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三零落意一
天寶十四年的秋天時局激蕩、日夕變遷,當其時,天下承平已久,關內百姓官兵不識兵革已久,安祿山大軍一路南下所向披靡,橫掃河朔。
待得深秋時分,濟天下新練成的一萬五千大軍業已送至前線,歸入紀若塵麾下。有了晉州的補給,這批士卒裝備比起先前的八千人要精良許多,長刀大槍、硬弓鐵甲,應有盡有。
濟天下此人實有些鬼才,萬不能給他發揮餘地。有了旬餘閑暇,濟天下不斷收到紀若塵抓回的戰俘,統統扔進校場,由道德宗眾弟子施術用符,強化肢體。晉州城中的精壯男子,也被分批征發,充入軍中。他將晉州四門緊閉,平時不許任何閑雜人等出入,城中又時時有數以千計的凶悍健卒四下巡邏,因此城中百姓盡管人心惶惶,卻分毫不敢反抗。
每當新成軍人數超過三千,濟天下便會整隊出城,攻掠晉州周圍郡縣,所到之處,攻無不克,戰不無勝。美其名曰:以戰代練。
因此月餘之後,晉州方圓數百裏地盤,近百萬百姓,已盡被濟天下收入囊中。他又遣軍在這些城池間往複運動,行軍路線次次皆有不同,卻無有遺漏,但凡想打這片土地主意的,不論是朝庭官軍,還是地方豪族私兵,皆被剿滅幹淨。大半個河北道,被濟天下經營得鐵桶一般。
至於被強留在晉州的道德宗一眾弟子,這段時日能夠記住的除了煉丹畫符、補氣靜修,還是煉丹畫符、補氣靜修。這些以往高居仙山,不與凡人往來的修道之士,此刻與那些充作苦力的胡人奴隸幹的活比起來,隻能說境界有高下,辛苦無二致。
雲飛本來主持坤玉轉元陣,是要與朝庭修士比拚道法的,可是既然來了個姬冰仙,濟天下便道現今世上修士目光仍舊短淺,不曉得凡人與道法相符相成的關鍵,因此對付他們無需兩個重火力,有姬冰仙一人便夠了。於是雲飛就從雲端落入凡塵,被濟天下抓了苦力。
如是,紀若塵收到的萬五兵丁,都已是上過陣、見過血、用過符、服過丹的精銳。
全滅哥舒平京兩萬大軍後,紀若塵率領部眾轉戰潼關以東百裏之地,旬許,先後擊破潼關出關守軍四次,殺敵三萬,俘二萬,陣斬敵將數十員。獲得這樣的戰績,紀若塵軍也付出慘重的代價,當初安祿山劃撥給他的一萬士卒業已死傷過半,隻餘四千多人。新軍的到來如大旱霓霖般及時。
潼關乃是天下奇險之地,安祿山叛亂後,關中大軍源源不斷地開赴潼關,劃歸哥舒翰管轄。盡管在關外損兵折將,連親侄兒的人頭都被送了回來,哥舒翰所擁之兵卻由五萬升至二十萬,純以兵力而論,已可與安祿山中軍主力決一死戰。
封常清也到了東都,開府庫,募新丁,忙得不亦樂乎。隻消有錢有糧,勇士不乏其人,不過半月時光,封常清已募得八萬新軍。可是封常清看著大營中這些隻曉得揮鋤種地的新兵,卻是高興不起來。本朝百姓不識兵戈,各地武備也鬆馳之極,府庫中刀劍盾槍的實際數量較簿記所載相去甚遠。東都行宮下武庫明明記載藏有白蠟杆大槍四千杆,可是封常清命人起出一看,便隻有八百餘杆,且槍頭幾乎鏽穿,瓔珞褪色殘破,槍杆也被蛀得千瘡百孔。這種東西,也能上陣?
想想直撲洛陽而來的十五萬北地精銳,封常清便自知前途黯淡。叛軍前軍主帥史思明統兵多年,威震北地,更不是一個可以隨意被詭謀擊退的人。不過為國盡忠,死而後已,封常清仍是竭力經營東都,希望多拖延點時間,好讓朝庭調兵遣將,平定叛亂。另外也盼望潼關坐擁雄兵的哥舒翰可以及時出關,揮軍直取安祿山老巢範陽,以解東都之圍。
盡管封常清日夜企盼,哥舒翰卻始終按兵不動。幾番大戰下來,他手上所有騎兵幾乎都葬送在紀若塵手中,而且據逃回來的潰兵們回報,幾乎每次接戰,紀若塵都是以寡擊眾,卻能次次逆行而擊,全殲當麵之敵。紀若塵麾下妖卒也被說成個個身高兩丈,持數百斤大刀巨斧,一個橫掃便是將數十人斬成兩段雲雲。潰兵所言雖然誇大其辭,但也相去不遠。
哥舒翰是知道自己侄兒哥舒平京與百名親衛真正實力的,他們服下百戰金丹之後,戰力提升何止一倍?由此可見敵軍主將若非本身是魔威滔天的大妖,便是得了有大神通的仙家之助。無論是道術還是丹藥之功,所費金錢和珍奇材質數量是十分驚人的,能夠將麾下數千士卒皆煉成這等魔兵妖卒,這手筆可比哥舒一族大得太多了。
可惜的是,百戰金丹乃哥舒平京一支的獨門秘寶,哥舒翰以往並不曾過問,現在煉製百戰金丹的六位散仙已皆在陣前隕命,哥舒平京那支的宗族長老又遠在安西本家,不然哥舒翰倒是尋思著這百戰金丹是否可以煉個幾萬枚出來以應眼前之急。
哥舒翰經略西域多年,自然也網羅了不少修士效力,隻是與紀若塵相比,這些修士實在是有些上不得台麵罷了。前麵因不明敵情,折損了哥舒平京這樣的親信大將,在了然敵將戰力後,他自然再不會派自己的直屬部將去送死,所以,潼關軍雖然折損三萬,但哥舒軍精銳尚在元氣未傷。
不過紀若塵妖卒雖凶,哥舒翰倒也不至於如此懼怕。他擔憂的有三件事,首先便是相國楊國忠痛恨胡將,自己鎮守潼關這數月,楊國忠已上過數本,要求撤換自己。萬一揮軍直取範陽,把安祿山真個打垮了,那是還不是狡兔死,走狗烹?二來則是封常清也是有才之人,又於危難之際掛帥出征。現今他手下那八萬新軍昨日還都是些農夫腳販之流,可若能經曆數場血戰而不死,便成精銳。一旦讓封常清緩過這口氣來,日後朝中地位,定會壓自己一頭。三來則是若要取範陽,至少須有十五萬大軍,那時人吃馬嚼,所費糧草無數。紀若塵這數千鬼軍伏在一旁,與自己決戰是沒這個能耐,要抄後路、搶糧草則是綽綽有餘。那時不用安祿山反攻,隻消一路堅壁清野,自己十五萬大軍便要餓死北疆。
有此三重顧慮,哥舒翰便以糧草不足為由,拒絕出關。
哥舒翰守關不出,紀若塵這裏新得的兵卒便完全沒了用處。閑了十餘日後,紀若塵便按兵書所雲,將大軍藏於山穀,自己隻率一千士卒在潼關關前列陣,叫罵求戰。
哥舒翰老奸巨滑,在關上一看便知有詐,再不肯理會。若是按照以往戰法,他必以萬餘精兵出擊,先擊破當麵這一千誘敵之軍再說。可是以前幾場大戰下來,每戰必敗,哥舒翰已知潼關守軍與紀若塵的妖卒單兵戰力相差太多,若要吃掉這些誘餌需派出數倍兵力,而這些妖卒奔跑起來不遜奔馬,哪裏追得上?若是追趕得離城太遠便是羊入虎口之勢,潼關的騎兵幾乎損失殆盡便是前車之鑒。哥舒翰打定主意,即使對方僅百人叩城也決計不戰。
紀若塵罵陣三日,哥舒翰仍不肯出關,於是再讀兵書,令手下士兵在陣前袒胸露背、飲酒吃肉,又命玉童新編寫罵辭,先問候哥舒翰列代祖宗,再編造他種種不堪的往事,然後叫這些士兵背了,一一在關下喊出。
玉童在地府日久,於罵陣上也有超凡才華,當日便曾罵得平等王幾欲自盡。此刻罵罵哥舒翰,實是小試牛刀而已。
本來哥舒翰還有心情在城頭看看紀若塵軍容,可是隻聽了片刻罵辭,便臉色鐵青,袍袖一拂,回府去了。自此再不上城頭督陣。
如是又過兩日,見罵不動哥舒翰,紀若塵在濟天下的指導下已頗知本朝政事,於是念頭一轉,罵風直指監軍太監王進禮。
王進禮年過五旬,論年紀比高力士還要大一些,卻拜了高力士為幹爹。在宮中也頗受明皇寵信,不然怎輪得上他來潼關監軍,代皇上執掌生殺大權?王進禮平素裏可是分毫受不得氣的主兒,前幾天看哥舒翰被罵,還好一陣幸災樂禍,今日輪到自己頭上,方才被罵的滋味著實難忍。
還不到一柱香的功夫,關上的王大公公已是暴跳如雷。王大公公有十個幹兒子,號稱西京十虎的,此次都隨軍跟來,希望能混些軍功。此時幹爹發怒,當兒子的怎能不借機表現?於是西虎大怒,紛紛披掛齊全,各引親兵出關,要在陣前斬了紀若塵人頭,敬獻幹爹。至於哥舒翰不許出關的軍令,哪會被十虎放在眼裏?
十虎在關下列成一排,個個精神抖擻,人人盔甲鮮明。他們有沒有本事且不論,倒都是生得人高馬大,一表人材。這一列陣叫戰,還真有幾分氣勢。
隻聽馬蹄聲響,紀若塵軍中衝出一文弱青年,提鐵矛,騎瘦馬,實是寒酸得可以。十虎見了,無不哈哈大笑,紛紛縱馬迎上,想要搶這第一個功勞。
孫果一提馬韁,瘦馬一聲長嘶,發力迎上。與十虎錯馬時,矛影驟發便收,隨後孫果便撥馬回陣,更不象身後看上一眼。對孫果而言,斬十虎與殺豬無異,實在沒什麽值得誇耀的。
十虎猶自在縱馬揮馬,大聲呼喝,直到十餘丈外,方才一一墜馬。他們帶出城外的千名親隨這才知道事情不對,立刻發一聲喊,鬧哄哄地向關內逃去,居然無人來搶奪十虎屍身。好在紀若塵也對這千名親隨全無興趣,根本沒有揮軍掩殺,關上守軍這才敢打開關門,將這千名潰軍放入城中。
次日一早,紀若塵又派軍士罵城,更是找了數十隻騾馬豬犬,閹割了扔在關下,隻把王大監軍氣得心尖都在抽痛。可是這一次,卻再無人敢出關應戰,為王公公出這口惡氣了。
如此一來,在朝野眼中,便是紀若塵僅以過千軍卒,將哥舒翰二十萬大軍牢牢封在潼關之內。
青墟宮外,另行建著一座偏殿。大殿與青墟宮主群落風格相同,一般的高大巍峨,但周圍景致就相差甚遠了。殿前後隻有幾株伶仃的樹木在山風裏婆娑響著,雜草倒是長得旺盛,卻愈發顯得四野裏一片蕭索,殿柱紅漆剝落,壁生青苔,一副淒清破落的景象。此殿無名,但青墟宮弟子們都知道有這麽個地方,也都希望自己不要走進此地,這裏就是青墟宮用來禁閉犯錯門人之處。很少人知道大殿下還有一座地牢。
幾個道人交談著走出殿門,內裏一個精瘦,滿麵麻點,留著山羊胡子的道人在門口站定,躬身道:“恭送師伯們。弟子定會小心看管,不會讓那膽敢來犯我宮的妖人脫走。”
待虛字輩的道士走遠,留著山羊胡子的道人方才直起身來,嘿嘿幹笑幾身,忽然惡狠狠地吩咐道:“開庫房,去把盤龍索給我找出來!”
在他身後肅立的兩名道士一愣,互相看了看,道:“他傷得這麽重,又服過消氣丹,還需要用盤龍索嗎?”
道原麵上戾氣一顯,故作正色道:“那妖人連傷我宮三十七名弟子,後來還是虛字輩數名師叔伯出手方才擒下,怎麽樣小心都不為過!如果出了閃失,你們擔待得起嗎?!”
兩名道人見他抬出這麽塊大牌子出來,隻得道:“道原師兄教訓得是!我們這就去取根盤龍索過來。”
道原叫道:“一根哪裏夠!去拿四根過來!”
兩名道人一個哆嗦,急急地去了。待轉過牆角,離開道原視野後,一人便道:“呸!盤龍索是用來囚困凶獸的,哪用得著這個?還不是他見人家生得好,又有前程,心中嫉妒罷了。”
另一人道:“師兄出身低,天資差,最是看不得這種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算了,幹活吧,免得事後又被師兄數落。”
兩名道士自去依言行事,道原則向偏殿左後方行去,那裏有通向地牢的階梯,唇邊露出一絲猙獰的笑意,暗道:“這次非讓你好好嚐嚐盤龍索的滋味,誰讓你落到了我的手裏?他***,直想劃花了你這張小白臉……”
尚秋水從撕裂般的痛苦中醒了過來,身體輕飄飄的如浮在雲端,此外唯一的感覺就是錐心刺骨的疼,仿佛有什麽東西直接穿過他的血肉拉扯著經絡。丹田中如有塊壘,牢牢擋住了氣海,那是青墟宮人設下的封住他道行的禁製,而經脈中殘留的真氣卻飛快地從循著肩、臂和腿向體外流瀉。
尚秋水微微動了動,雙肩、雙腕和雙踝頓時傳來穿透血肉的痛,還伴著金屬的撞擊聲。他眨了眨眼睛,模糊的視線裏,出現了道原那帶著瘋狂、猥瑣和得意的笑臉。他向自己身上望去,見數根精金打就的鐵鏈生生從自己肩頭、手腕、腳踝中穿了過去,創口處仍不住向外滲著鮮血。鐵鏈繞過牆壁上幾個大鐵環後,抓在道原手中。
道原陰森森一笑,猛然將手中數根盤龍索狠狠一拉,嗆啷聲中,尚秋水整個人被提起,淩空掛在了牢壁上!
尚秋水哼都不哼一聲,然他本已受傷極重,再經如此折磨,再也承受不住,又昏了過去。
道原最看不得如尚秋水這般出身、天資、道行、容貌俱是萬中無一之選的人,他本來幻想著尚秋水在自己麵前跪地求饒,至少慘叫連天也是好的,哪成想尚秋水直到痛暈過去,都不肯叫上一聲!
他恨得發狂,將一桶冰冷鹽水狠狠地潑在尚秋水身上!尚秋水一聲悶哼,悠悠醒來。
“先別忙著昏,時辰還早著哪!”道原滿眼凶光,咬牙切齒地道。
此時,飛來石邊,虛度正在向吟風回報擒拿來犯的道德宗弟子一事,吟風遠眺茫茫雲海,淡淡道:“這麽說來,他並無殺死我宮弟子。”
虛度恭敬地道:“是。”頓了頓道:“他口口聲聲要見顧小姐。”
吟風的目光投向飛來石頂,道:“既然他並未傷及我宮弟子的性命,也就留他一命罷,至於怎麽處置,你們看著辦好了。至於她,記住,以後不論發生什麽事,不論有什麽人來,都不許打擾到她!”
虛度領命而去。
在吟風麵前,茫茫雲海中濤生浪起,似有無數亙古巨妖潛伏其中,整理羽翼、磨著爪牙,隨時會躍起撲來。縱是天書仙法在胸,吟風也覺心頭越來越是沉重。他不必看,也知飛來石頂,顧清正日夕修煉,隻等過了最後一關,便可破空而去,重歸仙界。
吟風深吸了一口氣,冰涼濕寒之意直透心底。
“不管怎樣,我定會送你重歸仙界!”他默默地想。
章十三零落意二
青城山林木蔥蘢,空翠四合,月下別有意境。百丈橋循飛泉溝逆水而上,逶迤百餘米。兩岸老樹龍鍾,木蘿莎攀附而生,山風吹過如薄紗飄舞。
此時已是深秋,山上夜晚格外的冷些,青墟宮守山門的兩個道人本是雜役出身,近來拜山訪客實在太多,才得以提拔成為知客,因此修為粗淺,遠沒到不避寒暑的地步。子夜風寒露重,他們隻覺濕冷寒氣一股股的湧進道袍中,不住地跺腳搓手,還哪心情去欣賞山景月色?
左邊的道人忽然覺得眼前好象一花,似乎多了幾個人影。他忙揉揉眼睛,用力望去,借著月色,終於看清三個人影正順著山路拾級而上。
兩名道人卻是沒有想到子夜時分還有賓客上山,左手邊道人朗聲道:“是哪方的貴客子夜來訪?”
那三人來勢極快,道人話音未落,他們已立在了山門前。右邊一名氣宇軒昂的年輕人還禮道:“我們三人此來,是想見一見正在貴宗清修的顧清。”
兩名知客道人互相一望,道:“顧仙子正在閉關,此刻不見任何人。請問三位道友來自何處?”
那年輕人道:“我姓楚名寒,出身雲中居,乃是顧清的同門,……”
這三人正是遠道而來的楚寒、張殷殷和一。楚寒還在那裏擺身份講禮節時,張殷殷忽然徑自閃身而上,雙手在兩名知客道人的肩頭輕輕一拍,隻聽得一陣喀喀喀極細碎的、令人頭皮發麻的響聲過處,知客道人宛如一堆爛泥般軟倒在地,不住發淒厲的慘叫!
原來張殷殷方才這麽一拍,已將兩名道人全身骨節都拍散了。兩名道人雖然死不了,可是這份痛苦實非凡人所能承受。
楚寒麵色一變,責道:“殷殷,這兩人隻不過是普通知客,何必下殺手?”
一則視若無睹。
山裏安靜,又是子夜時分,兩名知客道人的慘叫聲遠遠地傳了出去,就見青墟宮裏的燈火次第亮了,人聲漸起。
張殷殷慢條斯理地取下頭上玉釵,咬在口中,任一頭青絲如水灑下,然後用一根布帶隨意束了,方持玉釵在手,向楚寒道:“我可不是來跟你的親親顧妹妹談情敘舊的。我來這裏,就是來殺人、來拚命的!你看不慣沒關係,本就沒人要你跟著來。你走吧,如果一會你敢攔阻我的話,我就先殺了你!”
楚寒劍眉皺起,道:“殷殷,凡事怎可不問個清楚就直接動手?或許這當中有什麽誤會,顧清絕不是分毫不肯顧念舊情的人,我不能看著你這麽亂來。”
張殷殷麵上忽然怒色全收,微笑起來,:“顧清當然會顧念舊情了,如果不是因為太念舊,怕耽誤了自己修仙大業,怎會下這樣的重手呢?一劍穿心竟還不夠,定要附上仙法斬緣、斷了過去未來方肯罷休!這就叫做慧劍斬塵緣吧?”
張殷殷由怒意勃發忽然變成巧笑嫣然,煥發的容姿頓時讓楚寒心跳加速幾分。此時一忽然伸手擋在楚寒頸側,隻聽叮的一聲金石之音,張殷殷手中玉釵正正刺中一的掌心。
張殷殷一擊不中,輕哼一聲,收了玉釵。
一也收回手,向楚寒道:“這幾天我看你還算順眼,讓你撿了一條命。你這就下山去吧,過幾日再上來收屍。收我們的,或者是顧清謫仙的。”
楚寒的臉色刷地一下白了,向張殷殷叫道:“殷殷!不要衝動,這當中必有隱情!你能不能聽我一次,先找顧清把這件事問清楚再說!”
張殷殷的回答是頭也不回地飄向青墟宮門。
第一個跨出宮門察看的道人但覺眼前一花,似有團雲彩自麵前掠過,又有暗香入鼻,如月下花開,令人說不出的意動神迷。他揉揉眼睛,方要凝神再看,猛然間隻覺全身關竅大開,苦修數十年的真元精氣一湧而出,自眉心正中噴薄奔泄!意識頓時墜入無邊黑暗之中。
不遠處的楚寒看著那名青墟道人眉心處一道極細的血箭高高噴出,惟有苦笑。
此時已有十餘名道人出了青墟宮,看見這一幕不由得勃然大怒,紛紛高喝:“何方妖女,敢來青墟宮撒野!”
被十餘名道士團團圍住,張殷殷卻沒有分毫懼色,冷冷地道:“顧清呢,讓她出來見我。”
一名高大中年道人越眾而出,戕指喝道:“放肆!!敢在青城山上撒野?!竟是倚仗何方勢力,識相的磕頭認錯,快快自裁,給我宗弟子償命。道爺一發善心,說不定還留你個全屍!”
站在外圈的一聽到那道人說到“如今這世上,能夠在青墟宮前撒野的人可還沒生出來哪!”這一句時,不禁失笑,自語道:“還真狂妄!謫仙啊謫仙,我本來還想高看你三分,現在看來實是無此必要。”
楚寒一直緊盯著殷殷,見她秀發無風自動,便知是她又要殺人之兆,忙高叫道:“殷殷!先不要動手!”
張殷殷置若罔聞,踏前了一步,旋即又退回原地。這一進一退,宛如清煙,實是快得無法形容!那高大道人眼前一花,才發現張殷殷蒼白纖手中忽然多了一顆仍跳動不休的人心!他這時才感覺胸口有陣陣寒意,低頭看去,便看見了一個碗大的洞。
張殷殷連眼角也不瞥楚寒一下,她捧著人心,冷冷地掃視青墟群道,道:“叫顧清來見我!”
青墟宮群道皆是又驚又怒,四下退開,與張殷殷拉遠了距離,各自擎出法寶兵器。一名道人取出玉哨,鼓動真元吹起,哨音立時響徹了整個青城山巔!
青墟宮中於是鍾鼓齊鳴,人聲鼎沸,各式道人一群群、一簇簇地衝出青墟宮來。圍住張殷殷的眾道人則紛紛催動法寶,祭煉咒符,眼看著各式青墟宮秘傳道法便要向張殷殷當頭砸下!
楚寒再忍不住,縱身便要衝上。他躍起在半空,身體卻未得寸進。原來一自後淩空虛抓,便將楚寒定在了半空。
可憐楚寒也是堂堂雲中居掌門高徒,在一麵前,卻是連半點還手的能力都欠奉。
楚寒雙目布滿了血絲,盯著一,大叫道:“為什麽攔我,你就打算這麽看著殷殷去送死嗎?”他神色有些猙獰,再無半分從容不迫、謙和有禮的神氣。
一隻望著張殷殷,微笑道:“她本就是來求死的,不然何必用仙劍斬盡了自己的輪回?這才能提升多少道行修為?或能勝得過一兩個虛字輩的雜毛,可是勝不了虛玄,更不可能是謫仙的對手。而我呢,很喜歡她這種性情,所以陪著她發發瘋。反正我們都是沒有來生的,今世何必活得這麽窩囊?”
“可是你不同。”一作勢把楚寒生生拉回身邊,拍了拍他的肩,道:“這事本就與你無關。你下山去吧,好好活著,該忍的忍著點,就能有大把的好前程。而我和那隻小狐狸的性子呢,是受不得半點委屈的,剛極易折,所以命中注定要折在這裏。”
此時兩處火雲、數道電光、一縷罡風和大片玄金烏沙已當頭向張殷殷壓下!張殷殷衣衫鼓動,發出一片黃燦燦的光華,抵住了四麵八方襲來的道法。
轟的一聲,一道火柱夾雜著無數電光、黑砂衝天而起,所有的道法都被她生生抗住!她外衫雖然也是件寶物,可是經不住這許多道法的轟擊,當下片片碎裂,露出裏麵玄色緊身格鬥短裝。月色下,她傲然而立,玉藕般的手臂、筆直的雙腿白皙得令人眩目。
張殷殷麵上忽然泛起異樣的潮紅,唇角邊滲出一縷鮮血。她忽然嘴一張,噴出大團血霧!青墟群道視線為血霧所隔時,張殷殷驟然前衝、後退,又立定在原地。若非道行高的,幾乎都看不出她曾經動過。
兩名青墟宮道士忽然捂住咽喉,臉上全是不能置信的恐懼,大股的血沫不住自指縫中湧出。他們張嘴想叫,吐出的卻是呼呼的風聲!
群道這才發現,張殷殷雙手食指指尖上,各染著一寸嫣紅!
張殷殷青絲飛舞,忽然縱聲叫道:“顧清!你有膽殺人,為何不敢來見我!”
叫聲在群山間不住回蕩著,她卻有些支持不住,猛然又噴出一大團血霧。
吱呀一聲,青墟宮中門大開,虛玄高冠玄服,緩緩自青墟宮行出。他身前有八名道僮前導,身後有八名道僮捧器,這等排場,就算與道德宗紫微未入關時相比,也遠遠有過之而無不及。
虛玄站定,環顧四周,已把門下弟子的慘狀收入眼底,以他的修為也不禁怒形於色,嗔目斷喝道:“妖孽,放著大道正法不修,卻與妖物為伍,殘殺我宗弟子,實是罪無可赦!自古人妖不兩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看你這模樣成何體統!你隨妖孽修法,難道隻學得了讓聖人掩麵、六親蒙羞的狐媚之法嗎?我這青墟上下,盡是有道之士,你能勾引得了誰?”。
虛玄主掌青墟宮多年,名聲地位還在張景宵之上,張殷殷自然是認得。聽虛玄如此道貌岸然、兼大義凜然的一番指責,張殷殷隻是冷笑。張殷殷長裙下的短裝的確是露臂赤足,然而那是為了將天狐不滅法威力發揮到極致的裝束,可與勾引男人無關。無論是上一代的天狐蘇姀,還是這一代的張殷殷,皆不把天下男子放在眼內,心中眼中,惟有一人。就是天下萬千男子伏在裙下,她們又怎會正眼看上一眼?
她當然不會去解釋。對於虛玄的質問,張殷殷的回應簡單直接,她足下發力,瞬間前衝數十丈,右手提起,兩指直插虛玄雙眼!
一微微一笑,拍拍楚寒的肩膀,身形徐徐在原地消失。從一原本站立處至虛玄處足有百丈,隻見每隔十丈,便會出現一個素衣散發的一,一路延伸至虛玄與並肩!
楚寒知道,這是一以無上法力施展縮地成寸的騰挪術,方會在沿途留下個個殘像。而且以他的修為都看不破這些殘像,那一的速度,該快到了什麽程度?
虛玄似乎完全沒有發覺一已經站在自己身邊,隻是向張殷殷怒斥一聲“妖孽無禮!”,反手從道僮手中抽過一柄拂塵,隨手向身前一揮,立時揮出十餘顆太乙青木雷,青雷互相撞擊,刹那間已布成一張雷光之網,攔在了張殷殷身前。
張殷殷以臂護頭,蜷起身子,不退反進,速度竟再增三分,徑直撞上了太乙青木雷網!
但見漫天雷光閃耀,劈啪聲響中,陣陣焦糊氣味四溢!張殷殷衣衫零亂,一頭青絲焦了大半,變成寸許短發,裸露在外的肌膚也可見大片焦痕。隻是刹那,張殷殷幾乎被青木雷光烤焦,可是她已衝過了雷網!
張殷殷一聲清嘯,五指纖纖,已抓向虛玄咽喉!
虛玄道行何等深厚,自吟風降臨青墟後,他研修吟風改進過的道典,道行更是再上一層樓。雖然張殷殷已近乎自殺的方式硬衝過太乙青雷網,迫近虛玄身旁,可是若論近身鬥法,虛玄又怎會怕了她?
當下虛玄上身後仰,左手在咽喉前一豎,張殷殷五片泛著燦爛黃芒的指甲結結實實地抓在他手掌上。虛玄雖是老人相貌,可是手上肌膚晶瑩剔透,如同用上好的羊脂玉雕成的一般,看上去吹彈得破,可是張殷殷淩厲無倫的一抓竟然隻破開他一點皮肉,就再也無法深進!
此時一向虛玄笑了笑,提臂,握拳,就這樣簡簡單單一拳向虛玄太陽穴擊去。這一拳去勢即不疾,也不重,甚至在場道行最差的青墟宮道士也能看清這拳,自忖若是換做自己,必可輕易避開。
飛來石畔,吟風忽然轉身,怒喝道:“大膽妖孽,竟敢在此撒野!真當我沒有除妖手段嗎?”
也不見他做何動作,周圍驟然風雲變幻,不僅飛來石消隱不見,就連綿綿青城山也陡然變做一片荒漠,茫茫無際。隻可隱約見天地相接處,似有一條大水,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去往何處,杳杳然不見兩岸。
吟風獨立荒野中央,足下三朵蓮花,托著他緩緩升起,一身仙袍前方雲起,背後風生,於是方圓百裏,處處霧藹升起,仙雲盤繞。
雲霧深處,一正揮拳擊出,隻是拳落處,哪還有虛玄的影子?
一拳意稍頓,忽然舌綻九天霹靂,大喝一聲:“開!”這拳便擊在前方虛空處!
刹那間,萬裏荒野似也戰栗了一下。
剛剛生起的祥雲薄霧,如被狂風卷過,竟散得幹幹淨淨!
一緩緩收拳,根本看不都看吟風,仰天長笑道:“我還道你真個不食人間煙火,現在還是忍不住了吧?!你這顆高高在上的仙心,可一點也不清淨啊!”
吟風負手而立,淡然道:“千百世前,吾於無定天河之畔斬殺的天魔巨妖,何止成百上千?這顆仙心,從沒清淨過。”
一向前一步,這一步間奧妙無窮,落步處竟是吟風麵前。他又抬臂,簡簡單單一肘向吟風胸膛擊去。
揮肘進擊時,一長笑不絕:“我不過是下界一個無名小妖,且看你如何斬我!”
一肘尖處,隱隱有黑芒四溢,玄異的是,這些黑芒擋住了荒野天河的風光,卻隱隱現出青城山峰來。
吟風麵色凝重了些,抬手一指,袍角處綴著的玲瓏寶塔雙雙飛起,架住了一的肘擊。然後淡道:“所謂眼不見為淨。你既然身為妖孽,又入了我的眼,今日當然不容你活著離開。後世輪回,你也不必想了。”
一笑道:“我無前緣亦無後世,想也無用。”
在手肘觸上玲瓏寶塔時,一猛然大喝一聲“開!”,瞬息之間,無邊妖氣自一身上衝天而起,在這茫茫荒野上帶起兩道徑粗數十裏的龐大龍卷風,扶搖直上千萬丈!
喀嚓一聲輕響,一座玲瓏塔承受不住如山崩海嘯般湧來的妖力,竟現出數道裂紋!兩座玲瓏塔上附著的仙法禦星訣,就此消散。
吟風麵色終於變了,他未曾想到人間一介小妖,竟能破得他天書七卷中的禦星訣。他即驚且怒,一聲長嘯,足下蓮花光芒四射,托著他直上千丈青冥!吟風居高臨下,指定一,喝了聲:“破!”
一冷笑,安步向前,每出一步,必直升百丈。聽到吟風的“破”字時,他又是一拳擊在麵前虛空處,但聽得一陣喀喀嚓嚓的崩裂之聲響過,一身前百丈之內的景物,忽然出現數道裂痕,裂痕中再不是天河荒原,而是人間青山隱隱。
見破法訣也被一擋下,吟風反而神色恢複平靜,即無驚懼,也不惱怒,低頭垂目,恬淡如常,抬手一指,額上束發的七彩琉璃盤龍珠忽然散落飛出,於空中化成九朵鬥大的紫火仙蓮,接連向一頭頂壓下!
問明姬冰仙此行乃是奉了紫陽真人之命隨軍相助後,紀若塵便分派了一間營帳給她休息,自已則回中軍大帳靜息。
待到萬籟俱寂時,已是中夜時分。紀若塵於帳中端坐,一邊徐徐吸納著山河鼎中吐出的縷縷靈氣,一邊將神識散向四麵八方,漸入神遊之境。三千魂絲已散出大半,每根魂絲上都附有少許靈力真元,於是隨著紀若塵漸漸深入神遊秘境,他身上的真元氣息也隨之逐漸減弱,由上清落至太清上聖,再落至太清高聖境而止。
就在心神與天地完全融為一體時,紀若塵眼前忽然浮現一柄古劍,那柄如今仍插在他前世身軀心口的古劍!
紀若塵猛然張開雙眼,一口鮮血噴出!這一瞬間,他全身力氣似乎都被抽得一幹二淨,從椅中翻落在地,不住地咳嗽著,每咳一次,便會噴出一小團血霧。
好不容易咳嗽稍止,他伏在地上,身體內新生成的骨骼每一根都在抽動著,劇痛此起彼伏,層層疊疊而來。
他緊抓自己胸口,大口喘息。新生成的肉身仍很脆弱,遠遠未到凝練如玉的地步,痛楚格外的清晰。不過身上再痛,也壓不住心底那沉於識海之下的古劍,以及那片揮之不去的陰影。
“難道一劍穿心仍是不夠,非要斬盡輪回、方肯罷休?!”
嗤的一聲響,營帳中心鋪放的羊皮厚氈在他指下片片破裂。
前世之身剔骨剜心,已將所有能還的都還了出去,自此深深沉眠,再不願觸及這個問題。而重生的他更不想去理會這件事,隻當作一切與已無關,把記憶中種種因果趕至天涯海角外,埋至幽冥無盡中。卻未想到今時今刻,不旦盡數想起,且是如此來勢洶洶、如此激烈不甘!
怎可忘,怎能忘?
咕的一聲,紀若塵生生將湧到喉頭的鮮血吞了下去,近乎狂亂地在內心咆哮:“你是你,我是我!我們之間又有何關係?!以前不會有,以後也不會有!”
他強行壓伏著體內狂亂奔湧的血氣,緩慢但堅定地撐起了身體。甫一抬頭,紀若塵眼簾中便映出一雙雪白軟靴。紀若塵方才體內天翻地覆,她何時進入營帳,竟然全無所察。
紀若塵立定,望著觸手可及的姬冰仙,奇異地笑了笑,道:“這個時候,你來幹什麽?”營帳中,有濃濕冰寒的殺氣開始漫延。
姬冰仙隱隱透著冰藍的雙眸波瀾不驚,答非所問:“以前你活得很累,看得出來,現在你也不輕鬆。”
紀若塵雙瞳中光芒跳動了一下,隱約可見冥炎閃動,他將姬冰仙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目光肆無忌憚,冷笑道:“同修兩種法相,你難道就比我活得容易?”
姬冰仙瞳心中五色光芒一閃而過,又恢複了如玄冰般的深藍,道:“是不容易,而且自從遇到你之後,就格外的不容易了。在與你一戰之前,若以修為進境而論,除了本師紫微真人之外,宗內諸位真人當年的進境也是遠不如我。我經年獨處陋室,自問一顆道心已是片塵不染,修至玉清大道之前,自可一路勇往直前。本宗前代雖有沈伯陽驚才絕豔,然他道心不若我堅定,所以修到後來終於步入歧途。本來一切都可以很寧靜的,直到遇到了你,直到輸給了你。”
紀若塵仍然微笑,但他唇角邊依舊有未幹的鮮血,因此語氣雖然平淡,笑容卻顯得有些猙獰:“道心不等於修為,鬥法也不是隻看道行高低。”
姬冰仙眉宇如古井不波,道:“這些道理,尋常修士都是知道的。可是在你我這類注定高居一切修道者之上的人而言,控法、修為、道心本是一體,何來區別?我輸給了你,不管以什麽方式,不論有什麽借口,便就是輸了。所以自你下山之後,我讀遍道典,想要知道輸在哪裏。後來我終於知道了,我沒有你那一往無前、甘舍一切的道心。於是我不再顧忌,勇猛精進,你下山後一年內,我修入上清,並放棄自生法相,轉而兼修五色石瞳與明月冰心。我本是抱著必死之心求道,既然天未亡我,便是要我得道。果然,此次下山,我又遇到了你。從看到你時,我便知道你回來了,雖然我並不明白你曾去了哪裏,又是如何回來的。不過你回來了就好。”
她娓娓道來,便似是在敘述一件完全與已無關的小事,可是內中凶險重重、九死一生,如何形容?
紀若塵已然明白,皺眉道:“你還想與我較量?”
“正是。”
紀若塵雙眉一豎!他今夜心境大變,本就是心煩意亂,這姬冰仙又糾纏不休,耐心已至此為止,當下冷笑道:“你說較量就較量?”
姬冰仙瞳中升起一層湛藍水霧,淡淡地道:“你比也得比,不比也得比。我一日未能勝過你,就一日不會放棄。”
紀若塵麵罩寒霜,冷冷地道:“你既然知道我已死去歸來過,便該明白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以前我可以手下留情,這次可不會留你一條生路。”
姬冰仙淡淡一笑,道:“我若怕死,便不會同修兩門法相了。你想殺我,便不能不盡全力,如此最好。”
紀若塵麵色登時一寒,眼光中便透出狠厲殺機來。若是初回人間時,他仍秉承蒼野中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做法,肯定是想不也想立刻下殺手,讓姬冰仙求仁得仁,求道得道。既然同修兩種法相都死不了,他不介意用山河鼎送她一程。
與濟天下相處近一年時光,現如今他的思量多了許多,不再會總依本性隨意行事。姬冰仙說起來也是來助他的,而且的確是非常大的助力。他此行第一件事是除了明皇和楊妃,怎能因這樣一點小事就自斷臂膀?
不過紀若塵此刻心境仍是淩亂起伏,胸口氣血仍在湧動,耐心連往日的一半都不到。而且姬冰仙說得明白,一日不勝就一日不肯幹休,他哪裏受得了這種無休無止的糾纏?對於人間界的修道者來說,若兩人皆是天資橫溢、旗鼓相當的話,鬥法切蹉確實是增進修為道心的一條捷徑。然而紀若塵能夠神遊八荒,又何需與人切蹉?
紀若塵哼了一聲,強行壓下殺心,回椅中坐定,喝了聲:“玉童!”
玉童應聲而入。
她裹著一襲輕裘,下麵露出如玉般赤足,顯是在睡夢中被叫起來的。而且她根本未換衣裳,隻著了內裳進來,肩頭大腿露出大片如雪肌膚,輕裘下可見薄若蟬翼的小衣,顯然是聽得呼喚直接就衝入中軍帳中,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玉童在紀若塵身後立好,一雙鳳眼不住地瞟著姬冰仙。
紀若塵向姬冰仙一指,道:“她一定要與我切蹉道法,很是麻煩。你給我想一個辦法,令她輸了這次後,再也不會來煩我。若能辦成此事,自然有你的好處。”
玉童媚眼如絲,先向紀若塵望了望,道:“主人,您好象傷了?而且傷得很厲害?”
“嗯。”紀若塵淡淡地應了一聲,道:“今日道心不穩,氣血倒攻,現在仍未恢複。”
玉童目中一亮,她自然知道道心不穩、氣血倒攻這八個字意味著什麽,一個不好,那就是道行全失!或許自回人間之後,這一刻方是殺他的最好機會!
紀若塵忽然盯了玉童一眼,道:“想殺我就快點,我今晚心情很是不好!”
玉童心中一凜,幾乎是下意識地道:“不敢!”話一出口,玉童便知道自己今生今世,都不會再有機會脫離紀若塵了。
此刻她幾乎可以斷定,自己道行法力已遠在紀若塵之上,對他的畏懼和服從卻是已深深刻入骨血,連半點動手的念頭也不敢興起!
她也是能決斷的人物,當下便拋開叛意,向姬冰仙笑道:“鬥法切蹉總得有點彩頭,要不然你輸了便隻是輸了,以後再重新來過便是,這不成了市井無賴了嗎?”
姬冰仙看都不看玉童,隻向著紀若塵道:“你此刻雖然受了傷,但還能提到上清境界。我也不占你便宜,四方仙甲和兩種法相我都不會用,隻以本身修為道法與你一決高下!若我輸了,除了不會答應你今後不再較量之外,其餘任你處置!”
紀若塵閉目不語,玉童知道這是讓自己全權處理的意思。於是嫣然一笑,拍手道:“好一個任你處置!那如果這次輸了,以後你還要較量的話,是不是條件也和今日的一樣?”
姬冰仙斬釘截鐵地道:“就是這樣!”
玉童嬌俏地笑道:“甘為求索大道而舍卻已身,真是可欽可佩呀!這就叫朝聞道,夕死可矣吧。可惜你永遠也勝不了我家主人。這次的較量我就代主人答應下來了,你若輸了,我家主人自然不會殺你,那豈不是便宜了你?這條件嘛……”
她向姬冰仙眨了眨眼睛,道:“若你輸了,便自己將衣服都脫了,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讓我家主人看個明白,便是這個條件!如何,你賭還是不賭?”
饒是姬冰仙勘破生死,也未想到會是這個條件!她性情剛烈,卻又極是自傲,怎想得到被玉童給下了這樣一個大套?可是她已放下話來,要她反口不應,怎舍得下臉麵?
臉色陣青陣白地變幻數次後,姬冰仙一咬牙,喝道:“我答應了!我便不信,這次仍會輸給你!”
紀若塵雙目低垂,實則心中也有些紛亂。他找來玉童,本意是以毒攻毒,讓那兩個女人自去糾纏,未曾想卻是這個結果。
至於輸給姬冰仙,自蒼野複生那一刻起,他還從未敗過,且在紀若塵心中,在這人間,他絕不願敗。
玉童在紀若塵耳邊低聲道:“主人,您如果真的不想以後有無窮無盡的麻煩,那麽這次收賭注的時候,可是萬萬不能放水哦!”
也不等紀若塵回答,玉童便扔下一串清脆笑聲,出帳而去。
中軍帳中,一片死寂。
良久,姬冰仙麵容一整,周身如罩上寒霜,道:“若塵兄,請賜教吧。”
紀若塵輕歎一聲,遊於四野的部分神識回歸,一時帳內風起雲生,真元也瞬間攀升至上清至仙之境。
他緩緩站起,向姬冰仙道:“今日便讓你知道,在三清真訣之外,實另有廣大天地!”
一輪半掩圓月之下,玉童坐在高高的旗杆橫桅上,以手支頜,借月色望著不遠處的中軍大帳,雙腳蕩啊蕩的,隻是在想:“……嗯,究竟誰會贏呢……”
月移星轉……
終於,中軍大帳帳簾掀開,姬冰仙自帳中步出,足下如行雲流水,瞬息間已進了自己營帳。
玉童看得分明,她依是那萬古冰封的模樣,身上衣服整整齊齊,與入帳時不差分毫。
“啊,這樣啊……那麽,主人到底收到了賭注沒有呢?”
玉童當然不敢去問,隻能努力地想。
章十三零落意三
麵對回旋飛來的九朵仙蓮,一也斂去笑意,神情肅穆,正心誠意,每踏前一步,便擊出一拳。步法如閑庭信步,拳意則平淡至極,半分氣勢也無。然而一似乎將自千百年來溫養的全副心意都融入一步一拳之中。
一步升空百丈,一拳破碎仙蓮!
一前行七步,擊碎七朵紫蓮!紫蓮每到他拳鋒前尺許之地,便會無聲無息地湮滅,似乎從未出現過。而每一朵紫蓮破滅時,茫茫天河荒原便會多上許多裂縫,七朵紫蓮破滅時,整個荒原已是千瘡百孔,顯露出斑斑點點的青城山色。
眼見紫蓮隻餘兩朵,吟風唇邊反而浮起一絲冷笑,抬手向天一指!刹那之間,吟風似乎變成萬丈高的天神,抬手破天,頓足裂地!
雖然吟風身形未變分毫,但這向天一指,竟然便在蒼茫天穹上開了一個口子,瞬時無窮無盡的紫火天雷如天河垂瀉,滔滔而下!這方圓足有數十裏的天雷堪堪落到地麵時,竟似被吟風以隻身之力攔住,任它咆哮衝突,卻不得脫離,隻能向吟風指尖匯聚,化成一顆寸許大的雷珠!
一專心致誌,緩緩擊出第八拳,就似完全沒有看到吟風指尖上萬千天雷匯聚而成的雷珠。
然而拳鋒侵銷紫蓮的刹那,一淡漠的神情忽然破碎了,他苦笑一下,輕歎道:“原來還是放不開啊,也罷……”
第八朵紫蓮湮滅,無定天河,萬裏荒野已破碎不堪,搖搖欲墜。一再向前一步,出第九拳!
然而第九步落處,不是吟風麵前,而是回到青墟宮外,第九拳所向,也不是最後一朵紫蓮,而是遙遙向著周身雲霞繚繞、光帶環舞的虛玄。
張殷殷一聲厲嘯,淩空躍起,閃電般自空橫移三十丈,直撲虛玄!瞬間,青墟宮眾多道士都覺得眼前一花,似是看到了一隻巨大狐狸的殘影隨著張殷殷躍起。若非生死相搏,群道定會衷心讚歎,這張殷殷小小年紀竟然已修煉到了神識外化、相身可顯的地步,即以修道之人計,也是萬中無一的天份。隻可惜這樣一塊良材美質,今日便要毀在這裏。
而在張殷殷躍起處,原本近身圍攻她的三名青墟宮道士搖搖晃晃,如同喝醉了酒一般,先後栽倒在地。隻見他們身體下鮮血如熱泉湧出,卻不知傷在了哪裏。
張殷殷玄色勁裝已破爛不堪,然而衣服下露出的不是如玉肌膚,而是道道血肉模糊的傷口!她雙手、前臂上則盡是淋漓的鮮血和碎肉,也不是多少是敵人的,多少是她自己的。
而這當空一躍,她後心處的衣衫忽然盡數破爛,空中一個閃耀著五彩光華的金環嗚嗚飛至。這金環挾風雷勢,來勢快極,顯然出法寶之人修為非常高明,絕非初入上清之輩可比。然而張殷殷已將僅餘的力氣都用在了橫空撲擊上,再無力氣躲閃騰挪,隻能任由那輪金環擊在自己後背上。
金環破開了柔膩的肌膚,繼續深入,隻聽喀嚓嚓一片骨裂聲,張殷殷背上骨骼不知碎成了多少片!
金環在沒入大半之後,終於不再前進。雖然張殷殷去勢不減,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她已是強弩之末。
此刻虛玄身周霞光湧動,仙樂隱隱,空中有無數花瓣灑落,頭頂處又有兩隻白鶴盤繞飛舞。觀戰諸賓不乏有識之士,知道這些都非實物,而是啟動道法時生成的異象。異象如何,可知其人道心境界幾何。虛玄道法雖還未出手,但這一身仙風道骨已讓無數在青城山逗留不去的賓客欽服得五體投地。
眼見張殷殷跨空撲至,虛玄正容斥道:“妖孽!真是不知死活!”
他拂塵一揮,隻聽霹靂聲起,數以百計的青木雷光洶湧而出,於空中匯成一條須爪俱全的猙獰雷龍,迎向張殷殷。
雷龍一出,眾賓客又是大讚。此龍威力無窮,形神兼備,實是道法中巔峰之作,張殷殷休說此刻已是渾身浴血,油盡燈枯,就算是毫發無傷時遇上此龍也得退避三舍。當麵硬抗的話,隻能化為齏粉!
張殷殷為雷氣所激,一頭秀發狂舞不定。她閉上了雙眼,不再去看那迎麵撲來的猙獰雷龍,隻憑藉本能、用盡最後的真元,向虛玄的方向揮出一爪,那虛弱的爪氣,就算虛玄完全不動真元護體,也不過剛能夠切皮見肉而已,還遠談不上致命。
她也知道這根本傷不到虛玄,實際上動手至今,張殷殷一直在被青墟宮群道圍攻,根本沒有機會碰到虛玄一根手指。她臨死前這一擊,不過是為了最後的尊嚴而已。
雙眼閉上的瞬間,張殷殷忽然感覺自己飛了起來,高飛之勢比方才橫空撲擊還要猛烈!她愕然張開雙眼,才發覺自己已飛起數十丈高,而且身體被柔和的力量托著,分毫沒有下墜之意。那力道如春風化雨,滲進她的骨骼肌膚內,將那如風中殘燭的生機重新燃起。
在她方才的位置,一正擊出他的最後一拳!
在一的拳前,本是氣焰滔天的雷龍無聲無息地湮滅了,甚至連一聲咆哮或者呻吟都未曾留下,然而一這第九拳,豈會滿足於一頭小小雷龍?
此拳去勢未盡,直取虛玄!
於是仙樂嘎然而止,紛紛揚揚落下的花瓣如被狂風襲過,早不知去了哪裏,兩隻在虛玄頭頂環飛的白鶴更是羽飛翅斷,轉眼間現出了本來麵目:原來不過是兩團水氣而已。
虛玄須發無風自動,道袍片片破裂,手中拂塵更是變成了一根禿柄。
而這僅是一的拳鋒而已,第九拳尚未到來!
這一拳並不快,可是此刻青城山上誰都能動,惟有虛玄不能動,他隻能憑藉數十年苦修的道行,硬拚一最後的一拳!
虛玄心中明白,此時的一,已與天地相融,拳上實有移山填海之力,自己道行境界或許隻比一低了一兩籌,然而這一兩層間的差距,便是天淵之別!虛玄現在的硬拚實與張殷殷最後一擊無異,皆是為了最後的尊嚴而已。
此時虛度忽然狂叫一聲“師兄快躲!”,竟然運起身法,以身體擋住了一的拳鋒!
一冷笑,區區一個虛度,也想擋住自己最後一拳?螳臂當車!
一前方百丈之地,忽然出現了多條裂隙,就似是銅鏡被打破一般。裂隙縱橫交錯,直接自虛度身軀上蔓延過去,不光爬到幾名青墟宮道士童子身上,還將幾十名觀戰的各派賓客也卷了進去。就連虛玄的道袍上也緩緩出現數道裂隙。
虛度用盡全力格擋,卻擋了個空。在他的感覺中,自己仍是完完整整的一個人,然而在旁人眼中,隨著裂隙的加大,他整個身體已分成了十餘段,分別被裂隙吸入。在頭顱被吸入時,虛度仍一臉迷茫,不明白發生了什麽。那些被卷入的賓客由於慢了一步,有些機靈的已慘叫起來,可是當此詭異情景,誰敢援手,縱是最親近的門人弟子,也都在轉身奔逃,哪還顧得上救人?
然而裂隙爬到了虛玄道袍上,便不再進展。虛玄雙目低垂,鼻中噴出兩道長長白氣,頂心三縷淡金氣直衝而上,顯在瞬息間,就已盡了全力!
正當此時,隻聽喀喇喇一聲霹靂,直震得眾人耳中一片死寂!又見紫電橫空,雲天破處,一朵碗大紫蓮破空而至,在空中留下淡淡仙雲,瞬間已沒入一的後背!
這是吟風的第九朵仙蓮。
紫蓮一出,天地萬色為之所奪,就連一的身體也變得模糊了一些,似乎籠罩著淡淡雲霧。空中密布的裂隙,也隨之消得幹幹淨淨。
一苦笑一下,忽然張口,噴出一口深碧的霧氣!
張殷殷在空中看得分明,大叫一聲!她雖不是妖,但師從蘇姀日久,自然知道一噴出的是什麽東西,那是他千百年來凝練的本命魂氣!
空中的紫電越發濃烈了,四下縱橫,將半天天空都映得紫了,驚天霹靂則一個接一個,滾滾而下。一時間,諸人皆有錯覺,似已天崩地裂!
無窮無盡的雷雲霹靂之中,徐徐落下三朵旋轉不休的蓮花,吟風衣帶飛舞,麵若寒霜,踏蓮而下!
青城山上眾賓一片嘩然,便有人顫聲叫道:“這是真仙!真仙!真仙下凡了啊!”
轟然,無數人黑壓壓地跪了遍地,向真仙高舉雙手,乞求仙人垂憐,也帶挈他們一下,就算不能隨著真仙飛升,能增長個幾百年修為,得百十粒仙丹,或者至少賞賜個十來件仙器,也是好的。
此時一的身體越發模糊,就連眉目都有些看不清了。他看著逃過一劫的虛玄,搖了搖頭,一轉身已出現在張殷殷身邊,微笑道:“我送你去個安全的地方。記住以後可不能隨意拚命了,這次若是死了,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一雙手虛托,張殷殷已迅若疾電般向遠方飛去。她盯著麵目模糊的一,終是淚下如雨,遙遙叫道:“那你呢?”
一笑了笑,用隻有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道:“我?我留得一縷魂識,須得去見主人最後一麵,向他賠過罪才好。唉,你這隻狐狸啊……”
話已說完,他眉心處滲出一縷碧氣,化形,向無盡海方向疾飛而去。
而一憑立危崖之邊,緩緩前傾,終向雲霧籠罩的無盡深淵墜落……
青山舊,雨初歇,人已去,仍掛牽!
吟風已落至百丈高空,冷笑一聲,森然道:“無知妖孽!你還當能從我掌下逃脫嗎?今日讓爾等知道,何謂除惡務盡!”
吟風掌托天雷,抬手一指,數道雷火便從雷珠中分出,向張殷殷離去的方向疾追。他又催動足下三朵紫蓮,如電穿空,向一殘魂追去!
真仙入世,必風起雲動,雨布雷生!吟風這一追,瞬息間已去百裏,沿途時有紫電狂雷落下,所落處必山崩石裂,江川倒懸,一時間也不知多少飛禽走獸遭了大劫。
章十三零落意四
張殷殷曲膝抱頭,翻滾著迅疾向東方飛去。此時她早已傷重難支,陷入昏昏沉沉之中,根本未曾發覺遠方天際處出現數點紫芒,正迅疾飛近,轉眼間已可看出那是數道紫火天雷。張殷殷速度雖快,卻也快不過天雷去。
忽然間陰風大起,濃雲密布,一騎黑甲戰騎破雲而出!他身覆極厚重鐵甲,手持三丈猊狻吞日戟,胯下丈二烏黑魔駒,四蹄踏雲,斜斜切入張殷殷與天雷之間,隨後吐氣開聲,一戟挑向最前方的天雷!正是吾家!
紫電天雷看上去不過拳頭大小,然而觸到戟鋒時,轟然化成一片數十丈方圓的雷網,將吾家網住,灼得鐵甲嗤嗤作響,黑霧四溢。吾家胯下魔駒也不能得免,身上粘染了大片雷光,不住灼燒炸裂,它自口鼻中噴出大團黑氣,竭力將雷網推開。
吾家一聲暴喝,全身上下的鐵甲猛然炸裂,化成大團攜帶著至陰至寒地氣的陰氣黑霧,生生將身上的雷網湮滅!吾家雖得入人間,但並未投胎轉世,而是為蘇姀以秘法加持,方得以魂體方式存於世間。身上鐵甲、掌中大戟,於吾家而言皆是魂體的一部分,就如尋常人的身體發膚一般。鐵甲爆裂後,吾家雖然滅了一顆紫雷,卻已元氣大傷。
然而這隻是第一顆紫雷,後麵還有四顆正接續飛來!
吾家已無暇向張殷殷看上一看,猊狻吞日戟一兜一轉,將餘下四顆紫雷都圈了過來。剛剛僅一顆仙雷就逼得吾家自損魂體方能應付,現在四顆仙雷齊至,威力豈是相加那麽簡單?
四顆仙雷互相激蕩,還未接觸,刹那間僅憑雷氣侵消,就已令吾家猊狻吞日戟上遍布裂痕!吾家早已預料到這等結局,分毫不見驚慌,雙目極幽深處忽然亮起兩點火焰,隨後從眉心中射出一顆豌豆大小的黑色晶珠來。這顆晶珠是吾家在悠悠歲月中積聚凝煉的全部陰氣所化,最是純淨不過。
陰珠既出,四顆仙雷登時如同蒼蠅見血,齊齊舍棄了張殷殷,轉向陰珠撲來。吾家哼了一聲,撥馬便走,向北方疾馳而去,那顆陰珠則始終懸於他眉心處。四顆仙雷於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向北方疾追而下。
吾家胯下魔駒踏雲追風,逝如飛電。然而仙雷威勢煌煌,速度卻似更勝一籌!
百裏之外,吟風心有感應,劍眉一軒,左手曲指一彈,又是七道仙雷發出,向張殷殷追去。於吟風而言,吾家不過是個不自量力的小鬼而已,區區鬼魂之軀,也想硬抗仙雷?須知吟風縱橫無定天河之際,不知斃了多少天妖巨魔,所修仙法、所引天雷,無一不是極端克製妖魔之物。吾家一介鬼魂,除非修為高出吟風許多,不然哪有可能擋得住吟風所發仙雷?雖然吟風也未曾想到吾家居然可以破去自己一顆紫雷,但其餘四顆他是萬萬破不掉的,連逃也逃不了。
在吟風神念感應中,前方百裏之外便是一飛遁的魂識。隻消足下仙蓮再轉七周,他便能追上一,那時吾家當在引偏的四顆仙雷下灰飛煙滅,而那隻小狐狸也該被七道天雷擊成飛灰。
如此,世間清淨。
然而世事不如意者常八九。於今時今日,吟風第二次體會到了這句古話。
七道天雷剛剛飛出裏許,忽如蝶入花叢,爭先恐後地飛入一隻如蘭花般綻開的纖手中。隨著那隻引人無限瑕思的素手五指合攏,七顆威力絕大的天雷齊齊幻滅,惟一顯示它們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僅是玲瓏拳周幾絲毫不起眼的電花而已。
吟風瞬間停住身形,望著百丈外那衣若新雪的絕代佳人,麵上略顯凝重,寒聲道:“原來是隻天狐。”
蘇姀攤開右手,輕輕地抖了抖,似是要抖落天雷湮滅後的餘灰。可她掌心晶瑩若玉,片塵不染,七顆天雷齊爆,也未能在那隻手兒上留下半點焦痕,哪來的什麽灰?
見吟風停住,蘇姀淺笑道:“什麽叫作是隻天狐?連個名字也不問人家,這便是仙家禮儀嗎?”
不過是說兩句話的功夫,一的殘魂已飛出數十裏。吟風麵色一寒,托著天雷的右手緩緩抬起,森寒道:“你既算修仙練形,也隻好騙騙無知凡人,仍不過是隻妖畜而已!吾巡守仙界四野時,不知斬殺過多少凶厲巨妖,你一隻小小狐狸,也敢在此賣弄道法?吾今日殺機已開,你休要不知死活。念你修為至今也算不易,速速退下,吾便恕了你擅擋仙雷之罪!”
蘇姀掩口輕笑,向吟風盈盈施了一禮,道:“小女子多謝上仙不殺之恩,不過說到退開嘛……小女子鬥膽問上仙一個問題。如果仙帝抽了您七八個耳光,再吐口仙痰在您臉上,然後說您可以退開了,您會怎樣呢?”
吟風勃然大怒,喝道:“大膽妖狐!我本不願在此世大開殺機,你卻偏要撞上門來!今日便讓你這無知孽畜知曉何謂仙家正法!”
他雙目一瞪,眼中即刻發出兩道紫電,穿空而至,擊向蘇姀!
蘇姀身後忽若春花綻放,十隻狐尾依次展開,身形瞬間橫移數百丈,輕輕鬆鬆地躲過了兩道紫電,然後笑道:“上仙好大的氣性,這就忍不得了?不過說來也難怪,仙家嘛,原本氣量就是很小的。其實姐姐我呢……”
蘇姀溫柔如水的聲音忽然滲出一片冰寒:“……早在一千八百年前,就已經不肯忍了!”
她驟然一聲清嘯,現出了本體,原來是一隻足有百丈大的十尾天狐!蘇姀狐尾輕擺,已若冰麵滑行般繞到吟風背後,前爪揮動間,數百道足可開山裂石的勁風已破空襲至!
隻聽吟風一聲冷笑,本體忽然消失,原地留著的則是一座八角玲瓏寶塔。此塔見風而漲,眨眼間已變成百丈方圓、數千丈高、據地頂天的一座寶塔!
此塔一現,蘇姀隻覺周身如被千萬根利針刺入,更有令她深覺恐懼的氣息撲麵而來。隨後她眼前一暗,已被攝入塔中。
塔中茫茫,上不見天,下不見地,左右不見疆野。緊接著無窮無盡的紫電天火忽從四麵八方湧出,將蘇姀圍定,狂轟猛燒,瞬間煉得她毛發焦枯,皮開肉裂!原來吟風祭出寶塔收攝蘇姀後,更將右手托著的天雷盡數灌入塔中,要將蘇姀煉化。
這座玲瓏塔自然也非凡物,乃是仙帝所賜,名為鎮妖塔,又經吟風祭煉百年方始功成,乃是諸界六道妖物的大克星。既使以蘇姀之能,一時不察,也被鎮妖塔給收了。
收煉了蘇姀後,鎮妖塔又變為三寸高下,靜靜浮於空中,隻是從塔身上微小的窗口中隱約閃爍的紫色光芒,可以窺見一二鎮妖塔內的熊熊烈焰世界。
吟風毫不理會鎮妖塔,足下仙蓮旋動,鬢發飛揚,便要以雷霆萬鈞之勢直衝千裏,將一的殘魂斬落。至於鎮妖塔就先放在這裏,此乃認主仙物,自己於今世花費三年時光方始祭煉而成,雖然威力遠不及仙界的鎮妖塔正體,可放在這裏別人也收不去。就算是真有人有此大威力能夠收了此塔,誰又敢這樣做?而那隻天狐,在自己引來的九天紫雷灼煉下,能夠支持到自己回來亦算不錯了。
仙蓮剛旋動半周,連氣勢都未蘊滿,忽然停下!吟風緩緩回頭,雙目神光四溢,盯住了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身後的青衣少女。
她身上仍是素素淡淡的青衣,沒有什麽多餘的飾物,恬靜溫柔的氣息一如往昔,正是雲遊天下的青衣小妖。但在吟風眼中,青衣下身實際上是巨大的蛇軀,盤在空中。蛇鱗上隱現古拙雲紋,紋理上光華隱隱,就此將她托在空中。她那少女身姿,不過是個簡單的幻術而已,可以騙騙世間凡人,當然瞞不過吟風眼睛。
青衣右手指著吟風,食指指尖處伸出一根藏青色的鱗鱗長鞭,鞭梢處多了個麒麟獸首,一顆顆鋒利的麒麟牙距離吟風咽喉不過七寸。
吟風麵色緩和下來,徐徐道:“原來是女媧娘娘的後人,難怪天資無雙。你身上流的是貴胄之血,何以要來阻我鋤滅妖邪?”
青衣搖了搖頭,道:“上仙看錯了,青衣不過是一介小妖而已,與上仙追殺的妖邪還很有淵源,原本就是一家。”
吟風皺眉道:“娘娘雖不入仙界正藉,卻受眾仙敬佩。你身有娘娘血脈,即使以前未曾覺醒,也自與那些妖物雲泥有別,怎可混為一談?”
青衣歎道:“我們爭這個也爭不出結果來。青衣忘不了根本,不管有誰的血脈,都不過是個小妖而已,過去是,現在也是,沒有今後。而在上仙眼中,無論是人是妖,都不過是些螻蟻罷了,又怎會去管螻蟻們會想些什麽,做些什麽?隻管打殺便是。可是在螻蟻眼中,或許另一隻螻蟻便高過了天,高過了地。青衣呢,就是這樣一個螻蟻而已。”
吟風雙眉越鎖越緊,道:“也就是說,你一定要阻攔我了?”
青衣輕歎一聲,麵對吟風升騰的殺氣,混沌鞭卻未有分毫動搖,略有些疲倦地道:“是的。不過我……不想殺你,殺了你又能怎樣呢?所以你回去吧。”
吟風仰天長笑三聲,方道:“即便我法寶出盡,法力隻餘小半,你又有赴死之心,可你就殺得了我嗎?”
青衣淡道:“殺不了你,也能讓你元氣大傷。那時候,你是想隻靠著青墟宮的人來守護顧清不受打擾嗎?哦,對了,似乎你已經下山很久了呢。這麽長的時間,會不會有什麽客人想去拜訪一下你的顧清呢?”
吟風麵色數變,內心掙紮,卻終是放心不下顧清,於是向青衣冷笑道:“好!你很好!”
說話間,他足下仙蓮旋動,向青墟方向徐徐飛去。
見吟風回頭,青衣也即收了混沌鞭,依然恬恬淡淡地微笑著,道:“日後上仙想打想殺,盡管來找青衣便是。”
吟風哼了一聲,更不回頭,隻向鎮妖塔一指,要收回這件法寶。至於蘇姀,想必已被煉成灰了。
誰知他連運三次神念,鎮妖塔卻是動也不動。吟風此時已分明感應到有數道濃烈妖氣潛入青城山附近,雖然麵上平靜,心內卻是焦燥,當下加運神念,命鎮妖塔煉化完天狐後自行返回,自己則帶出一路紫雷,疾向青墟飛去。
鎮妖塔忽然傳出一陣細微的喀嚓聲,隨後不時有細絲般的紫火從塔中透出,遠去的吟風心中一動,暗叫不好之際,但聽一聲巨響,鎮妖塔已炸成無數碎片!
突然湧現的大團天火雷電之中,蘇姀徐徐升起。
蘇姀麵色冰寒,臉上從來不去的笑意早已消失殆盡,雙眸充溢殺機。她身無片縷,將一個天下無雙的胴體赤裸裸地現於世間。鎮妖塔中盡是天火,又有什麽衣服法寶能夠抵抗得住天火灼燒,當然盡數化作灰燼。
蘇姀早看到青衣,當下不急答話,先運神識將方圓數裏掃了一遍,確定無人無妖,方望向青衣,好一會才歎道:“原來是你……近來可好?”
青衣道:“當然不會好,可也不見得壞,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下去吧,直到該睡去的時候。叔叔還是老樣子,悶在那個小島上不動。要不……姐姐去無盡海去看看叔叔吧,陪他說說話,我想他其實挺無聊的。”
青衣本是初次與蘇姀見麵,不過早就聽過了蘇姀的許多往事,她又是冰雪聰明,阿姨兩字本已到了口邊,卻是硬生生地被換成了姐姐。
蘇姀臉上微紅,支吾道:“他……嗯,這個……有什麽好去看的?”
過得片刻,初時的羞澀去了,蘇姀忽然意興闌珊,歎道:“唉,看了又有什麽用,他還不是那個樣子?這次我也是大意了,以為有一跟著我那個笨徒弟就不會有事了,沒想到這個謫仙居然如此厲害。說起來,這次一也毀了,可他不還是什麽都不打算做嗎,我又何必去呢?”
對於蘇姀,青衣也不知該如何勸慰,既然是她自己,又何嚐快樂了?
此刻的一已然到了無盡海。
他隻餘一縷殘魂,渾渾噩噩,隻知憑本能向無盡海疾飛,渾不知身後已發生了這許多事。轉眼之間,他已跨過茫茫無盡海,停在了海中央那矗立了不知幾千年的孤島上。
一的殘魂單膝跪地,垂首道:“一有負主人期望。可是一千八百年前我能夠忍得下,一千八百年後,我卻無論如何也忍不得了。”
那個千年來安坐不動,悠然望著海天盡頭的無盡海主人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即不高亢,也不低沉,而是溫和圓潤,從四麵八方而來,無論你身在何處,都如同在你旁邊講話一般:
“這世間有人曾道,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這一次的事沒有必要去忍,其實一千八百年前也可以不忍,所以你沒有做錯什麽,起來吧。”
一並未起身,而是反問道:“可是有件事,我想了一千八百年也沒有想明白。既然不必忍耐,為何主人始終置身局外、坐視不理呢?”
