,偶爾還可見妖氣,這……”

  紫清略一擺手,打斷道:“我知道了。你以後不必去理會這些,隻消盯好玉玄就行了。”

  那道人應承了,退出石殿。

  紫清默然片刻,方輕歎一聲,轉頭望向香壇。香壇上供著一幅畫像,畫的正是道德宗開山的廣成子。

  天色未明,長安城、真武觀中已鍾鳴三聲,鼓響七下,觀中弟子披衣整冠,魚貫從臥房走出,開始做早課。

  真武觀恢宏雄偉,主殿高十丈,在蒙蒙天光的映襯下,連飛簷銅獸都有了些森森氣象。

  一個道士忽從觀門上躍入,從殿前廣場上一列列弟子中穿過,直奔後進,如風如火。眾真武觀弟子一時都停了腳步,麵麵相覷。那人乃是孫果的大弟子,如此飛奔,想必是發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此刻天下皆知真武觀乃是道德宗死敵,特別是在斬殺了幾名道德宗重要弟子後,此仇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盡管有本朝朝廷傾力支持,孫果又是信心滿滿,但任誰與道德宗為敵,總不是件能夠輕鬆對待的事。因此真武觀眾弟子表麵平靜,心中都是惴惴不安。

  真武觀中也設有禁製,對修士馭氣飛行有極大的限製。不過那人運足全部真元,刹那間已到觀中後進孫果清修的院落裏,直接推門衝了進去。

  孫果正在榻上打坐,雙目不開,不慍不火地道:“怎地如此沉不住氣?”

  那人不及行禮,即刻道:“師父,何……何世方已經死了!”

  孫果雙目驟開,急喝道:“此事當真!?”

  那弟子忙道:“弟子親眼看過他的屍身,為恐泄密或誤事,特急奔三千裏,來向師父報訊!”

  孫果麵色陰晴不定,在地上來回踱了數圈,方道:“他是怎麽死的?”

  那弟子顯然深知孫果心中真意,忙道:“他為一種不知名法寶所傷,全身上下筋脈閉鎖,玄竅倒轉,完全回到了出胎前的狀態,三魂七魄皆被化消得幹幹淨淨,一絲痕跡都不曾留下過。也就是說,他死得已不能再死了,根本無從轉世輪回!說起來,這麽凶厲且不留後路的法寶弟子以前做夢也不曾想過,如今還有些後怕呢!”

  孫果負手立在窗前,半天方道:“能夠一擊令人回到未出世時的混沌狀態,怕是隻有洪荒級的稀世異寶才能辦得到。不過道德宗立宗三千年,這種等級的法寶若沒個一兩件,倒是有些說不過去了。你還看到什麽沒有?”

  那弟子上前一步,小聲道:“何師叔十八個乾坤一氣錦袋,一共被人破去了十五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孫果袍袖微微一顫。

  那弟子壓低了聲音,道:“上蒼諭示的征兆已一一兌現,恭喜師父!他日師父得了正果,千萬不要忘了弟子!”

  孫果吐出一口濁氣,緩緩地道:“征兆隻是征兆而已,多說無益。”

  那弟子一怔,忙道:“師父高明,弟子受教了。”

  孫果點了點頭,不再言語。那弟子見了,自行退出了院落。

  東方浮起一片魚肚白,忽然一輪紅日躍上半空,刹那間映得整個長安一片通紅。

  不知怎地,孫果隻覺得這冬晨的第一線陽光,格外有些刺眼。

  大唐宮,長生殿。

  此刻正有一個纖纖身影,憑著玉欄,對著紅日。似也覺得晨光有些刺眼,她不由得抬起纖手擋在眼前。

  隻這麽一個簡單動作,半個長安的顏色都已被她奪去!

  她慵懶地喚了一聲:“高公公。”

  高力士上前一步,道:“老奴在。”

  她微微眯起鳳目,望著紅日,道:“看來今天會很熱呢。”

  高力士回道:“娘娘,大冬天的,這麽毒的日頭倒的確少見。”

  她嗯了一聲,過了片刻又道:“高公公,你說這個時候,全天下的人是不是都被日光照著呢?”

  高力士笑道:“這日頭嘛,可不論什麽帝王將相、販夫走卒,都是一視同仁的,不然怎會有普照這個詞兒?就是那些整日裏駕風乘雲的仙人,也是一樣照的。”

  她喃喃自語道:“是嗎,連仙人也是一樣照的啊……”

  她放下了纖手,任那刺目的陽光直曬在臉上,身上。高力士見了一驚,忙道:“娘娘,這天氣可是難測得很,現在還有日頭,說不定一會就會起風呢。這裏地高風寒,您要是著了點涼,老奴可萬萬擔待不起。”

  她幽幽一歎,道:“是啊,這天嘛,總是難測的。”

  那一日,原本也是萬裏無雲、烈陽高照,轉眼間就變成鉛雲低垂,壓城欲摧。

  果然如高力士所料,眨眼間就起了風。寒風吹開了她束緊的秀發,將一縷青絲拂到了她的臉上。

  她緩緩抬手,撫著散亂的青絲,忽想起他也曾撫著這縷煩惱絲,說著她不明白的話。

  這本來就是個故事,故事又哪裏有道理呢?你現在自是不懂。等有朝一日機緣到了,便會明白。

  可是,她此時方才想起,若是這一日永不到來,那又該如何?

  已是勞塵之侶,怎尋解脫之門?

  章九奇技上

  在本朝皇帝眼中,黔州之南乃蠻荒之地,隔絕中原,民智未開,雖山林繁茂,土地沃衍,卻人丁稀少,義禮蒙塞。

  的確,這裏群山綿延,巔峰絕壁,深澗險壑錯落分布,山穀林間,出沒的盡是中原難得一見的異獸凶禽,與那遍地瘴氣毒物的嶺南實是相去無已,縱是修為有成之人在此行走,也得小心翼翼。這非隻是忌憚凶獸,主要還是因為世居本地的土著村民中流傳著種種詭異凶厲的咒法巫術,與中土道法大不相同。另據傳說,許多邪派元老、有道妖物就隱藏在這茫茫群山深穀之中。

  黔州西南三百裏處,座落著十餘座原木青竹搭成的寨城,有的依山,有的傍水,更有一座懸於山崖之外。寨城中的土族聚居於此,已曆千年,十餘座村寨合計也有數千老幼,在黔州一帶已是大族。

  本朝漢人多居於黔州府城中,這些散布於深山中的土族一年中往往隻去黔州一兩次,以土產藥材獵物換些鐵器書紙之物。

  然而這個土族部落有些與眾不同。主寨依山而建,居高臨下,俯瞰其餘村寨,唯一入山小路自寨下而過,地勢險要。寨頂一麵由七色錦布織成的族旗在山風中獵獵飛舞,然則更引人注目的乃是族旗旁邊的一麵杏黃色大旗,上繡陰陽八卦圖,分明是中原修道門派的道旗,表示本派中人在此駐留。遙遙望去,更可見村寨中有道士進進出出,怕不有十餘人之多。

  當地土族與漢人交往是極少的,此時這許多道士出現在這裏,就更顯出了不同尋常來。

  村寨中最高的一座木樓,居中盤坐著一個矮小枯瘦的老者,正就著麵前的火盆點燃長長的煙鬥。他頭裹深藍土布頭巾,正中鑲一塊雞蛋大小的瑪瑙,頸中胸前掛滿了做工精細的金飾,乍一看去,倒是讓人擔心他瘦小的身體會不會被如此多的金飾壓垮。

  樓梯一陣急響,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快步走了進來,急道:“父親!卓央大巫師牢房前圍了一百多個族人,正在聽他講道!”

  老人煙鬥一震,道:“他不是已經被關起來了嗎,怎麽還能講道?”

  不等青年回答,老人即自語道:“是了,多半是守衛的衛兵也被他給蠱惑了。看來魔鬼已占據了他的心,就算是三十年並肩狩獵的友情,現在也不得不放在一邊了。”

  老人歎了口氣,提高聲音道:“加木措,你帶二十個衛兵,將圍觀聽講的族人驅散。另外,看守卓央的衛兵呢?把他們吊到長竿上喂山鷹!”

  青年加木措有些猶豫,道:“父親,難道真要為那些外人犧牲我們英勇的戰士嗎?卓央大巫師說的也許有道理,最近村寨裏接連少了四個孩子,說不定就與那些外人有關……”

  老人沉聲打斷了他:“族裏現下是我作主!你想當族長,等我死了再說!”

  加木措無奈之下,隻得依命而去。老人想了想,用煙鬥敲了三記身旁的空竹,不片刻功夫,另一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青年就悄悄自側門走了進來。老人沉聲道:“帶上五十個族兵,跟著你弟弟過去看看。如果他敢私放卓央,那你就連他一並抓起來!”

  那青年低頭應是,麵上隱現喜色,立刻出樓去了。

  老人低頭吸了幾口煙鬥,站起身來,原地轉了個圈,重又坐下,“卓央,哼,卓央。即使是你,也不能阻止我追尋大神的旨意。”

  村寨東南偏僻一隅有處掩在茂密叢竹中的疏籬木樓,前麵是高高的曬穀架,水色碧綠清澈的溪水自樓下蜿蜒而過。此刻,通向木樓的石板路兩側各豎一頂靈旛寶蓋,一道足有三丈高的杏黃色布障將木樓連樓前空地一起團團圍住,隻在正南方有旗門出入。

  如果有土族能進入布障內,會驚奇地看到僅短短數日,樓前空地上已經平地而起一座露天玄壇,廣三丈。壇立重壇,廣二丈,黃琉璃鋪地,白色縵石圍欄,上下設十門。玄壇形圓,重壇形方,中央安一長燈。圍壇四周安色燈三十六。

  壇道自旗門始,曲折穿過玄壇,指向木樓入口,同樣是白色縵石鋪就,其間點綴著按六六陰數拚接的黃琉璃小磚,若有道門中人在場,可一眼看出壇道的形狀如南鬥六星。

  此刻,重壇上分置青赤黃白黑正五色案幾,其上香花燈燭、金龍紋繒、淨砂符幡等供奉之物琳琅滿目。每個案幾旁均有一名盛服道士侍立誦唱,說也奇怪,布障外絲毫不聞這裏的半點聲響。

  木樓是傳統的吊腳樓格局,上層正中為堂屋兩側用木板分隔出臥室,現在堂屋已布置成道家的醮壇,中間高設三清座,又設七禦座,每位高牌曲幾。左右班列諸神聖位。

  一名仙風道骨的真武觀道長負手立於壇前,細細看過玄壇後,淡淡地道了一聲:“很好。”

  他身後緊跟著的那名胖道人得上師稱讚,不由精神一陣抖擻,笑道:“不想蠻荒之地也有如此靈氣充沛的道源,被這些夷人拿來做安置重病人的彌留之所,真是暴殄天物。羅真人此壇別出機杼,巧奪天工,縱是孫觀主在此,恐怕也無外如是。當然,此壇的玄妙,就非是那些化外夷民能夠看得出的了。”

  “不可小看夷人的術法,他們藥、術、物合以巫咒,與我中原道法大相徑庭。”

  “怎及得上我真武觀和羅真人的煌煌正法?”

  聽了此言,羅真人也不由得微微一笑。他捏起一小把金砂灑向玄壇,祥雲湧過之後,五色案前各現出一名浮於空中的小童來。這些童子通體透明,體內不見五腑六髒,隻有一片片翠綠的葉子在蒙蒙光霧中流動著。五個嬰孩看上去正在沉睡,麵上表情也各有不同,似在做著不同的夢。

  羅真人顯得十分滿意,撫須笑道:“這些藥胎已有了八成火候了。隻消再找到三個藥胎,玄壇就可大功告成。”

  胖道人道:“真人,這村寨裏合適的藥胎倒是還夠,隻是其中一個是族長的孫子,您看……”

  羅真人嗯了一聲,不疾不徐地道:“藥胎夠了就好,其餘的事我來處理。”

  羅真人大袖一揮,平地雲起,人已消失無蹤,道法果然了得。轉眼之間,羅真人已在族長的房中現身,整了整道袍,在族長對麵盤膝坐定。

  老族長不停地吸著煙鬥,半晌方道:“仙長進展如何?”

  羅真人淡道:“尚差三個藥胎。”

  老族長煙鬥忽然一陣急促的明滅,然後問道:“還差三個?”

  “正是。”羅真人一邊說,一邊自袖中抖出一枚雞蛋大小的丹丸,丹丸封蠟上以紫金製成九龍戲珠圖,極盡華貴奢侈之能事。

  望著遞到眼前的紫金丹,老族長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跳。

  羅真人淡道:“此丹名為九龍紫金丹,與我設在寨中的玄壇息息相關。服下此丹後,隻消玄壇不毀,服丹之人即可與天地同壽。”

  啪嗒,啪嗒!煙鬥中的火星早已熄滅,然而老族長卻全無所覺,隻顧著狠狠地吸。

  羅真人見了,從容一笑,將那顆九龍紫金丹放在地上,整衣而去。

  他剛剛下樓,就在胖道人匆匆而來,低聲道:“真人,我總有點心神不寧,似是有什麽人在暗中窺視著這裏一般。您看是否需要加強點防備?畢竟玄壇眼看著就要建成了。”

  羅真人聞言雙眼微閉,凝神在袖中掐算了一會,冷笑道:“不過是幾個跳梁小醜,若在別處分壇,或許還會讓他們得了手。但既然本真人在此,斷叫他們來得去不得!”

  胖道人登時放下心事,馬屁如潮。

  遙遙望見遠方杏黃道旗時,紀若塵才感覺到久被壓抑的疲累。

  這一路過來並不好走。他與神州氣運圖中感應比前兩次要弱了許多,時斷時續,若有若無,找尋靈力之源的大致方位消耗的心神比以往多了數倍不止。和前兩次一樣,他們在路上也遇到了一些叫囂著要殺光道德宗弟子的小門小派。隻是見得多了,紀若塵也就明白這些人不過敢在遠離道德宗的地方叫嚷一番,真讓他們靠近西玄山,恐怕是再借幾個膽子也不行的。

  紀若塵隨手抓了兩人,狠狠拷問一回,想問出究竟是何人在背後指使。結果眾口一詞,都說是奉明皇諭令、真武觀真人撐腰,說了和沒說一樣。紀若塵見問不了什麽來,於是隨手殺了。這等無知無畏之徒殺不勝殺,他也懶得動手,於是一路上隻當作沒看見這些人,全神貫注地找尋靈力之源。

  章九奇技中

  進入這片山區後,紀若塵已全然失了對靈力之源的感應,無奈之下隻得一個山頭一個山頭的搜索。這種搜尋的過程極為耗神,盡管他心境修為遠超道行境界,但半日下來不知不覺間也耗去了大半心神。當他在遠處那麵杏黃道旗上感應到了一絲靈力時,才覺得疲累一波波湧起,幾乎擋都擋不住。

  二天君行過天下路,見多而識廣,紀若塵也飽讀道典,專門針對真武觀下過一番苦功,是以三人一眼望去,就知那麵杏黃道旗乃是真武觀的標誌。

  隻有青衣是不通世事的。

  四人所立山頭其實距離杏黃道旗十分遙遠,就以紀若塵的目力,望過去也不過是豆大的一點黃色而已。隻不過這點黃色在滿山的翠綠中十分醒目,才令他注意到了真武觀的道旗,以及旗下星羅棋布的村寨。

  紀若塵依著三清真訣平心攝氣,正要仔細觀察一下道旗下的環境,畢竟靈力之源附近多半會藏著些不可知的凶險。

  他運好心訣,眼前的杏黃道旗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就在此時,他眼角餘光中忽然閃過龍象白虎二天君的身影,登時不大不小的吃了一驚,心神為之一鬆,千裏目道法就此散了。

  龍象白虎二天君各自在眼前捧了一根二尺鐵管,指向村寨方向,口中還念念有辭。

  “那麵旗子上有古怪,旗邊上那些暗金紋路肯定是什麽陣法,雖然隱藏得不錯,怎奈俺龍象天君法眼如炬?”

  “咦,旗下轉出來個老道,看起來道行不弱的樣子,嗯,弄不好比俺白虎還要強上一籌。邊上那幾個徒子徒孫也不算太差了。”

  龍象天君調節了一下眼前鐵管,隨即道:“看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俺就心中不爽。他為何就是不向這邊望上一望呢,難不成已經發現了我們?”

  白虎天君不以為然地道:“他又不是真的神仙,咱們兄弟憑著手中家夥遙遙觀望,又沒用道法探過他們,他哪裏能發現我們?”

  白虎天君話一出口,忽而望了紀若塵一眼,恍然大悟。

  紀若塵二話不說,伸手搶過白虎天君手中鐵管,湊在眼前一看,但見黑漆漆的一片,哪有半分景物?

  白虎天君忙說了啟動口訣,紀若塵依訣而行,果然看見眼前逐漸現出光明來,不片刻功夫主寨已在眼前浮現,纖毫必現,有如就立在十餘丈外觀看一般。紀若塵大吃一驚,心神一散,眼前複又漆黑一片。他定下心神,重新運起口訣,於是村寨又在眼前浮現。

  紀若塵放下鐵管,凝思片刻,又向二天君詢問了幾句,已大致知曉了這件法寶的運作。此寶乃是效仿鷹眼而作,非是主動以神識靈覺探測遠方,而隻是將遠方景致放大拉至眼前。是以遠方縱有高明的修道者,也不易察覺被人窺探。當然,若對方修為足夠高明,又或是心境空明,也有可能感應得到有人在遠處窺視,但那就與道行高低並無必然關係,就算被覺察到了,也是非戰之罪。

  此寶名為千裏鏡,其理並沒有深奧複雜到哪裏去,隻消於製器之道小有所成,就能夠想得明白。之所以此前無人製成,一是構思實是匪夷所思,再者修道者製器多半向攻敵或護體法寶上著手,誰會去做這些無用之物?三來此寶說起來雖然不難,但對手工要求極精,就是龍象天君才做得出來,白虎都不行。

  這件寶貝的用處此時就顯現了出來。二天君以此寶測敵,乃是被動接收遠方景物,自然不怕給對方察覺,而紀若塵以已身神識靈覺搜索遠方,雖已十二分的小心,但仍為羅真人發覺。

  那真武觀羅真人胸有成竹,村寨中一切照舊,也不來追捕心懷不軌的眾人。看來他早有所布置,隻等眾人前去自投羅網,而且在這茫茫群山中要抓幾個人,難度也是不小,還得小心不要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怎麽辦?”二天君一齊望向了紀若塵。

  遙遙一望,二天君已知真武觀羅真人道行深厚,比之孫果已差不了多少,非是他們可以匹敵。而且那些進進出出的道士個個身手不俗,也是勁敵。就算對方不借助地利,雙方正麵鬥法的話,紀若塵一方也注定要落敗身亡。況且看村寨中玄壇設置情況,對方早已布置多時,什麽機關陷阱之類的當不在少數。

  紀若塵盯著遠方的村寨,一時間倒有些委決不下。他隻是隱約感應到靈力,若要確定它是否真在此山當中,光是進入村寨怕還不夠,多半得將那旗下道壇也掘了方有可能。然則真武觀以逸待勞,這樣攻過去實與送死無異,就算紀若塵道心卓異,身懷多重異技,也是殊無把握。

  “過去看看?”紀若塵望向青衣與二天君,詢問道。

  青衣點了點頭。她素來是沒什麽主見的,紀若塵說什麽,她跟著做就是。二天君沒有遲疑,當下即道:“很好,咱們這就過去看看!”

  二天君回答得如此痛快出乎紀若塵意料之外,他原意隻是要問問二天君與青衣的意思,如若他們堅決反對,那他也不會一意孤行,而是選個沒人注意的時候,殺個回馬槍,與真武觀群道大戰一場。二天君絕不是什麽會慷慨赴死的意氣之士,恰恰相反,他們可是怕死得很,答應得如此痛快,惟一的解釋就是他們有很大的把握。看來無盡海一行,二人收獲不小。

  至於青衣,自重逢後紀若塵就始終捉摸不透她的道行。看上去她與以前並無不同,仍隻是個纖纖弱弱、無甚道行的小妖,是以這次下山每遇戰鬥,紀若塵都讓她遠遠地躲在一旁。然而青衣身上肯定與以往有所不同,但哪裏不同,任他費盡心思觀察也看不出來。如被問起,青衣隻是淡笑著說一切均和以往一樣。

  青衣或許沒有不同,但很快紀若塵就發覺龍象與白虎二天君的確是變了。

  二天君一齊動手,頃刻間就在山頭上布出了一個具體而微的黔南山川圖,十餘座村寨曆曆在目,甚至可以看到一麵黃豆大小的杏黃道旗在主寨上方飄揚著。

  對著麵前縮微的山川村寨,紀若塵愣了半天。在他二十餘年的記憶中,不是在黑店中打雜,就是在莫幹峰上悶頭修道讀經,所以十幾年下來,會的是察言觀色,長的是悶棍偷襲,此刻麵對強敵盤踞的村寨,登時沒了主意,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他尷尬笑笑,望向了龍象白虎二天君。若是他孤身前來,那事情就簡單多了。他準備以定海神針鐵施以乾坤一擊,徹底將這個築於半山腰的主寨支柱擊毀,然後在混亂中狠殺一場。然而這一次青衣跟在身邊,那麽這個野蠻法子也就不能再用了。

  二天君素不是扭捏作態的人,當下也沒推辭,白虎天君咳嗽一聲,精神一振,指點著一處處村寨,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紀若塵聽得初時意外,其後懸疑,最後驚詫。

  聽白虎天君的意思,哪裏是要到村寨裏去“看看”而已,這分明就是要將這十餘座寨子給連鍋端了!

  章九奇技下

  終於日暮西山。

  青山群寨隱入暮色中,留下雄渾的剪影。玉兔方升,光輝尚被重巒疊嶂掩蔽,隻在繁茂的雨林縫隙中透出些銀光。

  借著夜色,四人分散開來,開始向村寨掩近。

  村寨中燈火輝煌,人聲鼎沸,與中原大相徑庭的鼓樂喧鬧,彷佛正在舉行什麽儀式,又象是在嘲弄著這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懷不軌者。

  紀若塵心念微動,已自然而然地進入那種全無煙火氣的狀態,若夜下一縷輕霧,向村寨飄去。縱是與守備的土著擦身而過,也隻若山風穿林,絲毫不引人注意。

  青衣無聲無息地跟在他身後,如若不是靠近時絲絲暗香縈繞鼻端,連紀若塵幾乎完全察覺不到她的存在。這真的是青衣嗎?偶爾細細一想,紀若塵總會不由自主的出一身冷汗。他也不明白自己這種無由來的恐懼源自何處,又是因何而起,或許隻是一種對危險的本能直覺而已。

  紀若塵於塵世行走時間越長,閱曆越廣,接觸生靈越多,觀青衣的行止身法越是感到幾無法用妖的天賦來解釋,難道說她的道行已高至紀若塵完全無法測度的地步,又怎麽可能?

  他尋了個隱秘所在,先掩起身形,再望向不遠處的村寨。就在此時,他手上悄然傳來一陣滑膩冰涼的觸感,不用看也知是青衣。一道暖意自指尖傳遞到心頭,他先前的疑慮盡作煙消雲散。

  青衣若有什麽腋著瞞著的,也定不是為了對他不利。

  肩上一沉,幾縷發絲從鼻尖掠過,有點癢癢的,暗香愈濃,是青衣的螓首靠了上來。紀若塵心內一蕩,手上微微收緊,與那隻冰涼的小手五指交纏。

  就在此時,不速之客打破了難得的寧馨時刻。隻見一個碩大的黑影自遠處飛快接近,行進中偏又行動鬼祟上竄下跳偶爾潛行。

  “一切都己準備停當,這就可以開始動手了!”龍象天君搓著雙手,興奮莫名地道。

  “白虎天君呢?”紀若塵問。其實不問也想得到,此時白虎天君必定隱藏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中,準備著見不得人的勾當。

  龍象從懷中取出一麵銀鏡,伸手一抹,鏡上立時現出整個山穀的概貌。鏡中有四個細小的碧藍光點,三個略亮的聚在一起,一個稍暗,遠在主寨後方某個隱蔽之所。看位置,三個光點正是紀若塵三人聚集之處,而另一個分散的光點,不用說自然就是白虎天君的所在了。

  紀若塵心念一動,抬起左手,看著手腕上佩著的一枚毫不起眼的銀鐲。龍象天君方才死活要他戴上這無甚靈力的東西,原來是做此用途。他向青衣望去,青衣也抬起左腕,腕上同樣有一枚一模一樣的銀鐲。

  龍象天君按動銀鏡上的一個機鈕,鏡上畫麵相應變化,這一次鏡中形影變大了許多,可以清晰看到主寨的幾處寨門,以及門口穿梭往來的族丁。不消說,這必定又是二天君在暗處布下了什麽機關。

  “這寶貝名為風望鳥,單憑著一雙眼睛望人,本身不會泄漏分毫氣息,任你天大的道行,也絕計發現不了它的影蹤!”龍象天君得意洋洋地道。

  龍象天君話音未落,手上便起了一聲輕蔑之極的陌生冷笑,唬得他忙向掌中銀鏡望去。

  但見鏡中景物己被一張帶著冷笑的老臉占得七七八八,雖然三人誰都不認得這張麵孔,然而看神情服色飾物也可猜得出來,此人正是村寨中那胸有成竹的真武觀老雜毛。

  隻見銀鏡中的羅真人伸出蒲扇大小的巴掌,刹那間就占滿了整個鏡麵,然後銀鏡中強光一閃,鏡麵黑漆漆一片,再也看不到任何景象。顯然,這隻風望鳥己被毀了。

  龍象天君愣了一下,叫道:“好厲害的老雜毛。”他立刻按動機鈕,鏡麵中漸漸浮現山穀全貌,隻在主寨方位一團漆黑,顯見其它幾隻風望鳥都還完好,當下不敢再猶豫,急道:“咱們須得立刻動手,俺這就去了,一切依計行事!”

  說罷,龍象天君如一陣風般隱沒在黑暗之中,扔下紀若塵在原地發呆。紀若塵苦笑一下,他若不發呆,此刻也是無事可幹。雖然白虎天君滔滔不絕了半天,但去掉那些廢話許多關鍵環節還是說得不清不楚。此刻的紀若塵隻知片刻後混亂起時當直衝玄壇,然混亂因何而起,何時會起,就如在雲裏霧裏一樣。

  玄壇方位倒是好辦,閉著眼睛也能感應到護翼的強力陣法,而破陣陣眼便是那麵迎風飛舞的道旗,在紀若塵的神識裏清晰得如同黑夜裏的火炬般觸目。

  自這個方位看去,道旗高揚半空,護翼陣法均在地麵,左右沒有紮眼的布置。似乎最好的方式就是馭氣飛空,自空中攻擊陣眼,以回避地麵的種種機關陣法。但這絕不是個好主意。先不說護翼陣法是否羅天網地,單隻修道者飛在空中,立時就會成為無數吹箭、竹槍、降術和巫咒的靶子,更不消說村寨中還有許多道行深厚的真武觀門人,十來把飛劍一齊刺來,也不是鬧著玩的。

  聽白虎天君的口氣,倒似是隨手可以破去陣眼,也不知他能有何妙法。

  紀若塵輕握住背後鐵棍,手心中已有了些濕氣,心中略感緊張。

  咻!

  尖厲的嘯聲撕破了夜的寧靜,一枝通體金色的長箭破空直上,盤旋一周劃開夜幕,斜斜向主寨中落下。箭落至半途,就聽得寨中一聲斷喝:“米粒之珠,也放光華?”隨後一道虹光升起,後發而先至,準準地擊中金箭尖端。

  紀若塵正暗自警惕村寨守衛之嚴,那枝金箭與虹光略一相持,忽然炸得粉碎,隨後一團奪目之極的白光在箭身中顯現,刹那間照耀得整座山穀亮如自晝!與白光相伴而至的是極難聽的嘈雜聲音,有如鏽鏟狠刮鐵鑊,入耳者從頭皮一直麻到脊梁骨,那是要多瘮人就有多瘮人。紀若塵躲在如此遠的地方,看到白光時都不由得微微眯眼,道心也被那雜聲攪得略略一顫,那些身在村寨中的巫者道士又該是何下場?

  接下來的變化有如電光石火,自駒過隙,容不得紀若塵細細思量,從容觀想。

  轟隆聲接連響起。這些驚天動地的轟鳴聲在那足以直接刺穿靈魂的雜音中顯得如此的微不足道,但村寨外牆壁處一團團升騰而起的火光,以及四下紛飛的斷壁、殘窗、甚至是人體,昭示著這些轟鳴聲所代表的威力絕不簡單。

  紛亂一起,其餘村寨中就立刻燈火通明,一隊隊的土著戰士披掛整齊,點起火把,擁向主寨救急。遙遙望去,就見十餘道火焰長龍蜿蜒著,順著山路急速上行,顯見這些戰士訓練有素且早有準備。

  這些戰士轉眼間就奔到半途,但誰都沒有注意到腳下的山路己變得潮濕,且散發著一陣陣淡淡的腥臭氣。為首的一個戰士忽然腳下一滯,己被一根攔在半路上的細線絆住。線細而韌,戰士又衝得急,因此他依然向前衝去,但雙腳卻留在了原地。

  土族戰士未及發一聲喊,就一頭栽倒在地,手中高舉的火把落在了山路上。

  轟的一聲,火把己將整個山路引燃!刹那間山路上己形成一道長十餘丈的烈焰長廊,幾乎將半隻土著戰士的的隊伍都包裹在當中!

  烈焰長廊一個接一個在夜色中燃起,也將外圍村寨支援主寨的通路暫時阻斷。

  這就是混亂了。

  紀若塵知時辰己到,反手向下略按,示意青衣在原地等候,自己悄然起身,向主寨撲去。

  主寨門口四個衛兵正自躲避著飛來的雜物火雨,顯得有些狼狽。忽然一團火球就在他們旁邊升騰而起,撲麵而至的熱浪將四個衛兵都掀翻在地,更有一名衛兵被半截木樁洞穿肚腹,生生釘在地上。其餘三名衛兵翻身爬起,但他們記得自己職責所在,更加警惕地看著周圍,不肯擅離崗位。

  見得如此情形,連紀若塵也不由得心中對這些土人的訓練有素暗讚一聲,但這當口不是悲憫的時候,他足下加速,在黑暗中疾向守衛撲去。

  還有十餘丈距離時,三名四下張望的衛兵忽然表情一滯,然後一個接一個地緩緩倒下。

  紀若塵滿腔蘊育的殺氣登時沒了去處,驚愕之餘胸中說不出的煩悶難過。他靈覺敏銳,早看到一條黑氣破空而來,曲折自三名守衛體中穿過,然後沒入了山石。這道黑氣其勢如電,暗而無光,采得全無征兆,縱是紀若塵自己,促不及防下也五十足把握躲開,何況這些土著衛兵?

  以他的目力也僅在黑氣洞穿人體的刹那阻滯間,依稀看清黑氣其實是把飛劍。那些衛兵屍身落地時,麵色己呈青黑,看來飛劍上還附著劇毒。

  龍象天君不知自何處鑽了出來,衝進了己無守衛的大門,然後從懷中取出一件三寸高低的銀製圓桶,投向了右方一座三層高的木樓。圓桶飛到後段,通體己隱隱泛出火光,旋即自窗戶飛入了木樓。

  轟!

  木樓中燃起一團烈焰,每一處門窗中都噴出長長的火舌,樓中劈啪爆炸聲不斷響起,又有數名全身冒火的土著戰士慘叫著從樓中衝出。看來這座木樓乃是一處存放重要物品的庫房。看那火勢,隻怕轉眼間整座樓都要傾塌。而龍象天君自己則轉而向右,衝入漫天煙火中,不知到哪裏破壞去了。

  紀若塵立在主寨寨門處,無言地看著火光衝天、轟鳴陣陣、巨石與碎木橫飛的村寨。這麽個喧囂且熱鬧的夜晚,怎麽看上去與他全無幹係?

  他並不喜歡這種感覺,伸手輕撫著背後鐵棍,金屬入手的冰涼寧定著他有些燥動的心神。抬頭仰望,此行最重要的目標仍在,那麵在夜空中依舊飄揚的杏黃道旗。

  章十澎湃上

  俯視著下方陷入烈焰與混亂中的主寨,羅真人素來平淡如水的道心也禁不住怒意升騰。他早已年屆百歲,輩份比掌觀孫果還高了一輩,雖然因天資不足,道行真元不如孫果,但也相差無幾。他眼睜睜地看著主寨後方的叢林中飛出一顆三寸長,寸許粗的圓桶,斜落在玄壇立壇的壇基附近,然後就是轟的一聲巨響,衝天烈焰過後,方圓數丈內的木樓建築都被夷為平地。

  “這……這……”羅真人雙目圓睜,白須飛舞,驚怒交集下已說不出話來。

  他識見上比紀若塵不知豐富了多少倍,一看圓桶的落處方位,就已對下手者的陰險用心了然於胸。藏於寨後之人定是知道護壇陣法厲害,難以攻破,而陣眼處的杏黃道旗又守衛嚴密,難以偷襲得手,因此將這些威力強大的圓桶都擲在陣法威力所不及處。隻消炸塌陣法地基,那麽護陣陣法就不攻而自破。主寨依山而建,內中全是木柱石基,炸起來格外容易些。

  然而令他驚怒的非是此人的陰險,而是那威力出奇強大的小銀桶。羅真人法眼無差,一眼望去已將桶身上貼的咒符看得七七八八,爆炸後再聽其聲、觀其焰,已大致知道了桶內裝的是些什麽。

  正因看得明白,才會不能自己。

  單以材料而論,這枚銀桶的價值己抵得上一把中品飛劍,而所耗手工更足以打製一把上品飛劍。這又意味著什麽?一名真武觀修道弟子,勤勤懇懇,早起晚歇,修道務工,要二十五年方能得賜一把飛劍。羅真人是真武觀一等一的弟子,也在入觀修行第十六個年頭上,方才得了屬於自己的第一把仙劍。他記得清楚,那隻是一把稍有靈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短劍而己。

  一名真武觀弟子辛辛苦苦奮鬥二十多年的東西,就這麽轟的一聲沒了?

  看著另一枚翻滾著飛來的銀桶,羅真人隻覺胸口熱血上湧,眼角青筋跳動。這萬惡之徒扔這寶貝,怎地就跟扔臭雞蛋一樣輕易?!

  “無恥之徒焉敢如此猖狂!”一聲斷喝猛地自羅真人口中噴出,連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羅真人雙目怒張,大袖揮舞,一把閃著明黃光焰的長劍己離袖飛出,呼嘯著截向空中銀桶,將它一劍兩段!

  望著銀管中如水灑下的紫色細砂,羅真人眼中己泛起血絲。這隻不起眼的銀桶中,裝的居然是紫炎砂,比他原本估計的還要貴上三分。

  “再來!待本真人看看你還有多少手段!”羅真人仗劍而立,須發賁張,斷喝如雷!

  寨後密林沉寂一刻,忽然間銀光閃煥,七八個銀管一起拋了出來。有的一路盤旋向上,根本看不清下落方位;有的筆直飛了一段,忽然轉向另一個方向,轉折間全無征兆;有的直直向道旗襲來,其快如電;更有三個互相撞在一起,然後紛落向各個方向。

  羅真人低喝一聲,如陣陣鬱雷,仙劍再次飛騰而起,忽而輕靈若羽,忽而沉凝如山,若一條矯健黃龍,在空中回旋飛舞。陣陣劍吟清音中,所有的銀桶皆在落地前被斬飛兩段,無一落空。

  無上聲威,盡在此劍中展現。

  羅真人雙目低垂,負手而立,也不見他抬眉作勢,那仙劍就呼嘯而回,自行回入袖中,說不出的從容瀟灑。

  丁丁當當的脆響中,半截銀桶跳躍著落在了羅真人的腳邊。他麵色忽然一變,雙目大張。那半截銀桶中根本沒有一顆紫炎砂,桶身上的咒符也隻是作個樣子而己,隻得其形而不得其神,根本沒有用處。

  羅真人額頭青筋浮起,電目四下一掃,果然,那些被他一劍中分的銀桶都和腳邊這個一樣,是些空有其表的假貨。

  方才那一劍在修道界中大有名氣,喚作黃龍經天,乃是羅真人的拿手絕技,可大可小,可剛可柔,既能摧山斷流,也能穿花拂露。

  如此奧妙無窮的劍招,當然不會全無代價。這代價就是耗損真元極巨,就是以他此刻的真元,最多也就能發上三劍。若不是看到對方一下子擲出這許多銀桶,心底隱約湧上一劍可以斬斷九把飛劍的衝動,他根本不會發這一劍。當然,除了黃龍經天,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可以盡攔所有的銀桶。

  又是咻的一聲輕響,一隻閃閃發光的銀桶如沒有分毫重量般,飄飄蕩蕩地飛上了夜空,有如一隻月下飛舞的銀蝶,如水而下的銀光映在羅真人鐵青的麵孔上,實是別有一番風情。

  銀桶如示威般,慢慢向道旗落下。

  羅真人太陽穴不住跳動,根根青筋時隱時現。每一隻銀桶看上去都一模一樣,這隻究竟是真是假?

  道旗是全陣陣眼,當然重要。正因為它如此重要,羅真人才親自鎮守此處。有他在這裏守著,真武觀群道都認為絕不會出問題,是以紛紛起身高壇,追索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大膽狂徒去了。此時此刻,這裏還真就隻剩下了羅真人一個。

  銀桶落得雖慢,但也快碰到了道旗。羅真人白須飛揚,那一劍卻始終揮不出去。

  擲桶人手法高明之極,若此桶為真,那不用黃龍經天的話多半截不住銀桶。但這若是假的又如何?再發一記黃龍經天後,那時他真元所餘無幾,別說護不住道旗,就連自保都會成問題。

  轟!