無盡海主人不答,隻向遠方一指,問道:“你來看,那裏都有什麽?”
一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在目力可及的盡頭,茫茫天海聯成一線。一便道:“有天,有海。”
無盡海主人笑了笑,道:“你不明白,是因為你隻看到了天,看到了海。若你能看到海天之外,輪回之始,就會明白了。”
一若有所思,然後苦笑道:“我現在知道了,能知道自己為何會想不明白,原來也是種境界。寒冰獄中那道人原來早就知道了自己為何會看不穿,我最終還是較他差了一籌啊!可惜,一今日明白,已是有些晚了。”
無盡海主人道:“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你可以去了。”
一再拜,然後一縷殘魂化煙飛散。
章十四殺伐事一
潼關外十裏,即是紀若塵的軍營。營盤較月前已大了許多,內中足足駐紮了三萬大軍。濟天下將援軍源源不斷地送過來,較之當初的五千人,軍容已擴充了數倍。不過現有營盤較三萬人所需又大了數倍,營中不光布置了數個頗見規模的法陣,還預留了三萬人的位置。按濟天下的說法,現下河北道一切都已運轉正常,不斷會有新軍補充。
不管是被道德宗弟子以道法加持,還是被紀若塵點成妖卒,這些兵丁食量都比尋常人多了數倍。不過不知濟天下用了什麽手段,糧草如川,滾滾而來,在營中堆積如山。
此時方過中夜,月朗星稀,本該是個寧靜的晚上,關內關外的兵丁們也都睡得爛熟。但高高關牆兩邊,首腦人物皆在殫精竭慮,徹夜無眠。
哥舒翰日夜籌思,想要打通一條通向範陽的道路。然而關外駐營的紀若塵兵力雖少,卻令他深深忌憚。潼關駐軍算是精良,可也比不過號稱天下第一的安祿山北軍。他始終懷疑,這紀若塵麾下絕不止五千兵丁,果不其然,在自己經月據守不出後,紀若塵終於沉不住氣,將後續伏兵一一放了出來,駐紮在潼關關外。經探馬回報,營中已有三萬人馬,看其糧草後勤的規模,當還有不少後援在路上。
哥舒翰不禁暗自慶幸得計,如若大軍貿然北進,被這三萬如妖似魅的兵丁在旁襲擾,抄截糧道,一個不好便是片甲難歸。這紀若塵聽說是個非常年輕的將軍,身邊定有大批修士相助,不然不可能憑空變出這麽多的妖兵來。對付修士,自然也須修士。哥舒翰已知不日將有強援到來,此刻胸有成竹,不再似往日的焦急。
但另一件令他頭疼的則是監軍大太監王進禮。這位監軍大人被接連辱罵了一個多月,早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那麵色是早青晚綠,精彩無比。監軍大人怒是怒了,奈何十虎都在關外被人一矛挑了,此刻卻是無人為監軍大人分憂。王進禮怒意無處發泄,就來逼迫哥舒翰發兵出關,以移山填海之勢,將紀若塵這萬把來人給吞了。
無論王進禮好言相求也好,怒罵威脅也罷,哥舒翰就是不肯出關決一死戰。他征戰西疆二十年,戰功無算,位極人臣,哪會將這些根本不知兵事的閹人放在眼裏?後來被王進禮弄得煩了,哥舒翰索性閉了府門,根本不見監軍大太監的麵。他不是不知道王進禮已將自己恨入骨髓,然而卻不在意,一個閹人又能興出多大的風浪來?
在哥舒翰看來,紀若塵畢竟還是嫩了點,缺乏足夠的耐心,對峙不到一個月便沉不住氣將自己的實力一分一分的展示出來。如此一來,己方正可洞察敵機,有合適時機,哥舒翰便會揮軍出關,如怒濤拍岸,將對麵那小小營盤擊得粉碎,一雪前恥。潼關此刻駐有大軍二十五萬,難道還真的對付不了紀若塵那幾萬人?
自古以來,潼關便是天下險地,曆朝曆代,均是悉心經營,更不知有多少大能之士加持道法,布謀格局。到了今日,潼關已如鐵澆銅鑄,堅不可摧。此時東都方麵,那位封常清封大人已與史思明及安祿山戰過數場,卻是屢戰屢敗,一路潰逃回了洛陽,再也無力與哥舒翰爭鋒。此時此刻,哥舒大人可說萬事俱備,隻欠修士。
正當哥舒翰望月感歎之際,身後忽有人笑道:“哥舒大人何事煩惱啊?”
哥舒翰這府第守備森嚴,縱是一隻鳥也不能隨意飛過,怎會有人在中夜時分潛進了書房這絕等要地,而不為人所覺察?不過聽到此人語聲,哥舒翰不驚反喜,轉過身來,見偌大的書房中不知何時已站了十餘位高矮胖瘦不一的道人,為首一人三十許年紀,衣錦佩玉,相貌風流,左手負於身後,右手虛托白玉方鬥,怎麽看都是個有道之士。哥舒翰自然認得此人,除了方今如日中天的青墟宮掌教師弟,年紀輕輕卻位列虛字輩的虛天,更有何人?
哥舒翰與虛天相識已久,偶或還有書信來往,近日正尋思是否要修書向其求援,不料心念方動,人竟已出現麵前,當下大喜,撫掌笑道:“原來是虛天仙長到了,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來來來,我們到正堂坐!這幾位仙長都是何許人啊?也介紹給老哥我認識一下!”
虛天微笑道:“這三位是我師侄,在宮中下一代弟子中是出類拔萃的。這些都是各門各派的頭麵人物,修為深湛,道法通天。等閑是一個也請不動的,這次看在我們青墟宮的薄麵上,同來給哥舒大哥助陣來了。來得魯莽,大哥休怪。”虛天也不贅言,開門見山道出來意。
“哪裏!哪裏!好!好!好!”哥舒翰連叫數個好字,笑逐言開,道:“有眾位仙長相助,別說關外那小兒,就是安祿山又能猖狂多久?”
虛天微笑道:“老哥先別著急,我還帶來了一件仙家寶貝。這件寶貝看似尋常,但老哥用兵如神,當然知道它的妙用。”
“是何寶貝?”哥舒翰平時也修些粗淺道法,知道虛天所言的仙家寶貝就當真是出自仙家,當下也不禁心中急切,想要看看仙家寶貝究竟有何大神通。
虛天將掌中白玉方鬥向前一送,道:“此寶名為雲煙藏天鬥,乃是真仙所賜。至於有何玄妙,我一用便知!”
那雲煙藏天鬥中盛著半鬥白米,也不知作何用途。虛天持著鬥底,將玉鬥向地上傾去,白米便嘩啦啦傾泄而出,很快便在地上形成一個米堆。眼見米堆越來越大,都快有二尺來高了,可是雲煙藏天鬥中的白米仍無休無止的倒出來,似乎根本倒不完。
哥舒翰由驚轉呆,看著那小小的白玉方鬥,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不光是哥舒翰看得呆了,與虛天同來的修士們也是第一次見識雲煙藏天鬥的奧秘,均是目瞪口呆。要知介子藏須彌,那可是仙家手段。道德宗一枚玄心扳指,不過能放數方雜物,已是世間罕有的異寶,除了被道德宗認作祖師的廣成子外,再不見後世中人煉成同樣寶物。然這玉鬥此刻少說也倒了一石米出來,卻還似無底,不是真仙法寶,又是什麽?
“這……這鬥中藏米可有多少?”哥舒翰失聲問道。
“無盡!”虛天傲然道。
哥舒翰倒吸一口涼氣,道:“這豈不是說,若我這二十萬大軍揮軍北上,便無需糧草了?”
虛天微笑道:“糧是不需,草還是要的。”
哥舒翰手顫抖著,想摸一摸雲煙藏天鬥,卻怕褻瀆了仙家氣息,終是不敢。他統兵多年,自然知道此鬥意義幾何。古往今來,大軍起行,糧草為第一要務。若征戰千裏之外,那麽十成糧草能運到地方的不過一二成而已。是以雖本朝國力昌盛,遠過前代,諸胡卻依然不滅。皆是兵不及遠之故。若在十年前能有雲煙藏天鬥,哥舒翰早就掃滅諸胡,在西北拓疆千裏了。
見哥舒翰欣喜若狂的模樣,虛天不由得笑道:“仙家寶貝自然是好,卻也不是可以隨便用的。雲煙藏天鬥若日夜不停地出米,堪堪可供二十萬大軍之用。而且每隔七日,便須以千人祭鬥,方能重新使用。即使如此,雲煙藏天鬥也隻能使用三個月,三月之後,仙人便要收回的。”
哥舒翰豪情大作,重重一拍幾案,道:“三月就三月!有這三個月,我定能將安祿山北地老巢連根拔起!”
見識過了雲煙藏天鬥的神妙,一眾人都是興致大起,哥舒翰便吩咐準備酒菜,要與群修秉燭夜飲。
步向後堂時,虛天有意放慢了些腳步,落在了群修身後。哥舒翰明白虛天有話要說,便也慢行幾步,與虛天並肩而行。
虛天閑適地道:“有雲煙藏天鬥在手,又有我們相助,哥舒大哥要掃平北地不過是舉手之勞。不過掃平安賊之後,大哥有何打算?”
哥舒翰一怔,知道虛天話中必有深意,道:“你的意思是…。。。”
虛天眼中精光一閃而逝,微笑道:“仙家寶貝多少年才出一個,有此寶在手,掃平安賊哪用得著三個月?那時大哥你左手掌二十萬雄兵,右手持仙家至寶,聲威之隆,本朝更不作第二人想!而朝中呢,明皇日見昏庸,楊國忠更是千古奸相,大哥平定亂黨後,何不也學學安祿山,清一清君側?”
哥舒翰雖然一生大風大浪經曆得多了,此刻也不由行喉嚨發幹,聲音都有些啞了:“你是說,平亂之後,揮軍南下?”
虛天笑得陰寒無比:“這天下嘛,當為有德者居之!”
潼關外,北軍大營中黑壓壓、靜悄悄,隻有中軍大帳中燈火通明。兵士化成妖卒後,日出而動,日落而息,看似木訥,實則感覺敏銳無比。縱是營中並不安排軍丁巡邏,也不怕被人襲營。早些時候,倒是有些膽大妄為的妖來偷過營,皆是有來無回,休說屍骨,就是氣息都消失得幹幹淨淨。
時間久了,無論是人是妖,都明白了紀若塵這軍營就是天下絕地,再不敢接近半步。就連烏雀飛鳥,也是繞營而過,不願從營上飛過。
紀若塵據案而立,盯著眼前足有丈許長、三尺寬的潼關地勢圖,動也不動。在他眼中,潼關關牆逐漸消失,層層而下,慢慢顯露出寬大深廣的牆基來。而在圖上,牆基依山勢而走,盤旋而起,恰如一條須爪俱全的盤龍!此龍四爪分抓四方地脈,龍頭麵向東方,不住汲取天地靈氣,即壯已身,也固山勢。
潼關,實已與巍巍群山溶為一體,再不分彼此。若想以道法破關,便等如是要將方圓百裏內的山巒削平,縱有通天道術,又有誰真能移山填海!?曆朝曆代,不斷有大才之人對潼關加持補強,千百年下來,方才有了這天下第一雄關!
如純以人力攻關,便不會觸動關下隱藏著的煌煌陣勢,可是人力有時而窮,如何攻得上十丈高牆?
不過紀若塵本來就不打算硬攻潼關,他定計百般辱罵監軍太監王進禮,便是要逼哥舒翰出關決戰。他本來埋伏了一萬人在山後,不過濟天下率新軍到來時,便勸他將三萬大軍盡數布在關下。這樣哥舒翰用兵再能,也難將三萬人一口吞下。況且在朝庭君臣眼中,潼關可是有三十萬大軍,被五千人堵在關內還是被三萬人堵在關內,其實根本沒有區別:都是奇恥大辱。
濟天下曾道,潼關再險,也險不過廟堂中人的虎狼之心。
這些時日,紀若塵研究,修習兵法,漸已得其中三昧,內中精妙處,與天地大道隱隱呼應。這數月下來,紀若塵隱約感覺到,自己道心似乎又將有進益了。
他正研讀潼關地勢,以古人布陣手法,與胸中所學一一對應,漸有感悟。
此時帳簾掀動,宛如亙古冰峰的姬冰仙又走了進來。紀若塵頭都不抬,隻雙眉略皺,道:“你又來做什麽,難道還沒吃夠教訓?”
姬冰仙臉上的肌膚幾若透明,看上去便似冰雕成的一般,她也不動氣,平平靜靜地道:“我這次會用盡手段,你的傷也好了,所以仍是公平的。”
紀若塵有些驚訝於姬冰仙的冰冷寧定,抬起頭來,道:“你還想再鬥一次?”
“是的。”
看著她無悲無喜,平淡若水的雙眸,紀若塵忽也覺得有些頭痛了。他冷笑道:“很好!你是以為,我沒有收拾你的手段嗎?”
“隻要你肯鬥法,什麽條件我都答應。”姬冰仙淡淡地道。
“你瘋了。”
“不瘋哪能得道。”姬冰仙依舊淡然。
“很好!”紀若塵輕敲書案三下,片刻功夫,玉童與濟天下便先後來到中軍帳中。
紀若塵在椅中坐定,向姬冰仙一指,道:“她又要與我鬥法,你們想個辦法吧。”
紀若塵麵無表情,姬冰仙則凝如冰霜,兩人臉上都看不出心事,可玉童卻內心忐忑。她上次獻計,本是自以為得意,可是現下看來,那條妙計仍未能阻得了姬冰仙。紀若塵雖無表示,可是玉童是隨著他從蒼野一路過來的人,怎會不清楚這位主人的狠辣手段?回想起隻餘一個頭顱的那些日子,玉童便是不寒而栗。
她忽見紀若塵端坐如儀,麵上手上肌膚皆栩栩如生,與以往總有一點模糊大為不同,更可感應到體內血脈奔流。玉童心下便是一驚,試探著問:“主人身體凝練好了?”
紀若塵嗯了一聲,道:“還算純淨。”
玉童看著紀若塵又是欣喜,又有絲懊悔。在紀若塵身軀未凝時候,借助道行深厚,她還有一線機會擊殺他,重獲自由之身。可是現今紀若塵肉身已聚,又兼具純淨道心,無數厲害道法便有了根基,哪怕是修為全無寸進,還是在上清之外遊離,也不是玉童能夠應付的。
玉童再看看姬冰仙,隱約覺察到她道心境界竟然也似有突破,當下不由得又妒又恨。歹毒念頭再起,當下柔媚笑著,向姬冰仙道:“你想要與主人鬥法,也不是不可以,隻不過輸了的條件也要改上一改才行,前次的條件實在太過簡單,有過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便也無所謂了,這怎麽成?話又說回來了,若無艱難險阻,如何淬煉你一顆求道之心哪?”
“什麽條件我都答應。”姬冰仙道。
玉童笑得如同一隻小狐狸,盯著姬冰仙道:“其實條件也簡單,不過比上次稍稍進了一步而已。你若輸了呢,便要以身為主人侍寢,反正主人現下肉身已經凝練,正該享受些溫香軟玉呢。你看,這條件其實挺容易的,不是嗎?若你以後沒有十足把握就來糾纏主人鬥法,那就等如是送上門來侍寢了。當然,或許有那麽一天,你天天都要與主人鬥法,也說不定哪!”
姬冰仙一顆道心雖已清純如玉鏡冰湖,也被玉童的惡毒用意驚得麵上紅潮一現,旋又變得蒼白如紙。
她唇上血色盡去,幾次開合,方艱難道:“我……答應了!”
紀若塵雙目忽開,對姬冰仙倒有了些欽佩。他也不急,又向濟天下道:“濟先生以為如何?”
濟天下咳嗽幾聲,撫須道:“這個嘛,我於修道實是所知無幾。不過聖人曾言道,大道殊途同歸,什麽事情做到極盡處,道理都是差不多的。看主公之意,是想以出世之心以成大道。可是想要出世,必先入世。不曆遍軟紅三千丈,如何能夠明白紅塵真意,如何修成一顆出世之心?”
紀若塵垂目靜思片刻,方徐徐道:“我明白了,便是如此吧。”
鬥法將起,玉童和濟天下都很知情識趣地退出帳去。可是如此明月如此時辰,兩人又怎睡得著?玉童便拉了濟天下去下棋,要在縱橫十九路,泄一泄濁世之火。
兩人尋了個營帳,擺開紋枰,便互弈起來。然而玉童心不在焉,一顆活潑潑的心有九成倒是放在中軍帳上。可是中軍大帳中靜悄悄的,全無半點聲息,休說玉童靈覺根本不敢靠得過近,就是靠近了,又怎能在紀若塵神識封鎖下探出什麽來?
兩人落子如飛,轉眼間已下了數十子,玉童猛然驚覺,自己竟已是輸得徹底。她自然不服,在地府中跟著平等王時,不光爛柯譜之類的仙譜記了無數,且還真正得過上界下來的仙人指點,若說棋力,在地府中怎麽都在三甲之列。當下玉童打起精神,全神對弈,這次果然殺了個旗鼓相當。兩人又落子如飛,可是玉童忽然間一個恍惚,又想到中軍帳中此時光景如何,手上便是一緩,哪知這點破綻立刻被濟天下抓住,登時兵敗如山倒,滿盤盡墨。
看濟天下滿麵開花,笑得得意,笑得猖狂,笑得十足十小人得誌,玉童登時每一顆牙都有些癢,叫道:“再來!”她便不信,以自己半仙的棋力,會收拾不下濟天下這個小人。
棋局重開,玉童拚盡了全副心力,終於占得了一絲若有還無的上風。她額頭見汗,玉麵潮紅,與濟天下奕棋,實比與群修鬥法要累得太多了。正當棋局走到要緊時,忽然間,中軍大帳處傳出了一些動靜!
玉童登時心一顫,還好沒下出緩手來。誰知本是一味退縮死守的濟天下氣勢陡漲,殺氣大作,招招緊逼,子子爭先,一步緊似一步,再不給玉童喘息餘瑕。玉童氣得幾欲暈去,靈覺不那麽敏銳了,中軍帳中的動靜也就聽不真切。
看著濟天下笑麵如花,玉童忽很有心撲上去,在那張笑得處處溝壑的臉上狠狠來幾爪子。
此時此刻,幾乎無人注意到,夜空中稀稀落落掛著的幾顆星辰中,有一顆忽然亮了起來,竟然慢慢傾斜!
無聲無息的,這顆大星星光流泄,匯聚成一道光河,自天而下,匹練般向紀若塵中軍大帳落下!刹那間,凜冽殺機充斥天地,如此靜夜,竟然起了兵戈殺伐之音,就如數十萬人正舍生忘死的相鬥!
星河垂落,於盡處匯聚成遍身銀灰星輝的青年,持三尺劍,秉滅絕意,瞬間破入中軍大帳!
與此同時,西方天際處忽然起了雲霧,一個窈窕身影破霧而出,如電飛來。看她去勢,落處也是中軍大帳!
玉童驚呼一聲“不好,主人有險!”瞬間便將道行提到極致,十指指塵各出一根青絲,猛然破帳而出。
臨去前,她猶不忘偷偷飛起一腳,將棋盤踢翻。
章十四殺伐事二
中軍帳中,已是天翻地覆。
紀若塵搖晃著,要扶住太師椅才能支撐著不倒下。他大口大口竭力吸氣,就似一條離了水的魚,每喘息幾次便是一口鮮血噴出,整個衣衫前襟已盡被染紅。他雙眸中神光散亂,瞳孔深處,駭然可見那柄古劍正在幽幽藍焰中沉浮。
他竭力想把古劍鎮壓下去,然而關於這柄劍的一切記憶卻不斷浮現,彼伏此起,頑強至極,任他意念若滔滔洪水也撲不滅這潑天烈焰。
以他的無上定力、無邊冷漠,竟也無法忘卻!
紀若塵知道,每當這段記憶浮出,自己堅定如一的道心便會出現一線破綻。他神遊八方,操控萬千魂絲,修煉勇猛精進、直行無忌,靠的全是一顆不移道心。道心有了破綻,立時體內真元便如沸如熾,直欲破體而出,這可比什麽散功內焚都要危險得多。
依人間法門修為,慢是慢了,卻有一點好處,哪怕道心境界低些差些,真元畢竟是自已修來,靠著勤奮也能達到一定境界,且不會有入魔之憂。紀若塵眼下所修煉的法門卻是不同,一身真元皆是靠掠取天地靈氣而來,霸道到了極處,也凶險到了極處。道心一動,立時便是滅頂之災。
此刻大帳中浮著層層深紫色的水紋,將紀若塵護在當中。姬冰仙身周四方仙甲閃動,道道冰霜氣息自四方攢射全匯聚至她指尖一點,不住擊打衝擊著帳中的紫色水紋。她虛立於空,雙瞳五色光華畢現,頭上更是濤濤碧海、海上月升的異象蒸騰,氣勢巍巍、威儀煌煌,有若真仙降世!
姬冰仙雖仍是上清至仙境的道行,然而五色石瞳與海天明月法相發動,又有四方仙甲增持,此際舉手投足間皆有大威力,豈是一般上清修士能夠比得了的?且她為大道甘舍一切,道心已無比堅定,法術運使更加圓轉如意,許多初入上清境界之人根本無法使用的大威力法術,她也一一用出。
一時間帳中冰風四起,雷電交加,風雨若晦,罡嵐大作,然而這些術法威力強是強了,卻分毫未觸及中軍大帳的帳布,由此可見,姬冰仙道法的確已是收發如心。
紀若塵則愈見虛弱,紫色水紋風雨飄搖,隨時都有可能散去。看那些正狂攻水紋的道法威力,若這道屏障破了,他多半要將剛剛凝練的肉身交待在這裏。
姬冰仙正狂攻不休,忽然心頭一凜,覺察到一縷晦暗殺意正破空而來!她並不畏懼,心念一轉,忽然將道法盡數收了,退向大帳一角。
中軍帳中大放光華,柔和銀亮的星輝給一切都鍍上淡淡銀色。悄然間,一個相貌清奇的青年男子平空出現在大帳中央,掌中三尺劍鋒直指紀若塵咽喉,冷道:“紀若塵,我守候多時,終於等到了你道心破裂的一天!今日滅了你神識,從今以後,你的命宮便是以我為主了。”
紀若塵抬起頭看看他,虛弱地笑了笑,道:“破軍?”
“正是本星君!”破軍星君傲然道。他語聲鏗鏘,自帶殺伐之意。
紀若塵忽然長笑道:“你又怎知,我是否也等你多時了?!”
他猛然挺直身軀,一時間大帳中狂風驟起,無邊神識倒卷而回,真元修為也若錢江潮生,洶湧而起!上清至仙、靈仙兩境一舉而破,直至上清神仙境界方始停住。
帳中罡風未歇,紀若塵已如鬼如魅、無聲無息地攻上!即使在姬冰仙眼中,紀若塵這一動也若九天電光,一閃而逝,人眼已經幾乎無法看清行跡。且他明明有血有肉,行動時卻未沒有分毫氣息散出,如果不是親眼所見,隻憑靈覺,哪裏捕捉得到紀若塵的行蹤?
恍然間,姬冰仙似又回到了初戰紀若塵的那一夜,那時也是無從感應到他的行蹤,才會慘敗而歸。未曾想到,此時的紀若塵竟又施展出了這般神技。當日的姬冰仙參不透,現今的她卻有些明白了。這是一顆道心已修至極高境界,方可借天地之氣為已用,與世間萬物相溶。
破軍狂色盡收,一劍挑空而起,直指紀若塵眉心!他一劍即出,帳中即刻亮起千百點熠熠星輝,就似懸了數以百計的星辰,燦爛絢麗,恍如九天星河卷入軍帳。
隨著真元穩定在上清神仙境,紀若塵胸中文王山河鼎也隨之變化,鼎中湛藍溟炎不漲反縮,幾乎全部縮回了那顆晶瑩剔透、純由溟炎凝成的玲瓏絲球內。隨著一道銀色光芒在玲瓏球上掠過,千萬點星芒自玲瓏球內蜂擁而出!若稍遠些看去,便可見那文王山河鼎似正在噴吐無數星辰!
見破軍窺破自己行蹤,一劍襲來,紀若塵微微一笑,抬手便向破軍的三尺青鋒握去。他這麽一動,全身忽然光芒大放,萬千點星輝不住湧出,又散落在帳中各處。這璀璨星輝比先前的星河光芒更盛,恍若一張細密大網兜頭罩下,區區小河米粒之珠華頓時被吞噬得一幹二淨。一時間,似滿天星辰盡在這小小的中軍帳中!
見紀若塵揮手投足間都會抖落千萬點星輝,破軍不由得大驚,三尺長劍一出即收,竟不敢與紀若塵的肉掌相觸!
他一邊疾退,一邊怒道:“你為了引我出來,居然不惜自破道心?!”
紀若塵舉步向前,始終不離破軍星君三尺之地,駢指如戟向破軍雙眼點去,一邊微笑道:“若不如此,何時才能收拾得了你們這幾個藏頭露尾的家夥?”
破軍行動如電,姬冰仙幾乎隻能看到一道道星輝光帶縱橫來去,可是任他如何施展,就是無法甩脫紀若塵,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紀若塵食中二指一分一分地接近自己雙眼。紀若塵運使星力之純不下於已,變化萬千則猶有過之,依稀有貪狼風範,可是又兼有殺伐之意,較貪狼的境界更勝一籌。
諸天星曜中,破軍本就隱隱被貪狼克製,此時分辨出紀若塵星力,不禁氣焰全消,哪還有半分殺伐之氣?
絕望之際,破軍惟有憤恨叫道:“當年你走投無路之時,還不是借我等星力過關?你怎可如此忘恩負義?”
“那是不錯。”紀若塵微笑不變,追殺之勢依舊,悠悠道:“可惜你等取了那一世的運勢福報還不知足,猶自貪圖我命宮後世的輪回氣數,這便是取死之道了。”
破軍隻覺周圍星力越來越是運使不暢,心知正是被紀若塵星力克製之兆,隻得叫道:“你敢對星君下手?!”
紀若塵哈哈一笑,道:“你這樣的分身,每位星君正神怕不是有個十萬八萬的?就是滅你百八十次,又有何幹係?”
那邊兩人交手正酣,在姬冰仙眼中看來,卻不過刹那之間,兩人已鬥得天翻地覆,帳中星輝耀目欲盲!她一時間不知道是否該向破軍出手,以懲他趁人之危、擾亂自己決戰之罪。
正不知所措之際,四方仙甲猛然冰芒四射,嘯叫不休!姬冰仙暗叫聲不好時,已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紀若塵左手徐徐從自己胸前收回。然後千點星輝結成一道鎖鏈,將她從頭至腳縛了個結結實實。姬冰仙雖練就五色石瞳,克製一切五行力量,卻對這全無五行之屬的九天星力無可奈何,當下她全身一軟,栽倒在地。此時四方仙甲方才噴出重重冰霜,欲自行護主,可惜實是慢得太多了。
此時紀若塵右手已覆上破軍星君的臉,森寒道:“隻知貪圖我命宮輪回,殊不知這些輪回氣數,命相宮格,又何嚐不是你等的囚牢?”
這場大戰一波三折,卻不過花了電光石火的功夫。中軍帳外,玉童如飛而來,此時距離帳簾還有三丈。
不知是護主心切,還是別有所圖,玉童竟然高叫著主人,直接向帳門衝去,隻聽呼的一聲,居然真的破簾而入!
玉童自己也沒有料道帳簾上即無防護道法,也無障眼幻術,一時間若大的力道都用在了空處,翻了一個跟鬥後,一頭栽在大帳中央。
“這麽晚了,有什麽事?”紀若塵淡淡的聲音自頭頂傳來,玉童如被冰水潑過,立刻清醒過來,不覺駭然自己方才怎麽會那樣發瘋,居然闖了主人大帳!若是平時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可若是主人正在辦好事,卻被自己居中打斷,這個……
玉童登時一身冷汗,休說不敢抬頭,就連身體也不敢動彈分毫,保持著摔下來的姿勢,顫聲道:“方才……好像有人闖了主人大帳,心掛吾主,就……就衝過來了……”
孰料紀若塵並未發怒,隻是淡道:“夜深人靜,哪有什麽人來?就是有居心叵測之徒,入我帳中,也是有來無回。起來吧。”
玉童這才敢站起,悄悄瞄了一眼,隻見帳中一片狼藉,幾案翻倒,案卷散落,行軍地圖更是碎成了無數片,她一顆心,立刻跳得快了。玉童眼光再一轉,便看到了姬冰仙。她正安安靜靜地躺在榻上,動也不動,隻是如冰似霜的臉上,多了一層異樣的嫣紅。她本就是傾城容姿,隻是素來冷若寒冰,又天資橫溢,令人隻能有仰視之心,不敢生褻玩之意。這一刻多了這抹嫣紅,那無疇麗色便再也掩蓋不住。玉童與姬冰仙目光一觸,心頭立時顫抖不休。
“都看清楚了?那就出去吧。”紀若塵負手立著,如是吩咐道。
玉童登時又驚出了一身冷汗,哪還敢停留,忙低下頭,想要退出帳外。恰在此時,她忽然心生感應,愕然望向帳頂。隻聽撲的一聲,似有一塊巨石落下,將帳頂破開了一個大洞。淡淡雲霧自洞中湧入,霧中一個少女徐徐降下。
這陣薄霧似有靈性,托著那少女身軀,將她柔柔放置在軍帳中央,而後方才散去。這少女秀發披肩,肌膚如雪,雖然俯臥於地,看不清她的麵容,可僅僅是個背影,便已將禍國殃民四字清清楚楚地詮釋了出來。
玉童雖是女兒身,可是目光掃過她的腰、她的臀、她的腿,也不禁覺得喉嚨有些發幹,心中更如打翻了五味瓶,亂成一團,不知是何滋味。
其實這少女衣衫破爛,身上盡是累累傷痕,裸露的後背更是嵌著隻鬥大金環,傷口處皮肉翻卷,白森森的,顯然血早已流盡,看上去觸目驚心!但就是這劫後餘生的模樣,也隱隱將榻上的姬冰仙比了下去。
看到這自天而降的少女,紀若塵千篇一律的微笑悄然消失,他麵色變幻不定,忽喜忽憂。終於,他上前一步,在少女身邊緩緩蹲下,左手五指輕輕觸過她背心的創口,又輕撫那輪半嵌的金環。
玉童依稀注意到,主人的手指似乎有些顫抖。能看到這裏而不受責罰,已經是天大的運氣,看起來主人心情必定大佳。為何心情會這麽好,那還用得著說嗎?可是現在紀若塵分明因這從天而降地重傷少女動蕩了心情,若還繼續呆在這裏,那可就真是不知死活了。
不等紀若塵吩咐,玉童便悄悄退出了中央大帳,順手將帳簾放好,將帳中一切遮得嚴嚴實實。
夜涼似水,流年漫漫,這個夜晚格外漫長,就象根本沒有盡頭。
玉童在自己營帳中坐了臥,臥了起,最終即睡不著,也無法靜下心來修煉,於是索性披衣出帳,在後營中偷了一大壇烈酒,獨坐在箭樓樓頂,拍去泥封,便將整壇酒向口中倒去。酒漿如泉而下,泰半都潑在了她那張櫻桃小口之外,淋濕了頭發,也淋濕了衣衫。透過濕透的薄衫,她那阿娜身姿已現了七分。
酒是凡酒,玉童也該是千杯不醉的量。可是半壇酒入腹,她卻覺得眼睛有些模糊了,好象身邊多了一個人。玉童揉了揉眼睛,凝神望去,這才發現身邊果然多了一個白衣女子,分明柔媚無比卻是含而不露,皎皎然有出塵之儀。
箭樓位於軍營一角,頂蓋方圓不過數尺,坐兩個人就覺得擠了。玉童靈覺絕非尋常,卻也不知這女子是什麽時候上來的。不過今夜實在是有些奇怪,玉童隻覺自己懶洋洋、輕飄飄的,竟然連問一聲都不願。她又將酒壇向口中倒去,這壇酒卻已空了。
那女子手上不知何時已多了兩壇酒,見玉童盯著空壇發怔,便扔過來一壇。然後也不等玉童,便自高高舉起手中酒壇,一道酒泉自空而落,盡數入了那一點朱唇內。她如長鯨吸水般飲完,將酒壇隨手一扔,手中又多出一壇酒來。這一次,這白衣女子沒有喝,而是直接將一壇酒都當頭澆下!
雖未盡飲,酒意淋漓!
她忽然仰首向天,嘶喊一聲,這一聲分明應該是聲嘶力竭,卻近在咫尺不聞其音!玉童看得分明,在她無聲呐喊的刹那,天上月輪忽然蔓延上一層濃濃的血色!
玉童隻覺今夜十分奇怪,視覺,靈覺,似乎什麽都靠不大住。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卻見箭樓頂上空空蕩蕩的,哪還有半個人影在?可是她手中,那壇酒還在。
玉童忽然笑了,如此血月如此夜,隻消有酒,還需別的什麽?她拍開酒壇,繼續仰頭痛飲。玉童初入人間,隻覺得這壇酒似乎格外的醇厚些,她並不知道此酒曾經十分有名,乃是道德宗獨有的醉鄉。
夜風吹過,四野俱寂,除了中軍大帳外,若大的一個軍營中就隻有一座小小營帳中還燃著燈火。玉童依稀記得,那似乎是濟天下住的營帳。
此時此刻,玉童感覺耳邊似有無數人在不停說著什麽,吵得她腦中亂成一團。她用力甩了甩頭,提著酒壇,淩空邁出一步,落步時已在濟天下帳中。
濟天下營帳雖小,卻收拾得極是齊整。他借著燭火,正伏案讀著什麽,時不時還要添上幾筆。濟天下忽然間聞到濃烈酒氣,轉頭看時,驚見衣衫盡濕的玉童已在帳中,那如水雙瞳正直勾勾地盯著他。
濟天下這一驚非小,下意識便向後躲,顫聲道:“玉姑娘,這麽晚了,來找濟某何事?”
玉童隻覺得頭已有平時數個大,見濟天下畏畏縮縮的樣子,不禁皺眉,喝道:“給我過來!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濟天下嚇得臉都白了,若大的身子不住向床角縮去,雙手死死抓住自己衣襟,道:“這個……姑娘休要動粗,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玉童將酒壇重重在案上一放,不耐煩地道:“不就是找你喝兩碗酒嗎?怎地這麽婆婆媽媽的!”
她隨手翻出來兩個大海碗,倒滿,遞了一碗給濟天下。濟天下唯唯喏喏的接了,與玉童一碰,愁眉苦臉地一口一口慢慢喝幹。
玉童當然是一飲而盡。
兩人你來我往,連幹數碗後,玉童忽然叫道:“好不容易擺平一個冰美人,卻又從上掉下一隻小狐狸!這還讓人怎麽活!”
濟天下餘驚未去,支吾應著。玉童本就是在自言自語,也沒指望他會回答,一仰碗卻是空空如也,再抓過酒壇,個中涓滴全無。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便要再去找酒,卻是隻覺一陣天旋地轉,栽倒在地,沉沉睡去。
濟天下屏息靜氣,過了片刻見玉童確已睡熟,方紮起衣襟,高抬腿,輕落步,好不容易出了營帳,立刻狂奔而去。
章十四殺伐事三
夜涼似水,山風蕭瑟,秋寒逼人。
吟風獨立青城之巔,也深切感受到了一線刺骨的寒意。此刻他體內氤氳紫氣已然大成,金丹化蓮,蓮開花滅,元神成形,神通俱現,再加上重新領悟七卷天書,此刻的吟風,實際上已相當於大半個真仙。塵間修道者經曆天劫脫胎換骨、羽化飛升之後,也不過與吟風此刻相若而已。對他來說,此刻,飛升已是件可有可無之事,隻不過經曆天劫淬煉後可以舍卻人間界這副局限的皮囊,元神金丹更加凝練而已。換句話說,對此時吟風而言,飛升不過是個過場罷了。
可是過場也還是要走一下的,吟風重修天書有成已有些時日了,就連青宵之雷都能引下來,卻始終未得到仙界關於飛升的分毫訊息,實在有些奇怪。縱是如紫微這等要飛升的,如若出了死關,也必會風起雲動,天雷隱隱,此即是古語中的聖人出、風雲動。
而且,吟風望著黑漆漆的夜,越來越覺得有些戰栗不安,似乎在那無邊無際的黝黑深處,隱藏著絕大的危機,竟然令他這個真仙也不寒而栗!
“你在害怕什麽,有什麽值得你害怕?”吟風默默地問自己。
他一身超卓仙術,七卷天書則包含無上大道,雖然至今他尚未悟全,但這天書七卷此時並非重新領悟,而隻是拾起了身為四方巡仙時既有的道法而已。那時的吟風,也僅僅領悟了全部天書中的六卷而已。可是休說六卷,便是胸懷一卷天書,也當在人世間縱橫無敵。
然而大道蒼茫,天上真仙也好,九幽神魔也罷,無論神通如何廣大,大道總有令人敬畏之處。
依仙界所載,凡是修為超凡脫俗,上體無上仙心之士,無論是否本心所願,都會引下天劫。隻消曆了天劫,便不能再存於此世,或是羽化飛升,或是劫中化灰。也即是說,修至吟風這等地步,本不該存於此間,早該回仙界去了。
可是如今卻什麽都未發生。
夜漫漫,月生寒。腳下是奇峰疊嶂、蒼岩重巒,暗夜裏的青城山隻有黑白兩色,如霜般月華的背後全是大片大片的陰影,高峻崢嶸,嶙峋突兀,仿佛盤踞在暗處的碩大妖獸。
吟風隻覺越是細想,疑團迷霧便是越多,似乎重重夜幕,便是由一團團迷惑疑雲織成。
他縱有移山填海的仙術,這世間便沒了忌憚嗎?瞬間,那深不可測、卻強橫輩出的無盡海,那毀去自己鎮妖塔的天狐,受盡蒼天詛咒的天刑山,蟄伏死關不出的紫微,一一自心頭掠過。且在九地之下,黃泉盡頭,那些深藏九幽的大妖巨魔又在想些什麽?
而且,吟風雖不曾用眼去看,卻無時無刻不清晰地感覺到正全心凝煉紫蓮的顧清。他最大的忌憚,便在這飛來石頂!
若不是她,吟風何以會舍下那已被收於鎮妖塔中的天狐,全力趕回?雖然他距離青城山尚有數百裏時那數道妖氣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回想,不過是圍魏救趙之計而已。可是即便他明知道這是計又如何,一樣得回來!
吟風最怕的,並非圍魏救趙,而是調虎離山。
雖天下大亂,哀鴻遍野,他亦曾有心放任不理,隻護定她一個重返仙界,了卻了這百世塵緣。世間事,茫茫中自有定數,本也不該他這不應存世的真仙去管。
可是吟風擔心,若是這天下出了變亂,便與定數不合。一旦這定數亂了,又有什麽是不可發生的?運勢牽引之下,她又豈會不受影響?
這一塊青石,於無定天河之畔不知汲取了幾萬萬年的靈氣精華,又受了七卷天書的法門,才得脫去石衣,還需承受百世輪回之苦,方能得列仙班。千萬年來,又要多少機緣,多少辛苦,才能化成如今的一顆正果?
他如何能夠,如何可以,如何忍受,讓人毀卻了她這千千萬萬年來惟一的登仙之途!休說此時是順天而行,就是與世為敵,那又如何?
吟風深吸一口夜風,任那刺骨的寒浸透全身上下。他索性盤膝坐下,伸手一抓,手中已多了壇酒,酒漿垂落如瀑,頃刻間已盡數入腹!
吟風噴出一口濃濃酒氣,腹中酒意如怒海潮生,層層湧上,永無止歇。吟風有此詫異,舉起酒壇一看,壇上書就鐵鉤銀劃的兩個大字:醉鄉。
“他奶奶的,道德宗這些雜毛雖然肚子裏都是些陰謀詭計,釀的酒倒真是不錯!”吟風笑罵,手一揚,將空酒壇遠遠擲入絕崖。
於這暗夜之中,豪氣橫溢。
他便是要守在這裏,看看還有誰膽敢前來阻她飛升,一年,十年,或是百年,又有何妨?
在這茫茫長夜,青墟宮中依舊是燈火輝煌,人聲鼎沸。
青墟宮西北角立著一間偏殿,沒什麽裝飾,隻在殿門上方處掛著兩個昏暗的燈籠,光亮不出三尺之地。殿中立著個樸素香案,案上擺了一套道袍、一頂道冠。香案前,虛玄手持三柱線香,默立片刻,方將線香插在香爐中。案上供著一個牌位,上書虛度。
虛度在張殷殷攻山之役,為救虛玄隕於一之手,屍骨無存。無奈之下,青墟宮隻得取了他生前的道袍道冠,做了個衣冠牌位,供人祭奠。虛度輩份雖高,職銜卻低,在青墟宮中不是什麽重要人物,宮中又有眾多賓客往來,絡繹不絕,不宜大排喪席。因此便在這個偏僻角落立了香案,七七四十九日後便將衣冠葬入後山墓園。
過了前三日,就連虛度幾個親傳的弟子來祭拜的也不如何勤了。此時又是夜深人靜,更不會有人來。不過每當三更後,夜半無人之時,虛玄便會悄然到來,上三柱香,掃一掃案周。
虛玄記得,這個師弟雖然極是勤勉用功,可是天資實在是平庸,修為進境在虛字輩眾道中一直墊底,直至今日,連個真人都沒有混上。因為恨其不爭,前一代青墟掌教便給他取了個道號虛度。休說虛字輩的師兄弟們瞧不上虛度,就連後輩弟子也不願跟隨他,虛玄曾經有意挑選些資質出眾的弟子拜在虛度門下,虛度也悉心教導,可是一旦學有所成,這些弟子便都謀求另攀高枝。其實也不能怪他們,虛度自己修為平平,於許多玄妙境界上的講解便有些不清不楚。虛度也有自知之明,不願誤人子弟,每當弟子想要另投門牆,又或師兄弟們來討要某個弟子,虛度從來都是滿口答應。弟子改投是要報知掌教的,虛玄每次知道,惟有暗中歎息,等來年招了新弟子,再選一兩個不錯的給虛度。
虛字輩群道中,惟有虛玄會照拂虛度,但認真說起來,也不是什麽大恩惠。沒想到平日見到時順手扶一下、拉一把的情義,虛度竟全記在心底,最終報之以血肉之身擋去一滅仙誅魔的一拳!如果沒有張殷殷攻山,或許虛度也就這樣默默地記一輩子,就連虛玄也不知道。
若無當日事,焉知君心意?
虛玄又取過掃帚,將香案周圍掃得一塵不染,方整理道袍,向殿外行去。到殿門前時,虛玄忽然歎了口氣,周身清氣升騰而起,須發飄飄,麵上透出潤紅,雙目燦若星空,方才的老態疲意,盡數消隱。
虛玄哼了一聲,袍袖一拂,緩步跨過殿檻。此時的青墟掌教,舉手投足間皆若淵停嶽峙,自有大氣勢、大威嚴在,令人不得不仰之彌高。
夜雖深,青墟宮中仍是人流湧湧,時時可見賓客乘夜出遊,賞月論道,不亦樂乎。見到虛玄經過,無不為虛玄的氣度風儀所折,紛紛凜然而起,恭敬施禮。虛玄含笑還禮,一個也不曾漏過了,不論對方是誰,禮數都分毫不馬虎。虛玄去後,眾賓無不大讚青墟掌教果然虛懷若穀,胸襟似海,不愧是天下第一大派的領袖,將來遲早會超越道德宗的紫微,先一步登臨仙境。
虛玄徐步前行,自然早將這些議論都收入耳中。他殊無歡愉之意,心中沉甸甸的,全是虛度的一塊牌位。至於這些賓客,雖然都不是什麽大人物,修為也沒啥出奇之處,可是這就是江湖,江湖中十個修士有九個半是平平常常,注定沒什麽成就的小人物,這些人的所思所想,就是人心。得了人心,日後青墟便有了興盛之基。
因此這些賓客們心目中的有道高人是什麽樣子,虛玄便將自己顯現成什麽樣子。如若當真有得道高人立於這些人麵前,卻是與他們所思有異,所想不同,他們定會訕笑譏嘲,言道這等人物也算得了大道?
所以一切辛苦,種種偽裝,隻是為了人心罷了。
滿山賓客,不知何時宴罷人散,正如這漫漫長夜,也不知何時方到盡頭。
章十四殺伐事四
中軍帳中,紀若塵望著這俯臥的少女,麵色變幻不定,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咬了咬牙,一把抓住她背後金環,輕輕一震,金環應聲而動,瞬間已是躍動千萬次,隨後嗡的一聲從她背後跳出,隻留下那道觸目驚心的創口。不光斷骨經絡清晰可見,內部髒器也受創嚴重。如此創口,卻不見多少鮮血湧出,顯見在受創過程中,她身上血液已差不多流盡了。
紀若塵回想著三清真訣中種種愈疾患、肉白骨的法訣,不論三七二十一,統統用在了她身上。他周身光華流轉,真元似發瘋一樣濤濤而出,源源不絕注入她體內。可是術業有專攻,前世今生他殺人無算,又救過幾個人?傷她之人又是青墟宮中修為高深之士,下手之時惟恐不能斬盡殺絕,因此金環本身質器猛惡不說,上麵附加的道法又是滅絕一切生機的。此刻盡管紀若塵真元如潮湧入,卻是收效甚微。
紀若塵麵色陰沉,萬千魂絲驟然散出,瘋狂擄掠百裏內一切靈氣,在胸中山河鼎內環繞三周,便化作活潑潑的生機靈氣,然後一股腦兒強注入她體內。
如此一來,她的生機終於微弱躍動,逐漸壓過了死氣。可是隻消紀若塵道法運使得稍慢,死氣便會重新漫延。然而此刻紀若塵已盡了全力,如此瘋狂轉換靈氣,即使以他來說,也極端凶險,那是以損傷已身修為作為代價。紀若塵不為所動,持續不絕地擄掠、轉化、注入,維持著她身上的道法。
忽然紀若塵身後傳來姬冰仙那清冷的聲音:“你這樣子是沒用的。”
紀若塵依然維持著道法,雙眉皺起,殺氣漸生。他從來不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此刻又有些不知所措,撇開姬冰仙屢次煩人的挑戰不說,這個時候還要來囉嗦,哪由得紀若塵不怒?他鬆了星鏈,是讓她自行離去的,可不是想和她再較量一次。
姬冰仙何等敏銳,怎會感覺不到紀若塵的殺氣,但她並未退後,而是跪坐在紀若塵身側,雙手在空中織出一個個符籙,道道靈氣如雨紛落,灑在少女身上各處創口上。姬冰仙所用道術源出三清真訣,紀若塵全都識得,也都會運用。然而這些道術都不算是威力大、收效快的道法,紀若塵便自動忽略,盡是撿些大威力的道法運使,根本沒將這些看上去沒什麽效用威力的小法術看在眼裏。
姬冰仙數個道法一出,少女身體裏那絲若斷若續的生機立時變得活潑了許多,穩穩壓製住了死氣,至少暫不會有性命之憂。紀若塵麵色不變,不過彌散的殺氣已悄然散去,催動的道法也漸漸放緩,最後幹脆收了真元,且看姬冰仙發揮。
紀若塵此時道行雖並不算高,然而道心卻已臻至極高境界,眼力絕非尋常,一看姬冰仙手法便知救人的奧妙全在選取對症的法術,以及道法施放的先後順序,法術本身威力大小並不重要。這等運用法門三清真訣是不會記載的,他便也不知。若非姬冰仙精擅各脈道法,紀若塵此次隻怕又要大損道行。
半柱香功夫眨眼間過去,少女背上傷口已然合攏一半。施法至此已是夠了,她接下來需要的便是靜養了。
姬冰仙纖纖十指輕拂過她背上肌膚,柔若輕風,指尖所過處,創傷若花瓣合苞,一一合攏。直至她背後全部傷痕都已收攏,姬冰仙方收了法術,雙手輕托,少女已悠然翻了個身。
此時她傷勢已穩,早沉沉睡去,隻黛眉間還殘留著一絲痛楚。看到她的麵容,姬冰仙一怔,雙眸中掠過一絲複雜神色,道:“是殷殷啊,怎麽傷成這樣?”
姬冰仙將張殷殷抱起,交在紀若塵手中,輕歎道:“殷殷當日曾揮劍自刎,隻為下地府尋你魂魄。我知道她這些年過得很苦。你……待她好些吧。”
自始至終,姬冰仙未曾與紀若塵的目光接觸,便向帳外行去。
“等一下。”紀若塵叫住了姬冰仙,低沉地道:“今次的賭約就此作罷,你也當知非我敵手,以後不要再來挑戰了。張殷殷的事……嗯……謝……謝。”
這謝謝兩字,紀若塵說得頗為艱澀,自蒼野蘇醒時起,他便憑一已之力縱橫八荒,從未說出過謝謝兩字,也無須感謝何人。他也不會容許自己欠下什麽,若是如此,一顆絕決道心便會有了掛礙。即便重回到人間,也是依此行事。不過這一次,雖然十分艱難,紀若塵終是說出了這兩字。
姬冰仙默然,忽然奇異地輕笑一聲,道:“殷殷與我同門,就算不是因為你,我也會出手相救。這隻是舉手之勞而已,與我們的賭約無關。我既然敗了,定當履約!你何時要收賭注,盡管告知我便是。”
紀若塵皺了皺眉,沒有說什麽。
姬冰仙又淡淡地道:“你道心已有破綻,再非戰無不勝。等我想得明白了,自會再戰。”
紀若塵雙眉鎖得更緊了,沉聲開口,有若九幽狂魔在低聲咆哮:“休要不知好歹!這次放過你,你便當我好欺嗎,還敢來糾纏?今日不妨告訴你,我即便道心已損,你也永無勝我機會!若再敢來戰,來一次我便會要你一次,決無縱容!”
“冰仙雖然不算什麽人物,對自己還是看得極重的,即以此身設賭,便絕無反悔之事。難道我清白之軀,便是這般的不重要?!”
姬冰仙說完,便揚長而去,再無回頭。
紀若塵哼了一聲,也不去理會姬冰仙,而是將張殷殷小心地放在榻上,再從一地淩亂中找出一席貂裘,給她輕輕蓋上。
帳中燭火搖曳。
不知過了多久,張殷殷輕輕地動了動,麵上微現痛楚之色,隨後又沉沉睡去。紀若塵一直坐在榻旁,凝望著她熟睡的麵容,也不知在想些什麽。良久,他輕歎一聲,為她理理幾絲散亂青絲,長身而起,熄了燭火,掀簾出帳。
夜仍深。
紀若塵負手而行,足下全無聲息,宛若幽魂夜行。那隻金環,則在他負著的雙手間慢慢旋動著。
他隻想漫無目的走走,卻不想心不在焉中不曾控製行止,以他如今道行,一動便如疾風,眨眼間已將整個軍營都轉了個遍。他停下,仰頭望天,依是月朗星稀,一時之間,不知該去哪裏。
紀若塵忽然聞到一陣隱約酒香,心中微動,人已在一座用作儲藏食酒的營帳中。帳側案幾上,放著個古樸酒壇。壇上兩個大字:醉鄉。看到這壇酒,紀若塵微微一怔,他明明記得姬冰仙來到軍營時,一共攜了三壇酒過來,怎麽現在隻剩下一壇了?
不過他素來不理會這等細枝末節,一壇還是三壇,也沒什麽不同。隨手提過酒壇,紀若塵便信步出了軍營,要尋一處合適的地方飲酒。
這營盤依山傍水,不遠處就有一條小河,順山勢而下,蜿蜒向東流去。紀若塵徐步前行,轉眼間已到了河邊,遙遙便看見有一人正坐在河邊垂釣,一副極有山野閑逸之風的高士模樣,看背影,便知是濟天下。
可是此刻方過中夜,夜風淒寒,一輪彎月也早早隱入浮雲之後。在這月黑風高、荒寂淒寒之地,釣哪門子的鬼魚?現下伸手不見五指,如是眼神差些的,連魚漂動沒動都看不到。
咣當一聲,紀若塵將金環隨手扔在河邊岩石上,在濟天下身旁盤膝坐下,掀開酒封,先自飲三大口,將酒壇遞給了濟天下。濟天下接過酒壇,也不多話,咕嘟咕嘟連喝幾大口,將酒壇又還給了紀若塵。兩人喝得極是豪氣,一個來回一壇酒便去了大半。
紀若塵接過酒壇,卻不再飲,隻怔怔地望著黑深深的、緩緩東去的河水,過得片刻,重重地歎了口氣。誰知恰在此時,濟天下也同樣沉重地一聲歎息。
紀若塵緩緩轉頭,望向濟天下,見他滿麵倦容,眼框深隱,眼中遍布血絲,便似一夜未眠。不過說來也不奇怪,他深更半夜在這摸黑釣魚,當然是一夜未眠了。紀若塵又見濟天下身衫單薄,連禦寒的棉袍都未穿上,在這夜半時刻,獨坐濕寒河邊,自然凍得嘴唇發青,連呼吸都重了。好在喝了小半壇醉鄉,烈酒下肚,濟天下麵色才算好了些。
紀若塵回想所讀史書,作主上的當為臣下解憂。可是怎知臣下何時有憂?這就要看臣下的智慧了。跑到主上常去的地方借醉裝瘋、獨坐垂釣都是好辦法。而這些史書都是濟天下給自己看的,他又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釣魚,不用都知道有心事。何況他剛剛還歎得如此沉重?
紀若塵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便依書上樣子問道:“先生何故歎息?”
誰知這一問卻似勾起了濟天下傷心事,他怔怔望著河麵,麵色變幻,又似害怕,又似僥幸,忽然搶過紀若塵手中酒壇,痛飲一口,方苦笑道:“些許小事,哪敢勞主公費心,我自己想法了解了吧。”
過得片刻,濟天下忽又長歎一聲,喃喃道:“女人,女人……真是麻煩啊!”
紀若塵又是一怔,油然間,姬冰仙、張殷殷一一自心中掠過,於是深有所感,同歎一聲,奪過濟天下手中酒壇,仰頭飲盡,然後嘿的一聲,將酒壇遠遠擲入河中。
撲通一聲,酒壇在河上濺起數尺高的水花,方不情不願地沉下去。可是在那飛濺珠玉中,紀若塵分明看見那柄穿心古劍,正載沉載浮!
濟天下此時方想起臣子本份是為主上分憂解難,忙問道:“不知主公因何煩惱?”
紀若塵笑笑,道:“我道心已破,怕是要打不過很多人了。”
“道心已破!”濟天下失聲驚叫,然後方發覺自己失態,急急補救道:“聖人有所謂大道缺一,可見圓滿並非好事。道心破了一點,正是暗合天道,主公何須擔心!再說了,就算真有厲害敵人,也可遣玉姑娘去應對,至不濟也可拖延一段時間嘛。”
紀若塵笑而不答,隻看濟天下釣魚。
不知是否紀若塵帶來的運氣,一夜無獲的濟天下手中釣竿猛然一沉,顯是大魚上鉤。濟天下登時精神一振,他從竿上傳來的大力已知此魚不小,於是站起身來,吐氣開聲,全力與這大魚搏鬥起來。
一人一魚你來我往,纏鬥數合,也不分勝負。濟天下吹了一夜寒風,早有些受了風寒模樣,漸漸便有些支持不住,居然被這魚一分一分向河中拖去。
夜已至最深時。
眼見前腳都已沒入冰冷的河水中,濟天下不知哪來的勇氣,猛然大喝一聲:“大丈夫生當滌蕩九州!焉有對付不了一條小魚之理?!”
借這一喝之威,濟天下雙膀發力,釣竿彎成滿月,忽聽嘩啦水聲響起,一條二尺大魚離水飛出。在紀若塵眼中,此時的濟天下竟然真有幾分指點江山,笑談間天下底定的氣勢!
鬥敗這條大魚,濟天下欣喜若狂,又現狷狂之態,懷抱大魚,也不向紀若塵告別,便狂笑高歌而去。
夜風習習,將濟天下歌聲斷斷續續的送來:“仰天猶恨……雨無鋒……萬絲青幹劍……斬罷落殘紅!……”
狂歌餘音嫋嫋,縈而不散。
紀若塵正入神間,忽然眼前光芒大作,一輪紅彤彤的日頭自雲海中魚躍而出,將萬道霞光灑遍九州!
紀若塵霍然立起,仰天長嘯,音上九宵!
萬裏之外,但聽一記同是響徹九天的鳴嘯應和,一道黑影自那孤峰絕頂處衝天而起,刹那間跨越萬山千川,飛入紀若塵高舉向天的掌中。
紀若塵輕輕撫摸著這根曾跟隨過自己的三尺神鐵,右手一抖,直指前方——神針便自行伸長,直至丈半方止。神鐵一端自行生出矛鋒,於是這塊重一萬零八百斤的定海便化成一根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的戰矛,即無紋飾,也無銳鋒。
紀若塵徐徐道:“吾曾有矛,名為修羅。今日便將此名賜你,以承吾殺伐滅絕之意!”
神鐵嗡的一聲低鳴,便作了應答。重重殺伐之氣,由是而生。
章十四殺伐事五
東方發白,晨光未曦,雄雞尚未報曉。哥舒翰已是穿戴整齊,出寢堂入書房,奮筆疾書做一日早課,直至曙光大盛,朝霞染遍東邊天穹。哥舒翰擲下筆,滿意地看了看墨汁淋漓的宣紙,躊躇滿誌地踱出房門。他習慣性地向天上望了望,一輪巨大的紅日已經浮起在地平線上方,今天的朝陽雖然有些刺眼,但他心情正佳,便覺得這陽光刺眼得也很有氣勢。
哥舒翰邁著方步,踱入正堂,居中坐定,早有下人奉上香茶。哥舒翰漱了口,神清氣爽,便吩咐親兵去召集軍中諸將到府議事。在哥舒翰看來,這幾日皆是黃道吉日,無論哪一日都適宜大軍出關,平叛,然後……安天下!
不到一柱香時分,府外已是蹄聲如雷,數十位軍中大將得了召喚,立刻飛馬而至,人人精神抖擻,牢甲利兵,視瞻不凡,絕無人因這臨時召喚而現出散亂之像。
看著堂下這些隨著自己出生入死數十年的老兄弟,哥舒翰大覺滿意。離開西域這幾年的承平日子,看來沒讓自己手下這些悍將荒廢了弓馬。有猛將如雲,有仙寶在手,有大軍若蟻,他何愁大事不成?
諸將望向哥舒翰的眼神中,也盡是興奮。他們悶在關中數月,早渾身上下都在發癢了,關中雲集大軍數十萬,卻隻能眼睜睜望著關外那點寥寥北軍耀武揚威,這算怎麽回事!今日大帥突召,他們立刻知道定是要有仗打了,人人都恨不能插翅飛到帥府。
哥舒翰咳嗽一聲,正要發話,忽然堂外腳步聲急起,親兵快步跑進,叫道:“大人,監軍玉大人奉旨入府,已經過了中門了!”
哥舒翰心中狐疑,這大清早的,哪來的聖旨?此時堂外響起了內侍獨有的尖細、悠長的音調:“聖——旨——到!”
便見王進禮一身正服,高舉一卷明黃聖旨,昂首闊步進了正堂。他身後十餘個太監親隨,跟著衝進,人人趾高氣揚,個個氣焰衝天。堂外守著的親兵見王進禮手捧聖旨,哪裏敢攔?
哥舒翰立即端帽整衣在堂中跪下,口稱接旨。數十員猛將黑壓壓地在他身後跪了一片。
王進禮低不可聞地先“哼”了一聲,方停在哥舒翰身前,展開聖旨,拉長聲調道:“哥舒翰接旨。”
“維天寶十四年,歲次丙申,十二月丙子朔,五日戊辰。皇帝詔曰……”王進禮扯著尖細得有點刺耳的嗓音抑揚頓挫地宣讀了一遍,大意便是哥舒翰擁重兵、據雄關,卻被數千老弱殘兵堵在關中,不敢出關決戰,實是朝庭羞恥。著令哥舒翰即刻領軍出關,平定安逆叛黨,若再有遲疑,便即革去軍職,解送西京問罪。
這聖旨中措辭極是嚴厲,哥舒翰心知必定是王進禮私下密奏明皇,進了不少讒言,說不定那奸相楊國忠也跟著敲了不少邊鼓,才弄出這樣一篇不知兵事,不通時局的聖旨來。
王進禮聖旨讀完,皮笑肉不笑地道:“哥舒大人,這聖旨可說得明白了,著您即日領軍出關。這可不是咱家逼迫於您了吧?您若還是覺得關外紀小賊兵馬太多,那也不妨,咱家代您出兵便是。那時您交了印信,便可自去西京向皇上交差了。
哥舒翰沒惱,依足禮數接下聖旨。身後那數十員猛將可都是殺人如麻的角色,哪會將一個閹人放在眼裏?當下一名大漢綻舌暴喝道:“哥舒大人裂土封王,是你說去印信便去印信嗎?”
這一喝恰如平地起雷,冷不防間,嚇得王進禮渾身一顫,腳下發軟,險些坐倒在地。他受驚過後,羞怒頓生,可是放眼望去,堂中人人麵目猙獰,個個神色凶惡,哪有一個善茬?王進禮便有些懼意,生怕這些百無禁忌的莽夫一怒之下拔拳行凶,他王大監軍渾身上下可都金貴得狠,哪怕被傷了一根小指頭,都是宰了這滿堂惡漢也彌補不過的。
王進禮對付哥舒翰倒是很有膽色,當下厲聲喝道:“哥舒大人這是什麽意思,想造反哪?咱家的尚方寶劍雖奉在府中,未曾請來,但憑一雙肉掌,也要搏上一搏,以維天子之威。”
他說得義正詞嚴,卻是聲音發顫,色厲而內荏,任誰都聽得出來。
哥舒翰微笑道:“監軍大人且息怒,聖旨在此,我等豈有不尊之理?我這些手下都是西北過來的莽人,但知殺人,不曉禮儀,非是有意衝撞監軍大人,更不敢有二心的。大人盡管放心,今日我召集眾將,便是商議出關決戰之事。現下諸事齊備,三日之內,便當開關決戰。”
王進禮實有些疑惑,這哥舒翰枯守數月,眼睜睜看著關外的敵軍從五千變成了五萬,現在敵軍多了十倍,他怎麽反要出關決戰了?但不管怎麽說,二十多萬擁出關去,就是踩也將那五萬人踩死了,且先出了自己多日受辱罵的這口惡氣再說。至於這哥舒翰倒不著急,現下王進禮已和楊國忠聯成一氣,到時內外聯手,不管哥舒翰是勝是敗,總要弄他個家破人亡,方是罷休。
清晨時分,中軍帥帳帳簾無風自開,紀若塵麾下眾將早已候在帳外。他們經過道法洗禮,又為紀若塵以陰氣點化,殺力大增同時,也與自家主將心意相通。無須鳴鼓,他們清晨時心中一動,已知是主帥相召。
這些將軍天天日出即起,日落則息,頓頓飽餐,時時休息,已養得精力十足。他們與哥舒翰手下西域猛將不同,體內多了紀若塵賜的一點陰氣,越養殺氣越是深沉。
紀若塵這中軍帥帳麵西而立,他所坐方向正是潼關。紀若塵端坐大帳中央,待眾將及玉童、孫果等人在帳內立定,雙目徐徐張開,緩緩道:“我觀潼關關中殺氣衝天,必是大軍出關決戰之兆。你等今日做好萬全準備,明日一早,便與哥舒翰決一死戰。”
他這番話說得平平淡淡,然在諸將心中卻激得波濤漸起,殺氣漫溢。此刻營中妖卒不過四萬出頭,麵對卻可能是超過三十萬大軍,縱然眾將早已心如槁灰,但得與如此強敵當麵決戰,又怎能不壯懷激烈。
孫果上前一步,沉聲道:“明日吾當為先鋒,誓取哥舒翰項上人頭!”
紀若塵頷首道:“很好。”
即已議定明日決戰,諸將便魚貫出帳,自去安排士卒擦亮甲胄,磨快刀劍。此時忽見一人大呼小叫,飛奔而來。離帥帳尚有十餘步即高聲叫道:“主公!大事不好……吾晨起觀氣,見潼關殺氣大作,明日當有一戰啊!主公,萬萬早作準備……”
濟天下風塵仆仆,一身文士服上滿是灰泥,頭發散亂,麵色灰敗,連氣都有些喘不上來,顯然累得不輕。也不知他昨晚子夜剛於伸手不見五指之處釣完魚、今天一大早又去了那個勢高便利之處望氣了。不過不管在哪裏,顯然路都不近。
他斷斷續續一番話說完,才見眾將正從帥帳中一一走出,人人身帶殺氣。濟天下登時愕然,道:“你們……已經知道了?”
有那平素與濟天下交好的將軍,便過來拍拍他的肩,含笑而去。這些將軍雖已是半鬼之軀,畢竟不是毫無思想的行屍走肉。在河北道時,這濟天下算無遺策,眾將在他指揮下十蕩十決,無論攻守城防還是野戰對壘,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可謂威風八麵,痛快淋漓。眾將皆是從軍之人,最敬有真才實學之士,最恨無能庸碌之徒,雖這濟天下手無縛雞之力,又有些貪財好色,然無人不是真心敬佩。
紀若塵也微笑道:“明日一早,便與哥舒翰決一死戰。先生好好休息,明日還要仰賴先生陣前指揮。”
帳中人敏銳的,如姬冰仙,孫果,玉童,甚至於濟天下,都感覺到一夜之間,紀若塵似乎有些微改變,這變化,若細心玩味,似乎是多了些人味。
紀若塵回到後帳,坐在了張殷殷榻邊,靜靜看著這劫後餘生的女孩。
張殷殷麵色仍然蒼白,不過唇上已有了一點血色。她望著紀若塵,片刻後幽幽一歎,道:“以前的事,你都記起了?”
紀若塵道:“還沒有全記起,不過我們之間的事,已經都知道了。”
“我也記起了那些本該忘記的事。你……你是他嗎?”
紀若塵沉吟片刻,然後輕輕握住了張殷殷冰涼的手,道:“一半不是,一半是吧。”
她怔怔地看著紀若塵,眼角一滴清淚悄然而下。她的纖手反過來抓緊了他的手,雖然仍是虛弱,抓得卻極是大力,長長的指甲一片片陷入紀若塵的肌膚,她渾然不覺,他也渾然不覺。
張殷殷閉上雙眼,呢喃般道:“我在崖上看到你的屍體,看到那柄劍,我……我就不要活了。”
紀若塵微笑,另一隻手輕撫她的頭,道:“一切都過去了,不會再有事了。”
她吃力地撐起身體,直視他的眼睛,道:“明天就是決戰了嗎?”
想到明日之戰,紀若塵也不掩飾,直言不諱地道:“有點麻煩,也許,會輸。”
他剛想繼續說什麽,張殷殷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口,決絕地道:“我不會離開。”
紀若塵微微一笑,道:“也好。決戰時你隻要呆在我身後,便無人能夠傷你。”
張殷殷伸手,抓住紀若塵的衣服,用盡力氣,將自己的頭靠上他的胸膛,緩緩閉上雙眼,沉沉睡去。
軍營一側的小校場中,玉童身影趨退若神,儀態翩翩。校場中立著十餘尊銅人,玉童在銅人間穿梭來去,指上十道青絲攸忽來去來去如電,不住紮在銅人雙目、咽喉、心口、下體等要害處。青絲雖細、銅人雖堅,但每次青絲都能將銅人對穿而過,毫無窒礙。青絲上附著這等擊力,如非遇上特殊的護身道法,縱對方是上清修士,也能輕易穿了。玉童道行雖不算特別出眾,然而所用道法,所運青絲,無一不是淩厲狠辣之極,如單算殺力,實可令鬼驚神怖。怕是道德宗諸真人對上了她,也得極小心應對。
玉童的手段,諸軍士都是見識過的。她既然在這校場練功,便無一人敢靠近。不過還是有異類的,腳步聲響起,一身布衣的孫果大步行來。他隻當沒看見玉童,進了校場後隨意取過一根鐵矛,端矛平指前方,就此入定去了。
玉童十根青絲齊發,嗤嗤聲中,在銅像上穿出無數細洞。孫果忽然睜開眼睛,向玉童道:“你道心亂了。這樣明日決戰,你凶多吉少。”
玉童十指連彈,青絲在空中繞出無數圓環,層層疊疊地套下,但聽沙沙聲大作,十餘尊銅像瞬間已被切成數以千計、厚薄不一的銅片,叮叮當當地落了一地。這一記殺手極耗道行,玉童麵上也湧起一片異樣的潮紅,她喘著氣,低聲回道:“可是我不知道,怎樣道心才能不亂啊!”
孫果持矛靜立,氣定神閑,道:“這很簡單。你隻需如我一般,不要去想根本得不到的東西,道心便可寧定。”
玉童苦笑,緩緩閉上雙眼,忽然一手斜指青天,指尖上一根青絲伸得筆直,不動分毫。她簡簡單單的一站,殺伐之氣油然而生,與孫果的恬淡平和大不相同。
孫果又睜開雙眼,淡道:“你現今用的,乃是主人在蒼野將行殺伐時的姿勢。”
“是嗎?”玉童怔了一怔,右手緩緩降低,學孫果平指前方,然後閉上雙目,收斂全身氣息,片刻功夫,已如石像。
負責看守校楊的軍校見校場中久無動靜,悄悄探頭看了看,見偌大的校場上隻有玉童和孫果如泥塑木雕般的立著,動也不動。軍校隻覺得有什麽不對,目光掃了幾個來回才覺察,校場上那十餘尊極顯眼的銅像不知去向。軍校心下一驚,這些銅像價值不菲,如若丟了,自己便會被治大罪,就在冷汗遍布全身之際,他眼角餘光忽然瞥到校場地麵上光芒閃閃,定睛看去,才見是一地的銅片。
軍校不知怎地靈光一現,竟然將銅像與這些銅片聯係到了一起,登時雙腳一軟,險險坐倒在地。
日上中天,立竿無影,一切都仿佛凝定,包括時間。
章十四殺伐事六
翌日,天色未明,潼關中即炊煙四起,三十萬大軍埋鍋造飯。眾軍飽餐之後,隻聽關上三聲炮響,潼關關門大開,三軍魚貫而出。
三十萬大軍何等壯觀,自前鋒至後衛,隊伍綿延數十裏,行進之際,煙塵蔽天!大軍兩側各有數千遊騎,來回馳騁,傳遞消息,刺探軍情,防敵偷襲。
哥舒翰披黑鐵獅心鎧,騎大宛踏雪飛雲駒,自統中軍,直到紅日高懸,方始出了潼關。
哥舒翰中軍後部,另有十餘輛馬車,車身用的是最上等的桐木,輕便結實,車廂外卻未做任何紋飾,簾子低垂遮得密密實實。
這些便是修士們的座駕,其中虛天身份地位特殊,自然獨乘一輛,其餘修士都是三四名共擠一車。非是哥舒翰再也調不出更多的車馬,而是為了惑敵。要知道各軍蓄養的修士都被禮為上賓,而那些修士也自矜身份,保持著清高出塵的仙人風範,平時架子都大得很,絕不肯與人共乘的。
如果周圍有紀軍的探子細作,隻會依常理來判斷軍情,看到這十幾輛車,必會以為哥舒翰軍中隻有十五六名修士,實際上的數量卻足足多了三倍!這便是哥舒翰此戰最大的本錢,多出來的三十名修士,足以亂敵布署、左右戰局。
士卒今晨所飲食水中,皆加了虛天等修士製取的符水,可保士卒一日夜內戰力大增。想來虛天乃是出自天下正宗青墟宮,秉承真仙仙術,他加持過的士卒,至不濟也可與關外妖卒一戰吧?
哥舒翰居中軍,數十親衛左呼右擁,護著他一路東行。眼前黃土漫漫,群山巍巍,大軍行如龍盤,旌旗動若雲聚,如此軍容,如此軍威,直令眾將熱血賁張,恨不能立刻狠殺一場!
一出潼關,立是風沙四起。狂風卷著粗砂,披頭蓋臉的打來,落在臉上手上便是陣陣刺痛。然而哥舒翰久居西域,什麽樣的艱苦沒有嚐試過,這點小小風沙又算得了什麽,正可助興!
此時一騎軍校飛馬而來,在中軍前不待戰馬立定便滾身下馬,空中擺好了跪姿,穩穩落地,顯是身手不凡。
這軍校跪地秉道:“前方十裏處,發現紀若塵叛軍,約五萬人,已布好了陣勢。”
哥舒翰雙目一瞪,眼中精光暴漲。早上探馬回報說紀若塵營中大軍盡出,隻留下一個空營,當時還道這紀若塵用兵如神,竟已算出自己今日要出兵,是以早早退避,日後不斷襲擾,阻截糧道,好將自己這三十萬大軍斷送在北地。不過哥舒翰有雲煙藏天鬥在手,就怕紀若塵不來偷襲糧道,也早就布置好了百千假車靜待敵襲。依照哥舒翰的算計,等到紀若塵發覺不對時,他早率大軍絕塵而去,攻破範陽了。
不過顯然哥舒翰高估了對方,紀若塵確是算得己方今日出兵,可是竟然擺出一副決戰架式來,莫不是真的以為,區區五萬北軍真能抵抗自己的三十萬大軍?無論拚妖卒還是論修士,今日的哥舒翰豈會怕區區一個紀若塵?
一陣狂風猛然卷過,粗大砂粒如雨飛來,打在哥舒翰鐵甲上,劈啪作響。哥舒翰不怒反喜,恍若回到了當日在西域大殺四方的辰光,索性摘了頭盔,喝道:“痛快!既然那紀小兒已擺下了陣勢,咱們西域漢子也不能讓人瞧低了。兒郎們,隨我列陣,去殺他娘的!”
哥舒翰縱馬出了中軍,蹄聲如雷,直接向前軍馳去。數十員出自西域的猛將也都大呼小叫,跟隨著他蜂擁而去。掌旗官策馬緊隨主帥,已開始打出大軍布陣的旗號。
“哼!一群莽夫,若不是要巴結青墟,老夫豈能與你等粗人為伍?”中軍馬車中,作如是想的修士不在少數。
“唔,軍心可用,哥舒翰果然有才,看來這一注押得對了。”虛天輕撫著手中玉尺,麵帶微笑,如是想著。
正午時分,兩軍對陣。
三十萬大軍完全展開,軍勢威哉。前鋒占據了寬足有三四裏的陣線,中軍也各依陣列布定,兩翼遊騎遠遠的撒了出去,可是後軍十萬人還在數裏外,未及入陣。至於隨軍輜重、火頭、仆兵還有尚未離開潼關的。
自紀若塵這方看去,哥舒軍刀槍如林,旌旗蔽日,升騰而起的殺氣引動風雲變色,一片片浮雲正在大軍上方聚集。
戰場之上,方圓數十裏內,早已飛鳥絕跡,走獸匿蹤,若無這幾十萬大軍,完全就是死地一片。而雙方士卒身上散發的,若非死氣,便是殺氣。
兩軍陣中那些修為高深,或於陰陽之道獨有心得的修士,便可見戰場上黑氣彌漫,孤魂野鬼一群群、一隊隊的已在四處遊蕩。它們經過士卒戰馬時,許多就惡狠狠地撲上去。可惜它們對於生人全無威脅,最多驚得戰馬人立而起,長嘶不安。這些陰魂全無靈智可言,隻是感覺到天時地氣,察覺這裏行將產生大量生魂,於是如鯊魚見了血腥,全趕了過來。
潼關自古便是兵家戰地,自建安元年建城以來,南屏秦嶺、北依黃河,原望溝、滿洛川等天然地勢橫斷東西,不知經過了多少場惡戰,不知遺留下多少荒郊野鬼、遊魂怨靈。看眼前這些自方圓數百裏匯聚而來的陰魂數量,鬱結的戾氣,不難想象到當年的血雨腥風。其中有數處的陰氣特別濃鬱,竟然隱隱有牛頭馬麵、地府陰卒出沒。顯是得了消息,預先在此等候的,隻等大戰一起,便來拘魂。
雖是正午,然風沙大起,紅日昏昏,似近黃昏。
一時間,這片殺場竟令人有些恍然,不知此刻身處陽間還是陰世。
陰氣四溢、野鬼成群,這等恐怖景象普通士卒無從得見,紀若塵軍中妖卒倒是有不少看得明白,可是他們早已習以為常。十萬陰魂也感覺到了紀若塵軍中那異乎尋常的陰戾,少有敢於靠近的。潼關大軍受到的驚擾便大得多,尤其是騎兵隊伍,那些驃肥體壯的戰馬首當其衝,不安地以蹄刨地,一時間馬嘶聲此起彼伏,一個個騎兵甚或士官被掀下馬來,陣中出現小小混亂。
忽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孤魂野鬼,也敢放肆?”
隻見中軍後的車隊中忽有一輛光華大盛,冉冉升起個白髥拂胸、仙風道骨的老者,雙手高舉一麵銅鏡。銅鏡反映昏暗日光,卻放出熣燦光華,自東向西一一照去,但凡光芒所過之處,遊魂野鬼如冰雪潑上滾油,成片化灰!刹那間,鬼魂們發出吱吱尖叫,四下逃散,再不敢靠近。
老道隱現得意之色,在車頂又立片刻,環顧一周,方才回車中打坐靜息去了。
四周將兵雖是凡人,無法得見群鬼辟易,但光華過處,陰風消散、千騎安定卻是有目共睹的。自小兵到將軍得見如此無上道法,均現出尊崇之色,三軍士氣大振。
車中的虛天卻無絲毫喜色,略搖了搖頭,暗道:“大戰將起,卻還在這裏炫示道法,浪費真元,這道心也真是差得可以,唉,又多了一個扶不起的阿鬥。也罷,權當湊數。”
潼關軍陣中刀盾手向兩邊一分,數十將騎簇擁著哥舒翰策騎而出,在陣前列成一線立定,觀察著紀若塵軍陣。
紀若塵軍陣早已布好,五萬妖卒各司其位,排列得整整齊齊。此刻人人都盤膝坐在地上,閉目養神,以節省體力。潼關軍容雖盛,殺氣雖重,他們卻是視而不見。
哥舒翰隻覺立在萬仞絕峰之前,無法言喻的沉鬱氣息撲麵而來,麵色不由得一凝,笑意盡去。他身後大軍候戰已久,恰似暗夜怒海,海麵下藏著不知多少暗流狂濤。而紀若塵那五萬人,看上去不過是海中一座孤島。
隻不過怒海洶湧,就定能將孤島拍碎嗎?
再向紀若塵中軍望去,哥舒翰便見到那頂黑色軟轎,以及轎旁影影影綽綽地立著的數十個人。那些人如石雕木像,竟似連衣角都不動一下。隻有一個布衣青年忽然抬頭,向哥舒翰望了過來,兩人目光一觸,哥舒翰隻覺如遭電擊,全身登時一顫,胯下踏雪追月駒也一聲長嘶,人立而起,險些將他掀下馬來!
哥舒翰心下駭然,好不容易鎮住踏雪追月駒,又聽旁邊一將笑罵道:“這紀小賊不過是個草包!早早擺出陣勢,就算是坐著,士卒坐一個多時辰也累得很了,一會哪還有力氣廝殺?”
他雖在狂笑斥罵,可是眾人都聽得出來他笑聲幹澀,哪有一分真正笑意。哥舒翰眉頭一皺,心知此將心中已有隱隱懼意。這並非怯懦,在西域時他也是員難得猛將,如今心中忐忑,隻能說紀若塵軍陣情形太過詭異。
轉念之間,哥舒翰已知不能再等,再等下去軍心隻怕會動搖得更厲害。
此時此刻,紀若塵雙眼驟開!
黑色軟轎中溫暖如春,張殷殷裹著貂裘,縮在端坐不動的紀若塵懷裏,溫馴如一隻小貓。然而轎外卻是另一個天地。
天色驟然暗了,狂風乍起,無數孤魂野鬼淒然號叫,如無頭蒼蠅般亂衝亂撞。隻在刹那,空中彌漫的陰氣便陡然增濃了數倍,隱約中,溝通陰陽兩界的地府之隙竟多了一倍,可是原本在隙縫後張牙舞爪、麵目猙獰的陰卒鬼眾卻一個也不見,不知藏去了何處。
哥舒翰忽覺一陣惡風撲麵而來,這次他早有防備,勒緊愛馬,牢牢控住身形,坐了個紋絲不動。哪料想身後喀嚓嚓一聲大響,中軍那足有十丈高的大旗先在狂風展得筆直,然後旗杆吃不住這等大力,竟然居中斷折!那麵大旗帶著半截旗杆不落反升,在狂風中直上雲宵,轉眼間已飛出數十裏,再也不見蹤影。
臨陣折旗,不祥之兆!
哥舒翰麵上肌肉顫動,再也按捺不住,以馬鞭向紀若塵軍陣一指,暴喝一聲:“擊鼓,出擊!”身後掌旗官立刻打出旗號。頓時,三軍旗門開合,陣勢運動。
通通通!五百多麵牛皮大鼓沉沉響起,其聲如雷。鼓聲才起,忽有一陣極低沉的鼓音響起,僅一麵鼓便壓過了全軍鼓音!鼓聲並不疾,然而每一下鼓點都似敲打在人心上,激得熱血沸騰。眾軍依鼓音開始踏步向前,隨著鼓音越來越疾,眾軍也由踏步變成小跑,再化成狂呼呐喊,一撥撥、一排排舍生忘死向紀若塵軍陣衝去!
眾將看得同樣血脈賁張,紛紛咆哮請戰。哥舒翰指揮若定,調度不紊,傳令兵流水價散入三軍,眾將即各率本部兵馬,分進合擊,向紀若塵大陣衝去!
哥舒翰隻覺胸中一顆久熄的戰心漸漸重燃,似要沸騰了全身的血液,他回頭望去,見中軍高高架起那麵大鼓前,虛天赤了上身,披發於肩,手持鼓椎,正一下一下地擊鼓!這睥睨六合定乾坤的戰鼓,便出自他手!
為將者貴勇,為帥者貴靜。哥舒翰深知衝鋒陷陣乃是手下眾將之事,他身為三軍主帥,需掌控全局。因此盡管心中戰意升騰,很想如年輕時身先士卒,悍勇衝陣,卻仍得壓抑住心頭熱血,坐鎮中軍。
血氣四溢,殺聲震天!
若從空中俯瞰,可見潼關大軍如排排波濤,自三麵向紀若塵軍陣狠狠衝來。紀若塵五萬妖卒則首尾相連結成圓陣,在怒濤接連衝擊下巋然不動,穩如磐石,反將撲來的浪濤一撥撥粉碎!然而每一撥浪濤過去,都會在圓陣上拍下數塊石塊。
隨著戰局遷延,以及兩翼萬餘鐵騎成功包抄後路,哥舒翰大軍已將紀若塵北軍退路切斷,圍起來狠殺!哥舒軍戰力雖不若北軍,然而服過符水後,差距業已大幅縮小,陣前血肉相搏,也能以兩三人的代價換來北軍一條性命。
哥舒翰鬆了一口氣,雙方如此對耗下去,隻消再堅持小半時辰,紀若塵軍陣就會崩潰。
紀若塵安坐轎中,完全不為周圍的血光殺氣所動,徐徐道:“哥舒翰軍中也有人才啊,看來此刻士氣正高。”
濟天下立在轎旁,答道:“欲滅一軍之魂,正是要在其士氣最盛時痛擊之!”或許是受了戰場殺氣感染,這個平素貪生好色的中年不第書生,此刻說話間也有了些殺伐之音。
紀若塵點了點頭,忽然問道:“先生,求道如欲勇猛精進,當如何是好?”
濟天下略一思索,便道:“我不懂修仙之道,不過大道殊途同歸,與聖人之理應該相差無幾。依我看來,求道如下山,可以自己摸索前行,可以沿前人開路慢行。若真能舍卻一切,也可直接從崖下躍下,如此最快!隻是躍崖而不死的,古往今來,不知萬中是否有一。”
紀若塵默然思索。姬冰仙也聽見了濟天下這番道理,忽然冰目閃過一陣光彩,細細思索起來。其餘人等,隻消是修道的,雖不甚是明了其中道理,可見姬冰仙都在默然思索,便也將這番話仔細記下,如若今戰不死,日後再行領悟便是。
兩軍拚殺不過一柱香時分,便已有三萬餘潼關軍以及萬餘北軍妖卒化成遊魂,圓陣已愈見單薄,偶爾也會被一小隊潼關士卒衝入中軍,雖然旋即被中軍妖卒撕扯成碎片,然而兩軍將領都知道這是紀若塵北軍陣形行將崩潰之兆。
紀若塵輕敲一下轎中扶木,轎後黑氣湧動,一騎鬼將緩步從黑氣中踏出,單膝跪地,沉聲道:“參見大將軍!”
紀若塵轎簾不開,卻微微皺眉,道:“怎地隻有這點人馬?”
鬼將答道:“魔神鬼車趁大將軍不在,與檮杌聯手,前日忽然派軍偷襲,趙奢無能,勉強守住大營,陰兵卻損傷七千九百一十五人,現今能為大將軍征戰的,僅有八百而已。”
紀若塵麵色稍和,雙眼眯起,道:“鬼車、檮杌啊,很好,十分好!起來吧,你率本部陰兵,此戰一切聽濟先生安排吧。”
趙奢領命。
潼關軍中,狂風凜冽,虛天卻是大汗淋漓,筋肉一根根墳起,蜿蜒如龍。他目光如電,亂發激揚,椎下鼓音如瀑而出,正在最高音處!
墨色軟轎轎簾忽然掀開,玉童、孫果及諸將心中俱是一震之際,紀若塵已自轎中踏出,立足於這片令數十萬人舍生忘死的大殺場!
一時間,諸將似有錯覺,隻覺風雲俱寂,萬籟無聲,天地之間,惟他一人而已!
諸人所見所思,其實皆有不同。姬冰仙看到的是為得大道、甘舍一切的孤絕;孫果眼中,卻隻有一顆不移不動的道心;而玉童所見,卻是轎中那蒼白而淒美,令十世惡人也恨不起來的絕美容顏。
紀若塵緩緩解去束發絲帶,任一頭黑發披散而下,飄撥黑發發梢,時可見藍焰星芒,一閃而逝。他再伸手向空虛抓,戰矛修羅憑空現於掌心。
他踏前一步,頓時驚濤拍岸,亂石穿空,無邊神識倒卷而回,殺氣直指天際。但聽空中嘩啦啦一聲霹靂,罡風大作,狂電如流,忽然豆大的雨珠飄潑而下!
修羅越過哥舒翰,指定虛天!
大殺場中刀劍交擊呐喊紛亂,紀若塵的聲音不疾不徐,壓倒了所有的喧囂:“諸將聽令,隨我破陣!”
紀若塵倒拖修羅,向前疾行數步,忽然一躍而起!這一躍如龍騰九天,橫跨出數十丈,直接落入潼關大軍前鋒中央!修羅重一萬零八百斤,這一落之勢何止沉重如山?紀若塵落足處十丈方圓內地麵龜裂,無聲下沉尺許,竟形成了一個巨坑。坑中軍卒,都是滿麵湧起血氣,周身如沒了骨頭,軟軟倒下,如同一隻隻裝滿血肉的大皮囊一般。
落地之後,紀若塵單手橫握修羅,再向前一推!前方百名軍卒齊齊倒飛而起,於空中時即狂噴鮮血,周身骨骼盡碎!
一名清平教的長老見狀大怒,自懷中取出一枚金環,一躍上天,大喝道:“小賊休要猖狂,且來試我混天金絲圈的厲害……”
萬千人中,紀若塵獨獨看到了這枚金環。
他再次躍起,一步已到那清平長老身前,手起矛動,修羅已穿心而過。紀若塵擦身而過時,那清平長老戰前罵辭還未說完。
紀若塵落足處,同樣是一個十丈巨坑。他雙手運矛,修羅向前直刺,然後向左右各震一記,於是麵前便多了一條長三十丈,寬七八丈的血色大道!
紀若塵鬢發飛揚,斜拖萬斤修羅,沿著這條新修就的血路,安然向哥舒翰中軍行去。
如何寒敵之膽?
便是在百萬軍中,一步不疾,一步不徐,安步若素,以敵之血肉鋪路,直取上將首級!
罡風挾血色狂雨,無休止的撲麵打來。一路獨行時,紀若塵忽然想起,那提巨斧忘情的尚秋水,衝陣豪情隻怕不下於已。若此刻秋水也能在側,隨已前行,也是當浮一大白的快事。而姬冰仙以身設賭,兩場決戰時的狠絕,雖是煩人,細細想起,也不乏可讚可歎之處。
那些道德往事,此時回憶起來,恍若細雨如絲,散而不斷。
紀若塵身後留下的屍堆中,忽然爬出一個裝死的修士,他麵目陰沉,雙眼閃動狠色鎖定紀若塵,右掌一攤現出把墨色小弓,左手五指拂動間搭上三枝深綠短箭,瞄準了紀若塵後心,弓滿弦張,便要射出。
三枝短箭方離弦尺許,便忽然斷成了十餘截,掉落在地。那修士愕然之際,見手中墨弓也斷成兩段。不隻是弓,他的手,小臂,上臂,甚至身體都在截截斷落。修士這才知道害怕,發出殺豬一般的慘叫!
玉童哼了一聲,一腳將那猶自慘叫不已的頭顱踢得高高飛起,舉目四顧,亂軍叢中,又盯上了一個相貌英俊、看上去三十出頭的修士,於是向他投去一個巧笑倩兮的秋波。周圍萬千持槍舉刀的兵卒,在玉童眼中直若無物。
那修士猛見人若桃花的玉童,登時控製不住一道熱流湧上心頭,又酥又癢,偏偏意識清晰知道此刻身在修羅戰場,萬不能動綺麗心思。他強攝心神,手中拂塵啪的一甩,喝道:“何方妖女?吾乃青墟道濟……”
他叫聲未完,眼前粉影閃動,玉童已欺近不足一尺處,兩人麵對麵立著,幾乎鼻尖都要碰到了一起!玉童手臂已環上了他的脖頸,嫣然一笑,一口氣便向他臉上吹了過去。這修士隻覺滿眼都是如玉容顏,鼻中全是暗香湧動,更可隔著薄薄春衫,體會著她極富彈力的肌膚,三魂六魄直欲脫體飛出。在這刹那辰光,道濟腦中一暈,渾然忘卻身在何方。他剛一迷糊,立時頂心如有一道冰線透頂而下,猛然間想起了這嫵媚婀娜的玉童剛剛殺人分屍的手段。
道濟心中大叫一聲不好,雙目圓睜,便想從這奪人性命的美人懷抱中脫出。玉童柔媚之極地又是一笑,鬆了環住他脖頸的手臂。
道濟終於覺察到麵上頭上一片麻木,其他知覺全部失去。他看不見,自己被玉童吹過一口氣的頭臉已變成土色,砂粒正如流水般淌下。
風吹過,細砂飛舞,道濟一顆大好頭顱,就此化砂飛散。
玉童剛嬌笑數聲,忽然一聲悶哼,麵色瞬間蒼白,險些摔倒在地。她轉過身來,見數十丈外另一名修士指上符籙尚未完全燃盡。這道玄冰符淩厲狠辣,又是偷襲,一下便傷了玉童。玉童背心處已泛起一層霜花,呼出的氣也帶著凜凜寒氣,顯然有些壓不住寒氣在內腑的蔓延。
她身形一閃,便向那道人撲去,十指頻頻點出,青絲飛舞環繞,織就一張網絡,向道人當頭罩下。隻是她此刻行動已慢了三分,再無複鬼魅難測的身法,道人雖然避得險之又險,但畢竟還是躲過了。
玉童依是近身纏鬥,但失去趨退如風的身法,侵入肺腑的寒氣又不若尋常,竟一時消解不去,反要分神壓製,因此十丈青絲哪還有原先的一半威力?那道人越鬥越是從容,便有餘暇欣賞玉童緊咬下唇的慎怒之態,往來趨退的翩然之姿,看著看著,目光便不離玉童種種曲線玲瓏之處,待看到她胸前看似平常,實則波濤洶湧的躍動雙丸時,道人心中更是一把熊熊烈火燒起!
道人清了清嗓子,拂塵啪的一聲向玉童背臀處甩去,一邊鬥一邊沉聲道:“貧道如鬆,觀姑娘本是塊良材美質,若能洗心革麵,從此向善,貧道便自作主張,保你一條出路如何?……”
撲的一聲輕響,如鬆道人胸前突然冒出一截矛尖,旋又縮回,隻在他胸前留下一個茶杯大小的空洞。
“這……這……”如鬆道人看著自己胸前創口,駭然欲絕,一時想不明白傷從何來。
孫果悄然在如鬆背後出現,鐵矛一掃,砰的一聲將如鬆道人掃得向一邊飛開,向玉童淡淡道:“你若想多活一會,便專心些,不要再玩這種小花樣。”
玉童青絲飛出,淩空點瞎如鬆雙眼,又圈掉他雙手雙腳,卻偏留他暫時不死,然後向孫果笑道:“我偏不!”
孫果不再理會玉童,鐵矛飛舞,一招一式質樸無華,無論是身具大威力的修道之士,還是殺人盈野的大將,抑或隻是初上戰陣的小卒,他皆是認認真真、一矛一矛的挑殺,毫不馬虎。
圓陣陣線收縮十丈,妖卒陣亡已近萬人,然後後來補上的妖卒卻是越戰越勇,殺力不減反升。在濟天下主持下,圓陣也不是一味防守,時時會有一隊妖卒突然離陣而出,將潼關軍殺得人仰馬翻,再突然退回陣中。此時戰場上到處都是斷肢殘骸,血流成河,人人足下濕滑,稍不留意便會滑倒,然後便是眼睜睜地看著十數件各式兵器插入自己體內!
此時姬冰仙緩緩升上天空,然後織出無數符咒,配合冗長而繁複的咒語。隨著她咒法進行,空中鉛雲不住聚集,最終化成一朵數十丈方圓,內中透著奇異藍色的雲團。自她升空至雲團完成,足足花了半盞熱茶功夫,道法威力,可見一斑。
濟天下站在中軍高台上,見業雲已成,不由得大喜,高呼道:“姬仙子,西南!”
姬冰仙依言轉向西南,雙手前指,這朵業雲即刻向西南飛出,同時降至離地十尺高下,雲中藍芒閃動,不住將成束的電束雷火落下。但凡沾著點邊的兵士,無不立刻化作焦炭。大殺場上,雖盡是狂風驟雨,卻也掩不住那濃濃的人肉焦味。
這片六道業雲直飄至百丈,方才漸漸消散,也就在殺場上清出一條十丈寬、百丈長的大路。
姬冰仙下方,是按陣法坐得整整齊齊的八千妖卒,業雲出後,這些妖卒氣息灰敗生機萎縮近半。
潼關軍西南方向指揮剛調動人馬,想要補上這段缺口,濟天下早命一千精悍妖卒衝出,截住兩旁潼關軍就是一陣狠殺!濟天下再命親兵搖動黑旗,忽聽蹄聲如雷,趙奢已率領八百鬼騎自西南方殺來!裏外相應之下,潼關軍登時丟下數百具屍體潰散而逃,而濟天下也見好就收,將趙奢八百鬼騎迎回陣中。大戰初起,趙奢便率鬼騎破陣而出,尋哥舒翰的遊騎廝殺,越戰越遠。此時半個時辰過去,眼見八百鬼騎大半返回,哥舒翰的萬餘精騎卻不知去向。
空中姬冰仙作法不停,業雲方熄,又是一片火雨撒出。這片火雨方圓十餘丈,見人燃人,見物燒物,無論衣服旗幟,還是生鐵木盾,即便是在雨中水裏,也是猛然燃燒,許久方熄。於是潼關軍陣又缺損一塊。
雨霧中忽然嘯聲大起,三顆碧綠骷髏頭平空飛出,直向姬冰仙胸腹襲來!姬冰仙冷笑,左手虛招,一片水藍冰華已將三顆骷髏頭兜住,她右手曲指一彈,一道冰箭如電破長空,瞬間已插在一名修士咽喉!這修士捂著咽喉,驚叫道:“你……你怎會發現我的?!”
他本隱沒的身形逐漸在雨霧中浮現出來,赫然便在圓陣中心處,距離姬冰仙不到十丈!
姬冰仙根本不去理會他,自有一名道德宗弟子提劍過來,將這修士一劍梟首。那人臨死之際,方看到姬冰仙頭頂懸著的一輪明月,方恍然大悟、悔之不及:“原來是海天明月……。”
可惜他也勉強算得上一代宗師,修為比姬冰仙隻高不低,隻是得意道術為姬冰仙法相克製,法力上麵,姬冰仙又匯聚了八千妖卒之氣,這是何等大力?哪怕是施展出最普通的道法也威力無儔、銳不可當,決不是他能夠稍擋的。
連發業雲火雨兩大道法後,姬冰仙也覺得內息一窒,剛想小休回氣,忽然看見墨色軟轎轎簾掀開,張殷殷自轎中走出。她元氣虛弱之極,於陰風驟雨中凍得臉色發白,搖搖欲墜。但她兩泓秋水竭力穿過雨幕,追隨著紀若塵不斷掀起血雨腥風的身影,再不肯回轎暫避。
看到那在風雨中掙紮挺立的纖纖身影,姬冰仙隻覺胸中有種說不出的鬱結,卻又不知鬱結在何處。她猛一咬牙,強提真元,雙手猛然向前方甩出,似緩實疾,其勢如山,就似纖纖十指間,承載了千萬年的思緒離愁。
潼關軍陣中又一聲平地霹靂,空中鉛雲驟然碎成了千萬細碎雲絮!無數道肉眼可見的風刀交纏一處,裹夾飛出,所過之處,盡是血霧細肉!於潼關軍陣中,又多了一塊三十餘丈方圓的空地。
這越衡虛空刃發完,姬冰仙麵上已無血色,再也支撐不住,自空斜斜落下。落地之前,她終是忍不住,咬牙持咒,給張殷殷加了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六道乾陽罩。
張殷殷見風雨盡去,怔然之際回首望去,隻看見姬冰仙軟倒在地,幾名道德宗弟子急忙搶上,護住了她,免得被敵方修士趁虛而入。張殷殷目光流轉,輕輕一歎,似已明白了什麽。
恍惚間,在這腥風血雨中,張殷殷的思緒突然牽扯開去,怔然想起曾有一日,蘇姀酒後悵然,曾如是道:“每一隻天狐都是極聰明的,可是正是因為太聰明了,於人於已,就都成了負累。”
張殷殷好奇,便問道:“那我呢?”
蘇姀摸摸她的頭,歎道:“你雖然還小,但修成了天狐不滅法,便也是隻天狐呀……”
想到這裏,張殷殷又是幽幽一歎,目光穿過重重雨簾,再度投注在那個將血路不住鋪向潼關軍中軍的身影上。
呼嘯聲中,修羅已繞著紀若塵身軀旋轉一周,然後再向八方各刺一記!倏忽間,紀若塵周圍如潮湧上的潼關軍卒整整齊齊地倒了下去,又以自已身軀鋪就血路十丈!紀若塵身周八方之地,則各各出現一道空曠長廊。
但凡修羅矛鋒所向,三十丈內,必生機盡毀!
哥舒翰麵白如紙,不得已將中軍後移百丈,以避紀若塵鋒銳。這已是他第二次挪動中軍了。哥舒翰心知每動一次中軍,士卒士氣必定大降,可是他又能怎麽辦?中軍尚未移好,親兵們便如流水價奔來,紛紛將各部傷亡數字報上。他已來不及計算兵丁究竟已傷亡多少,甚至連想都有些不敢去想。而且一個個修士接連陣亡,這個數字沉如巨石,壓得他完全喘不過氣來。雖然紀若塵一方的修士也已傷亡過半,可是要知道,他僅得道德宗一門支持,那二十餘名修士不過是些二三代弟子而已。而開戰伊始,哥舒翰麾下足有五十修士,其中不乏一派宗師長老。以己之上乘對敵方中駟,哥舒翰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是這種戰局。
遙遙望見紀若塵陣中流光溢彩又起,姬冰仙冉冉升上空中,哥舒翰麵色又是一陣慘白。這一次,又不知有多少將士會死在這女魔頭手下。
此時殺場上響起數聲清越鶴鳴,潼關軍中六名修士聯手施法,幻化了數隻巨大白鶴。這些白鶴振翅間雲彩翻湧,彩霞流溢,鋪陳丈許,在空中不住盤旋,然後在六名修士引導催促下,一隻白鶴俯衝而下,衝入圓陣中,翅拍喙啄,頃刻間連殺十餘名妖卒,北軍陣形立時有些散亂。空中餘下六隻巨鶴也一一衝下。
哥舒翰剛看得心頭一鬆,暗道雖然仍是已方吃了大虧,但隻要能夠有來有往,戰局便尚有可為。哪知姬冰仙雙手如捧月,纖纖十指間驟然亮起一道耀眼欲盲的電光,瞬間跨越千丈,將那六名修士殛成焦炭!姬冰仙此次所運道法不同以往,指間電火不住閃動,將方圓千丈之內的敵方修士一一殛殺,再不理會普通軍卒。轉眼之間,死在她手下的修士已過十人!
哥舒翰看得瞠目欲裂,痛心疾首,禁不住一聲咆哮,若沒了這些修士,這場仗如何打得下去?不說別的,又有誰能擋得那如魔神一般的紀若塵?
從紀若塵兵臨潼關時起,哥舒翰便已處處落於下風,這當中關鍵,其實就在修士二字。哥舒翰軍中尚無幾個修士,且根本指使不動他們時,那時紀若塵軍中便已匯聚了十餘名修士,並以道法強化麾下士卒。折了哥舒平京後,哥舒翰痛定思痛,大舉邀請修士入軍。哪知今日一戰,紀若塵竟能完全以兵法統禦這些修士,反複以道法集中轟擊潼關軍陣。隻消數名修士聯手,一個道法過去便可了結數百潼關兵丁的性命。再整齊的軍陣,再旺盛的士氣,在這些足以裂地開山的大威力道法前,都不堪一擊。好不容易已方的修士們開了竅,也開始出手轟擊對方軍陣,可是剛一出手,對方便將矛頭對上了這些修士,幾個回合下來,已方所餘不多的修士更是幾乎死傷殆盡。
如此,潼關軍步步落後,處處挨打。
其實哥舒翰身經百戰、老謀深算,雖然是第一次對上紀軍這種運用道法大規模輔攻的打法,但吃了點虧立明其中關竅,也並非全無翻盤機會。自紀若塵主帥出陣,踏出血路千丈,便是送來一個大好的戰機!此時的他孤軍深入,以身犯險,哥舒翰便不信,若有十餘個修士一擁而上,也放不倒區區一個紀若塵?隻是修士多長生,也就格外的惜命些,根本不可能象尋常士卒那樣悍不畏死,初時還有一兩無知修士敢向紀若塵遞上兩招,待紀若塵三矛殺出百丈血路之後,所有修士便都遠遠地躲開這尊殺神,盡找些好欺負的下手。
哥舒翰無奈,他早就有心命令修士們集中破陣,他們卻偏喜各自為戰,顯示本門本派大威力的道法,後又想命修士們放下其它,一齊圍攻紀若塵,可又有誰肯聽他的軍令?此時潼關軍雖然傷亡不過五六萬人,然而士氣已瀕於崩潰,哪怕虛天戰鼓如雷,也無濟於事。
紀若塵右手倒提修羅,安然向哥舒翰中軍行來,每一步落下,大地便會微微顫動。麵前雖有千軍萬馬,他卻視如無物。
潼關軍士手中雖緊握刀槍,卻是顫抖戰栗,身不由已地一步步向後退去,再不敢進入紀若塵三十丈內。似乎那裏有一條看不清的生死線,一旦過線便會死得慘不忍睹。所幸哥舒軍平日軍紀嚴整,訓練有素,士卒尚不致立刻潰逃,可仍是不住你推我擠,戰陣變形。這些昔日征戰西域意氣奮發的悍勇之卒可以不畏蠻夷,也敢與妖卒以命搏命,然在這尊殺神之前,一切的勇氣都再無用處!
數萬中軍,在紀若塵一人之前,步步退後,竟不敢戰!
眼見眾軍醜態,虛天怒發如狂,椎落如電,鼓聲震天。然而驟聽撲的一聲,這麵青墟宮特製的憾天動心鼓吃不住虛天大力,就此破了!
虛天仰天咆哮,一腳踢翻戰鼓,自後腰處抽出二尺白玉尺,赤裸的上身肌肉賁起,怒視紀若塵。
虛天的目光一落到身上,紀若塵立生感應,眼中再無如蟻大軍,目光越過刀海槍林,鎖定此敵。
章十四殺伐事七
有風吹過,紀若塵頭上數縷長發飄起,瞬間遮住了視線。他張口咬住飄散於麵上的亂發,右足前據,左足在地上一踏,登時大地震顫,身周三十丈地麵皆下陷一尺!借這莫大反衝之力,修羅戰矛徐徐抬起,斜指向天!
修羅到位的刹那,紀若塵驟然後退千丈,在張殷殷身前一丈處現身。千丈血路上,隻留下他無數殘影。
張殷殷抬頭上望,麵上掠過一片陰影,但見天空中平空出現一方長十丈、寬二丈的白玉巨尺,挾無邊威勢,向她當頭砸落!
隻是紀若塵恰於此時出現,修羅正好迎上白玉巨尺!
戰矛與玉尺無聲無息地撞擊,相持,分開。
紀若塵身體驟然下陷二尺,雙腿泰半沒入地下。墨色軟轎則無風自飛,倏忽飛出數十丈,而後砰然碎裂成萬千細砂。方圓百丈之內人仰馬翻,無人能夠站立,稍弱一些的妖卒更是筋骨皆斷。
惟有張殷殷立於原處,連青絲都未飄起。
紀若塵一聲叱喝,身體冉冉升出地麵,下一刻又出現千丈血路盡頭,驟然立定!修羅嗡嗡鳴叫,又緩緩向前刺出一記。於是漫漫血路,再次延伸五十丈。
哥舒翰胯下烏駒猛然一聲長嘶,人立而起,險些將他掀下去。哥舒翰百忙中隻顧著抓緊韁繩,就未能躲過撲麵而來的大蓬血水,被淋了一頭一身。他擦去臉上血水,定晴一看時,才發現原來血路盡頭,已離自己不過十丈。方才淋過來的,便是無數將士身軀化就的血雨腥霧!
虛天立在高高鼓台上,一聲獰笑,猛然暴喝道:“再接我一記量天尺試試!”說話間,白玉尺又向前虛擊。
紀若塵麵色微變,瞬息間又退千丈,這次卻是出現在濟天下身前,修羅向天擊出,恰好迎上悄然砸下的白玉量天尺。尺矛相擊,量天尺猛然彈起百丈,自空中消失。紀若塵也接連退後兩步,方才立定。
紀若塵毫不停留,身形一動,又閃到濟天下身旁,將他一把拎到自己身後,而後嘿的一聲低喝,修羅前刺,再將橫掃過來的量天尺擋住。矛尺略一相持,量天尺便又消失,紀若塵如在冰上滑行,瞬間後滑一丈,又將濟天下置在身前,根本不曾回頭,反手便是一矛向後刺去,正刺中驀然出現的白玉量天尺!
隻在刹那,修羅矛已與白玉量天尺連拚三十六記!直到量天尺不甘不願地消去後,紀若塵口中銜著的亂發這才一鬆,忽然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濟天下看得分明,不由得老淚縱橫,撲過來一把抱住紀若塵的小腿,哽咽高呼:“主公!”
紀若塵以衣袖拭去唇邊血跡,抬腿輕輕踢開濟天下,修羅緩緩劃了一個半圓,矛尖旋至頂點時,他又已越過千丈血路,直上十丈鼓台,修羅所指,正是虛天咽喉!
虛天黑發狂舞,狀若戰神,白玉量天尺高高舉起,又似九天垂瀑直落,重重斬在修羅上!但聽一聲響徹天地的金玉交擊之音,修羅與量天尺各自蕩開。
虛天縱聲狂笑,喝道:“今日便讓你試試仙家之器的厲害!”
他雙手握白玉量天尺,以尺作刀,將自己獨擅的斬元刀潑風般使出,橫斬豎劈,一刀刀大開大闔,氣勢如山!
虛天更時時身隨刀進,舍身斬向紀若塵要害,隻消修羅刺不到致命要害,便根本不護自身。如此死鬥,頃刻間虛天身上已多了十餘道傷口,周身浴血,卻分毫不減氣勢殺機!
紀若塵每次踏足,力道皆沉重如山,十丈鼓架嗡嗡震動,似乎隨時會碎裂成灰,可不知為何就是不倒。而修羅縱橫來去,矛勢蒼涼遒勁,宛若上古蠻荒巨龍,不管量天尺氣勢多狂,每一記斬來,修羅必定以更勝一籌的力道還擊回去!
此時此刻,什麽道法,什麽咒語都已無用,紀若塵虛天隻能以最簡單最原始的戰法,在這丈許方圓的鼓台上埋身死鬥,鬥悍論勇,拚厲比凶!
虛天興發如狂,調運全身真元,量天尺直劈橫砍,半點花巧都不用,當當當連斬三刀!
紀若塵冷笑,全身忽然一震,如鳳凰抖羽,刹那間抖落萬千星芒,修羅矛身上也渡了一層熠熠星輝,矛出如電,連續挑開三刀,然後中宮直進,徑刺虛天心口!
以虛天之狂,也不得不回尺自守,量天尺不知是今夜第幾次與修羅交擊。
紀若塵黑發忽然盡數緩緩揚起,雙瞳更是燃起無盡藍焰,森然道:“縱是仙家之器,也未必縱橫無敵!”
修羅光芒大盛,如同綴滿萬千星辰,無盡嘯叫中,矛尖電閃雷轟般在白玉量天尺上連震七記!
啪的一聲脆響,白玉量天尺竟然成了千百碎玉!
虛天龐然真元登時撲了個空,禁不住向前踉蹌一步。隻是跨這一步的距離,他已與紀若塵交錯而過。
虛天雙目圓瞪,大張著口,愕然、不甘、迷茫,盡數寫在了臉上。
紀若塵上身前傾,雙手倒持修羅,戰矛自虛天腰後刺入,又自前心透出。
“敢蕩而不決,就是死。”在虛天耳邊,紀若塵的語聲平淡若水。
虛天五指一鬆,半塊殘玉徐徐自指間滑落,身上生機迅速消散。紀若塵修羅一收,虛天便斜斜摔出鼓架外,重重栽在台下的血漿塵泥裏。
紀若塵獨立高台,冷然俯視台下萬馬千軍,已無需再戰。
虛天一死,哥舒翰心中登時空蕩蕩的,所有悍勇殺氣都消得無影無蹤。見紀若塵冰冷目光望來,登時心膽俱喪,撥轉馬頭,狠狠在馬股上抽了一鞭,落荒便逃。
哥舒翰這一走不要緊,擎旗的親兵扛旗策馬跟著跑了幾步,便嫌帥旗太重,丟在一旁,也縱馬向潼關方向狂奔而去。
繼開戰伊始帥旗折斷後,這杆臨時帥旗又歪歪斜斜地倒下,哥舒軍士見了,皆知哥舒翰非死即逃,最後一點戰意終消失得幹幹淨淨,開始有人拋下兵器,四散而逃。既然有人開頭,轉眼間十餘萬潼關大軍竟就兵敗如山倒,由撤退變成潰逃,無論軍卒還是將軍,都爭先恐後地向潼關逃去。
此時或許無人有餘暇去想一想,這片殺場距離潼關,足有十五裏之遙!
濟天下指揮三萬餘妖卒縱橫掩殺,驅趕著潰軍一路向潼關退去。哥舒軍步卒苦戰已久,早已疲累不堪,還能跑出多遠?就是那些身體強壯的,也跑不出數裏便力盡倒地,成百上千地跪地投降,但凡有敢頑抗的,皆被隨後趕上的妖卒一刀梟首!
濟天下從從容容,率領妖卒分進合擊,輪流驅趕掩殺。才追了數裏路,潰軍便大多累得倒地不起,根本無須北軍動手。隻有極少數最精壯的,或是有馬匹的將軍,方得逃回潼關。
這一場好殺,直從黃昏殺到子夜,迤邐殺至潼關關下,方才罷休。
紀若塵收軍在關外紮下大營時,哥舒翰餘驚稍去,在潼關中清點殘軍,才知三十萬大軍出關,竟隻有八千殘軍逃出生天。
哥舒翰隻覺眼前一黑,猛然躍起,一頭撞向旁邊的石柱,卻被屬下拚命抱住,不得就死。
章十五坐金鑾一
潼關守備府中,紀若塵高坐正堂之上,姬冰仙、玉童、孫果等人分列左右,二十餘員戰將在堂下兩側排開。濟天下則是勞苦功高,此戰得勝,可說至少有一半是他的功勞,因此便在紀若塵下手有個座位。隻聽門外一聲傳報,數名妖卒將哥舒翰押上堂來。
哥舒翰傲立堂上,拒不下跪,重重地哼了一聲,一言不發。
兵敗而歸後,偌大的潼關隻剩下不到萬名殘軍。雖然依據潼關之險,抗禦紀若塵三萬餘妖卒並非不可能,可是全軍上下早已膽寒,哪敢再戰?
哥舒翰一戰完敗,斷送了三十萬大軍,如若回到西京,朝中老對頭楊國忠、高力士必定不會放過自己,就算沒被安上別的罪名,單是指揮不當、作戰不力這兩條,怎麽都是個滅九族的大罪,若再有小人興風作浪,或許還會連累朝中友好。因此一夜苦思,他怎都不敢就這樣逃回西京,立定心思要率軍固守潼關,能拖得一天就是一天。
然而部將們卻不答應,他們也知道回到西京隻是死路一條,因此獻議投降。哥舒翰一世英名,哪裏肯降?他仍覺得憑潼關之險,關中萬名殘軍足夠禦敵。而眾將早私下商議過,知道即算守住潼關,待朝庭天使一到,眾人都得是個掉腦袋的下場。見哥舒翰不肯降,眾將便一擁而上,將哥舒翰牢牢縛了,開關獻降。便有了如今一幕。
紀若塵閑適地坐在椅上,似是在閉目養神,對哥舒翰看都懶得多看一眼。如玉童這等熟悉他的,從徐徐回落的真元氣息上便知紀若塵多半又神遊去了。感應到紀若塵真元降至上清至仙境時仍不停止,而是非要再降一階方肯罷休,玉童也不禁暗自苦笑。不論誰與紀若塵為敵,感應到他的真元氣息,恐怕都會不由自主地輕敵,從而吃上一個大虧,靈覺越是敏銳,就越是吃虧。
紀若塵既然不發話,大堂中登時顯得冷清起來。濟天下何等人也,當然知道哥舒翰做出這麽一副寧死不屈的架勢來,多半還是為了自抬身價而已。否則的話,他早就該戰死沙場,決戰時何必要逃?
紀若塵左右之人哪個不是聰明絕頂,當然都明白哥舒翰這種小把戲。不過明白歸明白,哥舒翰畢竟位高權重,身份特殊,門生部將遍天下,其中不乏一方守備大員,因此還是要陪著他將這出戲演下去。以哥舒翰在唐軍中的地位威名,若肯歸降,再登高一呼,日後征戰,兵鋒所向,願降人數必定大大增加,從而事半而功倍。
這便是這出戲的用處。
眼見紀若塵懶得唱戲,姬冰仙、玉童等即沒興趣、也不適合來演這一出,濟天下沒奈何,隻得親自粉墨登場。他咳嗽一聲,輕撫短須,悠然道:“哥舒將軍征戰西域二十餘載,殺得諸胡屍橫遍野、血流飄杵,為我朝拓疆千裏,功苦功高,公道自在人心。昨日一戰,我觀將軍運籌帷幄,指揮若定,不愧是本朝第一名將。隻可惜士卒不力,致有一敗,卻是非戰之罪。”
哥舒翰本站得有些心下惶惶,聽濟天下如是說道,才略略放下心來。他抬眼望去,見發話的不是紀若塵,又有幾分失望,猶豫著是否接過話頭,又怕失了自己身份。好在濟天下顯然身份不低,除了紀若塵外,滿堂上就他一個坐著的。再者哥舒翰也著實有些畏懼紀若塵,現在能夠在他麵前站穩也需要不少勇氣。哥舒翰到底是個能決斷的,稍稍遲疑便決定不能再錯失機會,否則紀若塵一怒之下,說不定立時就斬了自己。
哥舒翰本不是個畏死之人,隻是人心善變,年紀又大了,既然當日陣上寒了膽,沒能率軍死戰到底,到了今日,便越來越不想死。他先哼了一聲,自高身價,然後緩緩道:“我乃敗軍之將,何敢言勇?昨日之戰,我敗得心服口服。不過將軍難免征戰死,要殺便殺,不必多言。”
濟天下含笑而起,走到哥舒翰麵前,親手鬆了綁縛,然後親熱地拉住他的手,開始口沫橫飛。先是言道哥舒大人實是國之棟梁,但在朝中屢受奸相楊國忠排擠,又被閹人宦官節製,方有昨日之敗。安祿山非為謀反,實為誅奸相、清君側而起兵,也等如為哥舒翰出氣。然後大讚哥舒大人德高望重,遠見卓識,必能明白其中關鍵。就是一時想不明白也不要緊,如今已安排好車駕兵馬,護送哥舒翰前往洛陽,安大帥會親自向哥舒將軍分說明白。
哥舒翰聽得十分舒服,濟天下等如是說讓他去向安祿山投降,可比向紀若塵這員先鋒投降體麵多了,可謂給足了哥舒翰麵子。他也是個知情識趣的,當下與濟天下互道幾句客氣話、將場麵交待明白,便下堂去了,隻等克日趕赴洛陽。
如此打發了哥舒翰,紀若塵也十分滿意。他與虛天生死一戰,體悟良多,此刻正是要凝神思索的時刻,哪有那閑情逸致浪費在哥舒翰身上?此人用兵確有獨到之處,若沒有濟天下,或許紀若塵還肯花些功夫延攬此人。可惜大戰未開時,哥舒翰便被濟天下克製得死死的,尤其是在修士的運用上,濟天下更是處處領先一著,最終毀了潼關大軍鬥誌,方有其後大捷。有了濟天下,便不在乎多一個少一個哥舒翰了。
濟天下此人智多而近妖,卻又貪財好色,膽小如鼠,說有才實有濟世之大才,論人品則時常令人默然無語。回想數年之前,濟天下曾如是道:他本是混跡人世的神龍,沒想到卻被紀若塵給發現了。一想起當日濟天下那副江湖騙子的嘴臉,再想起重歸人間後他諸般運籌布局的手段,紀若塵實有些不知該如何評價,一時間也覺頭痛。
哥舒翰三兩下發落完畢,堂上諸將也就散了。濟天下見此刻已無外人,便再獻下一步方略。潼關關下一戰盡滅朝庭三十萬精銳,又占了潼關天險,此刻西京長安已是無兵可守,無險可依,已無需疾進,徐徐圖之便可。而且還有擄獲的十幾萬降卒,要將其中三萬煉成妖卒也需要月餘時光。依濟天下所獻方略,既然占了潼關,斷絕東都西京的聯絡,天下大勢便已底定,待準備萬全後再出兵西京,可保一戰而勝,那時候抓個把明皇、擒擒滿朝文武,又豈在話下?就算再生擒活捉一個楊玉環來為紀大人侍個寢、暖個被,也不是什麽難事嘛。
一提到捉拿楊玉環侍寢的好處,濟天下那是滿麵紅光、口沫橫飛,堂上諸人表情各不相同。紀若塵麵色一動,若有所思。孫果一臉木然,毫無反應。玉童則是雙目亮如劍芒,盯著濟天下那張開合不定的嘴,恨不能將他舌頭切下來,喂一群狗。姬冰仙似是想到了什麽,麵上忽然泛起潮紅,旋又被冰色壓下,強作鎮定。
濟天下獻策已畢,紀若塵便向後堂行去。玉童連忙跟上,輕聲道:“主人,您昨日宰掉的那些修士,好像很有幾個挺有身份地位的家夥。他們的親朋好友們知道了,定會前來尋仇,您千萬小心。”
紀若塵淡淡一笑,沒有回答。這些修士身份再高還能高得過虛天,身後勢力再大豈大得過青墟?虛天都宰了,還怕誰來?其實他還是那個意思,隻怕他們不來。
玉童話已遞到,便自退下了。她那點小小心思,是盼著紀若塵仍象以往那般動輒神遊數日。若能神遊一月,甚至神遊到出兵西京那日,自然是最好不過。
後堂暖閣中,軟榻上,張殷殷隻穿一襲貼身絲衣,正擁被坐著。榻旁一個清秀侍女,則端著一碗熱騰騰的參湯,一勺一勺地喂入她口中。
紀若塵步入暖閣,拿過侍女手中參湯玉碗,接手了她的工作。
前麵已喝下小半碗,長白山千年雪參的藥勁甚猛,張殷殷有些不勝藥力,精巧的鼻尖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她就著紀若塵的手勉強又含入一口,不由苦著小臉,皺了皺鼻子,小嘴也撅了起來,可憐巴巴的望向紀若塵。
紀若塵哪裏不知道她的意思,隻做沒有看見,又是一勺堅定地遞到她唇邊。
張殷殷抿了抿嘴,軟軟地靠上紀若塵。她錦被垂落,絲衣半掩,滑膩如雪的肌膚大片大片地露出來,若自上而下的望去,幾可將峰巒之妙盡數收於眼底。便是以紀若塵的定力,見了如此美景,又被她柔若無骨的身子靠著,險些也心旌動蕩。
好不容易一碗參湯喂完,紀若塵即要張殷殷好好休養,不要亂動。她所受創傷其實極重,不僅背心處骨骼盡碎,就連五腑六髒也都失了大半生機。雖有姬冰仙以道法療治,又有諸般珍稀藥材進補,然而這等傷勢仍需休養相當時日,而且須極小心,不然的話即有性命之憂,或者至少是道行大損,永無複元之望。
這種時候,她最是需要將息。
張殷殷軟軟地靠在紀若塵胸前,轉側間毫不忌諱地將豐盈欲出的胸肉貼在他身上,懶洋洋地閉上眼睛,對紀若塵的吩咐聽而不聞。
紀若塵勸道:“殷殷,好好休息,如若再次損及經脈,便永無上窺大道之望。”
張殷殷哪裏理他,開始無聊地數手指,還抓過他的長發,一絲絲一縷縷的繞上指間。
紀若塵隻得再勸。
張殷殷眯著眼睛,終於有點不耐煩了,扭了扭身體,以示抗議。她這麽靠著,再這麽一動,紀若塵可說是享受之極,平時自然也就笑而受了,但眼前她身體虛弱之極,骨骼隻是勉強接上,要再過至少七日才能長好,經脈玄竅盡複更是需要至少七七四十九日。這些日子隻能靜養,兼以靈藥調理。便是多坐一會,也於她傷勢不利。
紀若塵苦笑,完全拿她沒了辦法。
張殷殷唇角綻開一絲若有若無的笑,輕轉了個方向,讓自己靠得更加舒服了些,然後抓起紀若塵的手,放在自己衣內,置在那溫香軟玉上,輕輕道:“不要管我,讓我靠一會吧。不然青衣來了,我就不能這樣霸著你了。那個小妮子呀,肯定已經不遠了,我似乎已經聞到她的味道了呢……”
紀若塵暗歎口氣,便不再動,且讓她任性一回。
紀若塵一隻手完全覆不住張殷殷胸前的溫軟,然他此時卻全然感覺不到掌心處的柔膩,隻反複體味著手背上的觸感。她一隻纖手輕覆在他手上,那手心處有一道幾乎感覺不到的傷痕。
在這道劍痕上,紀若塵又看到了那柄古劍,那仙家禁法,斬緣!
他臉上忽然泛起一層嫣紅,又迅速回落。於不動聲色間,紀若塵將湧上喉頭的一口鮮血緩緩咽下,並未驚擾到她。
此後數日,紀若塵除了陪伴張殷殷之外,皆獨坐守備府正堂上,閉目神遊,自夜至晨,從不將息。他高踞寶座,居高臨下,俯視著空曠而巨大的正堂,任這堂中沉澱多年的肅殺威嚴浸淫自己身心。有所謂居移氣,養移體,紀若塵在正堂端坐,正是要借塵俗威權之勢,養已身帝王之氣。潼關關外一戰,他實受益良多,初次以堂堂正正之勢、浩浩湯湯之氣破敵致勝,而現下正是養氣時候,以回補道心破綻。
潼關一戰,潼關軍中眾修士盡數戰死,這些修士來自十餘個大小門派,門人朋友少說也當有數百之眾,必定要來報仇的。不管這些修士死在誰手裏,這筆帳肯定會記到紀若塵頭上去。紀若塵讓眾人遠離正堂,命玉童與孫果隻需顧好張殷殷與濟天下安全,不必理會自己打坐之處,正是要給這些來報仇的修士們一個機會,一個讓他們可以群戰自己的機會。
在紀若塵計算中,來向自己尋仇的應該不止人族修士,冥山妖族想必也不會放過這次熱鬧的。這等好機會不容錯過,再過一月,濟天下與道德宗眾弟子便會製備出三萬新軍,到時候留一萬妖卒守關,五萬大軍足以直取西京。而在行軍途中,主帥所至之處防禦必定是最嚴密的,如眼前這種紀若塵落單的機會可說再不會有。
接連十日中,紀若塵慢慢溫養浩然之氣,隻等仇敵上門,不管來的是人是妖,文王山河鼎都會一視同仁。
然而出乎意料,十日悄然過去,潼關寧定祥和,竟然連一個上門尋仇的都沒看有。第十一日子夜,當一線月光落在臉上時,紀若塵的道心終於動了一動,有些驚訝地睜開雙眼,實有些不明白何以會無人送上門來。
紀若塵雖然陣斬虛天,可此事仍未傳開,在修道界中,仍隻是個名不見經傳之輩。即使有點名聲,然而修道之人最重師友傳承,總不至於被這點凶名嚇得無人敢來尋仇。不過既然想不明白,他便不再去想,神識漸漸歸於沉寂。
夜深露重,寒氣初升,慢慢地便起了霧,茫茫夜霧不住彌漫,悄然將巍巍潼關淹沒。
潼關東方,群山間的霧氣突然翻湧不定,從霧中跌跌撞撞地摔出一個老者。他身材高大,黑袍絲絛,額間嵌一塊青玉,相貌堂堂,麵皮白淨,十指修剪得齊整,一看便知是養尊處優之人。若通望氣之士在此,更可看出他一身真元凝而不散,清濁相融,初有混沌之意,修為十分高深,大略已有上清真仙境界。如此人物,若非一派宗師,至少也該是某大派的長老前輩之流。
然而這老者頭冠早已不翼而飛,銀發披散,腳下磕磕絆絆,隨時都有可能倒下,細細觀之,更可見他半邊臉高高腫起,唇角破裂,顯得極是狼狽。
老者驚怒交集,咆哮不已,接連提聚真元,可是每當真元稍聚,霧中便會傳出一聲清脆的響指聲,體內好不容易聚合起來的真元便會四處亂竄。
霧中徐徐浮現一個雪衣女子,足尖虛虛向地麵一點,便會向前飄浮數尺。她一路行來,一路打著響指,看著那狼狽萬分的老者,似笑非笑。
老者戕指怒向,大叫道:“妖女,有本事休要弄這些玄虛,與我真刀真槍地鬥一場道法!”
她淺淺一笑,道:“與我鬥法,憑你也配?”
隻見一隻雪肌冰膚的纖手高高舉起,也不見她蓄勢發力,但聽啪的一聲脆響,老者另一邊臉已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記耳光!這記耳光不光響亮,而且沉重之極,直打得老者一個倒飛接虎撲,重重栽伏於地,嘴裏還噴出數顆大牙。雪衣女子明明距離老者尚有十餘丈,也不知這一記耳光是怎麽抽到他臉上的。
饒是老者道行深厚,挨了這記耳光後,也是好一陣頭暈眼花,半天才從迷糊中明白過來。他掙紮著爬起來,指著雪衣女子,渾身顫抖,卻是不敢再口出惡言。此刻他兩邊麵頰高高腫起,又少了幾顆牙,就是有膽開罵,也必是口齒不清,大損氣勢。
雪衣女子款款行來,道:“吃了姐姐兩記耳光,居然還不快逃,真不知道是該誇你好呢,還是要罵你不開竅。快滾吧,再讓我在潼關十裏內看到你,便拆了你這把老骨頭!”
老者倒真有幾分不畏強梁的勇氣,忍痛道:“賤……你與紀若塵那小賊究竟是何關係,要這般回護於他?”
“哈……”雪衣女子輕笑,道:“姐姐這是為了你們好,你這老不死的居然還敢囉嗦,快給我滾吧!”
她纖手微舉輕落,舒卷如蘭,但聽啪的一聲輕響,那老者已被這端莊優雅的一記小小耳光扇得高高飛起,倏忽間遠去千丈。
前後三記耳光打發了老者,她幽幽一歎,輕輕吹了吹右手,也不知是自傷還是自戀,道:“這十日有姐姐我守在潼關東麵,居然還有這麽多人敢過來找茬。哎呀,看來真的是老了呢,當年威風不在呀!這老東西年紀雖大,身子骨倒還挺硬朗的,居然兩個耳光都沒抽暈他。不過打發了他之後,應該再沒人敢過來了吧?”
她取出一方雪白絲帕,仔仔細細地擦著雙手,一邊若無其事地道:“道德宗的小家夥,還藏著幹什麽,出來吧!”
霧中應聲走出一個道人,背後一柄古樸長劍,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再無飾物法寶。那領道袍上破損處處,滿是塵土,還有幾大塊已幹涸的血跡。看上去過去數日中經曆過不少苦戰。
他麵色凝重,在十丈外即站定,向雪衣女子施了一禮,道:“貧道雲風,家師紫陽真人,見過蘇姀仙子。”
蘇姀目光隻在自己右手纖纖五指上,仔細看著是否還有什麽汙垢,一邊心不在焉地道:“原來是紫陽那老雜毛的徒弟呀,你既然認得我,便該知道姐姐我在莫幹峰上被關了那麽多年,有損容貌,見了道德宗的弟子,心情肯定不會好到哪裏去。這樣吧,看你還挺有禮的,給你個小小教訓就算了。”
她右手五指如夜曇收擾,似乎動了一動。
雲風麵沉如水,氣勢如風乍起,但聽嗆地一聲龍吟,背後長劍自行出鞘,落入右掌。他後退一步,長劍斜指夜天,又聞一聲響徹雲宵的龍吟,一條黃龍驟然自劍鞘中飛出,圍著雲風盤繞三周,將他護在當中。龍睛閃爍,緊盯著蘇姀,威勢含而不發。
誰知蘇姀五指收攏後,未有任何動作,反手又再舒展開,看過手背如雪肌膚上未有分毫汙跡,方才淡然笑道:“小家夥果然不錯,居然可發黃龍龍氣護體,不愧是紫陽那老東西的徒弟。話說道德宗這一輩人裏,能讓姐姐看得入眼的除了紫微,也就是個紫陽了。現在看來,紫微自己修行雖然高了,可在教徒弟上卻比不上紫陽呢。”
雖然蘇姀氣勢微動就誘出了雲風的最強道術,雲風卻是不驚不怒,緩緩散了黃龍龍氣。對上蘇姀這等上古巨妖,如何小心都不算出醜。莫幹峰下所鎮蠻荒世凶妖雖多,但都是被道德宗先人們自各地擒回鎮壓的,強如妖後文婉,也是在洞玄真人仙劍下失手被收。惟有這蘇姀,卻是與道德宗先人沒有任何關係,非是被道德宗所擒。至於她如何來到莫幹峰,又如何被禁製在鎮心殿下,這等緣由,就是雲風也不知曉。
蘇姀輕輕吹了吹自己手指,將那本就不曾存在的浮塵吹去,換上溫婉如水的表情,向雲風道:“小家夥這麽晚到潼關來,有什麽事嗎?”
蘇姀越是柔若春水,雲風心下就越是凜然,不動聲色地再退一步,道:“家師命我率領宗內弟子共計一十五人,前來潼關為若塵助陣。”
蘇姀哦了一聲,往他身後看看了,卻沒見第二個人影,道:“那人呢?”
雲風神色一黯,道:“我等路上連續遇到諸派修士攔截邀戰,先後惡戰一十七場,除我僥幸突圍外,其餘弟子皆以身殉。雖然我突圍後返身殺回,最終盡斬敵人,但師弟們……已無力回天。”
蘇姀秀目終於落在了雲風身上,上下一掃,便已看出他內傷實是不輕,甚至已有些損了道基。當下輕輕一歎,道:“你們師徒三個都是這樣,一旦認定了什麽事,就再不肯回頭,從來都不知道什麽叫變通的,唉!反正現在應該沒人再敢來潼關了,你且隨我入關吧。”
雖然行前紫陽真人也有過叮囑,但雲風生性謹慎,此時方敢確定蘇姀是友非敵。他心中一鬆,便隨著蘇姀而去。然而行出幾步,便發覺蘇姀未向潼關關內行去,而是徑向西行,看樣子是要翻山而過。雲風疑惑問道:“蘇仙子這是要往哪去?”
蘇姀若無其是地道:“去招呼一個和我徒弟搶男人的小妮子。她守在潼關以西,從那個方向來的,不管是人是妖,都由她來打發。”
雲風心中登時微微一驚。他一路殺來潼關,早已聽到過紀若塵潼關關下破敵三十萬,奪了潼關。更知有無數修士正先後趕來潼關,要為潼關血戰戰死的親朋好友報仇雪恨。以蘇姀之能,獨守潼關之東倒還說得過去,可是她口中那個小妮子又是何人,竟敢孤身守在關西,攔截前來潼關報複的修士與群妖?