  看著那團騰空而起的桔紅火球,羅真人終於知道了這枚銀桶是真的。代價就是那麵化成熊熊烈焰的道旗。

  羅真人麵色忽青忽自,不僅是因為被戲弄而起的憤怒,而更在己完成了九分的玄壇。此壇對真武觀的重要,這裏惟有他才真正清楚。道旗被毀、陣法被破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動搖了玄壇的氣脈,本快到火候的藥胎這下前功盡棄,讓他如何向孫果交待?

  望著搖搖欲墜的玄壇,羅真人猛一咬牙,不將來犯之敵盡殲,他又如何有臉回真武觀去!

  他咬破左手中指,然後大袖一抖,仙劍又自袖中飛出。他伸手握住仙劍,以指血塗滿劍刃。鮮血一染劍鋒,仙劍的嗚叫立時從清越轉為低沉,明黃的光華也漸漸變成暗紅。

  羅真人立定片刻,突然大喝一聲“著!”,戧指一指,仙劍自行掉頭,帶著一抹暗紅火光,刹那間衝入寨熊熊烈火之中!

  幾乎在仙劍隱沒的同時,主寨的另一方就響起一聲響徹夜空、如龍似象的痛吼!

  轟的一聲,一座燃燒著的木樓在羅真人麵前倒塌,撲麵而來的烈焰向兩側一分,仙劍從容飛回,繞著羅真人環飛一周,才回到他的掌中。看著劍鋒上沾染的幾點鮮血,羅真人傲然一笑。此劍鋒銳無倫,平素滴血不沾,此刻染血而回,可見那人受傷之重,應該再無幸理。

  笑容剛剛浮現,就己凝固在羅真人麵上。他悚然望向左側,那片熊熊燃燒著的火海中現出了一個身影。

  這人一身道裝,容貌俊雅,通體上下隱隱透著清氣,周身上下幾無任何法寶,隻背上斜背著一根看不出奧妙的鐵棍。此人踏火而來,熊熊烈焰纏繞在他身上、衣上,卻未能留下半點焦痕。

  羅真人雙眉一皺,他早己看出這人道行並不甚強,然而心中卻凜然生出一縷寒意。他看得分明,此人並非天生火性體質而不怕烈焰燒炙,而是火焰幾乎貼上他的肌膚時就會自行熄滅。看上去,熊熊烈焰就如同畏懼之下而紛紛自裁一般。

  羅真人長眉飄揚而起,暗自冷笑一聲,忖道:“道行乃萬物之基,你奇技再多,也不過是無本之木而己。待我看你這些雕蟲小技奈何得我掌中仙劍否?”

  羅真人劍指一立,虛向來人一指,大喝一聲“著!”,掌中仙劍即如車輪般飛旋起來,斬向來人。

  劍去如電!

  來人似突然沒了重量一般,身體輕飄飄的向側一折,行動間充滿了森森鬼氣,迅捷無倫。羅真人本以為必殺的一劍,就此被讓到了一旁。然則來人畢竟道行有限,並未能將這奔雷怒濤般的一劍完全避開。仙劍飛旋如輪,電光石火間己與來人背上鐵根交擊了不知多少下,

  無數碎音合成了一記悠長不絕的清吟。鐵棍也不知是何方寶物,被切擊了這許多下,竟然連一絲劃痕都不曾留下!然則縱橫紛飛的劍氣也在來人背上留下十餘條大大小小的傷口,雖隻是皮肉之傷,但也傷了元氣。

  那人嘴角泛起一絲微笑,似乎仙劍連續飛斬帶給他的不是痛楚,而是無法形容的歡愉。

  他舉步向羅真人行來,動作看似遲鈍木訥,但一步就己到了羅真人麵前,詭異難測。羅真人並不吃驚他的身法,而隻駭然盯著他的眼睛。他笑得如春日陽光,但眼中卻不同。

  那是一雙死人的眼睛。

  章十與有情人下

  來人抬臂,伸手,臂指如劍,嗤嗤破空,筆直向羅真人咽喉插來!

  羅真人見來人氣劍一出,雖是上等的道法,畢竟是這世間所有的東西,心中驚駭疑懼稍去,怒氣重生。他雙臂一張,坦然迎向來人能穿金裂石的一插。兩相接近,隱隱可見那人指尖上泛著死灰光華,顯與世間大多道法迥然有異。羅真人不望這手,隻向來人咽喉處淡淡看了一眼。

  在羅真人寬大道袍下還藏著一把三寸小劍,正自震動不休,隨時可以破衣而出。若在平時,不必出劍,隻消這麽一望,羅真人眼中劍意己足以令對手下意識地避開要害,變招自保,甚或退避三舍。那時真人再酌情或出飛劍,或擎仙劍,破敵製勝,莫不從容自若、圜轉如意。

  哪知來人根本不改來勢,左手依舊直指羅真人的咽喉要害,無絲毫回避之意。

  “這人莫非瘋了不成?”羅真人又驚又怒,此時若發飛劍,當可先一步破了對手咽喉,但己身也不免重傷。這人是根本看不出他眼中劍意,還是一心就想尋死?羅真人望向對手,可自死人的眼睛中,又能看出什麽?

  仙劍仍在來人背後飛旋斬動,雖然分毫奈何不得那根鐵棍,但來人也不是金剛之軀,劍氣仍可傷到肌膚。望著來人背後碎雨血珠飛濺如雨,卻不能滯其來勢分毫。羅真人心中一陣陣發緊,寒意爬上脊背。

  羅真人猛一咬牙,此時己容不得他再有分毫猶豫,錚的一聲輕響,飛劍劍尖己刺破道袍,躍躍將出!

  就在此時,他耳邊忽然響起一陣細碎的劈啪聲,隻覺肌膚上如有千萬枝極細的針輕刺,視野中的一切陡然亮了三分。

  直覺告訴他莫大危險來自身後。羅真人心意指處飛劍破衣而出,奔襲來人,他再顧不得眼前的結果,駭然回頭,滿目強光,一時間除了無邊無際的白,什麽都無法看到。幸好羅真人真元渾厚,變生肘掖間仍不忘運功清目,動念間眼前幻象盡去,現出真實世界。

  然這真實並不比幻象平靜。

  羅真人一雙瞳孔瞬間收縮,又急速放大。他充滿了驚駭的眼中,映出百餘顆洶湧而來的藍白色雷球!

  雷球洶湧如潮,刹那間己漫過羅真人頭頂,周身,將他緊緊包裹起來。

  透過滔滔雷光,羅真人隱約看到了一個女子踏雷而來。

  她青絲披垂如水,在雷潮中輕輕拂動,遮擋住了麵容,隻能辨別出一個秀麗柔美的輪廓。她並未如何舉手投足作勢,僅一雙纖手捧於胸前,十指舒張如蘭,雙手食中無名指指尖上各伸出一道暗黑絲線,絲線延展向外,漸漸加粗,及至一丈開外,己化做根根雞蛋粗細的長鞭!

  長鞭如有生命般蜿蜒舞動,向四麵八方狂野舒張,遠遠看去,直如六頭張牙舞爪的暗黑雷龍,而一顆顆雷球源源不絕自雷龍鱗片下浮現,奔騰呼嘯而來,一起匯入雷光大潮。

  那女子抬眼,遠遠向羅真人看來,雙手一攏,緩緩在胸前合什,說不出的端莊威嚴。頓時,無數雷球爭先恐後地合於一處,向羅真人直擊而去。

  羅真人立時肌膚如灸,雙眼若被針刺,眼前一片模糊,視野裏除了無法抗拒的強烈雷光再也看不到其他。而那如水般的女子業已完全隱於雷光之後,她的一切細節都己模糊,然而不知為何,那雙眼仍清清楚楚地映在羅真人神識之中。

  兩泓清潭之下,湧動的是無以名狀的哀婉,匯成無數道暗流,奔向最深處的黑暗,永不回頭。

  “你與天為敵,終將萬劫不複!”羅真人最後一點清醒的意識狂叫著,也不知是否在這世間留下聲音。

  紀若塵的手與尋常修道之士有些不同。這隻手五指纖長有力,骨肉均勻,肌膚如玉,遠遠望去膚下如有寶光流轉,滿是煌煌仙意,實是挑不出一點瑕疵來,縱是仙人之手,想也不外如是。

  在凡夫俗子眼中,當然如此。但在有道之士看來,他這隻手籠在一片灰光之下。這灰光非同尋常,內中絕無半分生機,似是與一切天道相背。無論是誰,下意識中都不願意被這隻手觸到,雖然尚不清楚接觸的後果將是什麽。

  這隻手毫發無傷地穿過滔滔雷光,在羅真人喉上輕輕一點,就收了回去。在此之前,羅真人膚色己變成黑灰色,被這麽輕輕一觸,立時化成一蓬飛灰,隨著山風消散得無影無蹤。

  紀若塵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晶瑩如初,一點灰燼都未留下。

  當的一聲,他背後飛旋的無主仙劍頓失靈性,掉落在地,隨後啪的碎成了數十片。

  “青衣?”紀若塵叫得有些猶豫。

  空中六根飛舞的雷鞭正迅速回縮,化成根根青絲,重回那女孩秀發之中,一切歸於平靜。

  唯一留下痕跡的是夜空中尚有十餘顆雷珠浮遊不定,但也早沒了剛才吞沒天地的氣勢,倒象是放大了百千倍的螢火蟲,藍白光芒忽閃了數下,逐一破滅,難以想象剛才真武觀羅真人就是被它們煉化成灰,絲毫沒有反抗的餘地。

  紀若塵早己認出那些雷鞭就是青衣用過的混沌鞭。隻是混沌鞭怎會有六根之多,且鞭上威力較初見時也要大過了數倍。而能夠駕馭得了六根混沌鞭,頃刻間把一個有道真人化做灰燼,青衣此刻道行又怎是高深渾厚之類的詞句可以形容?

  六鞭齊至,就連羅真人也惟有束手待斃之局,紀若塵又焉能例外?

  這還是當日那身中一箭,暈倒在他麵前的小妖青衣嗎?

  收了混沌鞭的青衣看上去與昔日無異,她似乎並不知道紀若塵心中的疑慮,款款行來,攜起他的手,道:“入壇吧,裏麵說不定還有什麽凶險呢。”

  望著這如水般的女孩,紀若塵心底暗歎,悄悄將一切疑懼放在了一旁,一如初見的那日。

  “轟”的一聲巨響,兩人旁邊一座木樓忽然傾塌,著火的斷粱帶著烈焰如火龍般向二人撲來。這種沒有附加任何特殊效果的火焰當然對他們全無威脅。紀若塵本能地一側身己擋在青衣身前,也不見他作勢,火焰衝到麵前一尺時就直直落地,悉數自行熄滅。紀若塵忽然想起,此時的青衣哪還需要他保護,不由苦笑一下。

  忽然一個極高大的身影挾風帶火衝出,右臂下挾著一根巨大鋼管,左手提一名不知生死的真武觀道士,腰間還掛著兩顆血淋淋的人頭,再配上足以驚龍恐象的麵容,可謂殺氣騰騰,凶焰四溢。他腋下挾著的鋼管長一丈,徑一尺,厚寸半,管口中閃耀著豔豔紅光,一望可知必是件不簡單的凶器。

  龍象天君一自火中鑽出,來不及看清眼前情景,即張口咆哮道:“是哪個龜兒子雜毛如此卑鄙無恥,膽敢暗中飛劍紮你家爺爺的屁股?!快給俺站出來,讓你家祖爺爺一炮轟成兩截兒!”

  看著龍象天君腋下鋼管,腰間人頭,手中道士,紀若塵不禁有些愕然。以他的眼力,也看不出這根鋼管能夠有多大的威力。但這晚出乎意料的事實在太多了,龍象手中的鋼管有些看不出來的奧妙也很正常,若沒有奧妙才不正常。

  看著龍象天君氣急敗壞的樣子,青衣不禁撲嗤一笑。這聲輕笑聽在龍象天君耳中,可比什麽九天霹靂要厲害得太多。他哇哇一聲大叫,後躍數丈,這才張大雙眼向前望去。看清麵前站的真是青衣,當即換上笑臉,必恭必敬叫了聲:“小姐。”

  挾著巨大鋼管的右臂還於百忙中撣了下沾灰的前襟。

  他再向旁邊一望,此時才看到了紀若塵。旋即,青衣與紀若塵攜在一起的手落入眼簾,龍象天君登時目光如被火灼了般閃向一旁,扔下句“俺再去抓些雜毛來”,就落荒而逃。

  紀若塵又是有氣,又是好笑,更多的是無可奈何。青衣倒是泰然處之,攜著紀若塵向己被烈焰包圍的玄壇走去。

  一入玄壇,立刻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布幔之外火焰熊熊,甚至波及布幔本身。布幔內卻彷佛不受絲毫幹擾,火舌僅在布幔表麵吞吐,杏黃的幔麵上滿是一灘灘布料炭化的黑色,卻詭異地沒有任何焦卷,自然也沒有任何肉眼可見的破損。

  幔內則是一片陰森森的慘碧,不知碧光是從何而來,四處充斥著詭異的厲氣。看壇內靈旖寶蓋,黃布重壇,覆地的黃琉璃,圍欄的白縵石,以及壇周色燈,壇心長明本命燈,都說明這是一處道家法壇,且法度森嚴,布置周謹,顯然出自高人之手。遠觀這座山穀,也是充斥鍾靈之氣,何以此刻壇內卻是如此異象?

  重壇上傳來沙沙聲音,聽上去如同春蠶食葉,壇中又多了三分淒厲。

  章十一做快樂事上

  紀若塵略一凝神四顧,重壇天圓地方,壇道做南鬥六星分布,陣內生命氣息躍動,濃鬱得幾欲凝固。南鬥主生,陰極生陽,此陣又建於靈源之上,難怪這無盡生氣被滋潤得分外蓬勃。可惜物極必反,生氣太過濃烈卻無引導宣泄之途,近乎滿溢,又被法陣拘在這小小空間中,已有變異之兆。

  以紀若塵的術法造詣,即使這重壇上下十門做了些符籙、法印、令牌、招魂鈴的布置,又如何放在眼中。他舉步向壇上行去,所經之處,法器紛紛從中裂開、落地、碎成粉末,悄無一點聲息。這看似煌煌大道的陣勢護法怎會如此不濟?

  紀若塵心念方動,目光已把壇頂情形盡收眼底,不由道心微震,腳步一滯。身後的青衣則已是驚呼出聲。

  在那盞高高豎起的長明本命燈下設著五色香案,此刻五個香案上罩的案布皆是深紫色,早已無法辨識原本的顏色。本該高奉案幾的香燭、法碟、供品翻落四處。一地狼藉。案幾上代替供奉之物的是五名道士,或仰或俯,姿勢各不相同。

  五團通體墨綠的活物不斷蠕動扭曲著,各自伏在一個道士身上,或捧頭,或抱腳,或埋首胸俯之間,沙沙沙沙地啃食正歡!

  那些香案上的布幔,正是被這些道士的血染成了紫色!

  饒是青衣出自天刑山,見多了不亞於森羅地獄的詭異之相,此刻卻也是小臉發白。不由自主貼緊紀若塵,手指緊緊擺住他的衣袖,小臉幾欲全部埋入他的肩頭,不敢直視眼前這片血腥。

  二人一自壇頂現身,五團碧色活物同時停止了啃食,動作劃一,齊刷刷抬頭,望向二人。

  活物的麵目清晰地顯露出來,竟是五個嬰兒,如果忽略那詭異的膚色,眉目竟是十分清爽靈秀。此時的它們通體透明,透過墨綠色肌膚,可以看到體內全是不斷翻騰湧動的濃濃的綠色體汁。汁液當中,一塊塊暗紅色的肉塊血團時隱時現,顯然就是它們剛剛吞下去的東西。

  這些嬰孩分明口中無牙,然而那些道士幾乎都有不同部位被啃了個幹淨,也不知它們是怎樣將堅硬的骨頭啃食吞咽下去的。正前方香案上的道士除了連著幾縷筋絲的腦袋,連肋骨都沒留下,背上片片肌肉攤在香案上,下麵鋪墊著可依稀看出原本盛裝的衣袍塊片。

  它們身上惟一不同的色彩,就是那雙呈琥珀色的眼睛。

  五名嬰孩與紀若塵對視片刻,眼中凶光漸熾,忽然間,他們同時拋開身下被啃去小半的道士,伊伊啊啊叫嚷著向二人撲來!它們身軀不大,又啃食了過多的血肉,嘴一張,就有一股股雜帶著血塊碎肉的墨綠體汁噴出!這些嬰孩動作敏捷如豹,四肢著地,幾下就竄到紀若塵身前,紛紛躍起撲上!

  青衣雖道法一日千裏,心性上仍多少與那個清澈如水的小妖無異,此時被眼前這番情景嚇得縮在紀若塵身後,一動不敢動,壓根忘記自己道行的高深,混沌鞭的霸道。

  紀若塵素來百無禁忌,當下右手揮出,啪啪啪啪數聲響過,己在五名嬰孩的腦門上各拍一記。他動作如電,舉手投足暗合天道玄妙,眾嬰孩全憑本能行事,根本無從閃避,有如一顆顆肉球,被打得撞向地麵,又高高彈起,摔向了玄壇的另一端。

  紀若塵向木樓行去,一邊道:“這些藥嬰己與此壇係在一處,斷不會出了法壇範圍。走吧,去看看他們還能躲到哪去!”

  這時的木樓中又是另一番景象,熾熱如爐,舉目望去皆是暗紅火光,恍若末日來臨。

  正中香壇上供三清像,然而遙遙望去,搖弋的火光中三清像彷佛在詭異地笑著,齊齊望向香案之前。五名藥嬰紛紛撲向三清像,但每及半空,總是被一道無形屏障給擋了下來。它們不肯就此罷休,此起彼落,碰到屏障時紛紛噴出綠汁。綠汁一沾上屏障,立時冒出大團綠煙,貌似杳無一物的空中會有層晶瑩的屏障現出隱約形狀,如驚鴻一瞥。

  藥嬰拚死攻擊之下,護著三清神像屏障終於轟然碎裂。藥嬰精神大振,尖叫唳哮著撲上三清像,手腳並用,片刻間就將三清神像的袍服撕得粉碎。

  三清像笑得更加詭異了,隨著嘎嘎吱吱的關節活動聲,紛紛低下頭,望向下方的藥嬰。

  袍服下麵並非泥胎木身,而是血肉之軀!肉軀腹部高高隆起,肚皮近乎透明,可以清楚看到內中各有一個嬰孩!

  與藥嬰不同,這些嬰孩雙目暗紅,肌膚則是慘淡的灰藍色。

  藥嬰們紛紛撕咬起三清神像的肉身,但三清肉身顯然極為堅固,隻在表麵現出一道道白色的抓痕,毫無碎裂的跡象。眼看藥嬰們一時間也奈何不得三清神像,變故突起,三清腹中的嬰孩忽然紛紛咧嘴,顯出詭笑模樣。它們蜷縮的四肢向外一張,立時撐破了肉身肚皮,伴隨著大量血水,一一從三清肚腹中掉了出來。

  五名藥嬰尖叫著紛紛撲上,八個嬰孩登時撕咬成一團。

  戰局很快就分出勝負。

  藥嬰雖然多了兩個,卻不是三清腹中破出的嬰孩對手,轉眼間就有三個藥嬰被咬住頂心,痛得吱吱亂叫。而另外兩個藥嬰盡管各抓了一個敵手拚命撕咬,可是三清腹中出來的嬰孩身軀堅固更是超乎想象,它們除了留下幾片牙印爪痕外,再也沒什麽戰果了。

  戰局如星火閃爍,快得不可思議。

  等紀若塵與青衣走進木樓時,看到的是一片淩亂的香壇、東倒西歪的三清像,以及一個香壇上盤踞著的一隻怪物。這隻怪物長著一個碩大的頭顱,上麵居然擠著八張麵孔!正中及左右三張麵孔占據了頭顱絕大部分地方,其餘五張麵孔都被擠到了角落裏,表情痛苦不堪。

  怪物身軀細長,分作了八節,看上去如同一隻蜈蚣。它上半身密密麻麻地生著十六隻手臂,下半身則長著八對小腿,共同撐起了身體。

  看到紀若塵與青衣,怪物三張小嘴一齊張開,尖細的咆哮頓時充斥著整個空間,令人直欲掩耳。

  怪物一發力,整個身體一躍數丈,淩空向紀若塵撲來。尚在半空中,居中的那張麵孔就噴出一團紅霧,當頭向紀若塵罩下!

  紀若塵不閃不避,伸左手迎向怪物。他掌心中旋即浮起一層層淡紅色的符文,每當一層符文升起,怪物身上就會進出一團火光,被炸得上飛數尺。轉眼間,已有十餘團火光先後炸開,那怪物在空中翻翻滾滾,終於支撐不住,一聲哀嚎,撲通一聲栽倒在青衣旁邊。

  以掌代符乃是道德宗太微真人的絕技,所出道法威力較真正的符咒稍遜,能夠以此法馭使的符咒也很有限,然而符咒施術速度快的優勢仍存,又可不用依賴咒符。在兩個道行相若的修道士鬥法中,會用此法之士當然會占盡先機。因而此法才成為太微真人的獨門秘術,至少需上清修為才能施展。

  紀若塵玲瓏心己現雛形,可越級運使許多道術,方能在此緊要關頭用出此訣。

  章十一做快樂事中

  怪物身軀堅如金石,不畏打擊,可是也如那些墨綠肌膚的藥嬰一般通體透明,可見它體內全是慘藍藥汁,連中十餘記真火符後體內汁液如沸,顯然也並非全不畏道法符咒。但它生性凶厲,一個翻滾就自地上跳起,三張嬰孩麵容扭曲,極是猙獰可怖。它一聲長嘯,又如閃電般向紀若塵撲來!

  說來也怪,青衣就立在旁邊,它卻如視而不見,隻向紀若塵狠撲。

  紀若塵身形如魅,往往簡簡單單的一個跨步就可讓過它的撲擊,然後就是不計其數的冰箭、罡風、真火、殛雷在它身上爆開,炸得它東倒西歪。此怪初生未久,又並非天生善鬥的怪物,除了口中會噴些毒霧外別無其它特殊異能,因此並不難對付,隻是它軀體堅固,恢複力極為驚人,紀若塵又不想傷它性命,因此收拾起來也要一番麻煩。不過現在紀若塵有的是耐心,不急不忙地耗著它的力氣。

  它幾番被打落在青衣身旁,但都對她視如不見,每次爬起來都直接衝向紀若塵。甚至有一次它摔在房間的另一端,青衣正正好好地擋在它撲向紀若塵的必經之路上,結果它長軀一扭繞過了青衣,又一次直奔紀若塵,就如和他有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一般……

  紀若塵又氣又好笑,無奈向青衣笑道:“這畜生怎麽隻向我來,難道知道我不會殺它不成?”

  青衣聳了聳肩,示意不知。

  就在此時,紀若塵忽然聽到一個冰冰冷冷的聲音響起:“這隻畜生還有點靈性,當然知道誰是真正不能去惹的。”

  紀若塵大吃一驚,環顧四周,卻沒有任何發現。他慌忙定神守心,放出神識,整座木樓範圍亦無所得,細索其源,難不成這聲音出自眼前的怪物?可是話中內容又不象如此。

  而且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敢情那怪物是不敢動青衣,才盡往自己頭上招呼的?

  “難道我就那麽好欺負?”紀若塵心中忿忿不平起來。

  他原本就心誌淡泊,視浮名如浮雲,此時更如一潭止水,不生微瀾。當日他寧可挨一記耳光也不與姬冰仙邀鬥,誰知此刻卻莫名其妙被這索不到來源的一句話輕易勾動心思。紀若塵當然知道青衣此刻真元道行遠勝於己,但偏不願在青衣麵前示弱。

  纏鬥這麽久,紀若塵己對這頭怪物了解得七七八八,早想好了破敵之策。現在既然要找回麵子,當然不會再對它客氣,至於那躲在暗中發話的神秘人物,不妨等收拾了它之後再說。

  當怪物再度撲來時,紀若塵胸中殺意升騰,雙目刹那間化為青色。那怪物乍然正對上紀若塵的目光,驚得一聲尖嘯,竟直直自半空中摔落!

  此時從陣外看過來,木樓在烈焰中巋然不動。而身處陣中之人,則是感到腳下地動山搖,天地幾欲翻轉。

  種種變化,其實不過一彈指間。

  “你來看,這三清像擺放的位置十分特別,並不依卦象方位,隻是占據了地底靈氣上衝之所。可見真武觀建此玄壇的目的在於收集靈氣、煉胎入藥。三清腹中的嬰孩才是主藥,外麵那五個藥胎都不過是些藥引罷了。”

  紀若塵領著青衣,一邊在木樓中漫步,一邊指點評論著真武觀此壇布設的優劣得失,神態輕鬆得如同非是身處戰火紛飛的玄壇陣中,而是攜著如水的她在江南春岸賞碧柳煙波一般悠閑,盡掃剛剛被怪物鄙視的窘迫。

  青衣溫婉如故,聽著紀若塵滔滔不絕,偶爾插一兩句話,總是恰到好處。

  角落裏傳來一陣含糊不清的吱吱呀呀聲,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生生破壞了這一刻的氛圍。紀若塵轉頭一望,朗笑道:“你給我老實呆著吧,想脫身?那可是癡心妄想!若不是要拿你回山,早就用真火煉化了你!”

  角落處,八個藥嬰合體而成的怪物蜷縮成一團伏在地上,小手小腿不住地抓刨著樓麵,三張小臉漲成青紫色,使足了吃奶的力氣掙紮。然而不論它如何努力,軀體都無法挪動分毫。

  此刻一根黝黑鐵棍壓在它的身上,正是紀若塵的定海神針鐵。此鐵被紀若塵用過二次後,現下重逾三千斤,那怪物雖行動迅捷如電,外皮堅韌如鐵,周身卻沒有半根骨頭,被神鐵壓住的地方明顯凹陷下去,前心後背幾乎全貼在了一處,根本無從使力。何況定海神針鐵乃是為鎮壓東海地炎而生,此刻鎮這小怪實是大材小用,被這鐵一壓,那怪十成力氣早沒了九成,哪裏還爬得起來?

  紀若塵己領著青衣在玄壇中轉了一圈,把所有布置盡收眼底。他凝思片刻,道:“這個陣法並不完整,倒象是一個大陣的一部分而己,難道在其它地方還有類似的玄壇嗎?奇怪,真武觀暗中在各地設壇布陣,究竟想幹些什麽?”

  他又望向角落裏的怪物。它變成眼下這個樣子,顯然是陣法失控的緣故。若真武觀那些道人還活著,成功煉化所有藥嬰後,不知會生出什麽來。紀若塵雖然也學過陣法,但畢竟時日尚短,尋常的奇門八卦困他不住,但記憶中從未見過有關這種奪天地造化轉化生靈的術法記載,他苦思片刻,仍是不得要領。

  然而真武觀刻下是道德宗死敵,對待仇敵行事就簡單得多了。記得掌櫃的曾經說過,凡是仇人要幹的,都要想方設法破壞。讓他的事辦不成,也就相當於你成功了。若真象他所猜想的那樣,這般規模的玄壇還隻是一個更大陣法的一部分,顯然真武觀圖謀不小,如此一來,不破壞都不行了。

  通通通!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從樓外傳來,直奔木樓而來。

  “小姐!少仙!你們沒事吧,俺龍象來了!”

  龍象天君聲到人到,進了木樓後先是雙眼向天一刻,然後才開始掃視四周,顯然是不想在無意中看到紀若塵與青衣有什麽親熱舉動。知道得太多並不是好事,這點龍象天君頗得其中三味。

  待看清木樓內情形,特別是被定海神針鐵鎮住的怪物,龍象天君一拍腦門,恍然道:“俺真是胡塗了,有小姐和少仙在,還有什麽擺不平的?俺真是瞎擔心!”

  “外麵情形如何?”青衣淡淡問道,對他等級上升的馬屁仍不以為然。

  看過二天君表現後,其實紀若塵與青衣一樣,根本不但心外麵的戰局。羅真人死後,以二天君層出不窮的異器怪寶,對付餘下的那些道士該不是什麽難事。

  哪知龍象天君撓撓頭,麵有難色,道:“本來那幾個道士已經解決得差不多了,誰知道不知從哪又鑽出來三個厲害道士,和土人幾個巫師聯起手來,倒是出乎意料的難纏,俺們已經有些頂不住了。”

  紀若塵吃了一驚,能夠讓二天君抵擋不住的,可決不是什麽省油的燈。他正想到陣外看看,就又聽到一陣急驟的腳步聲從玄壇陣門處傳來,伴隨著白虎天君有些氣急敗壞的聲音:“邪門!真他奶奶的邪門!這些土人咋跟吃了大力神丸一樣,突然變得這麽厲害了?!這見鬼的地方,旁門左道還真不能小瞧!”

  紀若塵忙向玄壇奔去,隻見白虎天君正守在陣門內。他頭頂著一蓬槁草,看來是作偽裝之用;手握一根細長銅管,管口衝著陣外,喃喃念了一句咒語,銅管中立時噴出一縷藍白色的幽幽火焰,向陣外噴射而去。

  頓時,陣外一片鬼哭狼嚎,追殺而來的土人紛紛躲向遠處。

  旋即布幔上傳來撲撲聲響,看來土人們正在用弓箭擲槍之數的刺擊布幔,想要破陣而入。這一點倒是無須擔心,真武觀此陣很不尋常,隻有這旗門是唯一生門,可供生靈出入。而構成整個陣法的布幔、重壇、法器等等物品,看似與百姓日常用具沒有什麽不同,實際上材質大相徑庭,無一不是道家的寶物,由此也可見真武觀此次布陣下了大本錢。

  因此,現下雖己無人運作陣法,但白虎天君占據的位置堪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些布幔烈火不能焚毀,也不是尋常刀劍能刺破砍碎的。

  白虎天君轉過身來,向著紀若塵尷尬一笑,道:“俺白虎無能,讓少仙笑話了。”

  白虎天君衣衫破爛,半身染血,身上還插著十多根數寸長的小箭,看上去狼狽不堪。

  龍象天君也趕了過來,道:“外頭怎麽樣了?”他是個急性子,也不等白虎答話,就探頭向陣外望去。他的大頭才伸出陣外,就是一陣哇哇亂叫,急忙縮了回來。就這眨眼間的功夫,龍象天君的大臉上己釘了三根小箭。

  龍象天君一邊咒罵,將小箭一一拔下。他麵皮格外粗厚些,小箭入肉不過幾分,實在說不上是傷。箭上雖然有毒,但也奈何不了龍象的粗壯體格。令人吃驚的是小箭來得實在太快,居然連龍象白虎都不及避開,而且發箭的都是土人普通戰士,這就有些不尋常了。這等化外村寨部落,不管男女老幼,幾乎能拿得動武器的都是戰士,如此一算,敵人怕不有千人之眾?而且內中還藏著幾個修道之士和土族巫師,更不能等閑視之。

  “那麽我出去一下好了。”青衣淡然道。

  龍象白虎對望一眼,異口同聲、口氣堅決無比地道:“不行!”

  紀若塵大奇,一向以來二天君都唯青衣馬首是瞻,怎麽這回如此有膽識主見了?膽量二字,似乎和二天君離得比較遠些。

  青衣似乎也大感意外,一雙妙目睜大,在兩人臉上來回轉了一圈。

  紀若塵凝神留意外麵動靜,接口道:“外麵情況不明,確實不宜貿然出陣。”說著一把攥住青衣的小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後。

  龍象天君立刻大轉身,再次麵向陣外,左右觀望,突然嘖嘖連聲道:“那麽難看的道門徽記,紫得發黑,來的莫非是北芒山道士?這可有些不大妙哇。一直有傳說北芒山左道近巫,偏離道家正統,那些老雜毛們就是死不承認,哼,今天一見果不其然。錯過今日,俺定要去給他們大大宣揚一番。”

  聽著龍象天君喋喋不休地描述將如何宣揚北芒山的“劣跡”,紀若塵聞言不由微微皺起眉。北芒山是載於道典的古老門派,但素來與同道中人交往稀少,也少有門派弟子行走世間,是道門中頗為神秘的一個宗派。根據道典記載,該派的道法崇尚“師道於自然”,盜萬物之靈源以定道基。道德宗行走世間的弟子在傳回本宗的信息中也偶爾會提到這個門派,傳說該派某代掌教是南陳宗室,南陳亡於隋後,為避戰火舉教遷入黔川,百年來與當地土著交匯,其術近巫,威力不可小覷。

  “嗯,好在真武觀這處玄壇造得不錯,咱們稍稍修整一下就可重啟護壇陣法了,先在這裏守著吧,跟他們慢慢耗,等後援來了再說。”龍象天君舔了舔嘴唇,以此句做為結束語。

  白象天君一直做洗耳聆聽狀,當即附議。紀若塵略一思索,也覺得此法可行。

  真武觀在此設壇後,將左近的靈氣都引了過來,化入藥嬰體內。此地的靈力之源己化為實體,便是樓內被壓著的那個藥嬰化成的怪物。當然,縱是真武觀的孫果在此,也會認為煉製藥胎失敗,一定會出手毀了這個無用的怪物。

  能讓持者於紛繁萬象中識得靈氣本源,即是神州氣運圖的功效之一。

  紀若塵本想自己將怪物扛回道德宗,但此刻看來己行不通了,於是以秘法將此地方位通報回山,快則半日,慢則一日,道德宗諸真人必會親臨此地。那時即使以北芒山舉派之力,怕都要落荒而逃。

  章十一做快樂事下

  既然決定固守待援,那眼前事就是要守好這裏,可別援軍未來,先被土人給衝了進來。當下四人一齊動手補陣。紀若塵於道家陣法所知不少,二天君又見多識廣,青衣也極具靈性,因此一番布置下已重新啟動了護壇法陣。雖然陣眼道旗被毀,陣法功效大降,但抵擋一下這些被咒術附體的土人還是很有功效的。

  布好陣法後,二天君自願留在玄壇上守陣,以免北芒道士、土人巫師攻陣過猛,耗去陣法太多靈力,又可護著發陣門,就算有一二土人洪運齊天,衝撞進了陣門,也必喪在二天君手中寶器上。

  既然有二天君守壇,青衣與紀若塵就可回木樓休息了。青衣當先入樓,紀若塵剛要跟著進去,忽然就被二天君拉住了衣袖。

  白虎天君咳嗽一聲,壓低聲音道:“少仙,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龍象天君大眼一瞪,道:“還有什麽當不當講!必須得講!”

  “那你來講!”

  “俺口齒不清,這種事哪裏說得明白?當然是你來!”可是龍象天君口若懸河,哪有半點口齒不清的樣子。

  白虎怒視龍象一眼,方低聲對紀若塵道:“嗯……這個……為了小姐長遠計……這個……切勿與小姐太親熱了……”

  紀若塵登時一怔,根本說不出話來。二天君自回玄壇守陣,他則緩步進入木樓。

  這麽一耽擱的功夫,木樓中己被青衣打掃得千幹淨淨,那三尊破爛不堪的偽三清像不知被扔到了哪裏。體內含著靈力之源的怪物連同定海神針鐵一起被移到了木樓的底室去。木樓內的血跡、肉屑都清理得千幹淨淨,就似根本沒出現過一樣。本是鋪在香案上的厚重布幔則被取下放在地上。如此一來,木樓中登時多了三分溫馨氣息。

  從陣外望去,木樓高三層,尖項,既結實又輕巧。但因真武玄壇玄奇陣法的緣故,在樓內抬頭向上望去,卻可直望見滿天的星鬥。

  此時方當深夜,距離天明尚有相當長的一段辰光。村寨中的激鬥其實沒耗去多少時間,不過與羅真人與真武觀群道鬥法也耗去了紀若塵幾乎全部真元。此刻大局初定,他心神一鬆,疲累就都湧了上來。

  但當他看到青衣在木樓中央的布幔躺下,有如一朵睡蓮悄悄舒展開每一瓣蓮瓣時,依然呆住。“好累。”青衣自如地伸展了一下身體,柔得十分慵懶。紀若塵忽然間覺得自己就象一尾離了水的魚,無論怎樣努力吸氣,胸口總是緊得要發狂青衣怔怔望了會星空,轉望向他,道:“離天明可還有些辰光呢,先休息一會吧。”

  如同萬千混沌鞭發出的雷珠同時在心底爆開,他隻感到神識中自茫茫的一片,再也找不到屬於自己的意識。於是他呆呆地在青衣身邊躺下,也不知過了多久,無數雷珠炸開形成的強光漸漸散去,於是他才重新回過神來。抬眼望去,是滿天的星鬥,一條銀河蜿蜒著經過天際。

  他正看得出神間,忽聽得青衣幽幽地道:“聽說人死了,若不去輪回,就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宿,也不知是不是。”

  紀若塵笑笑答道:“世上有萬萬千千的人,若是都變成星宿,隻怕這天都裝不下呢。”

  青衣又道:“在那星河中央,聽說還有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那裏是仙人們居住的地方。”

  紀若塵道:“你說的是仙界吧。人若飛升,自然就會到仙界去,可是誰能有那麽大的福緣呢?至於傳說仙界在星河中央,也隻是一種傳說而己。還有說昆侖就是仙界的呢。其實真正的仙界是何模樣,誰都不知道的。”

  “你若飛升,就會到仙界去了……”青衣幽幽一歎,道:“可是我們妖呢?縱然壽至千年,到了那時,我又該去哪裏?”