蘇姀與雲風步態閑逸,其實行得迅捷無倫,幾步之間,已隱沒在群山之間。
章十五坐金鑾二
這邊潼關是血戰後少有的寧靜平和,三百裏外的西京卻是人心大亂,士民驚擾奔走,市裏蕭條。
洛陽陷落、潼關失守,河東、華陰、馮翊、上洛各郡軍政官員棄城,守軍逃散。西京再無屏障可阻北軍鐵騎,其勢岌岌危如懸卵。
無數殷實富戶收拾了細軟家財,攜妻兒老小,乘車逃離長安,以避兵鋒。明皇仍駐驊帝都,那些在朝為官的當然不能在這國難當頭之際逃走。但他們本人雖在,卻早早遣了家人回鄉避難,偌大的府第也已搬得空空蕩蕩。便是市井百姓也紛紛扶老攜幼奔出西京,投奔鄉下親友去了。
百姓煩惱,明皇也不快活,這日上朝後連楊妃都不見,隻一人在寢殿中煩惱,片刻功夫已砸了數隻花瓶,推倒了幾架珍草異葩。殿外的太監宮女人人都噤若寒蟬,肅立原地,眼睛隻是盯住地板,不敢稍動,惟恐觸了黴頭。
又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響過後,長生殿中隱約傳來明皇咬牙切齒的聲音:“哥舒翰!枉朕如此重用你,你卻如此負朕……三十萬大軍啊……你倒斷送得幹淨!……”
長生殿中,楊玉環遲睡方起,正慢慢梳妝。鏡中人雖然麗色依舊,可是雙眸中卻失了一分活潑潑的神彩。她怔怔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忽然覺得就算是那傾城之色,也仿如寒秋浮萍,隨時都會被雨打風吹去。
她正自出神,高力士悄然進殿,一溜小碎步跑到她身後,輕聲而急促的道:“娘娘,大事不好了,皇上氣得不輕,正亂摔東西哪!萬一皇上氣壞了身子,那如何是好?這整個天底下,也就您能勸勸皇上了。”
若是以往,楊玉環也就跟著去了。高力士可是跟隨明皇的老人,最是知道明皇心意,他來請時,都是討明皇歡心恩寵的最好時機。可是今天不知怎地,她心中忽然煩燥,頭也不回地道:“今兒個我累得很,好象受了點風寒,不能服侍皇上了。”
高力士愕然,萬沒想到她會說出這麽一句話來,剛想再勸,但看著楊玉環滑若凝脂的頸項,不知怎地忽然打了個寒戰,把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下去,悄悄退出殿去。
或許長安上下,隻有相國楊國忠還笑得出來。洛陽相府中的親眷早就撤到了西京,留下的都是些無足輕重的下人和遠房親族。貴重古董也都運到西京,至於府中留下的財物雖然也值些錢,但也還不至於放在楊大相國眼裏。日後天下平定,弄點錢還不容易?楊國忠直係親族身份高貴,當然不可能陪著封常清一起在洛陽拚命。
眼下北軍奪了潼關,前方傳來消息說哥舒翰也落入敵手,生死不明。這在朝中,又去了一個楊國忠的大敵。安祿山反叛,封常清連戰連敗,哥舒翰生死不明,而且不論是生是死都是一樣,已等如是死人。從此之後,滿朝上下,還有誰敢對他楊國忠批手劃腳?
想到此處,楊國忠便不禁笑出聲來。正誌得意滿間,他忽然想起濟天下曾經的告誡,言道國為樹,臣為蟻,為相之道雖千變萬化,不忌權術,但切不可將樹也咬倒了。楊國忠想起哥舒翰雖被自已聯合王進禮設謀扳倒,但三十萬大軍也隨之灰飛煙滅,心中微微一凜。不過這念頭恍若清煙,轉眼間便自心頭抹去。
楊國忠倒是有些想念濟天下,隻可惜他留書一封後,便從此不知去向。若能在長安相助自己,想來也不至於扳倒個哥舒翰也這麽困難。
不過潼關雖失,楊國忠倒是不擔心的。他心中早有定計,西京再不可守,不如勸聖駕西幸入蜀。本朝詩仙李白曾有詩雲,蜀道難,難於上青天。而劍門乃天下之險,一人荷戟,萬夫趑趄,乃易守難攻的天塹。
蜀地富庶,氣候宜人,楊國忠早已經營多年。他遙領劍南節度使,多任用親信為僚佐,早在安祿山以“清君側”作反之時,便令副使暗自準備資糧器械,情況緊急便出奔蜀中。哪怕關中被安祿山盡占,他也可陪著明皇在蜀地做個土皇帝嘛,何懼之有?何況天朝地幅遼闊,安軍來得迅速,各地勤王之師不及趕來,加以時日,還是有重振天朝之威的機會的。
既然已有了定計,楊國忠當然不慌,當下心中盤算著勸明皇移駕的說辭,又思慮何時進言方是好時機,如此,不知不覺間,夜幕已垂。
轉眼之間,又是紅日東升,關山萬裏,處處鱗金。
還遠未到早朝時刻,明皇便早早坐在金鑾殿上,且將所有太監宮人都趕出殿去。麵對空無一人的大殿,他忽然覺得有種一無所有的恐懼,連下麵的寶座也是如此冰涼,那厚厚的暖墊今次竟毫無作用。
在這冰一般寒冷的寶座上,哪怕多坐一刻都是受罪。明皇感覺自己的雙腿正迅速變得麻木,想要站起來,卻哪裏動得?欲喚內侍來扶,張口卻是無聲。一時間,明皇驚駭欲死,卻又分毫動彈不得,刹那之間,他心中閃電般掠過幾個詞,鬼上身,咒殺……
正當明皇胡思亂想且在等死時,忽聽吱呀一聲,大殿兩扇紅木包銅大門緩緩打開,一線陽光滲進昏暗的大殿,正好照在明皇臉上。他雖然覺得這道陽光刺眼之極,但陽光中的暖意卻驅散了身上的寒氣。明皇呀的一聲大叫,從寶座中跳了起來。
進殿的內侍嚇得魂飛魄散,忙跪地請罪,秉道早朝時辰已到,百官都已候在殿外,這才按往日慣例開了殿門。
明皇好容易得以脫困心魔,哪會責怪他?也無氣力說話,隻擺了擺手,定了好一會神,方才在寶座上坐定,傳百官進殿。
明皇心有餘悸,屁股隻敢搭著寶座的一點邊坐了。整個早朝,他都心不在焉,根本沒聽百官在說些什麽。無暇看楊國忠舌戰群臣,力主幸蜀的忠君之姿。更沒有心思注意那些老臣惶懼流涕,心痛皇上要去走那比上青天還難的蜀道、顛沛流離的愛君之心。
好不容易打發完了早朝,明皇即迫不及待地起身回了後宮。直到離那寶座遠遠地,方算驚魂甫定。
大喘幾口粗氣後,慶幸之餘,明皇心中猛然間掠過一個念頭,這張龍椅,難道自己已坐不住了嗎?
一念及此,明皇明皇如坐針氈時,遠在千裏之外,潼關守備府正堂上的紀若塵卻坐得四平八穩,安如泰山。長安潼關同時初起的陽光,落在他身上,隻映得印堂中蒙蒙似有雲煙升起,繚繞變幻迷離多姿,可謂氣象萬千。他雙目徐徐張開,散於八荒的神識逐漸收回,那張普普通通的太師椅周圍,便有了山風嘯傲,層雲飄逸,他背後雲煙升騰,竟隱現山川大河,偶爾可見一二真龍,或在雲間隱現,或下碧海翻波。
遙遙望去,紀若塵便似坐於天地之間,君臨九州大地!
紀若塵望著空無一處的大門,瞳中幽幽藍火逐漸燃起。他右手提起,忽然伸指在倚於椅旁的修羅矛身一彈,叮的一聲長吟,悠悠不絕。
不止正堂,似乎整個潼關都隨著修羅的長吟輕輕搖動。矛音所過處,無論是廊柱、窗戶、花盆,甚至是青磚鋪就的地麵,都起了微微波動。
啪啪啪,伴隨著一陣掌聲,一個若出水仙子般的身影徐徐在正堂中浮現。蘇姀神態妖嬈嫵媚一邊鼓掌,一邊讚道:“小家夥越來越了不起了,居然這樣都能發現我。話說你此次回來倒也神出鬼沒,連姐姐我第一次都看走了眼。不過你這麽拚命,又是為了誰呢?”
隨著蘇姀款款行近,紀若塵兩道劍眉慢慢豎起,瞳中藍焰越來越是明顯,右手也握上修羅。萬裏江山,又自他身後浮現,便如一卷無形畫軸,在他背後徐徐展開。
蘇姀笑得煙視媚行、禍國殃民的,完全不理會宛如炸毛貓咪般的紀若塵,視眼前欲傾盡天下的殺氣如無物,仍一步步向前走來。
修羅嗡的一聲鳴叫,已被紀若塵倒提在手,收於身後。紀若塵修羅在手,氣勢巍巍而升,如有君臨天下之意,隻聽啪的一聲,他束發布帶炸成數段,鬢發如在狂風中,抖得筆直。
蘇姀又上前一步,距離紀若塵已隻有七步之遙,修羅一發,便可將她穿心而過。可是紀若塵這一矛,就是刺不出去。他氣機神識無處不在,卻鎖不定蘇姀。蘇姀看似安然前來,其實每一瞬間都會閃動成百上千次,讓紀若塵神識次次落空。
既然鎖不定蘇姀,紀若塵雙瞳中藍焰忽然潰縮,凝成兩個湛藍玲瓏絲球,他真元也如碧海潮生,起伏不定,境界自上清至仙境升至真仙境,又從真仙回落到至仙,如此往複一周,便不停地在至仙與真仙間的四境中躍動不休。時時攀至真仙頂峰,又驟然回落。真元境界如此躍變,諸般道法便再難鎖住他,如此閃避,比尋常修士的前趨後退不知高明了多少。可是此中境界,較蘇姀閃避神識捕捉的身法,又要遜色一籌。
紀若塵不是不知此中關鍵,但他運用此法,目的並不是躲閃蘇姀法術。他早已看出,蘇姀雖然肌膚如玉,滑若凝脂,然而肉身之精純凝練實是舉世無雙,較自己現在這具身體少說也強個幾十倍。她便是以那纖纖玉手硬拚修羅,吃虧的甚至說不定會會是修羅。此刻紀若塵震動真元,是想在這關鍵時刻,再將已身修為提升一階,衝上上清天仙境。雖然對上蘇姀仍無分毫把握,然總是多一分希望。
他雖看出蘇姀的天狐本體,也感覺到她身上氣息與張殷殷有三分相近。可是蘇姀畢竟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巨妖,他又用山河鼎煉過不少妖族,在這正堂修養帝王之氣,本也沒懷什麽好意,就是想引人與妖入彀而已。沒想到等到的,居然是這樣一隻巨妖!
紀若塵體內真元震動越大,麵上神色反而越是淡然,隻是那君臨九州的帝王之意,巍巍峨峨,也隨之攀升。
蘇姀居然也感受到了一點壓迫!
她止於在紀若塵六步之外,輕攏了攏散亂的發絲,輕笑道:“小家夥不要那麽緊張嘛,現下你真元不足,如果強衝上清天仙境,可是不知道會發生什麽的哦!姐姐不過是開個小小玩笑,沒想到你就這麽當真了,不會是做過了什麽虧心事吧?放心吧,即算你背地裏做過什麽虧心事,姐姐我也不會拿你怎麽樣的,畢竟我還得為那笨徒弟著想呀!”
她話是如此,可是紀若塵哪敢絲毫放鬆氣勢?
蘇姀又向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眼中閃過激賞之色,讚道:“居然懂得借人間帝王之勢,養已身浩浩之氣,悟性真是不錯。帝王氣養罷,便該養天地之氣了。喂,那個小道士,這小家夥悟性可比你強得多了。”
雲風應聲現身,微笑道:“雲風本就資質平庸,隻是比別人用功些罷了。”
雲風現身,紀若塵登時大吃一驚。他全副心神都在蘇姀身上,根本未能察覺被蘇姀施法隱在一旁的雲風。
道德往事,他多半記得,自然也認得這位曾默默扶助過自己許多次的雲風師兄。看到雲風,紀若塵雖仍心有疑惑,不過震動的真元已漸趨穩定,雖仍是躍動不休,但不再強衝天仙境。
“師父!”張殷殷自堂後奔出,看到白衣如雪的蘇姀,登時大叫一聲,撲進了蘇姀懷中。
蘇姀愛憐地撫著殷殷青絲,如在揉著一隻小貓,“笨家夥,就不會學聰明點?看到那麽鋒利的劍,也用手去抓……好了好了,別哭,別哭!誰欺負過你,師父都會給你出氣的。”
張殷殷忽然無限委屈湧上心頭,索性抓住蘇姀衣衫,放聲痛哭。
蘇姀擁著張殷殷,鳳目望向紀若塵,道:“小家夥,敢不敢跟姐姐上青墟?”
此時紀若塵已收斂氣息,將修羅重行插在椅旁,聞言微笑,道:“有何不敢?不過人間行事,當謀定而後動,我手上這幾件事要先辦完,準備萬全,才好上青墟宮殺人放火。不然的話,貿然攻上青城,多半沒什麽好結果。那可不是勇,而是愚。”
蘇姀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紀若塵,忽然眉開眼笑,道:“小家夥真的不錯!又讓姐姐看走眼了一次。你什麽時候學得這麽老成持重了?”
紀若塵笑笑不答,心底深處卻悄悄歎一口氣。
“好!便讓你先把手上的事辦完,我們就上青墟宮去。”蘇姀如是道,打了個響指,綻放出如花笑魘。
章十五坐金鑾三
天寶十五年十二月,安祿山大軍馳騁河朔,所向披靡。
大軍渡過黃河之後,沿南岸西進,同時分兵出掠周邊富饒城鎮,一路如出入無人之境。沿途城守或逃或降,安軍縱兵洗劫陷落城池,擄掠財貨、強拉夫丁,如遇抵抗,動輒屠城。
安軍主力則西攻洛陽,自起兵之日起,僅用了四十多天便遙遙看到了虎牢關。城築於大伾山上,南連嵩嶽,北濱黃河,山嶺交錯成一片險隘之區,形勢衝要。
然而如此天險也未稍稍阻止北軍鐵蹄。
當其時,封常清已完成新軍招募和武備,安軍南下之勢迅猛,為免形成困守東都、兵臨城下之局,他率新軍東出洛陽坐鎮虎牢,亦是有挑鞭過黃河之意。不料各地守軍竟是一觸即潰之勢,一日之間,多有數城失落的戰報。
以北地善戰之兵對市民走卒烏合之軍,戰果毫無懸念。
封常清新軍出城接戰,尚未集結成形,北軍騎兵已狂悍地放馬衝陣。新軍大多不會射箭,城上遠程輔攻的箭矢投石寥寥,根本對善騎射的北軍不能形成威脅,而那些兩個月前還握秤揮鋤的兵卒何曾見過如此凶神惡煞,兩軍相接,隻是稍做抵抗便不顧號令潰退,以封常清之能也徒呼嗬嗬。
猶為雪上加霜的是,安祿山陣中修士成群,法術高強,又配合默契,三五成群出動,往往兩軍甫一接陣,封常清軍中寥寥無幾的修士便被屠戮殆盡。如是,安祿山虎狼之師更加不可稍抗。
虎牢僅一日便失守。封常清竭盡全力才能收集敗散的部隊,西撤收縮戰線。然而北軍主將史思明已洞察新軍弱點,不做任何休整,盡點騎兵,命一人帶兩匹坐騎,雙份軍備,緊緊銜尾追擊,不給新軍絲毫喘息機會。
如此戰術果然切中要害,偃師、葵園、洛陽,封常清的新軍每退到一地,尚不及重新編製休息,追兵便至,兩軍相接,又是一觸即潰。潰敗之勢一直漫延至東都上東門,北軍精騎自四門呼嘯而入,封常清敗入內苑,身邊隻剩老兵親隨百餘人,血戰至再無可戰之兵,破牆西逃。
十二月十三日,東都陷落。
安祿山策騎入城,時天降大雪。他由北地虎狼之師拱衛,環視顧盼,誌得意滿。街衢坊市,處處擠滿了被明晃晃的刀劍逼來迎接清君側義師的百姓。至於洛陽皇族、東都官員,大多不及逃出,除了頑固不化一心求死者,皆蜂擁至安祿山駕前跪迎。一時間,安祿山躊躇滿誌,揮鞭環指,大笑道:“才入洛陽,便瑞雪盈尺,此乃天佑我義師!”。
左右立刻有拍馬迎奉之輩大加阿諛,然而武將文采有限,來去不過是些直白的武功赫赫之類。忽見一著官員服色的男子出列,朗聲道:“象曰雲雷屯,大君理經綸。馬上取天下,雪中朝海神。”
安祿山頓時大喜,一時間也顧不得此詩似通非通了。
此時又有數十名僧人、道士、耆老、名士聯袂而來,手托黃表勸進。至此,映襯著東都上空縷縷被焚屋宇的黑煙,遠處已近尾聲的廝殺,和北軍剛剛拉開序幕的入室“搜查”,安祿山終於踏上了他心目中的帝王之土。
是夜,皇宮四宜苑凝碧池畔大開宴席。
安祿山自然高踞上坐,史思明、安慶緒侍坐兩旁,次第以下為眾將。絲樂起後,安祿山紅光滿麵,首先舉杯邀酒,眾將轟然應和,殿內一時間觥斛交錯,好不熱鬧。
酒行數巡,殿陛之下,樂聲突起,金戈鐵馬,短蕭鐃歌,有赫赫軍威,帶甲軍士持戟成列,跳起殺氣凜然的軍舞。
未幾,簫鼓稍歇,安祿山卻笑而示意軍舞的士卒留於殿內,侍立兩側。
一聲清越琵琶聲拔高,絲竹之音大盛。一隊隊輕紗曼舞的教坊樂工魚貫而入,按部分班立定,旋而翩翩起舞。隻見玉腕輕舒,蠻腰嫋娜,耳聽得環佩輕擊,響鈴搖曳。諸將皆出身於北地蠻荒之境,哪裏享受過這等隻有本朝明皇才可享受的笙歌燕舞?一個個早看得瞪目張口,將酒肴忘在一邊。
庭宴正歡時,又傳來潼關大捷消息。使者言道哥舒翰正在趕赴東都路上,隔日將當庭歸降。安祿山聞報大喜,潼關入手,天下可謂已泰半在手。諸將駭然於紀若塵統兵之神鬼莫測之時,紛紛想起開國元勳的身份已就在眼前,登時心中搔癢,如關了三五隻猴子,於是按捺不住,放開本事,狠拍安祿山馬屁。
安祿山大笑,指著場中回旋急舞的佳麗道:“兒郎們,這些便是今日的賞賜!待此間宴了,便各自領回家去,顯顯我北地兒郎的雄風吧!”
眾將大喜,紛紛放聲淫笑。
喧囂稍歇,有心切作那開國元勳的將軍便分析形勢,言道安帥現在統領大軍三十萬,而朝庭三十萬大軍覆沒後,官軍隻餘二十多萬,還有一大半在西域。此時以潼關數萬大軍,西京實指日可破。此刻安祿山本軍中有道德宗六十餘位修士助陣,麾下又有蓋世猛將如紀若塵,一戰破敵三十萬,陷天下險關潼關。就算明皇逃離西京,紀先鋒掃平西川,自不在話下。
安祿山又身有龍氣,貴不可言,範陽時眾將都曾親眼所見的。
有天助,有猛士,有悍卒,何愁天下不得?
安祿山正聽得入味,東都上空忽然風雲色變,大塊大塊的雲自四麵八方飛速聚攏,現出一個巨大的漩渦,其間紫電交錯,天火若隱若現,雷聲隆隆。
冬雷!此時怎會有冬雷?如此異像,立使諸將紛紛奔出殿外,抬頭望天。安祿山也坐不住,隨著眾將跑出殿外。正惶惶然時,忽聽空中傳下龍吟三聲,滿城可聞!
眾將聽得龍吟,登時戰栗不已。又見空中忽然雲開天現,有條龐然青色身影一閃而逝。然而已有不隻一人看得分明,那分明是半條巨大青龍!
真龍現世,所主為何,此時還須說嗎?
如是水到渠成,眾將力請安祿山登基。
次日,安祿山推辭不過,順天應民,登基稱帝,
至德元年正月,安祿山在洛陽登基稱帝,國號燕,尊號雄武,建元聖武。
章十六生死路一
今天是入冬以來難得的好天氣,豔陽高懸,直曬在身上甚至有點暖洋洋的感覺。算一算日子,紀若塵占據潼關已有半月。半月之中,數萬妖卒盤踞在潼關之中,休養生息,還有在押的近十餘萬俘虜,每過一日,便會有數千人被轉化成妖卒。當然,這一切都未驚擾到普通人,對於潼關百姓來說,隻是換了批管事的大人,城頭換了麵旗幟而已,市麵雖然無複戰前的繁榮,但街道上也逐漸可以見到行人。
雖是紅日高懸,潼關上卻蒙著一層淡淡霧氣,從不見散去,關內處處皆處在淡淡陰翳之下。惟一可見明媚陽光的地方,便是守備府正堂,紀若塵日日神遊之處。此刻一束陽光透過正堂大門,正正好好地照在紀若塵臉上,便可見他麵龐外正有隱隱煙氣升騰。
此刻紀若塵神識早已散於方圓百裏之內,且正以極緩慢的速度旋轉著。依此速度,每過一年,方能旋繞一周。將神識布於四方是一回事,若想將散於四方的神識旋動起來,卻是難上加難。如能辦到這一點,便意味著道心於神識的控製已到了神乎其神的境界。以紀若塵這等透過神識汲取天地靈氣的法門來說,過往便如在叢林中采摘野果。而神識旋動,即等如是在田畝中收割莊稼,所獲遠超以往。
他神識雖旋動得極慢,但畢竟已動了起來,以後自然會越來越快。即使如此之慢,以紀若塵此刻道心,也不過能推動神識旋動半杯熱茶的功夫,然後便會筋疲力盡。然而,他畢竟又尋到一條下山之路,一條幾乎筆直向下的路。
紀若塵全副心神都附著在神識之中,漸與天地相融,逐漸模糊了本身意識。空蕩蕩的識海中,文王山河鼎孤零零地懸著,鼎口偶爾噴出一縷湛藍溟焰。
鼎身三麵上,各鐫刻著一個星君圖紋。於這萬籟無聲之際,三個圖紋悄然活動起來,借助若有還無的微弱星力悄悄交談。破軍首先怒道:“貪狼,若非有你相助紀若塵,我豈會如此輕易就敗了?”
貪狼冷笑道:“你自己貪心冒進,怪得誰來?我若說那日星力運用都是他自己所為,你定也不信,那就都算我的吧!”
破軍怒意更盛:“若說貪婪,誰貪得過你?如果不是你貪圖他福報豔緣,擅自在六界壁障中加以阻攔,怎會失陷於此?他又怎會借你之軀榨取星力,以星力對星力,破了我的法門?就憑他道心中那麽大的一個破綻,我便有十足把握奪他命宮!”
貪狼譏道:“人家自破道心,引你上鉤,你還真以為自己鬥得過他?就這點見識,也配與我並列?”
破軍毫不示弱:“他道心上那道傷痕,豈同尋常?傷痕之重之深,怕是他自己也未必預料得到。若繼續鬥下去,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貪狼哈哈大笑:“就憑你那殺伐氣勢,也能撐得過一刻?紀若塵修道,行的可是千裏孤行的絕路,你能與他相比?”
破軍與貪狼吵得不可開交之際,鼎身另一名星君終忍不住道:“都落至如此境地,還吵什麽?難道是得意的事嗎?”
兩星君登時沉默,半晌貪狼道:“我們失陷得還算明白,七殺星君怎麽也在這裏了?”
七殺長歎一聲,良久方道:“那日決戰,我見他單身隻矛,衝陣破敵,以千丈血路,破敵之軍魂,一時見獵心喜,氣機漏了些,誰知當時就被他抓住,那時他還在與虛天決戰呢……唉!”
破軍默然片刻,也不知說什麽好,半晌才道:“七殺本不是以戰力見長,失手被擒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現在不還有廉貞在外嗎?他機變最多,最識時務,或許會有辦法奪取命宮,放我們出去。”
七殺歎道:“廉貞…。。。他很快便會過來的。”
“為什麽!”破軍吃了一驚。
七殺苦笑道:“就因為它……太識時務了。”
三凶星方自感慨之際,忽然隻覺渾身一緊,登時被無可抗拒的大力緊緊束在鼎身內,再也活動不得。隨後星力被濤濤不絕的抽出,注入到鼎心溟焰之內。就在三星君被抽得魂魄欲散之際,九天星力終於被引動,滾滾而下,瞬間將三星君體內星力補滿,然而這些星力旋即被山河鼎抽走。如此補了即抽,抽了再補,星力忽而滿溢,懸即空乏,實有無邊痛苦。三星君苦不堪言,卻又向誰去訴說?他們私存下來用於相互說些私話的點滴星力,早在這星力湧進流出的浪潮中被挾裹而去。
此時守備府正堂中,最後一線陽光已然消失。正午時分高懸驕陽所投下的陽光,進入堂便被重重黑霧所吞沒。若大正堂已被濃黑如墨、陰濕厚重的濃霧充斥著,在霧的中央,一處連接陰間的通道隱隱成形。一身黑甲的趙奢從霧中走出,取下頭盔,單膝跪在紀若塵麵前,沉聲道:“恭迎大將軍!”
趙奢身後,八百鬼騎列成方陣,整齊跪下,同聲道:“恭迎大將軍!”八百鬼騎聲音如一,沉鬱渾厚,轟轟隆隆,如怒海伏濤。
黑霧所過處,便似沒了疆界,根本看不到正堂四壁。八百鬼騎列成寬大戰陣,也分毫不覺擁擠。
紀若塵雙目低垂,正容高坐,氣息漸漸收斂,終至半點生機也無。此時卻見另一個紀若塵從坐定不動的身體中緩緩站起,向正堂中央的陰間之門行去。這個紀若塵身形眉眼略顯模糊,並非實體,而是他全部神識凝聚而成的沅神魂身。如以人間修道方法而論,沅神離體另成法身,那須是上清太仙境以後才能有的境界。而沅神法身能夠自如行走,則道行需要更上層樓方可。如進了玉清境,修煉的便是沅神的種種神通運用了。
不過紀若塵自蒼野降生時便以魂體存世,破開六界壁障來到人間時也隻是無形無體的魂體,直到後來才攫取天地靈氣凝聚成了肉身。因此沅神肉身分離,於紀若塵而言實就是一種本能,想要離體便可離體。紀若塵修行之途從未在任何道典法訣中有所記述,他隻知大道若恒,修行越快,便越是危險。然而是何種凶險,又來自何處,紀若塵無從知道,也無人能夠指點。誠如濟天下所言,躍萬丈高崖而下、卻能不死的,古往今來,也不知是否曾經有過那麽一個兩個。
人間界與蒼野雖然迥異,但有一點倒是相同的,即是魂身威力法能皆是有限,遠遠不及肉身。當然,若能修煉到白日飛升的至境,沅神便會多出許多大威力的神通,又非肉身所能比。不過無論蒼野還是人間,紀若塵皆距離這無上境界相去甚遠。若單論道心,或許已隻是相差一線,但這一線的區別,便是神仙凡人。
紀若塵道心雖破,但浩浩之氣初成,舉手投足,皆堂堂皇皇,大氣凜凜。雖隻是無形無質的魂身,然而那君臨天下之意,卻是再清晰不過。且他以文王山河鼎,載九幽溟焰所結玲瓏心,作為已身金丹,卻是與尋常修士金丹大不相同。雖然不如自己煉出的金丹靈動,但威力卻遠有過之,且可通行陰陽兩界。
趙奢與八百鬼騎流水般在紀若塵麵前分開,在他行過後,又在他身後合而列陣,踏著他的步伐,鏗鏘向黑霧中央的陰間之門行去。雖隻是八百鬼騎,但追隨在紀若塵身後,便似有了萬千大軍的氣勢。
將將步入陰間之門時,彌漫的霧氣中忽然灑下千萬點燦燦星芒。萬千星芒聚在一外,匯成個高冠古服、容貌儒雅的星君,攔在了紀若塵麵前。
紀若塵負手而立,望著這攔住自己去路的星君,淡道:“不愧是廉貞。”
被紀若塵一語道破來意,廉貞星君也不禁怔住。不過他旋即拜倒在地,道:“主公如此說,便是接納廉貞了,先受廉貞一拜!”
這廉貞反應如此快捷幹脆,倒真不愧了七殺給它的識時務之平。
紀若塵點了點頭,道:“起來吧。你能知道這時候過來,還算不錯。”
廉貞應聲而起,微笑道:“這是最後的投效時機,我豈會不知?錦上添花哪如雪中送炭。若是主人辦完了手上的幾件大事,怎還有用得著廉貞的地方?我此時來,還能為主人盡一二綿薄之力,日後主人大業得成,論功行賞時,當然也不會薄待於我。至少當可原宥廉貞當年的小小冒犯。”
廉貞風度談吐絕佳,即便此刻是來投效,神態語言不亢不卑,令人十分舒服。再感應它身上澎湃星力,實與七殺相去無已。如此識時務,有法力的幹將,即使是此刻的紀若塵也頗為讚賞,於是點頭道:“隨我來吧。”
廉貞謝過,又化身為萬千星芒,融入紀若塵魂體,自行在文王山河鼎上占了最後空出來的一麵。
廉貞星君既然識時務到自行投效,日後在紀若塵落難時,也難保不會識時務地做出些什麽來。對於這一點,紀若塵倒是不怎麽擔心。為上之道,便是或以威、或以利,收伏得住手下人。如果有朝一日紀若塵無德無力,再也懾服不住手下,那麽反亂的絕不止廉貞一個。真到那個時候,也不在乎多了廉貞一個。
收得廉貞後,紀若塵再不停留,率領八百鬼騎,直入陰間之門。
紀若塵攜八百鬼騎離去後,正堂中自然霧開煙收,布滿陽光。金黃色的束束陽光落下,映亮正堂的每個角落。可不知為何,這本該肅殺莊嚴的正堂,卻在這生機勃勃的陽光下,顯得格外的蕭瑟、落寞。
暖洋洋的陽光忽然暗淡,又重新亮起。明暗之間,正堂中已多了蘇姀與張殷殷。張殷殷看看椅上端坐不動、卻已生氣全無的紀若塵,又看看紀若塵離去之處,道:“師父,他這一去,還回得來嗎?”
蘇姀笑笑,道:“區區一個鬼車,有什麽大不了的?他雖然帶不走修羅,畢竟還是帶走了煉妖鼎,那鼎中永燃不息的冰炎連我都不知道是何來曆,不過可以斷定是陰間那些魔物的克星。但是加上一個檮杌……”
張殷殷熟知蘇姀說話習慣,輕歎道:“原來隻有六成把握,他也要去……我不明白,斷了那些人的生死路,就是那麽重要嗎?”
蘇姀柔聲道:“男人嘛,都是心比天高的。他們一定要做那些自以為不得不去做的事,便往往會將真正重要的人扔在一邊。總是得許多年後,他們才會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什麽。所以說啊,男人都是長不大的。我們大多時候,便是讓他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後等著他們長大。”
“這麽說,他是還沒有長大嗎?”張殷殷向端坐的紀若塵肉身望去,幽幽歎息,忽然提高聲單,向正堂大門處道:“他這一去,隻有六成把握回來呢!你為何不與他見一麵?”
正堂本是空無一物的大門處,溫柔如水的青衣徐徐浮現。她盈盈步入正堂,直行到端坐的紀若塵肉身前,深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一聲歎息。青衣轉過身時,仍是那恬淡寧定的微笑,道:“這個人,並不是他呀,至少並不完全是。我心中的那個人,大半還睡在無盡海旁那座孤峰上呢。”
張殷殷心跳忽然快了少許,雙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神彩。她不得不運起天狐鎮心訣,方能鎮定地道:“可是他至少有一半是啊!你……”
青衣搖了搖頭,道:“既使有一分不是,也不是一個人。”
此時便是天狐鎮心訣也無法令張殷殷平靜下來,聲音已有些顫抖,道:“那麽,他若完全變回以前了呢?”
青衣淺淺一笑,道:“這怎麽可能?我心中之人,便是孤峰上你曾經見過的那個紀若塵,那個總是懷疑我在用苦肉計,卻還是不停地救我的紀若塵。我來到這裏,隻是替他了結幾個前生之願。待此間事了,我便會回到那座孤峰上,陪他聽風沐雨,觀月賞星。”
張殷殷一時又是歡喜,又是傷心,心情起伏澎湃之下,忽覺一陣天旋地轉,嚶的一聲,軟軟地倒了下去。
蘇姀輕歎一聲,將她軟倒的身子抱住,身形閃動間已穿堂過室,將張殷殷送回臥房。
蘇姀師徒走後,青衣又深深地向端坐不動的紀若塵望了一眼,竟然笑了,隻是唇邊眉間,全是寂寞。
然後她轉身,迎著如雨瀑般落下的束束陽光,出了正堂。
風吹過,拂亂了她幾縷青絲,又悄然而去,卻不曾,載走幾絲愁緒,吹薄半分相思。
潼關外,群山間,青衣茫然獨行,蘇姀已自後趕來,與她並肩走著。轉頭看了看青衣那完美無瑕的側麵,蘇姀忽然道:“他從陰府蒼野回來後,應該會變得更加完整。你為何不留下來等他呢?殷殷並非想獨占,她怕的隻是你會容不下她。”
青衣依然是那淡淡寂寞的微笑,道:“哪一個女子的心中,會真正願意與人分享自己所愛呢?殷殷甘願為他斬盡輪回,我又何妨成全了她這一世。他若再次歸來,便會是以前的他了嗎?在這天下大勢吃緊之時,他卻要去蒼野,說是去斷那些人的生死路,其實……我想,他是不想去青墟吧!”
蘇姀怔了怔,思索良久,方有些落寞地道:“或許如此吧。我枉活千年,卻始終不明白這些男人都在想些什麽,還不如你呀。”
“叔叔可不是男人。”青衣微笑得有些壞。
蘇姀怔住,麵色竟然微微泛紅,啐道:“胡說八道!他不是男人是什麽?”
“叔叔又不是人。”青衣笑得更加壞了。
蘇姀這才發覺上了她的當,不小心被套出了心事,不覺大窘,一時間千百年凝練定力都飛到了九天雲外,滿麵通紅,一雙將天狐不滅法修至極處的纖手抓向青衣。
青衣瞬間現了蛇身,險之又險避過蘇姀含羞薄怒的一抓,如青電穿天,破穹而去,隻留下個紅暈不退的蘇姀,空自恨得頓足。
於是滿山陰翳,便消散了那麽短短刹那。
章十六生死路二
茫茫蒼野,一如既往的荒涼、孤寂。灰黑色大地上滿是浮塵粗砂,不同程度灰與黑便構成了這片廣袤大地的基色。蒼野上龜裂處處,大的裂隙足有數百裏長,幾十裏寬,下方則是茫茫一片的黑暗,深不見底。而那些或大或小,或寬或窄的裂縫中時不時會升騰起大片黑霧,一出地方便開始向四方擴展,逐漸彌散在蒼野上,使這片本就幽暗的世界更加的昏暗了幾分。
蒼野上方忽然湧出大片濃黑霧氣,八百鬼騎簇擁著紀若塵破霧而出,重歸蒼野。
重新踏足蒼野之上,紀若塵隻覺一切是如此熟悉,仿如昨日。這蒼黑大地,縱橫溝壑,充斥陰氣的罡風,乃至遠處矗立著的大營,破敗得一如他初次攻下此地,自任大將軍之時。
蒼野之上,到處是橫七豎八的陰兵鬼卒軀體,許許多多仍保持著死鬥至最後一刻的姿勢。單是從這遍野的屍身上,即可想見當日連場大戰的慘烈。再過數日,它們殘缺不全的身軀便會在蒼野永無休止的罡風中化作灰土,塵歸塵,土歸土,重新與蒼野融為一體。
趙奢跟在紀若塵身後,看到遍野滅了魂識的陰卒,胸中冥炎不覺跳躍得稍稍急了一點。
紀若塵立刻有所察覺,淡淡道:“你現今足已可接我大將軍之位,但如這樣便動了本心,今後如何在魔神中占據一席之地?”
趙奢一凜,壓伏了胸內起伏不定的溟炎。
紀若塵深深吸了一口蒼野中飽含死氣的罡風,眯起雙眼,向遠方那雖然破敗,卻依然矗立不倒的大營望去。隻見大營上方,軍旗依舊高高飄揚,旗上那個龍飛鳳舞、狂放不羈的紀字,記載了曾經怎樣肆無忌憚的歲月!
紀若塵隻覺胸中深深埋藏著的烈火又一次熊熊燃起,便舉步向大營行去。八百鬼騎跟在身後,依著他的步伐,整齊劃一地前進。
紀若塵行進前,左手隨意向側方一點,五名相互纏戰而死的陰卒全身劇震,緩緩張開了雙眼,深深的瞳孔中,隱約可見幽幽藍火。它們本是生死相搏的敵人,此番複蘇後卻不再相鬥,而是拾起前生兵器,默默地跟在八百鬼騎身後前行,行動之嚴整,不下八百鬼騎。
紀若塵步伐不疾不徐,恍若落地生根,行得紮實無比,雙手隨意揮灑,所指處陰卒複起,鬼將重生。不出數裏,紀若塵身後已多了一隻浩湯大軍。
然而他雙眸中,隻有那麵飄揚不落的軍旗,再也沒有其它!
蒼野路途茫茫,說遠也遠,說近也近,遠近皆依人心。紀若塵在自己留在大營中央的太師椅中坐下時,鬼兵陰卒大軍以大營為中心結成圓陣,一眼望去,黑壓壓的看不到盡頭,數目何止十萬?
回想當初,趙奢以區區萬名陰卒,憑藉著這座並不如何堅固的大營,竟力抗十倍之敵而不倒,論智論勇,皆是罕見。
紀若塵端坐不動,閉目將息。十萬陰兵皆默然肅立,紋絲不動。大營周圍萬籟俱寂,一時隻聞戰旗獵獵作響。
片刻,紀若塵雙目徐開,雙瞳中星光燦然,有若深藏了無盡星河。仿佛要與他瞳中星輝相映,整座大營忽然亮了許多,處處均被鍍上了銀芒星輝,空中更有無數不知從何而來的星屑,紛紛灑灑落而下。在場鬼兵陰卒何嚐見過這等情景,均仰首望向天空,茫然不知所以。一張張或猙獰、或木然的麵孔皆被星輝映得忽明忽暗,塊塊光斑遊走不定。甚至有陰兵伸手試圖去捉下一兩點星輝來,然而星輝卻穿掌而過,哪裏能夠實實在在地觸到?
一時間,似乎星河決堤,將億萬星辰盡數傾瀉而下。
紀若塵右手伸出,掌心向上,虛虛一握,空中飛舞的億萬星辰立如見了火光的飛蛾,爭先恐後地飛來,匯聚在紀若塵掌心上成團融入。星輝看似無形無質,然而隨著進入的光芒漸多,紀若塵身軀慢慢膨脹起來。待最後一顆星辰也被他吸入,紀若塵竟然化成端坐時也足有十丈高的巨人。玄妙的是,座下太師椅居然也隨之變成恰合他身體的大小。
紀若塵長身而起,隨手握住旗杆,向上一提,旗杆即連根而起,變成他掌中一根巨矛。
紀若塵平舉旗矛,自左至右緩緩劃過半場陰兵,旗上那個紀字狂舞飛揚,說不出的張狂囂逸。隨著他的動作,神識如潮向四麵八方湧出,直覆蓋了百裏方圓,方才嘎然而止。神識所及範圍內每名陰卒,都被悄然植入一點星屑。星屑入體,向來無知無識的陰兵鬼卒忽然胸中升騰起熊熊烈焰,隻覺心潮澎湃,但想躍起殺敵!陰卒們此刻並不知道,他們胸中這股烈焰,名為戰意!
紀若塵雙目掃過蒼野上肅然立著的十萬鬼卒,道:“我今日賜你等神通,令你等知曉自己存在之義。從今以後,此旗所指,便是你等兵戈所向!蒼野之上,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大旗飛卷,劈啪聲中,直指鬼車巢穴。於是一隊隊陰兵在校尉將軍的驅策下,依序向戰旗所指處開拔。
鬼兵陰卒,無論排行幾等幾名,皆渾渾噩噩,隻知依命行事,並無自己主張。極個別能夠有自己意識的陰兵鬼卒,若能活過數場大戰,吸收得數十名敵手的陰氣,便有望成為校尉將軍。而如統領一營鬼卒的大將軍,若非紀若塵這等靈智盡開、凶厲無雙之人,至少也須懂得運籌帷幄,方可在蒼野中生存。趙奢前世即是名將,進入陰間後不知得了什麽機緣,居然留得獨立的意識和前生軍戰記憶。雖然他本身戰力即使是與前任大將軍相比也嫌弱了,更無法同紀若塵相提並論,但統兵征戰,卻非尋常鬼族魔物可比。即使是鬼車、檮杌這樣的魔神,也在他手上吃了大虧。兩大魔神調集手下近十萬鬼兵,群起而攻,居然沒能攻下紀若塵留在蒼野的大營。在紀若塵重歸蒼野後,它們戰死於此的陰兵反而盡數成了紀若塵的部下。
鬼車檮杌成為魔神已不知幾千幾萬年,甚至比焢還要久遠得多。它們統率鬼卒陰兵本來遠不止十萬之數。然而蒼野陰氣有限,魔神更多時候是將鬼將陰兵視作進補之物,所以麾下兵卒絕不可能多到哪裏去。鬼車部下屢屢在趙奢手下吃了大虧,非但攻不下大營,反而憑空送了許多陰氣,令趙奢所率陰兵實力屢屢提升。痛定思痛,鬼車便停止進食陰卒,休養生息一段時日,又聯絡了檮杌,這才湊出十萬陰兵,險些攻破了紀若塵大營。
蒼野廣袤無邊,上有魔神無數,皆依實力,各據一方。實力強的占的地盤就大些,實力弱的占地就小些,實與人間嘯據山林的猛獸無異。紀若塵以一介幽魂起步,至掃滅魔焢、縱橫蒼野,耗時不過十載。他對敵手段之狠、位階提升之速,皆令周邊魔神深為戒懼。好在他占據了焢的地盤後,便打破六界壁障,不知道去了哪裏,還帶走了兩名得力手下。
焢原本所據之地,周圍有六名魔神。在紀若塵離去之初,遠近魔神得了消息,震驚於他的通天手段之餘,一麵暗自慶幸,一麵紛紛猜測他去了哪裏。有猜去人間界的,有猜他位階提升,從而下了黃泉的,甚至還有猜他入了地府內城,上天登仙去的。眾魔神各有心思,當然都不會與旁人說。
見紀若塵走後日久,周邊六魔神中最為強大的鬼車終於活動了心思,垂涎起這片廣大領地上豐饒的陰氣來。為防止其餘魔神插手,鬼車便找上了檮杌,準備聯手瓜分紀若塵的領地。
茫茫蒼野,千萬年來也有些不成文的規矩,比如說魔神隻能與魔神相鬥,不能直接越界向陰兵出手。又比如說兩名魔神相鬥時,其它魔神不得插手。這些規矩,有些是千萬年來眾魔神間自發形成的,還有些是冥鳳成為酆都南方之主後定下的。陰兵鬼將,甚至於趙奢這樣的大將軍,在魔神眼中皆是進補之物。如若魔神可越界向他們出手,隻怕一口便吸幹萬名陰卒,那樣的話,其它魔神搶奪這片失了陰氣的地方還有何意義?這些魔神皆有萬年以上的長生,細水長流的道理,已是本能。因此,鬼車和檮杌雖然聯手糾集了十萬部眾,卻也在趙奢手下吃了大虧,蓋因魔神本身必須遵守規則,不得直接出戰,否則便是十個百個趙奢也抵擋不住。
紀若塵化身十丈魔神,點罷十萬陰兵,便率領大軍向鬼車領地進發。他賜給十萬陰兵星力,實際上等如是為它們開啟了靈識。本來紀若塵如此做自有深意。以星力為引,便可將陰兵與自己聯成一體,借三清眞訣中的轉え陣法之助,在與鬼車相鬥時,他舉手投足,皆可融匯十萬陰兵之力,威力至少可增大一半。這轉え陣,紀若塵倒是用得極熟,早在與焢相鬥時,便曾用過。今日大戰鬼車,還需防著檮杌,十萬陰兵並不算多。
在吞噬魔焢之後,紀若塵便對荒野的形勢略知一二。但他當時便將這些規矩都扔在了腦後,此刻更不會放在心上。別說他不知集陰兵之力鬥魔神是壞了冥鳳的規矩,就算知道了也根本不去理會。
然而紀若塵並未想到,他為陰兵開啟靈識,等若是在蒼野留下了十萬有了自我意識的鬼將。十萬有了意識的將軍會做出些什麽來,此時此刻,誰也不知道。
鬼車居所,是一座方圓十裏,高數千丈的突兀絕峰。在萬裏蒼野中,這座絕峰顯得極為顯目。絕峰幾乎筆直向上,山勢如刀削,下段深灰,頂端則是漆黑如墨。峰頂無數百丈尖利石箏向四麵伸展開來,遠遠看去,但似一根巨大無比的狼牙棒。絕峰之頂,便是鬼車的居處。
遙遙望去,絕峰周圍冷冷清清,荒涼無比。除了峰腰偶爾可見繞峰而飛的魔物外,活動的便是有地隙中時時噴出的陰霧死氣了。絕峰周圍本不該如此冷清,但是鬼車下屬大多在紀若塵的營外戰死,才會使得堂堂魔神幾乎無魔可喚,無兵可使。
距離絕峰十裏,紀若塵手一抬,將戰旗在身邊地上插下,數以千計的鬼卒發一聲喝,將肩上扛著的紀若塵連著太師椅一並放下。紀若塵安然坐定時,十萬陰卒已各按位置列好陣勢。賜與十萬陰卒星屑雖將紀若塵這些日子來積聚的九天星力消耗一空,但好處也很明顯,這些陰卒皆可按紀若塵心意而動,如臂使指,比什麽傳令兵丁、旗號、金鼓都要管用的多。
十裏不遠不近,紀若塵安坐不動,略一抬頭便可看到絕峰,毫無仰望感覺。
紀若塵不發號令,十萬陰兵便肅立不動,然那肅殺氣勢,卻是直衝天際,激得鬼車也漸漸沉不住氣。
天地之間,忽聽到一陣巨大之極、似獅似虎、如鷹若象的咆哮,直震得絕峰上石筍微微斷裂,如雨落下,將盤繞絕峰飛旋的異型巨鳥也刺下來不少。隨後絕峰之頂浮起一片巨大的黑影,在響徹雲宵的咆哮聲中,自絕峰飛下,倏忽間已到了紀若塵大軍頭頂。
眾陰卒這才看清,空中飛著的是一頭極為詭異的巨鳥,雙翼展開幾達千丈,身軀如蟒,上麵覆蓋著片片藏青色巨鱗,身下生有四爪,爪尖閃著森森烏光,怕是有丈許長。巨鳥生有九頭,九頭各不相同,或類獅,或似虎,或若鷹,或如龜,更有癡男怨女、林魈精魅,居中則是一顆怒目賁張的麒麟首。
這隻九首異鳥,便是魔神鬼車的本來麵目。
鬼車雙翼拍動,登時掀起陣陣狂風,將數以百計的陰卒卷到天上。高空中,鬼車飛旋而來,雙翼振動間帶動氣流,早在空中暗布無數湍流渦刃,陰卒一到天上,登時如被千刀斬過,身軀碎成千百碎塊,嘩嘩灑下。縱是紀若塵再有神通,也無力回天。
“紀若塵!你越界而來,冒犯於我,是何道理?”鬼車厲聲叫著。它每叫一聲,必是九首同時發聲,虎嘯鷹鳴,交相應和,匯聚成洪濤般的音流,聽在耳中說不出的難受。
若是換了去人間之前的紀若塵,聽到鬼車如此發問,此刻必殺氣勃發,挺矛上天,與它決一死戰。然而重歸蒼野的紀若塵卻端坐不動,毫不動氣,既不與鬼車對罵,也不解釋來意,隻淡定道:“鬼車,你現在落地臣伏,發誓效忠,便可免一死。”
十萬陰兵並不足懼,紀若塵含而不發的氣勢卻令鬼車暗生懼意。它雖自傲,自問卻也做不到破開六界壁障、跨空而去後,還能安然返回。隻不過紀若塵大軍殺到了家門口,它雖有心退讓,但也不得不展示一下威風,免得紀若塵趁火打劫,提出太過苛刻的條件來。可誰成想這紀若塵居然全不顧忌蒼野規矩,開口便不留餘地。鬼車好歹也是活了數萬年的魔神,怎可屈就其它魔神之下?冥鳳乃是黃泉之魔,方可雄踞南方,壓服眾多魔神。這紀若塵雖然高深莫測,可怎能與冥鳳相比?
鬼車凶性頓起,獅首咆哮道:“紀若塵!休要猖狂……”
鬼車話未說完,紀若塵隨手向趙奢一點,趙奢身軀登時膨脹起來,轉眼間便長至二丈高下,將身上黑鐵厚甲生生撐裂!
趙奢身軀長大之勢終於緩了緩,他隻覺得體內充斥著完全無法承擔的大力,當下分毫不敢停留,一聲長嘯,揚手間淩空抓出一根淡銀色星輝短矛,向鬼車獅首狠狠擲去!矛去如電,與其淩厲去勢不符的是悄無聲息,隻在灰暗空中留下一道燦爛星輝軌跡。
星矛一出,瞬間已至鬼車眼前!它又驚又怒,一個翻身,獅首堪堪避過星矛。但星矛還是擦過脖頸,撕下數片丈許長的鐵羽來。
紀若塵從容道:“我再說最後一次,落地臣伏,可免一死。”
鬼車九首一齊咆哮:“吾也是魔神,紀若塵!你休要過分。”
紀若塵長身而起,仰望鬼車,淡道:“連我手下也能傷你,居然還不肯降,這便是你自尋死路了。”
他拔起戰旗,隨手一抖,戰旗旗麵展得筆直,鬼車看得分明,旗麵上那個不羈的紀字,竟是幽幽藍焰凝成!
鬼車猛然一驚,隱約想起什麽,心中剛暗叫一聲不好,展翼欲飛時,紀若塵已如登天梯,步空踏虛,一步百丈,向鬼車行去。
戰旗在罡風中獵獵作響,那幽藍的紀字,在鬼車九頭合共二十三隻眼睛中,如此猙獰。
鬼車九首齊動,或噴冰霜,或吐火炎,怨女啼哭,癡男咆哮,更有陰風如刃、暗電若潮,林林總總的吐息威能,混雜交織,黑壓壓的一大片,足足覆蓋了百丈方圓,如海嘯山崩般披頭蓋臉地向紀若塵砸來。
紀若塵身體再升百丈,已迎上了鬼車九首吐息,此時大地上十萬陰卒忽然同時雙手向天高舉,眉心中各發一道細細黑線,匯聚成墨色洪流,轟擊在紀若塵身上!紀若塵得十萬陰卒之力,身體立時再長大一倍,戰旗即刺向鬼車吐息的中心處!
戰旗一出,旗杆尖鋒處即生出點點星輝,星輝被十萬陰卒激發,驟成十裏淡藍星幕,將鬼車吐自息全部攔下。
紀若塵略略凝定,然後吐氣開聲,手臂一振,十萬陰卒之力頓時如山洪崩發,濤濤而出。戰旗前的淡藍星幕隨即大放光華,裹著鬼車九首吐息倒卷而回,披頭蓋臉地砸回它身上!刹那之間,鬼車被燒灼得羽毛焦起、皮肉綻裂,再被陰風犁地三尺般地刮過後,更是肉羽紛飛、慘不忍睹,甚至怨女的雙眼都被陰砂灼瞎!
鬼車每顆頭顱的吐息皆各有獨到之處,狠辣、渾厚、陰險。千萬年來,它的吐息隻用來對付敵對魔神,次次都是噴得對手狼狽不堪,甚至有一次吐息便可重創對手。但這回鬼車終於親身體會到了已身吐息的厲害。
鬼車痛苦不堪,更是驚怒交加,雙翼一展,立刻直衝上天,一邊叫道:“紀若塵!你借陰卒之力傷我,就不怕冥鳳大人震怒?”
十萬陰卒之力盡出,重創鬼車之餘,紀若塵也覺體內陣陣空乏。但在這關鍵時候,他怎會讓鬼車逃了?
十萬陰卒之力已盡,四星君引下的九天星力也盡付東流,然山河鼎忽然飛旋起來,鼎口藍光大盛,九幽溟炎冰力透鼎而出,火焰卻倏然盡數縮回玲瓏絲球之內。溟炎盡縮後,引動玲瓏絲球也不住坍縮,忽聽啪的一聲輕響,玲瓏絲球再承受不住如此坍縮凝匯之力,竟而裂開!
刹那,有無為塔、道德劍、不爭蓮顯現於前。紀若塵無瑕思索,神念動處,已點了不爭蓮。於是那玲瓏球開,湛湛晶絲織就無數蓮瓣,冥蓮開處,暗香隱隱,陰火騰騰,有天魔作舞,有星魅輕吟。
紀若塵於是知道,自己道心再進一步,隻是想到無心之下竟選了不爭蓮,細細體味,惟有歎息。
紀若塵徐步向前,每個落足處皆會生出一朵冥蓮,如是步步生蓮,一一蹴千丈,隻幾步已追上狂飛的鬼車,戰旗當空揮過,狠狠橫抽在鬼車腰身上!
鬼車九首齊齊慘號,蟒身幾乎被戰旗抽斷!它如何當得這裂地斷嶽的大力?瞬間已倒飛百裏,轟然撞在自己所居的絕峰,無數尖銳石筍立刻破體而入,將它龐大身軀掛在了絕峰上。鬼車知是生死一線,不顧劇痛,狠命扭動身軀,百餘枝刺進身體的石筍紛紛斷裂,重獲自由。可是破損不堪的兩翼,一時支撐不住龐大身軀重負,哪裏飛得起來?
鬼車還未得喘息之機,紀若塵已淩空虛立在絕峰之前,戰旗橫掃,先在絕峰峰底狠擊一記,然後身形動處,已踩上鬼車胸膛!
蒼野陣陣顫抖之中,絕峰緩緩傾倒。
紀若塵立在鬼車胸上,其勢穩如泰山。他雖身長二十丈,但站在千丈長的鬼車身上,仍如一隻小蟲。可就是這麽一隻小蟲,鬼車卻隻覺如同數十座絕峰一起壓在胸上,休說掙紮,單是勉力支撐不被壓碎胸骨已耗盡它平生陰氣。
紀若塵掌中戰旗旋轉一周,重重插下,穿過鬼車中央的麒麟首,將這尊蒼野魔神釘死在自己巢穴上。
紀若塵轉身,向蒼野上十萬靜立鬼卒行去。在他身後,亂石穿空、煙塵起處,可見絕峰緩緩側倒,戰旗則隨之筆直豎起。大旗卷揚展開,在罡風中獵獵飛舞。
趙奢隻覺胸中溟炎湧動,於是鏗鏘跪下。十萬冥卒隨之單膝落地,恭迎大將軍歸陣。
紀若塵深吸一口氣,忽向南方望去,目光似是穿越千裏迷霧,看到了什麽。隻望了一眼,他便搖了搖頭,忽然意興闌珊,向趙奢吩咐了一句:“我說的那幾個人,若是見到了,便當截下,不可使他們進入酆都。”然後便徑向前行去。
陰兵如流水般在紀若塵麵前分開,前方黑霧升起,霧中隱現人間。
紀若塵身形完全在黑霧中消失,趙奢方敢起身。紀若塵臨去時的背影,依舊在他心中盤繞。趙奢忽然疑惑,剛剛擊殺魔神鬼車的大將軍,為何不見半點歡欣反而如此落寞?
他再回頭看看,但見傾倒的絕峰上,那麵戰旗正自迎風飛揚。這杆插在鬼車頭顱中,立於魔神巢穴上的戰旗,無異是對蒼野所有魔神的警告。或者說,挑戰。
蒼野極深處,在紀若塵曾經望去的地方,緩緩亮起一道長有百丈的淡黃色光華。在這光華照耀下,身長千丈、人麵虎身的魔神檮杌正如溫馴的貓般伏在地上,禱告訴說,羅列著紀若塵的種種罪過。
檮杌剛說得幾句,忽然全身一顫,身上鋼釺般的鬃毛盡數立起。它駭然發現,那淡黃光華已然有了許多不耐。檮杌哪敢再羅嗦,伏低頭,聳起後身,悄悄退走。
淡黃光華轉動,光華內映出紀若塵落寞蕭瑟的身影,正行向人間界。淡黃光華閃動一下,那落寞身影中便又浮現一朵玲瓏晶蓮,萬千蓮瓣層層疊疊、密密匝匝,卻又層次分明,似暗合玄理。
淡黃光華閃動數下,似在思索什麽,驟然亮若烈陽,不可直視,然後就變得懶洋洋的,逐漸暗淡下去。
紀若塵並不知道,這一片淡黃光華,便是酆都南方之主冥鳳之眼。
章十七上窮碧落下黃泉一
清晨,潼關正堂寂寥無人,忽然蒙蒙雲煙不知從何處而起,極快地氤氳彌漫開來,淹沒了紀若塵的軀體。即使在迷蒙煙霧中仍可清晰地看到兩道白氣從他鼻中噴出,紀若塵徐徐張開雙眼,元神歸位。
此時此刻,紅日方躍出地平線,萬道光芒瞬間把廳堂上的煙霧掃得幹幹淨淨。一線天光直直投射在紀若塵臉上,他沒有避開,雙目直視冬日朝陽,體會著萬物複蘇的脈動,輕歎一聲。
紀若塵敲了敲扶手,潼關諸將已有感應,紛紛起身披甲,飛奔而來。不到一杯熱茶的功夫,正堂中諸將雲集,靜候主將發話。他長身而起,兩名親兵立即抬來書案。書案上攤開一張極詳細的地圖,將潼關至西京的山川地貌盡數標出。
紀若塵手指用力地點在潼關上,以此為開端,緩緩向前移動,至西京而止,頓了一頓,再向西行,一路迤邐,直至劍閣,方始停下。他思量片刻,吩咐道:“傳檄潼關以西各郡縣,本將軍三日後兵發西京,沿途縣城,但有敢抵抗者,屠城!”
親兵得令去了,紀若塵又向諸將問道:“我神遊已久,這些日子裏可有軍情?”
一將出列,言道潼關附近有一股三千餘人的軍隊,打著史思明的旗號四下遊蕩,征糧拉丁,焚村燒屋,氣焰囂張,甚至還想打劫紀若塵大軍專用的糧庫。守庫百名兵丁與他們狠打一架,各自傷了幾十個人,這股軍隊才不甘不願地退去。
紀若塵略略皺眉,揮手間親兵又取過一張潼關以東的地圖,鋪在案上,隨後令那將軍指出這股流軍行經路線。將軍伸手指了數地,紀若塵眉頭鎖得更加緊了,道:“這麽說,這隻流軍這兩天都是在河北道征糧征人?”
“正是!”將軍道。
紀若塵稍一沉吟,便點了四名將軍出列,在地圖上劃出行軍路線,命他們各帶千名妖卒,分進合擊,三日之內,必須將這三千流軍盡殲於河北道內,不許放一個人走脫。圍殲之後,更要將三千史思明部眾盡數梟首,將人頭用竹筐裝了,再給史思明送去。
當時便有老成持重的將軍出列相勸,如此一來,等如是與史思明反目成仇,不說史思明位階比此刻的紀若塵要高得多,對友軍刀劍相向、趕盡殺絕甚至有可能招致安祿山的忌憚。雖然諸將皆願隨紀若塵出生入死,不過這明顯隻是史思明的試探而已,反應如此激烈,似乎不妥,畢竟天下大局未定,北方尚有郭子儀和李光弼在率軍頑抗,還不是內鬥的時候,除非紀若塵現在就想自己別樹一幟。
當然,如若紀若塵真有此心,這些將軍們是絕不會反對的。
聽了眾將軍七嘴八舌地議論半天,紀若塵終抬起頭,淡淡地道:“以後怎樣暫且不論,但現如今河北道是我的地盤,潼關以東,黃河以北,皆是我的領民。沒有我的同意,休說區區一個史思明,就是安祿山自己來了,也不容他隨意行事。你們四個,可以出兵了。”
紀若塵已定之事,諸將便不再多言。四將領命出發後,紀若塵再向諸將看了看,道:“你們以為,這場戰爭還能持續多久嗎?”
諸將麵麵相覷,有些不明所以。堂上將軍雖眾,大多是在轉化妖卒表現出過人體質,從而被提升為將軍。兩月之前,堂上眾將多半是個普通兵丁而已,哪裏懂什麽軍略政圖?少數幾個將佐出身的,也未曾獨立統領過大軍,自然無法領會紀若塵話中意思。
紀若塵也不解釋,吩咐眾將自去準備進兵事宜,三日之後,出關西征,直取長安。
這邊且不說紀若塵布置,單說十餘日後,史思明麵對著幾大車的人頭,氣得麵色鐵青,鋼牙咬碎!旁邊諸將更是怒發衝冠,有要立刻興兵平了紀若塵的,有要向安祿山上秉的,更多的將領是想借機興兵,取了河北道這塊豐饒之地。畢竟紀若塵不過區區數萬軍馬,史思明一路征丁,此刻麾下已有大軍二十萬。史思明反複思量後,喟然暗歎,先命人將人頭悄悄埋了,就此不再提起此事。他終是不敢與紀若塵決一死戰。
堂中諸將離去後,紀若塵又遣一名親兵去請濟天下過來。
這邊紀若塵元神回歸後,在正堂上布署進軍西京。守備府偏房裏麵,蘇姀、張殷殷、雲風、姬冰仙,以及一眾道德宗弟子雲集房中,正聽濟天下高談闊論。
潼關守備府氣勢恢宏,這間偏房本就是用作非正式會客的用途,雖然不如正廳陳設堂皇,卻也十分寬敞,容納十餘人有餘。
此時,房內原有桌椅擺設均被推到牆邊,正中央醒目地放著一張檀木桌案,長寬各丈餘,比尋常人家的八仙桌足足大了一倍,案上一片青綠褐黃,仿佛攤了一桌子微雕盆景。
仔細看去,案上所放卻非俗物,個中自成天地。隻見青山碧水具體而微,山間雲霧飄動,穀底溪澗徐流,如果運足目力,甚至還可看到山民伐木、漁夫垂釣,林間飛鳥偶驚,溪中遊魚出水。群峰中,一座秀峰頂上建著一片宮觀,青瓦白牆,其氣清而華,洋洋與青山碧水相和。這片案上天地於細微處現道心,氣息與天地相互應和,不說普通工匠,便是在場許多修士也無此神通,也惟有蘇姀的道行才堪堪夠得上。
整片天地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秀峰宮觀,運足目力還可得見宮觀山門處牌坊上竟還有細若針尖的小字,上書:青墟宮。原來這案上天地,還原的乃是青城群山。
濟天下手執一根象牙細筷,點在青墟宮上,正在指點江山,評判英雄。雖然周圍俱是當今修道界中一時之選,甚至不乏絕頂人物,而濟天下不過是個凡人,然而此時他口沫橫飛、氣勢升騰,非但絲毫不示弱於雲風、姬冰仙等人,甚而還隱隱地壓了壓蘇姀。
“聖人有雲,用兵當若雷霆,其意有二。一是當合兵一處,以雷霆萬鈞之勢破敵製勝。二有所謂迅雷不及掩耳,乃指用兵如電,破敵首腦,令敵不及自救。以聖人之言為鑒,你們前次攻打青墟,一來不知敵人虛實;二來不曾呼朋喚友,才寥寥三人即便成行;三來竟是一個一個地攻上山去,如此添油加醋式的攻擊,焉能不敗?!”
濟天下說到此處,頓了一頓,眼睛斜睨著蘇姀,心意不言而喻。蘇姀雖有數千年閱曆,也不由得臉上泛起淡淡暈紅,顯得麗色無疇,看得濟天下呆了一呆。她旋即想起了一,又幽幽歎了口氣。
濟天下所言不差,如果她當初不是那麽托大,和一同上青墟,就算仍是打不過吟風,可是多半能夠保得一的性命。隻有兩人去攻真仙,實是過於草率了,又是先後出手,這等如是平白送去給吟風各個擊破的機會。
上一刻,濟天下已講過好幾遍臨戰前需做萬全準備的意義,早明裏暗裏將蘇姀責備了個夠。蘇姀雖是一副乖乖受教的可愛模樣,但濟天下也是個聰明人,他從雲風、姬冰仙等道德弟子在蘇姀麵前謹小慎微的態度揣測出這隻天狐的威力一二,口若懸河之際又不忘察言觀色,至此立時適可而止,話鋒一轉。
象牙細筷啪的一聲,在青墟宮畔的飛來石上輕輕一擊,濟天下睥睨眾人,概然發問:“諸位皆是修道有成之人,誰能告訴我,這個真仙究竟有多大神通,要多少人才能穩勝?”
屋中眾人麵麵相覷,根本回答不出。神仙之能,早超出人間修士所能揣測,以往道典中也從未有載明。蘇姀雖然與吟風交過手,不過甫一動手便被收入鎮妖塔中,受天雷煉體。雖然她後來憑藉天狐不滅體震碎了吟風的鎮妖塔,但也就是暫時打了個平手。吟風還有何仙家法寶,還有何仙家法術,可還沒完全試出來。雲風、姬冰仙等人就更不知真仙究竟是為何物了。
濟天下見眾人都答不出,又輕輕敲了下飛來石,道:“這就是了!雖然你們不懼真仙,但其實並不知曉真仙究竟有何神通。知已知彼,方可百戰百勝,現下隻知已、不知彼,又非得打這一架,那麽便當傾盡全力,不怕準備過多,哪怕事後證明高估了真仙神通,但獅子搏兔尚盡全力,我們一群凡夫俗子對上真仙,慎重些也不能說是錯。”
濟天下向雲風一指,道:“現在便來看看我們手中都有些什麽。雲風道長,可否將道德宗能夠用於青墟之戰之人,以及諸般法寶都詳述一遍?”
不止是雲風,道德宗眾弟子也絲毫沒有覺得濟天下無禮。雲風略一思索,便將眾真人的修為境界、擅長道法、精通符咒、特別法寶等林林總總一一道出,真人後便是擅長鬥法的上清修士。他雖然言簡意駭,但也講了一柱香時分,才算講完。
濟天下鋪紙揮毫,一一記下,然後伸筆再向蘇姀一點,作凜然狀,道:“這位蘇姐姐,有何至愛親朋可來助拳的沒?”
蘇姀早在心裏想過,可是一思及天刑山,立刻就憶起那跪了黑壓壓一片、齊聲高呼老祖宗的群妖,登時全身一顫,暗中出了身冷汗。聽濟天下問起,她先是抿著自己朱唇,裝模作樣地想了想,然後亮出纖纖十指,向濟天下執筆的手握了過去,嫣然笑道:“姐姐向來無依無靠的,雖然長了十隻尾巴,可也隻能靠自己這雙手,才能謀個溫飽呀!”