  聽到她話語中若有若無的惆悵,紀若塵心頭一陣熱流突然湧上,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那我不飛升了,留下陪你就是!”青衣轉過頭來,兩泓秋水深得望不見底,定定地看著紀若塵。

  紀若塵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以往縱是麵對眾多強敵,也不曾如此慌張。青衣與往日顯然不同了,這種變化並非是源自道行上的,而是其它的一些什麽東西。在那如水雙眸的注視下,他憑空感覺得重重壓力,如一座山壓在了胸口,氣都透不出來。會有什麽發生?

  他這樣問自己。這個問題自然是沒有答案的,這其實隻是他無從宣泄心中的壓力,無意識的想要轉移一下注意力而己。好在青衣終於開口了:“真人們就要來了吧?”紀若塵胸口一鬆,答道:“以此地的距離看,最遲還有半日,真人們就應該到了。”

  “半日啊,好奢侈……”青衣似是自語地道,然後重新展露笑顏,道:“反正還有半日呢,休息一下吧,我累了。”未等紀若塵回答,一縷笑意從青衣唇角透出,如曇花綻放般刹那間直達眼角眉尖,顯出與平日迥然有異的嬌媚之態,她伸出纖纖細指,在兩人中間虛劃了一條長線,輕笑著道:“你若是過了線,那就是禽獸!”

  又如一記驚雷在心中炸開,仿如回到了當初那間簡陋客棧之中。

  隻是今時昔日,又怎會相同?

  其實以兩人此刻的道行,早己不需睡眠,打坐修行即可,現在和衣而眠,不消說隻是做一個樣子而己。當日的中土客棧與今時的蠻荒木樓在紀若塵的心中重合,然而感覺己有不同。

  客棧簡陋但溫暖,如二月初春。而今卻是濃烈中隱著肅殺,恰似將冬的晚秋。

  青衣轉過頭來,兩泓秋水深不見底,定定地望進紀若塵的眼中。

  紀若塵頗有點目瞪口呆地看著和聽著青衣嬌媚無倫的姿態和語調,心頭劇震。

  突然一把大嗓門極為煞風景地響起,“俺說少仙、小姐啊,外頭好冷,樓裏有啥鋪蓋之類的嗎?”

  冷?修道之人,在這初秋南國的夜裏,冷?

  青衣柔聲道:“樓底那個怪物就躺在一堆招魂幡上,白虎天君將就著用一下那些?”

  樓外再無聲息。

  紀若塵仰躺著,微笑聽著,定神凝視頭項無盡的星空。穿過那浩瀚無涯的虛空,是否就是永恒?不止是此時此刻,偶爾中夜靜思時,他心中也有一個隱約的念頭,若是與青衣攜手,從此遨遊青山碧水,再不理塵緣俗務,也不求羽化飛升,那又該是何樣的光景?

  此時另一個淡然漠然的身影在他神識的地平線遠端浮現,紀若塵心頭一縮,剛燃起的星點火焰又複熄滅。

  就在此時,一個柔軟溫暖的東西靠了過來,碰到他寬闊的肩膊處,那一點暖意撞入他的心頭,刹那間滾燙起來,是青衣的香肩觸碰到了他的肩膀。

  紀若塵隻覺得心頭這點滾燙迅速擴散到四肢,乃至全身,一個個無形的漣漪在他四周激起,旋轉著開始衝入他的丹田。紀若塵微微一怔,這在小腹不斷蒸騰而起的熱意雖然熏得他意暢神舒,說不出的舒服,但本心中仍留有一點對異樣的警惕。

  “那個……青衣……”

  “嗯?”

  青衣慵懶的音調使得紀若塵心頭再次劇震,他筆直地盯著滿天星鬥,低聲道:“你越線了……”

  話音未落,樓外突然隱隱約約傳來一聲低吼:“……為什麽又是我!”

  過不多時,龍象天君那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嘯音穿透重得法陣的柬縛,回蕩在整個木樓之中:“少仙、小姐,土人攻得越來越猛,俺們兄弟有些撐不住了!!”

  龍象天君的嘯音中含著穿金破石的威力,有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登時讓紀若塵清醒過來。他覺得有些奇怪,以二天君之能,又依托著強力陣法,怎會不敵那些土人?如此看來,二天君倒象是在有意攪局,不令青衣與他有何逾越舉動。

  這實在不象是他們能做出來的事,內中必然另有別情。紀若塵剛開始思索這件事,旁邊忽然湧來一陣淡淡的暗香,隨後耳邊響起清澈如水的嗔語:“人家可不會象你那樣……禽獸不如。”

  紀若塵如被驚了的小獸,駭然轉頭,發覺青衣不知何時己貼了上來,兩人挨得極近,鼻尖幾乎都要碰到一起。她雙瞳此時己深不見底,那雙瞳孔中似空無一物,然而細細品味,決絕、歡喜、哀婉、不舍,人間種種情愫織成一張大網,將他整個魂靈陷在了網中央。

  兩個對望一瞬,青衣忽然撲入紀若塵懷中,將他撲倒在地,隨後他視線中一片模糊,一點冰寒、柔膩的感覺印上了他的唇。

  神識中霹靂炸響,電光石火間的靈感,才令迷亂中的紀若塵意識到那點冰寒,原來是青衣的唇。隔著重重衣物,都可感覺到她肌膚那幾乎令人窒息的熱度,如同抱了一團火焰!冰與火之間的距離,不斷撕扯著他的神識,一會清醒,一時迷亂。他隱約意識到,有些事就要發生了。然而另一個聲音卻在拚命地嘶吼著,要他清醒過來,不要讓那將要發生的事變成現實。

  “好象是龍象天君的聲音……”迷迷糊糊之中,紀若塵忽然閃過這樣一個念頭,片刻的清醒己足以令他看清眼前的局勢。青衣衣衫淩亂,正跨坐在他腿上,雙腕環著他的脖頸,唇舌交纏。她連耳根粉項都己紅透,秀眸半閉,那種說不出的柔媚模樣,偏偏透著股未經世事的清麗,誰能不心醉魂銷?而紀若塵的雙手,早己滑入她的衣衫,撫著如緞的肌膚。

  紀若塵尚餘一絲清醒的意識,用盡平生意誌,想要翻身坐起。青衣抬起小臉,與他四日交投,雙眸有如秋水般深幽,眼神中一往無前的決絕令他心中一顫!此情此景下,紀若塵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支吾幾句,終道:“似乎龍象他們遇到了點麻煩……”

  青衣淺淺一笑,纖指揮動間,數根青絲飛出,轉瞬間出了木樓,然後道:“他們不會有麻煩的。”

  木樓內,紀若塵還要說些什麽,青衣忽又撲了上來,用盡全身力氣,咬上紀若塵的雙唇!

  萬千混沌鞭的雷珠在虛空中炸開,紀若塵腦際轟然一震,迷失在灼熱熾烈的洪流中。苦澀與甜蜜交纏的劇痛引燃了他靈台最後一點清明,潰了最後的堤壩。他徹底拋開一切,開始回應。

  星辰永恒不息的運轉之下,心靈與心靈之間再沒有絲毫隔閡,陣陣歡愉洶湧而來,一浪一浪般接踵而至,兩人再無法分辨彼此。

  “啊!……”一聲痛吼響徹整個山穀,隨印一團碩大的火球在村寨中央升起,直上數十丈高空方化作黑煙而去。

  二天君逃回陣內,稍作喘息。二人渾身浴血,身被數十短箭,頗為狼狽。

  “他奶奶的,敢射老子屁股,一把火都把你們燒成灰!”龍象天君一邊惡狠狠地罵著,一邊把屁股上密密麻麻插著的十餘根短箭一一拔下.他屁股本就受了傷,此時傷上加傷,拔起來格外痛些。

  布幔上傳來撲撲撲撲的聲音,土人的箭雨一波波地射在布幔上,引得陣內玄壇忽明忽暗。陣外突然安靜了片刻,然後在土人們瘋狂的嘶喊聲中,一個土人高高飛起,越過重重布幔向陣中落下。他麵容猙獰,不住揮著手中的鋼刀,迫不及待地想把下方的二天君砍成肉醬。

  他剛剛越過布幔,身體就蒙上了一層暗紅色,而後肌膚軀體如蠟一樣開始溶化,伴隨著一聲痛苦無比的吼叫,這名悍勇無雙的土人戰士口鼻中噴出熊熊烈焰,於空中就化做一顆火球,燒得無影無蹤。

  看到真武觀法陣防護如此凶猛,二天君也不由得悄悄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他們雜學夠多,這次必定要吃個大虧。白虎天君呸的一聲吐出一口帶血的痰,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咱們還得出去再殺個來回!”

  話音未落,二天君忽然同時回頭,望向木樓那幽深的門戶。

  “不好!裏麵好久沒有動靜了,他們該不會是……”龍象脫口而出。

  自虎搖了搖頭,先是道了聲“不可能!”,隨後搖了搖頭,皺眉道:“可是為何我會如此心慌?……嗯,以小姐的性情,做點什麽出來也難說得很……龍象!法陣我還能撐一會,你進木樓裏看看,千萬別讓小姐做了錯事!”

  “怎麽又是我!”龍象天君咆哮起來。不過他知道自虎獨力守陣其實危險更大,相較之下,闖木樓最多是失了青衣的歡心罷了。

  龍象撓撓大頭,無奈向木樓行去。他大腳剛要踏進門口,忽然頂心毛發豎起,一道落雷自天而降,幾乎是貼著他的鼻尖落下。

  龍象大驚抬頭,見一尾丈許長的黑色雷龍浮在空中,琥珀色的龍睛中全是凶光。龍象一眼就看出這條雷龍乃是法術幻化而成,輕忽不得。他正要往裏硬闖,木樓左右又各自遊過數頭雷龍,算上先前那頭,一共是六條雷龍在空中往複翔動。

  這六頭雷龍俱是青衣混沌鞭所化,就是一頭也令龍象難以應付,何況是六頭齊出?

  六頭守樓雷龍不時發出低吼,龍鱗片片豎起,一顆顆雷球不住飄出,在龍象天君麵前織就了一張電網。青衣的意思很明白,此門不通。

  龍象回首一望,自虎早殺了出去。陣外但聞土人殺聲一浪高過一浪,卻沒有自虎半點聲怠。

  “罷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主人待俺兄弟不薄,這次俺龍象就豁出去了!”龍象一聲大吼,周身漫出層層暗青氣霧,合身向混沌雷網撞去!

  轟的一聲,一道青煙騰空而起,整個山穀似乎都隨之晃動了一下。然而主寨中那一座木樓巋然不動。

  龍象天君衣衫破爛,大小十餘件從道德宗得來的護身法寶俱都冒著輕煙,早己損毀。他露在外麵的大片肌膚片片焦黑,隻一次交擊就己受傷不輕。

  龍象一咬牙,翻身爬起,再度迎著六頭雷龍衝去。

  此時的青墟與往日又有所不同,諸峰煙雲繚繞,隱隱透著青氣,有道之人一望可知此地已非凡境。

  飛來石半腰處,吟風雙目垂簾,雙手平放膝上,正襟端坐。

  他胸中若有無窮天地,半個時辰一吸,半個時辰一呼,呼氣時縷縷青氣自口鼻中源源湧出,徐徐散去。他如此坐著也不知有多久,飛來石已完全被青氣籠罩,或許整個青城峰上的青氣都出自這裏也未可知。

  吟風忽然雙目一開,重重地哼了一聲,刹那間青蜂失色、驟風停歇!

  “少有見你生這麽大的氣,會影響修行的。”飛來石頂傳來顧清的聲音。

  吟風長身而起,怒道:“哼!道德宗實在是倒行逆施,為禍不淺!前兩次盜取靈力之源,我看在你的份上權作視而不見。然則凡事可一可二不可三,他們做這附骨之蛆,非要弄得氣運破敗、天下大亂不可嗎?”

  相比之下,顧清遠比吟風冷漠得多,隻是道了聲:“那你準備如何?”

  吟風默然踱步片刻,輕歎一聲,似乎剛才的震怒耗去了許多力氣,略顯疲態地道:“已經經曆過百世輪回,我的心早已經淡了。塵事自當由俗人處置,你我現在劫難將滿,早日了結這段塵緣方是大事,其它的事且放一邊吧。”

  顧清淡淡地道:“你這一怒可是仙怒,牽引天地玄機,會有人推算出來的。”

  吟風道:“就當是給道德宗一個教訓吧,希望他們可以知難而退。”

  長安城,真武觀。

  如此月朗星稀之夜,正是修行的大好辰光。真武觀弟子都知此時是孫果打坐煉心之時,若無大事,萬萬不可打擾。因此人人都是躡足輕聲。

  參星殿中,碧玉榻上,孫果正盤膝而坐,五心向天,頭頂氤氤紫氣源源而出,在空中結成一株若隱若現的寶樹。就在孫時正於極寂靜處尋覓大道之時,忽然間心頭大跳數下,全身劇震,頭頂寶樹刹那間化成青煙去了。

  孫果汗透重衣,不待喘息平複,立刻掐指一算,麵色立刻大變!

  丁當!

  三聲銀磬餘聲未歇,孫果的三弟子也站在參星殿中。孫果一麵披法衣,係寶絛,一麵連聲吩咐道:“去喚你所有師叔出關,然後再去通知後觀幾位貴賓,讓他們備齊法寶丹符,咱們這就出觀大戰一場!”

  章十二未問是緣是劫上

  好長的一個夢啊!

  仰望著漫漫星河時,這個念頭仍然不時自紀若塵心底浮現,盡管他知道剛剛過去的絕不是夢,但仍然不由自主地懷疑一切的真實。

  他的心神就這樣在真實與虛幻之間不停地變換著,掙紮著,有好幾次成功地從夢中醒來,又心甘情願地沉浸在了夢裏。

  如是反反複複,直到一縷涼意襲上麵頰,他才猛然醒來,呼地一聲坐起!

  他左右張望,一顆心如同浸在冰水之中,幾乎停止了跳動。

  青衣呢?

  那狂亂的埋首煙波、抱春雨如綿的夜,難道真的隻是一場夢而已?

  頭頂星河燦爛依舊,木樓中一塵不染,隻要一閉上眼睛,青衣就似還在他身旁,默默地看著他,一如既往。

  他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如今細細回想,似乎在一同相處的時光,青衣無時無刻不在默默地望著他。她就如時時縈繞在身邊的一縷風,令他幾乎忘記了這個溫婉女子的存在。隻有當風停了時,他才會覺得若有所失。

  “紀若塵,你這是怎麽了?”

  他素以心誌如鋼自傲,當然不能容忍自己處於這樣一個混亂的狀態,於是狠狠地甩了甩頭,可是仍然有些分不清夢幻現實。紀若塵又抬起手,在鼻端仔細地嗅了嗅,奇怪的是手上沒有一點青衣的味道,也不知剛剛的暗香從何而來。

  青衣已經走了。

  恰如流水,過不留痕。

  他站了起來,仰望著浩渺無垠的星空。身上仍隱隱傳來酸痛,提醒著他昨夜的狂亂。同時在內心深處,有一種奇異的空乏,如同什麽東西被從身體裏抽走了一般。

  紀若塵默運心訣,內視體內。隻見各處經脈中色澤暗淡,不止是精力損耗過度的空乏,且以前圓潤如意的感覺也己不在。看到這裏,他終於知道己身元陽己破,原來昨夜的一切都不是夢。可是此刻真元損耗的雖然厲害,然其中多了一點勃勃生機,卻是以前不曾有過的。

  仿佛是受那點生機影響,他眼中看到的一切,似乎都比以往亮了少許。

  紀若塵突然覺得左手有些異樣,舉到眼前看時,隻見掌心中騰出團淡淡青霧,一個小小的青衣於霧中緩緩浮現。她怔怔地望了紀若塵片刻,方淺淺一笑,道:“若塵,能有昨夜一聚,也不知是經曆了多少世因果才得來的緣份。我心願己足,該是時候回無盡海了。你要記得切切不要到無盡海來找我。他朝有緣,自當重聚。”

  他呆呆地看著掌上的青衣,本己如死水一潭的心中忽生波瀾。

  青衣轉身欲去之際,又回首道:“浮生如夢,僻如朝露。什麽因果輪回,什麽大道天命,何必理會那麽多呢?想也是一劫,不想也是一劫。”

  還未等紀若塵回味明白這幾句話,青衣己化成一縷青煙,嫋嫋散去,隻在他掌心上留下一瓣殷紅的落紅。那一抹紅旋即如落英入水,徐徐隱沒在他掌心之中。

  紀若塵無言望著自己的左手,這隻手晶瑩如玉,仍如往昔。此前他偶爾會看到自己雙手上染滿了鮮血,且不時有血珠自指尖滴下。但現下天眼開時,隻見右手上仍是鮮血淋漓,但左手己潔淨如初生的嬰兒,可遇而不可求的刹那,他心眼閃動,方會看到青衣留下的一瓣殘紅。

  “青衣……”這一刻,他心中有萬千思緒,最後卻都化成縷縷青霧,繚繞成她的名字,於心中凝聚不散。

  正恍惚著,紀若塵腳下突然一陣地動山搖,側方一道火柱升騰而起。頭頂的星空一陣扭曲,如水波般慢慢散去,道道陽光自窗戶透射進來,看來已經快到正午了。木樓內原本的茫茫夜空,其實都是玄壇法陣生成的。

  他心中一驚,這才省起玄壇陣外還有許多土人和北芒道士覬覦,青衣既然回了無盡海,那麽二天君自然跟著去了,現下整個法陣就要靠他獨力支撐。

  以一當眾於他從不是什麽問題,甚至想起來會有點興奮。

  紀若塵環顧四周,估計法陣還能支撐上片刻,再聽陣外呼喊殺聲,皆是集中在陣門那邊。他略一思忖,就決定直接自木樓後麵破陣而出,好殺土人們一個措手不及。

  他心念一定,立刻和身向木樓後壁撞去,隻聽砰的一聲巨響,碎木與布幔齊飛,木樓幾乎塌了半邊下去。

  紀若塵如一陣陰風,悄無聲息地隨著碎木奔出,正準備大開殺戒之際,卻驚見周遭竟然一個敵手都沒有,四下裏靜得出奇,如同突然踏進了鬼域死國一般。那些剛剛還在喊打喊殺的土人戰士,刻下一個個伏倒在地,麵帶微笑,似乎突然進入了夢鄉。但紀若塵一眼就己看出這些土人戰士生機早絕,空中諸多幽魂野鬼遊蕩在村寨各處,一時間還找不到黃泉入口。

  看著這屍骸遍地的村寨,紀若塵隻覺剛剛一步之間就己跨越了兩個世界,心底油然而生寒意。

  微風迎麵拂來,他忽然在風中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惡臭。臭氣聞起來十分詭異,似乎並非屬於這個世間之物,倒與黃泉之氣有些類似。紀若塵立時向臭氣來處望去,但見空中隱約出現了一道丈許高的深黑大門。大門洞開,內中隻能望見一片茫茫霧氣。

  這道門戶一出現,遊蕩於村寨上方的孤魂立時繼續擁至,爭先恐後地向門中擠去。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黃泉之門?”紀若塵並不確定,如果真的是黃泉之門,自己一未死過,二未能具備法相“靈眼”,又如何會看到黃泉之門的?

  正疑惑間,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若塵,怎麽忽然發起呆來了?”

  紀若塵立刻轉身,有些不能置信地看著眼前的紫陽真人,忙行了一禮,口稱師父。

  紫陽真人向木樓中望了一眼,伸手一招,藥嬰化成的怪物與定海神針鐵就自行飛到他身前。看到這隻怪物,紫陽真人長眉一揚,麵有訝色,道:“怎會有這等怪物?是了,這八個嬰孩本來早就該命歸黃泉,全靠著靈氣之源的神效才得以延命至今。不過這八個嬰孩的三魂七魄早已糾纏一起,熔成一團,再也無法分開,時刻都要承受伐骨煉髓之苦。真沒想到,真武觀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違,立壇製煉藥嬰!”

  藥嬰凶性未褪,呀呀叫著向紫陽真人作勢欲撲。紫陽真人曲指一彈,憑空生出一個水泡,將它困於其中,任它如何掙紮也不得逃脫。

  紀若塵看到暗暗佩服,這一手“指空為牢”的道術隻消道行夠了就能施展。但要如紫陽真人這般施得恰到好處,又不是一般的境界了。

  紫陽真人望著水泡中的怪物,撫須道:“算起來這已是第三個靈力之源了,若塵你做得很好!待為師清理好了這個村寨,咱們即可回山了。”

  得了紫陽真人的誇獎,紀若塵殊無多少歡愉之意。他看看遍體屍身,問道:“師父,這些人都是怎麽死的?”

  紫陽真人歎道:“這些土人皆中了北芒山三大秘法之一的仙怒神兵咒,威能較中術前立增十倍。隻不過這等咒術效力越強,代價也就越重。仙怒神兵如此威力,一旦散去後,中術者都將魂消魄散。方才暗中主持咒術的北芒三散仙皆被玉玄真人所殺,咒術散了,這些土人戰士自然也就魂歸極樂了。”

  此時顧守真真人走了過來,向紫陽真人道:“我方才草草察看過這座陣法,看架構並不是一個獨立的陣法,而應是一座大法陣的一部分。依我推算,這座大陣該當有一主陣,對應天地無極;另有八玄陣,對應先天八卦,另有支陣二十八座,以應二十八宿。真武觀布下如此陣法,該己竭全觀之力,傾千年所積,圖謀非小。他們所圖為何,我此刻己大致心中有數,隻是尚無十分把握。且讓我將這座陣法布設都抄錄下來,回山後細細參詳,多則一月,少則十日,我必能破得此陣!”

  守真真人說得輕鬆,但此陣乃是真武觀鎮觀之陣,奧妙無窮。他敢說在一月之內破解此陣,於陣法卦圖上的造詣,實已較當年創下此陣的真武觀先人不遑多讓。

  紫陽真人微笑道:“如此甚好!就讓太微真人與紫雲真人助你一臂之力好了。”

  三位真人隨即在木樓玄壇中進進出出,分頭抄錄起陣圖設定來,時不時會挖出一塊琉璃瓦,扯下一段五彩線,就連圍陣的布幔都割了幾塊下來。那兢兢業業、一絲不苟的樣子,就象是幾個正在接受前輩師尊考評的弟子一樣。

  紀若塵此前還從未見過諸真人如此躬親過。在道德宗時,幾位真人哪個不是前呼後擁,捧場架子十足?

  似是知道他的驚訝,紫陽真人微笑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隻要見到了不曾見過的陣圖、法寶、藥材,我們都該設法帶回山去好好參詳一番。就算參詳結果遠遠不及我宗法門,也往往能夠啟迪靈思。不管對手是真武觀這樣的大派,還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山門,我宗千年來都是一視同仁的。現下戰火初熾,更不能放過這種良機。以往這些事都是宗裏年長得力的弟子去辦,可是今次千裏馭風,除了我們幾個老家夥,別的人也來不了,當然要自己動手。

  紀若塵忽然想起,既然三位真人都忙個不停,玉玄真人也在滿山搜捕漏網的土人巫師和北芒山道士,怎地紫陽真人如此輕鬆寫意地在一邊看熱鬧?這可不象紫陽真人的作風。

  他向紫陽真人仔細望去,心頭忽然一動,眼前如有一陣輕霧飄過,霧散後紫陽真人那隱透寶光、宛如嬰兒的麵容下現出一縷灰敗之氣來。紀若塵一驚之下,神通立散,紫陽真人麵容下的異色早己消失不見。紀若塵於丹鼎之道小有心得,一觀之下斷定紫田真人多半真元損耗極巨,且多少還受了點內傷,臉色才會變得這麽灰敗。

  此次道德宗五位真人齊出,如此陣容,縱是放眼整個修道界也為數不多,惟有青墟宮和雲中居堪可一敵,那麽諸真人在途中究竟遇上了什麽凶險,使得紫陽真人都身帶隱傷?

  道德宗百多年來一直穩居修道界諸派之首,派中弟子自然是看不大上別派的,就連紀若塵也隱約有著這種想法。雖然明皇下了詔書,令天下修道門派合攻道德宗,而且這些門派背後還有個謫仙隱隱撐著腰,但紀若塵也並未將時局想得多麽艱難。在他看來,隻消道德宗諸真人聯手,跨越千裏不過瞬息間事,而後再以雷霆之勢出擊,除了青墟宮和雲中居,差一等的門派都有滅門之禍。天下聯盟的門派再多,道德宗也能一一擊破。

  可現在看來,恐怕這個如意算盤是打不響了。

  紀若塵有心開口詢問,不過還是忍了下來。可他的心思哪裏瞞得過紫陽真人?紫陽真人向他望了一眼,微笑道:“想不到那孫果還有些道行,居然能夠算準我們的行蹤路線。他召集了二十七名道行相若的修士,在必經之路上擺了個宿曜大陣。一番苦戰後,我等才破了此陣。為師道行遜了一些,受了些暗傷,一會還要勞其餘幾位真人送你我回山呢。”

  紀若塵又是吃了一驚,他看出紫陽真人受了暗傷,隻是未想到傷勢居然會這麽重。

  章十二未問是緣是劫中

  雖有三位真人一起動手,複刻真武觀大陣也足足耗去了半日辰光。陣法刻完,五位真人即行帶著紀若塵回山去了。

  想來真武觀此次攔截中也受創不輕,是以回程一帳風順,並未受到任何阻礙。

  剛進入太上道德宮的大門,紀若塵即感覺到宮內氣氛與下山時已大為不同。當時宮中仍是仙氣繚繞,一片盛世景象,僅僅是略略能夠感覺到一絲緊張。然而此刻太上道德宮中一片肅殺,人人麵色凝重,腳步匆忙,再也不見往日的從容輕鬆。

  紫陽真人回山後立刻閉關,紀若塵於是自行回院落中修煉,直到晚間雲風來探問他時,才問起宮內最近究竟出了什麽變故。

  雲風麵色一暗,過了片刻方歎道:“你隨我來吧。”

  紀若塵披衣起身,隨著雲風穿房過巷,片刻後來到了太上道德宮一角。這裏青瓦灰牆,黑石鋪地,一片陰森肅殺,與宮內其它所在迥然有異。在這個偏僻的角落裏,隻有一座黑木蓋成的偏殿,有門無窗,再無其它附屬建築雕飾,紀若塵甚至能夠感覺到縷縷陰氣正不斷從門縫中彌散出來。這座偏殿本是用來供在莫幹峰上橫死的孤魂野鬼轉世前暫且棲身之用,不過無論是人是獸,莫幹峰上經年也難得遇見一個橫死之魂,就是有也多是不小心失足摔死的異獸之類,所以平日這座偏殿看起來與宮中其它地方也沒什麽不同。可現下殿中陰風如此濃重,還不知殿內藏著多少陰魂!

  吱呀一聲,雲風推開了殿門,一縷帶著透骨冰寒陰風立刻撲麵而來,幾乎令得紀若塵無法呼吸。

  他隨著雲風走入殿內,環顧四周,本來沉靜的麵容也不禁微微變色。

  殿堂並不如何寬大,隻是過於陰冷,才顯得十分深幽。殿堂盡頭擺放著一尺寬窄的香案,燃著一對慘白色巨燭。燭火熊熊,光芒卻十分微弱,不過照亮了周圍三尺見方的地方。

  青石地磚上,此刻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二排屍體,幾乎沒有二人落腳的地方!

  這些屍體麵目栩栩如生,身上傷痕不一,傷口處血肉新鮮,偶爾還會滲出一滴血水來。憤怒、不甘、恐懼、驚疑,種種死前瞬間的情緒都凝固在他們臉上。看上去這些人象是剛剛死去一樣,空中尚隱隱可見飄來蕩去的魂靈,還未找到黃泉入口。

  盡管服色不一,不過內中有幾張紀若塵熟識的麵容,看來這些人都是道德宗在山外巡行曆練的年輕弟子。內中有兩個已到中年的道士,紀若塵記憶中他們功行可是十分深厚的,未曾想竟也走上了這條不歸路。

  “這半個月來,我宗隕落的門人都在這裏了。此殿隔絕陰陽,能使魂魄不散,肉身不腐,暫作他們身故後的棲身之所了。”雲風聲音平淡中帶著些許無奈。

  此殿功能隔絕陰陽,紀若塵是知道的。但他一不明白何以半月時光道德宗竟會損折三十門人,二來這些屍身擺放此殿,就形同於被囚禁起來,魂魄也不得往黃泉輪回。道德宗建此殿的初衷是秉著一片善心,在那些橫死冤魂淪入黃泉前洗去血孽,以免死後受苦。可是眼下以此殿存放門人屍身半月,實際上形同於將門人的魂魄拘禁了起來,這又是為何?

  雲風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苦笑一下,道:“若塵,你也通曉卦象之道,不妨起上一卦,算一算我宗的運勢若何。”

  紀若塵依言起卦,片刻後麵色忽然一變,訝道:“逆天而行,當受天譴?!”

  平素修士起卦,卦象所示皆是模糊不清,怎樣解釋均可,是否有所領悟皆要看個人修為如何。象紀若塵所起的這一卦如此明顯,倒真是前所未有之事。他旋即想起一事,自己於卦象上修為並不如何精深,使用卦術也不出奇,那麽這豈不是說,其它宗派的修士若起卦問卜,也會得到同樣結果?

  雲風歎道:“若塵,你說的沒錯,現在稍有修為之人問卜我宗氣運,都是這八個字。這即是天下宵小敢於對我宗放膽群起而攻的原因。這卦象始自於半月之前,紫陽真人一知卦象,立刻飛訊召回雲遊在外的弟子,但仍遲了一步,傷損了數十名弟子。我等盡了全力,才搶回了三十餘具屍身。現下我宗所守範圍,不過是西玄山周圍百裏而已。”

  紀若塵沒有料到局勢已嚴重到如此地步。他看了看滿殿同門的屍身,輕歎一聲,道:“師兄,為何不放他們的魂魄往黃泉往生輪回,而任他們在此殿中徘徊不去?如果輪回往生,或許來世還能留一點宿慧呢。”

  雲風搖了搖頭,苦笑道:“若塵,你真以為他們的魂魄入了黃泉,還能順順利利的輪回往生嗎?”

  “為何不能?”紀若塵訝道。

  雲風沉吟片刻,緩道:“問卦占卜看似旁門小道,其實不然。卦象之道,有上下高低之分。下者探究一時一地之吉凶,放眼三五日,方圓百十丈;中者上秉天心,下承地氣,問數十載氣運,觀幾千裏風雲;而上者視千載輪回,萬裏天地如無物,直指大道本原,至於能卜出何等天機,非是史書典藉所能載。你這一卦,雖然火候尚淺,但用的也是中者之道,問的乃是天地之事。”

  “天心地氣,天地之事?”紀若塵皺眉苦思,他此前倒是從未想過卦象之道居然還有上中下三等之分,然而雲風如此一說,他心中已隱隱覺得這天心地氣四字中,或許別有所指。

  雲風頷首道:“若塵,你能有如此一問,已知天資敏銳。其實我輩辛苦求道,為的不外是羽化飛升,肉身成仙。那飛升後總該有個去處吧?蓮華也好,妙境也罷,不管道典中怎麽稱呼,那即是飛升的去處,群仙的居所。”

  雲風頓了頓,凝思片刻,方道:“我心中一直有一個想法,現下也不妨說與你聽。世間修道之士所習之法殊途同歸,多是幾位上古真仙遺下的秘法。我道德宗師承廣成子,更是與仙宮正法相近,修行事半而功倍,我宗能曆三千年而不衰,這是最重要的原因。由此推之,修道之士演卦推算後所測得的,恐怕不是天意,而是仙意!”

  “仙意?難道我們不是逆天而行,而是逆仙行事?”紀若塵失聲道。

  雲風點了點頭,道:“卦象預示如此清晰,乃是極為罕有之事。想來我宗十之八九觸怒了哪位仙人,引動了仙怒,才會有如此之相。唉,說起來,逆天與逆仙,其實也差不了多少。”

  言罷,雲風走出偏殿,長歎一聲,揮袖而去,隻留下紀若塵與一地屍身、重重鬼影相伴。

  章十二未問是緣是劫中下

  仙為何物?

  每當紀若塵起卦問卜時,皆會自心底生出這個疑問。若是卜問個人凶吉,則一如尋常,通常卦象所示如在雲裏霧裏,晦澀難當。但隻消問到道德宗前程,十卦中倒有三四卦顯出了凶兆來,內中更時不時有一兩卦顯示道德宗逆行倒施,行將引來天罰。

  紀若塵心中暗歎。道德宗幾百年來領袖群倫,行事曆來有些霸道,別說尋常門派萬不能有所得罪,就是青墟宮這類的大門派也不肯輕易招惹道德宗。但既然卦象預示如此清晰,那麼過往百年間積累的恩怨都會如積抑已久的地火,尋得一個出口,就會洶湧噴薄。道德宗手段已不可謂不淩厲,時至今日,小門派已經滅了三個。平日這足以震懾群小,然而今時今日,似是隻能激起更多的仇恨殺戮而已。

  若這世上真有神仙,那據典藉所載的神通,一二仙人可未必滅得了擁有紫微的道德宗。但眼前局麵,那隱於幕後的仙人未動一根手指,已令道德宗成為眾矢之的。如此局麵,縱是道德宗實力再強上一倍,也注定了覆亡之局。

  或許,這方是真仙的可怕之處。

  紀若塵輕撫著麵前的定海神針鐵,一時再也收不回思緒。且不論這仙怒,縱是當日的紫雷天火滔滔而下,煌煌若大河倒懸,這等奪天地造化之威,又豈是他能夠當得一分一毫?即便不看吟風的仙風道骨,也還有百世千載緣在,他又如何插得進去?

  或許該如先賢大哲,當斷則斷,收於該收之時。

  定海神針鐵黑沉沉的,靜靜伏著,摸上去粗糙不平,冰冷中有一絲燥熱。紀若塵取過桌上一枚鋼鑿和一柄小鐵錘,略一沉吟,在定海神針鐵上叮叮當當地鑿了起來。定海神針鐵承天地靈力而生,別說尋常頑鐵,就是洪荒異寶也根本奈何它不得。紀若塵鑿了半天,自然是半點鐵屑也沒鑿下來。但他分毫不急,就那麽一下一下地鑿下去,每一下敲擊間隔都分毫不差,就似是要鑿到地老天荒一般。

  他手中鑿錘也有來曆,乃是道德宗史上一位妙隱真人所留。當年妙隱真人持兩塊頑鐵,自西玄山麓一錘一鑿起,生生開出直通莫幹峰頂的盤山路來,前後共耗去二百餘年辰光。妙隱真人日複一日的鑿石開山,既無焚香祭祖,也不打坐調息,更無修煉哪怕是最簡單的道法。整整二百年間,道德宗掌教己換了三任,然而任你道行如何通天,也無法自妙隱身上看出絲毫的道行真元來。久而久之,道德宗上下也就任妙隱去了,有些人佩服他的毅力,有些人則隻當他是個瘋子。

  盤山道最後一階鑿成時,已是子夜時分。夜天忽然大放光明,將整個西玄山照耀得有如自晝,空中祥雲匯聚,中心一點處柔輝四溢,有如藏了千萬顆夜明珠一般。雲破光溢處,數十對數丈長大的自鶴絡繹飛出,空中盤繞數周,方始化光散去。

  一時間,驚得道德宗滿山皆醒。

  己躬身鑿石二百餘年的妙隱不知何時己立起身來,破舊的道袍再也掩不去透膚而出的光華。他仰首望天,眉頭微皺,似若有所思。

  忽然間一霹靂,妙隱發髻飛散,頂心大開,飛出一顆極為奪目的金芒來。金芒盤旋不定,不斷向中心坍縮,頃刻間縮成寸許大小的一顆金丹,在妙隱頭頂飄浮不去。

  此時太上道德宮中陸陸續續有人飛升而起,看到這一幕時莫不失聲而呼。金丹出竅正是上清境修至極處的景象,自入宗那一日起,妙隱就從未修過一日功課,怎會突然有這麽高深的道行了?就是宗內道行最高的道一真人,修成金丹也不過十餘年辰光,還未能修到金丹出竅的地步。

  而夜天中的異象更是令修為最是堅定的真人們也悚然動容。故老傳說中,修為到了極處、羽化飛升之人能夠上應天相,引發天地異變。依據飛升時的仙班晶秩不同,天相也有所不同。眼前這天相看上去與白鶴來朝十分相似,那可是羽化飛升九天相中的上品了。

  金丹出竅的修行雖己驚世駭俗,可離羽化飛升仍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甚至可說是差了十萬八千裏。那這夜天中的天相,莫不成是應的其它人?