看著蘇姀一雙如雪似玉的爪子送了過來,濟天下吞口饞涎,飛快地收了自己的手,惟恐被她的指尖沾到了。濟天下的確好色,但素來自詡有自知之明的他,萬萬不敢將自己的色心打到蘇姀身上去。就算暗中卻有那麽一星半點的色心,也不能真的長出顆色膽來。
於是濟天下認認真真地在紙上如是寫道:蘇姀,尾十隻,手一雙。
撲嗤一聲,張殷殷忍俊不禁,笑出聲來。雲風、姬冰仙也不禁莞爾。蘇姀雙手則凝在半空,送也不是,收也不是,那雙會說話的眼便有些眯了起來,隻是她要保全自己是隻識得大局的天狐的光輝形象,才勉強忍下一耳光將濟天下扇出潼關的衝動。
正當此時,偏房外腳步聲響起,紀若塵親兵飛奔而來,在門外報道:“大將軍請濟軍師前往正堂商議軍機要事!”
蘇姀心情正是不好,立刻冷道:“現在還能有什麽軍機要事?!真有要事,讓那紀小子自己過來!你就這麽去回吧!”
親兵十分為難,可又知道蘇姀身份特殊,隻得飛奔回正堂,將蘇姀的話原樣送到。
親兵話音剛落,紀若塵的身影便在原地消失。眨眼間,他已立在偏房門口,推門而入,向案上具體而微的青城山望了一眼,便明白了眾人正在籌劃何事,微笑道:“正在籌劃去青墟殺人放火嗎?”
濟天下立刻獻寶般侃侃而談聚已方全力、一舉破敵的想法,又將手中白紙遞給了紀若塵。紀若塵雖然一張臉終年都是冷冰冰的,可是一看宣紙,立時浮上不可遏製的微笑。幾乎是笑出來的同時,紀若塵感覺到後頸處多了一點冰寒,似乎有一根冰針刺了上來,半邊臉又有些火辣辣的,就如被生死大敵給盯住一般。
好在他也算是讀過春秋的人,危機時刻即將笑容挪移到雲天之外,換回木無表情的臉,向濟天下道:“很好,就這樣辦。如今長安空虛,也無須太多幫手。接下來我先破西京,你們去道德宗搬援軍,待萬事齊備,便攻上青城!”
張殷殷忽然道了聲“不要!”。
眾人的目光全部落在張殷殷身上,她輕咬下唇,歎道:“為什麽一定要攻青墟呢?你從地府歸來了,我也沒有死。方才濟先生也說了,其實誰也不知道謫仙究竟有何神通,我們攻上青墟,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那謫仙反正在人間是呆不了多久的,何不任他回仙界去?若塵,將過去的恩怨放下吧,我們再去把青衣找回來。她雖然不肯來見你,可是我知道,她不可能放得下你。她隻是……隻是想成全了我們而已。若塵,不要去報仇了,好好的過完這一世,不好嗎?”
張殷殷說到如此直白,不僅紀若塵沒有料到,其他人也聽得呆了。本朝雖然風氣開化,然而修道之士,多還講究個清心寡欲、含蓄衝和,如張殷殷這般直白大膽的女孩,實是萬中無一。
然張殷殷性情剛烈果絕,紀若塵蒼野縱橫,又豈是將世俗禮法放在眼裏的人物?
當著眾人的麵,紀若塵輕輕拍拍張殷殷的臉蛋,微笑道:“事到如今,攻打青墟已是不得不行。且不說你在青墟上險些丟了性命,那吟風假天之名,擅動仙怒,影響了天下氣運卦象,推動天下群修圍攻道德宗,又有多少性命得記在他頭上?他即是真仙,就應該知道自己一舉一動都會令天下修道之士趨之若鶩,以求在他飛升回歸仙界時,能夠得到一點雞犬之蔭。既然對道德宗行事看不過眼,他如果親自出手,哪怕是轟平了道德宗,也令人服氣。何必役使天下群修衝鋒陷陣,卻成全了他自己的超然之姿?”
這番道理,張殷殷自然也懂,可是隱隱然,她心底油然而生一絲恐懼,令她想不顧一切地勸止紀若塵。
另有一件事,他們都是心知肚明,然而紀若塵並未在眾人之前說起,張殷殷也不願提及。
這便是那柄即穿了他心,也割傷她手的仙劍斬緣。
就如曾經慷慨赴死卻得生還,便會加意珍惜生命一樣,她以血拭斬緣時無比決絕,從未想過今後百世輪回,然而青墟一戰未死,又發覺紀若塵竟已莫名重歸人間,她心頭狂喜之餘,便格外的想要與他好好過完這最後一世。哪怕沒有移山填海的法威,哪怕沒有任何人間的榮華富貴,哪怕沒有子息後代,哪怕再不會有轉世來生,便是與他,一生荊釵布裙,種兩畝薄田,開一間客棧,瓜田李下,粗茶淡飯,坐看日落月升,直至垂垂老矣仍相互扶持。人生一世,若得如此,便是仙帝拿金仙大道來與她換,她又如何肯!
所以她不願再上青墟,不願紀若塵再冒奇險,哪怕明知如此會惹得他不高興,她也想試著勸止。
紀若塵凝望張殷殷雙眸,片刻之後方歎一口氣,略運真元,左手橫劃而過,手過處灑下星星點點的淡銀星輝,從潼關至長安之間數百裏山巒河川便在眾人眼前顯現。紀若塵這手道法一顯,雲風、姬冰仙立刻動容,就連蘇姀也是微露訝色。
“看看這萬裏河山,千萬黎民,是何感覺?”紀若塵頓了一頓,方悠悠道來:“是不是眾生皆苦、凡人如蟻?我自在黃泉蒼野縱橫十載,手中湮滅鬼眾魔物何止百萬?就連酆都城也被我砸過城門!這十載之中,我何嚐將任何鬼眾魔物放在眼中,不過是過眼雲煙而已。到如今,即便是鬼車、檮杌之流,要滅便也隨手滅了,根本不會縈懷。殷殷,你現在明白了嗎?”
張殷殷隱約有些明白。
紀若塵也不待她回答,向屋中眾人望了一眼,道:“人間眾生,無論是修者還是凡人,在真仙眼中,便如鬼物在我眼中,皆如螻蟻!於吟風而言,命天下群修圍攻道德宗,以及後來發生的許多事,不過是命一群螻蟻去攻打另一群螻蟻而已,何必放在心上?我等一群螻蟻,又何需他親自動手,若是因此誤了飛升,那便什麽都抵不過了。他如是想,如是做,並沒有錯。隻可惜,匹夫一怒,尚且血濺十步!我等螻蟻,就偏看他這高高在上的真仙不順眼,要不自量力,去觸一觸他的仙怒!”
張殷殷輕輕歎了口氣,不再勸他。她已聽得明白,紀若塵選擇攻上青墟,已不僅僅是為了他自己的恩怨,他已將她的,道德宗的,青衣的,以及他知道或不知道的恩怨、因果,都擔了起來。難道便如蘇姀所說,這就是男人嗎?
她那曾經的,短暫的,內中有著薄田茅屋的夢想,便隨著那輕輕一歎,悄然湮滅。這簡單的夢,悄然而生,無聲而去,便隻是一個夢而已。
身為真仙,吟風或許並無做錯。於道德宗諸真人來說,他們另有隱情,似也未做錯。而紀若塵前生今世,糾糾纏纏,無論是忍是狂,好似也未錯。或許隻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而已。
紀若塵又向濟天下道:“青墟一事,煩勞先生了。”
濟天下道了聲“自當盡力”後,看著紀若塵離去的背景,再向張殷殷望了一眼,忽然重重地歎了口氣,搖頭道:“都是勞塵之侶,又怎知解脫之門?罷了,罷了,便將我這把老骨頭都搭上吧!想我本是遊戲人生的一條神龍,活得如何灑脫?怎地就攤上了這許多事?”
看著濟天下在那裏不知是自憐自傷,還是自吹自擂,眾人中雖然不乏蘇姀、雲風、姬冰仙這等人物,卻不知怎的,無人覺得好笑。
三日後,潼關西門大開,紀若塵親統五萬大軍,直取西京。
章十七上窮碧落下黃泉二
三日前傳至潼關以西各郡縣的檄令顯現出無比威力,潼關至長安百餘裏地方,百姓早已逃得一空。各縣大小官員也都匆匆收拾細軟,攜妻帶子,掛印懸袍,棄官而去。就是有一二熱血的官兒,決心以一條性命報效朝庭,猛然間發覺手下兵丁衙役早逃了個精光,於是除了喟然長歎,又能奈何?
在紀若塵五萬大軍出關的前一夜,長安城西門悄然而開,一個車隊在數千禦林軍的護送下,悄悄出了長安,一路向西川奔去。居中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車窗上的簾帷掀起,露出一張清雋白淨的麵孔來。他望著在夜幕下漸漸隱去的巍巍長安,不禁長歎一聲,悵悵然,幾要落下淚來。
看那麵容,依稀與本朝天子,明皇隆基有九分相似。
紀若塵這次行軍不疾不徐,全無當日率妖卒一天奔襲百裏之如風如火勢頭,每日隻前進四十裏,便紮營休息。他紮營之處,皆是四麵空曠、易攻難守之所,不避樹林,不封大道,白日旌旗如林,晚間營火如晝。如此大張旗鼓,一路西進。
紀若塵揮軍直取西京的消息傳出,早惱了北疆正揮軍直進、徑奔範陽的郭子儀。郭子儀本來用兵穩妥,聽聞此報即刻派出五千精銳,輕騎疾進,殺入河北道,要抄了紀若塵老巢,以行圍魏救趙之計。哪知這月餘功夫,濟天下早在河北道布下數千妖卒,且親自上陣指揮。兩軍周旋二日,方始大戰,五千對五千,在河北道內大殺一場,結果郭子儀大敗,五千精銳幾乎全軍盡墨,郭子儀隻率數十親兵殺出重圍,好不容易才留下了一條性命。
經此一役,郭子儀便不敢輕進河北道,命諸軍皆在原地駐停。他遍思對策後,便遣使西去,許下重利,要向西域諸胡借兵。在郭子儀看來,隻有借胡騎之利,配合自己的謀軍布陣,方可克製得住紀若塵如鬼如魅的妖卒。
紀若塵五萬大軍剛出潼關,西玄山上,紫陽真人便得了消息。他凝思片刻,命那報訊的弟子退下,自歸書房,自書架上取下三隻紫檀木匣,放在書案上,鄭而重之的一一打開。
三隻木匣內各放著一卷雪白宣紙,一枝狼豪小楷,及一方玉印。紫陽真人取出匣中宣紙,一一攤開,略略沉吟後,用小楷筆蘸飽了墨,在其中兩張宣紙上刷刷刷各書就數行字,然後蓋上玉印,便將兩張紙分別投回原本盛放的紫檀木匣內。紙柬入匣刹那,木匣中便猛然竄起尺許高、明晃晃的真火,真火熄滅後,木匣中空空如也,不見半點灰塵。
而在夜出長安的車隊中,有兩人正取出袖中白巾拭汗。即是逃難,車隊便行得甚急,雖然車廂裝飾普通甚不起眼,但是駕車的馬卻是千裏挑一的良駒,沒行多少時候,已離開長安十裏。盡管尚是冬夜,寒風凜冽,快步奔行的仆役、禁軍士卒也都走得滿頭是汗。這兩人雖然頗有身份,各自得了一匹駑馬騎乘,可也是額頭汗下,混著滿麵灰塵,看上去十分狼狽,因此擦擦臉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舉動。
白巾在麵前晃過,上麵忽然浮起數行龍飛鳳舞的小字。兩人看得明白後,小字便即隱去,這方白巾就成了普普通通的一方布巾,沾滿了汗水灰塵,又收於袖中。這兩人其實相距不遠,旁的人沒有發覺什麽異常,他們互相之間卻是看到了對方的動作。於是兩人略有詫異而又意味深長地互望一眼,即各自轉過頭去,全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已過中夜,紫陽真人對著那第三張宣紙,狼豪小楷幾次提起,又再放下。沉吟之間,足是兩個時辰過去,才緩緩落筆。這張宣紙上才書了寥寥十餘字,字字都仿佛重於千鈞。紫陽真人似仍不放心,又反複頌讀,細細思索,如是再過半個時辰,方才收筆落印,玉印在宣紙上留下一個鮮紅印鑒後,便化青煙而去。直至明月西下,紫陽真人才下定了決心,將紙筆一並投入最後一個紫檀木匣中。看著木匣中升騰而起的真火,紫陽真人雙眉緊鎖,隻覺雙肩之上,又壓了一塊千斤巨石。
長安外的車隊中,一個人忽然從夢中驚醒,翻身坐起。這輛馬車樣式和內飾更為簡樸無華,空間也十分局促,不過車內僅有他一人,顯然身份地位非同尋常。他自袖中取出一塊白絹汗巾,抖了開來,借著車窗縫隙中透進的暗淡月光,仔仔細細地讀完汗巾上那十餘個字,便將汗巾收起。他思索片刻,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自車廂座椅下散亂堆著的衣服包裹中取出一個不大的紫檀木匣,撫摸片刻,緩緩打開。
這個木匣除了用料頗見珍貴外,雕功手藝平平無奇,尋常富裕人家中也是多見的。木匣表麵油光水滑,顯然經常被摸索開關。若有人生得千裏眼,會訝異地發現這個木匣與紫陽真人書架上放著的三個木匣實是一模一樣。
那雙白淨、略顯浮腫的手在匣中摸索著,慢慢取出一件物事。在窗隙透進的月光下,這雙手上數點褐斑格外顯眼。
紫檀木匣合攏後,又被置於座椅下方的衣服用具當中。那人重新臥下,車廂寒冷,用錦被裹緊了身子,在車輪聲中,沉沉睡去。
西玄山巔,莫幹峰頂,夜色下的太上道德宮巍巍峨峨,珍花異葩爭奇鬥豔,荒異獸靈禽躇躇而行,一派太平景象。群修圍山,真人隕落的種種往事,仿佛已深埋進時光長河之底。
太上道德宮側門打開,十餘人魚貫而出。門外空地上,早落了三隻青鸞。十餘名道士各出一根絲絛,係在青鸞足上,為首一人拍拍青鸞的背,三隻青鸞展翼飛起,各牽引數名馭氣飛行的道士,向長安飛去。
以青鸞拖曳飛行,一是比修士自己馭氣飛行要快上數倍,二來青鸞這等神鳥氣息與天地相融,飛行之際也不會驚動沿途的修士精怪,可保隱密。隻是青鸞深具靈性,並不比人差了。若得它們長久聚居而棲,需有德有大能之士鎮壓才可,而若要差遣它們,則須付出價值不菲的靈藥寶物,供它們提升修為,凝練內丹才行。
即使以道德宗所藏之豐甲天下,如非十萬火急,也不願輕易運用宮中所養的數頭青鸞。不過普天之下,也隻有道德宗方能懾服、豢養得青鸞這等神鳥。細說起來,這幾隻青鸞還是前代洞玄真人所伏,洞玄仙去後,紫微功行神速,年紀輕輕便顯飛升之相,也就鎮住了這些青鸞。待紫微飛升後,道德宗內或許再無人能夠鎮伏得了這些青鸞,它們多半會離西玄而去,從此海闊天空,任意逍遙。
夜深人靜。長安城外五十裏,立著一座規模恢宏、燈火通明的大營。
若看營盤規模,這座大營足可容納二十萬大軍,不過此刻營中隻有五萬妖卒而已。反正妖軍行動迅速,每天四十裏路用不了半日就能走完,餘下安寨紮營,修築簡單防禦工事的時間多得是,紀若塵便下令將營盤紮得大些,一來讓眾妖卒陰將得以好好歇息,二來則是在營中留出足夠多的空地,以供道德宗弟子設立旗陣法壇之用。三來此刻紀若塵道行道心均再進一層,山河鼎內玲瓏心已幻化出千瓣冥蓮,此時此刻,神威大進。神遊之際,中軍大帳百丈之內,若無上清修為,人妖均無法立足。如此一來,這般大小的營盤便是剛敷使用而已。
紀若塵端坐帳中,凝視著麵前地圖,正在籌思行軍事宜,然而思緒卻怎都無法集中,早飄到了青城山上。
張殷殷相勸於他的拳拳赤子之心、切切深盼之意,他怎會不知?雖然前生記憶隻餘下為數不多的零落碎片,然而與姬冰仙、雲風相談下來,對於道德往事已知道了許多。那溫柔如水的青衣,也便浮出識海。其實他是記得與青衣的一夕交歡,也記得許許多多同她相處往事。這個柔若春水的青衣小妖,還與蒼野中最後一點青瑩所幻化成的婷婷身影有七分相似。但在他眼裏,這相似隻是形似,而非神似。對於日日神遊八荒的紀若塵來說,不論看人看妖,都是望其神而不是觀其形。哪怕青衣與青瑩的外貌一模一樣,隻消神不似,對他來說,即是完完全全的不同。
他甘冒大險,重歸人間,一是為了尋找青瑩源頭,二是不忿前生種種往事,要來了卻未盡的恩仇。青瑩不知從何而來,未必便能在人間尋到源頭,這點他早已心知,因此也不甚著急。人間若遍尋不獲,便輾轉黃泉、或下落九幽,即使搜盡酆都,又或直上仙界,亦複登臨星宮,便又如何呢?總而言之,他自會一界一界地找來。
雖也渴望與青衣一見,但與張殷殷一樣,這些都不足以令他放下前世恩怨。紀若塵不是不知蘇姀這些日子來正逼著濟天下籌劃攻打青墟之事,不過直到今日,他才真正下定決心,不再回避,定要上一次青墟。至於明皇與楊妃,也是不可放過的兩個人。紀若塵重歸人間後,已抓過不少各門各派的修士,逼問之下,已知曉當年明皇詔令天下群修圍攻道德宗,九成原因是由於楊玉環的陷害。前生他也曾見過楊玉環,當時實在沒有料到,她竟然會設下如此毒計,挑動天下修士與道德宗的恩怨。便是直到今日,長安城已遙遙再望,紀若塵也仍是沒有想明白楊妃為何要做出這種徒惹腥風血雨,卻沒有明顯好處的事情來。
不過,如今的紀若塵早無興趣知道她的動機,對他來說,明皇楊妃此刻皆可視作是掌中之物,既然他們當初做了圍攻道德宗的決定,便須為此負責。
紀若塵還有一件事情始終未能明白,那即是道德宗何以要破了天下靈氣之源,篁蛇又為何要將神州氣運圖送上人間。他自蒼野中成長,見識遠非前生可比,知道蒼野東方之主篁蛇衝上人間的雖隻是個分身,但是本體道行必然大受影響,少說也得折損三成。如篁蛇這等黃泉之魔,三成道行,恐怕修行個幾萬年都補不回來。據神州氣運圖所載,天下靈氣之源共計有二十四處,以應二十四節氣。每三處靈氣又對應一個先天卦象,以應八卦之數。八卦缺一,必天地失衡,人間大亂。道德宗已取了三處靈氣之源,再取一處,則靈力之源所對象的先天八卦必破。生靈塗炭,再無可更改。道德宗過往行事雖然也有跋扈之處,但觀其延綿千年的道統,畢竟仍是正道領袖,怎會突然做出這等禍亂天下的舉動來?
或許,若能從青墟宮活著回來,該去找紫陽真人問個明白了。紀若塵如是想著。
吟風乃是真仙,雖視天下凡人如螻蟻,但也不肯任螻蟻被欺淩屠殺,是故出手阻止道德宗。紀若塵化身魔神,麾下的陰兵鬼卒雖然無知無識,在他眼中也與螻蟻無異,可是麾下陰卒毀於鬼車、檮杌之手,他同樣勃然大怒,不惜重回陰司,直斬了鬼車方才罷休。若非一時找不到檮杌下落,他又心切回人間蕩平西京,哪怕殺遍蒼野,他也會將檮杌尋出來殺掉。
吟風所作所為,不能說錯,或者對真仙而言,他做的正是最該做之事。而對紀若塵來說,也有無數掃滅吟風的理由。因緣對錯,如果僅是今生今世,那還說得明白,理得清楚。可若是牽扯到前生後世,是非曲直猶若團絲,剪不斷、理還亂。
吟風與紀若塵,一自天上來,一由地府升,都不能說是錯了,隻是他們所行之路,背道而馳,便注定要在青城山上,決一場生死。
紀若塵歎息一聲,將紛亂思緒暫時放下。帳外隱約透進淡淡天光,已是天將破曉,大營中開始傳來人聲馬嘶。再過一個時辰,妖卒們用過早飯,便該拔營起行,至長安外十裏再次下營。後日一早,便是進攻西京的時辰。
一個時辰,對紀若塵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他再次閉目凝神,沉入無知無覺的至靜之地,文王山河鼎上四星君再次忙碌起來,不住抽取九天星河之力,再化做無數星輝,灑落在鼎心中綻放的冥蓮上。
星輝如雨而下,絢爛萬方。一觸到冥蓮花瓣,星輝即會被冥蓮吸得幹幹淨淨。又有無窮陰氣地火順著紀若塵神識匯聚至鼎底,化成熊熊陰火,灼煉冥蓮。在星輝滋養、地火淬煉下,冥蓮中數瓣蓮瓣顏色漸轉漸淡,終於有一片化成虛無。
一個時辰剛好過去,即聽大營中軍號響起,妖卒們已用罷早飯,收拾好了營帳,準備整裝出發。紀若塵張開雙眼,對於今日進境頗為滿意。
當冥蓮千片蓮瓣盡數轉成虛無之際,便是他功行大成之日。
翌日清晨,五萬妖卒剛剛抵達長安東門外,尚未來得及布陣或是安營。留守長安的守備校尉一箭未發,便開城請降。此刻偌大的長安城中,隻剩下不到二千的老弱殘軍,稍精壯些的兵丁都被明皇帶在了身邊護駕,留給他的皇命卻是率軍死守西京,不得使賊軍踏入西京一步,違旨即斬。這讓守備校尉如何選擇?是以紀若塵大軍一至,他即刻投降。
墨色軟轎行入城門的一刻,紀若塵掀開轎簾,向這座數朝古都望了一眼,體會著那撲麵而來的、千百年來沉澱而成的沉鬱氣息,旋即又放下了轎簾。
五萬妖卒分成十列,簇擁著紀若塵的軟轎魚貫入城。妖卒雖眾,卻無一人說話,隻聞靴聲蹄音。北軍迤邐前行,直向宮城而去。長安城中一片寂靜,家家戶戶緊閉門戶,連從窗縫中偷看一下也不敢,惟恐招惹到了這支傳說中會生食人腦的妖軍。
大軍肅穆行進間,猛聽道旁民居間一聲呐喊:“叛國妖孽!拿命來!”一個身影自民房中躍起半空,喝一聲“叱!”,掌心中炸起陣陣響雷,一團暗紅真火隔空射來,直撲墨色軟轎。此人聽聲音年紀不大,掌心雷、三昧火卻是使得有模有樣、頗具火候,也算得上個人才。
方圓千丈之內,一切動靜均瞞不過紀若塵神識靈覺,這人修為也就平平,一身殺氣,哪裏瞞得過去?不過今時今日,紀若塵早已無須親自出手,此人剛剛躍起,北軍中便有十餘名將軍妖卒同時衝起,一擁而上,於半空中便將刺客打落,牢牢縛住。至於那團真火,早有個道德宗的道士,雲淡風輕地揮出片真水,將火滅了個幹淨。
那刺客被擒後猶自拚命掙紮,罵不絕口,可是他道行或許比尋常妖卒高了十餘倍,但此刻被掀在地上,比拚的純是力氣。若說力大,大概哪一個妖卒都能收拾得了他。他蒙麵黑巾早被扯落,露出張年輕英俊的麵容。眾妖卒十來隻大手又早將他全身上下摸了個遍,將上上下下的零碎都搜了出來,攤開一地。饒是他早有慷慨赴死之心,但被妖卒們的粗糙大手搜到驚心動魄處,也不禁失聲尖叫。
妖卒大軍依舊前行,就如沒發生過行刺一般。一名將軍在軟轎旁問道:“大將軍,此人如何發落?”
“斬了吧。”紀若塵淡淡地道。
那人也有些道行,自然聽見了紀若塵的話,於是便罵得格外大聲,又要長安百姓奮起反抗,將這禍國殃民的奸賊分屍食肉。可惜的是,直到他大好頭顱落地,也未見一家百姓呼應,反而家家戶戶,都將門戶閉得更加緊密了些。
這一個刺客,便如蜻蜓點水般的過去,紀若塵根本連他師出何派都懶得理會。隻因為,巍巍宮城,已在眼前。
數日前的繁華宮城中,此刻竟已有了些破敗之象。宮中珍貴物事早被明皇搬了個七七八八,明皇走後,宮人太監們便將能拿能搬的都席卷一空,四散逃了。此刻屋宇連綿,殿堂逾百的宮城裏,留下的隻有些老得走不到、逃不掉的宮人太監,癡癡呆呆地等死。
墨色軟轎停在宮城大門外,紀若塵掀簾出轎,徐徐步入宮城。他自午門入,過太乾殿,越金水橋,穿停雲閣,直至長生殿,方始駐足。
長生殿黑玉鋪地,玉磚下隱著的暗渠中依舊徐徐流淌著溫泉水,雖是寒冬,這長生殿中仍是溫暖如春。光潔如鏡的黑玉磚上,可依稀想見楊妃玉環霓裳赤足,翩翩起舞的絕妙美景。殿中那張紫檀雕就的龍床上,錦被流蘇早不見蹤影,龍床也有崩壞,可見許多刀劈斧鑿痕跡。想來宮人太監們曾想拆了此床運走,卻奈何不得堅硬沉重的千年紫檀,方為這殿中,留下幾分當日風情。
紀若塵環繞長生殿行了數周,撫摸著畫壁雕柱,心底忽然生出一種奇異感覺,說不清道不明的,似是牽掛,又似痛恨。這感覺恰如驚鴻,一閃而逝,之後任他如何追想,也怎都不能尋不回了。
他在長生殿中徘徊時,長安城上,隱約落下幾聲清越長鳴,隨後十餘名道士冉冉而落,皆落在長生殿外。此刻妖卒早將宮城周圍護住,卻奉了紀若塵命令,一個都未有踏進宮城半步。而宮城中留下的老弱宮人,哪能接近到紀若塵千丈之內,紀若塵神識微震,這些宮人便駭破了膽,如瘋了般向宮外衝去,都被妖卒拿下。
積雲之上,三頭青鸞盤旋數周,長鳴一聲,便掉頭向西玄山飛去。這等神鳥,振翼間已在千丈之外,迅若流光掠影。
長生殿殿門自開,眾道士一一步入殿中。踏足在這建成時起便留有無數佳話的長生殿中,入眼卻是如此破敗景象,雖然這些道士道心堅定,也不禁生出許多感慨。
紀若塵緩緩轉身,向道德宗群道施了一禮,問候道:“太隱真人,紫雲真人,許久不見,一切可好?”
道德宗此次前來長安的陣仗實是不小,居然有兩位真人同來。太隱真人目光炯炯,盯著紀若塵上下打量半天,方吐出一口氣,道:“好厲害的年輕人!你真的是紀若塵?”
紀若塵笑了笑,道:“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其實是或不是,都不重要。兩位真人此來應該另有要事,還是先辦了吧!免得夜長夢多。”
太隱真人即道:“也好!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太隱真人一揮手,十餘名道人便各自取出工具,先是測定地氣流向方位,又算好天時,指定一點,以此為起始,暗循一定之規,將鋪地的黑玉磚一塊一塊撬起,露出磚下縱橫交錯的引水暗渠。七名道士隨後結陣,陣眼中凝成團團水霧,徐徐向殿心地麵飄去。水霧看似尋常,內中實有玄妙道力,與地麵土石一觸,無論是夯土還是青岩,皆如雪遇驕陽,極速化消而去。眼看著殿中便出現一個方圓三丈,深十餘丈的深坑。七名道士氣息悠長,道行深厚,法陣消土水霧一團接一團地飄下,似永無止歇,殿心的深坑也就跟著一丈丈地加深。
紀若塵在一旁靜靜看著群道施為,他前生雖尋得三處靈穴,不過還是首次親眼目睹如何取得靈力之源。
天色漸晚,長生殿中深坑早已不知多少丈,七名布陣的道士中,已有三人耗盡真元,由旁人補上。
長生殿忽然間微微震顫一下,深坑中猛然衝出一道戾氣,又傳上陣陣憤怒之極的咆哮,顯然不知掘入了哪頭上古凶獸的巢穴。太隱真人麵露喜色,不但分毫不懼,反而縱身躍入坑中,頃刻間已墜落了不知幾千幾百丈。
坑中獸吼驟然大了起來,又聽一聲哀鳴,顯然甫一交手,便在太隱真人手下吃了大虧。隻聽那地心異獸吼了兩聲,紀若塵便知其道行深厚,少說也修煉了千八百年的,比之載太隱真人前來的神鳥青鸞也差不了多少。這等千年異獸皆有大威力的法能,即使是真人級別,收拾起來也很要費一番力氣。太隱真人道行修為並不如何出眾,與紫雲也就是半斤八兩,居然一個照麵就占了上風,倒是令紀若塵也小小的吃了一驚。
章十七上窮碧落下黃泉三
地坑深處,獸吼聲如雷傳來,坑口不時噴出大團濃煙火霧,整個宮城地麵更是在微微顫動。地下戰況激烈,由此可見一斑。到後來,獸吼聲不再如先前般高昂,還隱隱透出痛苦之意,看來太隱真人已徹底占了上風。不過如此激鬥,雙方氣息交纏撞擊,太隱真人的那股青雅之氣僅比那異獸略高一線而已,怎會這麽快就占了上風?紀若塵心頭一動,神識逐漸深入地下,細細體會太隱真人行功運力的法門,漸有所悟。
此時,一直在上麵觀戰的紫雲真人從懷中取出個紫金為基,雲線作紋的巴掌大小藥鼎,托在掌中,喝一聲鼎中即升起一縷青煙,轉瞬間裹住全身。在青煙托扶下,紫雲真人徐徐升起,躍入殿心深坑中。
此藥鼎名為紫金千雲鼎,那青煙為青雲五羅煙,功不在傷敵,而在護體養身。哪怕是垂死之人,被這青雲五羅煙護住,也可起死回生。可見紫雲真人此去地心,正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以真人的見識自是明了太隱真人已壓製住那頭異獸,戰事已近尾聲,紫雲真人同去乃是為萬全計,免得異獸臨死反撲,平白生出事端來。
紫雲真人下地心不久,坑中忽然轉出一聲淒厲獸吼,旋即無聲。紀若塵靜靜地望著深坑,不知為何,突然忽然想起曾在東海之底相交一場的璿龜,不覺有些黯然。
片刻功夫,紫雲真人與太隱真人聯袂躍出深坑,他們共同提著一顆足有桌麵大小的獸首。獸首作青黑色,頭上遍布鱗片,數十隻彎角在腦後交錯而生,八隻琥珀色的小眼分列兩邊。此獸似龍非龍,又與鐵鱷有些相似,不為道典所載,不知是何方異獸。它頭上八隻眼睛尚在不住轉動,犬齒橫生的巨口中不住流著口涎。這些色作深黑的口涎掉落在地,便嗤嗤作響,轉眼間便蝕出一個小洞。
獸首上籠著淡淡一層青煙,正是紫雲真人的青雲五羅煙,如此,這地心異獸雖然身首異處,卻並不會完全死去。即使隔著青雲五羅煙,紀若塵仍感應到獸首頭顱中那一點至純至陽的靈氣。
紀若塵凝視著不得安息的獸首,忽然道:“這就是靈氣之源?”
太隱真人笑了笑,道:“也無須瞞你,這顆頭顱便是這裏的靈氣之源了。天地有竅,氣脈聚集,便有靈獸應氣而生,伏於氣穴竅眼上,曆經千載萬年,將點滴靈氣匯聚於體內,又得天時之助,方得成就了這麽顆靈力之源。天地靈氣也有高下之分,此地靈氣與異獸合而為一,更是難得。”
紀若塵不再看這獸首,向太隱真人問道:“不知宗內是何人看破了神州氣運圖?”
太隱真人搖頭道:“自你離山之後,宗內便無人能夠用得那幅神州氣運圖。我與紫雲真人之所以會來此地勘察挖掘,隻是推論而已,西京長生殿乃是本朝龍脈所在,龍脈居處,多半是靈氣匯聚之地。也隻有你占了西京,我等才好來此掘地。”
紀若塵笑了笑,不再追問此事,而是道:“青墟一役,不知太隱真人會否參加?”
太隱真人平靜地道:“別人不知,貧道定是要上青墟走上一走的。”
紀若塵望向殿外,不知是否靈源被掘,天象變異,此時的夜空無星無月,一片陰森森、灰沉沉,:“待青墟事了,如若我還未死,就上貴宗拜見一下紫陽真人吧。”
太隱真人麵上掠過一絲奇異之色,但未多言,應承了下來,就與紫雲真人攜道德宗群道出殿,穿雲而去。
紀若塵再向一片狼藉的長生殿望了一眼,緩步出殿,右足輕輕一頓,紅柱碧瓦,玉欄金階的大明宮長生殿便在他身後轟然倒塌,成了斷壁殘垣。
紀若塵信步而行,穿堂過廊,過承天門,直行至太極殿前,抬手輕推,太極殿兩扇虛掩的紅漆大門便應聲而開。
若是往日的這個時辰,連綿屋宇、重重宮闕還應是燈火通明,亮若白晝,宮娥內侍來往不絕,但此時宮人早已逃空,自然也沒有火夫照拂各處燈火,到處一片黑沉沉的,太極殿自也不例外。
雖是漆黑一團,紀若塵的目力卻不受影響,仍能看清殿中一片狼藉蕭索。八架可插百枝牛油巨燭的水磨銅蓮花燭台俱都傾覆,兩側金黃垂蘇布幔扯脫大半。寶座華台階前的兩尊青銅璃龍香爐爐蓋已不翼而飛,隻剩下爐身翻倒在階旁。華台之上,龍椅倒是還在,隻是也橫倒在地,椅背上雕的漆金九龍托日圖顯然被細細刮過,金漆半點不見。龍目中鑲嵌的寶石更不可能還在,是以這九條龍,皆成了瞎龍。
紀若塵在殿門處立了片刻,才入殿登台,俯身將龍椅扶起,慢慢坐了上去。太極殿中雖已破敗不堪,但人間帝王威嚴尚有三分在,他舉目所及之處,莫不透著隱隱威嚴。遙想明皇曾在這殿上笑談風月,指點江山,不過數日辰光,這裏竟已如此破敗,可見得世間事,人禍甚於天災。
紀若塵在龍椅上坐定刹那,千名妖卒已將大明宮各門守了個水泄不通,再不許任何人進入。宮中原來的宮人內侍、未及逃跑的皇親國戚早被紀若塵威嚴逐出宮外,被紀軍一一拿下。此時此刻,若大的大明宮內,便隻有紀若塵一人,踞至尊之位,吸九五之氣,浩然大勢,綿綿而生。
除了千名守護軍士外,五萬妖卒便自行其事,分別把守城牆四門,各處要衝,其餘的散入民家歇息。此時還留在長安的百姓皆是平民,無親可依,無友可靠,在刀斧拍門下,他們隻得戰戰兢兢地打開家門,將北軍兵將迎入家中。好在這些軍爺雖然一個個生得凶神惡煞,除了飯量大了些,倒還沒其它的惡習。自家的閨女媳婦,就是生得清秀了些,這些軍爺們也視而不見,一個個吃過飯後倒頭便睡。
在長安城中十餘萬百姓戰戰兢兢中,原本天昏地暗、不見星月的異常天象漸漸消隱,後半夜終見鉛灰色天幕重開,半彎殘月無精打采地高掛夜空,驚擾了整天的西京終於平靜地睡去。
明皇被外麵的喧嘩聲驚醒時,張眼處是黑沉沉一片,似乎仍是中夜。明皇雙眼眼皮重如綴鉛,又想昏昏睡去。然而外麵隱約傳來的兵戈相擊聲恰如一盆冰水當頭淋下,驚得他全身白肉一顫,登時翻身坐起!可是這麽一動,明皇立時全身酸痛,每塊筋肉都在打著轉,他禁不得一聲叫,重又躺倒。
他畢竟年紀大了,自潼關陷落便沒有一日安寧,白天登殿議事,免不得驚怒交加,生些閑氣,夜晚老人本就睡得輕,這些天來更是無一日好眠。倉惶出京舟車勞頓不說,還受了不小驚嚇,此時睡沉了實是身體疲乏再也堅持不住,不料忽被驚醒,便有些吃不住力了。
旁邊一雙豐腴白晰的手伸來,恰好扶住了明皇的頭,令他不致撞在床頭。明皇身子沉重,這麽一摔,有了墊底的,雖然自己是無事,卻將這雙玉手重重地撞向床頭。身邊隱隱傳來聲輕哼,明皇這才算完全醒了。他忙撐起自己身子,將這雙玉手捧在眼前,借著房內暗淡光芒,依稀看到玉手手背上已有了幾片青紫。明皇痛惜地心尖都顫了,將這雙手仔細捧在手心,連連嗬著氣。
身旁楊妃柔聲道:“陛下顧惜自己身子要緊,不用管我。”
明皇更加心痛了,放眼四顧,所見盡是陰暗寒酸,不覺眼睛有些發酸,險些落下淚來,歎道:“都是朕識人不明,沒有看破安祿山那胡兒的狼子野心,才淪落至此,還連累了太真跟著我受苦,讓朕於心何忍!”
楊妃溫柔笑道:“陛下是真龍天子,何須擔心小小反賊?時機到了,宵小自然授首。莫說此刻隻是小小磨難,就算前途盡是刀山火海,玉環也會永世相陪。”
明皇心下更是唏噓,握著她的雙手,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明皇此刻身處之地,不過是個小小廟宇,供了個山神土地之類的。小廟無甚香火,頗顯破敗。這間正殿還是禁軍兵卒們昨晚臨時收拾出來的。將從宮中匆忙間帶出來的幾桌錦褥絲被鋪在香案上,權作龍床。昨晚人困馬乏,幾個內侍收拾得也不是十分仔細,就連房梁上的蛛網也忘記了打掃。
不過明皇正心思澎湃,這裏越是破敗,越顯他與楊妃患難情思之堅。
殿外吵鬧聲突然大了起來,聽得分明有好多人正分作兩邊,激烈爭吵,更有許多人在旁鼓噪不休。又聽刀劍敲擊盾牌聲響個不休,顯是禁軍軍士鬧起來了。
明皇驚出一身冷汗,恍惚間覺得定是紀若塵妖軍追上來了,急忙坐起披衣。楊玉環也跟著下床,略略整理了一番儀容。
此時傳來數聲敲門聲,門外傳來高力士略顯張皇的聲音:“陛下,起身了沒有?”
高力士自明皇二十九時起就追隨左右,至今已有三十年。高力士處事沉穩,顧全大局,再危難的事都能處理得四平八穩,因此才得了明皇多年寵信,獨掌內宮大權數十年。明皇平生也沒見過幾次高力士真正驚慌失措的模樣,這次隻聽聲音,也知高力士有些失了方寸,不消說,事情必是十萬火急。
在楊妃的幫助下,明皇飛快地結好衣袍,先端然坐定,輕輕清清嗓子,籠在袖中的手握緊一塊溫玉,方才緩緩地道:“力士啊,進來吧。不過這天色還早著呢,什麽事這麽急啊?”
殿門剛打開一道細縫,高力士就閃身進來,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殿門掩好。借著那短短功夫,明皇已瞥見殿門外盡是內侍和侍衛的背影,擠得密密麻麻地,將小廟團團護衛起來。
明皇袖中的手一下子抓緊了溫玉,直捏得指節生疼也不覺得。看外麵那架勢,正與內侍和侍衛對峙的是何人,不問可知。不過隻要不是北軍妖卒,明皇的心悄悄地放下了一小半。
“陛下……”高力士顯得極是為難,幾次欲言又止,不知如何開口。
明皇好歹年輕時也算個明君,治國平天下很有幾下散手不說,囚禁父皇,斬殺皇姑這些血腥事也幹過不少。眼下危難當頭,倒令他找回三分年輕時的霸氣,當下雙目一瞪,冷笑道:“陳玄禮是不是想造反了?”
高力士全身一震,低頭回道:“陳大將軍對陛下是忠心耿耿,無須置疑。不過……”
明皇一揮手,道:“有事但說無妨。”
高力士目光隻盯著腳尖前三寸之地,字斟句酌地道:“今晨起來,禁軍士卒都不肯再走了,說是要……清君側,誅國忠。”
“果然是禁軍!”明皇重重一拍床頭,喝道:“若不是有人從中挑撥離間,這些大兵哪裏想得出什麽清君側,誅國忠來!隻怕想清君側的不是禁軍士卒,而是楊玄禮吧!”
“這個……楊大將軍的確也說過要清君側,誅國忠。”高力士額上已隱約見汗,續道:“不過據老奴所知,的確是禁軍士卒鼓噪在先,玄禮公彈壓不住,如此做也是迫不得已。”
明皇眼角餘光中,見到了楊妃略顯蒼白的麵色,於是哼了一聲,冷笑道:“好一個迫不得已!他推得倒是一幹二淨!哼,清君側,誅國忠。朕看他不止是想誅國忠,是想連朕也給清了吧?想殺國忠,你去告訴陳玄禮,先把朕給殺了吧!”
見明皇動怒,高力士頭垂得更低了,連身體都彎了下去,不住稱罪。此刻雖是寒冬,可是他身上汗水連棉袍都浸得透了。然而未等明皇怒意稍歇,高力士就硬著頭皮奏道:“陛下,恕老奴直言,今日晨起時分,嘩變的禁軍士卒就已……就已將相國殺了!”
明皇麵上怒容登時凝住,整個人若泥塑木雕,再也不動。那塊時時把玩的溫玉悄然自袖中滑出,掉落在青磚地上,啪的碎成七八塊。
被玉碎聲驚得一下,明皇麵上才浮起點血色,旋即又褪得幹幹淨淨。他顫顫巍巍地站起,道:“這……這如何是好?力士,他們果然……果然殺了國忠?陳玄禮他……還想弑君不成?”
高力士輕輕三擊掌,殿門又開了一線,一個麵目清秀、精明能幹的內侍疾步走進,先將殿門在身後小心關好,才跪在起上,將懷中木匣高高舉過頭頂。
明皇依稀記得這內侍名叫李輔國,因為頗為得心,因此賞了給太子李亨隨身伺候的。李輔國手中木匣雖未打開,但濃濃的血腥氣已散了出來,刺得明皇胸口陣陣煩悶,險些嘔了出來。他一手扶著胸口,另一手顫抖著指向木匣,口唇張合,可是一口痰堵在喉頭,卻說不出話來。
楊玉環雖已泫然欲滴,仍急忙站起,輕輕替明皇拍著後背。高力士隨侍明皇三十年,自然明白聖意,抖了幾抖,將長袖抖起,伸出雙手,輕輕揭開木匣匣蓋。
匣中盛著一顆披頭散發人頭,雙目大張,麵上盡是驚恐萬狀。不是楊國忠,卻又是誰?
明皇胸口腥氣猛然上湧,哈地一聲吐出口血痰,氣息順了,登覺全身無力,軟軟跌坐在床上,揮手道:“蓋起來,蓋起來!”
高力士蓋好木匣,李輔國便捧著木匣退出殿外。殿門開閉之間,明皇分明看見外麵刀劍林立,不覺又出了一身汗。
明皇喘了一會氣,方有了點力氣,道:“力士,他們說的是清君側,誅國忠。現下國忠已死,這些軍士怎地還圍了朕不放?”
“這個……”高力士顯得極是為難,跪伏在地,完全不敢抬頭,吞吞吐吐地道:“禁軍說,相國乃是外戚。殺了國忠,那個……貴妃也是留不得的。如若不答應,他們就要……就要……”
明皇顫聲道:“就要弑君?”
高力士隻是磕頭,給他來了個默認。
“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明皇最後一絲氣力也失,隻喃喃地道。
楊玉環幽幽一歎,道:“妾身本是蒲柳之姿,卻得陛下多年恩寵,人生如此,複又何求?今日臣妾若能以一身換得陛下聖安,心願已足。惟願來生,再得相伴。”
說罷,她盈盈跪倒,向明皇拜了三拜,再起身向高力士道:“還需公公相助。”
高力士始終垂頭,輕聲道:“娘娘如有吩咐,老奴莫敢不從。”
楊玉環一咬牙,拉開殿門,步出殿外。高力士小步疾趨,緊隨而去。荒涼破敗殿中,就此隻剩了明皇一個。他早淚流滿麵,手伸向楊妃背影,似是要將她喚回來,可是從始至終,一個字都未能出口。
楊妃昂首出殿,一雙鳳目左右掃過,廟外本是鼓噪不休的千餘名禁軍士卒登時鴉雀無聲。千對目光,刹那間全落在她那淚痕隱現、淒婉無雙的臉上。
似乎瞬間,天色也暗了幾分。
楊玉環看過千名禁軍,最後望定龍虎大將軍楊玄禮,輕聲道:“玉環今日就死,並無怨言。隻是不知玄禮公可否看在陛下麵上,給玉環留個全屍?”
楊玄禮見她和高力士這般出殿,自是知道先前的謀劃有了預想的結果,但未料這深宮弱女竟是腳步不亂,聲音鎮定,在楊玉環瑩瑩眼波注視下,竟是不由自主移開了眼睛,退後一步,沉聲道:“這點小事玄禮還可辦到。”
楊玉環點了點頭,輕歎一聲,便向東側偏殿行去。她豔名曾冠天下,這十餘步行來,亦是端莊淒婉,恰若海棠經霜,梨花帶雨。前路上的禁軍士卒,均自行退後,給她讓了條路出來。這些士卒本是恨不能生啖楊妃血肉,可是真見到這個玉人引頸就死時,他們卻忽然發覺,竟再也恨不起她來。
楊玉環入偏殿後,高力士也跟了進來,將殿門仔細掩好。楊玉環一邊慢慢將頭上金釵解下,青絲散開,一邊道:“有勞公公準備了。”
高力士應了一聲,尋個凳子,登了上去,將三尺白綾搭在梁上,結了個死結。然後下來,仔仔細細地將凳子擦得幹幹淨淨,就侍立一旁,默不作聲。
玉環跪坐於地,將身上明皇所賜佩玉、發鈿一一,最後玉手摸到那支頂端四蝶紛飛,下垂琳琅珠玉串飾的紫磨金步搖,不由停了一刻,方才取下來與其他飾物擺在一起。她解去沉重的外氅,隻著純白素衣,在高力士攙扶下,登上木凳,將一顆臻首探入白綾,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幽幽地道:“原來,這就是帝王之情呀……”
高力士始終低頭垂目,也不知是否聽到了。
咣當一聲,木凳翻側,滾了幾滾,撞到了殿角的牆壁,這才停下。
飄飄蕩蕩之際,她隻覺得自已身體越來越輕,眼前也漸漸模糊,有如緩緩沒入華清池中溫泉滑水般,此乃魂魄即將離體的先兆。楊玉環確是毫不慌張,她早有定計,抱元守識,任頂心處玄竅徐徐打開。一縷靈氣飄蕩而出,倏忽間投向遠方,而三魂七魄也隨之而動,向頂心玄竅處行去,欲隨那縷靈氣離體而出,還歸靈墟。
楊玉環身懷道行,豈同常人?禁軍騷動、國忠伏誅時,她早一一聽在耳中。隻是大勢已至此,非一人之力可挽回。接下來禁軍將矛頭指向她也是意料中事,於情於理,均是要斬草除根的。她思前想後已有決定,如若現出本身殺了這些武夫,又於事何補?
事至今日,她已有些心灰意冷,不若就此拋卻這具皮囊,將魂識回歸靈墟,再和本師徐圖後計。隻要魂魄安然脫走,以靈墟的洞天傳承秘法,再尋一具好皮囊,複生也好,轉世也罷,都不是太難之事。
然而那縷魂魂魄一到頂心玄竅,如同撞上厚重牆壁,竟然悉數彈了回來!楊玉環吃了一驚,再次催運魂魄,卻仍在大開著的頂心玄竅住彈回!此刻她的本體已氣息息奄奄,不過仍是心識守一並不慌張,依師門秘法連開眉心、下頜、後腦、檀中、丹田、會陰、足心諸道玄竅,一一試過。可是她全身上下就如同被裹上一層無形桎梏,任魂魄如何輾轉衝突,就是不能脫出這副皮囊!
此時楊玉環方才開始駭然,她體內元氣迅速消散,魂魄也越來越是無力,然而靈覺神識卻較以往成倍地清晰起來,也就覺察到項中白綾上那隱隱約約、蒼蒼茫茫的一點天地靈氣。這點靈氣若有還無,更難得的是與天地實為一體,任你道行通天,若非有心察探,也休想能夠發覺這條白綾的與眾不同之處。然而被這白綾套上,綾中氣息即刻與她本身真元融為一體,不光鎖住她全身上下玄竅,還鎮鎖住她體內殘餘真元,令得她全身乏力,直比一個普通弱女子還要不如。如此一來,她一縷魂識便要被封在這具皮囊之內,俱化塵土。
於這回光返照的刹那,楊玉環心頭忽然一片明亮,她用盡餘力,竭力叫道:“原來……是你……”
高力士終於抬起頭來,道:“娘娘休怪,老奴三十年前,已入了道德門牆。”
楊玉環本體已到生死極限,本能地開始最後的掙紮,而魂魄卻沒有半絲脫體跡象,她心知大勢已去恨道:“你瞞得真好。竟然……沒有半點道行……”
高力士歎道:“老奴若非對修道一竅不通,又怎能瞞得過娘娘法眼?帝王家雖然無情,可娘娘也算是性情中人,既然已對陛下許了以死相報,怎好僅留個皮囊在此?老奴擅自作主,幫一幫娘娘。您……安心上路吧!”
楊玉環櫻唇開合,似還想說什麽,卻再也提不上氣息來,滿頭青絲,漸漸垂寂。
山神廟正殿中,明皇呆呆坐著,目光遊移不定,也不知在這破敗的小廟中看些什麽。當目光落至腳前青磚地時,明皇忽然宛如回了魂般,大叫一聲,站起身來!
那片青磚地上其實除了數點水漬,再無其它。可明皇分明記得,片刻前楊妃方在這裏跪過,那數點水漬,除卻了她的臨別清淚,能是何物?
明皇踉蹌奔向殿門,叫道:“人呢?來人呀!力士,力士?”
明皇用盡力氣,一把拉開殿門,恰見高力士疾步趕來,剛好奔到門口,見到明皇忽然出殿,趕緊跪下。
明皇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一把拎起了高力士,道:“朕的玉環在哪裏?快帶朕去見她,朕要與她同生共死!哪個想殺她的,連朕一起殺了便是!”
旁邊的龍虎大將軍楊玄禮聽了,麵色陣青陣白,悄悄退了下去。
高力士苦笑道:“陛下,娘娘她……已經葬了。”
明皇胸口如被大錘猛擊,麵上血色盡去。他順著高力士的目光望去,卻隻見到東首那座已經坍塌的偏殿。
想必那一縷芳魂,正在這斷壁殘垣下,宛轉低吟。
明皇須發盡白,形容枯槁,刹那間若老了十歲。許久,他方揮了揮手,也不回殿,也不乘車,獨自向西蹣跚行去。高力士急忙跟上扶好,卻不敢勸明皇披衣登車。楊玄禮並皇親國戚、文武百官,也不敢登車騎馬,俱都跟在後麵步行。千名禁軍,紛紛收拾營帳輜重,護駕西去,再也無人喧嘩。
晝去夜來,馬嵬坡上,千樹萬樹梨花忽然一夕花開,漫山遍野,盡作槁素。更有風吹殘花無數,恰如雪落霜飛、星墜勝雨。
卷三碧落黃泉終
卷四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一奈何途一
長安四門大開,數萬妖卒滾滾而出,一路西進,一日功夫,已進百餘裏,抵達馬嵬坡下。
馬嵬坡前,此時千樹梨花早謝,萬朵碎玉飛瓊,盡化浮塵泥土。
“停!”
紀若塵軍令一出,數萬妖卒便齊齊停住腳步,如臂使指。隨後軟轎轎簾掀開,紀若塵自轎中步出,先環顧四野,再向隨行將軍們吩咐幾句,各將軍便率領部眾,守住了各處交通要道,將馬嵬坡圍了個水泄不通。
紀若塵則不動真元神通,一步步慢慢向坡頂山神廟行去。道路兩旁,盡是有些年月的梨木,一棵棵生得枝杆盤虯,根枝間盡是歲月風塵。當此隆冬時節,梨木本該生機俱寂,潛藏深眠,以待來年開春時節才是。可是這山間的梨樹卻是剛剛勃發,隨即凋然零落、委頓成泥,轉瞬間繁花落盡、生機消逝,充滿了怨懟憤恨。
紀若塵信步上山之時,神識早覆蓋了整個馬嵬坡,此地之事,已大略猜出十之六七。隻是他即不知道為何自己當日心中會忽然悸動,也不知為何這滿山梨木,看上去如此怨戾。
當他進入山神廟,站在庭院中時,神識已如水銀泄地,布滿了整座小廟,將點滴氣息一一匯聚,重行在識海中映出。於是紀若塵便看到千名禁軍鼓噪叫嚷,揮刀搶槍,要衝進廟中。眾內侍和侍衛用身軀死死護住廟門,將軍卒據之於門外。正殿中,明皇麵色蒼白如紙,正向伏地不起的高力士說著什麽。接下來,便見楊妃與高力士出了正殿,向東首偏房行去。再下一刻,則是楊玉環懸於三尺白綾,然後高力士指揮眾軍士將偏殿推倒,權做掩埋。
看到楊玉環將三尺白綾繞在頸上時,紀若塵腦中猛然炸起一記無聲霹靂,刹那間被震得一片空白!
這一刻,他看不見,也聽不見,隻覺得周身肌膚如炙,似乎身旁盡是熊熊凶焰,隨時可將他燒成一堆焦骨!
雖然紀若塵修為早已今非昔比,然在這烈焰焚城中,卻始終難辯真幻。他勉強張目四望,但見視線所及處盡是熊熊烈焰,透過吞吐的火焰,扭曲的煙氣,勉強可看清些低俗作品請刪除著的樓宇亭台、傾頹中的參天古木。他在烈焰中強自張目,剛看得短短片刻,眼中即是一陣刺痛,這烈焰焚城旋即暗了下去,一切複歸黑暗。原來他的雙眼,竟被灼得一時不能視物。
隻是雖然世間盡墨,可那漸行漸遠的背景卻清晰起來,於是那浮自心底的痛,也便再也掩蓋不住。
紀若塵一聲大叫,猛然自黑暗中掙脫出來。他雙膝跪地,全靠雙手撐著,才沒有倒下去,身上冷汗陣陣湧出,早將他單薄衣衫浸透。汗水涔涔而下,在他身下匯成一汪小水。
好不容易,紀若塵才喘息稍定,全身上下如欲虛脫,不僅真元空空如也,就連體力也所餘無幾。山河鼎內,一片冰冷,冥蓮盡失靈氣光澤,隻蓮心最深處還殘留著一星湛藍,那是最後的溟炎。
紀若塵掙紮著站起,環顧四周。周圍仍是那座破敗小廟,院中可見兩處殘留篝火灰燼,早已冰冷。正殿殿門半開,裏麵隱約可見拚在一起的香案。西偏殿尚是完好,東殿則已是一片瓦礫。空中早是鉛雲密布,寒風吹過,灑下紛紛揚揚的雪片。
紀若塵運起僅餘真元,右手一揮,東側偏殿瓦礫紛紛四散,落出下麵的殿麵來。在這廢墟下麵,僅壓著一襲華裙,卻無楊玉環屍身!紀若塵似早已料想到了這結果,隻是暗歎一聲。自在蒼野生死博命之時,支撐著他堅持下來的理由之一便是複仇,可此時真見過楊妃自縊,滿腔怒火,忽如春雪化了,漸漸逝去。明皇倉皇西遁後,也不過走了百餘裏,妖卒發力,最遲一日夜功夫就可追上。
隻是明皇雖在,可紀若塵已生不起殺心。
立在這座淒清冷僻的小廟中央,紀若塵心底也如這朔風飄雪的天,漸漸落寞。他神識歸於冥蓮蓮心,與最後那星點溟炎融為一體,歸於孤寂。在太極殿溫養大成的人間帝王氣,至此漸漸消淡。
一張一伏,合乎天道。對紀若塵來說,借太極殿修成的帝王之氣,已是氣勢之巔,此刻歸於沉寂,正暗合了大道。
不過於他內心深處,其實也有些想不明白,這次的氣勢消沉,是潮生潮落的順勢而為,抑或又會是摻著些別的什麽。
待紀若塵步出山神廟時,天色已晚,鵝毛片大小的雪花紛紛洋洋地落下,早將遠近群山裝點成一片銀白。大軍來時的官道上也積了厚厚的一層雪,行路艱難。在這大雪朔風的天氣,又近黃昏,別說是荒山野嶺,就是官路大道上也看不到半個人影。妖卒雖不若常人那般畏冷,但在寒風大雪裏站了半天,也凍得嘴唇青灰。方圓幾十裏內,惟一能夠遮風擋雨的地方就是坡頂的山神廟。可是有軍令在,就無人踏上坡頂一步。
紀若塵徑自穿過一眾妖卒,回到軟轎,淡淡吩咐道:“回長安。”
轎旁將軍們俱是一怔,不禁問道:“大將軍,明皇最多就跑出了百餘裏地,雖然下了雪,可是我等若輕裝疾進,最多天明時分就可追上他們。屬下已驗過周圍痕跡,那明皇身邊最多也就一兩千的軍馬啊!”
軟轎中沉默片刻,紀若塵方道:“回長安。”
自成軍以來,紀若塵軍令最多隻下到第二遍,而且從不解釋。諸將軍也知違逆不得,各自散開,收攏部隊。依著濟天下傳下的法門,各部掉頭,依序而行,片刻功夫又是一隻嚴整大軍踏雪夜行,向著西京滾滾而去。
軟轎之中,紀若塵雙眼平視,瞳孔中隱約浮現一絲藍色。雖然軟轎封得密不透風,他亦不再神遊,全部神識盡守在冥蓮蓮心處一點虛無之中,可是轎外百丈之地一花一木,一雪一塵,皆在他心底清晰映出。
黑沉沉的天空中,雪片紛紛落下,如同永無止歇。
於紀若塵來說,這場爭戰,至此已然結束。餘下的,就是安祿山自己的事了。至於這隻妖軍,也不會遵奉除他之外任何人的命令。這隻軍隊青墟戰時還有用處,青墟戰罷,也就到了一切該結束的時候了吧。
不過半載年餘之後,這些妖卒身上陰氣靈力耗盡,便會與普通人無異。雖然許多人折了十餘載二十來年的陽壽,不過身材力氣都大了許多,靈活迅捷也遠超常人。特別是這些妖卒都是經曆過無數殺陣的,本朝這場仗還有得好打,無論是郭子儀還是安祿山,都不會放過這麽好的兵丁。他們陣前浴血,家人便能多得幾年溫飽,甚至還能添一兩畝薄田。亂世當中,人命本賤,芸芸眾生其實也不過這麽幾個選擇而已。
好在除紀若塵外,妖軍中還另有一個主事的,名為濟天下。此人在河北道刮地三尺,中飽私囊之餘,總算尚有一分公心,給軍中留了不少錢糧。占據西京後,濟天下更不可能放過這座千年古都。如若等西京也被濟天下犁過,那為紀若塵效死數月的妖卒也就能有足夠豐厚的餉銀,戰死的也該有一份撫恤。
也不知是濟天下真對天地存了幾分敬畏之心,還是為了掩飾自己對銀錢的喜愛,他總是號稱要在絕境中留一線生機,以體上天好生之德。於是凡是被他治理過的地方,家家戶戶皆有餘糧,可以勉強撐過青黃不接的時節。無論原本是富商大賈,抑或隻是貧苦佃農,隻消在濟天下治下過得足月,便會變得一模一樣。濟天下逢人便說,眾生平等,本該如此。
半邊神州,皆是瑞雪飄飄。如此寒夜,本該是一家老小煨在溫熱炕頭,喝一杯老酒,議鄰家短長的時節,隻可惜自安祿山起兵至今,幾乎淮河以北皆被卷入戰火。神州大地,處處烽火,抓丁的抓丁,征糧的征糧,千千萬萬百姓,少有不饑寒交迫、遊離失所的。更多人家,則在如此寒夜,無米可充饑,無柴可取暖,還要傷悲剛剛被征入軍中的父子兄弟。不管是否已傳來噩耗,亂世之中,被征入軍中,能夠生還者十中無一。
安祿山乃是北地胡蠻,性喜悍卒猛將,麾下十萬大軍,盡都是本朝一等一的精銳。他又頗知軍事,深諳兵貴精而不貴多,因此雖然攻城掠地,卻隻搶糧,並不急著征丁。安祿山、史思明、安慶緒三路大軍合計征的兵,與紀若塵一路相差無已。相較之下,封常清自到洛陽後,前前後後合計征丁二十萬,又調民夫三十餘萬,有敢不從者,盡斬全家,連坐坊裏。封常清連場大敗下來,五六十萬男丁能夠僥幸留得性命的隻餘數萬。然而這些男丁多喪於安祿山大軍之手,這筆生靈塗炭、百姓疾苦的糊塗帳,也不知該算到誰頭上去。
修道凡俗,雖共生在天地之間,卻實在天淵之別。神州大地雖是戰火連天,然而對於修士們來說,這場戰亂,正離他們漸行漸遠。
天台山終年雲霧隱隱,細雨若絲,山秀而不軟,氣清而不妖,雖是隆冬季節,幽穀深山處卻仍是碧樹蔥鬱,溪水潺潺。
在一處清幽雅致,妙趣天成的山穀中,有垂瀑數道。瀑後隱著天然洞府,深幽曲折,洞壁上覆滿了青苔。如若有識貨的修士在此,當會認得這片片青苔色作藏青,厚而軟,韌且堅,更隱隱透著紅紋,構成朵朵若隱若現的奇花。這便是於天下至陰至濕處方會生長的天下奇藥六陽花。休看洞壁廣闊、遍布青苔,可是苔上大大小小的六陽花合共也就是四五十朵,大小不一。
洞中有數道清泉,蜿蜒而流。清泉匯聚處,是一口不知深淺的寒潭,潭中石上生著株晶瑩剔透的小樹,樹高僅盡半,生九片葉,結三顆紅果,鮮豔欲滴。潭水中波紋隱隱,可見有數條指頭大小、通體銀白的小魚在穿棱來去。
潭水邊,立著一張石床,兩方石案,又有石幾玉凳,洞壁上鑿著幾排書架,架上盡是古書。也不知是如何在這陰暗潮濕的石穴中不腐不壞。
石洞中雖然陰寒潮濕,卻冷得極是純淨。哪怕是個凡人,在這裏呆得久了,也不會覺得寒冷,隻會感到神清氣爽。
如此福地,便是天下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靈墟,前代白雲先生曾於此修煉百年,終成道果。
石洞中隱霧忽散,一個灰袍女子行了進來。她著一身素淡灰袍,滿頭青絲簡簡單單地挽了個發髻,用根粗麻布條束在頭頂,腰上插著根拂塵,木柄粗糙,完全是由根未去皮的樹枝製成。通體上下,也就腰間懸著的一塊玉佩翠得青翠欲滴,看上去不是凡物。
這女子看不出年紀,也不施粉黛,驀然一見也就是麵目清秀而已,但越看便越是耐看,似乎天下鍾靈之氣,盡集於她一身。
她懷中橫抱著一個女子,行到石案前,將懷中人輕輕放置在石案上,注目凝視。
案上女子不著華服,不佩金飾,青絲散亂,隻著了一身素白內裳。她麵容安詳,似是在深深沉睡之中,臉色蒼白無血色,眉間還有一絲絲微蹙,卻不掩那傾國傾城的容貌,正是歿在馬嵬坡的楊妃玉環。
案前女子良久良久,方伸手替楊玉環理了理散亂青絲,又將那條白綾從她頸中輕輕解下。她如蘭五指,虛虛撫過楊玉環身上各處關竅。隻是她再是神通廣大,奈何楊玉環魂魄早已煙消雲散,又如何尋得回來?那灰衣女子其實早知這結果,可是無論如何有些不甘,仍是忍不住試了一試。
終於,灰衣女子收了回手,輕輕歎息一聲。她左手握著白綾,右手掐訣默算片刻,忽然冷笑,自語道:“我靈墟一脈本代僅太真可傳衣缽,竟然遭此絕手。罷了,罷了,我就拚卻誤了修為,卻又能如何!青墟之上,再見生死吧!”
灰衣女子素手一招,寒潭中玉樹上便有一枚朱果自行脫落,落在她掌心。她將朱果收於懷中,也不取其它器物法寶,便自向靈墟外行去。
章一奈何途二
青城峰頂,飛來石畔,吟風緩緩立起,遙望茫茫雲海,麵上微有不悅之意。
遠方雲海中微現波瀾,一個灰衣女子踏雲而來。她來得極快,幾乎是剛自雲海中步出,便已到了吟風麵前三丈。她足下踏著朵白雲,將手中拂塵一抖,插入腰後,施禮道:“貧道雲霓,見過上仙。”
吟風劍眉微鎖,淡淡地道:“雲道友多禮了。你已跳出生死門,不在輪回中,既然選了這條路,卻又何必來見我?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之道相去甚遠,即便你有心重向大道,業已無回頭可能。你走吧,莫要再讓我看見了。”
吟風此話說的極是無禮,然雲霓也不惱怒,反而淡淡笑笑,道:“上仙無須動怒。我此來求的非是重歸大道,羽化飛升。既然雲霓當年畏懼輪回艱難,選擇了屍解之道,便再沒存過如此妄想。我此來,隻是為了那不成器的徒兒玉環而已。若貧道所算無差,對貧道徒兒下手的惡徒應會來青墟生事,到那時我即可給上仙助一把力,又能順便給他們一個教訓。”
吟風眉頭更鎖,冷笑道:“我乃堂堂上界真仙,見了爾等屍解散仙不發雷轟殺已是手下留情,豈會需要爾等幫手?真是笑話!”
雲霓仍不著惱,道:“上仙此言差了。這些惡徒非同一般,裏麵很有幾個妖孽人物,神通非小,上仙怕是比貧道更為清楚。雖然上仙有天雷正法在身,若無貧道分憂,恐怕此役也難免會有些閃失。”
吟風嘿的一聲,森然道:“縱是真將這萬年道果斷送在人間,我也不會與爾等為伍。你走吧,若再羅嗦,休怪我手下無情,將你這五百年不生不死之軀用天雷煉了!”
雲霓終是歎了口氣,宛轉道:“上仙如此就更是錯了,我等屍解散仙雖與真仙不同道,可說起神通法威來,較尋常修士還是強了不少。若與上仙生死相鬥,縱不能勝,也當能給上仙找些小小麻煩。可是如此一來,豈不就是令親者痛,仇者快?上仙不欲聯手也罷,可否念在我師徒情重的份上,容我在青城山上,到時候惡徒登山,你打你的,我鬥我的便是。如此可好?”
雲霓師承前代異人白雲先生,白雲先生飛仙而去後,她獨自苦修,仗著天資絕倫,不到百年便迫近了飛升大關。然而在低俗作品請刪除行將臨頭之際,雲霓道心不夠堅定,在或則升仙、或則湮滅的大關頭起了波瀾,退縮下來,屍解而成散仙,脫了生死,不入輪回。數百年來,她雖絕了重返大道的可能,然慢慢修行,道行也非尋常真人可比。
吟風已是半仙之軀,靈覺感應與凡人大相徑庭。雲霓雖非禍國殃民的容貌,但在尋常人看來,也自氣清而華,卓然而不群,恰若絕峰雪蓮,傲視人間塵俗。可是在吟風靈覺中,隻感到陣陣惡臭撲鼻而來,不覺對雲霓更是厭惡。這倒非是雲霓體生異味,而是她修行屍解之道,在真仙靈覺中,便是種種難當的惡味。
雲霓離吟風不過三丈,惡臭就分外濃烈。關鍵是顧清隨吟風,修的是紫氣化蓮的天仙大道,此刻已到了關鍵時候,最後關頭久久不破。雲霓的氣息吟風感覺得到,顧清便也感覺得到,一旦將顧清從死關中驚動,還不知會發生什麽。
雲風皺了皺眉,袍袖一揮,雲霓立時如受驚雲雀,瞬間後移百丈!但見吟風身周百丈之內,不住劈啪作響,無數細小紫雷紛紛揚揚的炸開,將絲絲縷縷的天火拋灑得到處都是。雲霓麵色微變,她極受這些天火克製,哪怕沾上一點也是難當的苦楚。
吟風淡道:“你當我是尋常仙人,還敢在此妄言!我不欲大開殺戒,卻非是有慈悲心。隨便你在哪裏,但不準踏入飛來石千丈之地,不然的話,我袖中九天雷發,若你能接下三道,白雲先生怕就要偷笑了。”
雲霓麵上掠過一絲陰冷神色,然而一閃便逝,恭敬施禮道:“多謝上仙成全。”
看著雲霓的背影,吟風冷笑道:“畏首畏尾,不敢走坦蕩正途,淨想些陰險齷齪事,也想成大事、得大道?”
他聲音不大不小,根本就不怕雲霓聽見。雲霓去勢登時一頓,而後加速離去。那縷怨憤之意雖然微弱,卻如何瞞得過吟風去。不過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也根本不在乎日後決戰時會否多一個屍解散仙相助。這等道心不堅之人,修為再深湛,又哪堪托負重任?
西京大明宮,朝元殿內,此際可謂風雲匯聚,人中龍鳳、妖孽魁首,濟濟一堂。若是個初入上清境界的,都不好意思在殿中站著。
大殿中央,放著一個丈許方圓的桌案,案上便是具體而微的青城山、青墟宮。桌案東首立著蘇姀,娉娉婷婷,清幽淡靜,若夜曇靜放。可是如此清靈婉約的一個佳人,卻無人願意站在她一丈之內。直把這柔弱得似是陣稍大的風就能吹倒的蘇姐姐,惹得似嗔似喜眼波四下流轉。可是那盈盈眼波落在哪裏,哪裏的人就會立時神情肅穆,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案上青城,絕無分毫旁顧。
於是案上青城,悄然飄起雪花。於是蘇姀周圍,變得更加空曠。
案上青城正麵,並排立著太隱、紫雲及顧守真三位真人。蘇姀乃是從莫幹峰上逃出去的,當然這個逃字,隻有道德宗較低的弟子才會用,而且也隻敢在心裏用用。三真人可是知道鎮鎖蘇姀的鎮心殿是何等所在,蘇姀既能脫困而出,若紫微真人不出關,那道德宗全宗上下,恐怕無人能夠攔得下她。此刻與蘇姀見了,雖在青墟事上聯成一氣,可畢竟尷尬,於是道德宗一群老道人人盯著案上青城猛瞧,目不轉睛。
紫陽、玉虛及太微真人則留在道德宗本山守山,以防為人乘虛而入。三名真人也是全麵發動西玄無崖陣的下限。
三真人身後,又立著五名道士,皆是宗內好手,道行均在上清神仙境之上,均不言不動。盡管道行修至這等地步後,道心必是堅毅如一,可是蘇姀目光落在身上,這五名道士均莫名的有些心驚肉跳,很有些想出殿遠遁的衝動。
雲風道長站在案上青城西首,在他身旁,立著個清秀俊逸的青年,裝扮似道似俗。他麵上隱隱有些玩世不恭的微笑,目光偶爾會在殿中眾人身上掃過,對三真人也沒多少敬意。不過他惟一避開的,就是蘇姀。此人正是與雲風同輩的沈伯陽,不知他答應了紫陽什麽條件,才得被允許參與青墟之役。
姬冰仙也立在雲風身邊,她雖然道行尚不如同門五位上清道人,卻在蘇姀的眼波掃視下立得尚穩,可見道心之堅毅純淨,顯然已遠為過之。
大殿角落裏,還立著個瘦小枯幹的老太婆,拄著根盤曲如虯的木杖,佝僂著身子,雙眼似開似閉,昏昏欲睡。除了蘇姀外,殿中倒是無人敢於小覷了這個貌不驚人的老太婆,畢竟雲中霧嵐雖不為尋常修士所熟悉,殿中眾人還是很清楚這名字的份量的。
紀若塵立在案上青城的北首,距離蘇姀不遠不近,正好一丈。或許是因為殷殷的關係,或許是因為煉妖鼎的關係,總而言之,蘇姀對他是格外關照些,特意多分了些注視。然則結果卻很是落這位十尾姐姐的麵子,她的眼波如同清風過石,全無分毫回應。由是,蘇姀也隱隱震驚於紀若塵道心之寧定。
玉童孫果也在殿中有一席之地,貼壁站著,一言不發。
大殿另一角,則是龍象白虎二天君。與殿中其餘人相比,二天君本是形象特立獨行,應該為人一眼自人叢中認出來的那種。然而在這暗流湧動之時,殿中幾乎人人都是氣勢含而不發,如峰停嶽峙,輕而易舉的就將二天君給壓了下去。此次下山,龍象白虎各自穿了身道袍,頗有不倫不類之感,白虎天君則用一條黑布縛住了雙眼。
朝元殿此刻如是暗流湧動的大海,隻有殿心處方得清靜,就如漩渦中心。在這漩心中,卻有一個意態從容瀟灑,正作指點江山的世外高人狀的濟天下。他全無分毫道行,貪財好色的性子更說不上有什麽道心,因此也就對蘇姀誅心般的目光全無所覺。殿中眾人,就是放眼整個修道界,哪一個不是有響當當名號的人物?都要顧著點身份體麵的,與蘇姀暗中鬥法也就罷了,如果一個支撐不住,波及到了殿中央的濟天下,麵子上未免不太好看。這種神念相鬥,最是隱晦凶險不過,考驗的各人道心,倒與道行高低並無多大幹係。
濟天下此時此刻已洋洋灑灑講了小半個時辰,殿中皆是世外高人,隨便哪個身份地位都比他高個七八十倍的,可是現在卻人人安靜聽講,目光片刻不離案上青城。濟天下得意非常,竟禁不住笑了起來,登時那世外高人的淡定形象破壞得七七八八。他或許不知,其實殿中人大半心思都放在蘇姀身上,根本就沒聽他在講些什麽。古來論道鬥法皆是從心所欲,哪有一定之規。濟天下在這裏羅羅嗦嗦地講著兵法,其實眾人心都不大以為然。殿中認真聽著的,也就紀若塵、雲風、姬冰仙等寥寥數個而已。
好不容易濟天下告一段落,蘇姀也悄悄收了眼波,殿中眾人都鬆了口氣。蘇姀看了看麵上得意之色尚未褪盡的濟天下,哼了聲道:“這可是與真仙相鬥,你這點陰謀詭計又上不得台麵,能有用嗎?”
濟天下傲然道:“權謀之策無非手段,端看是誰來用。若是旁人在真仙麵前賣弄手段,自然徒自惹笑。然則既然是由濟某來主持大局,權謀之道便也成大智大慧之途。”
蘇姀哼了一聲,根本就沒把他自吹自擂的話放在心上。
時已寒冬,又逢亂世,本該是百姓多蹇時節。好在蜀中氣候還算溫和,又未受戰火波及,貧苦百姓尚得一隅偷安。
蜀地多靈秀,然冬季陰濕多雨,別有一番苦楚。但若與北國千裏冰封的酷寒相比,卻又要好得太多了。
成都外,官道旁,建著家小小客店,前後不過三進的院落,看樣子不過有三四間客房,前堂裏至多擺得下四五張桌櫈。客店看上去已有些年頭,院牆上幾條紋路,看上去土色甚新,應是才補過不久。院中養十餘隻雞鴨,一條黃狗。
陰雨綿綿,看時辰才剛過午後不久,可外頭的天色已暗得緊了。這樣的苦濕日子,除非萬不得已,誰還願意在外行走?是以長長官道兩端,不見一人一馬。
客店大門半開,透著紅彤彤的燈火,暖得煞是喜人,看上去是方圓數裏內惟一暖意所在。店中隻有一個客人,麵前不過四碟各式小菜,桌下卻已堆起好幾個空酒壇。大冷的天氣,這客人卻裸露了上身,將粗布道服隨意紮在腰間,手捧酒壇,仰頭痛飲。
壇中酒如注奔下,片刻功夫便皆入了他肚腹。這道人噴出口濃濃酒氣,抹了把唇邊酒沫,隨手將空壇拋在腳邊,叫道:“小二!打酒來!”
店中夥計是個看上去十四五歲的瘦弱少年,聞他叫喚,先向掌櫃的看了眼。掌櫃的立刻罵道:“還愣著幹什麽,沒聽到客官要酒嗎?我養你這個小低俗作品請刪除,難道就是來吃白飯的?”
少年嚇得一抖,忙奔入後廚搬酒。
掌櫃身後門簾內傳出一個低低的聲音:“這隻雜毛喝了這麽多壇酒,不會是想吃白食吧?我看他身強力壯的,你這根麻杆再加上夥計也多半打不過啊。”
掌櫃的也壓低了聲音,道:“你這婆娘又懂得什麽?看他腰裏那塊玉佩!賣了怕是足夠買我們這樣的小店三四間了!”
門簾後傳出“呸”的一聲,道:“你啥時又懂得看玉了!”
掌櫃凜然回道:“我年輕時可是盜墓出身,這是吃飯本領。當年為了娶你過門,可是正經盜了幾個大墓,才湊夠了銀錢!”
門簾後哼了一聲,便再無聲音。
那少年戰戰兢兢地從後廚出來,懷中又抱了壇酒,放在桌上。他兩隻眼睛滴溜溜直轉,不住偷瞧道人胸前背後以及右肩數道橫豎縱橫的傷痕。這些傷疤極細極淡,卻又根根筆直,看上去就似是道人的右臂是後裝在身軀上一樣。少年早嚇得臉色蒼白,見道人揮手,立刻連滾帶爬地躲入後廚去了。
道人拍開酒壇,卻不便飲,而是張開雙朦朧醉眼,向店門處望去。若他目光能夠透得過門外暗淡天光,綿綿雨霧,便可遙遙望見鬱翠青城山。
他道行精湛,其實早將掌櫃夫婦的對話一字不差地收在耳中,卻毫不在意,那片心思,早已飛到青城山上。
在那片綿綿群山中不知名的山穀內,他曾住了數十年。那數十年,即是囚徒,又走上了大道之途。
此時此刻,他實不知胸中翻湧的,是恨,是愁。一如他不知,若戰火起時,是該上青城,還是該悄然遠遁。
章一奈何途三
淒風苦雨,似乎永無止歇,客棧外的天色晦暗如夜,透過綿綿雨絲,僅勉強能夠看得清數丈之外。
雨霧中,緩緩行來一個青衣少女。這樣陰冷潮濕的天氣,她卻衣著單薄,雖然持著油紙傘,但在這鋪天蓋地的雨幕中卻遮擋不了太多,外裳早被雨霧浸透,透出些玲瓏曲線。如此寒冷天氣,她卻沒有絲毫瑟縮,腳步從容,一如行走在自家庭院般隨意閑適,好似感覺不到寒意。
雨霧中隱隱傳來砰砰的鑿木聲,少女便向著聲音來處行去,一間頗顯破落的客棧的輪廓在霧氣中漸漸清晰現出。
少女不疾不徐地行著,每一步都落在鑿木聲的點上,如是,便與天地雨霧相合,徐行漸進,直至客店門口。
透過半開大門,她看到院中茅草棚下,一個幹瘦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手持錘鑿,在一塊木匾上刻字。所謂木匾,其實也就是塊表麵刨得稍微光滑整齊些的木牌罷了。這人看裝束不象是個木匠,倒似是這家客店的掌櫃。當世蜀中雖稱富裕,但升鬥小民謀生仍然艱難,這樣大小的客棧,最多雇得起一二名夥計廚師,掌櫃的往往得身兼跑堂廚師數職,在這裏自己刻塊匾也不算什麽。
木匾上已刻了客棧兩字,前麵卻是空白,看來這掌櫃的還未想好應該給客棧起個什麽名字。
青衣少女寧定立在茅草棚外,安靜地看著掌櫃刻匾。不過這男人苦思了半天,也想不出什麽響亮的名頭來,隻好站起,向少女苦笑道:“風水學得不精,連個名字都想不出來,倒是讓姑娘見笑了,唉!這下雨天的,姑娘是要住店呢,還是要打尖?這雨可不知要下到什麽時候,天又黑了,姑娘還是住一晚再上路吧,小店還有間上房,簡陋了些,可還算幹淨。”
少女笑笑,道:“多謝掌櫃的。青衣隻是看著這裏暖得令人歡喜,所以過來討杯水喝,不住店,一會還要走路呢。”
掌櫃將雙手在衣衫前襟上擦了擦,道:“這麽黑的天,你一個女孩兒家,怎好在荒野中亂走……”
他正在勸著時,掌櫃夫人已從正堂大門中擠了出來,瞪眼喝道:“老娘一會看不住,你就在這裏跟人勾勾搭搭!”
掌櫃驚得全身一抖,慌張道:“哪有此事!我去後廚燒湯,燒湯!”說罷張皇而走,他知道如此事情根本分說不清,上策莫過於溜之大吉。
掌櫃遁走後,掌櫃夫人向他背影啐了一口,然後上下打量了一下青衣,圓睜的環眼眯了起來,心痛道:“看你這跟水一樣的女娃,怎麽澆成這個樣子!受了風寒怎麽辦?快進堂去喝碗熱湯,驅驅寒氣!來,萬財那殺胚別的手藝不行,一鍋湯,一籠包子是做得不錯的!”
掌櫃夫人看來平日呼喝掌櫃和夥計習慣了,再加上那比掌櫃的足足高了一頭,寬兩圍的偉岸身軀,舉手投足間自有股霸氣,不容違逆。青衣剛想推辭,掌櫃夫人大手一張,劈頭抓來,把她輕輕巧巧地硬拉入堂內,尋張桌子按她坐下。
青衣舉目四顧,見飯堂格局頗為局促,牆角一張桌子上伏著個光背道人,正酣聲大作。從那撲麵而來的酒氣可知,這道人醉得著實不淺。
掌櫃夫人向後廚看了眼,咆哮道:“人都死哪去了!鍋裏現成的熱湯不會盛碗出來?”
掌櫃不見蹤影,隻打發小夥計端碗濃湯出來。這碗湯湯色乳白,清香隱隱,湯中飄著的幾片菜葉也翠得喜人,一道好菜的色香味已具兩項,確是平凡處見功夫,等閑難得一見。青衣雖已可不食人間煙火,可看了如此一碗湯,還是忍不住有些心動。她素來率性而為,便喝了個幹淨。
掌櫃夫人見了,心中歡喜,努力放輕柔了聲音,道:“妹子,天也晚了,現下外麵世道很亂,可是有不少壞人。你這麽水靈的女娃,怎好在荒地裏亂走?要是不嫌這裏局促,就住一晚吧。”
掌櫃夫人身材偉岸,一臉歲月滄桑,少說也有四十上下,這聲妹子卻叫得十分自然,不知是真親熱,還是另有別的心思。
青衣認真地想了想,仍是搖了搖頭,起身告辭。
掌櫃夫人知道留她不住,歎口氣,吩咐小夥計取了幾個熱騰騰的包子過來,用個包袱皮卷了,硬塞給青衣。
青衣收了,便離店而去,悄然隱沒在煙雨之中。
飯堂內忽然傳來咣當一聲大響,本是醉臥著的道人忽然站起身來,將麵前桌子撞翻在地。
“青衣!”他大叫一聲,閃電般衝出正堂,然後在綿綿雨絲中茫然站住。
四野蒼蒼,風雨如晦,哪還有青衣那婷婷身影?
道人怔了片刻,忽然一咬牙,隨便選了個方向,衝入雨霧之中。
掌櫃夫人此時方奔出院外,吼聲如雷:“兀那雜毛,喝了老娘這許多壇酒,可還沒給酒錢哪!天下雜毛,難道都是白吃白喝的嗎!”
掌櫃夫人吼聲轟轟隆隆,向四麵八方擴散出去,可哪見那道人蹤影?她剛咒罵一句,忽有一物自天外飛來,正好敲在她額頭上,登時將個身軀雄壯的掌櫃夫人砸翻在地。掌櫃夫人好不容易爬起,剛要大罵,忽然看見地上一塊晶瑩剔透的玉佩,正是那道人掛在腰間之物。她疼痛不滿立時飛到九天雲外,一把抓起玉佩,仔細看了又看,見象是塊值錢寶貝,這才笑逐顏開。
掌櫃夫人一抬頭,忽見小夥計縮在門口,一雙眼睛滴溜溜地隻向著自己手中玉佩猛瞧,立時罵道:“小低俗作品請刪除瞧什麽瞧!你當你是什麽人,能有那麽好的運氣也撿塊玉嗎?別說是玉,就是塊石頭也沒見你撿塊來!還不快去後廚燒水,再慢手慢腳的,仔細你的皮!”
少年惟惟諾諾地去了,掌櫃夫人將玉仔細擦了幾遍,這才收入懷中,一步三搖地回了客店。
青衣獨自在雨中漫行,渾然不知要向何處去。她知道後麵那個醉酒道人正在追來,還依稀記得那人道號虛無,似乎是青墟宮中人,道行還挺深湛,不知怎會醉倒在這麽間小小客店裏。可她現在心中陰鬱,一如這雨天,完全沒有心思與他搭話。因此足下稍稍加快了幾步,便將兩人距離遠遠拉開。
青衣此際氣息與周圍渾然一體,虛無完全追蹤不到她的氣息,又讓他如何追來。
隻不過,青衣也不知自己該去哪裏。
她不想遠離,也不想靠近青城,便隻有隨心遊蕩。雨絲淋在身上,也覺寒冷。然她絲毫不想抵禦,用身體肌膚體會著這透徹肌膚、纏綿入骨的寒。
行過一處樹林,青衣忽然聽到一陣隱約的抽泣,聲音幼細,似是個小女孩。如此寒冷雨夜,在這荒效野外,怎會出現這麽個小女孩?青衣心中一動,即向聲音來處行去。
林中一片空地上,跌著個女孩,雙手抱膝,將頭深深地埋在膝間,兩束長長的發辮早已淋透,垂落在地,和著泥漿糾結成一團。她背心不住聳動,哭得正厲害,一邊抽泣一邊喃喃自語:“死了,都死了……好多死人,好多血……我不要再殺了,不要!別再逼我啊……舞華姐姐,你在哪裏……怎麽不來救我啊……我不要再殺了……”
青衣看出這女孩其實不過十四五年紀,不過生得身高腿長,看上去與成人無異。女孩體內隱著一道極淩厲、極霸道的真元,即使以青衣的靈覺,體會到那真元的刹那,也覺有如被一根沾滿了鮮血的針給刺了記,隱隱有點不適。這女孩小小年紀,即便是生來便覺醒了夙慧,也不該有如此雄渾狠厲的真元,實不知她修的是何種法門。
這女孩所坐之處,方圓十丈內生機皆無。地麵上一堆一堆的炭堆,其實原本都是林中樹木,她在這裏坐地而哭,坐得久了,周圍樹木受她體內真元氣息侵染,竟然都化炭而枯!
青衣向前行了一步,足尖一入她十丈之內,立覺體內生機外泄,涓滴入海般向那女孩流去。女孩立有察覺,猛然跳起,叫道:“誰在那裏!”
她躍起後竟就凝立半空,背後展開雙丈許寬、若隱若現的血色影翼,雙瞳轉成暗紅,向青衣望來。
青衣略微動念,即凝住體內生機,不使外泄,任那女孩體內氣血如何牽引,都是無用。青衣望向女孩,見她生得極是甜美,若非眉宇間仍有此許稚氣未脫,便不輸與張殷殷多少。
青衣輕歎口氣,問道:“你修這門道法,需要殺很多人嗎?”
女孩兒猛然被勾起心事,麵色蒼白之極,又有些泫然欲滴。她猛然抹去眼角的淚水,尖聲叫道:“你是誰!我的事不要你管!”
那女孩頂心中忽然升起道細細血線,青衣心中微凜,動念間化成青絲的混沌鞭已現,繞身一周,將全身護住。
女孩握拳,淩空一拳擊來!便有濃濃的血腥氣撲麵而來,在青衣的混沌鞭上一觸而退,有如一道血潮,越過了青衣,又向前滾滾而去。
血潮與混沌鞭相觸之際,青衣身軀也微微一震。她心中微覺訝異,這女孩道行之深,道法之厲,竟然遠出她原本意料,混沌鞭也未能盡數將血潮攔下。
青衣身後百丈,忽有三道血氣衝霄而起,然後低俗作品請刪除百丈,向女孩飛來,自頂心處鑽入她體內。這三道血氣中混雜著濃濃的靈氣,實是三個潛於林中的修士措不及防之下,被女孩一拳引發的血潮給煉化成了血氣。還有一人修為顯然要高得多,血潮又被青衣攔下大半,因此居然未死。
他一邊飛遁,一邊叫道:“小女娃好狠的心腸!有本事留下名號,日後翟某自當登門拜訪!”
女孩冷笑一聲,也揚聲道:“好啊!我叫蘇蘇,你有本事盡管叫人來無憂穀找我好了。如果一月不見人來,我自會登門拜訪,殺你滿門!”
那人本是扔句場麵話而已,逃跑惟恐不及,哪敢還嘴,早落荒而去。
蘇蘇啐了一口,道:“就這點本事膽色,也敢打本小姐主意?”
青衣輕輕一歎,道:“你又殺了三人,現在肯定很不舒服吧?”
蘇蘇剛出了口心頭惡氣,聽青衣提起,猛然醒悟,心中剛大叫了一聲不好,一道濃重粘稠的血腥氣便自體內猛然湧上,刹那之間,她就如整個都被浸在濃稠血水中般,口中鼻內,除了血氣,再無其它!
蘇蘇一時力氣盡失,自空中跌落。她兩手勉強撐起身體,便撕心裂肺般嘔吐起來,可是嘔了半天,除了幾口清水外,什麽都沒吐出來。天知道她已幾日沒吃沒喝了。
青衣行到蘇蘇身邊,**著她的頭發,柔聲道:“別去理會那些血氣,將它們放出來,放出後就會好過了。”
蘇蘇搖了搖頭,道:“那怎麽行!道行會下去的……”一句話未說完,又嘔吐起來。
她盡管修為已至極高境界,可是此刻卻全身抽搐,嘔得痛苦之極。可是不管如何痛苦,蘇蘇仍不忘全力鎖死體內翻湧血氣,一絲也不令外泄。
青衣便不再勸,在蘇蘇背上輕拍一記,絲絲縷縷純淨水氣便滲入她體內各處,將狂湧血氣一一導引回歸各處玄竅。
蘇蘇體內平複,抬頭望著青衣,訝道:“你好厲害!”
青衣笑了笑,握著蘇蘇的手,將她拉了起來,道:“道行再高,也有很多事辦不到呢,還不若什麽都不會,可以簡簡單單、快快樂樂地活著。就比如說你,再怎麽不願,還是會不停地殺人,何必定要修煉這種有傷天和的道法?”
蘇蘇眼中一暗,幽幽地道:“我也不想啊,可是……可是我都躲到了這裏,還是會殺人……”
青衣知道,蘇蘇這門道法極是霸道,與人鬥法之際,對手隻消稍稍抵擋不住,便會被蘇蘇煉化成血氣,吸入體內。她一個人躲在這荒野叢林中,便是不想與修士接觸,以免再多開殺戒。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蘇蘇就是想躲,也還是有那利欲薰心的修士尾隨而來,欲行不軌。隻是這幾人不知自己盯上的可不是什麽柔弱孤身少女,實是該退避三舍的大殺神。
青衣皺眉道:“既然如此,那就不練了吧。”
蘇蘇搖頭,道:“不行!父親說了,道德宗三清真訣正大平和,實是正道修行的無上道典。父親的天資分明更強,可是卻隻能和道德宗幾個老雜毛鬥個平手,就是吃虧在修行法門不如三清真訣上。我若不修這龍虎太玄經,別說道德宗那些老雜毛,過兩年或許連紀若塵那小雜毛也殺不了呢!”
青衣先是一怔,又有些哭笑不得,搖頭道:“那麽,你慢慢練吧。”
蘇蘇呆呆立著,直到青衣即將行出視線之外,她忽然全身一顫,似乎受驚的貓咪,尖叫道:“等等我!”
不等青衣回答,蘇蘇已如一道青煙般衝到青衣身後,雙手一張,抱住青衣右臂,死也不肯放手了。
麵對如此蘇蘇,青衣居然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蘇蘇的身量其實與她差不多高,壓著她手臂的胸部更是出乎意料的豐盈柔勁,雖然年紀尚小,可已有天生尤物的模樣。但就這麽個道行直追真人,法訣凶厲狠辣,身材傲人的蘇蘇,卻如隻小貓般,扭動著拚命想要藏進青衣懷裏去。
青衣無奈,問道:“你跟著我作什麽?”
“不知道。”
青衣又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呢,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好了。”
蘇蘇麵色瞬間雪白,似乎想起了極恐怖的事,拚命搖頭:“不!我不回家,不回去!姐姐去哪裏,我就去哪裏好了。”
看著蘇蘇驚成這個樣子,青衣心中憐意漸生。可是她又明明知道這蘇蘇若是放到了江湖上去,絕對是個人見人怕的大殺神,此時感覺,倒有些說不出的詭異。
青衣雖然淡柔如水,可是當年她隻是一介青衣小妖之時,內心深處便是即剛烈、又頑皮,從不曾是盞省過油的燈,便是張殷殷那隻小狐狸,也未在她手上占到過上風的。
青衣忽然笑笑,竟伸手在蘇蘇胸前重重捏了一把,道:“你就不怕姐姐我把你吃了?”
蘇蘇登時一驚,麵紅過耳,萬沒想到青衣的舉動如此奇異。可是呆在青衣身邊,卻是自懂事來從未有過的寧靜,撲麵而來的風中,初次有了清新水氣,不再是那無時無刻、無所不在的血腥氣,實令她無法割舍,當下咬著下唇思索,卻不肯放開青衣手臂。
這一下居然沒把蘇蘇嚇跑,實有些出乎青衣預料。而且看蘇蘇努力思索的樣子,竟似在認真考慮要不要真的被吃,反令她有些吃驚了。
蘇蘇思索之際,忽然抬頭,訝然向西北方望去。自那個方向,隱隱傳來一道震動。這非是尋常地動,而是真元道法爆烈引發的震波。震波十分微弱,凡俗之人根本無法察覺,然而蘇蘇靈覺敏銳異常,自然立刻察知。從這震波強弱來看,源頭顯然在百裏之外。
道法拚鬥,震動竟可傳出百裏,這該是多深的道行,多強的道法?說是地裂山崩,也不為過。
以蘇蘇的修為,也暗自震驚,再與已身道行相比較,小臉就有些白了。
見青衣似無一無所覺,依然在雨中漫步,蘇蘇扯了扯她的衣袖,道:“姐姐,那邊是什麽人在鬥法?怎會有這麽高的道行?”
青衣向蘇蘇手指處望去,其實她如何不知,那百裏之外,為茫茫雨霧所遮擋的,即是鬱翠青城。
青衣似是幽幽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章一奈何途四
青城山巔,此際火光衝天,熊熊烈焰中隻見金蛇狂舞、雷龍肆虐,綿綿而下的細弱雨絲,根本就澆不滅這熊熊火焰,休說是這等濛濛如水氣的雨霧,即便是雨澆如注、傾盡天河之水,怕也難熄滅這由道法引發的業火。
青墟宮圍牆及諸殿殿頂,均散發出強烈金光,在冬夜雨幕下凝成一道金色光幕,光幕上淡淡金焰永生不息般地燃著,焰海中偶爾會有數朵紫蓮浮現,徐徐升騰,旋即化滅。這即是青墟宮護宮陣法,業焰永寂海陣。此陣將整個青墟宮變成了陣基,的確是構思精妙,氣勢恢宏,放眼當今道門可占楚翹。然而與道德宗西玄無崖陣將整個莫幹峰變成了陣基的大手筆相比,確是小巫見大巫。
吟風攜顧清回山後,頗覺青墟宮護宮陣法遠不及西玄無崖陣,於是自九天之外引下一縷青冥氣,煉出幾顆青冥紫玉,命人置放在青墟陣眼中,陣法開啟後,金焰中便多出數朵紫蓮,陣法威力立增二成。
此時的青墟宮上人影幢幢,盡是馭氣飛空的修士,或運飛劍,或祭道法,正殊死相搏,這場戰事規模之盛,百年來僅次於天下群修圍攻道德宗之役,然而鬥戰之熾,卻猶有過之。
但聽咻的一聲銳響,一道奪目七彩光華劃破夜天,一飛千丈,直撞上青墟宮護宮陣法光幕。隨著地震山搖般的轟鳴聲,一團十丈方圓的火球升騰而起,將整個青城山照耀得有如白晝。青墟宮護陣光華隨之一暗,那道七彩光華也現出了本來麵目,原來是一柄光華湛然的三尺飛劍。此劍極是淩厲,去勢竟仍未盡,直衝入護陣光幕內,一圈一轉,將青墟宮牌匾削下小半邊,這才向來路回飛而去。
此劍一出,似乎空中所有人都滯了一滯,然後才繼續鬥了下去。
夜天中,現出一個中年道士,乃是道德宗隨三真人同來青墟的五名上清之一。他此刻麵色慘淡,在空中都有些立不定,勉強收了飛劍,便一頭向地麵栽落。剛才那驚才絕豔的一劍,便是他匯聚平生道行的傑作。他入道三十年,僅修了這一門道法,可謂三十年磨一劍,果然非同凡響。
這道士直載到半山腰處,眼看著就要撞上山石。盡管他道行深湛,可此刻真元耗盡,這一摔落不死也要重傷。
此時山石後忽然轉出濟天下來,看準那道士落處,伸手欲接。哪知就在他堪堪要碰到道士身體時,夜中猛然電光一閃,一箭如自天外來,破胸而入,將那道士釘死在濟天下身前一步處!
濟天下愣了片刻,這才猛醒過來,驚叫一聲,掩麵而走,縮入山石後,瑟瑟發抖,剛才的勇氣早不知飛去了哪裏。
濟天下正發抖間,一雙蒲扇般的大手伸來,將他一把扛起,繞山而走。此人生得極是高大,腳步如飛,抓濟天下如拎小雞,正是龍象天君,白虎天君則護著他的後路。龍象白虎行動極快,倏忽間已閃至數裏之外,找了個隱密山洞,閃了進去。濟天下在龍象天君肩上看得分明,他們剛逃出十餘丈,又一箭如電飛至,端端正正地插在濟天下剛才藏身之所,然後一圈火焰無聲無息散開,將方圓十丈內一切血肉草木,俱燒作飛灰。
盡管夜冷雨寒,濟天下卻猛然汗透重衣。
青墟宮上方十丈,虛罔將手中牛角彎弓放下,又自背後抽出長劍,冷然環顧。這個平素衝淡平和的老道,今晚也有了些淩厲殺氣。
北方空中,虛玄左手托一朵紫蓮,右手拂塵飛舞,不住灑出片片光芒,正與紫雲真人和守真真人戰個不休。虛玄修為不過比二真人略高一線,以一敵二,本該早就落敗身死了,可是此刻雖然盡落下風,卻始終不敗。
紫雲真人身周數隻藥鼎飛舞來去,鼎口時時噴出大團紫煙,將攻向自己與顧守真的法術盡數攔下。守真真人則左手高舉一塊八卦纏絲盤,右手指處,盤心射出四色光華,道道皆照向虛玄。兩位真人一主守,一主攻,配合得天衣無縫。
顧守真八卦盤放射出的四色光華連續不絕,道道皆射在虛玄真人身上,或激風,或生雲,或出霧,或成電,各道光華自生異相,具有摧真元,毀元氣,消道行的大威力。他又有紫雲真人在旁護持,自可全力施為,縱是道德宗其他真人,也不敢輕接他盤中卦光。
虛玄被紫雲守真圍攻,早沒了還手之力,隻能仗著身法如電,趨退閃避顧守真的卦光。
雙方才鬥了片刻,虛玄便中了顧守真六七道卦光。然而虛玄身周罩著層淡淡紫光,幻化成一株巨大蓮花,顧守真卦光照在蓮花上,虛玄掌中紫蓮便暗淡三分。然而蓮蕊中吐出一顆蓮子,化作琉光火星,又徐徐落在蓮瓣上,將紫蓮色澤補滿。於是虛玄護身蓮花複又如初。
然而虛玄掌中紫蓮不知是何法寶,蓮蕊中蓮子尚餘一半,顧守真真元卻已隱隱有後繼乏力的跡象。可是紫雲真人最擅的就是丹鼎之學,顧守真懷中就揣著三顆紫雲真人秘製的補氣益元的七幹兩全丹。當下得個空當,顧守真即刻服下一顆,然後再戰。雖酣戰如初,然而顧守真已僅餘小半的真元竟開始慢慢恢複,可見紫雲真人所製丹藥之靈驗。
這邊戰局膠著沉悶,東方天際卻鬥得璀璨繽紛,流采華光,橫生四溢,幾乎是才開始動手,便已到了生死關頭。
太隱真人手持一杆三丈巨戟,戟身不住浮起層層青色大篆。他雙足各踏一團青氣,在夜空中縱橫來去,追著雲霓狠殺。太隱真人每發一戟,必引動數顆青雷,在空中遊走不定,偶爾兩顆青雷撞在一起,便會轟然炸開,萬千電火肆虐,無人敢在十丈內立足。
太隱真人下方,四名道德宗上清修士結成陣法,陣心處飄浮著一團青氣,不住幻化出各種異獸猛禽形象,與太隱真人足下青氣一模一樣。其實太隱真人所踏青木玄天氣,正是出自此陣。有青木玄天氣之助,太隱真人縱橫來去之際,身法何止快了一倍?且這青木玄天氣兼有護身之功。得此之助,太隱真人方才威風八麵,一路追殺道行遠勝於已的雲霓。
在四修士身旁,孫果提矛浮空,以作護衛。此陣如此關鍵,自然有青墟宮門人或運飛劍,或親自馭氣攻來。不論是哪種人,都未將這貌不驚人、氣息微弱的孫果放在眼裏。哪知青墟宮先後飛上來三名道士,竟皆被孫果一矛穿喉!
而那飛射而至的飛劍堪堪中的時,孫果頭也不回,反手一矛刺在劍身,淩空將之擊碎!躲在青墟宮內的出劍道士全身一震,猛噴一口鮮血,仰天便倒。然他總算撿回一條性命,好過了三個貿然出擊的同門。
孫果連挑青墟四人後,麵色也是一陣蒼白。他自懷中取出一瓶補元丹藥,仰頭服盡,竟大模大樣地在空中盤坐凝氣。或許青墟宮門人被殺破了膽,或許是怕他另有詭計,一時竟然無人敢來再戰。
空中雲霓看似左支右拙,狼狽不堪,幾次都擋不住太隱真人的巨戟,身上道袍也被劃破幾個口子,可是似危實安。她修為道法皆行至陰至柔一路,其實早可占得太隱真人上風,卻一直隱忍不發,不住布下陷阱,隻等太隱真人大意時一舉擊殺。在她眼中,太隱真人道行也不過平平,若在平時單打獨鬥,太隱連逃都休想逃。可是現在卻是亂戰群毆,道德宗人多勢眾的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而且道德宗顯是有備而來,準備了無數群戰陣法,幾個每陣都是雲霓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太隱真人駕馭的青木玄天氣便是其中之一,實可謂如虎添翼。
太隱真人揮舞巨戟之勢雖然淩厲,但在雲霓這等散仙眼中也就是個稀鬆平常,隻是既可智取又何必力敵,道德宗運行的群戰陣法頗有些玄機,她不欲行險硬撼群修合力之鋒芒。然則說也奇怪,這個看上去幾乎無甚優點的太隱真人該躲的躲,該破的破,竟將雲霓布下的種種殺手秘著破得幹幹淨淨。
雲霓心中微怒,十指織動,數以千計真元所化的細絲噴湧而出,在空中織就張張絲網,有的前截,有的後追,更有蓋天覆地,阻截太隱真人退路。這些細絲無形無質,更有隔斷修真之士靈覺探識之妙。而且絲質堪比金鉛,沉重無比,又堅韌無雙,切割力不比尋常飛劍差了,絲上又附有陰毒法力,修士隻消中了一根,真元便會被侵消削弱。
織金削元網出手,實是雲霓將看家道法也使出來了。這是雲霓屍解之後自行領悟修成的道法,與白雲先生嫡傳衝淡平和的道法心境大相徑庭。
太隱真人如有感應,長眉一軒,巨戟先劃了一圈,將上下左右的無形織金削元網盡數蕩開,然後吐氣開聲,平平無奇的一戟向前刺出,戟峰處蕩出道道淺灰光芒,如錢塘潮起,濤濤不絕,刹那間竟將麵前織金削元網衝破!太隱真人身形一矮,已自網心衝出,繼續向雲霓追襲。
雲霓麵色鐵青,她畢竟是不老不死之軀,前後修行已近千年,此刻終於發覺不對。太隱真人道行是不怎麽高,但純淨如一,不為任何真元所克製。力專則強,力分則弱,太隱真元凝聚一處,織金削元網卻分布四方,破網而出,也就順理成章。至此雲霓已知,太隱真人道心已至大巧如拙的境地,除非以力破力,否則再難勝他。
一念至此,雲霓收起了取巧念頭,再不閃避,織金削元網凝守四方,拂塵揮起,一團交織混雜的金風呼嘯著向太隱真人衝去!
太隱真人麵色凝重,巨戟一挺,吐氣開聲,大喝聲中,戟鋒已刺入金風中,隨後真元迸風,將這團金風震散!但聽叮叮當當的一陣亂響,散亂金風化作無數鋒利鋼片,當空灑落。這記硬碰硬的交擊,登時令太隱真人麵色慘淡,向後飄退一丈。
還未等他回過氣來,雲霓冷笑聲中,金風一團接一團地發出。太隱真人傾盡全力,這才一一接下,每接一團,就要退後一丈,距離他身後那張織金削元網越來越近。
雲霓正自冷笑,虛空中忽然探出十根長長青絲,縱橫交錯,以銳破銳,竟將太隱真人身後的織金削金網鉸了個粉碎!太隱真人如有感覺,立時閃退百丈,脫出重圍。
雲霓黛眉倒豎,麵色不善,眼看就要一舉破敵之際,卻被人攪局,令她如何不惱?那十根飛舞青絲的盡頭,立著個春衫輕薄,嫵媚嬌柔的少女。這少女道行平平,指端十根青絲倒是淩厲。少女還不放在雲霓眼內,然而是何人令她能夠瞞得過自己靈覺,欺近到如此距離?
雲霓厲聲喝道:“何人藏頭露尾,給本仙滾出來!”
空中響起陣陣渾重笑聲:“說道藏頭露尾,誰能與屍解仙相提並論?”
雲霓麵上隱現殺氣,盯著從忽然顯現的一團雲霧中走出的高大老婦人,陰森森地道:“我道是誰如此狂妄,原來是雲中居的人。難道你以為出身雲中居,便可對本仙無禮?”
雲中霧嵐哈哈笑道:“對你無禮又能怎樣,你最多也就在江湖上對付對付我門中的後輩子弟罷了,難道你還真敢殺上雲中居,試試我宗掌門師弟的道行手段?”
這一下刺中了雲霓死穴,她養氣功夫雖深,也不禁勃然變色。雲霓當年也曾修至飛升邊緣,就是放眼上下三百年的江湖,也屬頂尖人物,何嚐會將太隱真人、雲中霧嵐之流人物放在眼中?便是正道三大派,也不曾放在自視甚高的她眼裏。但現在青墟有真仙吟風,道德宗前有洞玄,後有紫微,雲中居的清閑真人也很是高深莫測,無人知曉他道行深淺。這些人均令生性謹慎的雲霓有所忌憚,不敢上門生事。
雲霓不敢上雲中居,可不代表怕了雲中霧嵐和太隱真人。就是他們二人齊上,再那上個人麵桃花的玉童,雲霓也有不敗把握。隻是顧慮著是否該殺了雲中霧嵐、日後如何承受雲中居報複。
還不等她考慮清楚利害關係,雲中霧嵐已將龍頭木杖重重一頓,口中發出陣陣龍吟獅吼般的異嘯,周身骨骼咯咯作響,竟然又長高三尺,身形也相應擴張。雲中霧嵐發身完畢,雙目向一瞪,雲霓立覺眼前光芒閃耀,一時間什麽都看不清。雲中霧嵐拐杖龍頭口一張,噴出桔色火焰,披頭蓋臉地向她噴來。
雲霓處變不驚,雙目不開,先吹出一口陰風,已將麵前噴的桔火撲滅大半,再閃退三十丈,恰好讓過了雲中霧嵐撒出的一把金砂,百忙中還不忘向太隱真人擲出兩團金風,逼得他應接無暇,無法與雲中霧嵐一同夾擊自己,這才徐徐張目,那剪水雙瞳中,已籠起兩層碧色薄膜,便再有強光也傷不得她雙眼。
這幾下應對,可說將道深似海、應變如電八個字發揮得淋漓盡致,在兩大真人突襲夾擊下從容不迫,輕而易舉地扳回下風,就是雲霓自己也頗為得意。
此際雲霓後腰處忽然隱隱有數點刺痛,如同蚊蟲叮咬一般。雲霓知是有人偷襲,無須回望,已自然而然地浮現出那嫵媚妖嬈的玉童來。她冷笑一聲,即不念咒,也不動手,肅立如山之際,一道無形震波已透體而出,瞬間遍布身周百丈!
隻聽一聲悶哼,玉童終在雲霓身後顯形,雙手食指射出的兩道青絲去勢也被震得散亂,所附真元幾乎瞬間耗盡。雖然一雙青絲仍是刺在雲霓身上,且透衣而入,然而雲霓肉身之凝練遠超尋常真人,青絲鋒芒在她如脂玉凝滑的肌膚上不住劃動,竟迸出串串火星,可仍是未能劃破她半點肌膚!
玉童忽然噴出一口鮮血,胸前喀嚓聲響,已斷了數根肋骨,斜斜向地上落去。
雲霓冷笑道:“螢火之光,也想爭輝?現下知曉本仙手段了吧?”
玉童全身虛軟無力,連唇角的鮮血都無力拭去,聞聽雲霓之言,忽然輕笑道:“仙子手段果然厲害,而且體姿曼妙無雙、肌膚凝滑如玉,真是羨煞人了!更難得的是仙子心胸廣闊,實有慈悲心腸……”
雲霓黛眉立刻舒展開來,暗想這妖精還挺會說話的,似乎也不是那麽討厭,或許不必殺了。如果她足夠聰明,或許還可考慮收入門牆,補上玉環留下的空缺。
誰知玉童接下來道的竟是:“若是我生了那麽好的屁股,一定不會象仙子這樣舍得拿出來示人,白白便宜了那麽多的臭男人!上仙果然非凡,就連個屁股也生得這麽大,這麽白,嘖嘖!真想狠狠拍一巴掌,看看能不能留個手印……咳咳!”
雲霓身後道袍內裳忽然片片紛飛,果然露出兩片曲線絕佳、白膩如脂的屁股和半截大腿來。原來玉童方才偷襲,根本不是為了傷人,隻是想要碎衣。雲霓幾乎全副心神都放在雲中霧嵐與太隱真人身上,一時不察,竟然著了玉童的道。
一時之間,雲霓但覺如被九天雷殛,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
章一奈何途五
“賤人受死!”雲霓又羞又怒,黛眉倒豎,左手一攬衣衫,扯半幅道袍前襟束於後腰,勉強遮住身後裸露處,右手拂塵倒握,以塵柄向玉童淩虛一點。但聽陣陣尖嘯,一道灰光筆直射向玉童,光柱周圍,盤繞著無數電火!
雲霓此招一出,雲中霧嵐和太隱真人齊齊色變。
太隱真人離得遠些,救之不及,巨戟一劃,數十道銳風金氣直向雲霓本身襲來,取的是圍魏救趙之計。這些銳風又多又雜,威力雖不如何強橫,卻是片片鋒利如刀片,雲霓如果不閃不避以硬抗,至多也就是個輕重之間的皮肉之傷,然而她肉身抗得住,那道袍前襟可是抗不住。如果中實了太隱真人這一記,恐怕整個下裳都要隨風去了。太隱真人也是個行事不拘小節之人,見雲霓方才露體之後又羞又惱,知道她麵薄,便出此計,以求救人。誰曉得雲霓左手曲指一彈,布下三重灰氣,將太隱真人銳風擋了一擋,削弱小半威力,便不再理會,全力催運灰光,刹那間嘯音大盛,威力驟增!
撲撲一陣亂響,太隱真人所發銳風幾乎悉數切到雲霓身上,雖是無形之氣,但也鋒銳異常,在雲霓肌膚上留下數十道血痕,不過也就是剛剛劃破點皮肉的水平,根本就無關痛癢。可是雲霓用來蔽體的道袍下裳,盡數化作紛飛蝴蝶,淨她自腰際以下的滑膩白肉,盡數露了出來。
雲中霧嵐龍頭杖起,揮舞間生出數團濃霧,攔在玉童身前。然而雲霓這道灰芒淩厲狠辣,陰損無比,波數聲輕響,已將攔路濃霧洞穿,射至玉童胸前。雲中霧嵐麵色再變,這坎汞抽離霧是她賴以保命的護身秘法,沒想到雲霓的灰芒竟如斯厲害,輕易地將之破去,如若這灰芒是以她為目標,促不及防之下,隻怕當場便是重傷。
玉童虛弱一笑,早無力閃避,閉目受死。
雲霓灰芒出手,根本無需等看結果,她不再理會這邊,忽然回身,如電般欺近太隱真人身畔,絲毫不顧現今下體片縷不存,妙處風光大現,高抬右腿橫空掃過,一道如刀般的灰芒平空生成,切向太隱真人腰際。雲霓身材資容皆是罕見,若太隱真人道心不穩,生出一絲半分有意窺視風光之念,怕就要被她這一記突襲腰斬!
原來雲霓向玉童攻這一記,本意仍是在太隱真人身上。太隱真人叱喝如雷,巨戟飛舞如輪,發出無數黯金盾,一邊如電飛退,這才堪堪擋住雲霓的攻勢,然也形勢堪危。雲霓屍解之前,道行境界便遠較太隱真人為高,雖然屍解後道心修為大降,然數百年清修下來,道行已與當年境界差相仿佛,太隱真人畢竟差了年輪歲月,哪裏是她對手?
就在灰芒堪堪射到玉童胸前之際,一隻堅硬如鐵、森寒若冰的臂膀攔腰將她抱住,生生拉後一丈。
這隻臂膀上傳來的氣息如此熟悉,即令她安心,又使得她深深震懼。玉童即驚且喜,猛然張開眼睛,自下而上望見的,正是紀若塵那輪廓鮮明堅毅的麵龐。他的神色一如往昔,平靜寧定中帶著拒人千裏之外的淡漠與冰冷。
紀若塵右手平端修羅,正與灰芒相持不下。玉童顫聲叫道:“主人……”
雲霓所發灰芒至陰至寒,帶著無法言喻的侵蝕之力,雖然早已脫離雲霓之手,然而象有什麽無形力量在操控,後勁悠長,綿而不絕,一波一波無窮無盡般射在修羅上,激得修羅不住顫抖鳴叫,那層灰色不光覆蓋了修羅,還逐漸蔓延,延伸到了紀若塵手臂上。
然而紀若塵握矛之手,始終穩若磐石。
灰芒還想順著他手臂向上侵蝕,紀若塵微皺眉頭,輕喝一聲,手臂上驟然燃起淡若無物的藍焰,不光將灰芒燃得殆盡,還順勢延伸至修羅上,將整個修羅都包裹在一層藍焰之中。九幽溟炎猶不罷休,順著灰芒一路燃燒上去,直至將空中餘芒燃盡,方才縮回修羅上,吞吐不定。
雲霓所發灰芒最難抵擋之處便是陰損侵蝕,傷人於無形無跡,萬難抵擋。然而若論天下至陰至寒,紀若塵體內九幽溟炎實非雲霓灰芒所能匹敵。相持之下,灰芒即刻被燃盡。
灰芒一盡,雲霓即刻心有所覺,回首望來,目光甚是怨毒,更有不加掩飾的仇恨。然而紀若塵根本看都未看她一眼,向懷中玉童道:“濟天下那裏有丹藥,先服一粒補氣。得空後再向紫雲真人討丹。”
說話間,紀若塵抱著玉童的手臂略緊了緊,以示撫慰,然後將玉童一擲,她便輕飄飄地向濟天下藏身處飄來。
如此一個妖嬈美人落下,濟天下卻後退數步,說什麽也不肯去接,隻推龍象天君出去接了。他又自懷中取出墨玉丹瓶,倒粒九傷丹出來,也交給龍象天君代喂。
玉童勉強抬起手臂,自己取藥服了,方向濟天下注目,道:“你怕我?”
“當然不!”濟天下脫口而出,話一出口立刻滿麵悔色,悄悄躲到了白虎天君身後。
既然不怕,那又是為何?玉童似有三分明白了,輕輕歎息一聲,自龍象天君懷中掙紮著落地,自己尋了塊地方,靠石壁坐下,閉上眼睛,寧靜將息。
紀若塵將玉童送下,雲霓便向他喝道:“小賊!你可知我是誰?”
紀若塵掌中修羅緩緩畫個半圓,在空中留下大片湛藍尾跡,久久不散。雲霓的叫聲雖然滿山皆聞,紀若塵卻充耳不聞,身形緩緩向天上升去,他目光落處,隻有一個足踏三朵仙蓮的吟風。
雲霓身為散仙,除了在吟風麵前,平生何嚐受過此等窩囊氣?就是吟風,也會訓斥她幾句,哪裏象紀若塵這般根本對她視而未見,如若無物?
雲霓怒火勃發,怒意中還帶著幾分受吟風冷落而生的遷怒。她周身灰芒大盛,便要向這不知死活的紀若塵出手。他所發湛藍冰炎雖然令雲霓深為忌憚,無論如何也參不透其中玄妙,可是畢竟火候尚淺,哪如她前前後後已修過數百年辰光?
雲霓一動,太隱真人便自後攻來,雲中霧嵐更布下團團水霧,占據了她周圍各處要害方位。雲霓怒意升騰,清麗的麵容已變得有些扭曲,更根本不再顧及的軀體,陰森森地望向這兩個如附骨之疽的真人。
忽聽一聲尖嘯,雲霓在空中拉出一道深灰軌跡,瞬間已繞著太隱真人和雲中霧嵐轉了十餘圈,手中拂塵揮出數以百計摧金裂石的金風,二真人頓時陷入險境,隻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
令她狂怒的是,盡管已現如此神威,紀若塵仍徐徐上升,並未向她投去一瞥。
青墟宮中,虛罔猛然挺直身軀,這個一直顯得無精打彩的老道此刻氣勢如劍,銳鋒盡現!他已取劍在手,身形閃處,便欲向雲霓戰團衝去。他眼光老辣,知道虛玄以一敵二,雖然形勢看似危急,然而有仙器在手,盡可支持得下去。雲霓此刻已占盡上風,自己再加把力推波助瀾,相信片刻間便可取勝,太隱和雲中霧嵐兩人一去,接下來便可以摧枯拉朽之勢掃蕩道德宗!
虛罔剛出青墟護宮陣法,驟聽一聲龍吟,一道黃龍氣跨越百丈,直襲而來!他橫劍當胸,揮斬而出,十丈青森劍氣已將黃龍逼了回去。然而一擊之下,虛罔也不由得退後數丈。他心下一驚,定睛望去,卻見麵前行來的非是道德宗哪位真人,而是雲風。雲風道人虛罔是識得的,也知他是紫陽真人弟子,實可說是自己晚輩,三十年前還曾見過一麵,那時的雲風不過是個木訥老實的青年道士而已。未曾想三十年後,雲風竟已修至如此地步,已堪稱敵手。
虛罔心中微生蒼涼之意,道德宗代代人才輩出,雲風之下,又有姬冰仙、尚秋水等等年輕人驚才絕豔。如非天降真仙,百年之後,青墟宮如何可與道德宗比肩?
虛罔收拾心情,舉劍齊眉,靜心誠意,決意以至剛至烈劍勢,一劍破敵!
見虛罔起劍之勢,雲風麵色即變,然他提劍守拙,以黃龍繞身護體,卻無分毫退後讓路之意。
這一擊,當見生死。
恰在此時,旁邊不知從何行出一個麵色蒼白英俊妖異的青年,陰森森地道:“這老家夥還是交給我吧,你可不是他的對手!那個光屁股的老女人才配你,你的黃龍劍氣正好克製她,還能飽一飽眼福,多好的事!”
見了這青年,雲風神色卻不見分毫輕鬆,依舊是全副戒備,隻是一半是對虛罔,一半是對他。
那青年盯著虛罔,雙瞳逐漸湧起濃濃血色,伸舌不住舔著嘴唇,不忘向雲風譏道:“放心,這種時候我是不會對你下手的。若我斃命於此,豈不是正好給你們省了麻煩?”
雲風欲言又止,忽然取下腰間玉佩,扔給了他,道了聲:“自己保重”,便掉頭向天上升去。人尚在半空,一道黃龍已跨越夜天,向雲霓後背襲去!
那青年接住玉佩,竟然怔了一怔。他如何不知這塊玉佩還是雲風入門時紫微掌教親賜,三十年來雲風日夕祭煉,實為生死關頭保命的法寶,怎會與了自己?
他死死握住玉佩,忽然抬頭,盯著虛罔,自體內不住湧出濃濃血氣,猙獰笑道:“道德宗沈伯陽,今日特來取你這老雜毛狗命!”
沈伯陽雖是當麵而立,虛罔卻覺殺機實自四方襲來,不禁心下凜然,所感壓力比麵對雲風時更甚,立時運起道法守緊門戶。他心中隱隱有些發苦,未曾想道德宗出個雲風不算,居然還有一個沈伯陽。而青墟呢,虛字輩之下何人能夠獨擋一麵?
道德宗有若海中巨獸,隻有當它真被激怒,破海而出時,世人方知平時浮於水上的,不過是龐然身軀的一小部分而已。
雖有真仙之助,然與道德宗為敵,究竟是禍是福?虛罔並不知道。
夜天之上,諸雲之端,吟風足踏三朵蓮花,身著風雲袍,頸佩琉璃珠,袍角兩座玲瓏寶塔已也完好無損。他從容立著,似乎腳下青城峰巔那些生死相搏的修士都與已無關。
百丈之外,蘇姀新衣如雪,婷婷立在雲端,寧定看著吟風。此時此刻,這嘻笑怒罵皆由本心的十尾天狐,竟是如此恬淡寧靜,宛若春水微波。她唇角邊泛起若隱若現的微笑,似乎想起了往事,哪有半分與平生大敵對峙的模樣。
吟風饒有興味地看著蘇姀,有些想不明白她現出如此外像,或許這也是某種他仍不知曉的道心境界吧。吟風雖為真仙,然而卻深知大道如淵,越是探索,便越是知曉已身微渺,自己未曾聽聞的法術道境,該是浩如煙海。
所以吟風也不著急出手,耐心等著,要看看蘇姀究竟會使出什麽驚天地、泣鬼神的道法來。當日一戰雖是匆忙,不過他已大略了解了蘇姀道行境界,並不怕她飛上了天去。
哪知蘇姀心中想的卻是濟天下告訴她的話,就是拖,拖到吟風黨羽盡數伏誅,便是大功告成。所以她起始便故弄玄虛,與吟風對峙到如今。蘇姀演技自非常人可比,不斷惑敵,兼且惑已,裝著裝著,便真的想起千年前如煙往事。
那時的她,很傻很天真。
紀若塵淩空步虛,冉冉升起,修羅上藍焰再起,筆直向空中對峙的吟風與蘇姀飛去。
吟風本來八分心神在蘇姀身上,二分心神放在飛來石畔,此刻心中忽然微微一動,向下方望去,便看見了藍焰環繞的紀若塵。
吟風雙瞳之中,清清楚楚地倒映出升騰藍焰,他麵色微變,訝然道:“九幽溟炎!”
紀若塵並不作答,驟然加速,瞬間升至雲端,與百丈外吟風遙相對望。他忽然仰首向天,深深吸一口氣。這口氣吸得如長鯨取水,鯤鵬吞雲,直是無止無歇,似乎諸天星辰,都被紀若塵吸得向凡塵墜了一墜!
好不容易,紀若塵一口氣吸罷,似乎一汪湖泊都被他吸入腹中,身軀卻未見長大。
吟風淡定立著,望著紀若塵,絲毫也不在乎給他時間準備。
紀若塵又輕輕呼了口氣,他吸氣之勢鯨吞風雲星宿,吹出的氣卻最多掀起幾片塵埃。這口氣呼盡時,淡藍色的溟炎自他體內驟然迸發,如一圈水波向四麵八方擴散開去,直至百丈方止!刹那間,夜天中仿如忽然多了一輪巨大之極的藍月!
溟炎的邊緣,已到了吟風麵前,甚至有數點火星撲到了他的風雲仙袍上。這幾點火星雖不若米粒般大,卻是灼燒得嗤嗤作響,頑強之極,就是不肯熄滅。若非吟風身上這件風雲袍用仙法祭煉過,恐怕也要被燒出幾個洞來。如非仙物,哪怕是有道修士傳承的飛劍被這麽灼燒,怕也要損毀少許。九幽溟炎之陰狠,由是可見一斑。
自重歸人間以來,這尚是紀若塵初次傾力出戰,聲勢之盛,不光震懾青城山數百修士,就連藏於龍象白虎護翼之下的濟天下也發現了空中的異象。隻消向夜天望去,任誰都不會錯過那蒼茫無盡的溟炎,哪怕是凡人也不例外。
濟天下一看清是紀若塵,登時頓足恨道:“主公身為三軍主帥,豈可以身犯險?唉,你這樣冒險不打緊,可惜了我那神機鬼謀。罷了,眼下也隻得如此了。龍象!峰上情形如何了?”
龍象天君正捧了自製千裏仙緣鏡,向峰頂夜天看個不休,聞聽濟天下叫喚,立刻跑了過來,將峰頂夜天數處戰況一一講給濟天下聽。龍象道行本高,又有千裏仙緣鏡,雖不能說真的看個千裏,但百裏內事無巨細,都可看得明白。濟天下不過肉眼凡胎,在這子夜時分,能看出去數丈已算眼力好了,哪看得清修士鬥法,仙妖大戰?是以各處戰況,均要龍象看了再說與他聽。
濟天下隻略一沉吟,便向白虎天君吩咐下去。白虎天君自懷中取出一塊白玉牌,以指代筆,運起真元,在白玉牌上龍飛鳳舞地書寫起來。
西京,子夜。大明宮中萬籟俱寂,不見星點燈火。一間冷清偏殿中,盤膝吐納的姬冰仙忽而張開了雙眼。她麵前放著塊玉牌,與白虎手中式樣一模一樣,隻是大上了許多。玉牌上字跡滾滾而下,姬冰仙一目十行掃過,便起身出殿。
殿門外,水橋邊,是整片青石鋪就的廣場,乃是大典時明皇閱軍所在。此刻廣場上黑壓壓地坐滿妖卒,怕不是有數萬之眾。
姬冰仙走出殿門時,數萬妖卒似乎冥冥中得了指令,一齊站起!
青城之巔,紀若塵雙目徐開,漫天溟炎刹那間倒卷而回,悉數被他吸入體內。原本濤濤氣勢,瞬息間消得幹幹淨淨,任誰來看,恐怕都會覺得紀若塵不過是個毫無道行、普普通通的一介凡人而已,甚而他雙瞳深處常年不熄的藍炎,也消得無影無蹤。
此時此刻,吟風方有了三分鄭重之意,道:“果然是九幽傳人,方才是我有所失禮了。”
章一奈何途六
紀若塵麵上浮起淡淡的笑意,自然而然感由心生,再不似以往那隻是浮於表麵、如同麵具般的微笑,他哂道:“我與九幽有何幹係?上仙說笑了。吟風袖中緩緩伸出一把晶光燦燦、古意盎然的仙劍,劍身上有無數意義難明的上古大篆起浮不定。古劍周身淡淡霧氣繚繞升騰,間有淩厲的光芒一閃而過,一劍橫空,有含而不發的威嚴蘊含其中。
蘇姀本是娉娉婷婷地立著,吟風仙劍一出,瞳孔立刻微縮,如一隻麵對利箭的狐狸,微現戒備。
吟風橫劍當胸,道:“九幽之炎,須能發能收,方算得了傳承。你方才發而複收,斂盡凜凜霸氣,自是得盡傳承,已身屬九幽。”
紀若塵修羅提起,緩緩自身前收至背後,從容道:“即算如上仙所言,我得了九幽傳承,可是法力該遠遠無法與上仙相提並論,上仙實是無須如此鄭重。”
吟風郎笑起來,曲指在劍上一彈,仙劍一聲龍吟,登時風起雲走,山河為之變色:“亙古以來,九幽之地與天外玄荒皆是仙界大敵,你即身具九幽傳承,不論道行法力如何,我敬你,實是敬蒼茫九幽,敬那九地之下、敢與吾等真仙為敵億萬年的十三巨魔。這與你道行深淺、法力強弱,實無幹係。”
一旁蘇姀聽著,禁不住好奇問道:“你對這小家夥都如此尊敬,那我呢?”
吟風仙劍緩緩抬起,看都不看蘇姀,淡道:“區區人間雜妖,也想與九幽傳人相提並論?”
蘇姀本來豎著耳朵聽得無比認真,誰成想滿懷希望之下卻聽到如此評語,不禁氣得麵生嫣紅,刹那間豔麗無雙。她黛眉豎起,正想質問千多年來惟一的十尾天狐,怎就成了人間雜妖時,那邊戰事已起。
吟風仙劍向外一揮,格開了紀若塵仿如虛空中來、全無征兆的一矛,劍尖過處嫋嫋仙霧在空中留下一條蘊含天地玄理的清晰軌跡。
劍矛相擊,修羅立時順勢蕩開,紀若塵雙足踏火,身隨矛走,輕飄飄地繞到了吟風身後,又是一矛向他背後刺去。吟風即不回劍,亦不轉身,隻仙劍一震,但聽劍鳴聲響徹天地,紀若塵手中修羅隨之動蕩,竟爾自行偏開。紀若塵這一矛本就是虛擊,也不在意,雙足下各生幽幽冥火,瞬息間已繞著吟風轉了一周,再刺三矛。
吟風仙劍吟嘯不止,但憑劍鳴,已將修羅攻勢悉數震開。他左手在麵前一豎,便擋開了突兀出現的玉手。吟吟輕笑的蘇姀出現他身前,乘虛而入,她素手如蘭,宛若天地間靈氣均集到了這隻手上,然而攻勢卻是極狠,顫動的食中二指,實是挖向吟風雙目。
吟風手與蘇姀纖手一觸,即刻反握過去,看上去輕飄飄的,很有些輕薄的味道在。然他掌上正噴吐著寸許長的淡淡紫火,此乃氤氳紫氣所化真火,最是天上人間妖物克星。尋常千年妖怪如果被吟風握實了,怕是立刻就會被煉成飛灰。若說對妖族的凶厲,實不比紀若塵胸中文王山河鼎差了多少。
然而蘇姀豈是尋常妖怪?她嫣然一笑,道了聲‘還想占姐姐便宜’,便一巴掌拍開吟風的手,身形閃動,竟采用近身搏擊之勢。隻見她行動飄忽如風,幾尊殘影還留在空中,人已衝進吟風懷裏,左肘飛起,一肘撞向吟風咽喉。蘇姀動作翩然若仙,卻是奇快無比,尋常上清之士或許不及眨下眼的功夫,她已如狂風驟雨般攻了數十記,指刺爪擊,俱是貼身進擊,凶悍無雙!
吟風又豈懼近身?他足下蓮花緩緩旋動,托著他在丈許方圓之地前後趨退,仙劍橫攔直劈,左手格擋撲擊,將蘇姀的攻勢盡數擋下。
方才氤氳紫火燒過,卻未能令蘇姀細膩肌膚哪怕起上一點焦痕,已暗令吟風吃驚。然而仙劍掃去,蘇姀竟也是以一雙玉手硬擋,那雙吹彈得破的手撼上仙劍劍鋒,發出金玉相擊之音,竟是夷然無損。吟風也不禁對這隻天狐有些另眼相看。
蘇姀如是與吟風近身纏鬥,分毫不落下風。紀若塵則在戰圈外遊走不定,時不時幾矛突刺而出。吟風可不願空手去擋燃著淡淡藍芒的修芒,皆是以仙劍擋開,自是受了極大牽製。片刻功夫,蘇姀居然慢慢地開始占據上風。
三人戰況看似平平無奇,然而進退攻守,卻是比下方三處真人戰團快了近乎一倍,更休說青墟道德尋常弟子以及在青墟宮中助戰的修士賓客了,他們根本看不清夜天之上,戰局如何。
六七名道德宗上清弟子與數名助戰友人,正與百餘青墟宮弟子及賀客嘉賓苦戰。青墟方眾人都是各自為戰,混亂不堪,而道德宗弟子結成戰陣,進退有方,因此雖然實力微處下風,戰局上卻占據了優勢。然而青墟弟子若是受傷或是真元消耗過大,皆會躲入青墟宮內,歇息服藥,療傷續命,大多數過上一會,又會生龍活虎地殺出來。如此戰局膠著,卻是漸漸不利於道德宗一方。
而在另一邊,自雲風加入戰團後,他劍上黃龍運使如意,絲毫不懼雲霓陰狠淡灰真元。間或一口黃龍氣噴出,就將雲霓離體灰氣灼滅一大片。而且龍吟聲聲,竟驚得雲霓有些心驚肉跳,一身無上道法威力,就此打了個折扣。本是處於絕對下風的太隱真人與雲中霧嵐皆借機搶攻,各式威力絕大的道法如不要錢般砸向雲霓,竟將她逼得有些狼狽。
才戰片刻,雲霓已恨極雲風,此人道法先天克她,實不能容他繼續猖獗下去。她尋機甩開太隱真人和雲中霧嵐,欺近雲風,驟下殺手無數,想在數招間先行解決此敵!然而雲風功行與眾不同,真元凝實無比,道心純淨如水,守禦得極近堅實,雲霓使盡手段,雲風卻是毫不為其所惑,老老實實守緊門戶,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而她那些狠損真元道法又對雲風無效,麵對看似古板,運行道法間卻全無破綻的雲風,雲霓竟屢攻不下,束手無策。
太隱真人看似處處平平,實也是聰明絕倫的人物。雲中霧嵐近年來在雲中居身居高位,深居簡出,數十年前可也是個到處殺人放火、惹事生非的狠角色。這兩人火候何等老辣,吃了一次悶虧,被雲霓甩開,猛攻雲風,就不會再給雲霓同樣機會。正好雲霓狂攻雲風不下,太隱真人便與雲中霧嵐分占鼎足之位,先圍定雲霓,再運堅實道法,慢慢地攻了上去。
如此一來,雲霓頓失地勢,飄忽不定的身法再也施展不出,不得不與三人硬碰硬拚鬥道法,就此陷入苦戰。
雲中霧嵐鏗鏘長笑數聲,向太隱真人道:“這雲風實是不錯,我們雲中居小一輩弟子可沒一個比得上。咦,下邊那個沈伯陽怎麽好象還占了點上風?你們道德宗倒真是藏龍臥虎呀,幾個老雜毛倒是瞞得夠好!”