  一時之間,雖然道德宗群道都曉得以自己現下的道行根本沒有羽化飛升的可能,那一顆心仍是砰砰砰砰地跳了起來。道一真人更是大袖顫動,身形一沉,險些自空中墜了下去。

  白鶴來朝的祥瑞寶光並未如群道所願的照耀在他們中任何一人身上,而是繚繞著,徐徐向妙隱落去。

  妙隱頂心處的金丹忽然再生變化,先自上乍亮一點精芒,然後若蓮花綻開,一瓣瓣剝落,片片金蓮環繞著妙隱紛飛不停,又有陣陣暗香湧出,道德宗群道幾乎人人心曠神怡。

  無數蓮瓣結成三座玲瓏寶塔,托著妙隱冉冉升起,迎向夜天中降下的祥輝。待那樣輝載著妙隱回歸天外,這一次出忽從人意料的羽化飛升也就完成了。

  然而妙隱忽然一聲喝,如春雷乍響,喝聲中玲瓏寶塔紛紛碎裂,天降祥光倒卷而回。妙隱袍袖一揮,沿著自己開出來的盤山路大踏步下山去了,轉眼就消失在夜色之中。任你道德宗群修靈覺無雙、慧目如電,都無法看清妙隱去向。

  直至一柱香後,漫天流溢的祥光才不甘不願的散去,空中尚餘異香陣陣。此時道德宗群道才回過神來,戰戰兢兢地飛到妙隱落腳處。群道尋了半夜,隻找到妙隱留下的一錘一鑿。

  錘鑿看起來平平無奇,但妙隱所遺之物,就是一針一線也非同小可。於是道一小心翼翼地捧了,連夜閉關鑽研。

  這一閉關就是三十年。

  除了知道錘鑿異常堅硬外,道一真人便一無所獲。他心有不甘,心中隻想著飛升之人所遺寶物必有玄妙,隻是自己一時沒看出罷了,於是更下苦功。然則人力有時而窮,一無所獲之餘,道一真人修為也無寸進,最後抑鬱而終。此後道德宗曆代掌教真人均看不透錘鑿有何特異之處,兼之那一夜妙隱究竟飛升了沒有其實誰也說不清楚,久而久之,這一錘一鑿也就被群道當成了無用廢物,扔在藏寶閣的角落裏積灰。那妙隱的事跡在道典中也隻是草草數筆帶過而己。

  此次回山之後,紀若塵心底時常會莫明其妙的煩燥不安,修行更差點因此走火,這可是絕無僅有之事。紫陽真人得知後,於百忙中與紀若塵談了一晚,話題除了詢問一些山下的所見就聞,就是說些虛無飄渺的仙人傳說。談過之後,第二日紫陽真人就令雲風送來了這一副錘鑿,讓他試著在定海神針鐵上刻下自己的印記。紫陽真人言道隻有如此,方可令元神與神物融於一體,才能真正駕馭得這塊神鐵。紀若塵收了錘鑿,一時好奇,去查了錘鑿來曆,才知道道德宗史上還有妙隱此人。當然神物自有靈性,若紀若塵能夠在定海神針鐵上刻下自己印記,那也是因為神物認主的緣故,而非是他修為壓倒了這塊積天地殺氣而生的神鐵。

  說來也怪,起始在神鐵上鑿刻後,經過千百次鑿擊,紀若塵的心竟逐漸寧靜了下來。這千篇一律的鑿擊,似與昔日龍門客棧生涯有一絲相似之處,令他尋回些久違的安寧。

  丁丁當當,單調的擊鐵聲回蕩著,似是永無休止。

  無獨有偶,丁當,丁當,清脆的金玉相擊也蕩漾在大唐宮夜華樓的上空。夜華樓拔地十丈,金瓦碧簷,輝麗無雙。

  半年前楊玉環隻因覺得中夜無聊,無一稱心如意的賞月之處,明皇即發旨令造夜華樓,傾舉國之力,五月而成,至此夜華樓建成剛剛一月。

  夜華樓最高處是一個露台,立著三五方奇石,湧著兩三處清泉,另有翠竹如傘。潺潺水聲,氤氤薄霧,將這露台活脫脫變成了距地十丈的一處勝景。在這寒風刺骨的冬夜,就更是非同尋常。

  露台中擺著一張竹桌,一副藤椅,楊玉環擁著一襲雪白的狐尾披肩,身上穿的卻是夏時的薄紗。她眼中一片茫然,目光落在玉杯中倒映的明月上,心中卻不知在想著些什麽。如雪纖指中的金匙蕩來蕩去,一下一下敲擊著玉杯,圈圈漣漪蕩碎了杯中明月,她卻渾然不知。

  露台上暖意融融,偶爾有一絲寒氣透過陣法的空隙潛入,也被消於氤氤水氣之中。

  樓梯上傳來一陣輕柔的腳步聲,將沉思中的楊玉環驚醒。她慵慵懶懶的問了聲:“高公公?”

  “正是老奴。”高力士應了聲,小心翼翼地站在了楊玉環身後。

  “這麽夜了,高公公可有什麽要事嗎?”

  高力士道:“有三件事要秉與娘娘。其一是孫果孫真人剛剛會過陛下,稱己聯結天下修道之士,道德宗刻下己成喪家之犬,龜縮在西玄山內不得動彈……”

  楊玉環柔聲道:“那麽孫真人準備何時鏟平這些妖道?”

  “這個……”高力士猶豫了一下,方道:“孫真人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道德宗群妖人眾勢大,刻下雖處下風,卻是輕忽不得。因此此刻按兵不動。”

  丁的一聲,金勺重重地擊在玉杯上,楊玉環黛眉直豎,聲音中己透著一縷寒氣,冷道:“圍都圍了,卻不敢動手?!孫果辦事如此不得力,我看不是無能,就是有貳心!”

  高力士立刻附和道:“老奴也是如此認為。不過,還有一件事老奴覺得也不能輕忽了,是以才深更半夜的來秉告娘娘。”

  他這麽輕描淡寫的一轉,楊玉環注意力果然轉開了一些,道:“那麽速速道來。”

  高力士壓低了聲音,道:“老奴聽說太子最近對娘娘頗有微詞,說娘娘媚惑君王,令陛下不理早朝,還有修夜華樓……修夜華樓……”

  又是叮的一聲輕響,楊玉環以長長的尾甲彈了一下玉杯,懶懶地道:“我修夜華樓又怎麽著了?”

  “他說這夜華樓正好壞了本朝氣運……娘娘,老奴聽說太子府中最近常有異人進出,不可不防。”

  楊玉環淡淡地道:“李亨猜疑多變,偏信專聽,又能成什麽氣候了。還有事嗎?”

  高力士道:“還有一事就是那個青蓮居士李太白。他被貶出京師後,老奴接連派了五六撥人去尋他晦氣,可都是有去無回。這李太白,很不容易對付。”

  楊玉環揮了揮手,高力士何等知趣,立刻退下樓去。

  寒月中天。

  她輕撫著掌中玉杯,若有所思。

  忽聽啪的一聲脆響,玉杯粉碎,淡色的酒漿四溢而出,轉眼間就多了幾絲鮮血。

  她握緊了拳,似不知掌心中全是碎瓷,任滾燙的血汩汩而下。

  “凡與那紀若塵有關的,我都要讓你們萬劫不複!”

  她心中在喊。

  章十二未問是緣是劫下

  無盡海的天,無日,無星,無月,一束天光揮灑而下,罩住了茫茫海麵上那座孤島。這束天光其實十分慘淡,但在無盡海極是顯眼,遙遙望去,就似莽莽洪荒中千萬年來隻有這座孤島、隻有島上巋然不動的那個身影一般。

  海上忽然起了漣漪,一行數人踏波而來。前導的是四名麵無表情的洪荒衛,後麵跟著青衣,最後則是一臉張皇與懊悔的龍象白虎二天君。

  眾人行得十分迅捷,轉眼前已在島前十丈處停下。洪荒衛向孤島行了禮,就四下退去,隻留下了青衣與龍象白虎二天君。

  “你還有何話可說?”無盡海主人的聲音渾厚悅耳,自天而降,刹那間洋洋灑灑的已填滿了無盡海海天之間的每一寸地方。

  “這一切皆是我心甘情願,與他人無關。若說有錯,那也隻是青衣一已之錯。”青衣淡淡地道。

  二天君垂首立著,乖巧之極,在無盡海主人麵前,他們哪還有半分叱吒江湖的豪氣?龍象忽然極輕地點了一下白虎,白虎愕然,順著龍象的目光望去,正好落在青衣垂在身邊的左手上。那隻本是集天地靈氣於一體的素手,此刻在白虎眼中卻顯得有些導樣,似乎有汩汩的鮮血正順著那纖纖五指滴下。白虎吃了一驚,用力眨了眨眼,再仔細望去時,卻什麽也看不到了。

  白虎心中雖然詫異,表麵上卻裝得什麽都沒有看到。青衣此刻被訓斥肯定與紀若塵獨居南疆木樓的那晚有關,那麽二天君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守護不力的罪名,此刻隻要能夠不引起無盡海主人注意就好。白虎心中明白,在這無盡海主人麵前,自己休說沒有脫身之能,就是想自殺也根本辦不到。

  “真是胡鬧!”無盡海主人的聲音中略有怒意。他話音未落,空中已是陰雲密集,隨後喀啦啦數聲巨響,幾道閃電自天而降,直劈海麵,長達千丈!

  青衣麵色蒼白,身軀微微顫抖著。但她咬死下唇,定定地立著,眼中雖然也有一絲驚惶,但那堅定之意,任誰都能看得分明。在動怒則天地為之變色的無盡海主人麵前,青衣就有如一株青草,倔強地立著。

  無盡海主人的聲音稍稍柔和了一些,道:“大道浩瀚無邊,你即使修了‘輪回’,又能看得破幾層因果?縱使你甘願舍棄已身道果,洗去他因果中全部血孽,終究是鏡花水月一場罷了!‘輪回’雖是妖族三部聖書之一,然則哪有與大道抗衡之力?”

  青衣抬起了頭,仰視著孤島上那千年不動的身影,終於鼓足勇氣,道:“難道就因為看清了因果,逆不過大道,就什麽都不去做,靜靜等著因果的到來?與其這樣,我寧可去做那些注定是鏡花水月的事!”

  “至少……”青衣的聲音漸轉低婉,然則堅定如初:“這樣我不會後悔。”

  無盡海主人默然片刻,揮手間兩名洪荒衛已破浪而出,立在了青衣身後。

  “將她押去幽冥水牢,鎖在深幽池底。”

  聽得幽冥水牢四字,青衣的麵色刹那間白了三分。但她一言不發,隨著兩名洪荒衛向無盡海深處行去。行出百丈之後,海麵上忽起一道巨浪,將三人罩在當中。浪頭過去後,無盡海海麵波平如鏡,再也不見三人身影。

  孤島再次歸於沉寂。

  就在龍象白虎不知所措之際,一名洪荒衛宛如幽靈般出現在二人身後,向二天君一招手,示意他們跟上,然後當先向無盡海邊緣行去。

  半日之後,心中忐忑不安的二天君已到了無盡海邊緣。那洪荒衛立定腳步,掌中三丈鋼矛一擺,沉聲道:“你等雖然此次守護小姐不力,但主人念你二人多少有些苦勞,功過相抵,不與追究。你們這就去吧,日後切勿擅闖無盡海,不然的話,到時休怪咱家戰戟無情!”

  二天君惟惟喏喏地應了,此次沒有送了性命,他們心底已裏千百遍的感激先祖。就是借他們十個膽子,又哪敢再私闖無盡海?哪怕他們真有這個膽子,眼前這位名為二十一的洪荒衛一人收拾他們就綽綽有餘了。

  二十一長戟一擺,轉身向無盡海深處行去。他押送二天君出無盡海時行得如風如電,回去時倒走得一步三搖,四平八穩的。

  在無盡海這段時間裏,龍象白虎其實與二十一相處得最為和睦,平素時常向他討教點修行上的難題。此刻見他走得不快,龍象心中藏不大住事,當先叫道:“二十一兄留步!”

  二十一應聲而停,回首問道:“二位還有何事?”

  盡管白虎一直在邊上扯袖子,龍象仍道:“該問那幽冥水牢是何等所在,深幽池又是什麽樣的去處?這個……青衣小姐會被鎖上多久?會不會吃苦?”

  二十一“嘿”的一聲,沉聲道:“幽冥水牢藏於無盡海底,用來收押那些膽敢私闖無盡海的膽大妄為之徒。牢中之水乃天下至寒至柔之物,任你道行通天,押入水牢後也會被冥水蝕肌銷骨,化為烏有。若是這樣也就罷了,水牢最下層的深幽池另有一等玄妙處,刹那間可令白骨複蘇,斷肢重續。是以浸入深幽池後,時時刻刻都要忍受銷肌化骨之苦,卻又不能死去,可謂永世不得解脫。”

  “這……”龍象倒吸一口寒氣,驚道:“主人不是素來對小姐寵愛有加嗎,怎麽這次做得如此絕情絕義!小姐不過是頂撞了他幾句而已!這個……你看小姐會被關多久?一柱香?”

  二十一歎一口氣,伸出三根手指晃了一晃。

  “三天!”龍象吼了一聲。

  “三百年。”

  “三百年?”白虎這一次也忍不住了,道:“小姐哪受過什麽苦,別說三百年,就是三個時辰也嫌太多了!”

  “怎地,你們對主人的決定還有怨言不成?”二十一冷笑道。

  龍象大聲道:“當然有怨言!小姐遭此不公處置,難道你能看下去嗎?”

  二十一搖了搖頭,道:“我乃是主人創製出來,當然不會對主人的決定有任何怨言。但你二人現在與無盡海沒有任何關係,自然是可以有怨言的。隻是你等雖有怨言,可是想要到主人麵前替小姐分說……”

  “怎樣?”二天君一齊問。

  “這個嘛,你等一來道行不夠,連我這一關都過不了,如何闖得到主人麵前?二來你們又非是能夠替小姐化解這場禍事之人,就是見了主人恐怕也沒什麽用。唉,你們這就去吧,耽誤了這許多時候,我也該回去了。”說罷,二十一轉身而去,轉眼間就消失在重重迷霧之中。

  白虎龍象呆立片刻,也隻得離去。兩人一路商議,均覺得二十一話中似有深意。龍象性子急些,言道你我二兄弟受了小姐不少恩惠,士為知已者死,此刻怎能如此見死不救?不如殺回無盡海去,哪怕也給扔入幽冥水牢,也算是轟轟烈烈一場。

  白虎則怒道二十一已有言在先,光憑你我道行遇上哪個洪荒衛都是死路一條,到時誰來為小姐奔走出頭?眼下上上之策莫過於找一隻出頭鳥,將這禍水引到無盡海去,衝垮無盡海守衛,二人方能混水摸魚,看看能不能趁亂中救出小姐來。且這禍水必然夠猛夠烈,來人至少也得有一見無盡海主人的資格才成。

  “除了道德宗,還有啥宗派能夠進得無盡海?”龍象脫口而出。

  白虎沉默了半天,方緩緩地道:“這話倒也有理。以主人通天徹地之能,恐怕也隻有紫微真人方才克製得住。可是道德宗一與小姐非親非故,二來小姐是妖,它如何肯為小姐出頭?此事若成,隻能用詐。但道德宗幾位真人道行高深,閱曆豐富,如何才能鼓動他們進入無盡海,倒真是一樁天大的難事……激將?造謠?還是幹脆殺幾個道德宗弟子,然後嫁禍給無盡海……”

  白虎潛心苦思,龍象則道:“嘿!此事若成,那可是天下頭等大事了。”話雖如此說,但龍象臉上並無興奮之色。他粗中有細,心知這天大的事就算成了,日後二人也必無什麽好下場。何況此事能成的概數,實在可以說是萬中無一,十有八九是二人還沒能詐動道德宗,已先被幾位真人給斬了頭顱去。

  就在此時,二人身後有人忽然輕輕一笑,道了聲:“此計甚好,二位果然謀得天大的事!”

  這輕聲一笑聽在二天君耳中實在是比九天驚雷還要驚心動魄,二人如電轉身,早已各擎法寶在手,就想一擁而上。可一看清來人麵容,二天君登時化作了泥塑木雕,麵如死灰,嗆啷數聲,連法寶都失手掉落在地。

  來人一襲藏藍薄衫,氣清而華,隻那麽一立,周圍萬物立時都成為了汙水濁山,隻存著他這麽一道清流,卓卓而不群,正是無盡海的一。

  白虎拚盡全力擠出一點笑容,道:“一大人,您不是從不踏出無盡海一步的嗎,怎麽今天興致這麽好到這麽遠的地方來散心了?”

  據傳洪荒衛中一二三千百年來從未出過無盡海一步,而二天君此時身處之地距離無盡海足有百裏,是以白虎才有此一問。

  一輕笑道:“無盡海無遠弗屆,我現在立足處仍在無盡海內,有何不對嗎?”

  他這麽一說,二天君自然不敢認真辯駁。一也不為難他們,口風一轉,道:“想引道德宗向無盡海發難,這計策是好的,隻是有些不切實際。就算是紫微真人親至無盡海,我家主人難道就肯放了小姐嗎?紫微行近飛升,我無盡海卻也不懼。所以此計差之毫厘,失之千裏。既然說差之毫厘,其實就是相差不遠了。俗話是怎麽說的來著,所謂冤有頭債有主,隻有來人和害得小姐淪落至如此地步的元凶多少有些關係,才有可能見得到主人。當然如果是正主就更好了,我家主人,還是很通情打理的,嗬嗬,哈哈!”

  長笑聲中,一飄然而去,隻留下二天君立在原地,目瞪口呆。

  已是夜深時分,長安城萬籟俱寂,惟有少數幾處所在還閃耀著燈火。

  真武觀主殿剛剛翻修一新,四個簷角上青銅盤龍口中不住吐著雲霧,令整個真武觀煙靄氤氤,仙意融融。

  觀門開處,一座八抬藏青大轎就進了觀,抬轎僅有四人,每人扶一根轎杆,但將這頂大轎抬得如平湖行舟,迅捷而不帶一絲晃動。轉眼間這頂就穿廊過殿,停在後觀主院前。院門早已打開,銀鈴聲中走出四個小童,兩捧法器,兩開轎簾,從轎中迎出一個仙風道骨的老道來。

  這老道正是本朝護國真人孫果,他雙眼似睜似合,將手中白玉如意放在一名道僮捧著的玉盤上,進院入殿,在居中的千年寒木榻上坐定。一名孫果素來喜愛的弟子焚好檀香後,見殿中無人,立刻換上一副憤憤之色,低聲道:“師尊,明皇那老兒懂得什麽,每日裏就隻知道催著我們進攻西玄山,說什麽宜甲餘勇追窮寇。西玄山可是虎狼之穴,道德宗那些老兒經營此山三千年,不知布下了多少厲害陣法機關,哪是隨便攻得的?隻可惜師尊您一番持重之心,完完全全成了明珠暗投啊!”

  孫果雙眼低垂,長眉的尾梢卻跳了一跳。

  那弟子是個機伶的人,見狀忙又煽風點火:“師尊,咱們在西玄山周號稱萬人,但實際上隻集聚了六千修道人,那道德宗號稱三千弟子,本山沒有一千人,八百至少也是有的。除了咱們真武觀,旁的人中有幾個真能頂事的?萬一我們攻得狠了,把紫微那個老東西給惹出了關,那時如何是好?青墟宮那隻老狐狸張口閉口都是謫仙,但那謫仙是真是假,可是誰都沒見過!”

  孫果搖了搖頭,道:“你修為尚淺,自然不知道謫仙存在。遙望青墟,氣清而華,仙雲繚繞,若非謫仙,至少也是行將飛升之兆。”

  那弟子轉得極快,憤憤地道:“這就是了!也不見青墟將謫仙或者是飛升的那人擺出來,事事讓我們打頭陣,這分明是陷害師尊您嘛!明皇那老兒對師尊您也沒一點應有的禮數,若不是您坐鎮長安十年,他的皇位哪裏坐得那麽穩!”

  孫果細眼中光芒微微一閃,哼了一聲,緩緩地道:“他的皇位,也未見得怎麽穩了。”

  “師尊,難道您……”那弟子又驚又喜。

  孫果搖了搖頭,道:“我輩修道之人,豈會貪戀這點世俗權勢?你的修為還是不夠啊,為師現下要打坐清修了。”

  那弟子忙應了,退出殿去,輕手輕腳地掩好了門。他望了望殿外侍立著等候差喚的四名道僮,暗忖這排場也堪堪與宮中相比了,於是又向殿門望了一眼,眼中微露不以為然之色,匆匆去了。

  此時早已過子時,孫果已在靜修,明皇卻仍在憑欄望月,絲毫沒有睡意。他不睡,一眾宮女侍衛太監自然都不能睡,都在殿外候著。明皇此時希望清靜,身後隻立著一個高力士。

  過了良久,明皇忽然歎了一口氣。高力士借機上前,道:“這風高物涼,您得為江山百姓著想,還是早些歇息了吧!楊妃已經候了多時了。她說三天沒見到了聖上,心裏頭空蕩蕩的。”

  聽到楊妃二字,明皇語氣立刻緩和了很多,他沉吟片刻,歎道:“朕這幾天煩心事很多,想一個人靜一靜,過兩天再去看她吧。”

  高力士道:“聖上因何煩惱?難道還是為了那些妖道的事?”

  明皇微慍道:“西玄山盤踞妖道不到千名,我們萬人圍了,居然也不去攻山!朕每次問起,孫果都是東推西托,就是不肯攻山,真不知他有何用心!”

  高力士壓低了點聲音,道:“老奴不懂國事,也不通仙法。不過老奴聽說,國師孫果最近行事很有些不同尋常。現如今他日常出入的儀仗比著宗室親王還要隆重些,這可與修道人不貪人間富貴有些不同。而且他不停向聖上要人要地要錢糧,妖道卻始終不滅,當中總有些玄虛。聖上,這些修道者個個身懷異術,萬一有了異心……”

  明皇嘿的一聲冷笑,道:“就算他真有異心,諒也翻不出什麽花樣來。”

  高力士連聲稱是,趕緊歌功頌德。

  明皇一擺手,高力士立刻應聲而停。觀月樓上靜默片刻,忽然啪的一聲,明皇重生拍在白玉欄杆上,喝道:

  “朕才是真龍!”

  章十三未央上

  從日到夜,丁丁當當的敲擊聲就沒有斷過。在旁人耳中聽來,每一聲敲擊的間隙都是一模一樣,絕無分毫差別。這數日之中,敲擊聲何止響了十萬下,要做到每一記間隔始終如一,這當中的難處隻消稍有些道行的人都會知曉。這幾天來每一個途經紀若塵獨居院落的道士都心中暗讚,讚他天資無雙,在短短時間內修為竟然已到了這個地步。群道又歎紫微紫陽真人慧眼獨具,能從遙遠西疆將他帶了回來。隻可惜如今道德宗危機四伏,弄不好等不到他修煉有成,就要先赴輪回了。

  但在紀若塵自己耳中,聲聲敲擊盡管輕重間隔完全一致,但仍有極細微的不同。其實就是他自己也說不出究竟有哪些不同,隻是靈識中隱隱覺得似乎自己每一下敲擊,都會引出麵前那塊定海神針鐵不同的反應,或柔或剛,或滑或澀,似乎全無規律,又似有規律可循。

  最初的兩天,紀若塵隻是機械地以手中的錘鑿不停地刻著定海神針鐵,千萬遍的重複動作令他幾乎有一種回到了龍門客棧的恍惚感覺。那時他尚年幼,隻知道依著老板和老板娘的指令行事,要他做什麽就得一板一眼的照做,否則就得討來一頓暴打。紀若塵當時怎麽也想不通為何抬腿、邁步、舉手這些再尋常不過的動作要做成千上萬遍,而且平日端茶倒水時也不能有分毫的差錯。不過在老板娘的怒吼和責打下,不過三年時光他已將數百個基本動作練得爛熟,就是睡夢中也不會有分毫差錯。也不知自何時起,他就從這些基本動作中體會到了若隱若現的奇異感覺,偶爾能有兩個連續動作能夠與這種玄異感覺契合,就會變得特別順暢且隨心所欲,若大河濤濤東去,無可阻擋。

  平時掃地煮飯也就罷了,如在打悶棍時能夠有一個動作契合得上玄異感覺,那這一棍多半不會落空。若是運道爆發,能夠找得準二三個動作的感覺,那幾乎無論對方是誰,都要被紀若塵一棍放倒。

  此刻回想,那幾年中倒在紀若塵棍下的頗有道行不錯之人,而他隻是一個毫無道行的少年,能夠打倒那些修為有成之士,想來和那玄異感覺多少有些關係。

  隻是這感覺太虛無飄渺,他又年幼,自入了道德宗山門、起始修習三清真訣之後,紀若塵就沒在這些動作上多下功夫。

  此次回山,夜月依舊,然而紀若塵的心境又有不同。

  無論何時,隻消是一人獨處,顧清的身影就會在他眼前出現。他幾乎看得到,顧清正自在他的書房中徘徊,偶爾拿起本書在信手翻閱。青爭坐冥思時,則會忽而有一片黑暗湧出,將他本已歸於寂滅的神識淹沒。每一次,在這片冰寒、陰濕、粘膩的黑暗盡頭,總會亮起一點紫色的電光,瞬間化成漫天而下的天火雷雨,火雨狂雷中吟風踏虛而來,足下蓮花釋出片片蓮瓣,向紀若塵當頭落下。

  蓮瓣沾體,立時就是鑽心的痛。紀若塵這才發現,那哪裏是什麽蓮瓣,而是一叢叢的天火!可是周圍的黑暗如一團泥漿,束縛得他動彈不得!

  隻有真正被天火燒灼過,才會切實體會到那種深入神識、完全無法承受的痛楚。每一次,他都盯著吟風,咬牙死挺,直到意識被灼得模糊,才會大叫一聲,從冥思中醒來。從夢魘一般的幻境中蘇醒時,他都會汗透重衣,虛弱不堪。體內真元非但沒有任何受益,反而弱了三分。

  如是幾次,他索性不再修習三清真訣,而隻是操起錘鑿,嚐試著在神鐵上刻下自己的印記。

  隻有這樣,他才能暫時忘記吟風,忘記那個改變了他一生的午後。

  然而那切骨透髓的痛仍在,就算埋藏的再深,也還是在的,一如冥海萬裏冰蓋下的潛流,洶湧處不亞於海麵上的巨浪。

  不能清修,也不能睡覺。每次一合眼,熟悉的黑暗就會向他撲來。但醒著又能如何?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此時看上去都是淒清冰涼,時時令他有塵世雖大,隻餘他一人的驚慌感覺。

  隻有永無休止的鑿擊,才可令他從夢魘中複蘇。

  妙隱所遺的錘鑿一入手,就令他感覺十分舒服,粗糙不平的表麵和掌心的每一分紋理都非常貼合。這一副錘鑿就似他手臂的延伸,可以把每一分敲擊的感覺都分毫不錯地傳遞到他的肌膚上。他似乎可以感覺到定海神針鐵有所回應,對於敲擊的反應或喜或怒,各有不同。

  偶有一次福至心靈,他的神識剛契合進玄異感覺,左掌中就傳來陣陣灼痛。紀若塵低頭一看,驚見黝黑的定海神針鐵上已凹進一個小坑。

  這塊集天地靈氣、堅固無匹的千年神鐵竟然被刻出了一個印記?

  紀若塵強壓下心底的震驚,向手中錘鑿望去,錘鑿依舊暗淡無光,卻未見分毫傷損。如此一來,紀若塵心思終於完全被吸引過來。

  他就此停了手,仰天苦思。

  此刻月已西傾,寒夜風疾露重。但在紀若塵獨居院落外,有一個窈窕身影已立了整整一個時辰。她全然不理會發際眉梢上凝結的夜露,雙眸定定地凝望著半空弦月,動也不動。

  她心神已全然被院落中傳來的敲擊聲吸引住,臉色也越來越是蒼白,到後來白得簡直似一張宣紙。每一下敲擊聲都回蕩在心底,如洪鍾巨流般衝擊著她。她本能地感覺到敲擊聲非止是均勻如一那麽簡單,內中似乎含有某些契合了天地大道的東西,可是無論她如何努力,就是分辨不出那是什麽。

  夜寒露重。

  雖有四方仙甲在身,按理說早該不懼世間寒冷,然而她的心底仍一波波的湧動寒潮與羞怒。

  “冰仙啊冰仙,難道你就這樣放棄了不成?”她自問。

  她天資驚才絕豔,自己也向以成為將來的道德宗第二人自勉。至於紫微真人,那是千年才出一個的妖孽,不能相比的。

  然而她本是波瀾不驚的清修生涯自六年前就發生了改變。紀若塵看上去一無天資,二無人品,可諸位師長均對他青眼有加,當時令人費解。然而隨後他的道行進境神速,起始下山曆練後更是如此。他每次回山,修為都進了一層,簡直就是一日千裏。

  一年前,她還不屑於與紀若塵切蹉,然而現時現地,她卻有些不知誰勝誰負了。

  這一年來,姬冰仙的修為也是突飛猛進,此刻距離上清大關已經不遠。紫微真人一脈傳下的冰璃訣又使得她靈覺神識的敏銳遠超自身道行修為,是以此刻她才能自紀若塵的敲擊聲中聽出不同來。

  恰在她集中心神,勉力一探敲擊聲中奧秘之際,已連續響了數日的敲擊忽然停了!

  姬冰仙臉上一陣紅潮泛起,身體輕輕一顫,鼻中已垂下兩道血線。一動一靜之間,她竟已受了不輕的傷。

  望著夜色下寧靜的院落,姬冰仙眼中光芒變幻不定,終於一咬牙,如風般離去。

  遠處的夜色中,尚秋水慢慢步出,向姬冰仙消逝的地方望了望,一臉苦笑,無奈地搖了搖頭。

  精舍之中,一身寬袍的紫陽真人擺開紋枰,招呼了雲風賞月奕棋。一顆顆黑白子逐次在紋枰展開,起手十餘子,紫陽真人已小有優勢。他心情大好,撫須微笑道:“雲風啊,你棋藝倒是沒什麽長進嘛!”

  雲風麵色略顯凝重,手中棋子並不落下,隻道:“師父,前次下山您的隱傷還未痊愈,現在應該閉關清養才是。現在大敵環伺,我宗還得您主持大局,等您身體好了,弟子再來陪您下棋不遲。”

  紫陽真人擺手道:“為師天資不夠,修為尋常。這傷閉關是十天,不閉關是一旬,沒什麽大礙。對了,若塵現在情況如何了?”

  雲風道:“若塵似已領悟到了妙隱遺寶的用處,現下身上那嗜血凶怨的氣息已淡了許多。不過雲風有一事不明,妙隱真人遺寶蒙塵千年,誰也不知其中功用。師父卻把它交與若塵,難道您已勘破了其中妙用?”

  紫陽真人搖頭道:“妙隱真人道法通天,為師與他相距何止十萬八千裏,哪裏看得破遺寶中的玄機?我隻是揣度著妙隱真人生前所修法門似與若塵此刻境況有一二相似之處,於是才將妙隱遺寶交與若塵,希望他能夠從中領悟出些什麽,消一消元神中的血氣,至少鎮定一下心神。如果任他元神中的血氣滋生,恐怕日後非旦修不成三清正法,還有可能走火入魔,墮入邪道。不過為師倒沒想到他這樣快就能駕馭妙隱真人的遺寶,看來天資與運勢都是一時無雙,紫微掌教神算無差。”

  紫陽真人此時似也無心下棋,一枚雲子久久落不下去,歎一口氣,道:“既然若塵過了這一關,那今後無論我宗遇到怎樣劫難,隻要有他在,仍有中興之望。”

  雲風指尖微微一顫,抬頭向紫陽真人望去。就在此時,窗外忽然傳來一道滾滾炸雷,轟轟隆隆,聲勢好不浩大。西邊天際又現出一道火雨,迤邐向東,劃破半邊夜空,沿途灑下萬千繽紛落英,瑰麗玄異。本是穩如泰山的太上道德宮竟然輕輕地晃了一晃!

  異變突生,雲風麵色一變,當即長身而起。太上道德宮及周邊諸宮內人聲驟起,一道道飛劍法寶光芒升空而起,四下巡弋,要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變故。

  紫陽真人向窗外望了一望,當即撫須笑道:“原來是一元道人!嗯,此時因緣際會,要找齊五百人來布個一氣混元大陣倒是不難,倒讓他出了一回風頭。哼,我宗護山大陣玄妙高深,哪裏是一座區區炎龍塔可以攻得破的。當日妖後文婉出其不意,又是自內攻外,這才給她僥幸破陣而出。至於這個一元嘛,他道行或連文婉的一半都不如,就是再多來幾個也是一樣。”

  天際又是一道熊熊火流湧過,聲勢比前次更加浩大,但隻在太上道德宮中激起幾道微風。道德宗群道見了,也知來襲者力有不遂,掌教又沒有下令反擊,於是議論一番,三三兩兩的散去了。

  火雨餘焰未息之時,紫陽真人又複與雲風奕棋去了。

  太上道德宮中,仍有數個場所靜悄悄的,完全未受到這一場變故的影響,紀若塵所居的院落也在其中。他全副靈識都鎖在了眼前的定海神針鐵上,根本沒有注意到窗外的變化。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月向西斜,他眼中才精光一現,低喝一些,手中錘鑿如狂風驟雨般落了下去!

  短短刹那,鐵鑿已不知在定海神針鐵上敲擊了多少下。每一下敲擊,他的靈識深處都會湧出一點清流,將沉抑已久的陰鬱滌去,令神識重複清明,內心再獲安樂。那些揮之不去的往事,似也有排解開的跡象,許是下一個刹那,就會化作清風明月,過不留痕。

  定海神針鐵似有感應,自行變化,眼看著一個塵字已然現形。

  然而就在他已有所悟時,忽然一道滔滔血氣不知自何處湧出,瞬間已淹沒了紀若塵整個神識!在這滔滔血海之中,他剛剛得到了安寧早消得無影無蹤,隻聽到冥冥中似有一個聲音在大叫著:

  “你真要看破紅塵,忘卻前事嗎?!”

  那聲音細細聽來,竟然就是他自己的聲音!

  紀若塵全身一震,已自冥思中醒來。他周身汗出如漿,幾欲虛脫,經脈關竅中空空蕩蕩的,一絲真元也無。除此之外,似乎一切都沒什麽不同。

  但他心底知道,有一些東西已經變了。以往處處隱忍、心灰意冷的心境早不複存,代之以隱隱的焦燥和衝動,無論如何也壓不下去。

  紀若塵心下暗驚,這正是心魔初起的征兆,也是三清真訣開篇一卷就反複提到的大忌。如不能恢複清靜無為的心境,那麽輕則真元逆行,道行大損;重則內火焚身,損毀百年道基,來世也無修道之望。

  心潮湧動之際,他手指無意中拂過麵前鐵棍,忽然感覺有異。一眼望去,隻見定海神針鐵一梢上正刻著一個狂草書就的‘紀’字!

  他驚異不已,明明剛才心中所思的是塵,如何就變成了紀?還沒等他想清這一節,那個紀字忽然變得通體血紅,一道血光直衝入眼!紀若塵悶哼一聲,仰天就倒,再也不省人事。

  悠悠醒來時,仍是月華滿天,隻是不知已過了幾日。

  章十三未央下

  紀若塵仰臥,呆呆地看著天花板,然他的視線早已穿越了木椽青瓦,望向了蒼穹深處。在無盡遠處,點點繁星中間,似有一條滔滔大河在緩緩流過。

  河中波濤平緩,可是每一條微小的漣漪,實際上都不知有幾萬萬丈高!

  他心中微微一動,此河若是有名,當為‘天命’。

  與浩浩蒼穹,茫茫大道相比,一人之力實與微塵無異,是以天命難違。凡人所謂道行通天,實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自欺欺人罷了。

  紀若塵的心跳得越來越快,每一下博動,都會有一個念頭湧出,不可抑止。若真有人道行高至能夠與天比高,又當如何?

  他知道這個想法荒謬之極。

  道德宗無上寶典三清真訣開篇即道,修道之士首重順天而為,以頓悟天心大道為飛升第一訣要。這與尋常修道派別講究逆天而行,奪天地造化以培本身精元的修法大有不同。然而道德宗弟子修道時起手快,道基穩,修到後來更是後勁十足,進境越來越快。和尋常正派講究立穩根基、前慢後快的特點迥然有異。雖然道德宗飛升真仙數目並不比雲中居多,可是三千年來修成屍解正果人數比其它幾大門派加起來都要多,這自然是三清真訣之功。

  與天比高,這與三清真訣真義根本是相背而行。若是存了這個念頭,初時還不會怎樣,然則道行一旦修入上清境界,後果就會顯現出來。進境慢些倒還好說,可怕的是道行越高越有走火入魔的危險。換句話說,若是真有逆天之意,這三清真訣怕是不能練了。

  盡管不斷告誡自己,可是紀若塵還是抑止不住去思索這個問題。隻要想到何謂逆天,一個名字總會悄然浮上,妙隱。

  紀若塵騰地翻身坐起!

  他三清真訣已小有成就,若論進境速度也是道德宗年輕一輩第一,就連姬冰仙都要遜他一籌。無論如何,他不願為了一個無稽的想法而放棄三清真訣。何況在這動亂的年代,或許惟有道行修為才是惟一可以憑藉的依托。

  他開始四下張望,期待著做點什麽分心,好不去深思與天比高這事。

  目光過去,一件物事映入眼簾。他看了片刻,方才認出身邊這塊黑呼呼的物事是神州氣運圖。神州氣運圖一向被好好地收在玄心扳指中,怎會突然自行出來了?