太隱真人看著空中縱橫來去的黃龍,氣勢如名嶽大海、漸漸生發的雲風,心中也是暗驚,道:“你雲中居不是還有個顧清?想來也快飛升了吧!”
提到顧清,雲中霧嵐笑聲頓止,寒聲道:“她可是大人物,我們小小雲中居哪裏高攀得起?”
此際圍攻之勢已成,雲霓漸漸感到施展不開,趨退餘地漸小。然她畢竟是數百年道行,縱是以已之短,擊敵之長,記記硬拚,也不落下風。
漫天火雨紛飛,電光錯亂間,一道微不可察的銳風破空而來,悄然襲向太隱真人後背。太隱真人冥冥中似有所覺,忽然吐氣開聲,巨戟回擊,但聽當的一聲巨響,一柄凶氣四溢的古劍自夜色中現身,與巨戟交擊一記,又向夜天中飛回。
此劍一入眼,太隱真人眼皮即是一跳,沉聲喝道:“古劍天權!忘塵你這老而不死的東西,倒是越活越下作了,連暗中偷襲這等事都做得出來!”
遠方一聲長笑,忘塵先生須發飄飄,一襲牙白龍紋織錦袍,灑灑然而有出塵之意,揮手間招回天權劍,朗聲道:“隻消能將道德宗連根拔起,我倒是不在乎用什麽手段的。”
太隱真人哼了一聲,森然道:“我宗過往寬大為懷,這才放任你不管。沒想到你倒還有如此雄心壯誌,貧道佩服。此間事了,貧道倒是要與宗內道友到無垢山莊走上一趟,少不得殺殺人,放放火。”
忘塵先生含笑道:“你等妄自與真仙為敵,卻是自尋死路,須怪不得我。你莫非以為,今晚還能活著離開青城山嗎?”
說話間,忘塵先生抬手一指,古劍天權再次呼嘯而出,越空百丈,向太隱真人擊來!太隱真人雖是不願,但隻得運起巨戟,擋開天權。忘塵先生如閑庭信步般,一步百丈,接過天權時,已在太隱真人身邊,而後運劍如風,又向太隱真人肋下點去。
太隱真人為忘塵先生牽製,雲中霧嵐與雲風立時陷入苦戰。
戰局牽一發而動全身,忘塵先生一出,修為至真人之境的幾乎均是立刻知曉。顧守真與紫雲真人互望一眼,紫雲真人即脫離戰圈,瞬息間越數千丈,加入圍攻雲霓之列。紫雲真人一到,雲風、太隱真人立時變動方位,與紫雲真人結成陣勢,雲中霧嵐即行加入,形成四人共抗雲霓與忘塵先生的混戰之局。
那邊留下顧守真獨戰虛玄,片刻間便盡落下風,隻餘死守之力,卻一時尚不得落敗。
值此微妙之時,除雲天之上的蘇姀、吟風、紀若塵三人外,所有真人心中忽然一凜,皆感到一絲不知來處的危險氣息極快地蔓延開來。
章一奈何途七
茫茫夜天忽然泛起層慘淡的白,空中鬱積的雲層微微發亮。那片光粘稠、厚重,竟自雲中脫離,緩緩向青城山飄來!
直至此時,諸真人方才看清,這一大片的白不是什麽光,而是慘淡蒼火。火並不炙熱,甚而還有些陰冷,然而卻令雲霓、忘塵、太隱等大能之士心中暗生戒懼。以他們的眼光,卻看不盡穿這突降的天火,自要先退避一下,以靜觀其變。事有反常,能令他們也看不穿的詭異天火,即使是這些真人,也不願貿然出手。
這片火雲自雲中而生,不管威力如何,雲端上激戰不休的蘇姀、吟風與紀若塵隻當什麽都沒看到。
雲層之下,諸真人或已停手罷鬥,或是默契地將戰圈平移千丈,離開了那片火雲覆蓋的範圍。隻有那些激戰中的弟子賓客一無所覺,依舊在舍生忘死地鬥個不休。
火雲漸行漸快,到後來便迅如疾風。山下不知何處驟然響起一聲銳利哨音,真刺得人骨節發酸,說不出的難聽。道德宗為首道人聽得哨音,麵色一變,大聲呼喝,指揮同門且戰且退,一路潰逃,直到數十裏外才算穩住陣腳。這麽突然一逃,便有名弟子防護不善,不小心被青墟宮射出一枝寒鐵青玉箭穿胸而過!
見道德宗突然敗退,青墟宮諸弟子多是有些錯愕不解,賓客中卻已有不少歡呼起來。有人飛在高處,正在縱聲高呼,忽覺得眼前有些過於亮了,抬頭望時,才愕然發現大片火雲已在自己頭頂!
“什麽玩意,故弄玄虛!”他罵了句,手中三尺混天黃絹向蒼火兜去,想要將這火包起壓滅。這幅黃絹擅發火收火,也是修道界小有名氣的一件法寶,正是尋常火焰的克星。
哪知黃絹入蒼炎,竟就此無聲無息地消融,連半點灰燼都未曾留下。那人未及從震驚中醒來,便已被蒼炎淹沒!
青墟宮門人及眾賓客此時才知道害怕,亂呼聲中,空中出現數十道電光火跡,眾人各憑法寶,四下亂竄。百來人中,隻有十餘名道行最高、見機明白的及時逃到火雲之外,另有近百人躲進青墟宮護宮大陣之內,二十來個道行最淺的則未能逃脫,不及發一聲喊,便已被越落越快的火雲裹了進去。
最後百丈,火雲幾乎是瞬息而下,無聲無息地覆蓋在整個青墟宮護宮大陣之上。青墟宮上那道明晃晃、金燦燦的光穹上,登時被漫漫蒼炎淹沒。這些慘白火炎雖有些涼意,然而粘性極重,一觸到光穹便牢牢粘住,貼緊了猛燒。光穹就如暴風雪夜中一座單薄草屋,根本撐不住驟至的厚重雪層,幾乎是傾刻間就轟然坍塌!
蝕穿光穹後,片片零落蒼炎繼續落下,青墟宮大片大片或清幽、或華美的宮室殿堂轟然倒塌,多少奇花異樹、名獸珍禽,皆就此化灰而去。那些躲在殿中的青墟門人,本以為太平無事,誰知大禍當空而下,大多目瞪口呆,呆呆立著,隻能眼睜睜看著蒼炎落在頭上,再沒過眼簾……
沒有慘叫,沒有哭喊,甚至沒有柱斷磚落的聲音,便在這奇異的寂靜中,已有千年傳承的青墟宮,化成了一片廢墟瓦礫。寥寥一二棟宮殿僥幸逃過一劫,在這瓦礫場中,顯得極是乍眼。
大明宮上,姬冰仙麵色蒼白如紙,大汗淋漓,直透重衣。她緩緩自空中落下,著地時雙腿一軟,險些坐倒。她掙紮著站定,進了偏殿,吱嘎聲中,兩扇熟銅殿門極緩慢地合攏。廣場上數萬妖卒,此刻人人虛弱之極,東倒西歪,小半已魂遊地府,還能坐得的,不過二三成而已。
千裏之外,青城峰頂那片蒼炎火雲,便是姬冰仙集數萬妖卒之力,傾力一擊之作。她道心境界雖高,然而畢竟限於年紀,道行火候仍是差了些,強行運使如此強力陣法的結果,便是她純淨如冰的道心已處處裂痕,若不能及時處理,怕是今生道果,就此毀了。
這千鈞一擊,本來說好用的是三萬妖卒,然而眾人走後,姬冰仙自又給加了兩萬人。如此一來,蒼炎火雲的確是威力大增,毀去青墟千年宮室之時,卻幾乎把她自己也給毀了。
黑沉沉的偏殿中,開始漫延起淡淡的血腥氣,濃濃的鮮血,一滴滴自姬冰仙晶瑩透明的肌膚下滲了出來。她卻全然不與理會,隻依宗內傳承秘法,一點點收束著已碎裂成無數片的道心。不破不立,如她能過得此關,道心便可再進一境。如是過不了,便當立刻轉世輪回去了。
然而臨入死關之前,她卻不是一無牽掛。
“上一次又輸了給他,賭注卻是欠下了。說起來,這個身子已該是他的了,嗯,如果我這一關過不了,便算他運氣不好罷了。唉,真想不到,臨去前還要欠這樣一筆債,若是走了,也不得心安……不過我如此還他,勉強說得過去吧……”
姬冰仙雙目緩緩垂落,眼角鼻端處流下數道細細血線。
青城峰頂,萬籟俱寂。諸人早已停手,呆呆地望著已成瓦礫場的千年青墟,許多人還未能想明白發生了什麽。蒼炎火雲威力絕大,遠非看上去的那般尋常柔弱。道德宗太隱真人等是知曉蒼炎來曆的,卻未曾想到會有這麽大的威力。智慧如太隱真人,已隱隱感到不妙:“怎會有這般大威力?難道,冰仙她……”
青墟一方,虛玄、虛罔麵色鐵青,望著青墟舊址,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們道行深湛,甚至在道德宗幾位真人之上,自然知曉蒼炎的威力,可是人力豈能抗天,他們就是知道了,也無法可想,更不能以一已之力硬撼蒼炎火雲,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千年青墟毀於已手。
自安祿山起兵之初,濟天下便致力於集普通修士之力,或於兩軍對陣之際破城殺敵,或傾千萬之力,一擊而殺修為深湛之士。至今夜天降蒼炎火雲,始為大成。這實為逆天之道,過往數千年,也無人深研過。那些道行深湛之人,誰又會研究這個,若是研究有成,豈不是授千百弱小之人以鎖鏈,將自己牢牢縛起嗎?而那千千萬萬普通修士,心向往之的,隻是如何提升已身道行,好為後世輪回積下點東西。就算有人想到這一節,等他們道行深湛了,卻又不願研究這些了。
以濟天下某日酒後胡言所雲,稱這便叫做屁股指揮腦袋。道德宗多是雅人高士,這話粗俗不堪,他們聽後不以為然,也就一笑致之。龍象、白虎二天君,以及紀若塵、蘇姀之類的妖魔外道,倒是聽得頗有所悟。
其實此道著實不難,隻要知道要做些什麽,如何去做已是細枝末節。濟天下其實對修道、陣法一竅不能,他隻是提了想法,具體實施,自然有道德宗門人弟子一一執行。這當中道理,便如飛升之人留下一把鋒銳仙劍,上附仙法若幹,威力絕大。在任何門派那裏,此劍當然都是鎮山之寶,關鍵時刻懾敵斬妖,不在話下。其實仙劍也不是不能用來鋤地切菜,隻是沒人會這樣做,甚至想也無人去想而憶。
蒼炎火雲與吟風當日傳給虛天的仙陣實有異曲同工之妙,皆是破陣之用。不過吟風所傳仙陣精妙無倫,依天時地勢人氣時時變化,破陣如抽絲剝繭,百名修士即可運使,將道德宗真人主持的西玄無崖陣也險些給破了。蒼炎火雲集數萬妖卒之生機,就是倚仗著威力絕大,硬砸橫衝,蠻橫破陣而已。實談不上有何精妙變化。
破陣好比拆屋,吟風派來的是數名手藝出眾的石工木匠,弄不好會將每根椽子都拆得完好無損。濟天下使喚的卻是十來膘肥體壯的蠻夫,執大鐵椎,上來不由分說的就是一堆亂砸。若隻論拆屋之速,自然是莽夫們幹得更快。
虛玄饒是城府至深,放眼望去,已將僥幸逃出生天的青墟門人都收在眼底,隻是他粗略一估人數,也禁不住眼前一黑。祖宗靈位、傳承法器典藉,其實都不重要,毀了也就毀了,典藉可以重傷,山門可以重建,可是死傷大半的二代三代弟子,如何能活得轉來?才是青墟精華所在。
青墟宮一毀,虛玄已將蒼炎火雲的出處猜出了七八分,心下禁不住恨道:“好一個道德宗!好一個紫陽真人!原來你們興兵反叛,還伏著這麽個後招!我怎就……怎就沒想到!”
蒼炎火雲來處毫不出奇,無非是列個陣法,集陣中人之力發個道法罷了。別說青墟這等傳承千年的大門派,即算是二三流的小門派,也能弄出三個五個陣法來。然而陣中放個十人八人容易,放個百十來人便不容易了。放在以前,若是讓虛玄極盡想象之能事,也不過在陣中集結數千生人。又有誰能夠做到耗盡六萬人大半生機,隻為放一個道法?
天淵之別,隻在手筆大小而已。
濟天下這手可說是絕到了極處,就是提前讓虛玄知道了,隻消你拿不出六萬人來對耗,青墟宮也是必毀。
虛罔涵養較虛玄差了一籌,長眉飛動,雙唇越來越薄,放眼四顧,便要動手殺人。他正尋找對手之際,沈伯陽忽然在他麵前閃現,此刻他氣質又變,帶著絲懶洋洋、毫不在乎的笑,道:“虛罔道長,你是在找我嗎?修道人當虛懷若穀,一切嗔癡,皆是虛罔,這該是你道號之意吧?動了殺心可不是好事!”
虛罔長眉飛揚,幾乎倒豎而起,寒聲道:“貧道方才手下留情三分,你可知曉?”
沈伯陽含笑道:“你方才對上的不過是我的血法身而已,這樣都隻能做到留情三分,現下站在你麵前的是在下的天法身,你難道不該快逃?非要我天魔血隱四相法身盡出,才知死心嗎?”
虛罔心底忽微生警意,然而卻不知警自何來,他本也曾是性烈如火,沈伯陽說話狂妄,心中怒意難遏,森然道:“好狂妄的家夥,縱是你宗幾位真人在此,也不敢對貧道如此說話!”
沈伯陽又笑了笑,笑容真誠得不容一點置疑,道:“我修的是直行不忌之道,既然僥幸未死,那麽現下除了紫微、玉虛之外,我宗其餘所謂真人,倒還真不在話下。隻是我欠了紫陽那老東西天大人情,不得不將這輩子賣給了他而已。”
虛罔不再多言,揮劍直上,三尺青鋒泛起蒼蒼之氣,殺機中巍巍然而有古意。沈伯陽雲淡風輕間,已將虛罔攻勢悉數接下,竟已分毫不落下風。
這邊戰團再起,另一邊虛玄、忘塵與雲霓各隔百丈,鼎足而三,將太隱、顧守真、雲風與紫雲圍在當中。雲霓頂心一縷灰氣扶搖直上,直衝雲宵,氣勢越來越盛,夜天茫茫雲氣,皆在她氣機牽引下緩緩旋動。雲霓麵若冰霜,她已動了真怒,再無保留,要在一擊之中定下生死。
雲宵之上,吟風、蘇姀和紀若塵仍在激鬥,人人都顯得遊刃有餘。蘇紀二個妖魔當然不會管青墟宮死活,吟風也從未將下方的戰況放在心上,隻是耐心纏鬥,一邊細細體悟紀若塵身周幽幽溟炎秘奧。
虛玄此時想必已然知曉,青墟一脈其實在真仙心中並不如何重要,也不知感慨幾何。
蒼炎火雲出時,看那茫不可抗的大勢,紀若塵似有所悟,攻勢停了一停。就在蘇姀驟覺壓力大增時,紀若塵吐氣開聲,雙足淩空一頓,但聽一聲沉鬱雷聲,整個人騰空而起!他升勢沉重之極,便似整個人身上綴滿山嶽峰巒一般,又似在一踏之間,整個天地都被他踏得沉了下去一般。
紀若塵騰躍至吟風頭頂後,嘿的一聲喝,雙手倒握修羅,毫無花巧地向吟風頂心插下!
看著這勢挾濤濤天地之氣,似要將九州大地刺破的一插,蘇姀麵色也不覺微變,身形略退,退出修羅一丈之外,隻是十指揮舞不停,將數以百記切金裂石的指風向吟風潑去。
吟風麵色驟然凝重,足下仙蓮飛旋如輪,載著他徐退一丈,剛好讓開了紀若塵的一插。他雖是閃避,然掌中仙劍跳躍不定,就似與無形之敵死鬥不休一般。戰至此時,吟風左手終於自袖中伸出,五指間不知何時套上鈴索,上麵係著四隻小小銅鈴。
紀若塵緩慢一擊落空,卻全無氣餒之色,他重重噴出一口濁氣,將修羅拔起,轉身踏步,雙手持矛,慢吞吞地一矛向吟風咽喉刺去!
修羅即出,但聽夜天中鬱鬱積雷一聲接一聲地炸起,修羅所過之處,留下一道幽深不見底的痕跡,周遭的風氣電火、雲嵐霧藹,都如百川歸海般被烈隙吸了進去。
吟風不住抖動左手四顆銅鈴,鈴音紛落如雨,灑遍千百裏名山大川,鈴音所至之處,千萬瑞獸珍禽,一起自夢中驚醒,紛紛引頸向天長鳴,齊齊應和!而一應凶物妖邪,則縮至巢穴深處,瑟瑟發抖。
鈴聲攜千百瑞獸之氣,宛若有形有質,似雨般落在紀若塵身上。鈴聲即起,修羅去勢頓緩。鈴聲如雨,落在紀若塵身上時,激起朵朵湛藍火焰,如雨落深潭。
紀若塵已對外物全無所覺,隻是專心致誌地運矛向前!若論心誌堅凝如一,放眼世間,此刻能與他比肩者實已寥寥無幾。
修羅緩行向前,吟風卻無法後退,若是一退,天地之氣將盡為紀若塵所奪。九幽之道,本就是掠取無忌。他快速抖動銅鈴,鈴音至最急處,左手驟然探出,一把生生握住修羅矛鋒!
天地之間,鈴音忽歇、積雷亦止!
至寂至靜之時,修羅鋒芒處驟然爆發出一點耀目欲盲的光芒,刹那間將青城山照耀得有如白晝!
吟風掌中四顆銅鈴盡數碎裂,指間汩汩湧出鮮血,然而他身形卻端然不動。紀若塵則倒飛百丈,悶哼一聲,自鼻中噴出兩團血霧。隻是這血,卻是藍色!
由夜轉晝的刹那,雲霓已攀升至頂點的氣勢也不由得滯了一滯,她心中驚疑不定,暗忖除了那真仙吟風之外,這人世間,怎會還有人能夠發出如此至威至烈、撼動天地的一擊?在這人世間,又怎會有人道法之厲,還會勝過了自己?
她心緒正不寧定間,忽然心中微微一悸,又有一絲危險感覺浮起。雲霓立刻轉頭望去,她眼力何等厲害,立時看到下方千丈之外,有兩個鬼鬼祟祟地伏在地上,正向這邊偷瞄,顯然不懷好意。隻是這兩人道行之低,也實在出乎雲霓意料。高大那個道行勉強還可看看,如果運氣足夠好,說不定還能接她三成真元一記道法而不死,另外一人幹脆就是凡人。高大之人手中捧著個奇怪圓筒,正向這邊望個不停。那凡人雖然也在張望,然而目光散而不聚,顯然根本沒看到什麽。
山岩上,濟天下不顧山石崎嶇與冰冷,頂著一塊黑布,努力瞪眼望向夜空,試圖看一眼龍象天君口中那個‘修為深湛、道法絕倫、手段厲害、足定戰局的長腿光屁股女人’,可是雲霓乃是在千丈之外,濟天下肉眼凡胎,哪裏看得到什麽。就算雲霓在百丈之外,又是光天化日之下,想來他也看不見什麽精妙所在。此刻努力,不過是聊慰心頭而已。
龍象天君不顧濟天下反對,沉聲道:“她好象發現我們了,白虎,動手!”
茫茫黑暗之中,也不見白虎回答,隻聽見嗒的一聲輕響。
空中雲霓雖不將下方兩個小蟲子放在心上,可是她現下畢竟形象不雅,這般被人盯著看,心中還是有些不舒服。她黛眉豎起,心想今晚還未開殺戒,正好拿下麵兩個不知死活的人祭手時,忽然眉心處肌膚跳了一跳!
茫茫黑暗中,又有一點微不可察的光芒亮起,如同星空下的一點瑩火,轉瞬即逝。
旁人皆無所覺,然在雲霓眼中,這點瑩火卻亮如正午驕陽!她完全不及細想,隻憑數百年苦修所得來的本能瞬間燃起體內全部真元,拚死向上躍起!
一道暗淡無光的灰線悄然而生,一端在青城峰下的黑暗中,另一端則在不可測知的雲天內,中段則自雲霓腹中穿過。
雲霓張大了口,不敢置信地看著腹上突然出現的海碗大小空洞,以及穿洞而過的淡灰煙跡。來襲之物實在快得過份,以雲霓眼力隻能勉強看清是把無柄飛劍,其餘真人之流隻能看到一道灰煙平空而生,從何而來、向何處去,根本無從測起。
卡嗒,茫茫黑暗中又是一聲輕響。這聲音落在雲霓耳中,實無異於晴天霹靂!她體內真元已有渙散之兆,萬萬再挨不起一記。
雲霓當機立斷,身形閃動間,早已絕塵而去,根本不敢回頭。
青城峰下,龍象天君冷笑數聲,道:“這九天十地乾天無極炮就這麽幾發,她莫非還以為舍得多給她一發不成?”
太隱等道德宗真人自然知曉乾天無極炮的來處,然而此刻見一炮轟走了雲霓,心下大快之餘,也不禁駭然於摧枯拉朽般的大威力。
太隱真人是個不拘小節的,當下嘿嘿笑了幾聲,望向虛玄與忘塵先生的目光之中,就有些不懷好意。
雲天之上,吟風足下三朵仙蓮飛旋如輪,身周兩座尺許長在的玲瓏寶塔環飛護體,仙劍已離手飛出,高懸頭頂處。劍身光亮如熾,不住將一道道光華向蘇姀照去!蘇姀雖不懼仙劍劍鋒,敢於空手擋劍,但對這光華卻十分畏懼,道道都小心閃避。
遠處夜天之中,紀若塵半跪於地,肩頭靠著虛插空中的修羅上,動也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隻是那如潮起潮落的呼吸聲,越來越是響亮。
但見仙劍連放三道光華,蘇姀終於閃躲不開,不得不住雙臂環繞,硬擋其中一道光華!光華落在蘇姀玉臂上,登時灼起陣陣青煙,瞬息間已將蘇姀幾乎無堅可破的玉臂灼出寸許的傷痕!蘇姀隻擋得一下,立刻閃身讓開。
吟風長笑道:“這方是定天劍本來麵目,比你那長矛如何?”
紀若塵頭緩緩抬起,披散而下的亂發遮住了他麵容,看不清是何表情,隻聽他低沉地道:“比起斬緣來,好象還差了一籌。”
吟風驟然一驚,劍眉緩緩豎起,道:“原來是你!”
紀若塵終支撐著抬起頭,分毫不讓地望著吟風,道:“中了你假手於她的一劍,我本該萬劫不複。可惜似乎天不從你願,我又回來了。”
吟風雙眉如劍,頭頂定天劍光華更盛,一字一句地道:“你回來,便是逆天。”
紀若塵笑了笑,澀然道:“逆天,那又如何?”
吟風左手已在空中舞動,指尖鮮血淋散,劃出一個個血跡淋漓的大篆。這些大篆似古而非古,實是天書,赫然便是斬緣卷!血篆一字字收歸左手後,吟風森然道:“你若逆天,我便親手再送你回去!”
恰在此時,吟風眉心忽然一跳!
然而真仙豈是他人可比,吟風足下三朵仙蓮驟然盡展,身形閃動間,瞬間化成了千百個吟風,自左至右,橫列百丈!這實是他速度過快,雖已橫移百丈,卻仍留下身影無數。
又是一道灰煙自虛無中生,穿過吟風無數身影中的一個,卻錯過了千百個身影。
龍象天君眼角一跳,道:“偏了!”
“還有兩發,再射?”白虎天君沙啞的聲音終於自黑暗中響起。
“瞄不住,再射也沒用!”龍象聲音如有鉛墜。他們都知道,今晚如若射不中吟風,所有人怕都是凶多吉少。
濟天下忽然道:“仙人的女人不是就在那塊大石頭頂上坐著不動嗎?龍象你剛才可是說有看到的。射她!”
龍象天君大驚,失聲道:“那可是顧清顧仙子!怎麽射得?”
濟天下臉一沉,刹那間竟似生出無上威嚴,喝道:“怎麽就射不得!這裏是我說得算還是你們說得算?!就是她,白虎,射!”
白虎似也是顫了顫,然而咬牙聲中,乾天無極炮口光芒一閃,於是空中又現一道煙跡,筆直向數千丈外的顧清眉心射去!
吟風猛然色變,連一聲鼠輩爾敢都不及喊出,但見空中驟然多了無數他的身影,劃出一道弧線,與飛來石頂連成一體!
九朵紫蓮在吟風身前列成一線,然而蓮心中皆有一個空洞,竟是被一擊洞穿!吟風頸中那串琉璃盤龍珠早已化光消散,他雙手護胸,手中緊緊抓著一枝七寸長的無柄飛劍。飛劍猶如狂性不馴的荒野猛獸,猶自在跳動不停,將吟風雙手割得血肉模糊。吟風麵色蒼白,忽然一口血噴在飛劍上,它終於後繼乏力,失了全部光澤,慢慢暗淡了下去。
千鈞一發之際,吟風以身攔劍,竟生生擋下了乾天無極炮驚天動地的一擊。然而倉促之下,這一擊令他元氣大傷,但事情豈會就此而止?
即使在白虎龍象天君耳中,此刻濟天下聲音也有如自九地之下冒出來的魔音:“還是她,最後一發,射!”
九天十地乾天無極炮炮口又是光芒一閃!
最後一擊發出,白虎天君似已失了全部力氣,渾身發軟,雙手一鬆,這人間殺器脫手落地。
吟風無處可閃,也不能閃避!
他雙手護胸,劍眉高揚,眉心間亮起不可直視的光華,竟欲再以血肉之軀,硬擋乾天無極炮!
然而人力有時而窮,仙力也是如此。
最後一枚飛劍洞穿吟風雙手,繼而透胸插入,他生生一轉身軀,以一已之軀帶偏了飛劍軌跡!
看著那自顧清發梢擦過、衝天而去的煙跡,吟風終於露出一絲淡淡笑意。
吟風落地,雙手抱定足有數十丈高的飛來石,吐氣開聲,大喝一聲,用力一撼,刹那間地動山搖,如山一般大的飛來石,已被他連根拔起,緩緩舉在半空!
飛來石上,早被吟風下過無數禁製,隻為了顧清能在死關中不受驚擾,是以此石之重,早逾尋常百倍。此時吟風拔石而起,實與移山無異。
吟風升勢由緩而疾,頃刻間已攜飛來石與石上仍在死關不出的顧清,破空而去。隻是夜天中遺下那一道長長血霧,描出了他離去軌跡。
直至偌大的飛來石在夜天中消失,紀若塵的身影方自虛無中浮現,掌中修羅,猶自在鳴動不休,似是不解方才明明有大好機會,卻何以不將這平生大敵一矛穿心?
夜已靜,修羅卻仍在顫動,也不知是矛在動,還是紀若塵的手在抖。
隻是他獨自離去時的身影,似有些寂寞。
吟風雲霓頃刻間重傷遠遁後,青城一役,實已塵埃落定。青墟宮殘存的二代三代弟子,見大勢不妙,已結隊而走,卻限於道行,尚未逃遠。
虛玄虛罔互望一眼,一持拂塵,一握青鋒,將道德宗眾人的去路統統攔下。隻是自太隱真人以下,人人似乎都已失了戰心,青墟宮碩果僅存的兩位真人等了許久,直到門下弟子都已逃遠,道德宗那邊也無人上前動手。那先前遠離人群、負手悠閑賞月的沈伯陽,此刻竟索性先走一步,自向西玄山飛去。
太隱等三真人也各各收起兵器法寶,指揮門下救治本宗傷患弟子去了,一時之間,虛玄虛罔居然被冷在了當場。
虛玄咳嗽一聲,施禮道:“諸位真人,這又是何意?”
太隱真人邊將個尚有口氣的本宗弟子抗在肩上,邊道:“來之前紫陽真人交待過,青墟好歹也算是修道界正宗大派,若是能夠,還是要給你們留一線香火,也算為人間修士留下了一脈傳承。”
虛玄雙眉微跳,顯未料到會是這等回答,他又向雲中霧嵐望去。雲中霧嵐已回複成一個瘦小枯幹的老太婆,見虛玄望來,幹笑道:“連道德宗都不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我們雲中居又何必硬要湊這個熱鬧?”
虛玄默然片刻,忽然一個大禮拜下,然後拉著虛罔,飄然運去。
大戰之前,兩方有眾多身具大威能之士,皆懷赴死之心而來,戰罷散去時,卻各有寂寥之意。
惟那萬載青城,深幽如昔。
章二終不怨一
這一夜,忽然大雪紛飛。
鵝毛般大的雪片夾雜在蒙蒙雨霧中飄落下來,若是粘到身上,的確是要冷徹骨髓。這樣的夜晚,不知多少窮苦人家自夢中凍醒,他們除了咒罵幾句老天之外,所能做的也惟有掖緊被子,不讓得來不易的熱氣散去。
青衣緊了緊衣領,似是覺得有些寒冷,雖然她早該是寒暑無侵。
雨與雪毫無滯礙地落在她的發梢肩頭,又被熱氣蒸化成流水,絲絲縷縷地順著肌膚流下。青衣麵色有些蒼白,唇上已無血色,還隱隱透著些青紫,如同不堪忍受淒雨寒風。
旁邊忽然響起一聲中氣十足,渾圓高亮的叫喊:“你這個壞女人!還在裝可憐呢,這點雨雪怎麽凍得傷你?快快將本小姐放下來,不然的話……不然的話……”
叫得如此動人心弦的,自然是蘇蘇,隻是她現下被縛得牢牢的,吊在一根橫出來的樹枝上,在夜風中蕩啊蕩的,實在是有些狼狽。雪片雨霧一近到她丈許方圓就會化為無形,自是被她真元勃發的氣息蒸盡。然而蘇蘇動得了真元,卻偏偏指揮不了自己的身體,被根普通繩索隨便綁了幾道,就隻有掛在樹上搖晃的份。
蘇蘇叫了幾聲,旁邊便有一個清亮的聲音道:“她不是身上有傷,而是心上有傷。”
“心上有傷?”蘇蘇冷笑一聲,道:“你看她半分真元氣息都不外泄,這也叫有傷?……咦!你是說她在傷心?哼,她傷的什麽心,人生得好看,修為深不可測,還有興致在這裏玩扮豬吃虎呢!”
與她說話的是個青年道士,身上也縛了幾圈繩索,搖晃著被吊在樹的另一邊。夜風夾雨拂來,吹得他轉了個方向,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是虛無!
虛無哼了一聲,道:“你這黃毛未褪的丫頭,想也不知道何謂傷心。”
蘇蘇大怒,喝道:“我已經十六了!”說話間,她兩根長長的發辮飛舞起來,宛若兩根長槍大戟,不住向虛無刺去。
她真元所至,發辮凝聚成束,鋒銳比之真槍有過之而無不及。
虛無又豈是易與之輩?他可沒什麽憐香惜玉的心思,張口一吹,束氣成刃,立時將蘇蘇的發辮切了一小截下來,青絲滿天舞,被雨霧打濕後,都化入泥土中去了。
蘇蘇青絲被切,立時一聲尖叫,散開的發辮立時收束到身後,牢牢藏起,再也不敢露出來。她吃到苦頭,不敢去招惹窮凶極惡的虛無,轉向十餘丈外立著的青衣叫道:“壞女人,快點放我下來,我要去幫爹爹打架!若不將我放下來,日後本小姐定會要你好看!”
旁邊虛無冷笑道:“你不敢來招惹我,就要去惹青衣小姐嗎?她可是比我要可怕多了。你也不想想,如果我打得過她,還會象你一樣,被綁起來吊在這裏?”
蘇蘇一時語塞,依舊嘴硬道:“可是我爹爹正在青城山上死戰,我怎可在這裏袖手旁觀?她就是再厲害,我也不怕!”
虛無似是歎了口氣,道:“我也有個既想救、又想殺的人正在青城之巔,可惜,現在隻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林間一時沉默。
透過重重雪雨,也可看到遠方的天際時明時暗,大地更是偶有震顫,又有那善男信女發覺天現異象,慌忙爬起,燒香拜神,忙亂不堪,自然略去不提。
青衣就是那麽站著,任雪雨濕了發梢,透了衣衫,冷了心思。
也不知過了多久,虛無忽然歎了口氣,向蘇蘇道:“都過去了……唉。其實,你這扮可愛、裝天真的招數騙騙我或許還會有用,想用來對付青衣小姐,實是自討苦吃。她可能早已看破世間萬象,人心變遷,卻隻是不願去想、也不願去計較而已。你年紀畢竟還小,以後行走江湖,切勿小心,不可隨便施用陰謀詭計。要知道江湖之大,藏龍臥虎,可以克製你這點道行之人,實是數不勝數。”
蘇蘇一臉錯愕,張了張口,卻什麽都說不來。她畢竟年幼,猛然間被說中了心事,一時間就還不上嘴。
虛無伸了個懶腰,縛在身上的繩索忽然自行鬆了,將他放下地來。虛無自懷中取出一個青布包袱,當著蘇蘇的麵緩緩打開,露出裏麵近百件大小不一、形狀奇異的銀製刀具來。他上下打量著蘇蘇,笑得別有意味。
蘇蘇看著那一排排、一列列極精巧的刀具,不知怎地全身上下的皮忽然有些癢癢的,額角鬢邊,那隱隱約約、蓬蓬鬆鬆的絨毛都豎了起來。再一看虛無那曖昧表情,蘇蘇立時覺得身體裏的血都冷了,結結巴巴地道:“你……你想要幹什麽!”
虛無走到蘇蘇麵前,含笑將包裹完全展開,便成了一張綴滿了刀具的方正青布!
被那百件奇異銀刃的亮光一晃,蘇蘇恐懼終攀至頂點,猛然閉上眼睛,以平生力氣縱聲高呼:“姐姐!救我呀!有人要殺我呀!”
“不是殺人,而是分屍。”虛無微笑著糾正著蘇蘇對這些銀刃用途的誤解。
這一解釋,蘇蘇連頭皮都麻了,隻剩下尖叫的力氣。這聲尖叫,倒是悠長清亮、直上雲宵,聲傳數十裏,若是有人聽到,都得讚一聲好嗓子。
這聲尖叫倒還真有效果,餘音嫋嫋之際,便聽得有人遙遙提氣叫道:“小姐休慌,我等來也!”
這人聲音渾重厚實,一聽便知道行不淺,而且又有數人發嘯應和,更是占了人多勢眾四字。這些人來得好快,短短一句話的功夫,已近了數裏,眨眼之間便來到了蘇蘇與虛無麵前。
可惜,他們趕來得快,躺下也快。還未來得及看清落難弱女子容貌與惡徒形貌,交待下場麵話,人人都是眼前突然漆黑一片,嘴中更是塞滿了東西,滿是土腥味。
這幾人好不容易掙紮爬起,這才發現麵前地上都是一個半深不淺的坑,剛剛好是個人臉形狀。而拚命吐過之後,皆發現嘴裏灌的都是泥漿灰土。有那頭腦靈光的,便有些明白過來,原來在剛剛電光石火間,他們已被人悉數打翻在地,頭還被踏到了地裏去。
這是何等道行!
先爬起來的那人心中寒意頓生,悄悄地望了眼被吊在樹上的蘇蘇與在旁邊若無其事地站著、一看就是正想做些讓人想想就要噴血惡事的虛無,賠上笑臉,就有意退後。雖然看到蘇蘇那無比精致的小臉蛋時他立刻就是一暈,再看到蘇蘇被捆得凹凸有致的身材時更是心跳驟停,可是千好萬好,終好不過自己的性命。
虛無微笑著,雙手一陣揉搓,但聽得丁丁當當一陣亂響,自他雙手間落下一堆零零散散的廢銅爛鐵來。
這時衝入林中的六人都已爬了起來。這些人道行不弱,腦子也就還不算笨,沒有立刻就口出惡言。隻不過看到被縛著的蘇蘇時,人人都是口幹舌燥,雖正是淒風苦雨紛遝至,卻恨不得拉開前襟,袒露胸膛,好泄一泄身內那股燥氣。
隻是待他們看到地上那堆零碎,立時人人倒抽口冷氣,邪念消得無影無蹤。隻因那堆零碎本都是他們所用的兵器法寶,此刻卻被虛無空手揉成了廢鐵。再無知之人,也該知道那麵容清秀、似乎無害的道士要想殺了他們,隻不過是反掌間事。
然而令他們幾乎一口血噴出來的是,被吊著的蘇蘇掃了他們一眼後,居然是鄙夷道:“幾個廢物也趕來送死幹什麽,耽誤本小姐求救!”
虛無揮了揮手,六人立刻心領神會,抱頭鼠竄而去。至於接下來林中會發生些什麽,他們哪裏管得了?至多,也就是在某個風寒雨重、寂寞無人的夜裏,自行在心中把後麵發生的事情補足罷了。或許,一遍還不大夠。
清靜之後,蘇蘇提氣於胸,又要尖叫之際,虛無笑道:“青衣早就走了。”
“她去了哪裏?”蘇蘇一怔,下意識地問道,一時忘記了自己尚要求救。
“再過上幾年,你自然就會明白她會去哪裏。”虛無道。
蘇蘇黛眉倒豎,如隻被踩了尾巴的貓咪,叫道:“我十六了!”
虛無又將那幅青布在蘇蘇麵前展開,百件銀刃重現眼前,蘇蘇氣焰立消。虛無望著麵無人色的蘇蘇,道:“扮可愛、裝天真,對我可是沒用的,記得了沒有?”
蘇蘇麵色慘白,乖乖地點了點頭。自離開無垢山莊之後,她這一路上遇到奸滑好色的老老少少,加起來也不及一個虛無可怕。
虛無緩緩將青布合攏、折好,放入懷中。看著他作這一切,蘇蘇驚魂初定之後,忽然覺得,這生得很是好看的道人竟也有些說不出的寂寞。
虛無歎道:“我今生之願,本是令黃泉中人得在人間行走。現下看來,這個心願終歸是虛妄。且不說我何時方能有如此大的法威神通,便是來日,也該是無多了。若有一日我身殆神散,這一套器具卻是我多年心血所在,不忍令它失傳。我總覺得,千萬年後,或許會有它們發揚光大之時。你我今日同樹為縛,也算有緣,所以給你看看。”
他向蘇蘇笑笑,道:“不狠狠嚇一嚇你,你又怎記得牢?”
清朗笑音依猶在耳時,虛無已飄然遠去。
蘇蘇愕然,忽然一線天光照在臉上,這才發覺不知何時已雨住雪停,天色初明。那縛在身上的繩索,也自行散落。
獨立林中,蘇蘇隻覺這夜恍若在夢中。她忽然想起了青衣,想起了那淋雨被雪的婷婷身影,想起那無跡可尋、卻又似無處不在的寂寥。
蘇蘇實想不明白,會是何人,忍令她神傷。
章二終不怨二
夜已盡,雨處雲收,風散雪停,風波已過,得意者、失落人,各自散場。
道德宗三真人與眾弟子自是要回西玄山的,其餘人等則要回歸西京長安。自明皇出逃後,如蘇姀等一幹人自然而然地便將大明宮、華清宮等宮室據為已有,反正也無人敢說個不字。青墟宮雖已成廢墟,但畢竟是地脈靈氣匯聚之地,自然不可就此舍棄。道德宗理所當然地占據了這處所在,留下十名弟子清理廢墟,約束秩序,並且看管那些僥幸逃出一劫的賀客來賓。
其時虛玄壽誕過了已久,此時還在青墟宮滯留不去的,自多是些趨炎附勢之徒,沒有什麽世外高人。他們眼見青墟宮毀人亡,連真仙都負傷遠遁,這才想起道德宗三千年來大小惡戰無數,卻始終屹立不倒,果然是有道理的。別的不說,單說宗內藏龍臥虎,隨便拉出來兩個後輩弟子就足以匹敵真人。這些人此時方知曉害怕,又兼臉皮過人,一個個硬拉著道德宗弟子,口稱上仙,表示自己被青墟宮妖法蒙了心智,才會做出糊塗事來,若有機會,定要上西玄山去,聽紫陽老神仙講上百日經書,才好洗卻全身罪孽。
大戰已畢,雲中霧嵐即行飄然而去。對青墟這塊寶地,她隻說道雲中居現下居處靈氣充溢,已是幾百年受益不盡,何須再貪圖寶地?
風雨雖過,然而餘寒未褪。
太隱真人直言無忌,言道一回西玄,便要再聯合宗內真人,攜得力弟子,要上靈墟尋那雲霓晦氣。她雖是屍解散仙,然而道德宗連真仙吟風也鬥了,區區一介散仙,又何足道哉?
道德宗史上大能之士無數,屍解得道者少說也有十餘,然而前輩真人求的皆是大道飛升,屍解後即會自入輪回,為的是來生靈識不昧。更多人則是勇猛精進,強衝飛升最後一關,最後雖於天劫中灰飛煙滅、卻也心中無悔。如雲霓這般屍解後舍棄道心,競求長生的,道德宗卻是一個也無。
當然雲霓畢竟數百年修為,也遠非尋常真人可比,太隱真人直言要四名真人齊出,再攜得力弟子布陣,方可一舉拿下雲霓,送她解脫。然而雲霓狡猾,又不擇手段,實是不易對付,如何布置,還要請濟天下主持局麵。聽到要擒雲霓,濟天下登時雙目光芒大作,連聲答應下來,也不想想他一介凡軀肉身,在群修混戰之地,是何等的凶險。
想濟天下勇氣之源,無外乎龍象天君給雲霓下的“長腿光屁股”五字評語。
除卻雲霓之外,那忘塵先生屢次與道德宗為難,自然也是不可放過的。太隱真人已經說過要去無垢山莊殺殺人、放放火,自然不能食言。與雲霓相比,無垢山莊已算不上什麽大事,雖然忘塵先生也是經營多年,周圍布下殺陣無數,然隻消有太微與守真兩位真人在,就沒什麽陣法能夠攔得住道德宗。
此時眾人已各自散去,道德宗幾位真人正說話間,忽聽一陣騷亂,兩名道德宗弟子將尚秋水自青墟宮外一間偏殿中扶出。這曾經特立獨行的妙人,此刻白袍破爛不堪,身上新傷壓舊傷,也不知多少道新舊傷痕疊在一起。那如垂瀑般的秀發此刻也粘在一起,發上的也不知是穢物還是血汙。
然而他致命之傷,卻是心口處刺著的一柄匕首!那兩名道德宗弟子道行不夠,不敢下手救治,隻得立刻抬來幾位真人處。
尚秋水還留有幾分清醒,見到太隱真人,隻能勉強笑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已是暈了過去。
太隱真人眼見得意高弟竟是這般模樣,登時瞳孔急縮!他一言不發,後退一步,將位置讓給了紫雲真人。這匕首插的位置極毒,以太隱真人之能,連三分救治的把握都沒有。
紫雲真人小心翼翼地喂尚秋水服下一粒細若米粒的丹丸後,便運勁一分一分地將匕首抽出。匕首離心一刻,尚秋水忽然大叫一聲,噴出一口黑血,旋即沉沉睡去。
“怎樣?”太隱真人麵色陰沉。
紫雲真人搖了搖頭,輕歎道:“盡人事,聽天命。能否醒來,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太隱真人目中精芒閃動,問道:“這把匕首是何時插進去的?”
紫雲真人麵上同樣陰雲密布,道:“二個時辰前。”
二個時辰前,正是青墟宮大敗虧輸,宮破人逃之時,又是何人,猶自不忘殺人滅口!太隱真人放虛玄等離去時,卻不知自已心愛弟子心口方插入一隻匕首。
太隱真人一言不發,揮手招來巨戟,便欲向西北方飛去。
“且慢!”紫雲真人和顧守真人同時飛身而起,一前一後攔住了太隱真人。
太隱真人濃眉跳動,寒聲道:“兩位真人,不來助我報仇也就罷了,卻還來攔我,這又是何意?”
守真真人歎道:“我等剛放過了青墟殘餘,怎好即刻食言?何況青墟虛玄虛罔尚在,我們現下追上去,即使得勝,也是慘勝,還落得個惡名。這又是何苦?”
太隱真人怒視顧守真,冷笑道:“折的又不是你的徒兒,你當然無所謂!打不打得過,貧道可管不了那麽多。怎麽,守真真人是想先和貧道較量一下不成?”
紫雲真人打圓場道:“紫陽掌教令我們給青墟留一脈生機,為的不是一已之私,而是想留下千年道統傳承。我等須得體會紫陽掌教一番苦心。況且我宗與青墟轉戰多日,仇怨早積下無數,連景宵真人都是損在了青墟手中。而此戰之後,我宗毀了青墟基業,青墟二百餘後輩弟子大半折在了這裏,還占了青城山這塊洞天福地,可說不單是報了大仇,還有富餘。秋水這事確是不可忍,依我看不若如此,修書一封,遣人送給虛玄,讓他將傷害秋水之人交出,如此可好?”
太隱真人靜立片刻,猛地將巨戟重重一頓,吐出口濁氣,喝道:“這場仗,怎麽勝得都是這麽不痛快!?”
太隱真人一手扛戟,一手提著尚秋水,再不理會紫雲、守真二真人,徑行西去。他胸中積鬱難解,一路縱聲長嘯,嘯音如雷,滾滾西去。
雲風道人佇立空中,望著太隱真人西去背影,麵色如常,背後長劍卻發出嗡嗡低吟,似欲離鞘而出,卻終是平靜下來。
太隱真人正馭風西行時,旁邊忽然響起沈伯陽那懶洋洋的聲音:“雲風那家夥老實,敢想不敢做,我可不一樣。怎麽樣,要不要我去殺幾個青墟弟子,出了這口惡氣?”
太隱真人徑向西行,一言不發。
沈伯陽笑了笑,身形漸漸隱去,道:“記著,你欠我一個人情。”
穿山過湖,直至數百裏後,太隱真人方才稍駐腳步,向懷中昏迷不醒的尚秋水望了望,又歎了口氣。
諸事終於告一段落,紛亂之中,無人注意紀若塵行蹤。蘇姀、濟天下等在西京聚齊後,方發覺紀若塵根本未至。他此時修為已非同小可,氣息漸漸與天地隱為一體,如刻意隱瞞行蹤,就連蘇姀已無從察覺。
紀若塵不至,眾人忽如少了主心骨,登時一片迷茫,不知該向何處去。
是繼續興兵西征?搶個皇位回來又是誰坐?除了濟天下,恐怕沒人有這個興趣。而濟天下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論德論才,自己都不是那塊料。抑或是繼續向吟風尋仇,痛打落水狗嗎?其實細細想來,諸人中也沒有誰與吟風有深仇大怨。再說就算想打落水狗,也需知曉他在何處。吟風身具真仙威能,雖身受重傷,又攜塊如山般重的飛來石,飛遁而去時同樣是瞬息千裏,不露行蹤。
紀若塵在時諸人都不覺得他有什麽特異之處,甚而大多時間是濟天下發號施令,眾人無須多想,隻要遂行就好。而此時蘇姀、孫果等人方才發覺,一直以來是紀若塵決定該做什麽,當向何處去。他突然一走,人人忽然不知道該幹些什麽了。
張殷殷聽得紀若塵未曾回來,臉上悄然浮起一層陰悒,然她立刻換上笑顏,每日裏言笑盈盈,比平日裏還要顯得輕鬆寫意。
然無論軍中將領、還是孫果、玉童、濟天下等異士,每次見到恍若身上灑滿陽光的張殷殷時,卻總覺得天是陰的。
第二日上,蘇姀便離開西京,說是悶了,想要四下走走。這位天狐姐姐被關得久了,所以東至大海、北抵冥山、南到雲夢、西上昆侖,她都要去看看。眾人當然不會攔她,想攔也攔不住。
東海之上,波濤若山,風雨如晦,一月不息。
海的中央,有一座無名小島。說是島,其實不過是方圓十餘丈的一座礁石罷了。風浪稍大些,小島便會時時淹沒在排空濁浪之下。
這本該是飛鳥不停的荒島上,卻坐了個人。他懷抱鐵矛,據石而坐,任潮擊浪打,風吹雨襲,均動也不動。
疾風挾狂雨,迎麵打在他臉上、頭上,再順著發梢麵頰流下。他卻全然不覺,如一軀空殼,與這無人荒礁,漸漸融為一體。
這一夜,張殷殷忽然心有所感,便獨坐在太清殿頂,取出一管紫竹洞蕭,悠悠吹將起來。
夜風漸重、鉛雲如墜,眼見又是風雪將至。
這一曲洞蕭,卻是千回百轉。
章二終不怨三
茫茫昆侖,此際早已是千裏冰封、萬裏銀妝。
巍巍雪峰、縱橫冰川間鳥獸匿蹤,萬物沉眠,極偶爾方得見一二蒼鷹自群峰間掠過的矯捷雄姿。
綿延群山之中,有三座奇峰突兀雄起,勢壓萬山。中央一峰峰頂平滑如鏡,宛若一座蓮台寶座。左右雙峰即細且長,越過中峰,高高伸向蒼穹,再向中央合攏。遙遙望去,這三座奇峰共同構成一座巨門的框架。
遠方天際浮雲忽然四散,一座小山般的巨石徐徐飛來,輕飄飄地落在中央孤峰峰頂,幾乎將這裏許方圓的孤峰平台盡數占滿。巨石周圍浮著數十道光帶,飄舞靈動,托著巨石有若一葉飛絮,似乎隨時可能再度浮空而去。
實際上,這塊巨石重逾山峰,實與一座小山無異。可是被它如此壓下,恍若隻是一點塵埃飄落鏡台,那座孤峰卻是晃都不晃一下,顯然也有特異之處。
巨石頂端,籠罩著濃濃紫霧,雖然山風劇烈,霧氣也是凝聚不散。紫霧之中,隱約可聞雷鳴之音,又偶有一道細細紫火離霧而出,在空中飛出百丈,方才漸漸消散,沿途留下無數跳躍電火,可見紫火之威!
巨石之下,吟風背靠巨石坐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如一條離水許久的魚,早無半點仙人風範。好不容易,他才算回了口氣,頗有自嘲意味地笑了笑,這才低下頭去看著胸前那仍無法合攏的空洞。隨著他每一次呼吸,傷處即會傳回無法抑止的痛,這種痛,令吟風不由得回想起仙界玄荒時,與無數天妖異獸殊死相搏時所嚐過的痛楚。
他輕輕摸了摸胸口傷處,那裏邊緣處的血肉早是焦黑成炭,而且指尖一觸上去,就是陣陣灼痛,一小塊烏青擴散開來,直蔓延到大半根手指,才慢慢消退。顯然射來的那柄飛劍除了快得無以倫比,上麵還塗了劇毒。隻是就連吟風也不知道什麽毒會這麽霸道,居然連他沾染三分仙力的真元也抑製不住。
然吟風已是真仙,雖仍是血肉之軀,但不朽不壞,用毒再怎樣都是旁門左道,毒勢雖烈,不過延緩了傷口自行愈合的速度,又如何奈何得了他,隻消安靜休養三日,便可盡清餘毒。
吟風喘息稍定,忽然想起了提矛欲刺、然最後卻黯然離去的紀若塵,先是一歎,又浮起淡淡的笑來。
吟風已不再用玉胎仙雲測算天機,現下天地氣機顯然已受到不知來源的幹擾,測算出的結果也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還憑空消耗了修為。不知為何,想到紀若塵後,吟風忽然覺得胸口抽搐的痛,竟也是有些暢快淋漓的,有點昔日對上生死大敵前的凜戒與興奮。
雖然此刻無酒,也無人可與他共酌,然而豪情當酒、昆侖為伴,意境一點也不差了。吟風越笑越是大聲,再罵上句此世學來、特別中意的“他奶奶的”,胸中塊壘頓消,頹廢立時洗盡!此戰之敗,非戰之罪,隻是敗在對方的陰險手段上而已。隻消三日後,他即會道行盡複,又是叱吒間風雷齊動的真仙!
道行盡複後又當如何?
吟風掙紮著,扶石站起,向石頂那氤氳紫氣望去,笑了笑。這世間的勾心鬥角、紛亂情仇,就隨他去吧。此地亙古以來從無人跡,安安靜靜地守得顧清圓滿飛升,了卻心願。
人間種種事,此生萬般情,不妨都留在這裏,化風隨雲。
故老相傳,昆侖有仙山。然而此昆侖非彼昆侖,昆侖為仙界聖境,內有玄奧秘境無數,相傳為上古天仙居所。然而昆侖之地究竟有多大,有多少秘奧,吟風當年也不過曾去昆侖赴過一次北帝宴席,又哪裏能夠盡數知曉。
而人間昆侖,大多不過凡山,但內中也有一二玄秘所在,比如吟風此刻所坐的石台。這三座山峰,合稱登天門,又名問仙台,乃是人間距離仙界最近的所在。曆來謫仙被貶時,或修行圓滿重返仙界之時,大多是通過此登天門的。
顧清乃是靈石化胎而成,雖自上界打落凡塵,已曆百世修行,但未曾入得仙班冊藉,與尋常仙人便有了不同。雖然功行圓滿後,她也可通過登天門回歸仙界,可是經曆天劫威力大弱,入仙藉時的品秩也就要相應的降上一二等。是以此役之前,吟風從未想過要用昆侖登天門。
登天門與天相接,自有蒼茫大氣,非凡間之力可抗。是以方圓數百裏內,凶獸匿蹤,妖物不現。它們並不知曉登天門所在,然則一靠近此範圍內,便會焦燥不安、修為大減。凡人亦同,身在此地,縱使道德宗和蘇姀、紀若塵等人追了上來,修為也必然大受影響,而且附近都是險峰絕地,尋常修士想上來也要大費周折。而吟風身在登天台上,隻消借得少許蒼茫之氣,一身仙術威力就會大增。
可說直至此時此刻,吟風才將人間諸修視作了生死大敵,要借助一切天時地勢殊死一戰。
他端坐登天台邊緣,前臨萬丈絕崖,緩緩閉目,慢慢晉入無所覺而無所不覺的至境。
七日之後,吟風雙目重開時,仙法盡複。然而有些出乎他意料,蘇姀及道德宗群修並未借此良機追殺至昆侖。吟風倒是有些不解,以道德宗、蘇姀等人此前表現出的環環相扣、記記絕殺的淩厲手段,不應該放過這麽好的機會才是。
吟風未及想得明白,忽然鬢發無風自動,眉心間更是亮起一點七彩虹光!
吟風麵色大變,抱住飛來巨石,仙力發動,瞬息間橫移數十裏,將飛來石放置在另一座山峰峰頂,然後飛上半空,遙望登天台。
登天台上,已非原先亙古寂寞的景象。台周罡風如刀,圍繞著三座孤峰瘋狂旋動,將峰周堅逾精鐵的山石切削得碎石紛飛。百裏之內原本晴朗的天穹驟生層層厚雲,自四麵八方飛快地匯聚過來,在登天台上空不住盤旋湧動,雲旋中心處深幽不見底,恍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隱見無數道蛇形紫電重重疊疊、交叉穿梭其間。
吟風雙眉越皺越緊,麵色凝重。
左右山峰的峰尖處,各亮起一點電光,隨後化成十丈許粗細、千丈長的紫電巨龍,咆哮著在中央登天台上交織匯聚,炸出一團耀目之極、直徑百丈的雷球!
吟風長發應雷而起,眉心虹光已不可抑止,一點點散發出來。
長空之下,忽然響起鏗鏘金甲之音,浩大若洪流,似有百萬甲士正在一起振甲擊盾般。
天上雲旋中心處的紫電已積到極至,不住有直徑丈許的雷球飄落下來,在空中遊蕩不定。每顆雷球都拖著數道細長紫電,與雲旋心處聯成一體。頃刻之間,能夠瞬間將尋常上清修士殛成焦炭的紫電已密密麻麻地遍布百裏天地!
此情此景,豈是天地之威可以形容!
吟風反而完全寧靜下來,雙手籠於袖中,麵上似憂似喜。
層雲至深處,紫電天火交織擊下,鋪出一條百丈寬的大路來。隨後天火匯聚,形成足有數十丈高的火幕,從中走出一位二丈高下的仙將來,頭戴齊眉紅纓琉璃金盔、身著厚重紫金碧海騰龍甲、肩披猩紅織綿短氅、手持四丈鎦金鉞,粗眉環目,麵若玄壇,仙威凜凜。
仙將行得甚快,一步百丈,數步之間已在登天台上方立定。在他身後,環甲聲中,著覆麵麒麟盔、赤精銅鎖環甲,或舉盾、或擎旗、或挺槍、或橫刀的兵卒不住順路而下,在那仙將身後列成整齊軍陣。
此將此兵,皆非凡俗,隻看這千人方陣乃是踏雲而立,便可知曉。
吟風劍眉微不可察地躍動數下。此軍此將,千萬年前,他自然是非常熟悉的。將是仙將,兵是天兵。
隻是仙將天兵,何以會致人間?
吟風躊躇著,那仙將雙目中光芒閃耀,天火噴出數尺之遠,已望向了吟風。他掌中金鉞一分,喝道:“吾乃桁先,為大羅天君座前撫境將軍,鎮守撫掃太明玉完天四境。那邊可是四方巡界使吟風?”
以仙界品秩而論,吟風貶下界前所居四方巡界使乃是五品,而麵前仙將桁先獨鎮一天,是為三品,品階要遠遠高過吟風。況且吟風此刻仍屬被貶下界,不論品階,身份上便遜於在位的仙將。
吟風躬身施禮,道:“罪臣吟風,見過桁先將軍。”
章二終不怨四
桁先大手一擺,道:“何必多禮?巡界使此番在人間經曆百世輪回,想必仙品功德大有進益,重登仙界後,該當另有重用,仙藉升遷,不在話下。來人,給巡界使看座!”
桁先一聲令下,便有十六名親兵自兩旁上前數步,取背後大旗揮舞,片片祥雲霧藹自旗麵上不住揮出,頃刻間幻化成一座青玉作底,琉璃為瓦,四柱盤龍,彩鳳雕欄的高台,又有白玉長階生成,一路延伸至吟風麵前。高台正中,早有親兵以祥雲化成諸天升平寶椅,椅背以三柱青金為梁,正是三品仙座的標誌。
桁先首先在仙座上坐定,於他側下方又幻出一個仙座,以紫風精銅為背梁,卻是個四品仙座。
吟風此時神識盡複,仙界的規矩自然曉得,於是拾級而上,立在桁先麵前,卻不肯就座,道:“罪臣謝過桁先將軍。可是即使罪臣重返仙界,再錄仙藉,這座位卻也不是罪臣能夠坐得的,還請桁先將軍換過吧!”
桁先笑了笑,道:“這張椅子,巡界使卻是大可坐得。等巡界使重返仙界,定然會委以重用,我帶來的這張椅子,到時候隻怕還不夠巡界使坐的。本將軍素來謹慎小心,既然敢帶下來這四品仙椅,當然是有十分把握,且是有天君提點過的。不然的話,以吾區區一個三品將軍,如何敢私授四品仙位?”
吟風未再推辭,在四品仙椅上端然坐了,然而他麵上並無多少喜色,又問道:“吟風不過一介下仙,何敢勞動桁先將軍仙駕?不知將軍此次下界,還有何貴幹?是否有用得上吟風之處?吟風不才,輪回百世後,於這人間界也多少略知一二,可以略盡綿力。”
桁先望著吟風,笑得有些奇異,道:“不瞞你說,本將軍此番帶兵下界,主要就是為了幫助巡界使了卻百世塵緣。”
吟風大吃一驚,他可是知道要令仙將天兵在人間現身,需要付出何等代價,別說區區一個五品仙,就是二品巡天真君下界輪回,也用不著這許多仙將天兵護衛,何況是獨自鎮守一天的三品將軍領軍?怕是隻有一品天君,抑或隻有四大超品天君方能有此等待遇。然而無論天君還是大天君,又怎可能被貶下界?
吟風當即起身道:“桁先將軍說笑了!吟風何德何能,敢勞將軍仙駕?”
桁先搖了搖頭,道:“本將軍率本部三千天兵下界,所費多少,想必巡界使也是清楚的。老實說,本將軍也想不明白助巡界使飛長中,何以需要天兵下界。不過大羅天君既然頒下令來,想必自有深意。我等仙品不夠,不能上體天機,也是正常的,巡界使倒不必驚慌。言歸正傳,巡界使百世輪回已滿,卻遲遲未能飛升,塵世間必是有些阻礙,可否詳細道來,看本將軍是否有幫得上忙的地方?”
話已至此,吟風心下多少有些明白了。桁先品秩遠過吟風,卻是如此客氣,想必就是因為大羅天君這道仙令。要調仙將天兵下界,必是要知會仙帝的。而桁先乃是三品仙將,下界的又是三千天兵,更需仙帝首肯,方可成行。所以推測起來,更應是仙帝授意,大羅天君代傳帝命,方會有桁先與三千天兵的下界。若是如此,受到仙帝如此垂青,那麽吟風回歸仙界後仙品當不止於四品。想來是因為這個緣故,桁先才會對吟風如此客氣。
既然桁先已經如是說了,吟風便也不再客氣,略一沉吟,便道:“千年前罪臣受貶下界的緣由,桁先將軍想必是清楚的。現在卻是有個麻煩,還望將軍相助。顧清即是青石所化,今世修行也是一路平坦,目前已修得七瓣蓮開的地步。然而在此之後,她修煉多日,卻怎都過不了最後一關。我尚未經曆天雷劫火,還是肉體凡胎,看不透仙蓮不攏的緣由。桁先將軍乃是真身下界,不受此間凡塵蒙蔽,應可看得明白究竟是何原因使得她最後一關不得圓滿。”
桁先奇道:“巡界使玉胎仙雲測算天機,精準奇妙,本將軍在仙界亦是久有所聞,怎會測不準區區一塊青石的格局?”
吟風苦笑道:“不瞞將軍,於這人世間事,我是屢測不準,不知是否是身在局中的緣故。現在我早就不再運使玉胎仙雲妄測天機了,即使測了,也多半無用。”
桁先吃了一驚,道:“你居然也測不準天機,這卻是為何?玉胎仙雲豈同尋常仙法,又怎會有身在局中這類限製?”
吟風搖頭歎道:“具體情由,我神通有限,實是不知。”
桁先目運神芒,向吟風看去,片刻後始有凝重之色,點頭道:“巡界使仙法高強,本將軍早有聞名,今日見了,卻是更有精進。如此仙術仍測不準這世間之事,內中必有原因,看來輕忽不得。也罷,即是如此,我等便當以穩重為先。本將軍先行看看那塊青石吧。”
吟風點了點頭,也不起身,袍袖一拂,飛來石即從遠飛近,穩穩停落在雲藹高台之上。高台自行擴張數倍,將若大個飛來石輕輕托住。桁先與吟風的仙座則自行升起,略高於飛來石頂便即停穩,不高不低,剛好能讓桁先與吟風可以俯視依舊在死關中的顧清,而桁先又比吟風高了一線。高台擴張、仙椅升空,實際上桁先或吟風即未下令,也沒動念,純是自行為之,又恰到好處,實是深具靈性。
仙將天兵下凡,於細微處見手筆,隨便一台兩椅,便將人間不知多少法寶比了下去。
桁先端然坐定,體內仙力暗轉,雙目中噴出數尺長的明黃天火,目力逐層穿破包裹著顧清的氤氳紫氣,直指本源道心。在桁先眼中,此時的顧清就是一方浮空旋轉的青石,石心中有一朵七瓣紫蓮,蓮周天火熊熊,不住炙煉著紫蓮。然而蓮心中似有道無形力量,周而複始,徘徊不去,不斷撐開蓮瓣,不使合攏,更不令紫蓮複合成金丹。
桁先乃是仙軀神眼,不受這世間拘束,一望之下心中已有些明白,當下笑道:“這方頑石,看來於此間倒還有些牽絆未了。不過這是小事,就讓本將軍為她除了這點俗緣吧,免得誤了巡界使飛升。”
吟風聽得顧清飛升在望,心下大喜,當下施禮道:“如此有勞將軍了!”
桁先笑道:“舉手之勞,好說,好說!”
客套完畢,桁先左手掐個仙訣,凝神運力,忽然大喝一聲“咄”!這一聲喝,直將百裏天穹震得裂痕處處,天裂處不斷漏下玉明天火,而蒼穹下昆侖震動,宛若地已裂,天將開!
桁先雙目天火噴出丈許遠近,仙力勃發,顧清上空立時多出朵七色彩雲來,雲中降下金雨無數,悉數融入氤氳紫氣之中。於是青石石心處天火驟得仙力之助,登時燒得熊熊烈烈!
七瓣紫蓮震顫不已,苦撐多日之後,終耐不住凶猛天火,緩緩收攏蓮瓣。
在桁先、吟風及三千天兵之前,氤氳紫氣洶湧顫動,直擴至十丈方圓,忽然自紫氣中升起座七層玲瓏寶塔,又自塔中噴出千朵蓮花,洋洋灑灑,紛落如雨,瞬息間便令桁先與一眾天兵看得目瞪口呆!
氤氳紫氣忽然收盡,現出了端然盤坐、五心向天的顧清來。她雙目徐開,淩煙塵、蹈虛空,長身而起,抖一抖身上青衫,彈落俗緣無數,然後頂心中一道青氣油然而生,直衝淩宵,於九天處化成千朵丈許大小青蓮,方緩緩化雲散去。
至此,顧清終修至紫蓮化盡、金丹渾圓的至境,百世塵緣,行將了結!