  神州氣運圖與平時有所不同,表麵上罩著一層淡淡雲霧,繞動不休。紀若塵定晴望去時,此圖似忽然活了過來,雲下霧中,層山疊翠,萬川東去,雲卷千裏,風動九州,億萬裏神州刹那間凝縮在這方寸之間!隻是這片大地不複寧靜,處處烽煙滾滾,戰火方酣。

  紀若塵神識中微微一跳,伸手將神州氣運圖取了過來。圖一入手,上麵的異象就消失得幹幹淨淨。不過在入手的瞬間,他已自圖中知曉了第三處靈力之源的所在。

  紫陽真人此前曾命他去探過兩次靈力之源,第二次回山後即遇上天下道派圍攻,此事也就沒了下文。雖然知道在自己探明靈力之源後,眾真人就會一齊出動,斬殺守護靈獸,將靈力之源取回,不過紀若塵仍不知靈力之源是派什麽用場的,何以會令眾真人要傾巢而出。但隻消想想神州氣運圖的來曆,就可知靈力之源絕非尋常之物,甚至有可能關乎天下氣運。

  不過此刻他可根本不想去管什麽天下氣運,隻是急切地想要作些什麽事,好不讓自己的腦袋空閑下來。去探靈力之源正是這麽一樁可以令他分心的事。

  於是簡單收拾了一下行裝,紀若塵即推開房門,深吸了一口氣,大踏步向宮門。至於未經允許,私出山門這等罪名,此時就不在考慮之列了。

  太上道德宮守禦外緊內鬆,護宮大陣不須刻意已足可抵擋山外數千修士。宮內群道或修道行,或煉法寶,與平日沒有什麽差別,因此也就沒人注意到紀若塵憊夜獨行,一路出了宮門。

  出了宮門,再繞過遠遠伸出絕崖的石台,接下來就是一級級石階,盤旋向下,直至山腳。這些石階寬不過尺,鑿工粗糙,與太上道德宮的金碧輝煌完全不相襯。然而這些石階來曆並不尋常,乃是妙隱真人當年所開,道德宗群道雖參不透妙隱所修道法,但看在當日天有飛升預兆,也能略知妙隱道行,就將這些石階留了下來。

  紀若塵足下無聲,悄然行來,步上了石階。就在足尖觸到石階的刹那,他忽然停了下來。

  夜風如刃。

  紀若塵雙眼微眯,迎著撲麵而來的寒風嗅了嗅,淡然道:“出來吧,難道還要跟我下山不成?”

  本是空無一物的夜空中泛起數團青蒙蒙的光華,那是仙物四方甲被真元催動時所發的光芒。既然四方甲現身,那來的自然就是姬冰仙了。果然青光後浮現出姬冰仙那若冰雕的容顏,一雙透著藍芒的眼眸盯著紀若塵,道:“你道行進境果然迅速,居然可以察覺我的行蹤,堪堪可與我一戰了。”

  她語寒如冰,不過內中卻有一絲藏不住的驚訝。依常理而論,道行相差兩層的紀若塵絕不可能發覺她跟隨在後的。

  紀若塵搖了搖頭,望向長長的、逐漸沒入的石階,眼中掠過一縷寂落,輕歎道:“你我之間,何戰之有?”

  看著紀若塵漸漸遠去的背影,姬冰仙兩道黛眉慢慢豎起。驀然,四方仙甲藍芒大盛,她曲指一彈,一輪湛藍冰輪已在指尖凝成,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如電般切在紀若塵足前石階上!

  這輪藍冰急速飛旋,在石階上生生刻出一道深痕,這才一飛衝天,消逝在茫茫夜天雲海。

  紀若塵凝視望了刻痕片刻,方道:“能夠揮指間聚元化形,你距上清境也隻是一線之隔罷了。若論三清真訣的成就,我與你差了不止一層。若論道行進境之速,宗內也無人能夠與你匹敵。宗內上清真修無數,又何苦非要尋我切磋?”

  姬冰仙一時無言。

  她雙眸中略顯迷茫,顯然對自己的執著也有些不解。然而看著紀若塵慢慢離去,她目光忽又明亮如星,隻是盯著一級石階不放。剛才她的月華冰輪在這級石階上刻出一道深痕,怎的紀若塵行過後,石階竟會複原如初?

  姬冰仙凝立一刻,四方仙甲大放光華,離體而出,繞著她環飛不休!

  “紀若塵!今夜你若不與我鬥法,休想生離西玄!”

  說話著,姬冰仙雙手虛攏胸前,十指尖綻出無數湛藍星光,刹那間已有十餘道冰輪呼嘯著斬向紀若塵。

  紀若塵本是徐徐前行,忽然間腳下一滑,身體一歪,險險就要摔下無盡斷崖去。可就是這麽一晃,姬冰仙十餘輪迅捷無倫的冰輪竟然都被他險之又險的避了過去!

  他終於立住腳步,緩緩轉過身來,唇邊浮上一絲笑容。

  姬冰仙心中一凜,不知怎的,她忽然覺得紀若塵的笑容竟有些猙獰。

  她雙眼微垂,一道天藍色劍刃自右手食指尖徐徐伸出,片刻間就化成一枚二尺指劍。

  “你終於肯動手了嗎?”姬冰仙聲音平淡如水,在這個詭異的夜,她已晉入一片冰心的道境,準備全力迎戰。

  “和你鬥鬥也好。”紀若塵笑道。

  姬冰仙眼中,紀若塵的身影忽然模糊起來,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揮劍而出。

  山道上乍見一道百丈藍電橫過絕崖!

  電火餘輝映過,但見姬冰仙與紀若塵相對而立,宛如從沒動過。隻是姬冰仙麵上有幾絲散落的青絲拂過,而紀若塵臉側隱隱現出了一條血痕,一滴鮮血緩緩滲出,順著麵頰滑落,經過嘴角邊時,紀若塵舌尖一卷,已將這滴鮮血舔去。

  夜風中,姬冰仙衣袂翩飛,宛若仙子落塵。但她此刻心中震顫,幾乎難以保持一片冰心的道境。剛剛刹那之間,紀若塵隻攻不守,動作詭異無常,幾乎是她靈覺剛有所感,他的攻招已至麵前!那一刻姬冰仙別無選擇,生生放下施出一半的道法,隻能反手一劍斬向紀若塵腰間。就在看著要兩敗俱傷之時,紀若塵忽然收手後退,才免了血濺八尺的局麵。

  這一合,紀若塵雖有偷襲之嫌,然而能進能退,實是與姬冰仙戰了個平手。

  姬冰仙閉目凝思,她還從未遇過如此戰局。以前與宗內道友鬥法,均是以較量法寶道法為主,何曾有人象紀若塵這樣上手就貼身肉搏拚命的?

  紀若塵也不著急,安靜地等待著。

  終於,姬冰仙雙目徐徐張開。喀的一聲脆響,她將已凝成實體的冰劍自指尖折下,橫咬在貝齒之間,雙手緩慢揚起,在頭頂合在一處。在如蘭綻開的十指中,一輪冰月冉冉升起,月周煙波浩浩,隱現波濤大海!

  道德宗紫微真人一脈道法講究師法天地自然,施法時氣象萬千,不拘一格。道法施展時氣勢越是恢宏,法術威力就越大。姬冰仙以不到上清的修為,施法時竟會出現海中月升的異象,道心之純,實可謂驚才絕豔。

  “還不出定海神針鐵嗎?!”姬冰仙喝道。她水月冰心訣引而不發,紀若塵若再不出法寶,斷然當不得她道法一擊。

  紀若塵笑了笑,然而眼中並無分毫笑意,反而隱現冷酷。黑沉沉的定海神針鐵正負在身後,但他並未依姬冰仙所言出棍,隻是踏前一步。

  十丈之遙,一步而越。

  待右足落地時,紀若塵淡如煙塵的身影已在姬冰仙麵前,一抬肘向她胸前撞去!

  姬冰仙刹那間又驚又怒。環飛的四方戰甲以及身周點點遊動的星芒都是淩厲的護身道法,然而在紀若塵麵前,這本該萬無一失防禦不知如何居然出了一個破綻,被紀若塵欺進了三尺之內。他這記肘擊輕薄之意過甚,簡直就似那市井流氓一般,哪有半分名門正宗的莊嚴氣象?偏這全無章法的一肘一時還令她想不出什麽好辦法來狠狠反擊。

  “無恥……”

  姬冰仙全身不動,驟然飛退百丈,十指間明月高懸,就要大放光華。縮地成寸本是再尋常不過的道法,但如她這般行雲流水的使來,又是一種境界。

  紀若塵一肘擊空,自然而然的又跨前一步。這一步邁出,身形若一縷清煙,又出現在姬冰仙三尺之內,左手輕伸,摘向姬冰仙口中銜著的冰劍。這一下即詭異,又輕佻,若讓他從口中摘了冰劍去,姬冰仙哪還有分毫顏麵在?

  危急之時,姬冰仙腰身一擺,足下不動,上半身忽向後倒了下去。她指間明月光明依舊,雙目精光一閃,兩道藍線射出,切向紀若塵手腕。藍線雖細,若給切得實了,紀若塵整個手掌都會給斷下來。且這藍線隨她目光而動,又何等迅快?簡直是心到線到,令人無從躲起。此道法名為碎星眸,乃是姬冰仙用於貼身鬥法的絕技。

  紀若塵足下一轉,不知如何出現在姬冰仙左側,右手一抄,扶向姬冰仙的腰身,左手一指向她指尖明月點去,更提起右腿,向她腿側撞去。

  連環數擊,登時令姬冰仙有些手忙腳亂。羞怒交加之際,姬冰仙一聲輕喝,身周驟然泛起一層冰藍光暈,由內而外,刹那間擴展至三丈方圓方才消散。這道藍光名為覆水雷,遇到真元即會炸開,離姬冰仙越近威力越強。哪知紀若塵隻略微退了一步,回臂護住了上身頭麵,硬抗了這一記覆水雷。

  身周藍光此起彼伏,紛紛炸裂,紀若塵麵色也略顯蒼白,然而一記膝撞已重重撞在姬冰仙的臀側,將她撞得飛出十丈。

  “你這無恥……”一陣難以忍受的羞怒從心底湧起,姬冰仙一句喝問未完,心下已是一驚,知道自己道心已現出一絲破綻。未及多想,紀若塵忽然自她靈覺中消失!隨後她眼前出現一隻修長白晰的手,又輕輕巧巧地摘向口中冰劍。

  惡戰於焉展開!

  紀若塵埋身於姬冰仙三尺之地,有如鬼魅,全然無跡可循。指點,掌推,肘擊,膝撞,足踢,如狂風暴雨般攻來,動作全無章法,就如流氓市井毆鬥一般,且下手絕無避諱,姬冰仙的胸、臀、腿、腰俱在下手之列,有時更是重點照顧。盡管二人在貼身纏鬥,但不知為何,姬冰仙隻感到用靈識鎖住紀若塵異常的困難,偶爾更會在刹那間完全感應不到他的氣息。若不能用靈識鎖定,許多厲害的道法就根本施展不出,此刻她更多是憑藉著劍術身法來與紀若塵周旋,直與尋常武人較技論武無異,哪還有半分修士鬥法談笑間令風雲變色的仙風道骨?

  姬冰仙實是有苦說不出,明月冰心訣已如劍在弦,可就是捕不住紀若塵的行蹤,如何發得出去?她以超卓道心越級驅使明月冰心訣,本就十分吃力,此時欲發不能,真元消耗更是迅速。

  紀若塵舉手投足間渾無一絲真元氣息,輕飄飄的似是軟綿無力,然而在臀側那一記膝撞,直叫姬冰仙痛入了骨髓,險些連護身真元都給震散了。吃了這麽一個大虧,姬冰仙再也不敢輕受紀若塵的拳腳。如此貼身亂戰,對姬冰仙來說絕對是以短搏長,可是除了極耗真元的覆水雷能夠稍稍逼退紀若塵外,其餘護體道法都毫無作用。

  如此鬥法,當然不是長久之計。姬冰仙正自手忙腳亂之際,忽然口中一輕,銜著的冰劍終被紀若塵給摘了去。這下羞侮比之被打了記響亮耳光重要不知多少倍去,更有甚者,紀若塵猶有餘瑕在姬冰仙臉蛋上撫了一下,又拍了兩拍,這才後退一步,刹那間閃至十丈之外,出了戰圈。

  夜空中驟然升起一輪藍月,月輪上現出無數碎紋,隨後化成萬千碎片,如無數流瑩,散亂著落向了絕崖深處。

  姬冰仙的水月冰心道訣,終還是破了。由始至終,這門威力強絕的道法竟然找不到一個施放的機會。

  紀若塵袍袖一拂,也不交待一句場麵話,徑行下山。

  姬冰仙呆立原地,隻覺周身上下如燃著了火,熱熱辣辣,說不出的難受。忽然又如墜冰窟,冷得動彈不得。她靈覺從未有一刻如現在這樣遲鈍過,可是剛剛一戰的點點滴滴,無比清晰地一一回放,也不問她願不願意。

  這種感覺,不知是羞,是怒,抑或是麻木。

  她抬頭望天,天黑沉沉,灰蒙蒙,偶有片片的雪花飄下,風也冷得格外刺骨。

  這一刻,月已逝,夜未央。

  章十四擦肩而過

  棲鳳山雖然不高,但清奇而險峻,除了最老練的山民外,無人能夠深入山中。棲鳳山主峰高聳入雲,形如筆筒,峰頂完全沒於雲中。傳說中登峰西望,就可看見仙人在雲端巡遊,是以此峰又名望仙峰。

  尋常山民當然絕無可能攀上這數百丈高的絕峰,所以傳說也隻是傳說而已。

  望仙峰頂亂石如刃,令人驚奇的是在這絕頂苦寒之處,竟也長著大叢的刺荊。有一叢刺荊極緩慢的升起,虯結的枝條中,慢慢張開四隻不懷好意的大眼。盡管四隻眼睛極力眯細,但絲絲縷縷的精光仍抑止不住的從眼縫中透射出來,顯然二人修為不淺。

  “喂,那邊有一隊人馬馭雲飛過。嗯,這個……超過百裏,就看不清他們的人數了。”左邊一人道。

  右首那人怒道:“收回目力!被那些人發現了,你我還能進得了西玄山嗎?”

  左首那人忙收斂目光,訕訕地道:“俺看這些家夥道行也不甚高,咱們又這麽小心,哪裏就能發現我們了。”

  右首那人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聽說那西玄山周圍聚集了數千修士,圍了個水潑不進。你我想要潛入,須得十萬小心,若有負小姐囑托,我們可是要內疚許久的。”

  這二人正是白虎龍象二天君。他們日夜兼程自東海趕往西玄山,誓要不擇手段將紀若塵帶到東海去。但世事變化玄殊,二天君在東海裏走了一圈後,道德宗已被天下修士圍山。他們想上西玄山,又要多費一番周折。

  望仙峰西去三百裏,就是西玄山的地界,這裏也是圍攻道德宗眾修士巡邏的最外沿。孫果此人頗通此兵法,知圍山忌悶圍,於是遣了眾修士在西玄山周三百裏巡弋,一來防止道德宗門人溜出滲入,二來耀武揚威,提振士氣。

  二天君觀望了整整一個時辰,終於明白若想潛入西玄山而不被發現,幾乎全無可能。

  白虎苦思良久,但毫無辦法。龍象眼中精光一現,重重地拍了下白虎,道:“有辦法了,用那個東西吧!”

  說話間,龍象天君自背囊中拎出了一大堆零零碎碎的物事來。白虎天君麵色登時變得十分難看,擺手道:“這個……不大好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物事我已弄到十之七八,隻是有些小小風險而已,怕他什麽!不用這個,我們如何上得西玄山?”

  白虎猶豫片刻,終還是點了頭。

  黑玄道長今日心情有些不佳,足下飛劍也踏得不太穩當,有幾次險些滑了腳,在同僚麵前出醜。算來他應真武觀之邀,同圍道德宗已是第十日了,除了前麵兩天有過一兩次試探性攻擊外,天下諸派就再沒分毫動作。空有數千修士聚在西玄山周圍,號稱以十對一,卻始終不敢攻山。這黑玄在諸修中不過是個中等人物,何時攻山這等大事還輪不到他來發言,他也就能率領數名修士,巡視西玄山周界而已。

  黑玄雖不如何聰明,卻也知道真若攻打西玄山,那衝在最前之人必是有死無生之局,所以他十分享受巡視之職。

  但今日他心底隱隱有些不安,覺得怕是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了。

  果然,遠處風起樹動,兩個人影駕風馭霧,貼著樹梢直向這邊飛掠而來。單看那兩人所馭的霧氣灰暗中隱有血腥氣,即知必是出身於邪門外教。

  黑玄自己雖也不是出身自什麽名宗,可好歹還能列入正道,當下腰杆不由得挺直了三分,向來人喝道:“貧道黑玄,負責在此地巡察,捕拿道德宗妖道!二位且通下名號,是否要來助一臂之力的道友?”

  道德宗即招了仙怒,又被皇命討伐,因此在這件大事麵前,正邪兩道暫時聯合了起來。畢竟道德宗勢力浩大,別看山外圍了幾千修士,可是人人心中都明白,道德宗若是殊死反撲,誰勝誰負還難說得很。所以黑玄道人雖然不恥二人的邪派身份,仍是開口一問。

  那二人高聲叫道:“道長別動手!我們也是來討伐道德妖道的!”

  他們來得好快,話音未落,人已到了十丈之外。黑玄道人吃了一驚,凝目望去,見對麵二人身材高大,身上各自縛著數道寬大皮帶,裝束奇特。然而二人麵目有些模糊,顯然是用了不太高明的障眼法,掩去了本來麵目。

  嗡的一聲,黑玄道人已是桃木劍在手,左手捏了黃紙符咒,對二人喝道:“何方妖孽,躲躲閃閃的不敢露出本來麵目!究竟有何居心?”

  他這麽一喝,後方跟來的同伴立刻摸出一枚火箭,揚手抖上天空,在空中炸出若大一朵血花。

  二人互望一眼,忽然氣勢衝天,同時向著黑玄道人大喝一聲!這聲斷喝不怎麽響亮,然而聽在黑玄道人耳中卻如數十個轟雷同時炸響!黑玄道人眼前一黑,腦中轟隆作響,登時身體一晃,險些栽了下去。

  黑玄道行其實十分了得,轉眼間已恢複了過來。然而那二人分別在胸口一按,忽然速度驟增數倍,貼著林梢疾向西玄山飛去,沿途留下數十個虛影。那些虛影都在慢慢前飛,可黑玄道人知道二人其實早已消逝在遠方,隻因速度過快,方才留下了這許多的殘影。

  突然狂風大作,轟鳴聲中土石亂飛,一棵棵大樹拔地而起,直飛上十餘丈高空,這才紛紛落下。狂風一路西去,有如一條土木巨龍滾滾西行,聲勢衝天,將方才二人的去路清清楚楚地標記出來。

  黑玄道人呆立當場,好半天才揉了揉眼睛,一時不知自己剛才所見究竟是真是幻。那二人行動之速,直非人力所能!縱是以紫陽、虛玄真人這等高人在場,也必不如他們遠甚,這世間真有如此高人?

  這二人去勢之快,簡直比飛劍還要快上三分!

  “黑玄道長,追還是不追?”有人問道。但問歸問,卻沒有一個人有起身的意思。以那二人去勢之疾,道行之高,黑玄這一隊人追了上去,還不就是砧板上的肉?

  其實隻這麽一呆的功夫,黑玄道人已知根本追不上那兩個人了。說不定此刻他們已到了道德宗山門之外。

  黑玄道人一擺手,沉聲道:“不必追了!現在收隊回山,將此事報給孫果真人,再行定奪。”他此言一出,所有下屬都長出了一口氣。

  見下屬十餘人一個個馭劍飛去,黑玄道人這才騰空而起,向本陣飛去。剛剛飛起的刹那,他忽然有所感應,轉頭向下望去,似乎看到一個身影正在林間悠閑穿行。

  此地山高穀險,荒獸聚集,哪會有尋常獵戶在這裏出沒?

  黑玄道人再一望,那人影早已隱沒在群木之中,似乎從未出現過。他本想運起靈識道法搜索一番,可這個念頭剛起,不知怎地心底湧起一陣惡寒。他猶豫一下,還是打消了搜索念頭,轉頭匆匆飛走。

  剛剛在黑玄道長麵前飛掠而過的正是龍象白虎二天君,他們走得風光,可實際上卻是有苦說不出。

  “哇呀呀!這東西怎麽停不下來!?”白虎天君大叫。

  “俺早就說過這東西還沒完全做好,出點毛病實屬正常!怕什麽,說不定過一會就會自己好了。”龍象高叫。

  “再往前就是西玄山,停不下來可就要撞山了!”,

  “放心!俺這寶貝可是能夠依據地形自行調節的,若是會撞山還叫什麽寶貝?!”

  “可上了西玄山呢?!難道直衝道德宗山門不成,道德宗那些雜毛可不是吃素的,咱們的護體道法哪裏擋得住他們的飛劍?”

  “這個……到時候再說!”

  二天君身上光芒四射,護體道法早已催運至極限。盡管如此,撲麵而來的罡風仍令他們呼吸艱難,不得不大聲吼叫,才能交談幾句。

  二天君衣袍外束著數道寬大皮帶,將身後四個圓碟狀的法寶牢牢負在背上。四片圓碟中心各有一個三寸許的圓孔,不住向外噴著幽幽淡淡的藍火。這樣一片圓碟就會生出極大的推力,四片綁在一起,那推力簡直就是排山倒海,載著二天君如天火流星般向西玄山衝去。

  二天君傾盡全力,也隻能勉強承受住背上推力,護住自己內腑不受重傷。若不是這法寶能夠依地形自行調節飛行方向,二天君早就撞得鼻青目腫了。

  疾飛之中,二天君忽然看到麵前有一個青年小道士悠悠行來,如同閑庭信步。奇怪的是,以如此速度飛行,二天君都看不清周圍景物,可這個小道士就是清清楚楚地走來,說不出的古怪。更加奇怪的是,他的身影明明清楚得很,可是二天君就是看不清楚他的相貌。

  二天君尚來不及詫異,早已越過了那小道士,呼嘯遠去。

  “你剛才有沒有看到一個小道士從我們身邊經過?”白虎叫道。

  “是有一個小道士,可是俺沒看清他長啥樣!”

  “我也沒看清,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

  龍象答道:“是有些古怪!嗯……啊,我們已經上西玄山了!小心,前麵有東西擋路!”

  背後玄火碟越推越疾,此時白虎眼前早已模糊一片,他心中靈光一閃,驚叫道:“不會是道德宗山門吧!我們飛得有這麽快麽?!”

  雲端響起陣陣急促的鍾聲,稍有些見識的都知道那是道德宗示警的鍾聲。然而山間回蕩的鍾聲旋即被陣陣如轟雷般吼聲蓋過。

  “啊啊啊!!”龍象心膽俱裂,早顧不上回答,隻能盯著前方狂叫!

  遠遠的,道德宗那巍峨雄偉的山門自雲端出現,在二天君麵前急速擴大

  西玄山下,那青年道士遙望著那道急速衝入雲端的狂風,自語道:“怎會是他們兩個?以這種速度,現在就該到山門了吧。咦,他們的道行似乎遠不足以駕馭這種飛法,那豈不是說……”

  他遙望雲端,盡管看不到什麽,仍似是聽到了轟隆巨響和兩聲長長的慘叫。他麵色一白,忙搖了搖頭,將行將浮出的畫麵自腦中強行驅逐了出去。

  他背後負著一根黑沉沉的鐵棍,正是以道裝下山的紀若塵。他望著山上,身形不斷閃動,輕輕鬆鬆的將被二天君疾飛帶起的巨石亂木盡數避過。

  他搖了搖頭,不再去想二天君的下場,轉而向山下行去。

  紀若塵足下片塵不起,頃刻間已行出好遠,恰好望見黑玄道長正率隊歸山。他默運真元,神識立刻晉入另一層境界,周圍的一草一木似乎都活了過來,各自散發著不同的氣息。這些氣息混雜在山風之中,自紀若塵體內毫無滯礙的通過,就象他沒有實體一樣。於這一刻,紀若塵也感覺自己似與整片山林溶為一體,再也不分彼此。

  於是在黑玄道人眼中,紀若塵就這樣消失了。

  見黑玄道人徘徊不去,紀若塵心中忽然湧上一股不可抑止的殺機,左手已握住了背後的定海神針鐵。

  恰在此時,黑玄道人似乎有什麽急速,忽然轉身疾疾飛走,頗有些神色慌張。

  這倒出乎紀若塵意料之外,他立了片刻,又向東行去。

  章十五縱情上

  路鎮南依山,北麵水,東西向的官道穿鎮而過。本地的雨前茶、燒牛肉在方圓百裏內小有名氣,頗有些人傑地靈的氣象。

  在修道之士眼中,這個鎮子恰好建在地穴之上,靈氣豐沛,是以途經此地時往往願意停留片刻。這塊小地方,百裏之內,倒也有兩個修道小派。

  此刻天色雖早,鎮中最老的一座茶樓中已坐了七八桌客人。其中一個青年道士憑窗而坐,把玩著手中的青瓷茶杯,望著雲霧氤氤、晨色初明的天際,似是滿腹心事。他雙目若星,鼻似懸膽,俊朗剛毅中又透著一線溫潤,生得實是一等一的人才。他雖隻點了一壺清茶,但掌櫃的知道往來道人中多有異士,何況這青年道士生得如此不凡,想必是出自名山大川的,自然不敢怠慢了。隻是那些夥計不知為何,都有些不敢走進他三尺之地去。

  這青年道士正是紀若塵。他離了西玄山後,依著神州氣運圖的感應,慢慢一路東行,已過了近月時光。路過此地時,心喜這裏靈氣豐沛,就留下來喝一杯清茶。

  在他眼中,窗外茫茫霧氣中正有一個窈窕身影在翩翩舞動,舞姿時而空靈出塵,時又如利劍出鞘,殺伐之氣衝天而起。她秀發有些紛亂,口中噙著一柄湛藍仙劍,回旋舞動時容顏偶現,赫然正是姬冰仙。

  姬冰仙自然不會在此地,霧中種種景象,隻是紀若塵在回憶與她那一場激鬥而已。他已有修成玲瓏心法相的跡象,但凡經曆過的事,隻要願意,就可完完全全的在眼前複現。紀若塵端坐不動,心神中卻正與姬冰仙激戰不休。當時他進退自如,舉手投足皆圓轉如意,看似戰得凶險,實際上姬冰仙完全被他控中掌股之間,落敗隻是遲早之事。然而此時在神識中複刻當日一戰,紀若塵卻鬥得艱苦之極,數度要敗下陣來。

  紀若塵一邊激鬥,一邊思索。當日他決心下山之際,心潮洶湧起伏,如狂濤怒潮,完全不受自己操控。一見到姬冰仙前來挑戰,紀若塵立時切入一種玄之又玄的境界,似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每一下攻擊都渾若天成,自然而然的就切入了姬冰仙的破綻。在他眼中,姬冰仙周身真元流轉若隱若現,每當新道法蓄勢待發之時,真元就會相應凝聚。既然對她每一個道法都洞若觀火,姬冰仙又如何不敗?

  其實每一個道法都有破綻,越是威力強大的破綻就越明顯,可是看得到是一回事,抓到住又是另一回事。道行到了道德宗九真人的境界,大多道法都是念動即生,縱有破綻,誰又能抓得住?

  紀若塵此時已注意到了自身的變化。每當他晉入那玄妙道境,體內真元立刻變成混沌一片,經脈若有若無,根本不知道真元從何處來,向何處去,隻知道自己想做什麽,隨心所欲的去做就是。如在玄妙道境之中,一舉一動都似乎可從天地萬物中借得一縷靈力,從而威力大增。紀若塵刻下回憶,以往每次打人悶棍時,似乎也曾晉入過這等境界,隻是自己不知而已。

  然而這道境好是好了,卻也不是十全十美。一來如何在這種境界上再進一步,紀若塵是全然不知,似乎隻能撞撞運氣。二來所謂道由心生,一旦引發這等道境,他行事就會變得隨心所欲,全無顧忌。如激戰姬冰仙時,他動手時就有許多輕薄之意,與平素裏的為人全然不符。如果說開始時是為了擾亂姬冰仙心神的話,那最後奪下她口中之劍,還順手在她麵頰上撫摸一記就無法解釋了。

  這道境威力雖是極大,然而與三清真訣實是背道而馳。三清真訣端方嚴謹,煌煌有天地之象,乃是以堂堂之勢直達飛升至境的無上正法。隻要修到了玉清境界就可引來天劫,度劫成功即能飛升。然而與太清、上清真訣一樣,玉清真訣也分成了九個境界,如修至極處,實不可想象會有多大神通!

  無名道境與三清真訣如何取舍,其實完全不須煩惱,自然該選三清真訣。道德宗自廣成子以下,雄距修道諸派之巔已近千年,豈是一時僥幸得來的?

  這道境雖然奧妙無窮,卻是需要妙手偶得才行。比如此刻複刻當日一戰,紀若塵就很難晉入道境,這也是重戰艱難之極的原因,畢竟他三清真訣上的造詣較姬冰仙幾乎差了整整兩籌。而三清真訣就不存在這等問題。

  紀若塵撫著掌中清瓷茶杯,若有所思。他不是不知其中關竅,奈何時不我待,如何等得了上百年光陰,慢慢將三清真訣修到玉清境界?或許十年,或許明天,顧清就會與吟風攜手飛升,圓那百世千年的輪回前緣。

  如何等得?!

  一念及此,紀若塵悚然而驚,心下又是苦笑,搖搖頭將這個念頭壓到了心底最深處,再也不複想起。

  霧中的姬冰仙重新變得清晰。她忽然側飛數丈,而後雖然穩住身形,但又驚又怒,敗象盡顯。當時她正中了紀若塵貼身一記膝撞,護身道法都險些被破了。他憶著當時感覺,著膝處是她的腿側,觸感柔若無物。再想著姬冰仙如燃火冰山般的怒容,與不由自主發出的驚呼,忽令他心底湧上一道熱流,有了些許狂亂之意。

  “這算什麽,獸性發作嗎?”

  紀若塵自嘲地想著。可是心旌這麽一動蕩,他杯中茶水立時極速地旋轉起來,卻無聲無息,水麵平靜無波,一滴也未曾濺出杯外。水麵中央升起一道細細水氣,縱橫往複,狀若翔龍。原來心緒這麽一波動,竟讓他又觸摸到了那玄妙的道境。紀若塵搖了搖頭,心念動處,收了霧中姬冰仙的影象。

  忽然一團濃霧湧進茶樓,頃刻間茶樓中相對而坐的人也無法看清彼此。這濃霧如有靈性,湧動不休,每一個暗角都不放過。濃霧來得快,去得也快,數息間就散得幹幹淨淨。霧散之後,茶樓被清洗得一塵不染,隻是樓中上到賓客,下到掌櫃夥計,人人落得一身濕衫。這顯然是有道之士用道法清洗茶樓,排場實在不小。

  整個茶樓中,隻有臨窗一桌二個中年人衣衫不濕,顯然是身有道行之人。他們麵有怒色,望向上樓的樓梯處。

  腳步聲響起,四個青年男女簇擁著一個鶴發童顏的青衫老人緩步上樓。那老人長眉如雪,目光如刀,頭上有五縷異色真氣徐徐升起,在頂心處結成一道暗褐真氣,直至丈許高處才逐漸消散。紀若塵望見那一道真氣,心下暗讚。這異象名為五氣朝元,以道德宗衡量,道行已至上清境界。而且老者異象如此明顯,一道褐色真氣幾乎肉眼可見,說明真元極為豐沛,短期內道行又要再向上突破。隻不過五縷真氣色澤各異,說明真元強是強了,卻尚不夠純正。以三清真訣所載,五氣皆為青色,最後結成一縷青氣,這才算得純淨,可以繼續精進。而青氣隻是入門,再向上還有炎紅、明金兩階,至高則為紫金色。青氣以上各色,全由天資道心決定,與苦修無關。

  那兩個中年修士也望見老者頂心真氣,麵色一變,皆轉過頭去,自顧自的飲酒喝茶,不敢再多說什麽。

  五人落座之後,居中一個少女四下環顧一周,目光隻在那兩個中年修士身上略一停留,眼中即有不屑之色。至於那些沒什麽道行的凡人,她根本看都不會看上一眼。當她望到紀若塵時,雙眼忽然一亮,道:“咦,那個小道士倒是生得一表人才的,不知道是哪派的弟子。”

  她身邊一個高大青年見紀若塵一身濕衫,當即皺眉道:“可我看他不象有什麽道行的樣子。”

  少女黛眉一揚,不悅道:“他雖然現下沒什麽道行,可不見得天資也差,說不定是他師門太差,沒有教好弟子。師祖可是叮囑過讓我們多找些天資出眾的弟子光大門戶的,他道行越低越好,沒有道行最好!”

  被她這麽一番搶白,那青年惟有苦笑,不再爭辯,看來這少女在門戶中地位不低。那少女轉向老者,道:“賈師叔祖,您不是想在閉關之間再收個弟子嗎?這小道士怎麽樣?”

  老者向紀若塵望了一望,眼中神光轉動不休。那邊紀若塵隻是望向窗外,根本不知道正被人注視著。那老者上上下下人仔仔細細地看了紀若塵數次,才搖頭道:“這孩子生得不錯,可惜身上靈氣全無,比尋常人還差些。”

  先天靈氣仍是修道之基,世上大多道法皆從靈神中一點先天靈氣入手,逐漸修出神通。老者既然看出這小道士全無先天靈氣,那今生成就就極是有限,就是修上百年時光,也不若這少女修習三年的進境。

  少女哦了一聲,登時大失所望。她又向紀若塵看了一眼,不明白何以這小道士如此一副出塵模樣,卻全無靈氣。這老者道行僅次於掌門師祖,在修道界也頗有名聲。他說沒有靈氣,那這小道士就是沒有靈氣。

  那高大青年又向老者道:“師叔祖此次在西玄山大展神威,截下了七名妄圖回山馳援的妖道,並親手格殺為首的上清妖道,現在各門各派提到我們重樓,誰不多了三分景仰?隻可惜您要回山閉關,不能再領我們多殺幾個妖道了。”

  老者撚須微笑道:“天道輪回,報應不爽。回想道德宗強橫霸道、硬生生逼死你們師兄之時,猶在眼前。如今不過數年辰光,道德宗即淪落至人人喊打的地步。若說他們不是惡貫滿盈,隻怕誰也不信。”

  他頓了一頓,待眾人稱頌一番後,才歎道:“滅一個上清妖道,其實也算不得什麽大事。道德宗號稱上清九十九,滅了這一個,可還有九十八個。然我重樓派之中,除了我與掌門,卻再無人是這些上清妖道的敵手。若不是此次道德宗觸了仙怒,受了天罰,我重樓派想要報這都奇恥大辱,還不知要何時何日!此番我閉關之後,你們幾個切記要時刻精進道行,不能荒廢了。若見到有資質的新人,也要多多引入門牆,如此方是我重樓派發揚光大的根本之道。”

  那高大青年道:“師叔祖出關之後,重樓心經想必已修行圓滿,到時剿滅道德宗那些上清群妖又何足道哉?”

  老者撫須笑道:“話也不能這樣講……”

  此時旁邊忽然傳來一聲輕輕歎息,有人道:“話的確是不能這樣講。想那上清真訣共分了九層境界,你賈似道就算閉上五百年的關,把重樓心經修到極處,最多也就與上清神仙境相當而已。休說道德宗九脈真人,就是那些初入上清境的道長,你又剿得幾個?”

  此言一出,重樓派眾人立時大怒,四下尋找那膽敢出言不遜的狂徒。可二樓上坐著的都是些凡人,惟一有點道行的就是那兩個中年人。那二人一見重樓派諸人的目光望來,臉色都是一變,忙拱手道:“這可與我等無幹!”

  那少女拍桌怒喝道:“不是你們,還能有誰?!”

  她這話倒也沒錯。修道者與凡俗眾人一者在天,一者在地。天下圍攻道德宗這等在修道界中千年不遇、人人知曉的大事,也不是一眾凡俗能夠知道的。何況發話那人似乎對道德宗和重樓派功法都有所涉獵,惟一的可能,自然就是這兩個中年人了。

  那老者皺起雙眉,眼角也未向那兩個中年人看一下,其實心下驚疑不定。這老者名為賈似道,乃是重樓派掌門張彌然的師弟,修為精深,重樓心經已快練至頂峰。他自家人知自家事,當然知道重樓心經在修道界中不過算是中等法門,縱是練到了極處,能不能達到道德宗的上清神仙境還難說得很。這等修習法門境界上的差異,正是重樓派幾百年隻是個三流小派,而道德宗雄踞當世的原因。

  此次他與道德宗上清妖道一番死戰後,心中忽有所悟,是以才要在圍攻西玄山正急的時候返回重樓,期待十載閉關之後,能夠突破重樓心經的極限。這才是關係到重樓派百年興衰的大事。這人能夠一語道破重樓心經的關鍵,想來必是個勁敵。

  在那兩個中年人急急分辯之時,忽然旁邊一道微風越過重樓派一眾弟子,向賈似道飄去。方才那個聲音道:“是我。”

  少女急忙轉頭望去,卻見那個麵容清秀、滿身空靈之氣的青年道士正騰身而起,輕飄飄的向這邊躍來,手中一根毫不起眼的黝黑鐵棍,直取麵有訝色的賈似道。

  賈似道眼中登時閃過一絲訝色。

  那青年道士若一團輕絮飄來,似緩實快,刹那間已自重樓派幾名晚輩弟子間穿過。這青年道士動作迅若鬼魅,奇的是行動間竟然不透分毫真元。若不是他叫了那麽一聲,就連賈似道都沒發現他的行動!

  就在鐵棍距離賈似道還有三尺之際,青年道士身上終於透出一絲微弱的真元氣息,立時就被賈似道神識牢牢鎖定。

  賈似道長眉一展,麵色已平和了許多。既然這小道士已被他神識鎖定,那麽待會自然有數道厲害道法等著他。何況這氣息一透,立時讓賈似道看出他道行實在不高,距離自己著實要差上了三五籌去。想來他剛才能夠瞞過自己耳目,該是用了一種玄妙的身法。道德宗號稱道藏十萬冊,裏麵有自己看不透的身法實不出奇。這小道士看來是道德宗的外門弟子,他若是一直坐著不動,倒真能蒙混過關,隻可惜沉不住氣,搶著要來送死。

  在電光石火的刹那,賈似道左手撫須,右手一張,頂心真氣立時分出五縷來,在右手五指指尖繞過一圈,旋即在掌心前結成一麵小小的獸紋盾牌,迎上鐵棍棍梢,口中猶有餘睱道:“哼!原來是道德宗餘孽,實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一句話未說完,隻聽得撲的一聲響,聲音雖輕卻有如春日悶雷,含威不露。整座茶樓都晃了一晃,那些沒有道行的俗人沒什麽事,反而是兩個中年人以及重樓派的一眾弟子聽了這聲雷,隻覺氣血翻湧,體內真元狂衝亂突,道行低些的立時就噴了一口血出來。

  賈似道雙眉倒豎,駭然看到掌心真元盾驟然四分五裂,卻阻不了鐵棍分毫!情急之下,隻得一把抓住鐵棍棍梢。五指隻與鐵棍一觸,賈似道立時如遭雷殌,隻覺一道驚天動地的大力撲麵而來,完全無可抗拒!

  頃刻之間,他右手掌骨、臂骨,乃至全身骨骼都碎成粉末,經脈內原本提聚起準備發動道法的真元再也不受控製,紛紛炸裂開來,將沿途經脈乃至關竅都震了個稀爛。

  呼的一聲,賈似道倒飛而出,重重撞在樓柱上。他口一張,噴出一口鮮血,血噴到半途,已化成熊熊碧火,傾刻間將他軀體燒成飛灰,但聽得丁當一聲,隻剩一塊燒不去的玉佩落在地上。

  紀若塵右手一帶,幾乎耗盡了真元,方將那沉重如山的定海神針鐵收了回來。神鐵回手之際,蕩出一圈若有若無的罡風。罡風悄然掠過重樓派眾弟子,隻聽數聲悶哼,那些重樓弟子麵色轉為蒼白,鼻中流下兩道鮮血,頭向下一垂,就此不動了。

  紀若塵一領袍襟,雲淡風輕地坐在賈似道先前的位置上,望向對麵的少女。此時重樓派眾人中,隻有她還坐在桌前,毫發無傷。少女麵色慘白,猶自不敢相信剛剛在自己眼前發生的這一幕。

  “你……你……”本來頗有膽色的少女玉容慘淡,指著紀若塵,卻說不出話來。

  紀若塵笑了笑,道:“我留你一命,是要你給張彌然帶一句話。一名道德弟子的命,須得十名重樓弟子來還。今天沒殺夠的數,日後我自然會上重樓去取。”

  說罷,他長身而起,飄然而去。

  直到紀若塵的身影消失許久,茶樓中那少女才緩過神來。她疾衝到窗前,但見窗外飄起如煙細雨,哪還有紀若塵的影子?

  她咬了咬嘴唇,忽然叫道:“那道德宗的妖人,你們倒行逆施,弄得天怒人怨,早晚要受天劫仙罰!現在縱然能讓你猖狂一時,但天下雖大,卻根本無你容身之處!”

  蒙蒙煙雨之中,紀若塵淡然一笑,根本沒將那少女的話放在心上,隻是在一點一點平複著因殺戮而激蕩不休的心境。他舒展了一下身體,將縛著定海神針鐵的絲絛緊了一緊。擊殺賈似道後,這根神鐵眼下可有四千多斤重,背著實在是吃力得很。

  那賈似道可說是流年不利,對紀若塵存了輕視之心,隻用上了六成真元,偏這定海神針鐵又凶厲之極,幾乎是各類護體真元道法的克星,被紀若塵以道境運使,更是威力倍增。此消彼長之下,賈似道如何不死?

  隻是紀若塵還不知道,在離山的這一個月裏,天下大勢,早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章十五縱情下

  少女身軀一軟,呆坐在一眾同門的屍身當中,過得半天,才顫抖著站起,走向樓柱。尺許粗大的木柱上印著一個焦黑的人形,她手指觸摸上去,發覺木柱上的人形早被煉成晶炭,堅硬無比,卻是半絲血肉也不曾遺留下來。

  在方今江湖上,賈似道也算是有數的高手,不成想今日喪命於此。他一身真元化作碧火,連皮囊帶精魂都煉成了飛灰,連輪回重生的可能性都沒了。

  少女忽然想起一事,忙自腰間取出一支寸許長的銀管,猛一咬牙,抖手扔上了天空。那銀管見風而動,發出一聲尖嘯,刹那間衝入雲中,不知飛出幾百丈去,然後在空中炸開一團百丈方圓的銀芒!

  還不到一柱香功夫,雲端就亮起一團團劍光,十餘名修道之士馭劍飛來,怕不是左近幾百裏有些道行的修士都到齊了。

  一名枯瘦道人手托玉碟,在賈似道遺跡前立定,右手五指在袖中掐算不休,良久方長歎一聲,向那少女道:“賈道友道法深湛,我枯竹向來十分佩服。隻可惜一時不察,竟遭道德宗奸人毒手,隻是可悲可歎!姑娘但請放心,此事即與道德宗有關,重樓派之事即是我等天下修道人之事。聽姑娘說下手的妖道年紀很輕,這就有些古怪了,道德宗年輕一輩哪有襲殺賈道兄的實力?也罷,貧道這裏有一簡玉冊,內中錄了道德宗群妖之相,姑娘且來認上一認。”

  枯竹自袖中取出玉冊,噴了一口元氣上去,玉冊立時自行翻開,升騰起一道乳白光柱。光柱中顯現出一個個修道士來,都是道德宗的弟子。每一人出現,旁邊還浮有數行文字,簡要介紹了此人生平、道士、法寶等,有的詳細,有的人語焉不詳,還有的人幹脆就是一片空白。

  少女睜大一雙妙目,盯著如走馬燈般換個不休的人物,忽然指著一個影像道:“就是他了!”

  隻見玉冊上立著一個青年,身邊僅有一行淡金色小字:“紀若塵,太元曆三千一百十五年上山,師從紫陽真人。”

  他的說明文字雖少,卻是淡金色,說明是道德宗中僅次於九脈真人的重要人物。

  枯竹掐指一算,麵上浮起一絲冷笑,道:“原來不過是個修了六七年的小妖!道德宗就算手段通天,他的道行又能深厚到哪裏去?這隻小妖當然不可能殺得了賈道友,惟一的可能就是身上帶了極厲害的法寶!”

  少女問道:“萬一是他的師門長輩躲在附近下手呢?”

  枯竹揚了揚掌中玉冊,嘿嘿笑道:“記錄在冊的上清妖道此時幾乎都集中在西玄山上,左近一帶根本就沒有一名上清妖道。就算來了一兩個未紀錄在冊的上清妖道,我們這許多人在,也管叫他來得去不得!”

  此時少女已知枯竹手中玉冊是件寶貝。此物乃是真武觀孫果真人親自督造,共有三十六冊,分給三十六州修士領袖。冊上記載了所有已知道德宗道士的資料,一旦資料有新的變動,則孫果隻需在自已手中的母冊上進行修改,則三十六冊子冊就會相應更新。而持有子冊的各方修士首領,若有緊要軍情時,隻需書寫在玉冊底頁上,再噴上一口元氣,就可立時令孫果知曉。

  有這三十六冊玉冊在,可說是將天下修士耳目都聯係在了一起,天下雖大,道德宗修士卻再難行走自如。

  枯竹出身玄水觀,道行比重樓派張彌然還高了一線,是以成了這方圓五百裏的修士首領,領得一冊玉冊在手。

  少女忽然想起一事,奇道:“這玉冊中怎沒有紫微真人的資料?”

  枯竹麵上顯出一絲尷尬,顧左右而言它,岔開了話題。

  原來當日孫果造這玉冊母冊之時,第一個就是要將紫微真人的資料錄入其中。哪知紫微二字剛被刻入玉冊,玉冊就忽然冒出一縷雷火,炸得粉碎。孫果連試三次,次次如此,周圍不管布下多少禁製法陣都沒用。孫果猶不死心,想試第四次時,忽然心頭如中雷殌,登時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孫果駭然大驚,自此始知紫微真人一身神通鬼神難測,遂不敢再試。

  此事自然不能為外人道,枯竹與孫果是多年道友,才略知一二,卻如何敢向那少女說?“

  此時旁邊一名老者忽然“咦?!”的一聲,招呼道:“枯竹真人,快來看!”倒是解了枯竹之圍。

  枯竹過去一望,見那老者掌心中一塊烏黑閃亮的碎塊,正是從賈似道留下的人印上取下來的。這塊碎塊閃動著幽幽烏光,十分堅硬,那老者運起真元力全力一捏,這塊碎塊才啪的一聲,再碎成更小的碎片。

  枯竹道人倒吸了一口氣,驚道:“這是烏鐵之精?”

  老者鄭重道:“正是!紀若塵那法寶所引發的真火竟然可將賈似道遺骸煉成烏鐵之精,想必是以整塊的極品神鐵煉成!這樣一塊神鐵,怕不是……怕不是該有百斤之重?”

  枯竹也是見多識廣之輩,一聽之下,登時臉都綠了,猛然一把扯住老者袖子,壓低了聲音道:“百斤?!當真麽?”

  老者臂骨被捏得隱隱作響,痛得深吸一口氣,咬牙道:“至少百斤!”

  但凡煉製金土木屬性的法寶飛劍,很多時候要用到烏鐵之精,因此它是頗為珍稀的材料。而能夠將凡物化成烏鐵之精的極神鐵更不必提,效用至少是烏鐵之精的百倍以上!隻是這極神鐵隻會生於心玄火熔岩深處,那哪裏是尋常修道人能夠下去的方?隻有逢海嘯動時,才偶爾會有一小塊隨著熔岩噴出麵。

  百斤極神鐵足可煉製一件傳世神兵,也足以給一個中等修道門派帶來滅頂之災。

  紀若塵以區區五六年的修為,攜帶如此重寶,實不亞於苕齡童子滿懷金珠行走鬧市。

  枯竹雙目噴出兩道藍幽幽的火焰,忽然大喝道:“道德宗妖孽如此猖狂,直視我天下修士如無物,這如何忍得?!今日我枯竹就算拚了這百年道行,也誓要將紀若塵擒下,以慰天下正道!”

  那老者立即接道:“事不宜遲,我們這就該動身,千裏追殺那妖孽!不然妖孽狡猾,晚了還不知會逃到哪裏。”

  枯竹更不多話,袍袖一拂間青霧湧動,托著他衝天而起,刹那間消失在茫茫煙雨之中。枯竹身影雖逝,袍袖一拂之餘威猶在,無數青木罡雷電火在茶樓中紛紛炸響,此起而彼伏。

  茶樓中十餘位修士大多不是等閑之輩,當下即有三四人駕馭法寶飛起,追著枯竹去了。其餘眾人則是一路狂奔而去,倒也不比天上飛著的眾人慢了多少。

  如一陣狂風吹過,茶樓中頃刻間已隻剩了少女一人。她呆立片刻,忽然一聲驚叫,又急又怒!

  隻見中央樓柱上赫然多了一個大洞,賈似道屍身遺骸化成的印記早已消失。不知何時,那些烏鐵之精已被人挖了個幹幹淨淨。

  青青群山之間,紀若塵正穿林過穀,悠然向東而行。

  他耳邊忽然隱隱約約的響起一陣鼎音,心頭登時一凜,停下了腳步。紀若塵望向來路,雙眉緊緊皺起,暗道:“殺氣這樣重,看來來的人不少啊。這倒有些奇怪,這些家夥什麽變得如此悍不畏死了?”

  紀若塵擊殺賈似道,一半的目的就是立威。修道之士可延壽數百年,誰不愛惜性命?依過往經驗,這些修士幾乎無人願與紀若塵生死相搏,在追捕圍獵的時候,也講究個萬無一失,方肯下手。紀若塵此時靈覺已更進一層,覺察到追來的人並不是特別多,卻是氣勢磅礴,有不達目的勢不罷休之勢。

  紀若塵皺眉思索,本能感覺到,天下形勢似乎與他上次下山時有些不同了。未及他想明白,心底忽然湧上一陣冰冷的殺機,刹那間壓倒了其它念頭。他麵色一冷,摸了摸背後的定海神針鐵,足下加勁,身形化作一縷輕煙,沒入了重重山林之中。

  西玄山巔,莫幹峰頂,已享千年清靜的太上道德宮此刻正熱鬧非常。

  高懸明月之下,無數流光華彩劃破夜空,向太上道德宮落去。華彩流光之中,不知夾雜著多少飛劍、真火、雷光和罡風,看那滔天聲勢,縱是雲中天海、道德九脈真人也不敢正麵擋其鋒銳。

  夜天之中,密密麻麻浮著數以百計的修士,分別占據了五行方位,正把得意法寶、厲害道法如流水般向太上道德宮傾泄下去。

  夜幕下,一道方圓達數百裏的巨大光幕散發著淡淡毫光,將整個莫幹峰連同周邊九峰俱都籠罩在內。光幕中時而隱現山川大河,時而浮現成群的凶獸異禽,更有上古散仙橫空而過。

  那些如雨落下的法寶、飛劍、雷火一觸到這光幕,或被凶獸吞噬,或散於山川之間,實在威力巨大的,則有散仙顯身一一彈回天上去。

  那滔天攻勢,就如此被太上道德宮護宮大陣給消得幹淨,有如清風過崗,片痕不留。

  道德宗護宮陣法乃是遺自上古廣成子所傳仙陣,前後曆經八百年方始建成。此陣秉整個西玄山洞天福之靈氣,暗合天大道,生生不息,論威力堪稱天下第一。別說外麵隻有區區幾百名修道士在攻擊,若得九真人全力主持,那來犯者數量就算再翻上幾倍,也休想破得此陣。在天下群修初圍西玄山時,雖有數千修士同時出手攻陣,道德宗也僅止由一名真人主持此陣,就輕輕易易頂了過去。”

  雖是動蕩之秋,太上道德宮藏經殿依然清幽寧靜,不改洞天福本色。

  藏經閣一角,姬冰仙正伏案苦讀。若大的香霖木仙案上,古藉、道典擺得滿滿的,甚至還有數卷上古竹簡。姬冰仙一襲素衣,秀發隨意在腦後挽起,看上去另有一番風情,與平日如鋒如劍的氣質迥然不同。

  尚秋水懷中抱著兩本道典,足下無聲行來,猛然看到姬冰仙,不由得大吃一驚。!

  姬冰仙終日苦修三清真訣,幾乎足不出戶。尚秋水還是第一次見到姬冰仙到藏經閣來取閱道典。他略一遲疑,走到了姬冰仙麵前。

  “冰仙,你的臉色很不好。”尚秋水道。

  姬冰仙麵色蒼白,唇上隻有一線淡淡的血色。她瑩潤如玉的雙眸中隱現血絲,顯得十分疲憊。這就非同尋常了,以她的道行修為,就算連續一月不眠不休,也不該顯出疲態才對。

  尚秋水仔細看著姬冰仙的臉,又道:“你受傷了。”

  姬冰仙黛眉微皺,仍是沒有理會尚秋水。

  尚秋水早知她生性如此,既不著惱,也不問她受傷的根源。他向姬冰仙正讀著的一本薄薄的冊子望去,驟然一驚:“這不是前代妙隱真人的手記嗎,你怎麽在讀這個?”

  “有何不可?”姬冰仙一邊冰冷道,一邊研究妙隱真人手劄。她讀得極是認真,幾乎每一個字都要反複思索,這許多功夫也沒讀過半頁去。

  尚秋水苦笑一下,索性在一旁坐下,勸道:“冰仙,妙隱真人修行法門雖然神妙莫測,可畢竟與三清真訣格格不入。一本三清真訣已夠我們畢生研習,何必再研習其它法門?我聽說這本手劄上沒有任何修道法門,隻是妙隱真人將自己平日所思所想記述下來而已。可就是這樣,也讓你的氣息不穩,神識波動了!本來你修習三清真訣走的就是……”

  “夠了!”姬冰仙打斷了尚秋水,道:“這本手劄裏有我需要的東西。你走吧,別再打擾我。”

  看著姬冰仙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尚秋水惟有暗歎,知道她一旦決定的事,再怎麽樣也不會改變主意。他仍想盡最後一分力,道:“冰仙,最少你也應該先把傷養好。不過是閉關七天的功夫而已!”

  姬冰仙的目光又落在手劄上,淡淡道:“就是七個時辰我也等不得。”

  尚秋水長歎一聲,不再勸說。他走出數步,忽然回首問道:“冰仙,你究竟想從那本手劄裏讀出什麽?”

  見姬冰仙久久不答,他隻得搖頭離去。就在他行將走出藏經殿前,身後姬冰仙忽然道:“我想知道……打贏紀若塵的方法。”

  章十六蒼生上

  正是冬末春初,群山間已先有了些濕潤之意,林間雨霧如綿,打在身上不片刻功夫就能濕透一襲棉袍。這種時節沒人願意進山,就是最貧寒的山民也會在家裏避上一兩日。

  紀若塵靠坐在一株古樹下,全身衣衫都已濕透,前額幾縷亂發披下,看上去十分狼狽。他麵色蒼白,顯然是有傷在身,不過呼吸仍是綿延勻長,真元依舊充沛。他解開道袍,皺眉看著右胸上一塊烙印。這塊印記巴掌大小,赫然是一幅清晰的八卦,卦上焦黑一片,在白晰光潤的皮肉間顯得格外刺目。

  他的手指一觸到卦象,指尖上立時冒起一道青煙,手指上的肌膚也被炙出一塊焦黑。這塊傷痕雖然不大,裏麵蘊含的風火二勁卻猛惡無比,似已了些許靈性,四處尋覓著要吞血噬肉。隻是傷痕周圍泛著一層淡淡青光,將風罡火氣都罩在其中,不令其傷著周圍血肉。青光著實比風火勁弱了兩層,但後勁綿長,弱而不散,完全沒有破裂的跡象。

  紀若塵定下心來。他苦修的三清真氣火候雖然弱了不少,但生生不息,以弱抗強也不落下風,正顯出了三清真訣的強大來。

  見傷勢已然穩定,紀若塵冷笑一聲,掩上衣裳,吐出一縷青氣,周身氣息漸漸收斂,隱入天地草木之中。

  片刻功夫,林中的風忽然大了起來,遙遙傳來一聲獸吼,激得漫山樹葉紛落如雨!獸吼餘音尚在蕩漾,遠處雲端光芒閃動,數道人影顯現,轉眼間就到了這片山林上方,紛紛停住身形。為首一個幹瘦道人,正是枯竹。

  枯竹打量著下方青青鬱鬱的山林,眼中精光四射,心頭怒意洶湧如濤!就在片刻之前,紀若塵的氣息又自他感應中完全消失,如同魚歸大海,片痕不留。

  天空中陰雲漸聚,又飄起綿綿雨霧來。

  枯竹表麵上不動如山,暗地裏早運起真元,接連施展了七八種尋蹤覓氣的道法,神念一波波地在下方山林中掠過,可就是找不出紀若塵一點氣息來。

  這已是枯竹率眾追蹤紀若塵的第四天了。

  第一天時枯竹等人就追上了紀若塵。隻是這小賊奸滑異常,道行雖然不高,可行動迅速,又精擅潛隱匿蹤的法門,實在難以捕捉行蹤。這樣一追一逃,眾人在方圓數百裏的山林之中大繞圈子,足足繞了一整天。枯竹雖然追不上紀若塵,可也沒讓他逃了。

  入夜時分,枯竹等人仍不肯放棄。諒那紀若塵能有多少道行,追了這麽久,想他早已筋疲力盡,再也逃不了多遠。一想到若大一塊地極神鐵,一眾修誓中都是火熱熱地燙,真元似也憑空雄厚了三分。

  眾人正搜得起勁,忽聽轟隆隆驚天動地一聲雷鳴!驚回首時,隻見紀若塵猶如鬼魅般自林木山霧間升起,黑發飛散,麵如凝霜,無聲無息地向最外圍的一個修士撲去,速度之快,眾人已是救之不及!

  那修士道行也自不低,無須眾人提醒,已覺察到了紀若塵的到來。他一聲斷喝,眉心間射出一道血線,藉著本身精血的催化,周身七件護身法寶一一亮起,刹那間防得滴水不漏。他冷笑望著紀若塵,左手已捏了一個道訣,隻待鎖住紀若塵身形,立時就會有一道雷火劈下。

  尚在空中,紀若塵已抽出背後鐵棍,輕飄飄一棍攔腰橫掃。

  恰如萬千煙花綻放,修士七件護身法寶同時炸開,隨後身如一片落葉,無力地飄起、退後。他胸口道袍忽然破開,一點心頭熱血破胸而出,旋即被鐵棍吸沒!

  群修駭然之極!瞬間擊破七寶,這根毫不起眼的鐵棍,威力竟然大得不可稍擋!

  “地極神鐵!果然是地極神鐵!若大的一根啊……”一聲變了調的低吼傳來,那見多識廣的老者一見鐵棍,立刻情不自禁地叫了出來。

  一棍擊出,紀若塵也不管那道士死活,轉身即走。那一襲青色道袍迎風鼓蕩,閃爍間已在數十丈外。

  一眾修士這時才反應過來,紛紛祭出法寶道術,各色光華彩霧雷火撲天蓋地襲來,卻都擊了個空,空將方圓百丈的密林夷成平地,紀若塵卻早去得遠了。

  此際親眼見到了若大一塊地極神鐵,眾修士身上的疲勞均是一掃而空,早忘了方才的驚駭恐懼,紛紛大呼小叫,祭起最強力的法寶遁光追了下去,連剛折在紀若塵手中的同伴屍體也顧不上照料了。

  修為最高的枯竹卻沒有急著追下去。紀若塵偷襲得手,回棍遁走之際不知為何身形突然一滯。枯竹道行高深,立時抓住機會發出了最得意的法術乾坤育陽印。此印內蘊風火二力,最厲害的是與枯竹心意隱隱相連,勁力千變萬化,中印之人極難將之徹底從體內驅離,隻能任其侵蝕血肉真元。而此印不消,中印之人也難逃枯竹的追蹤。

  枯竹來到倒地不起的修士身前,暗歎一聲,就待收了他身上法寶遺物,日後好轉交他的同門。一眼望去時,枯竹猛然全身一震!

  那修士雙眼圓睜,嘴角猶自凝著最後那一絲冷笑,麵容已定格在死前刹那時光。看來直到死前,他都未能對紀若塵那必殺的一棍有所反應。

  細雨如絲。

  “地極神鐵,唉,地極神鐵……”枯竹凝立空中,口中喃喃低語著。

  從紀若塵遁逃那天起,他率領眾人又追了三天三夜。枯竹有十足把握,紀若塵確是中了自己的乾坤育陽印。這三天來,若不是自己對留在乾坤育陽印中的真元有感應,怕是早就被紀若塵逃了。不過他的感應時斷時續,斷長續短,是以直到今日也未能追上紀若塵。從心底裏,枯竹也暗自有些佩服紀若塵。這小道士日夕受風熏火灼,尋常修士一刻鍾也受不住的苦楚,他居然能忍上三天!這份毅力忍耐,實是萬中無一。

  枯竹心中殺機不住湧動,若不在此時除了這神秘的小道士,憑他這份心力堅毅,日後必成大患。

  他一雙細眼中寒意隱現,透過蒙蒙煙雨,巡視著漫漫山林,耐心等候著感應到乾坤育陽印的一刻。其餘修士沒有這麽好的耐心,早自行散開,在周圍林中開始搜索起來。由於有過前車之鑒,眾修兩人一組,好互為照應。

  不知為何,那修士臨死之際的冷笑反反複複在枯竹腦海中浮現,怎麽都揮之不去。枯竹隱隱覺得,似乎自己忽略了什麽。但不論他怎樣想,都想不出心中的不安出自何處。

  就在此時,遠方忽然傳來一聲痛呼,顯然又是一名修士遭了毒手。

  枯竹山羊胡子一動,本想衝過去,但又感應到那修士真元充足,不似是受了重創的樣子,於是又忍耐了下來。

  遠方林中,一個胖大中年修士一邊高聲咒罵著,一邊忍痛從肋下拔出一枝木箭。木箭上透著淡淡碧光,又刻著幾個符文,顯然塗了頗為厲害的毒。

  聽得他叫罵,散於四處的群修都聚集過來。眾人齊心合力,轉眼間就找到了發射木箭的來處。那是一個簡單卻精致的機關,以鋼簧為動力,輔以一個簡單法陣以增強威力。木箭材質天然,射出時無聲無息,上麵刻著的符文乃是專破護身道法的破甲咒,塗的毒也是藥性頗猛的化功散。胖大修士麵色青灰,一邊罵,一邊止血、敷藥、吞丹,很是有些手忙腳亂。看他滿頭汗珠,痛得也是不輕。

  見他如此慘狀,眾人皆破口大罵道德宗,言道老不修、幼不教,那些道貌岸然的真人們沒一個好東西,是以才教出了這樣一個陰險下流、不擇手段的小妖出來。

  眾人痛罵片刻,忽然有一人驚道:“他布這麽一個陷阱作什麽?又殺不了人!莫非……是調虎離山之計?!”

  聽到調虎離山四字,眾人都是一驚,一齊望向獨留遠方的枯竹。饒是他們眼力過人,此時雨霧漫天,數裏之外的枯竹在他們眼中也隻是一個模糊的身影。

  看到枯竹,每個人都心中大定,失笑暗忖著那小妖能有多大道行,敢去偷襲道行已與上清靈仙境界的枯竹?

  枯竹麵帶冷笑,也如是想著,雖然他有些不明白,何以那小妖道的戰力會遠超其低微道行應有的水準。

  “或許是道德宗某種能夠掩藏氣息的秘法也不說定……”枯竹暗自寬慰自己,然而心頭那縷不安卻怎麽也揮之不去,而且越來越濃。

  枯竹須發皆揚,一雙長眉也不住地跳動起來。一縷戰栗自脊椎底升起,一路向上竄升,直至頂心炸開,刹那間,枯竹有如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周身寒毛直豎,真元不受控製地急速攀升。於是本來被道法屏在丈許之外的雨霧撲麵而至,將枯竹道袍打濕。

  枯竹猛地一個寒戰,隻覺似有無數冰針自肌膚刺入骨髓,暗道:“原來這雨竟是如此冷法……”猛然間又一個念頭湧上心頭,刹那間有如千萬霹靂在識海炸響,早將枯竹驚得呆了!

  賈似道的遺影與那修士臨死時凝固的刹那冷笑交替浮現,循環往複,越來越快,隻一個念頭起的功夫,已轉換了千遍萬遍,到最後完全重合在一起。地極神鐵點破賈似道護身道法,是用剛猛無匹的金屬勁力,隨後引得他真元化火自燃,是為木屬。待到殺那修士時,那一棍輕飄飄地與漫天雨霧融為一體,直到最後一刻才顯出殺氣來,這分明是最純正的水屬真元!能夠在金木水三性勁力之間如此自如轉換,絕不是一塊普通的地極神鐵本身能夠具備的功能,也不是紀若塵道行境界能夠達到的境界。

  “這……這是……”未等枯竹想得通透明白,後腦忽一陣刺痛,如一根針刺了過來!

  危急關頭,枯竹一聲大喝,左手上佩著的一枚古玉扳指驟然炸開,化作一團五彩玄光,護住了枯竹全身。這扳指炸力凶猛,也將枯竹三根手指炸得粉碎。五彩玄光混入枯竹血肉後,光芒先亮後收,旋即轉成灰撲撲的色澤,原本涇渭分明的五行道力融為一體,威力更進一層。這混沌玄玉戒是枯竹用來保命的法寶,足可擋得道行在上清神仙境界的道士全力一擊!

  枯竹如風轉身,隻見麵前雨霧向兩邊一分,紀若塵自雨中緩緩浮出,一棍正正點向自己眉心!

  紀若塵明明就在眼前,可是如果閉上眼睛,枯竹隻會覺得麵前是空蕩蕩的一片,完全找不到、鎖不住他的分毫氣息,許多大威力的道術根本用不出來。在這就要分出生死的關頭,如何使得?!枯竹一急,一口鮮血就噴了出來。

  紀若塵動作似緩實快,一棍有若天外飛來,根本不容枯竹躲閃反擊。那鐵棍與枯竹護身的混沌玄玉訣一觸,棍梢處立時湧出一團烏光。烏光所及之處,枯竹護體的混沌勁立時由灰色恢複成五彩玄光,而後不同玄光依五行相生相克之道,與烏光完全融為一體,隨後炸開!

  轟!

  當空冒出一團數十丈方圓的熊熊火球,升騰向上。

  烈火當中,望著迎麵而來的鐵棍,枯竹眼中透出絕望之色,完全放棄抵抗,隻是拚盡全副心力感應到了下在紀若塵身上的乾坤育陽印,死命催動!

  紀若塵胸口撲的一聲竄出一道火柱,風火之中夾雜著無數細碎的血肉,他胸口處已多了一個碗口大的空洞,直露出了森森白骨!然而紀若塵目光清澈如水,全不當那些血肉是自己的,隻是專心致誌地一棍擊出。

  這一棍向著枯竹眉心而去,落處卻是後腦。鐵棍一觸即收,枯竹後腦處已破開一個針尖大的小孔,一滴本命精血噴出,被鐵棍吸了去。

  刹那間煙散火收。

  枯竹麵如死灰,肌膚灰敗,全身血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縮。他再也不能在空中凝停,向地麵墜去。

  紀若塵凝立空中,更不向枯竹多看一眼,隻向數裏之外目瞪口呆的一眾修士一指,淡道:“他日當盡誅爾等闔族老幼,以為今日回報!”

  言罷,紀若塵即踏雲而去,一襲青衣轉瞬間隱沒於脈脈雨霧之中。

  行將落地時,枯竹全身血肉已盡數萎縮,行如幹屍。他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光芒,從牙縫中擠出一絲聲音:“原來……那神鐵已有了靈識!敗在這絕世凶兵之下,倒也……不冤……”

  章十六蒼生中

  山風撲麵而來。

  紀若塵若一尾遊魚在風中林間穿梭著,一步數丈,片刻間就已去得遠了。他速度也不甚快,尋常一個修道人飛起來都要比他快上一些,不過他一起一落之間沒有分毫煙火氣,更是完全不動真元。如今他已知道,自己這分源出當年打悶棍時練出的身法絕非尋常,別的不說,單是不動真元這一點,就能夠完全避開修道之士的神識鎖定,這一神通足以驚世駭俗。縱是那些上凊真修,不全力運使法力搜尋,也休想探察得出紀若塵行蹤。

  此時紀若塵還隻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光曉得自己能夠避開修士的神念搜索,而不知道何以能夠如此。而另外一點他不曉得的則是並非所有上凊真修都能搜尋到他的氣息,除非道行已高到了上凊天仙之境,否則也是難以探尋。

  在山林中穿行了大半日,估計已遠行數百裏之後,紀若塵在一條山溪旁駐足,飲兩口溪水,吃幾枚山果,稍作休憩。

  山間輕風拂過,將一縷細細的血腥氣帶過他的鼻端。紀若塵心下一動,將背後鐵棍取下,放置膝前。他已用過這塊定海神針鐵數次,按理來說,神鐵上的禁製用一次就削弱一次,現下至少也該有五六千斤重,以他的真元早該運使艱難了。可是不知為何,此次下山後一共用過三次神鐵,份量卻一次比一次輕,此時手上這根鐵最多也就百來斤重。可是神鐵份量越輕,這威力就越是猛惡!與枯竹一戰,紀若塵根本沒有把握能夠殺他,隻想擊傷枯竹之後能夠脫身遁走。誰知手中神鐵在擊出刹那,忽然變得通靈一般,竟然自行發出一道道五行道力,以相生相克之法破了枯竹的混沌玄玉訣。這且不論,這根定海神針鐵竟還吸出了枯竹一生苦修所化的本命精血!

  此時鐵棍末端陰刻的那個塵字中隱隱有血光流轉,細細看去,似可見一縷血氣在字中來回衝突,想要脫困而出,卻被牢牢禁製在字內,不得脫身。那枯竹本命精血化作的血氣十分有靈性,似感應到紀若塵在注視著它,登時發出細細的哀鳴,就似在求饒一般。

  紀若塵雙眉緊皺,慢慢伸手握上了鐵棍。他慣常執握的所在,正好將那個塵字覆蓋在內。這次一握上鐵棍,紀若塵隻覺塵字中湧出一道血氣,自掌心流入體內,頃刻間就化作一片暖意,散入經脈玄竅當中,與本身真元溶為了一體。他體內所餘無幾的真元立刻被補上了大半。

  紀若塵登時小吃一驚,因為那塵字中封存的血氣才淡了一小半而已。如此看來,塵字中封存的血氣足夠他補滿兩次真元了。若在平時,他想要補滿真元至少也得靜…禁…坐一天一夜才行。

  新生的真元緩緩在經脈中流動,這些真元中仍含著絲絲縷縷的血腥氣,與三凊真氣的恬淡平和大為不同。血腥之中既含著有刻骨仇恨,又有枯竹瀕臨滅亡前的絕望與哀求。仇恨激起紀若塵心底深處的濤濤殺意,並不出奇。可是枯竹的絕望與哀求並未令他心軟,引來的隻是蔑視,然後這蔑視又化作更濃烈的殺氣,這就有些不對頭了。

  紀若塵心底一陣不舒服,立時就有種衝動要回身去將那些跟隨枯竹來的修士都給殺了。不過他心誌極是堅毅,一覺察到不對立刻靜心凝思,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這才硬生生地將心底湧起的重重殺意給壓了下去。

  如此折騰一番,他早出了一身大汗,濕透重衫,辛苦補足的真元又消去了大半。紀若塵定了定神,苦笑了一下,從玄心扳指中取出一粒深檀色的藥丸,吞了下去。藥一入腹,有若春風化雨,沁出絲絲縷縷的真元,補潤著他虛弱的經脈。紀若塵數了數玄心扳指中餘下的藥丸,隻有三粒剩下了。這些玉胎丹可在半個時辰內補足服者真元,頗為珍貴。此次紀若塵下山也隻領到了五粒,還是雲風道長特別關照的結果。他被枯竹等人連日追殺,能夠堅持到底,全靠了這些丹藥。

  他的目光又落在定海神針鐵上,陰刻的塵字中仍有半汪血氣流轉不休。

  “原來你已經有靈性了啊!這麽重的殺氣,該是一把凶兵才對。”紀若塵淡淡地笑了笑,又自語道:“隻是不知道我能不能駕馭得了你,唉……”

  紀若塵輕歎一聲,將神鐵負在背後,又向東行去。他一步剛踏在半空,忽然一個厚重雄渾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連幾個肉蝦都不敢殺,還妄想來駕馭俺?!”

  這一聲吼來得極是突然,事先絕無半分先兆。紀若塵大驚之下,體內剛運轉起來的三凊氣登時大亂,於是一頭從空中栽下,重重摔在林間草甸上。

  紀若塵打鬥經驗頗豐,就勢一個翻滾,閃出數丈之外,隨後身體突然自地麵豎起,右手握住背後鐵棍,喝道:“什麽人在裝神弄鬼?!”

  那神秘聲音忽然又在他耳邊響起:“我不就在你身後嗎?你在看哪裏呢!”

  紀若塵一愕之際,還沒反應過來,背後忽然傳來一道極沉重的壓力,驟然壓得他脊骨喀喀作響!這道壓力,少說也有數萬斤之重!

  他哪吃得消這等力道,登時撲通一聲,被牢牢地壓在地上。好在重壓來得快去得也快,忽然就消失了。不然的話,紀若塵的脊椎都會被壓斷。

  紀若塵心下駭然,當下慢慢站起,隻見麵前三尺處飄浮著一根三尺鐵棍,正是自己用慣了的那根定海神針鐵。鐵棍上自己親手刻下的塵字向著自己,字中血色流轉,倒有些似一隻張開了的眼睛一般。

  紀若塵在打量著它,它也在打量著紀若塵。

  一人一棍互瞪。

  良久,紀若塵方才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什麽東西?”

  棍曰:“俺當然不是東西!”

  “那你是什麽?”

  棍冷笑:“愚物!連俺這等神兵都看不出來嗎?”

  “神兵?!但凡神兵,必有靈性,這倒是沒錯,可是其它神兵我也見過一兩件,哪有……哪有你這樣的?”紀若塵實在覺得有些難以措辭,不知如何表達了。

  “蠢材!你怎麽敢將俺與那什麽混沌鞭之類的俗物相提並論!俺神通廣大,不與你細細分說一番,你又怎能曉得個中秘奧?”

  那棍果然通靈之極,當下棍身一震,發出一聲如龍吟虎嘯般的長鳴,隨後周圍狂風大作,空中電光繚繞,一朵濃得如墨般的鉛雲當空沉下,罩住了百丈方圓的一大塊空間。

  一聲霹靂之後,數道紫電盤旋而下,將這方密林殛得樹倒枝斷,威勢無窮!

  紫電環繞中的鐵棍大放光華,隨後那低沉深厚的聲音才徐徐響起,娓娓道起往事。

  此鐵原本藏於地心沉處,受太古毒炎煉化,就這樣無知無識地過了不知幾千幾萬年。忽有一日,天地衍機變遷,地裂山崩,它就這樣從地火中浮到了東海極底處。也就在這一刻,它有了自己的靈識。隻是它實是天地間一件至凶之物,所處的地火裂穀全無生機,全沒個可以交流說話的對象。

  就這樣,於東海極底沉浮了百餘年的寂寞辰光後,恰有一隻得道璿龜遨遊至此。它見此鐵大有靈性,地火裂穀看似凶地、實是靈穴,於是索性住了下來。它一麵與神鐵探討些天地大道的至理,一麵與它講些其它海域甚至是東海之外,那一片神州大陸的風光故事。後來那璿龜言道神鐵秉性凶厲太甚,一旦出世必將造下天大殺劫,它願在此久居,以自身丹元慢慢化去神鐵凶性。隻是此鐵乃是在太古地炎中浸淫億萬年而生,凶性濤濤如海,哪是輕易化得去的?好在璿龜論耐心或許是天下第一,慢慢煉上千百年時光,隻消化得神鐵百之一二的凶性,也算功德一件,他日或可做得道飛升的本錢。

  於是日遷月輪,匆匆又是數十載過去。

  直至這一日,一個在神鐵口中長得矮胖黑粗的蠢物道人來到了這渺無人煙的東海海底。

  那道人見了神鐵,登時滿麵歡喜,繞著它連轉三圈,一對倒三角小眼盯著它打量個不停,那目光要多猥瑣就有多猥瑣,直看得神鐵上下不自在,就似周身生滿了鐵鏽一般。

  “妙極,妙極!想不到在這方靈穴內居然還有這麽一件神物,俺隨便逛逛都能尋到靈穴,撞上神物,這等濤濤大運,嘖嘖!實在是沒得說啊,連俺自己都佩服自己!嗯,倒不知你這物事的運數如何,且待俺算上一算。”

  那道人掐指一算,又喜笑顏開,道:“你我能夠在此相遇,果是有緣!呸,什麽有緣,分明是你的福氣才對!待俺好生安排一下,這件大事倒多半要著落在你身上。看你自地火混沌中生出,也沒個名姓,也罷,且待俺賜你一個響亮的名號……”

  也不待神鐵抗辯幾句,那道人一隻短胖肉爪已摸將上來。神鐵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靈識就此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章十六蒼生下

  如此也不知過了多久,終在一片綿綿細細的血腥氣中,秉性中的凶厲令它蘇醒過來。那正是紀若塵擊殺第一個修士的時候。初醒時分它仍有些渾渾噩噩,直到得了枯竹的精血滋養,方算完全清醒過來。所以直到這一刻,定海神針鐵才現出了本來麵目。

  神鐵與璿龜相處百年,多少通了一點人情世故,知道這世間眾人多是敬神畏鬼、欺軟怕硬的主,於是在現出真身之前召雲喚風,引得天雷紫電繞身飛舞,先壯壯聲威再說。

  鐵棍滔滔回憶至此打住,紀若塵卻覺得它言猶未盡,順勢問道:“那道人說有件大事著落在你身上,是什麽大事?還有,那個名號有多響亮,說來聽聽……”

  猛然一陣腥風吹過,鐵棍似乎發出一聲怒嘯,塵字中血光大盛,陣陣凜冽殺機湧動,如潮水般向紀若塵湧來!在這濤濤殺氣之前,紀若塵隻覺自己有若一株海草,神識隨時都有可能被殺氣吹散。耳邊最初響起的是陣風嘯音,隨後就變成了千千萬萬生靈的喊叫,嘶吼,咆哮。這股巨聲混在一起,起初還有若千百個霹靂在耳邊炸響,到後來竟然變得無聲無息,隻有無數無形的震蕩狠狠衝刷著他的神識!

  濤天殺氣來去如電,當頭一個巨浪掀過,就消得幹幹淨淨。

  殺氣褪去良久,那些怨靈生魂的吼叫仍在紀若塵耳邊徘徊不散。紀若塵心下駭然,若不是聽了神鐵的過往軼事,隻看這些殺氣,定會以為這根神鐵不知屠戮過幾千幾萬生靈。

  神鐵收了殺氣,語氣忽然變得冷硬起來,道:“就這樣吧。今後你最好能變得殺伐果敢些,給俺多找點血食來,不然俺餓得厲害了,說不定哪天就吃了你。”

  話已說完,神鐵收斂了光芒,自行飛回紀若塵背後,又歸於沉寂。

  紀若塵靜立片刻,忽然笑了笑,繼續向頭行去。對於神鐵的威脅,他倒並不太放在心上。這兩年來他已在生死之間徘徊數次,早不把生生死死放在心上,又何懼一根鐵棍?所謂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就是這個道理了。另外以神鐵的靈性和道力,若真要吃了自己,隻怕早就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

  紀若塵一提道那件大事,以及神鐵的響亮名號,似乎定海神針鐵就勃然大怒,這當中的緣由,日後有瑕,倒是要細細探究一番。

  有念及此,紀若塵似乎感覺到背後的神鐵隱約震動了一下,然後又沉寂下去。

  這次東行,可謂一路坎坷。紀若塵但見市鎮村莊漸漸繁華,仍有盛世煌煌景象。然在路邊也偶見餓殍,村邊鎮外,時常可見成群結隊、衣衫襤褸的遊民,他們目光茫然,全不知明日之餐現在何處。有時會有車轎路過,前導的隨從騎士一個個衣甲鮮明,膘肥體壯,執鞭縱馬,將道左聚集的遊民哄散,免得他們身上的氣味衝撞到了車轎裏的老爺太太們。

  官道旁不到十丈,就是大片望不到邊的良田。此時寒冬初過,田裏的土剛翻過一遍,泥土清香混在風裏,讓人說不出的神清氣爽。這一塊塊良田,入秋時就是大擔大擔的糧食。

  上山修道前,紀若塵小小年紀就曾流落天涯。他當然知道這冬末春初時風光是最好的,但對天下貧苦人來說,這也是青黃不接的日子。本朝明皇治國還算有方,前麵幾十年天下太平,號稱盛世,江南又素為魚米之鄉,紀若塵倒沒想到還未到最艱難的時候,一路上就已經有如此之多流離失所的饑民。回想過去三年,還算風調雨順,也沒什麽大的天災,路邊怎會有如此多的饑民?

  紀若塵也隻在心中略有疑惑而已。這幾年他一心隻在修道煉丹,勇猛精進上,哪裏學過什麽治國齊家的大道理?何況能夠駐足看一看蒼生黎民的生活,也算難得的閑瑕了。

  江南富庶,又山清水秀,多的是氣脈靈動的名山,修道門派自然也不少。經曆過枯竹的追蹤後,紀若塵早已發覺天下局勢已截然不同。前幾次下山時,那些零零散散的小門派畏懼道德宗千年積威,根本不敢出死力與道德宗相鬥,更怕結下不解仇怨。號稱天下圍剿道德宗,但組織上其實是一盤散沙,除了一些邊緣旁支弟子外,道德宗根本沒怎麽受損。一些在山外行走的本宗弟子有時含憤出手,反而讓那些小派死傷慘重。

  可是這一次不光是各門各派組織嚴密,而且門派中許多閉門清修的人物也紛紛出山,比如重樓派的賈似道,又如枯竹。特別是枯竹道行深厚,就是放在道德宗本山排名也當在前七十之內,可是出身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派,至少紀若塵還分辯不出他的道法來曆。這等人都開始出山圍剿道德宗,這形勢還不明顯嗎?

  “顯然,你為魚肉,人為刀俎。”

  某次大戰之後,或許是血食吃得滿意,鐵棍終於開口就當前時局下了論斷。

  這幾日來他隻消亮出道德宗弟子身份,就似捅了馬蜂窩,足可把方圓百裏內的修士們都惹出來。好在邪修們素來不與正道共同行動,倒多少給了紀若塵些喘息的餘瑕。

  紀若塵從不與成群修士正麵相鬥,隻是放下了話,但與道德宗為敵,此仇不死不休!每一次逃脫圍攻,紀若塵都將參與圍攻群修的門派暗暗記了下來。一旦路上遇到了這些門派落單的門人弟子,則或暗襲,或強攻,定要斬盡殺絕,不留餘地。

  紀若塵身法神鬼莫測,掌中定海神針鐵恢複靈性後威力大增,一擊之威可謂驚天動地、碎石裂山!那些被他偷襲的修士道行都不怎麽樣,又是措不及防,如何擋得一擊?

  每隔兩三日,總有修士折在紀若塵手裏。雖然神鐵但凡遙遙感應到左近有大群修士,就叫囂著要去取血食,可紀若塵完全我行我素,不為所動。神鐵雖不滿意,不過隔日總能有血食入口,勉強滿足了它的底線,沒有徹底顯出凶性來。

  神鐵其實也幫了紀若塵大忙。那些折了門人的門派想要報仇,幾次埋伏了大隊人馬在左近,然後派一兩個門人當誘餌,想要引紀若塵出來。可能是想血食心切,定海神針鐵隔上百餘裏就能感應到大群修士存在,於是催著紀若塵前往取食。紀若塵得了提醒,當然趨退遠引,讓那些修士們空自埋伏數日,等得心焦火燥時又得到了紀若塵在數百裏外殺人的消息。

  如此過了十餘日,整個江南修道界已是一片大亂。隨著賈似道和枯竹的死訊傳開,一眾修道門派更是人人凜然,心底暗生恐懼,於是嚴格約束門下弟子不得單獨行走江湖,道行低的更不許出山門半步。道行有成的群修則加緊動作,一麵四處巡行探察紀若塵行蹤,一麵在各處設下埋伏,坐等紀若塵上來送死。

  這一日風和日麗,武當山南麓一處無名山穀中清氣隱隱,六七名修士或站或坐,散落於山穀各處。他們在此設伏,隻消百裏範圍散布內的眼線發現紀若塵行蹤,就可趕過去一舉擒殺。

  眾人皆是煉氣之士,但在這山穀中枯等五六日之後,也有些心浮氣燥,十分盼望能有紀若塵的行蹤信息。

  眾人這幾日運勢看來不錯。

  正心焦際,忽然遠處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群修聞聲望去時,隻見一人步進山穀,徐徐向眾人行來。

  午後驕陽正烈。迎著日光望去,群修隻能看到來人身影輪廓,連麵目都看不大清楚。但那根黑氣繚繞的鐵棍眾人不可能不認得。

  “紀若塵?!”一名老者瞳孔急縮,一口喝破來人身份。

  那人並不答話,仍向群修行來,腳步並未見疾,速度卻是越來越快。老者長眉顫動,此刻直麵紀若塵,他仍感覺不到對方身上分毫真元氣息,也難怪江南修道界出動這麽多人力物力,這許多時日也捕捉不到紀若塵行蹤。

  然而那根鐵棍宛如有靈氣,散發的殺氣如有實質,若一根根鋼針刺在老者身上。

  老者縱橫半生,自不是簡單人物,當機立斷,一聲清嘯有若鳳鳴,直衝九宵!

  眾修早準備多時,此刻得了命令,諸般法寶道術如風卷雨疾,向紀若塵迎頭罩下。當頭襲來的是一把飛劍和兩道紅蓮業炎,又一塊錦帕當空落下,兩根捆仙繩分從左右襲上。老者更是雙目皆赤,胸口鼓起一尺高,滿麵通紅,隨後口一張,團團五色真火裹著一顆金丹衝出,直向紀若塵眉心擊去。

  這老者竟然一上場就噴出內丹,欲與紀若塵決一生死!

  紀若塵虛握著定海神針鐵的五根晰長手指驟然一緊,團團黑氣立時被神鐵吸得幹幹淨淨。他步伐不變,速度卻一提再提,連跨三步之後,身影已快得有些模糊。

  麵對眾多法寶道術,紀若塵不閃不避,定海神針鐵高舉過頭,驟然一聲大喝,一棍擊在老者內丹上!

  群山間忽然響起一聲悠長深遠的鍾鳴……

  隻在刹那,一道黑氣已在山穀中蜿延穿過,凝停在山穀的另一端,慢慢現出紀若塵的身影來。

  他負起神鐵,默默向東行去,再未向身後望上一望。

  殘陽如血,映得穀中草木一片豔紅。紀若塵方才立足處,青草早被鮮血染赤,但在這濃紅似血的陽光下,這一片青草也漸漸融入整個山穀的血色當中。

  “痛快!痛快!……”山穀早已沉寂,隻有定海神針鐵深厚的聲音仍回蕩不休。

  直至月上林梢,才有修士尋到了這一片山穀,但見穀中伏屍處處,血氣彌天,自此江南道上,又是一番人心惶惶。

  自吟風重歸青城,這青墟宮中的清氣就一日濃過一日。漫山老木生枝,枯山湧泉,雲蒸霞繞,瑞獸來朝,眼看著一個人間仙山已有了三分模樣。

  青墟宮上下,人人修為皆是大進,就連那些天資愚鈍的火工雜役,修道也有進境,頗有些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之意。

  吟風整日不是靠著飛來石小憩,就是遠眺茫茫雲海,行蹤從不離飛來石百丈範圍。飛來石頂,顧清被一團青氣托著,浮空而坐,雙目似閉非閉,正修習無上天道。遙遙望去,那團青氣恰如一朵蓮花,顧清坐處正是蓮心。

  冷月淒風下,吟風正憑崖遠眺,在他雙瞳之中,芸芸眾生正忙碌如蟻,雖入夜也不得息。他心頭忽然微微一動,於是回頭向飛來石頂望去,正看到顧清徐徐張開雙眼。

  吟風雙眉微皺,道:“清兒,這一道金丹該當養足三十六日的,現下還差三日,你怎麽就出關了?”

  顧清似沒聽見吟風的話,隻望向遙遙東方,片刻過後,方才道:“我忽然有些心悸,應有凶物出世,所以出關來看看。”

  吟風向東方望了望,淡然地道:“區區一塊太古頑鐵而已,掀不起多大風浪。你提前出關,道丹還不圓滿,須得再養七十二日方可。”

  顧清似若有所思,又道:“喚醒一塊定海神針鐵當然不是什麽大事。不過他此行是為了取回靈氣之源,這可不是小事。天機地氣各有其所,現在天下二十四靈穴已被道德宗破了三處,若再加上這一處,則天地氣運崩壞,必然天下大亂,神州塗炭。”

  吟風皺眉道:“生靈塗炭又如何?你盡快修成紫府仙身,與我羽化飛升,了卻了這百世輪回的因果,方是大事。你我同歸仙界後,有千萬載的時光同參天書奧義。大道茫茫,眾生如蟻。在無盡仙道之前,什麽黎民蒼生,都不過是些浮世塵埃罷了。”

  顧清長身而起,伸手一招,身上青氣匯聚一起,化成一柄古劍,自行飛入她手中。她纖指輕撫著劍柄上的紋路,沉思一刻,方道:“我於這世間輪回百次,卻不忍見蒼生受苦。待我先將他攔下,再回來閉關吧。”

  她語聲一如以往的淡漠,也如以往的絕決。衣袂飛舞中,顧清淩空步虛,已向東方行去。

  吟風望著顧清的背影,淡道:“若紀若塵不肯回頭,那又如何?”

  “若果真如此,為天下蒼生故,我劍下不會留情。”顧清的聲音在峰上繚繞,人已漸漸隱沒在夜色之中。

  “如此就好!”吟風點了點頭,伸手當空一指,顧清的古劍遙遙發出叮的一聲嘯叫,似與他這一指相應和。

  顧清似是一無所知,安步在夜色中行遠。

  夜風撫峰,浮雲掩月。

  也不知在峰頂立了多久,吟風方一拂袍袖,咄的一聲輕喝,眼前立刻現出一團光霧,霧中隱現一個陰沉沉的所在。光霧轉瞬即逝,內中景物吟風卻已看得清清楚楚。

  吟風搖了搖頭,暗道:“但凡天下靈穴必有凶獸鎮守,倒沒想到這處靈穴中竟然守著一條碧甲璃冰龍。嘿,別說區區一個紀若塵,就是道德宗那幾個真人單獨遇上了它,多半也得落荒而逃。有這頭凶物鎮守,這個地方看來非是一般的靈穴啊!”

  “既然有此龍鎮守靈穴,那紀若塵道行低微,如何能夠識得這頭上古妖龍的氣息?定然是冒失撞上門去,化作妖龍口中食糧罷了,又何須你走這一遭?你倒是用心良苦,唉!”想到此處,吟風不禁輕輕一歎。

  他又向東望,目光刹那間穿越千山萬水,落在了碧甲璃冰龍藏身之處。

  那碧甲璃冰龍所居處是一片幽幽大澤,再遠些就是終日為茫茫薄霧重重鎖起的大海。縱是以吟風的目力,也看不透海上終年不散的雲霧。

  向海霧凝望片刻,吟風收回了目光,暗忖這塵間果然煙波詭鷸,處處藏龍臥虎。他知道那片海名為無盡海,是天下三大妖族聚居的凶地之一,可是內中藏著哪些厲害的大妖,卻始終看不透。偶爾,吟風也會起一線爭勝之心,想要到那無盡海中走上一走,看看裏麵躲著的究竟是什麽厲害人物,居然連自己的目光都望不穿、看不透。不過這念頭也就是想想而已,於這最後一世的輪回中,吟風早不將這塵間的事掛在心上,自然也懶得理會一個隻會窩藏一隅的區區妖怪。

  忽然,吟風心中又升起一線喜意:“或許是這頭妖龍的巢穴太過靠近無盡海了,所以她才未能看透靈穴中還藏著這頭凶物!”

  此刻在無盡海中,卻不似表麵上那般平靜,一聲聲長的呼喊輕易就穿過數百裏的海麵,相互傳遞著訊息。

  一處海麵上忽然湧起一團黑浪,一名肩扛雙頭狼牙棒的洪荒衛破水而出,銅鈴似的凶目四下張望。

  本來平靜的海麵猛然湧起數道大浪,道道浪濤皆指向一處,匯成一道衝天狂浪,直上百丈高空,方才落下,恰似下了一場暴雨。

  浪消後,海麵上已多了六名形態各異的洪荒衛,一齊向無盡海邊緣行去。

  先前那名洪荒衛高叫一聲:“四隊長,你們這是去做什麽?”

  六名落荒衛聞聲停步,其中最高大的一個回身道:“二十六,你不好好地守著小姐,跑上來幹什麽!一大人說我們外麵有一頭什麽碧甲璃冰龍,看著挺礙眼的,讓俺們幾個去把那蠢物捆了,找個沒人的角落一扔,先餓它個幾年再說!俺要急著辦事,沒空和你多說!你速速回海底去守著小姐,如果小姐多吃了一點苦頭,嘿嘿,哼哼,俺就向老五把你給要過來,非得好好操練你個幾十年不可!”

  二十六嚇得一陣哆嗦,凶焰立斂,匆匆忙忙沉入海中。

  章十七相見

  這一日朝露仍在、旭日方升,紀若塵口鼻中噴出一縷青氣,緩緩張開雙目。迎著他的,是滿眼金白陽光。他揮袖起身,步出藏身的山洞,不疾不徐地登上峰頂,憑峰遙望。

  此山已近東海,遙向東望,但見一輪紅日剛出,將半天雲海染得火紅。雲海下方,隱約可見一片大澤,澤上煙雲彌漫,將這片大澤本來麵目藏於其中。煙水氣隱現青黑,凝而不散,兼有阻擋目力神光窺探之功,並非尋常水霧。

  大澤再向東去,隻見一片蒼茫。那裏即是天下三大絕地之一的無盡海,紀若塵並不陌生。

  登峰之前,紀若塵在山洞中枯坐一日一夜,將自下山以來經曆的每一場鬥法都細細回思過,對方的門派、得意道法、專用法寶、特殊戰法皆未放過,然後再與自身修習道法以及讀過的道典相互印證,反複推敲對方道法的得失之處。如此下來獲益良多,甚而有幾個小門派的修煉方法都被紀若塵推演出三四分來。

  三清真訣實不負天下第一道典之名,浩浩然如北冥大水,天下雖有萬般修煉法門,但在這片平滑如鏡的無邊大水前,都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來。以北冥之大,縱是泰山瓊州也能倒映如畫,何況這些零散小門派的功法?最多也就算得上一二土丘罷了。

  一日夜之後,紀若塵胸中已有溝壑,出洞之時,盡管真元道行未有寸進,然則氣度已有所不同,少了一分狂放殺伐,多了一分瑩潤內斂。

  此時登峰遠眺,紀若塵但覺天地從未如今日之寬,若在昨日,必定引吭長嘯,一舒胸臆。但今時今日,隻是淡然一笑而已。

  他凝望水澤上變幻莫定的雲氣,麵色漸漸凝重。紀若塵的眼光今非昔比,漸漸看出那片大澤上的水霧中有一縷若隱若現的妖氣。這妖氣十分隱晦,分毫也不張揚,偶爾浮現,隻見道道青黑煙氣透出,盤旋數周,有如數道黑龍飛舞,眨眼間又散了去。

  天下大道殊途同歸,人與妖修煉法門不同,本質與目的卻都是一樣的。就是修行過程中的幾大階段,仔細推敲其實也有很多共通之處。道德宗妙隱真人留下的寥寥幾篇文字中,就提到過人妖修行大道其實並無不同,隻是世上修道之人多半狂妄自大,以正統自居,瞧不起天下妖族,其實不知如此一來,實等如是為自己設下籬籠,局限了今生成就。

  當然人妖也有所別,人得道飛升最多需要數百年,而妖族飛升起碼也得千年,這也就成了修道人瞧不起妖族的一個理由。

  紀若塵與青衣相處日久,曾親眼見識過洪荒衛的厲害,當然不會如那些俗人般對妖怪有偏視之意。水澤上空隱現的妖氣淡而不散,威而不厲,浸浸然有包容萬物之意,實是非同小可。那水澤中盤踞的妖怪已修去已身凶性,道行日漸圓滿,也不知花了多少年才到此地步。

  據神州氣運圖所示,靈穴就在這片水澤深處。紀若塵雖然本領大進,但也知想從這等巨妖鎮守下取得靈力之源,那是妄想。

  他沉吟片刻,感覺以自己的身法與凝息之術,或許可以瞞過這頭巨妖,悄悄潛入水澤中察探靈穴。但妖與人不同,多數妖族靈覺遠超人族,紀若塵至多有四成把握可以潛進水澤。

  “四成把握嗎?”紀若塵皺了皺眉,隨後又舒展開來,自語道:“四成把握也不算小了。何況看這妖氣,肯定是個得道之妖,實在躲不過去,說不定還可以打個商量什麽的。”

  他束了束道袍,就準備下峰。從絕峰上望去大澤並不遙遠,然則一路走過去,至少也得大半日功夫。許多妖族都是晝伏夜出的性子,因此夜探水澤並不是個好主意。

  紀若塵剛剛邁步,忽然一道山風撲麵吹來,風清而冷。又有數點晶瑩水滴自天而降,打在紀若塵足尖前的岩石上,撞出了數朵細小如冠的水花。

  “下雨了?”紀若塵望著山岩上的水跡,雙眉漸鎖,麵色罕見地凝重起來。

  他緩緩抬頭,望向天空。上方剛剛還是碧空如洗,這一刻不知何時已聚起數十裏方圓的雲團。雲團中心厚重,向四周漸伸漸薄。依常理看,如此厚重的雲層早該是深黑如鉛,但這團雲卻是亮白的異乎尋常,反將山峰映得半點陰影也無,就如雲中藏著一輪熾烈無比的驕陽一般!

  風靜而雲動。雲團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旋擴張,並且不斷下落。降至紀若塵上方不足百丈時方始停止下降,此時雲層早已擴張超過百裏,紀若塵環顧一周,除東方還能透進一抹霞光,其餘天空都被茫茫雲海所籠罩。

  翻天覆地的變化,不過發生在數下呼吸之間。

  雲層越來越亮,將山川林森照得通明,再無絲毫陰影存在。紀若塵不再望向天空,而是抬起左手,掌心光瑩如玉。雲層的天光映射下來,將他左手染上一層若隱若無的淡紫色。

  望著這似曾相識的淡紫,紀若塵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陰翳。忽聽得聲喀嚓如銅鏡破裂的輕響,十餘道紫色電光若道道長蛇,蜿蜒自雲天橫過!

  雲團中心處悄然散開,紫火天雷自四麵八方匯聚而來,結成七個雷珠,環繞飛舞,托著顧清自雲層中徐徐下落。

  經日不見,她依然素衫一襲,渾然不染半絲塵間煙火氣,若不是那絲縷說不明、道不清的牽連,縱然她立在麵前,紀若塵如閉上雙眼,也會渾然不覺她已來了,隻會以為前方是茫茫群山大川,撲麵而來的浩蕩天風又強了一線而已。

  若說有什麽分別,那就是她那雙空明眼眸所倒映的山川萬物、天風浮雲,偶爾會有一道天火自空落下。

  顧清長袖一拂,漫天雷雲天火頃刻間化得幹幹淨淨,就這麽雲淡風清地落在紀若塵麵前,距他不過三尺。

  紀若塵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歎道:“你來了。”

  顧清點了點頭,淡道:“我來了。”

  兩句話之後,兩人同時陷入沉默,縱以他們絕世的天資,竟也找不出第二句話說。

  三尺之地,伸手可及。然而咫尺天涯,如此距離,卻不知何年何世方能縮近。

  良久,紀若塵忽然長出了一口氣,微笑道:“你不是在苦修天道嗎?突然過來找我,總是有事的吧。”

  你看,見麵原來就是這麽容易的一件事啊!紀若塵心底暗自自嘲著。雖然午夜夢回之時,他曾無數次想起若有朝一日得能再見,那情那景,該是何等模樣。可任他想了無數次,也沒想到這一刻真的見了,其實根本沒那麽複雜。

  原來,相見如此容易,如此簡單。

  素來萬事萬物成竹在胸的顧清,不知怎地,竟然就被這一句話給問住了。她淡色的雙唇微張,凝結了一刻,方道:“若塵兄,敢問此去何方?”

  這句話一出口,不光是紀若塵凝滯了一下,就連顧清自己似也怔了一怔。

  恍然間,紀若塵仿如又回到了從前,他懷抱厚厚道典回到自己書房時,驚見了那安坐主位、素衫如洗的她。她曾讀過的《太平諸仙散記》,此刻仍被他放在書架上特別的位置,從未再動過。

  那一個早晨,陽光溫潤淡和。

  還記得,麵對目瞪口呆的他,她說的第一句話是:“若塵兄,不必客氣……”

  昨日今時,同樣的稱呼,可其中的意境已截然不同,相距之遙,恰如冥山炎海。

  當日兩人一言一談,一舉一動,如流水般自紀若塵心頭流過。

  紀若塵抬起了頭,迎上了顧清的目光,麵上的笑容也變得灑然自如,道:“在西玄山呆得悶了,現在天下大亂,所以下山四處走走,也是個曆練。”

  顧清凝望著紀若塵,但見他與自己坦然而視,目光中沒有分毫的遊移閃煥,當下暗歎一聲,問道:“若塵兄此次下山遊曆,手上的孽緣又多了不少吧?”

  紀若塵左手提起,這隻手纖而有力,肌若凝脂,隱約有光華流動,正是道行小有所成的標誌。

  他望著自己的手,微笑道:“本來孽緣就不算少,也不在乎再多個幾十件的。何況那些人修為不足,卻不自量力,四處捕殺我宗弟子,皆是可殺之人。殺些可殺之人,我又何愧之有?”

  顧清眼中光影流轉,重又轉為淡漠,道:“我輩修道之人,當上體天心,以天下為念,以眾生為憐,如此方有望得證金仙大道,羽化飛升。若塵兄,你如若把持不住自己的殺心,不說今生,怕是十世百世之後,也無緣仙途。”

  紀若塵失笑道:“千百年來,得道者不過寥寥數人,大道又何其飄渺無憑?再說修仙路上人多,也不獨少了我一個吧。”

  一句話說完,紀若塵定睛望住顧清雙眸,目光轉亮,有如實質,冷然道:“道德宗本來領袖修道諸派,現下卻成天下修士圍攻道德宗之局。明皇那道聖旨於修道之士而言,實與一張廢紙無異。何以轉眼之間,時局就能如此急轉直下?我雖然年輕識淺,也知道這當中真正的原因其實是我宗惹了仙怒,才招致了這等禍事。普天之下,與這仙字最沾邊的,該就是青城山上坐著的那位了吧?”

  顧清輕歎一聲,散去了身周與天地渾然一體的淡漠,道:“道德宗倒行逆施,實是天下禍亂之源。如若放任不理,則不出十年,天下必然大亂。那時生靈塗炭,不知要延續多少年。你不知個中情由,這也怪不得你。他……他這樣做,實是有道理的。”

  紀若塵眼中閃過一絲落寞,轉頭望向茫茫群山,靜觀雲嵐起伏、濤生雲滅。片刻後方道:“自我修道之時,就不斷有人告訴我大道蒼茫、眾生如蟻的道理。修道之士有大神通者足可移山填海,於是在我輩中人眼中,世間凡俗皆是庸庸碌碌,為一點生計奔波終生,說不出的可憐可歎。其實天下修道人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那居於上位者不過略示了心意,他們立刻爭先恐後的甘為馭策,真是可歎,可笑!”

  顧清搖頭道:“這事非是你想的那樣。唉,無非是泄露仙機而已,我就與你說了吧。若塵兄,昔日洛陽大劫,那幅神州氣運圖最後在機緣之下落入你手。其後道德宗諸真人令你下山探尋靈力之源所在,共是三次,我未曾說錯吧?”

  早於初見之時,紀若塵就知顧清神通廣大,實是莫測高深。此刻自己行事被她一一道破,也不覺得奇怪,於是點頭道:“正是如此。”

  “那神州氣運圖出自九幽黃泉,豈會是什麽平和正大的神物?”顧清頓了一頓,似是回想著什麽,片刻後道:“此圖能夠感應天地氣機運轉,追蹤靈穴氣眼所在,本不該是這世間之物。既然此圖落於你手,那即是惟有你能夠借助氣運圖感應到靈穴所在。你每探明一片靈穴所在,道德宗諸真人隨後即到,將靈氣之源取了去。這靈氣之源其實於修道者也無多大用處,但每被取走一個,就是破了一處靈穴。天下共有二十四處靈穴,每三處對應一個卦象,以應先天八卦。道德宗破了三處靈穴,實際上已毀了一個卦象,天地間均衡已失,亂象漸顯。所以他才說,道德宗實是天下禍亂之源。”

  顧清向前一步,與紀若塵並肩而立,遙望東方茫茫大海,道:“你一路東行,為的想必是又一處靈穴了。現在局勢還能夠勉強補救,但你若再破一處靈穴,則三年之內,天下必刀兵大起,你就真的忍心?何去何從,現在你可是想明白了嗎?”

  紀若塵與顧清並肩立著,鼻尖隱隱可嗅得到她的氣息,一時心境有些恍惚。但一想起她到來時漫天紫電狂雷的景象,不知為何,心底一縷不平悄然升起。

  “弄到天下大亂,於我道德宗又有何好處?靈力之源這等神物,向來是有德者居之,我道德宗本就領袖天下,取也就取了,有何不該?不過,究竟是仙人厲害啊,說一句我宗是天下禍亂之源,我們就不得不是禍亂之源了。蒼生如何我還未看到,倒是如今群修圍攻西玄山,嗬嗬,難道就不算天下大亂了?這場人禍的源頭,又是在何處?”紀若塵冷冷地道。

  不待顧清回答,紀若塵又淡淡地道:“天下蒼生死活,你又何曾真正放在心上過,現在卻張口閉口要上體天道仙心?縱是真仙人,就能一言而定我宗上下三千人生死?你與仙人日夕相處,道行自然是大進了,這仙威也借得不少哪!我紀若塵雖然不才,卻是不服。”

  顧清怔然,欲言而又止,終於輕歎一聲,輕聲道:“若塵,縱是真仙,也有不得已處。今日此路不通,你……還是回去吧。”

  紀若塵凝望東方天際漸漸凝起的濃雲,臉上泛起有些奇異的笑意,道:“如我不肯回去呢?”

  顧清唇色淡了些許,橫邁一步,攔在了紀若塵身前,道:“那顧清惟有得罪了。”

  她素手一張,嗆然一聲龍吟,古劍已自行從鞘中躍出,落入她掌中。古劍樸實無華,然而劍身中隱隱透著紫芒,仙威含而不露。

  紀若塵後撤一步,足下如踏冰麵,瞬間滑退十丈,已將定海神針鐵提在手中。

  望著顧清,紀若塵忽然笑問:“你會殺我嗎?”

  顧清麵容如古井不波,古劍斜指地麵,道:“你若就此回山,我當然不會為難你。”

  紀若塵定海神針鐵遙指顧清,微笑道:“我當然不回去。”

  顧清雙唇已幾無血色,古劍也握得越來越緊。似是不堪重負,古劍忽然一聲鳴嘯,劍身透出無數細小紫電天火,偶然有一絲紫電逸出。

  望那紫火天炎,紀若塵寂然,寞然,也悄然握緊了定海神針鐵。

  忽然嗡的一聲輕響,神鐵自行震動鳴叫起來,東搖西擺,就是不肯指向顧清。在紀若塵神識之中,神鐵的神識早已在大叫不休:“你還不快逃!那……那可是仙兵!俺過往是說過你性情懦弱、不堪大用,讓你多些殺伐,但俺可不是讓你去送死!你現在過去,就是送死,送死!”

  識海深處,紀若塵從容道:“你這頑鐵,以為今日還容得你亂來嗎?”

  刹那之間,紀若塵體內各處玄關竅要大開,真元狂湧而出。真元之中不斷泛射出星點幽火,最後在紀若塵心竅處凝結出一朵細小火苗來。火焰色作蔚藍,又透著蒼白,無聲無息地燃燒著。

  這朵心炎一出,無數真元就如飛蛾撲火般匯聚而來,環繞著心炎急速旋轉不休!

  紀若塵胸前道袍忽然破裂,隻見心口處皮肉綻開,一道心頭碧血猛然噴出,灑在定海神針鐵上!

  碧血一沾棍身,神鐵仿如痛苦之極,登時尖嘯起來!

  “你瘋了!真是瘋了!放俺出去,俺不要一起死……”它的狂嘯迅速黯淡下去,顯然意識已被紀若塵壓向了識海的無盡深處。

  鎮壓了神鐵的反抗,紀若塵目光清明,當下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口氣吸得如長鯨飲水,竟引得群峰回響。

  紀若塵提棍,踏步,一步而到顧清麵前,神鐵勢挾萬鈞,當頭擊落!

  他落足處絕峰震顫,這百丈孤峰,竟自中裂開!

  以顧清之能,也未想紀若塵這一擊竟是如此猛惡、如此決絕,不留分毫餘地。但看他殺意濤濤,如狂潮直落,威勢實比神鐵還要猛惡三分,勢要一擊之內分生死、斷陰陽!

  一擊之威,堪稱驚豔。

  顧清也無餘瑕思索,當下古劍上引,在神鐵上輕輕一擋,此時她修為何等厲害,登時將神鐵蕩開。古劍猶有餘力,就勢一轉,向紀若塵胸口刺去。這一劍去勢也不甚急,從容淡定,自是顧清一向之風。

  可就在這一刹那,顧清忽然看清了紀若塵的雙眼,那是怎樣的一種眼神啊……

  淡定如她,心智刹那間也是一陣恍惚。

  待她清醒過來時,古劍已在紀若塵心頭穿過!

  古劍入體一刻,紀若塵隻覺劍身中透出熊熊天火,瞬間已將他全身血液煮沸!雙眼望處,早已是一片血紅。那火焰燃到了極致,已化作無窮盡的光,充斥著他肉身和神識的每一個角落。

  他竭力四顧,周圍景物早在烈焰強光中扭曲得不成樣子。四下皆是片片廢墟,恰是一座焚城,哪裏還是剛剛決戰時的孤峰?

  而他此刻身處焚城中央,意識有如一把細沙,以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在消逝著。透過熊熊烈焰,他看到,那讓他痛到無法呼吸的身影正逐漸遠去。

  在最後的時刻,他忽然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輕鬆。恍然間辰光倒流,又回到了她離開西玄山的那一日。

  那日她曾嫣然一笑,如是道:“我也就是在你麵前,才會裝裝溫良嫻淑。”

  章十八不若懷念

  於幽幽冥冥中不知飄浮了多久,那些魂識才總算凝聚起了一點,於是乎一線靈智重行照亮了那渾渾噩噩的識海。

  “我這是……在哪?”

  第一個想法如是浮現,盡管他已能夠感覺得周圍的情形,但一切仍如在雲裏霧裏,模模糊糊的隻能看清一點輪廓。意識如沉在水底,每一下跳躍都十分滯澀。隱約間,他又似聽到一聲尖厲的嘶叫刺破水麵傳來。尖叫如針,下下都刺痛了他,每被刺一次,他就會感覺到自己的力氣流失了一分,周圍的景物也模糊了一分。

  他本能地感覺到了凶險,於是借著一下刺痛,意識猛然一顫,若一尾受驚的大魚奮力躍出了水麵!

  周圍的景物立刻清晰。這是一個灰蒙蒙的世界,一切景物都是不同層次的灰色構成,天空深邃無際,大片大片似乎是雲的濃灰,環繞著天空正中一個無比巨大的黑洞緩緩旋動著。天空正中的那片黑深不見底,氣勢龐翰無邊,縱然是他曾經見過最雄偉的山巒投進去,似也如一顆石子投入大海,片刻就會消得無影無蹤。

  “這裏哪裏?”

  這個念頭剛浮上來,一陣極為難當的刺痛又伴隨著尖叫聲而來,隻是這一次他的意識已浮出水麵,是以聽起來尖嘯聲何止大了十倍?這立刻喚醒了他對於危險的直覺,於是側目望去,隻見旁邊漂浮著一個淡薄的影子,影子上端有一個時隱時現的猙獰麵孔,一張嘴不成比例的大,影子下端則有如煙氣,模模糊糊的,時聚時散。此刻這道影子正張開大口,聲聲尖嘯向著他狂噴而來,然後又是一口咬了上來!

  驚恐之際,他急忙揮手撲擊,卻發覺自己根本沒有手!這一驚非同小可,戰栗過後,他的神識又清醒了幾分,這才“看”清了自身的狀況。

  他其實根本沒有雙眼,所見的一切皆是直接感覺出來,因而隻要他想,就可以看到身周各個角落。

  他也如對麵的鬼影一樣,身體隻是一片淡而稀薄的影霧,甚至比之對方還略要暗淡一些。那鬼影一口咬下,就從他身上撕下一團影霧,大口吞了下去,於是他身上的影霧又變得稀薄了一些。

  生死存亡之際,極度的恐懼驅使著他同樣一聲尖嘯,張口反向對麵的鬼影咬去!一口咬下,如同吞了一口極度粘濕的水霧,說不出的難過惡心。但那水霧入口,身體上虛弱的感覺登時消逝了不少。他立時知道這樣做是對的,竭力吞下水霧後,又是一口向對麵的鬼影咬去!

  兩個鬼影你一口我一口相互咬個不休,拚命撕扯著對方身上的影霧,直到一方倒下才會是盡頭。

  就在距他們不遠處,聲聲尖嘯此起彼伏,三團鬼影圍著中間一個鬼影正在瘋狂撕咬著。中央那團鬼影不住發出悲鳴嗚咽,徒勞地反抗掙紮著,偶爾回咬一口,卻根本無濟於事,隻能看著自己的影體被三個鬼影不住撕食,迅速淡薄。終於,它發出最後一聲哀號,影體爆成一團輕煙,轉眼間被厚重陰濕的風給拂走。

  分食過後,三個鬼影明顯的膨脹了一些。它們對峙了一會,似乎是在衡量對手的強弱,然而顯然是互相忌憚,於是分向三個方向,各自找了一個單薄得多的鬼影,惡狠狠地咬了上去。

  這是一片廣大無邊的荒野,沉沉的霧氣鎖住了荒野的邊緣,縱是極目眺望,也隻能看出數百丈去。荒野上尖厲的嘯叫此起彼伏,無數的鬼影漫無目的的在荒原上遊蕩著。它們顯然感覺遲鈍,往往對三四丈外的事物就全無所覺。鬼影們互相遇上了,立時就會撕咬撲擊在一起,直到其中一個被完全吞噬才算罷休。鬼影中也有明顯強壯的,四處捕食著弱小的鬼影,它們不光是力量上強壯,感覺上也要敏銳得多,往往在獵物還未發現時,它們就已經撲了上去。

  荒原的土鬆散而又充斥著濕氣,濕氣匯聚,形成了一潭潭的小泥塘。泥塘中時時翻湧水泡,每一個水泡破裂,就會冒出一縷黑氣,化成一個新生的鬼影。偶爾土層也會鼓起,土包破裂時,大團黑氣湧出,轉瞬間就凝成數以百計、大小不一的鬼影。鬼影們一旦清醒過來,意識深處的進食本能就會驅使著它們向同類撲去。

  他感覺自己與鬼影有所不同,哪怕現下正在與對麵的鬼影瘋狂互咬。他隱約明白不同之處在哪裏,對麵的鬼影隻是憑著本能在行事,而他知道自已在做什麽。

  可這點靈覺上的優勢並不能給他多帶來什麽東西,在與鬼影的互咬中,他早已處於下風,身上影霧補足的始終沒有被撕去的多。

  “必須想個辦法!”初始的恐懼此時已逐漸消去,代之以奇異的冷靜,他的意識有如浸在一盆冰水之中,旋動的越來越快,靈覺能夠感應到範圍也越來越廣,從三丈、五丈一直到將方圓十丈之內的事物都清晰不漏地映在他的意識之中。

  區區十丈之內,就有二對鬼影在互相吞噬,另有三隻鬼影正四處飄蕩。“看”著另外那些隻知拚命撕咬的鬼影,他心底忽然湧上一個想法:“須得攻擊要害!”

  鬼影虛無飄渺,有如一團霧氣,要害又在何處?它們全身上下惟一有些不同的,就是那張時隱時現的臉。

  他忽然停下了動作,任由那鬼影咬在自己身上。鬼影狠狠扯下他身上一團霧影,顯得歡愉之極,麵孔愈發的清晰起來。

  他猛然張開全身上下惟一顯得清晰的嘴,狠狠地咬在那張麵孔上!

  “呀!!”鬼影鬆開口中咬著的一團霧影,淒厲地一聲尖嘯,全身抽搐不已,竭力想把麵孔從他口中抽出來。

  此時他已比初有意識時虛弱了很多,那鬼影十分堅恝,急切間咬不下來。

  “撕?”

  他意識中閃過這樣一個想法,於是口中不鬆,身體本能地全力後退。鬼影又是一聲尖號,大半片麵孔已被他從身體上扯落!

  失了麵孔的鬼影不住號叫著,在地上滾來滾去,身體上的霧影時時逸出一片,消散在空中。行將灰飛煙滅的鬼影再也沒有了反抗能力,甚至不知道剛吞下了它半邊麵孔的他已飄到旁邊,正張開了大口……

  完全吞噬掉這個鬼影之後,他感覺自己的意識又變得清晰了少許,身體也變得更有力量。四下望去,那些遊蕩來去的鬼影也不再顯得那樣猙獰可怖。他已經隱隱地感覺出這些鬼影力量也有大小不同,有些好對付,另外一些則讓他感覺到恐懼。

  相較之下,那些新從土中冒出的鬼影是最弱的,而且在身體凝聚成形後要過一會才開始有所動作。

  運氣使然,恰好一個鬼影就在三尺之外生成。他沒有猶豫,立刻撲了上去!果然,直到他扯下了這鬼影小半個身體,新生的鬼影才有所反應。它的臉剛剛浮現,已被他一口咬住!

  如是又吞下數個鬼影,他感覺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強壯,於是強烈的欲望驅使著他向附近一個正在捕獵的強大鬼影撲去!

  一場慘烈的戰鬥,他最終勝了,但所餘的力量卻還不如原先的一半。這個鬼影的強大遠遠超過他的感覺,如若不是最後關頭他再一次咬住了對手的臉,刻下被吞噬的一定是他。

  雖然勝了,可是激烈的戰鬥已使他的身體大部分消散在空中,縱然有了新的鬼影身體補充,力量也遠不如前。此刻在他眼中,周圍的鬼影又顯得強大而可怖。

  這一戰過後,他學會了謹慎,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看起來十分強大的鬼影,隻挑選那些新生的或是明顯弱小的鬼影下手。

  這片荒原上,沒有日夜,沒有輪回。

  他遊蕩著,狩獵的範圍也越來越廣,過往那些看似強大的鬼影一天比一天變得弱小,他也逐漸適應了從獵物到獵人之間的轉換。

  不知何時,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原來不是它們變弱了,而是我變強了。”

  隨著他力量日益強大,對鬼影的渴求也越來越多。那些隻吞噬過幾個同類的弱小鬼影已無法提起他的興趣。至於新生的鬼影,他更是看都不會看上一眼,那麽弱小的力量,甚至還無法彌補他吞噬的消耗。他開始四處搜尋那些強大的,已能夠獨立捕獵的鬼影。他知道自己比它們看得更遠,動作更快,隻消被他盯上,那這些鬼影根本無法逃脫。

  在一片相當廣大的荒原中,他開始稱王稱霸。

  在他的意識中,此刻還不明白自己的地盤究竟有多大,隻知道相當的大,大到他要飄到感到疲累為止。他能夠到的地方,都是他的地盤,這片領地上的鬼影,全是他的食物。可是他仍然感覺不到滿足,他覺得在自己意識最深處的某個地方,潛藏著一種深深的渴望,渴望將整片荒原、荒原之上的天空,以及天空之外那無法想象的空間都納入自己的領地!

  隻有這樣,他才能夠安心。

  那種感覺可以說是渴望,但更象是恐懼,如同他初醒時恐懼被同類吞噬一樣。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操控著他,決定著他的方向。他極度厭惡、極度恐懼這種被操控的感覺,所以才想要擴張自己的領地。隻要地盤足夠大,力量足夠強,他就會自由吧?

  他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現在的智慧也根本想不出答案。很多時候他停留在荒野中央,仰望上天,思索著。隻是無論他如何去想,想了多久,都是徒勞而已。他的意識十分簡單,簡單到了隻有黑白二色的地步。他拚命地想找出第三種顏色,卻如何能夠如願?

  他發現,其它的鬼影似乎是不會思考的,那些足夠強大聰明的鬼影最多也就懂得遇見他時迅速逃開。這是他與尋常鬼影的區別,但這區別有何意義,他並不明白。

  終於有一次,他感覺到自己吞噬鬼影的速度太慢,可這又不是力量強大能夠補足的。於是在下一場戰鬥之後,他的口中多了些東西,他覺得,這些東西似乎應該叫做牙齒。

  有了牙齒,又為了按住拚命掙紮的鬼影,他又用新捕食的影霧造出了手臂。

  他的領土日益擴張,飄浮的速度顯得慢且不靈活,又容易被狂風吹走。而當他有了腿之後,就可以在地上借力,於是領地又擴張了一倍。

  他的力量逐漸增強,身體也日益凝練,霧影濃得有如實質。他甚至為自己造出了四片翅膀,以便飛上天空。他發現,立得越高就看得越遠,雖然此時他仍然不需要眼睛,全然以靈覺來感應周圍。隻是他至多隻能飛上十丈,十丈之上有一層無形的罡風,他隻消觸上一點,軀體立時會被罡風削去。

  荒原上無日無夜,也不知是什麽時候,正疾飛覓食的他驟然停了下來。在他的意識中,一道閃電猛然劈開了渾沌的空間:

  “我是誰?我要去哪裏?”

  這兩個問題如此糾結於他的思緒之中,甚至使他將覓食的天性都放到了一邊,百丈內但凡有點靈覺的鬼影借機都逃了個幹淨,他卻不以為意。

  他就這樣立在荒原中央,苦苦思索著。

  恍惚間,一點青色瑩光飄飄蕩蕩的劃過整個荒原,凝停在他麵前,將淡淡的青光灑落在他身上。

  在這柔和溫潤的青光下,他感覺十分的舒適、寧定,識海中的暴虐、狂亂一一平複。看著這青光,他也知道了第三種顏色是什麽。

  青瑩圍繞著他飛了數周,隨後向遠方飛去。飛出十丈後,又停在了那裏。他覺得這青瑩極為親近,本能的不願遠離,便大步跟上。

  待他走近後,青瑩又向前飄飛了一段。

  “它在指引我的方向嗎?”他想著。雖然仍不知道“我是誰”的答案,但能夠知道“我要去哪裏”也不錯。

  在青瑩的引領下,他不停地向前走著,也不知走了多久。他此時並沒有距離的概念,隻知道走出了至少十個自己領地那麽遠的距離之後,麵前粘稠濃霧忽開,現出一個全新的天地來。

  這片土地堅硬無比,地上泛著層層疊疊的黑霧,奇的是,盡管黑霧繚繞不散,目力能及的範圍卻較他初始存身的那片荒野何止大了千百倍?

  他極目望去,越過不知幾千幾萬丈遠的距離,終於看到了一片浩浩蕩蕩的大水。水上方是深沉的黑,不見天日,也不知水麵上的光亮從何而來。他意識略微一動,刹那間又跨越了數萬丈之遙,早已越過那片大水,看到了一條黑沉沉的河岸。

  原來如此大水,竟然是一條河?

  還未等他從震憾中恢複,神識又向前極速延伸,於是,他看到了那一座立於蒼茫之間,踞地而接天的巨城!

  此時此刻,他的意識延伸範圍已是前所未有的廣闊,而且是四向發散,向前延伸有多遠,也即會向四方延伸多遠。而這一切發生在頃刻之間,從進入這片天地時至此時此刻,他才不過踏出一步。

  這一片數萬裏方圓的廣大天地,即刻清清晰晰地映在他的意識之中!

  轟然一聲巨響,他隻覺自己的意識已在那無法形容的巨大威壓下開始破裂,粉碎!在他意識之中,這片無比廣大的天地即是威壓的來源。

  天地無威,弗屆其威。

  好不容易在瀕臨潰散前將四散的意識收回,他忽然發現腳下的大地開始微微顫動。他其實並無實體,隻是地麵震動得實是厲害,這才為他所覺。

  他猛然向左方望去,隻見那方黑霧翻湧不休,忽然自霧中衝出一頭三丈來高的鋼甲巨獸,鼻息如雷,四隻水桶般粗大的鐵蹄踏地如飛,轟轟降降地向他奔來!角獸背馱一名四臂騎士,周身甚至頭麵都被厚重之極的鐵甲罩住。那騎士一手擎一麵大旗,旗麵已是有些破損,顯是久曆廝殺,另一臂控韁,餘下兩臂橫端一柄五丈猛惡巨斧,殺意濤天!

  角獸體型雖然巨大,但來勢如電,轟轟隆隆間已自他麵前奔過。

  他隻覺又是一道閃電在自己意識中劃空而過,刹那間照亮了許多他未曾發覺的黑暗角落。

  “巡城甲馬!……”他脫口而出。

  此時那騎士忽然咦了一聲,巨斧一擺,丈許方圓的斧麵如雷揮至,刹那間拍在他身上!一擊之下,他苦心凝聚了不知多久的力量、軀體以及四手、雙腿和兩雙影翼登時灰飛煙滅!

  這騎巡城甲馬卷起滾滾黑霧,瞬息間已去得遠了。黑霧之中,又衝出十數騎巡城甲馬,轉眼間追上了領先的那一騎。一名騎士翁聲問道:“你剛才斬了個什麽東西?”

  先前那騎士答道:“不過一個最低等的孤魂而已,唉,算不了半點功勞的。我們已出來有些時候了,這便回去吧!”

  一眾巡城甲馬換了個方向,滾滾向遠方的大水巨城奔去。

  荒原中,一團淡淡黑氣破土而出,片刻功夫就凝成一隻新的鬼影。但這隻鬼影有所不同,浮現出的麵容十分清晰。那張臉向上望去,見一點青瑩正浮在上方三尺之處,將星星點點的青輝灑落在他身上。

  周圍又響起了陣陣尖嘯聲,數個強悍鬼影飄來,一齊衝向了這新生的美味。

  新生鬼影完全不知畏懼,隻是望著頭頂青瑩,那張臉上竟然有了笑容:“我想起來了,我是有名字的!”

  新生的鬼影軀體猛然一縮一張,已延伸出兩片影翼,翼尖每片翎毛皆是鋒銳如刀。影翼揮動之際,早將周圍鬼影切得支離破碎,隨後四逸的霧影皆被他吸入體內。

  吸入數個鬼影,他身體登時變得清晰許多,那雙忽明忽暗的影翼也凝定下來。有了這雙影翼,他動作比之尋常鬼影可謂迅捷如電。他更不遲疑,直接向百丈外數個力量顯然比他強大得多的鬼影撲去。

  那一點青瑩,飄飄蕩蕩地懸在他上方,似是守護,又似引路,始終不離不棄。

  這片天地無分日夜,也就不知歲月流逝。當一點青瑩再次衝破濕霧,浮在那巨城大水前的時候,若極目望去,當可見遠方黑霧滾滾,轟雷陣陣,那十餘騎巡城甲馬還未奔到大水岸邊。

  一個身影隨著青瑩自濕霧中步出,他的軀體已有如實質。隻有仔細看去,才能看到他肢體雙翼的邊緣有些模糊,散發著稀薄煙氣,其實並非實體。

  他望著遠方的巨城,浮出了一個笑容,暗道:“酆都,弱水,巡城甲馬……哼,我會很快回來的。”

  他轉過身,在青瑩的引領之下,向遠離酆都的荒野深處行去。

  地府無分日夜,不辨東西。他並不知道前方命運如若何,隻知道此時須得遠離鬼府酆都。被巡城甲馬裂殺的切膚之痛記憶猶新依舊在心,他並不想再來一次。他心中還有一個隱約的憂慮,那就是形體散後重聚,很有可能變成那種全無意識的真正鬼影。

  隨著他漸行漸遠,濤濤弱水、巍巍巨城慢慢隱沒到黑暗之中。他再往前飄出數丈,麵前景色忽然一變,一片肅殺、蒼涼、茫茫不知其界的蒼野緩緩展開。

  弱水濤濤,依然有岸;酆都巍巍,其高千丈。這都是有邊有界的事物,與眼前這片蒼野相比,那酆都弱水就成了汪然巨洋中區區一介孤島。而他便是隻若一隻蚊蚋無量世界中的一粒微塵,意識早被這片蒼野的巨大浩瀚吞沒!

  青瑩忽然旋動起來,有若春風化雨般灑下了無數瑩火,瑩火沒入他的身體,並在識海中重聚,凝成一隻淡碧的蝴蝶,在蒼野中翩躚起飛舞。在杳無生機無盡的肅殺隸殺和無盡蒼茫之中,這隻碧蝶是如此奪目鮮活,他的意識自四麵八方匯聚而來,終於在碧蝶邊重新凝聚。

  他本已開始模糊的軀體重新清晰。他抬頭望了望上方的青瑩,似乎覺得它變暗了一些,於是心底悄悄湧起一種全新的感覺,覺得身上的影霧都在一陣陣的抽緊。

  他隻想了一會,就決定放棄。既然弄不清楚這感覺是什麽,那就以後再說,現在並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不消說蒼野深處會有什麽,隻要他再向前飄個一二裏路,就會有極大的危險出現。剛才意識四散時,他已感覺到這片蒼野中隱含的,不動如山的殺意!

  與弱水河畔不同,構成這片大地的全是深灰色的崎嶇岩石。他嚐試著將全身流動不休的影霧集中一處,最終幻化成一隻巨爪。他隨即揮動巨爪,在地麵上一劃,竟在岩石上激起一溜火花。灰岩顯然極為堅硬,他這一爪隻留下淺淺的一道白痕。

  “這樣可不行……”他思索著,並再次凝聚心神,試圖捕捉影霧中隱含的絲縷冰寒氣息,並將它們都驅趕到爪尖上去。這些冰寒氣息隱晦之極,他也隻能模糊地感覺到它們的存在,但他知道這些冰寒氣息才是真正的力量。隻有吞噬最強大的鬼影時,他才偶爾能夠吸收到一點這種冰寒氣息。

  當他把所有能夠驅使得動的冰寒氣息全都聚集到爪尖後,一爪揮下時,終於在灰岩上留下了半寸深的一道刻痕。他立時運爪如飛,刷刷刷刷,在灰岩上刻下三個大字。

  “紀若塵……”他默念了幾遍,隻覺得本能地不喜這個名字,不過他完全沒有要改名字更改文字的念頭,巨爪再次揮動,將這三個字又刻得深了些,並且分出一團影霧,與這名字融為一體。

  “這樣就不會忘記了。”他滿意地收回巨爪,向蒼野深處飄去。

  才飄出數裏,一道凜烈的殺機即撲麵而來。殺意本該是無形無質的,但在他眼中,這殺意呈現出濃濃的深青色,有如一道濁流滾滾而來,挾帶著難以忍受的惡臭。腥風中一聲狂吼,猛然躍出一頭巨鬼。它遍體青黑,二丈多高,比浮於地麵的他還要高出一截。巨鬼魁梧之極,額頭、肩膀、手肘上生著支支尖角,雙爪大得異乎尋常。

  他立時想起這鬼怪名為青鬼,力大無窮,行動迅速,在地府下等鬼怪中位列靠前。

  青鬼一現身,一雙暗紅大眼立刻盯住上了他須臾不移,腳下更不停留,直撲過來,雙抓當頭摟抓下!他勉力閃避,但青鬼動作迅疾,這早一抓早自他軀體中穿過。他軀體雖是無形無質的影霧構成,卻被青鬼一抓抓下一大團來!青鬼張開大口一吸,將爪中影霧吸得幹幹淨淨,仍意猶未盡,伸著紫黑色的舌頭不住舔著嘴唇。它死盯著他,雙眼紅得如欲滴出血來。

  他也同樣盯著青鬼,渾身影霧翻湧,修補著身體上巨大的破損。他痛得厲害,這種痛楚遍及意識的各個角落,根本無從躲藏。痛如細絲,幾乎將他的意識切成無數支離破碎的裂片。在和其它鬼影生死相搏時,他也痛過,可是與這次相比,那些痛楚幾乎可以算是快樂了。

  可是疼得越厲害,他的意識深處就會湧上一陣莫名的輕鬆和快意,似乎身體上的疼痛可以打開一直禁固禁錮著他的桎梏一般樣。他盯著青鬼,盡管疼得麵孔扭曲,但扭曲中竟浮現有一個異樣的笑容。

  他凝神看去,發現看出青鬼爪上隱隱罩了一層黑氣,這是影霧的克星。黑氣沒有覆蓋到的手臂也在他身體中穿過,可對他毫無損傷。隨著青鬼眼中血色越來越濃,作勢欲撲,它的胸口,小腹,後腦三處也隱隱地透出了黑氣。

  他心中微微一動,如同體內的冰寒氣息一樣,看來這黑氣就是青鬼的力量之源。

  青鬼仰天咆哮一聲,再次惡狠狠地撲了上來,長長的舌頭拖在外麵,口水四處濺飛。他尖嘯一聲,也迎了上去,就此翻翻滾滾地鬥在一起。

  青鬼軀體堅硬如鋼,他幻化出的利爪能夠撕開岩石,卻隻能在青鬼軀體上留下一道表皮淺傷。但他立刻換了方式,轉而全力撕扯著青鬼透出體外的黑氣。果然,黑氣能夠撕裂影霧,他的冰寒氣息也能撕裂黑氣。黑氣粘連不斷,被他撕扯開時,青鬼體內就會湧出新的黑氣來。黑氣一被扯開,青鬼立時發出痛苦之極的嘶吼,並且瘋狂地撕扯他的軀體。

  “這頭青鬼沒有我能忍疼……”看著抽搐著的青鬼,他冷冷地想著。

  盡管痛得撕心裂肺,但他幻化出的四隻利爪保持著恒定的節奏,始終如一地撕扯著青鬼身上的黑氣!

  良久,惡戰方歇。

  此時他隻餘下一小半殘缺軀體,根本無力飄行,隻能依靠著勉強幻化出的雙手一步一步爬回到出發地。

  “陣斬…青鬼一頭。”他向青瑩艱難笑道。

  青瑩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它隻是不停地灑下星星點點的瑩光,為他修補著身體。片刻之後,他騰空而起,幻化出雙爪雙足,又張開一雙影翼。他恢複之後,青瑩就不再灑下瑩光,隻靜靜地浮在空中。不知為何,他就是能夠感覺到青瑩,似是累了。

  他望著暗淡了許多的青瑩,凝思許久,方再向蒼野深處飄去。再尋到一頭青鬼時,他收起了狂野,鬥得小心翼翼纏鬥。這次他已知青鬼的弱處,不再攻擊青鬼鋼鐵軀體,隻向著黑氣而去。

  這一次爭鬥耗去了一柱香的辰光,他的軀體還剩下一半。以體內冰寒氣息煉化完奪自青鬼的黑氣後,仍差了些許才能補足他的身體。

  青瑩又飄過來,修補著他的身體來。他則望著越來越暗淡的青瑩,又問:“你是從哪裏來的?”

  他直等到身體完全修補好,也未等到得到青瑩的答案,其實他也知道,青瑩不可能回答任何問題。

  在再一次出發前,他凝視著地上紀若塵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暗道:“除了這個名字之外,我不也是不知自己來自何處嗎?”

  這次出戰,撲滅三頭青鬼之後,他才不得不拖著殘缺的身體返回。他忽然望見陰沉深邃的天穹處亮起一點碧瑩,如流星般劃破天際,直向這邊落來。這顆流星正正好好地落在紀若塵三字中央,然後化作萬千瑩火,齊齊聚融入青瑩之中,於是暗淡無光的青瑩再次閃亮。

  如是周而複始,每次不得不返回出發處之前時,倒在他麵前的青鬼越來越多,他的足跡業已探入蒼野十裏。盡管殺死青鬼所獲不夠補被足他身體損耗,但他的冰寒氣息受了青鬼陰氣的滋養,正日益壯大,若他凝神冥思,則可看到一絲絲湛藍的氣息在體內遊走不休。

  青瑩從未回答過他的任何問題。

  可每次修補身體時,他總是會向青瑩說幾句話。他習慣了這樣,青瑩也習慣的沒有回應。就連那不定時從天外飛來的流星,似也成了習慣。

  日已落,月正明,星鬥漫天。

  於星宿之間,忽然亮起一顆碩大的紫色流星,自東而西,瞬息間橫越千裏。流星所過之處,留下大片深紫尾焰,又有無數雷火爆響。一時間,神州千萬裏山河間,不知有多少目光神念投注在這顆威勢無鑄的流星上,結果雷火外又亮起無數流焰,這些神念紛紛在天雷劫炎上撞得粉碎,有些有心探測之人個個道行受有損。於是一時間群相聳動,暗流大起。

  這顆流星初時威勢不顯,千裏之外方始漸露猙嶸,到後來直是聲震千裏!

  它起於東海之濱,西行萬裏,一路直上青城。待懸停在於青墟宮上空時,已化成徑達裏許、由無數天火炎雷交織翻湧的一顆凶星!

  一聲轟鳴,炎火雷電突發忽收,此消彼長互相化消,相互交融,化成一柱數十丈粗細的青氣,直衝千丈雲宵!

  劫炎散處,一襲素衫的顧清逐漸現身。她舉步向前,一步步向飛來石行來,就如空中腳下踩著一架著一無形階梯一般。她雙眼中再不是雲淡風清,而代之以升騰不息的紫氣。若有修道人見了,必會發覺這紫氣乃是天下修士畢生所求的最高境界――氤氳紫氣!

  氤氳紫氣不住自她雙目中溢出,於空中畫出兩道淡淡尾跡,隨後化作顆顆驚雷,不住炸響。

  遠方的一片密林中,虛天借助夜色掩護躲在一株大樹後,盯著淩空下落的顧清,眼中盡是駭然,也有熊熊燃燒著的欲焰。

  顧清直行到吟風麵前三尺,方才立定。她也不說話,隻是定定地望著吟風,周身隱見紫氣升騰。她慣用的古劍卻是已不知去向。

  吟風隨性地靠坐在飛來石畔,右手伸在胸前,如虛捧一朵蓮花。在他掌心上方有一團淡淡雲氣,雲中景物變幻不定,仔細望去,可見滄海桑田、社稷更迭隻在於呼息之間是瞬息間事。

  吟風未抬眼望一望顧清,隻淡然道:“你的氤氳紫氣又有進境了,然你道心已亂。”

  顧清分毫不肯收斂狂野的氤氳紫氣,一字一句地道:“那把劍是怎麽回事?”

  吟風終抬頭望了一望顧清,柔聲道:“天書第四卷,斬緣,能斷過去未來一切因果。”

  氤氳紫氣驟然大張,引動方圓數裏內暗雷洶湧,然後一絲絲、一縷縷重歸顧清身內。

  顧清眼中又現萬裏山川,再不見半絲紫氣。她平靜得如剛剛什麽也未發生過一樣,道:“你有七卷天書在胸,已與真仙無異,為何定要與一介凡人為難?你若殺了他也就罷了,又何苦借我之手,一劍斬了他的輪回?若你要追究西玄往事,婚姻之約,那也是我錯在先,又與他何幹?”

  吟風英俊的臉上泛起一絲苦笑,長身而起,輕歎道:“我既已重悟天書七卷,憶起了前塵往事,怎還會請將這些俗情放在心上?縱然當年是經他之手令我身歿,毀卻我為今世渡劫所備的仙體、散去我大半功德,卻又有何不可一笑置之?隻是這一劍……我非斬不可!”

  顧清劍眉一軒,道:“我不明白。”

  吟風將右手托著的仙雲送到顧清麵前,道:“你且看看再說。”

  仙雲中情景變幻無方,刹那間已是千百個場景過去。有的是莫幹峰墜入熊熊焰海,有的卻是道德宗諸真人縱橫天下,追殺天下群修,有紫微破關而出、一劍盡誅三千來犯之敵,也有吟風攜百裏天雷、縱橫九州。其中另更有不少顧清在西玄山中、莫幹峰上的往事。

  顧清麵上罕見地現出一線凝重來。她隨吟風參修大道已有時日,自然認得吟風掌上這團玉胎仙雲乃是卜算之道的巔峰,仙雲一出,實實在在就是泄露天機了。當然運使仙雲的代價自也不輕,仙雲每一次變幻,消耗的皆是道行功德,而且若非是吟風,換了其它人來運使玉胎仙雲,隻怕起手時就引下天劫來了。

  顧清天資之佳,實是當世罕見。她一望之下,即知何處不妥:“怎麽不見紀若塵?”

  這團仙雲測算的是她的過去未來,其中既然有諸多西玄往事,卻全然不見紀若塵的半絲痕跡,實是詭異。

  吟風麵落苦笑,道:“我運使玉胎仙雲推算你的命機三日,都沒有這紀若塵的分毫印記。然則用其它卦術則卻可測出他的因果,隻是不過每次卦象算出的結局皆有不同而已。清兒,你該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顧清當然明白。這玉胎仙雲乃是通仙之人方能運使的占算卜卦之術,絕非這世間任何其它法門能夠相提並論。仙雲測不出紀若塵這個人來,其它的卦術又怎麽可以?那些關於紀若塵的結果,顯然是亂的不是真實。

  顧清忽然想起一種可能,隻是這答案實在太過意外,就以她的鎮定,心下也隱隱有些駭然。

  “又或許……”吟風如知道她心中所思般,緩緩地道:“這紀若塵實是一顆隱星?”

  隱星?!

  雖然心中已隱約預料到這個結果,聽到吟風明明白白說出隱星二字,顧清仍是難以置信。天上萬千星辰之中,詭秘難測的隱星曆來是無解之謎。縱是那些上古星相大家,所遺著述中也是語焉不詳。據傳這些修為通玄的大家隻有在臨終彌留之際,靈覺大進之時,才能隱約感應到隱星存在。

  以吟風之能,也無法確定紀若塵命格中是否對應著天上哪一顆隱星。

  如若紀若塵命格真的上應星宿,且應的還是一顆隱星,那其實在這天地格局中,他實是要比應劫輪回的吟風顧清重要得多的人物存在。

  顧清忽然間又想起一事,於是淡然道:“他被你一劍斷了輪回,當然在仙雲中無所顯形了。”

  吟風又是苦笑,默然片刻方道:“你既如是想,我自無話可說。焉知是先有蛋,抑或先有雞呢?”

  顧清已恢複寧定,徑去飛來石頂冥思。

  吟風散去掌心仙雲,臨淵默立,一雙清朗的眼眸中流光溢動,然則心底卻是一聲歎息,忽然第一次感覺到有些不勝寒意:“縱是真仙又如何?神通愈大,製限限製愈多,唉!這一劍……這一劍斬的並不是他,斬的實是你的塵緣啊!”

  天書第七卷,洞明,講述的是勘破天機,洞悉過去未來因果輪回。當年吟風也不過略通一二,顧清更不曾領悟到多少。

  是以她並不知曉命格中若是多了一顆隱星,其實意味著什麽。

  東海之濱,幽沼深處,時會傳出一陣低沉的龍吟。本該是充滿威嚴的龍吟此刻卻是一分不甘、一分委屈和八分畏懼。

  幽沼最深處的一個小島上,正伏著那頭蠻荒凶獸:碧甲冰螭龍。隻是此刻這頭凶龍被數根玄鐵鏈繞體牢牢縛住,分毫也動彈不得。不過它的頭是自由的,龍口也未被封上,在齒縫間分明有寒氣在流動,鼻孔中也滲出絲絲寒霧。隻是它雖然死盯著麵前不過數丈外不住踱步的年輕人,卻始終不敢將那名震天下的碧水霜霧噴出去。

  旁邊忽然傳來一聲斷喝:“你這蠢物,還敢逞凶?!”說話間,一名披猙獰鐵甲的洪荒衛大步行來,重重一腳踏在龍頭上。火花四濺中,碧甲冰螭龍足可穿金斷石的龍角立刻彎了幾根,滿嘴的霜霧統統被踏回腹中,直脹得它龍睛大張幾破框而出,頸上碧鱗片片豎起!

  冰螭龍被踏了這一腳,再不敢作出絲毫逞凶相,老老實實伏在了地上。其實它對這洪荒衛的畏懼,遠不若麵前的那個年輕人。作勢咆哮,純是維護一下自己凶獸的麵子而已,就是再多修煉個一千年,它也斷不敢向那年輕人噴出一口半絲碧水霜霧。雖然在擒拿它時隻是幾個洪荒衛出力,那年輕人根本就沒動過手。

  這年輕人一張臉俊美得有些妖異,不論怎麽看,那氣度風儀都該是修士中頂尖之選,但就是令人覺得妖。

  那本應遍布春陽的臉,刻下卻是籠著淡淡陰翳。散布四周的數名洪荒衛均默然不語,數百年來,他們從未看過他神色如此凝重。

  他沉默地踱步,前所未有的懊惱悄然蔓延,胸口又積著令人無力的沉重。如今的局麵,他實是不知該如何去挽回。七百年來,他何嚐這麽為難過?但這一次,他確是有些大意了。忽然,他心底又泛上一絲怒意,森然忖道:“或者就殺上青墟,卻又如何?且讓我來試試你們仙家手段!”

  踩著碧甲冰螭龍的洪荒衛見他踱步似永無休止,終於咳嗽一聲,道:“一大人,現下該怎麽辦?”

  一猛然停步,沉吟不決,良久方緩緩道:“還是……不要驚擾小姐吧。”這幾個字吐得艱澀,字字如有千鈞之重。言罷,一袍袖一拂,幾步已消失在雲深霧濃處。

  周圍洪荒衛圍了上來,向那踏著冰龍頭的洪荒衛問道:“四隊長,現在怎麽辦?”

  四為難之極,苦思半天,仍不得要領,最終歎道:“這個……我也不知!你們且去歇息,我去探望一下小姐。”

  臨去之前,四望了一眼碧甲冰螭龍,忽然覺得蕭瑟無邊,黯然揮一揮手,道:“這頭蠢物也算與他有點牽連,放了吧,唉!”

  在一座寒氣彌漫的地牢中央,正跪坐著一個窈窕的身影。

  她青絲高高挽起,肌膚若玉,精致到了極處的小臉漾著淡淡的光暈。她雙手交叉握於胸前,雙目垂簾,那如點朱的小嘴微微開閉,在不停地輕聲祝禱著什麽。

  在她頭頂上方垂著一條鍾乳,慢慢地凝結出顆顆乳白色水珠,每一刻鍾滴下一滴,在她麵前的地麵上綻開,立時化成刺骨寒氣四散化開。

  這間囚室現下的溫度實則早冷過了比滴水成冰尚冷上幾分的程度,但四壁上仍是掛滿水珠,濕氣濃重。隻因這四壁上掛的水珠都是隻有在北極冥海深處方能尋到的碧瀾玄水,既使在萬載玄冰上也不會凝結。而從那鍾乳上滴下的,則是天下至陰至寒的玉髓真露。這真露既是至為珍稀的靈物,也是無解的劇毒,端看如何運用了。

  她膝前攤開一卷竹簡,隨著祝禱聲緩緩自行翻動。每翻開一幅竹簡,就會飄起數個或數十個上古大篆,繞著她飛舞不定。而那些將被卷起的竹簡上,則不斷有文字落歸原處。片刻之間,整卷竹簡已翻過了一遍,露出卷首兩個篆字:《輪回》。

  見一卷已翻完,她張開雙眼,道:“四隊長,你來了。”

  牢門外斂去全身氣息的四一驚,幹笑兩聲,道:“小姐靈覺果然無雙,正是俺老四。”

  女孩跪坐不動,身周的寒霧又濃了一些,道:“四隊長,你既然有話,那就說了吧。”

  四又是一驚,想說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直急得呼呼喘氣,大團白霧自鐵甲縫隙中噴出,已有些語無倫次:“這個……嗯,啊……他……”

  女孩幽幽一歎,打斷了四:“四隊長,我……就不去見公子了。”

  四愕然,默然,垂頭離去。

  能於頃刻間凍斃上古凶獸的寒霧已將女孩完全籠住。霧中的她安坐若水,兩道晶淚自緊閉的眼角逸出,於腮角鬢邊已化作繚繞霧氣。

  安靜之後,是她的輕輕聲祝地禱道:“惟願佑我所我真心喜愛之人,一生喜樂平安。”

  一點青瑩自櫻唇中浮出,飄飄蕩蕩,穿越了牢壁、寒岩、深海、夜空,消逝在那無盡的星空深處。

  一卷《輪回》,於焉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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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塵緣》(完整版 卷3上)作者:煙雨江南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447388 bytes) () 07/20/2009 postreply 17:51:09

[推薦]《塵緣》(完整版 卷3下——終)作者:煙雨江南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450556 bytes) () 07/20/2009 postreply 17:53:13

如此好書!好書如此! -jazzjazz- 給 jazzjazz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03/2009 postreply 00:0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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