桁先好不容易將鬱結在胸中的一口仙氣噴將出來,歎道:“好一塊仙石!看來她仙藉品秩,當不在你我之下。再過得一會,天劫來時,便該有天女鋪路、瑞鶴來迎了。”
顧清雙眼淡然如水,環顧一周,已將大千世界收於眼底,前塵往事,盡上心頭。待看到桁先、吟風與三千天兵時,顧清若有所思,然而轉眼之間她便似明白了什麽,又變成昔日那恍若與天地一體的淡漠。
一如她初上西玄之時。
在這百世輪回行將功德圓滿之際,吟風本該是滿心歡喜,然而不知為何,他麵上並無分毫喜色,反而略皺劍眉,眉宇間隱現憂色。
桁先也有些愕然,仰首望天,再看看顧清,如此周而複始地看了三四遍,麵色越來越是古怪。本來昆侖之上層雲密布,登天台正上方雲層已初顯赤紅,這是天劫將至,劫火初生之相。然而隨著顧清氣質轉化,空中的劫雲竟爾漸漸散了!
桁先仙軀神眼,早看出顧清本相青石之中,一顆金丹正不住幻化成一尊玲瓏寶塔,再化成千朵蓮花灑落,複又歸為一顆金丹。這正是極高仙品的征兆,按理說早該羽化飛升,怎地反而劫雲都不見了?桁先心中暗暗有些尷尬,未曾想初次下界,未及立威,就遇上了這等棘手之事,讓他這個三品仙將如何下得了台?
桁先凝定心神,仙力運轉,神目再次向顧清掃了過去,要找出她不得飛升的關鍵。這麽一望之下,桁先果然有所發現,於是喝道:“原來如此!你那點俗緣仍是未了,自然不得飛升。”
桁先這麽一喝,顧清雙眸中的淡漠化開少許,望向桁先,問道:“這位是……”
吟風道:“這位乃是仙界太明玉完天撫境將軍桁先。”
顧清略施一禮,依是淡淡地道:“原來是桁先將軍,顧清方才失禮了。”
依仙界規矩,顧清不管顯化何等異象、將來能獲幾等仙位,此刻都仍屬未入仙藉的凡身。她這樣隻是略施薄禮,桁先麵色登時就有些不太好看,不過他念及顧清本是靈石脫胎而成,不懂仙界規矩也屬正常,也就強忍著沒有發作,隻是道:“本將軍率本部三千天兵下界,多留一刻,便是多耗費許多。因此事不宜遲,本將軍就先助你了結未盡俗緣,速速飛升,回歸仙界、重列仙班,方是正事。”
顧清問道:“未知桁先將軍準備如何助我了結俗緣呢?”
“此事實也簡單!”桁先一抖掌中鎦金鉞,道:“本將軍此次下界,特意推來了太明玉完天鎮天至寶玉羅丹丘鉞。本將軍已經察知,牽扯你不得飛升之人身具九幽之力,很是有些麻煩,隻可惜修煉時日尚短,眼下倒還不成氣候,難與我等上仙相提並論。你隻消將他的名字說與我聽,本將軍即可令他灰飛煙滅!”
顧清淡然一笑,道:“即是我的俗緣,那還是我自行解決吧,不敢有勞將軍。”
桁先先是一怔,隨後麵色一沉,道:“這是什麽話!本將軍與三千天兵在下界多呆一刻,仙界也會消耗不菲,豈能因你一個就在此多有逗留,真是不知輕重!速將他名字報來,本將軍辦完這趟差事,也好早回太明玉完天去。”
顧清仍是搖了搖頭,淡道:“塵世有句俗話,叫解鈴還需係鈴人,所以還是不要勞動將軍大駕為是。”
桁先默然不語,雙目天火又熊熊而起,眉心處更是亮起一道火線,向外噴吐出明黃色的天火。他上上下下打量著顧清,仙力如潮,不住掃過她的身體、神識,探尋著過往未來。
顧清方自功行圓滿,未經天劫,仍是肉體凡胎,天火沐身,實是痛苦難當。但她坦然受之,即不隱瞞,也不抵抗。
吟風雙眉緊鎖,忽然道:“罪臣知曉那人是誰,此人姓紀名若塵,身懷九幽之火,刻下應仍在這世間。”
這一刹那,顧清與桁先的目光皆落在吟風身上。顧清目光雖如初見時的淡漠,然而吟風卻覺似是兩道火流落在自己身上,灼得心頭嗤嗤作響。吟風心中一顫,然而心中隱隱然已有預見,是以仍沉定自如,並不理會顧清。
桁先赤紅的雙眉漸漸鎖起,眉心火線中天火更是噴得火生一尺,語聲中已顯威嚴:“巡界使大人,本將軍當然知曉那人姓甚名誰,還需你提醒嗎?巡界使鎮守四境已久,豈會連這點關節都不知道?隻有她自己報出紀若塵名號來,方可憑藉這點俗緣發動仙法。那紀若塵是否在人間,也不重要,無論他在哪一界,本將軍玉羅丹丘鉞所發欲界不滅雷,都可將他即刻化為灰燼。這其中關節,巡界使都該知曉的,卻仍如此說,可是明著在欺本將軍無知嗎?!還是巡界使以為,你等二人羽化飛升、重列仙班後品階大進,可不將本將軍以及大羅天君放在眼裏了?!”
吟風歎了口氣,桁先所說關節,他如何不知,隻是藉了萬一的希望而已。
他望向顧清,歎道:“桁先將軍所言,你也都聽到了。塵緣百世,不過春夢一場,如今你靈識盡複,前世今生,也該當如水流花謝,盡複東流。百世輪回,便隻在今朝圓滿了,將他的名字告訴桁先將軍吧,這已不再是你我之事,而是牽涉甚廣的大事。認真說起來,我這已是一百零一世的輪回,卻已過了當日下界時的罪罰,重返仙界後尚不知有何結果,會牽累到幾位神仙。所以眼下實不宜再多生波折。”
顧清望向吟風,眼中淡漠消去,終於道:“我已負過他一回,不願再負他一次,所以這個名字我是不會說的。你且先回仙界吧。”
“那你怎麽辦!”吟風霍然站起,雙眉倒豎!
顧清從容道:“我本就是一方頑石,從未入過仙藉。待了卻這段塵緣,或許百十年後,再重行飛升吧。”
“一派胡言!”不待吟風開口,桁先便怒斥道:“你當仙界是什麽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現在本將軍就與你明言,你今日牽掛塵緣,不肯羽化飛升,即是頭等大罪,還敢妄想百十年後重新飛升?這等大罪認真論罰,即使你在人間躲著,每隔十年,也會有天雷轟頂,總要將你化為飛灰,連冥府陰土也不得去,才算完結!隻是本將軍素來留有一線生機,念你成型不易,又受了百世輪回劫難,隻消你現在將他的名字說出來,本將軍便可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你可聽明白了?”
顧清微笑道:“將軍有心,顧清自然明白,隻不過……”
她話未說完,吟風當即斷喝道:“百世輪回與一世塵緣孰輕孰重,你難道連這分不清楚嗎?!”
顧清不答,而是望向雲天相接處,在那裏,群山莽莽,穹廬蒼蒼,渾成一體,再也難分彼此。
吟風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
她如果分得清楚,恐怕早就完成輪回,羽化飛升了,還需要等到今天?
吟風未及再勸,忽然九天之上落下數道金燦燦的電火,與吟風慣常召喚的紫火天雷大為不同。天雷一落,即刻化成碗口粗細、金光湛然的鎖鏈,層層套在顧清身上,將她淩空提起。空中電火不斷,又化成數丈粗細、百丈高,九條金龍盤繞的圓柱,鎖鏈響處,顧清已被縛在了巨柱上。
顧清剛自死關中出來,元氣未複,法力較桁先實是差了十萬八千裏,而且她似乎根本就不想抵抗,任桁先將自己鎖在圓柱上。鎖鏈以及圓柱皆是太明玉完天天火劫雷所化,看似冰冷凝聚,實則灼熱無比,直可化鐵熔銅。
盡管身軀被鎖鏈圓柱灼得嗤嗤生煙,顧清的淡定漠然卻未有分毫變化,她緩緩閉上雙眼,根本不再向桁先與吟風望上一望。
“頑石,你可知罪?”桁先厲聲喝道,其音如雷,轟轟隆隆的響遍數百裏群山。
顧清淡然道:“我做我當做之事,何罪之有?”
此言一出,桁先怒意大盛,吟風也是麵色慘淡。
仙界大律,逆天乃是頭等大罪。顧清百世輪回已滿,飛升在即,又有仙將桁先下界助她過了最後一關,然她卻不願舍棄最後一點塵緣,不肯飛升,實是違逆了仙帝當日所頒下的百世輪回仙旨,而且牽塵緣舍仙機,更是其心可誅。
違逆仙旨,罪同逆天。
特別是桁先在場,更坐實了顧清抗旨不遵的大罪,休說一個吟風,就是大羅天君在此,恐怕也救不得顧清。
果然桁先喝道:“即然你執迷不悟,本將軍即代天行刑!從今以後,諸界諸天,再無你這塊頑石!”
桁先即將玉羅丹丘鉞高高舉起,大喝一聲,鉞端射出道道金光,幻化成一柄巨大金鉞,向圓柱上的顧清激射而去!
顧清不見不聞,從容待死。
其實被太明玉完天火燃燒到現在,即使桁先不發此鉞,再過片刻,顧清也將煙消雲散。若到那時,該無人知曉自入死關之後,她心中所思所想,究竟是些什麽。
忽聽嗆啷一聲響徹天地的金鐵交擊之音,數百名天兵竟被震得站立不穩,從雲端摔下,桁先也覺足下雲台一晃,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他忙放眼望去,卻見一柄晶光燦然的仙劍橫空而出,架住了他所發金鉞!根本不用看使劍之人,單看古拙的劍身、浮空而起的淡淡紫炎,桁先便知這是吟風昔日威震玄荒的定天劍!
他又驚又怒,戕指喝道:“吟風!你好大膽!竟敢攔阻本將軍代天行刑,這可是逆天大罪,當清退仙藉,墜入俱滅虛空,永世不得超生,你……你可知曉!?”
桁先身軀明黃天火熊熊而起,心下竟有些惴惴不安。吟風出任巡界使已久,又怎會不知這些?
吟風手臂一震,定天劍發出一聲悠長龍吟,劍身紫焰大盛,已化作丈許長的巨劍,劍鋒輕輕一震一拖,已將金鉞擊成大蓬金焰。金鉞一毀,桁先掌中玉羅丹丘鉞登時震動不休,竟爾現出數道裂縫來。
吟風轉過頭來,冷笑,雙目盡紫。
“紫火天瞳!”桁先大叫一聲,已略有驚慌之意,指著吟風,叫道:“你,你竟已修成了天書第七卷?不過,本將軍可是有本部三千天兵在此,你即算天書大成,又能如何?本將軍回歸仙界後,自有天君來處置你等!”
吟風笑了,笑得竟然有些猙獰,猛然喝道:“桁先!你還回得去嗎?”
吟風頓足,踏足處雖是虛空,卻震得巍巍昆侖一陣顫栗!群山顫抖間,他已飛身而起,挾萬鈞之勢,向桁先當頭壓下!
桁先早舍了雲台仙椅,足下金雲湧動,一邊向登天台飛退,一邊舉玉羅丹丘鉞向吟風刺去。兩邊早搶上八名太明玉完天仙將,各持仙兵,齊齊向吟風刺來。隻消將吟風擋上一擋,桁先便可退回登天台上,重返仙界。
出乎桁先意料,玉羅丹丘鉞竟毫無滯礙地穿過吟風胸膛,八名仙將的兵刃,也一齊刺入吟風體內!
吟風毫不抵抗,竟以肉身在仙兵上滑行,而後丈二定天劍當空橫斬,已將驚駭絕倫的桁先梟首!
吟風手腕一翻,定天劍環行一周,再將插入體內的仙兵盡數斬斷。
此時桁先高高飛在半空的頭顱須眉皆張,吼聲如雷:“吟風!你擅殺天將,自絕仙路,必永墜無盡虛空!!”
吟風淩空而立,周身浴血,遍插刀槍,看上去隨時都會魂飛魄散,然而威嚴所至,卻懾得三千天兵不敢稍動!
定天劍緩緩升起,指向三千已是不知所措的天兵。
“今日爾等,一個也休想回去!”
於是巍巍昆侖上,血染碧空。
又是嗆啷數聲,定天劍淩空斬落,太明玉完天火所化的鎖鏈斷成數截,通天九龍柱也中分而裂。
顧清已被天火灼得昏迷不醒,她宛若秋葉,徐徐飄落。
吟風左手接住顧清,右手提著定天劍,凝立空中,舉目四顧,卻見關山萬裏、神州茫茫,天地雖大,諸界雖廣,他卻又該向何處去?
正思量間,猛然間一股金火自胸內湧上,吟風再也壓製不住體內沸騰不休的太明玉完天火,雙目中紫炎散盡,晃了一晃,十指漸鬆,顧清與定天劍先後滑落,然後他雙眼漸漸垂下,也自空中栽落。
千裏昆侖,似是拂過一聲輕輕歎息。
有如冰五指,輕輕握住了定天劍劍柄,那暗淡無光的劍鋒,此刻距離山石已不過數寸。又有一隻纖手,接住了吟風已被鮮血浸透的身軀,不使他墜落凡塵。
顧清反手將定天劍插在背後,雙手橫抱吟風,踏風而起,升至雲天一線處,方始立定。
她也舉目四顧,同樣望見了萬裏關山、蒼茫神州,可天地間若大的一個世界,卻有何處可依?
章三憑生死一
年關一過,冬天也就快到了盡頭。隻不過今年的年節,除了蜀中安逸之地以及嶺南蠻荒處外,神州大地戰火處處,百姓流離失所。此際安祿山據洛陽,安慶緒下淮南,史思明取荊楚,紀若塵出西京。本朝若大疆域,已有過半淪落人手。
就連塞北苦寒之地,也是多事之秋。郭子儀初戰失利,痛定思痛,以厚幣謙詞,自回紇求來二萬精騎,雖然寒冬並非用兵之時,但郭子儀倚仗著軍中也有數十名修士助戰,仍是引浩浩大軍殺奔範陽,準備一舉端了安祿山老巢。這些回紇鐵騎驍勇善戰,曆經塞外風霜洗禮,平原衝鋒勇不可擋,與安祿山的北地精騎恰是棋逢對手。
蜀中百姓雖然未被戰火波及,卻是另有一樣苦。朝庭既然正討伐叛賊,免不得抓丁派賦。蜀中雖然富庶,然尋常百姓也就是圖個勉強溫飽而已。這次抓丁加賦又是極重的,幾乎將稅賦加了一半,鄉裏壯丁也是逢三抽一,百姓立時苦不堪言,一些年成不太好的地方連來年的種子糧都被征了去。至於他們如何生活,父母官們卻是不管的。如果真讓安祿山改朝換代,他們恐怕不止是官位不保,妻兒親友大宅華服都立成泡影,因此在征丁征糧上一個個格外賣力。
嶺南百姓所幸沒有,卻多了天災。當此時節,嶺南處處或山石崩裂,或泉水幹涸,或瘴氣大盛,或瘟疫橫行。更有許多本該在這季節蟄伏的蛇蠍蟲蝥,四處遊走,且性情暴戾,時時驟起傷人。嶺南本就人煙稀少,遭此天災,更是時常數十裏內不見人煙。
正月十五,安祿山心懷大暢,便在東都宮內大宴群臣。
這一場好宴自午時便開席,到得黃昏時分,殿內一眾開國元勳們人人喝得酒酣耳熱,興致濃濃,安祿山更是醉眼迷離,魂魄都似欲飄了出來。放眼望去,殿中都是跟了自己多年的心腹大將,雖然一個個酒蟲上頭惡形惡狀,醜態百出,可這更象是當年一夥兄弟初打江山。這個殿裏麵自然有不少其實沒啥本事的人,不過占了個追隨日久的名份。這點安祿山其實心知肚明,他能夠坐在今天的寶座上,怎會連這點識人的本領都沒有?
隻不在這大腹胡兒的心中,當年一起喝酒、同鍋吃肉的情誼,卻怎都是忘不了的,並不因為他今日身登大寶而稍有改變。因此他也樂得看到一幫老兄弟隨著自己共富貴。
然而令他稍有不快的,卻是手下大將紀若塵的缺席。這個紀若塵橫空出世,居然能讓濟天下傾心輔佐,數月之內便練成精兵,從此戰無不勝,潼關一戰更是擊破哥舒翰三十萬大軍,名揚天下。其後用兵如電,輕取西京,若單論戰功,早已是安祿山麾下第一。史思明雖然仍是號稱第一,所部兵馬二十萬,數量上遠遠超過紀若塵的六萬妖卒,然而戰力上卻是遠遠不如。前段時間史思明派了幾千精銳部下到紀若塵的地盤上抓丁征糧,結果卻被同等數量的妖軍斬盡殺絕,還把頭顱裝筐給送了回來。以史思明的強橫凶蠻,吃了這樣一個大虧會卻就此不了了之,實在是耐人尋味。
這件事,安祿山知道了,也認真地思索過幾天。
郭子儀孤軍深入,卻在紀若塵領地內吃了個大敗仗,幾乎全軍覆沒一事,安祿山也是知道的。他本來就此認為郭子儀用兵才能不過爾爾,根本不足為慮。誰知郭子儀借得回紇精騎後,以本部兵馬加回紇鐵騎共五千人為先鋒,殺奔範陽而來,一路上勢如破竹,連戰連捷,連斬安祿山鎮守各地的宿將七員,一時間洛陽滿朝震動。
猶為可恨的是,郭子儀顯然學了個乖,兜了個大圈,遠遠繞開了紀若塵視作禁臠的河北道。有時郭子儀先鋒與安祿山本部人馬大戰的地方距離紀若塵妖軍駐紮地不過數十裏之遙,隻因戰火未燒進河北道內,妖軍上下就全都視若無睹,看著同僚被殺得屍橫遍野卻按兵不動。也有安軍曾派人求救,妖軍倒也呼有所應,然而等他慢吞吞點將出兵,到得地頭,戰事早已結束多時,全然不見當年千裏奔襲、殺敵盈裏的氣勢。而那郭子儀竟然也敢揮軍直進,這就十分耐人尋味了。他就不怕紀若塵忽然揮軍北上,將他大軍前後截為兩段?若說郭子儀和紀若塵之間沒什麽默契,一切純粹巧合,這解釋恐怕實在有些蒼白乏力。
前幾日便有些素來嫉妒紀若塵的大臣提出了這個問題,獻策要給紀若塵派個監軍,免得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且紀若塵動向的確令人生疑,以雷霆萬鈞之勢攻破西京後,卻就此按兵不動,聽任明皇西逃入川。
安祿山雖然心中也是疑慮難解,對派監軍之議卻是想都不想,一口回絕。明皇之所以兵敗如山倒,監軍便是很大的一個原因。有前車之鑒在前,安祿山豈會笨到重蹈覆轍?而且紀若塵妖軍戰力強悍,軍紀森嚴,聽說他本人更是勇冠三軍,潼關一役親自出手,一路殺破中軍,把哥舒倚為長城的修士斬於陣前。軍中又有濟天下這等國士輔佐,如此人物,如此凶兵,派個監軍又能管什麽用?紀若塵就算沒有反意,說不定也就把他給逼反了。此刻軍中修士大多來自道德宗,紀若塵與道德宗關係密切,真要對付紀若塵,萬一道德宗翻臉,那就大事休矣。
而且安祿山自詡精於相人,從紀若塵的眼中,他從未看到過半分帝王之心,這才是他放手讓紀若塵建軍掠地的根源。
隻不過,如今的紀若塵,實是令人捉摸不透。此次大宴,早在半個月前就通知到了各地大將,就連史思明和安慶緒都飛馬趕了回來,紀若塵卻不但安守西京,竟根本連個回信都沒。如此,實非人臣之道。
安祿山酒意上湧,想得有些頭痛了。他剛想喝兩口酒潤潤喉嚨,忽然感覺眼前景致有異。他用力擦了擦眼睛,現張目望去,卻見手中酒爵仍是變成了奇異的暗紅色。安祿山遲疑地向殿中望去,但見廊柱、酒席,甚至是侍酒的宮女們身上都鍍著層詭異的暗紅,方知不是自己一時眼花。
殿內漸漸地安靜了下來,除了幾個爛醉如泥的,其它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然而不知為何,人人都是滿身冷汗,無論袖拭絹擦止都止不住,酒意早去得幹幹淨淨。
忽然有一員武將離席而起,跑到了殿外,向天上望去。隻一眼,他就指著天,如同癲狂般地叫起來:“天!是天!天變了!”
殿中諸臣聞聽此言,都再也顧不得君臣之禮,一窩蜂般擁出殿去,望向天空,然後人人呆若木雞。殿外無論花石樹木,還是侍女大臣,如墜血海,紅得令人心悸。
在六個侍女的攙扶下,安祿山吃力地站起身來,搖晃著走出殿外。自入主洛陽之後,雖隻是短短時間,每日飲宴群臣之餘,安祿山肚腹也日見長大,少說也重了五十餘斤。但他情急之下,居然步伐輕快許多,三步並做兩步衝到殿外,也引頸向天望去。
大殿坐北朝南,在殿中自然看不到天上的異相。然而出殿一望,安祿山登時也如群臣眾將一般呆若木雞,不片刻,甚至雙腿都微微顫抖起來。
殘陽如血。
無論文臣還是武將,甚至連大字都識不得幾個粗人心中都不由自主地閃過這四個字。
此刻時近黃昏,一輪夕陽斜斜掛在天上,久久不願沉入天際。斜陽豔紅,紅得濃稠、鮮豔,就如一顆血球,甚至還在一滴滴的滴落,將半邊天都染成血色!血色在空中無聲無息地蔓延著,蜿蜒向洛陽方向爬來。此情此景,就似天被切開了無數傷口,正在不斷向外滲血。
空氣中濃得似乎化不開的血腥氣似乎阻塞了每一個人的呼吸,口裏、鼻中全是苦澀的血氣。
就在安祿山麵色慘白,一口氣幾乎喘不上來時,忽有一臣福至心靈,出列拜道:“恭喜聖上,賀喜聖上!正月十五大吉之時,聖上廣布恩澤,大宴群臣,此時天現異象,是變天之兆。聖上理當順應天意,一統乾坤!”
此人生得相貌堂堂,一番話說得有若洪鍾,中氣十足,實有振聾發饋之意,也的確將安祿山從恐慌中震出。
安祿山聞言大喜,忙張開小眼望去,見麵前跪著的小官一表人材,而且很是有些麵善。他努力回想,終於想起此人好象姓盧,在自己踏雪進洛陽之日曾經進過一首什麽“雪中朝海神”的詩,很是中意,因此提拔他做了個連自己都叫不上名字的小官。
這姓盧的小官既然開了個頭,眾臣登時恍然大悟,一邊在心中痛罵盧言的無恥,一邊加緊大拍馬屁,好補救一二。阿諛如潮,直拍得安祿山醺醺欲醉,心情大悅之下,便招呼群臣回殿飲宴,此番自然是君臣盡歡,飲到一醉方休。
直至醉到不醒人事,安祿山都以為自己滿心歡喜。然而即使在睡夢之中,他眼前也始終飄浮著一輪滴血的殘陽。
在寢殿龍床上轟然倒下後,安祿山立時酣聲大作,根本未曾聽見殿外傳來的喧嘩。
“什麽人在此吵鬧?打攪聖上休息?”史思明沉穩的聲音自殿外傳來,充滿威嚴。他剛才親自扶了安祿山回宮,此刻還沒有離去。
“西京紀將軍發來的緊急軍情,是以小的才鬥膽驚擾聖駕。”說話的看來是個傳令軍官。此刻戰火未熄,安祿山又是行伍胡人出身,許多規矩還沒立起來,朝庭內外,大多還是依著軍中那一套來。
“拿來我看!”史思明取過軍情文碟,打開讀了起來。文碟內文不過寥寥數行,史思明一掃而過,竟怔在當場。
文碟中言道,紀若塵已無意兵事,更將麾下妖軍解散,刻下西京已成空城。
這道文碟如一道驚雷,在史思明腦中炸響,他一直視紀若塵為生死大敵,隻因用兵上無法與其匹敵,這才不得不想辦法在廟堂上除去紀若塵。結果還未等他有機會動手,紀若塵卻已掛印而去,更將麾下妖軍解散,隻留下一座空蕩蕩的西京。
一想到此刻無兵駐守的千古帝都,史思明心中似有一股邪火悄悄升起。他手持文碟,陷入沉思。
且不說東都洛陽中君臣各懷心思,殘陽如血異相現世後,天地間幾乎所有略通一二卦象之人都有所感應,埋頭掐算,片刻後各有所得,結果不一,有人憂有人喜,有人驚懼有人癲狂。
東海上罡風怒號,惡浪濤天,飛濺的水珠在殘陽映照下,如點點飛墜的滴血石,淒麗、妖豔。在遲遲不肯落入西邊的殘陽映照下,半邊東海猶如沸騰的血池。
一排若小山般高的惡浪自海麵上掠過,無數島嶼礁石淹沒在血浪下,又逐漸浮出海麵。
孤礁上,紀若塵懷抱修羅,坐得如一尊雕像,似與礁石融為一體。排空而來的海浪拍擊在他身上,濺起無數水花,再順著他頭發、腮邊慢慢流下。在似血染成的天空下,紀若塵若自血海中浮出,從身上流下的海水如濃稠的血漿。
他這般坐著,不知已坐了多久,還不知將坐多久。
夕陽行將西下,他忽然動了一動,抬起頭來,向西望去。海麵上,一個窈窕青影正踏波行來,雖是血海濤天,生機寂滅,可她所在之處,便是於窮凶極惡處,也生出一線活潑生機來。
“青衣?”紀若塵宛如岩石般的麵容慢慢溶化了。
青衣徑自踏上孤礁,跪坐在紀若塵麵前,將一雙纖細的手放在他的膝上,仰麵端詳著他的麵容,片刻後方道:“原來你到了這裏。嗯,讓我找了好久。”
紀若塵笑了笑,道:“不管我到了哪裏,你想找我總是找得到的。我並沒將氣息對你瞞著。”不管他心中充積著多少陰悒,隻要看到青衣,就總會多出一線陽光來,無論過去,還是現在。
與以往的溫柔如水相比,此時的青衣又多了一點從容大氣,她道:“現在我也找來了。那你想得清楚了沒有?”
紀若塵怔了一怔,一時竟答不上來。這些時日以來,他心如孤礁枯木,幾乎與無知無覺的天地連為一體,哪曾有半絲念想翻起?
青衣見了,也不奇怪,隻是柔柔淡淡地道:“你從來都是這樣懶的,還得我來告訴你應該想些什麽:你該去找她。”
紀若塵的心緩慢跳動起來:“找誰?”
“顧清。”青衣的雙眸清澈如水,純淨得令他有些不敢直視。
片刻,他輕輕歎一口氣,終於道:“那一天我已經放下了,所以才在這裏尋些清靜而已。”
青衣凝望著他的麵容,輕輕抬手,將他額上一縷亂發理好,淺淺一笑,道:“如果你真的放下,就不會在這裏了。你不去找她,難道當真要看著她飛升仙界?”
即使不是因為前世曾頸項交纏肌膚相親,在這樣的青衣麵前,紀若塵也還是無從隱藏心事。他苦笑,歎道:“找到又怎樣呢?世人要經曆多少輪回艱難,才得羽化飛升。我何必誤她前程?”
青衣道:“你該去找她。至於能做什麽,找到後再想不遲啊!或許隻是看看,或許打個招呼,或許是別的什麽,或許什麽都不做。總而言之,等你見到了她,就知道該做什麽了。”
紀若塵猶豫片刻,又搖了搖頭。
青衣握著他的手,柔聲道:“你若不去,不僅是你放不下,她也無法放下,總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即使是為了她,這一切也該有個了結了,你不能總是這樣躲著避著、隻求自己心安。而且如果你再不去找她,怕就是真的來不及了。”
看著柔淡如水的青衣,紀若塵心中微顫,思緒間,前塵往事紛踏而來,不知是何滋味。
他慢慢站起,輕擁了一下青衣,即提修羅,沿著她來時的路,踩著天邊最後一線餘暉,踏波而去。
夕陽西下,如血般的東海陷入寧靜的黑暗。
隻有那窈窕身影,佇立不動,仿若與礁岩溶為一體。
章三憑生死二
這個黃昏,如血的天空染遍神州,就連處於極北絕地、終日不見天光的冥山上,也隱約透著一抹詭異的暗紅。
冥山極頂的蓮台上,翼軒偉岸的身影緩緩現出,向蓮台中央跪坐著的白衣女子走去,溫柔道:“婉兒,身體如何了?”
文婉盈盈立起,道:“北帝誅仙錄的第八章就快修成了,不過天地異變,恐怕是沒時間修到圓滿。這倒沒什麽關係,反正我這身子也撐不過三年了。”
翼軒望向文婉的目光溫潤如水,縱是天空中隱約的暗紅也無法浸染他的目光:“婉兒,這次天地異變,我剛剛卜過一卦,主冥山有血光之災,你我皆有難當之禍。你也早就想上道德宗走一走了,看來擇日不如撞日,再過上幾天,我就陪你走上一次,把這個心願了結了吧!”
文婉搖了搖頭,輕撫著翼軒的臉,柔聲道:“我修習北帝誅仙錄太過心急,出了大錯,已沒有幾年壽元,將這身殘軀扔在莫幹峰上並不可惜,你又何苦如此……”
翼軒微笑著打斷了文婉的話,道:“婉兒,這幾百年的時光,你怎麽還不明白?你若去了,我又有何眷戀,還不若早早了卻餘生,來世也好早些重見。”
“可是還有妖族,他們怎麽辦……”文婉道。
翼軒歎道:“自從當年老祖宗為保妖族一脈傳承,自投羅網之後,我勉為其難的接任妖皇。其實論德論能,我均擔不起這千鈞重擔。幾百年來,能夠開辟出冥山一地供部分族人棲身,已是我能力極限。休說無盡海,即使是天刑山那幾個老妖,也不肯聽從我的號令。如今冥山總算初成模樣,我也就可以安心的隨你去了。”
文婉知他心意已決,便不再勸,將頭輕輕靠在了翼軒的懷裏。這一刻,她想起了逝去的孩子,想起了在莫幹峰上度過的百年黑暗時光,更想起與洞玄真人驚心動魄的大戰,一幕幕,恍如昨日。
她忽然想,妖與人之間輾轉千餘年的傾軋斬殺,除了代代累積的仇恨外,卻又是為了什麽?
莫幹峰上,紫陽真人飄飄白須已染上絲絲暗紅。他立在窗邊,靜望了許久日落西山,方才回身。
這一次,他未如往常提筆研墨,而是將牆壁上掛著的一柄法劍取了下來。紫陽真人持劍在手,張口向劍鞘上一吹,登時吹起不少積塵。
紫陽真人仔細看了許久,才歎息一聲,手腕一動,緩緩抽出了法劍。劍鋒倒映著夕陽最後的餘暉,如同被抹上了擦拭不掉的鮮血。
法劍也不知擱置了多久,劍鋒上甚至起了星星點點的鏽蝕,看上去這柄被道德宗掌教珍藏多年的法劍非但不是什麽驚天動地的仙器,反而連最普通尋常的法寶都比不了,至少還從未聽說過什麽飛劍會生鏽的。
紫陽真人取出一塊鹿皮,借著窗外最後一線餘暉,認認真真地擦拭起法劍上的鏽跡來。
隨著鏽跡一點點淡去,法劍方使逐漸放出光華。
同一片夕陽下,雲中居最高處的絕崖邊,雲中金山正全神貫注地垂釣,全然不知自己倒三角型的光頭上閃耀著的已是鮮亮血光。
忽聽響徹群山的啊呀呀一聲怪叫,雲中金山整個人從懸於絕崖外的木台上跳了起來,他手中釣竿彎到了極致,不住抖著,魚線也震顫不休,似乎這次釣上來的不是什麽尋常大魚,而是深海巨鯨。
雲中金山連續跳了幾次,都沒能將上鉤的魚給拉上來,反而差點被拖下木台。他勃然大怒,一雙黑胖大腳抵住木台邊緣,雙膀用力,又是啊呀呀一聲怪吼,終於將魚線一分一分地提了上來。
魚線盡頭,鉤著的竟是一條不過雞蛋大小的怪魚!它不住掙紮跳動著,不時發出與體型完全不相稱的尖叫。
雲中金山眉開眼笑,將這條小得古怪的奇魚提到眼前,仔細觀瞧戰果。
這哪是什麽魚!
它通體渾圓,如一個小小圓球,身體下方飄著數條觸須,那根無釣的魚線便與這些觸須緊緊糾纏在一起。它身體上大半部分都被一個完全不成比例的獨眼占去,其餘部分則是張布滿數排利齒的嘴。它一邊拚命撕咬著魚線,一邊發出短促、尖銳的叫喊:“有敵人!有敵人!”這怪物牙齒雖利,可雲中金山的釣線也非凡物,哪是它能夠咬得斷的?
雲中金山用兩根短粗手指捏住了它,將它獨眼對準夕陽,仔細向瞳孔深處看去。怪物獨眼與陽光一觸,立時冒出陣陣青煙,迅速潰爛,已被灼得瞎了。它痛得吱呀亂叫,然而陽光如火,將它眼睛燒成炭灰了,還將它的身體餘部連同嘴巴都灼成了一塊焦炭。
然而就在這短短刹那,雲中金山已看清了它瞳孔最深處那一座下連蠻荒大地,上接無盡蒼穹的巨塔!
此刻,雲中金山也有片刻失神。他看著指尖上不住被風吹落的灰燼,喃喃地道:“修羅塔,原來是修羅塔!好啊,好你個紫陽,看不出你這老東西原來還有這等手筆,洞玄那目光短淺、心胸狹隘,賭桌上從不準俺賒賬的老鬼怎會教出你這種弟子來的?”
他忽如從夢中醒來,跳進房裏,一陣翻箱倒櫃,摸出兩隻大錘、一副盔甲來。
錘是八棱紫金錘,錘頭前窄後寬,與雲中金山的腦袋有些類似。甲是獅口吞天黃金甲,也是通體黃金鑄就,前心後背的中央,都有赤金鑲著個碩大的“金”字。
雲中金山很是費了一番周折,方才披掛整齊,拎起兩隻金錘,往銅鏡前這麽一站,仔細端詳。
隻見鏡中人果然通體金光燦燦、寶氣衝天,赫然便是一座燦爛金山。
雲中金山看後大為滿意,雙錘一擺,盔甲鏗鏘聲中,早抬腳踹開房門,揚長而去。
青冥極處,穹蒼盡頭,另有蒼茫玄妙世界,謂之昆侖。此昆侖與人間昆侖自然不同,茫茫然無有窮盡,實是仙界聖域,尋常下品仙人也不得擅入。
此昆侖中不知有幾萬萬峰巒,每座峰巒上都是個玄妙世界。山峰間白霧隱隱,瑞鳥環飛,即顯無邊氣象,又有大道蒼蒼。
雲層之上,一名峨冠雲服的仙人踏火而來,越過無數峰巒,方在群峰間停下,向虛空拜倒。
“平身。”仙帝恬淡溫和的聲音同時在千萬裏內響起,似乎整個昆侖都在回蕩著仙帝的聲音。
仙人奏道:“太明玉完天撫境將軍桁先奉命率本部天兵下界接引原四方巡界使吟風及青石回轉仙界,豈知青石牽掛俗緣,不肯回天。吟風為救青石,驟起發難,盡斬桁先將軍與三千天兵,犯下逆天大罪,已叛出仙界。如何處置,請陛下定奪。”
昆侖之巔,一時隻聞風聲、鳥鳴。
過了良久,仙帝方道:“吟風也反了……那青石不過是個靈物,不懂規矩,貪戀塵緣,說來也不算什麽大事。唉,一部仙典,萬萬年來不斷增添,現下裏麵倒有七千多頁的逆天大罪。逆天,逆天!朕經曆一億劫難,方坐上帝位,即是如此,也隻敢說最多能測得一二天機,天意若何,又如何能夠確知?這部仙典,看來是要改改了。”
那仙人久隨仙帝,自然明白上意,於是跟著歎道:“陛下一片苦心,奈何大羅天君自恃仙力高強,地位尊崇,卻屢次攜眾天君阻撓修訂仙典,實是可惡。以臣觀來,他說不定另有私心。”
仙帝淡道:“四大天君,十二天君,哪一個沒有私心?即使是朕,也會有一已之私,且由他們去吧。太明玉完天仙兵不可或缺,朕這就補上,昊明,你一會且帶了天兵去。撫境將軍的位置倒是不急,讓四大天君商議著辦吧。”
蒼穹中出現一隻百裏巨掌,掌心翻側間,數以千計的光點徐徐飄下,與雲氣一觸即會化成一個個天兵。那名為昊明的仙人早有準備,仙袍一拂,袖口立時張大,將三千天兵一個不剩,盡數吸入袖底。
收完天兵,昊明卻不忙走,而是繼續奏道:“大羅天君近日調動本部天兵,並召來禹狁巡天真君,似有下界之意。”
仙帝道:“大羅天君已上奏此事,不論他欲有何作為,都由他去吧。”
昊明似吃了一驚,忙道:“大羅天君本部可有十萬天兵!哪怕下界的隻有一半,又得消耗多少混沌之氣?若是在人間有所折損,消耗更大。現在真仙如蟻,耗費日重,混沌元氣早已入不敷出,這如何使得?”
“大羅天君當有分寸,不必多言。”仙帝聲音略高一線。昊明知道這是仙帝表示無須再議,當下行過大禮,便重借天風,向昆侖外疾飛而去。
章三憑生死三
此後數日,天下太平。
轉眼間已出了正月。這十餘天裏,紀若塵提矛而行,身形若風,不經意間已走遍了大江南北,關山內外。
青墟舊地、碧海龍宮、茫茫大漠、萬裏秦嶺,都留下了他的足跡。甚至險絕天下的天刑山,他也繞著走了一遭。
時當亂世,如紀若塵這般硬闖直行,自然不知犯了多少門派的禁忌,踐踏了多少閑人免入的禁地。於是怒言相斥者有之、據理力爭者有之,更多的是一言不合、拔劍相向。然紀若塵此時鋒芒盡斂,一身氣息已與天地相融無間,修羅戰矛輕震微擺間,便已令無數人間修士法寶盡毀,萎頓不起。不論圍攻的是三五人還是數十人,結果都是一樣,根本無法令他徐徐前行的腳步慢上一分。
繞行天刑山時,山上群妖並不曉得紀若塵身份來曆,隻是不忿他堂皇前行的囂張,大舉下山圍攻。然當紀若塵徐徐北行之時,但見後方東倒西歪,早躺了一地的老妖巨怪。
這一回,不論是人是妖,都未有隕命,哪怕是出言極度不遜者,也隻落得個打斷四肢了事。這幾個人與妖回去之後,隻消服些丹藥,用心調養一月,又會如以往般生龍活虎。而那些曾經被紀若塵視為大補丹藥的老妖,羞怒慚愧之餘,實不知那凶名滿天下的煉妖鼎曾經在自己麵前走過了一遭。
如是尋尋覓覓,他卻尋不到心中所想。
這一日又是殘陽如血,神州盡赤。紀若塵本想往冥山去,忽然修羅顫動,於是心有所感,轉身西去。
此時昆侖之巔,血雲環繞,半天盡赤。如向上望去,可見血天上有數道裂痕,如巨大傷口,且還在不斷擴大。裂痕處不住湧出濃濃血雲,如同滴血。
假如細細看去,即會發現天痕上滴落的不是血,而是赤紅色、有如實質的天炎!
天炎如漿,凝聚而下,緩緩向下方的登天台垂去。
昆侖西處邊緣,一座孤峰之巔,吟風與顧清相對而坐,同時仰望著頭頂破碎的天穹。
吟風舉起一壇醉鄉,痛飲半壇,方以衣袖擦了擦了嘴,道:“看來上麵又要來人了。”
顧清閑適地靠著一塊山石坐著,麵前同樣擺了幾個空壇。不過她衣衫一塵不染,不似吟風飲酒飲得那樣豪放不羈。她望著血色天穹,問道:“這回下來的會是誰?”
吟風笑道:“上次折了個三品將軍桁先,這次就算不來個天君,怎麽也得來個巡天真君吧?我也是陣斬桁先時才發現此界天機已經混亂不堪,說不定伏藏著什麽厲害人物。上麵那些天君個個智慧通天,怎會再派三品以下的人來?不然的話,恐怕還真不夠這界殺的。不過看這聲勢,這次的手筆肯定不小,我們躲得過一次,躲不過兩次,恐怕這裏就是你我葬身之地。那個紀若塵踏遍神州,顯然是在找你,你如不去見他一次,怕是就再無機會了。”
顧清收回了目光,注視著麵前空空如也的酒壇,淡淡地道:“你真想我去?”
吟風隨手將一個酒壇拋下深淵,微笑道:“從我斬下桁先頭顱的那一刻起,我就已想得明白了。塵緣如夢,變幻在心,哪有什麽定數、什麽前緣可言?你去吧,有我在此,如果下來的隻是個巡天真君,我或許可以拖他一天。”
顧清目光仍定在酒壇上不動,隻問道:“仙人之力,似乎不是以品階高低而論的?”
吟風點頭道:“仙人各有所司,所長也各自不同。我終年巡守四境,須與巨妖大魔相搏,若隻論鬥戰仙法,自然不是桁先之流可比。然而說到其它,我便不成了。”
顧清默然不語,似在想著什麽。
吟風轉眼間,已將餘下的幾壇酒喝了個幹幹淨淨,眉宇間浮起淺紅,催促道:“快些去吧!他現在尚在極北大漠,你趕過去還要些時間!唉,又沒酒了,這次去道德宗隻偷出來這麽多,還險些驚動了玉虛。嘿!果然是亂世出英雄,這玉虛道境進展實是一日千裏,可惜,他天賦再高,也已沒他提升的機會了。”
顧清凝視著空酒壇,想了許久,才慢慢道:“還是不見吧。”
“為什麽?”吟風吃了一驚。
顧清終抬起頭,仰望血色天穹,長長吐出了一口氣,道:“我想……他此刻仍未想得明白呢!”
吟風想了片刻,搖了搖頭,掌心中浮現出定天劍,然後撕下一片衣襟,仔細擦拭起來。
進入了二月,春暖花開的時日也就不遠了。
西玄山中,莫幹峰頂,自然不必依凡俗天時而動。雖然茫茫群山皆是漫天飛雪的時節,莫幹峰頂依舊繁花如錦,碧樹成蔭。
清晨時分,天尚未盡亮,太上道德宮山門處就有兩名道士手持掃苕,認真灑掃起本就是一塵不染的階梯來。天下群修圍山一役後,道德宗大展神威,先破圍山,再平青墟,更迫使真仙負傷遁走,雖然先後折了景宵、玉玄兩位真人,上清修士也折損了近三十人,然而聲威之盛,實是三千年來的巔峰!放眼天下,又有誰可稍抗?
他們掃著掃著,忽然看到階梯盡頭,緩步行來一男一女。男的高大挺拔,舉手投足,自然而然便有令人難以違抗的大威嚴。女的溫婉如水,風儀無雙,白衣浮風,宛如踏風而來。
道德宗家大業大,就是兩名掃地道人也有太清高階的修為,氣度也自不小。見這一男一女風儀若仙,都是暗暗心折,又隱生警惕。莫幹峰高聳入雲,尋常修士,想從峰下沿級登山,怎都得花上半天功夫。現在尚是淩晨,這兩人怎就到了山門前了?
兩名道人對望一眼,一名迎上了這對男女,另一名則飛奔回宮,要請輪值的道長來主持局麵。
那一男一女來得好快,百丈距離轉眼即至,道人剛將掃苕放在一旁,他們已在麵前站定。
女子根本不向麵前灑掃道人看上一眼,仰頭上望,目光早落在遠方巍峨宮殿上高懸匾上所書的“太上道德宮”五字上,麵色變幻不定,顯然是心潮湧動。
那男子仍是溫和如玉,向那灑掃道人施了一禮,溫言道:“請道長上覆貴宗諸位真人,就說冥山翼軒、文婉來訪,與諸真人敘一敘舊。”
這道人顯然未聽過翼軒、文婉是何人物,不過冥山卻是知道的,又見了二人如此修為,早嚇得臉色蒼白。不過道德宗門人定力膽識畢竟與尋常小門小派不同,那道人盡管受驚,卻仍能回禮道:“兩位請移步迎客亭稍待,敝宗長輩轉眼即到。貧道人微言輕,職司隻是灑掃**院,這件大事可做不得主。”
翼軒點了點頭,攜了文婉,在迎客亭中坐下,淡定欣賞著雲山景色。
過不多時,太上道德宮宮門大開,數十道人魚貫而出,為首的赫然是太隱真人與守真真人。相隔很遠,守真真人即朗笑道:“妖皇、婉後大駕光臨,我宗實是蓬蓽增輝!隻不知妖皇、婉後此來西玄,想以何等方式敘舊呢?”
翼軒攜著文婉出了迎賓亭,向道德宗群道望了望,麵上微有訝色,道:“貴宗其餘真人呢?”
守真微笑道:“其餘真人都各有要事,根本脫不開身,所以隻有我們兩個率領些後輩弟子,來迎接妖皇婉後大駕。”
翼軒沉吟一下,雙目中琥珀色精光逐漸亮起,道:“翼軒自知驚動不了紫微真人出關,不過我夫婦既然登門拜訪,貴宗其餘六位真人應該盡出才是,隻出兩位真人,未免托大了些。恕我直言,二位真人隻怕凶多吉少。”
守真真人苦笑,道:“妖皇婉後法力通玄,我等豈會不知?隻是二位來得時機實在是太好,實話說,宗內分出我與太隱真人前來迎接二位,已是極限。其它真人都是片刻也分不了身的。我們也未想過能勝過二位,隻消能夠拖延些時辰,已心滿意足。”
翼軒麵上再次閃過訝色,知道守真真人言下之意,實際上就是指責翼軒文婉乘人之危。自己夫婦上山就是為了生死相搏,道德宗明知如此,卻仍隻出了兩位真人來,那就是真有生死大事,再也分不出人手了。他身為妖皇,雖然處事堂堂正正,卻並不是迂腐之輩。而且雙方的血海深仇,也的確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使用一切手段都無可厚非,何況隻是無意間占了一點先機?
翼軒和文婉始終拉在一起的手分開了,文婉更向側後方退了數步,離開翼軒相當的距離。山風並不強烈,翼軒的長發卻慢慢飄了起來。
太隱真人和守真真人知道這是翼軒行將發動攻擊的跡象。當年洞玄真人與文婉堪稱慘烈的一場大戰仍不遙遠,兩位真人更知自己現在道行還遠及不上當年的洞玄真人。雖然文婉與三位冥山將軍聯手才與洞玄真人鬥了個旗鼓相當,但洞玄真人也因此戰負傷,致使道行減退,從而不得飛升。何況今日誰也不認為妖皇翼軒會比文婉差了。文婉退開數丈,是為了讓妖皇翼軒現出本體。
數百年來從未現過真身的妖皇一旦發動,又該是何等排山倒海的氣勢?
守真與太隱真人互相一望,他們過往或曾有過嫌隙,也曾差點動手相搏,然而在這全宗生死存亡之際,力戰至死的決心已使得他們心意相通。
三十餘名道士不聲不響起在兩位真人身後布下了陣勢。道士們訓練有素,頃刻間已布下四個法陣,或拒敵,或加速,或強已,或療治,功效各不相同。四陣一成,兩位真人的戰力立時提升了五成之多。守真真人更是不住在自己身上加持道法,並啟動了數項法寶,陣列法寶本就是他的強處。就連素來不大使用法寶的太隱真人也接連啟用了兩項護體法寶。
這些手段已接近於一個修士的極限,然而在翼軒的眼中仍然不夠。山風愈發濃烈,他的身軀正在慢慢膨脹變大,雖然已高過兩丈,卻還未有分毫停下的跡象。
“西玄無崖陣呢?怎不見貴宗啟用?莫非一個翼軒,驚動不得紫微真人,連令貴宗啟用西玄無崖陣的本領都沒有?!”翼軒一聲喝,登時群山回應!
翼軒身形已長大至三丈高下,肌膚上泛出片片青鱗,雙眉更為幽淡霜火所代替。此刻他再非方才那彬彬有禮的中年男人,而是成為叱吒風雲、威壓群山的一代妖皇!
文婉安靜地立著,安靜地看著數百年來第一次氣勢勃發的翼軒。這一刻,已是她漫長生命中最後的安寧。
顧守真和太隱既沒有回答翼軒的問題,也沒有啟動西玄無崖陣的跡象。他們也安靜地佇立在太上道德宮的門前,依靠著單薄的法陣與人手,準備迎接蜇伏極寒之地數百年妖皇的盛怒。
階梯盡頭,忽然起了一陣腥黑的風,那是妖族聚集時方會產生的妖風。就在太上道德宮咫尺之地,何以會生妖風?
妖風中,湧出近百頭大大小小的妖怪,無一不具有強橫實力。為首者身材矮胖、貌不驚人,然而濤天氣勢卻分毫也不弱於哪一位真人。
“陛下!婉後,魏無傷及麾下七十二妖前來助陣!請恕無傷抗命之罪!”
文婉輕輕地歎了口氣。她與翼軒早就嚴令冥山任何人都不許踏上西玄山一步,更不許談複仇之事,這個魏無傷身為大將軍,卻公然抗命。可是,卻讓她如何去罰?
西玄山蕩蕩千裏,道德宗傳承綿綿。莫幹峰上,實是人間仙境。但在這瑰麗風光背後,又藏著多少凶險?
青墟宮號稱與道德宗齊名,更得真仙相助,就在風光無限時,卻為雷霆一擊所覆滅,更連宗脈起源的青城山都被搶了去。是以此刻道德宗哪怕看起來再虛弱,甚至自己與翼軒誅殺得一二真人,文婉也絕無僥幸之思。
三千年道德宗,畢竟還有紫微未出。
此時太上道德宗北方百裏之外,紫陽真人懷抱法劍,正立在絕峰之上,遙望泣血蒼穹,麵色詳和寧靜。在他身後,玉虛、太微、紫雲真人並肩而立,雲風與沈伯陽竟也在場。
道德宗前後三代六人,便在這清晨寒風中佇立孤峰,仰望蒼穹。
此時天色初明,本該是朝霞萬道、碧空如洗。然而北方的半邊天空,卻赤如泣血。
憑生死四
昆侖之上,天空中血痕不住延伸,已繪成一朵鋪遍半片天空的血蓮。蓮心中赤火翻湧如漿,如一道垂瀑,漸漸連接到了登天台上。
赤炎天瀑一觸到登天台,驟然間就是一聲霹靂!
一時之間,千萬裏山巒,不知多少異獸雙耳噴血、周身抽搐,紛紛癱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然而,由始至終,它們根本就未聽到一點聲音!所謂大音希聲,即是如此。
天瀑滾滾而下。
登台天三峰轉眼間通體皆赤,然後頓失所有顏色,悄然間化作飛灰。但見好大一蓬慘白飛灰,頃刻間染白了百裏昆侖!
天瀑毫不停留,依舊滾滾而下。這一次,瀑布中不住發出鏗鏗鏘鏘的刀兵交擊之音,聲音是如此密集,如大海浪嘯。
數百裏外,吟風眉心間光芒綻放,隱約間張開一隻天目,向遠方那接天觸地的天瀑望去。這一望,天瀑中隱藏著的億萬斧鉞刀兵頓時現形,再也隱瞞不得分毫。天瀑所至之處,地裂山崩,無論是什麽,皆被瀑火中萬萬兵鉞粉碎無形!
吟風霍然立起,定天劍嗡的一聲長吟,登時群山回應!那道由億萬仙兵組成的火瀑登時如有所感,凝定一刻,然後繼續奔流。然而不論是吟風,或是顧清,皆感覺到那天瀑已轉了個身,冥冥中,有大能之士,正森寒注視著他們!
“原來下界的是禹狁巡天真君,此君執掌玄明恭華天與耀明宗飄天二天,最長就是刀兵。若論戰力,實是巡天真君第一……”吟風笑得略有些澀,續道:“既然是他下界,那麽我或可支撐得一個時辰。你還是速去北境吧,現在動身,還來得及半途見他一麵。”
也不待顧清回答,吟風即發出聲龍吟般的長嘯,飛身而起,若一顆璀璨星辰,飛投向垂懸天瀑!
天瀑瞬間幻化,已成一座高足三千丈的寶座,巍巍然立於天地之間!萬裏昆侖,一時間竟也顯得格局有些小了。
寶座上,不知何時已坐定一個頭戴高冠,麵相奇古的男子,生著雙奇異金眸,若細細望見去,當可見眸中金光,實是不知多少刀兵凝成!與這尊無比巨大的巡天真君相比,仗劍而來的吟風,實連一隻蚊蟲也不如!
禹狁雙眼張開後越來越亮,到後來直如兩輪新的太陽升起,將萬裏昆侖照耀得幾無一片陰影。而天上那輪本該大放光華的朝陽,在這兩輪新陽照耀下,卻是顯得昏昏暗暗,哪還有半分朝氣?
巡天真君現身,吟風卻是絲毫不懼,他體內七朵紫蓮輪轉不休,將每一分仙力都壓榨而出,化作明焰,附著在定天劍上,越飛越快,直向禹狁眉心衝去!
顧清向北方深深一望,雙眸中由混沌轉為清明。她隨手一抓,峰頂上飛起無數碎石,於空中組成一把石劍,落入她素手之中。顧清足下浮起團淡淡紫氣,她即踏紫氣、馭石劍,於百裏長空中劃出一道優雅弧線,斜斜向禹狁飛去,飛行之速,較吟風猶有過之。
禹狁冷笑,大手抬起,輕輕一揮,即有道強風平空生成,立時將吟風卷入其中!
吟風一時間隻覺得周圍天炎熊熊,山川河流不住變幻,更有日夜輪替、時時星鬥滿天。他心知這種種異象皆是禹狁仙術所為,即是實景,又是虛幻。在這陣風中,吟風實已被吹出千萬裏外,早離了昆侖範圍。
吟風戰意雖熾,在禹狁所發罡風中也隻得先行聚力護身。好在風勢雖勁,卻還切不破他護身仙法,就算呆得再久些,也沒什麽事。
好不容易風勢稍停,周圍萬千幻象皆消,然而吟風卻感覺到排山倒海的壓力正自四麵八方而來!他舉目四顧,隻見六名四品仙將率領萬名天兵,已將自己團團圍住。吟風剛自風中現身,眾仙將便一聲令下,率天兵自四方殺來!
此次相搏,與桁先那次又有不同。當日吟風出其不意一舉格殺桁先,使得他大半仙法都未曾有機會用出。而此次六名四品仙將雖然品秩較桁先低了一階,仙力也相應遜了一籌,卻早有準備,更是各持禹狁所賜仙器,布好大陣,圍著吟風狠殺!
萬名天兵十人為一小隊,百人為一中隊,千人為一大隊,氣息皆用仙法聯成一體。十隊天兵為首天兵向吟風刺出一矛,便等於千名天兵同時向他刺了一矛!
吟風仙術再高,也不得不避。而他反擊時,定天劍不論斬中何人,必定是由千名天兵分擔。他哪有能力一劍斬絕千名天兵?隻是偶爾,眾天兵被他帶得陣勢稍亂時,才會百名天兵同時重傷的情況出現。隻有將天兵的百人隊帶亂,才可一劍斬盡數小隊天兵。然而禹狁此次所帶來的本部天兵豈是桁先可比?盡管殊死決戰,卻是陣勢絲毫不亂,吟風苦戰一刻,竟然隻斬落百餘名天兵!
見勢不對,吟風即一聲長嘯,速度驟快數倍,在仙陣中左衝右突,定天劍來去無形,恍若夢幻。然而在六名仙將和十隊天兵圍攻之下,吟風終是陷入苦戰。此地距離昆侖仍是不遠,隻消殺退這些天兵,吟風便可馳援顧清。可是如此下去,隻怕苦戰三日三夜,他也斬不盡這萬名天兵。
休說三日,顧清又可能支撐一刻?
“本座倒要看看,你還能支撐多久!”
禹狁左手支頜,右手平伸,掌心中不住噴出熊熊赤色天火,此火取自玄明恭華天極深處。而火中又有無數刀兵,隨之一起噴發出來。這些刀兵則是耀明宗飄天獨有。禹狁天君執掌二天數萬年,早取二天靈氣,修煉成了金兵赤炎火。火不能熔,即以金削之。若是至堅至硬,則先以火焚。如是金火相生,威力倍增,天地間幾無物可擋。
金兵赤炎火柱中央,可見一座玲瓏寶塔正在火焰中載沉載伏。此塔共分七層,塔中不住飄出朵朵紫蓮,與天火一觸即消,卻也得將天炎推後數尺。
天炎火勢濤天,然而寶塔中紫蓮也似無窮無盡。玲瓏塔心,顧清盤膝而坐,一縷青氣住她頂心徐徐而出,又滲入到塔身中去。
禹狁仙力何等之高,一眼望去已將顧清前因後果看了個幹幹淨淨。對顧清的天資道心,禹狁也覺難能可貴,麵色不由得和緩了幾分,徐徐道:“顧清,你可知罪?”
寶塔之內,顧清雙目張開,淡道:“我即犯仙典,自知罪無可赦,早無僥幸之心。然而若能重來,我仍是不會舍卻這段俗緣。真君不必費心了。”
顧清張目說話,一顆道心卻純淨如昔,玲瓏寶塔、千朵紫蓮,皆未有分毫變化,看得禹狁也暗暗點頭。
聞聽顧清之言,禹狁笑了笑,道:“你這等罪過,說大也大,說小也小,也不是不能赦過。你既然放不下這段俗緣,本真君也可成全你,許你十年後再行飛升。你再放不下,有什麽心願,有十年辰光,也當能了卻了。隻消你為本真君做一件事即可。本真君難得動了愛才之念,這可是千載難尋之機,你莫要錯過了。”
顧清黛眉略皺,歎道:“真君一片苦心,顧清心領了。真君要顧清做的事,想必是滅了若塵的九幽之火吧。此事恕顧清萬難從命。”
被顧清一口回絕,禹狁也不生氣,道:“九幽之火霸道絕倫,掠奪成性,天地萬物之氣皆可為之所用,因此絕不能在人間界出現。凡人一旦身懷九幽之火,則修行之速必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那紀若塵自冥府中來,此刻也築成了肉身,實與尋常人無異,若他能將九幽之火傳與別人,則立成大禍。哪怕他不傳別人,將來子息,也可能重燃九幽之火。凡人目光短淺,隻貪一時暢快,有此快捷之法,自然會舍棄循序漸進的大道。若此火不滅,千年之後人間修士盡數淪為九幽之鬼,也說不定。我滅了那紀若塵的九幽之火後,他仍能有十年之命。你們兩個,盡可了盡俗緣了。”
顧清輕輕一歎,道:“此事……恕難從命。”
紀若塵雖為仙劍斬緣所傷,然在冥界蒼野中重燃九幽之火,雖不能再入輪回,然而此刻可在地府人間來去自如,實已等如是不滅之軀。雖無後世,但這一世或已綿綿不盡。若他將來有興趣,大可一路殺向九幽,看看在那裏能否據地一方,成第十四巨魔。
禹狁依舊氣定神閑,道:“你該當知道,即使你不說他的名字,本真君用一日夜時間也可煉盡你護身寶塔紫蓮,然後再藉你魂識尋出紀若塵來。到時候你說與不說,都是一樣,何必如此堅持?人間善惡,因果對錯,哪裏說得清楚?比如說你如此守護紀若塵,本是沒有錯。然而巡界使吟風於你也曾有大恩,受你牽累而至此萬劫不複的地步,你又當如何自處?”
說話間,禹狁左手曲指一彈,千裏之外,一道數十丈長的金兵赤炎火流驟然生成,向著吟風當頭落下。
吟風登時一驚,閃避不及,定天劍如電迎上,一揮一攪,已將當頭落下的火流擊散,然後定天劍再環身一周,與十隊天兵及六名仙將的兵刃各擊一記,將攻擊盡數擋開。然而緊接著他就是一口鮮血噴出!
這一幕,不光禹狁看見,顧清也看得清清楚楚。禹狁仙法通天,這不過是舉手之勞。他左手再一彈,千裏外又是一道火流向吟風落下!
顧清臉色終是掠過一片蒼白,輕歎道:“堂堂巡天真君,怎也出如此手段?”
禹狁哈哈一笑,道:“有句話說得好,從心所欲而不逾規。本真君即是如此。”
顧清雙目緩緩閉上,再不言不動,玲瓏寶塔也漸趨穩定。禹狁也不著急,淡然而笑,左手時時彈動,千裏之外,一道道天火不住落下。
吟風仗劍披風,周身浴血,一身衣衫盡成赤色,卻越戰越是灑然自如。不知有多少次,圍攻的仙將天兵都覺得他早該隕落,可是不知為何,他就是不倒!
西玄山北,紫陽真人忽然淡淡說了聲:“來了。”
忽見遠方天際浮起一線火雲,轉瞬間越過千裏,已停在孤峰前。這片火雲寬足有數百裏,自孤峰上望去,直是遮天蔽日!火雲頓了一頓,忽有無數刀劍斧槍落下。這些兵刃落到半途,即化成一個個天兵。天兵一經成形,便即各自歸陣,頃刻間已列成三十六陣,每陣各有一名四品仙將領軍。
數萬天兵中央,一名三品仙將排眾而出,持劍向紫陽真人遙遙一指,喝道:“吾奉天命,下界除逆!你等可知罪?”
紫陽真人緩緩抽出法劍,安然道:“貧道自然知罪。”
那仙將勃然大怒,喝道:“你既然知罪,卻不束手伏誅,妄想反抗天軍,好大的膽!今日吾奉天之命,當令爾等神魂俱滅。然上天有好生之德,道德宗亦為廣成上仙傳承,爾等伏誅後,不會禍及道德宗餘人,盡管放心去吧!”
紫陽真人微笑道:“若能如此,還當多謝上仙了。”
終是到了生死關頭。
紫陽真人依舊是寵辱不驚。玉虛真人則雙眉微閉,如神遊太虛。見了萬千仙將天兵,紫雲、太微真人微微色變。雲風麵容平靜,輕撫著手中長劍,不知在想著些什麽。沈伯陽則含著笑,一個一個仙將望將過去,如同看著一群赤裸女人。
莫幹峰前,忽見一道火柱衝天而起,然後又是一聲響徹群山的轟鳴,道德宗山門緩緩倒塌。
顧守真真人搖搖晃晃,斜斜向絕崖下栽落,直落下百餘丈,他才猛然伸手,抓住了崖邊生出的一棵小樹,才止住向下墜落之勢。顧守真也是堂堂真人,居然已無力飛空,就連掛在樹上,也顯得十分勉強。一截明晃晃的斷劍,自顧守真肩頭對穿而過,然他不敢拔劍,隻怕一拔之下,就此一口氣散去。
顧守真何嚐如此狼狽過?他向崖頂望去,平素談笑間可以飛上的距離,此時此刻,實如天塹。恍然間,顧守真似覺回到了少時在道德宗求藝時,獨自一人麵對連接諸峰索橋之時。那時候,橫跨千丈斷崖、足有千丈長的鐵索,在他眼中也如無法逾越的天塹。然而那一晚,他終是獨自過了索橋。也即是那一晚,奠定了他日後一脈真人的道基。
顧守真深深吸了口氣,拖著似有千斤重的身軀,一寸寸向上爬去。
呼的一聲,又一名道德宗弟子的身軀破雲而出,幾乎是擦著顧守真落下,旋即隱沒在峰腰處的茫茫白霧中。
莫幹峰頂,白玉階上,冥山大將軍魏無傷拾級而上。他衣甲盡解,袒露著上身,迎著寒風,一步步向依舊輝煌的太上道德宮走去。有生以來,他還是第一次離太上道德宮如此之近。盡管滿麵鮮血,盡管緊閉的左眼已是血肉模糊,身上數道傷口都傳來火辣辣的痛感,他仍想縱聲長笑!
魏無傷從未戰得如此暢快,如此猖狂,如此不計後果!
他不得不承認,道德宗的確是好對手,上至真人,下至普通道士,人人皆死戰不退,寸土不讓。縱是冥山千年以來的剛烈之士,相較之下也不過如此。
魏無傷再上一階,腰間忽然傳來一陣劇痛,痛得他差點跌倒。這道傷痕,是顧守真留下來的。那時他已將顧守真一劍穿胸,本以為這位真人注定隕落,卻不知顧守真從哪裏生的力氣,竟能還以一擊,在他後腰留下一道深深傷口。
其實顧守真當時真元已盡,這種皮肉傷其實根本不算什麽。以妖族的生命力,魏無傷隻需數個呼吸間便可痊愈,但他想留著這道傷痕,權作對這位真人的紀念。
無論是人是妖,在這世間,朋友難尋,對手更是難求。
千丈之外的雲霧內,太隱真人正與文婉生死相搏,然而沒了道德宗弟子法陣支持,魏無傷相信太隱真人斷然不會是北帝誅仙錄已近大成的婉後對手。而在魏無傷身後,數千級玉階、甚至是整個莫幹峰都在微微顫動著,一個高足十丈、龍首麒麟身、周身浴火的大妖正沿著玉階而上。它氣勢如山,每落一步,都令莫幹峰震顫不休。
這是已完全顯了真身的妖皇翼軒!
魏無傷胸中豪情如潮,忽然仰天長笑!大笑聲中,他一步十丈,登上最後玉階,立在太上道德宮前。
那紅牆碧瓦、青玉為階金作匾的太上道德宮大門,已離他不過三丈!
魏無傷長笑聲忽然嘎然而止,麵色漸漸凝重。
太上道德宮宮門前,忽然多出了一個布衣散發的年輕人,他舉頭仰望,高高懸著的匾上,太上道德宮五個金字顯得無比蒼勁有力,卻少了幾分本該有的清靜無為之意。當年他不懂字中筆意,如今卻有些明白了。
他負手而立,看了良久,方才輕輕一歎,徐徐道:“你想進太上道德宮?”
“當然!”魏無傷看著那年輕人和他旁邊地上插著的一根毫不起眼的鐵矛,瞳孔急縮。他已嗅到了那根鐵矛上傳來的幾乎無窮無盡的血腥氣。然而這哪裏嚇得住他?
紀若塵轉過身來,看了看魏無傷,淡道:“可惜,你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於崖下攀緣的顧守真,百丈是為天塹。於此際的魏無傷而言,三丈亦成絕途!
憑生死五
“無知小子,竟敢這等猖狂?”魏無傷大吼一聲,雙足在地上用力一踏,胖大的身軀恍若失了重量,如飄萍浮於水麵般倏忽而起,三丈一步即到,手中兩把薄刃匕首發出尖利嘯叫,一奔咽嚨、一刺小腹。
魏無傷看似身形臃腫,實際上靈動無比,身法盡展百丈距離倏忽可至,幾百年來,不知有多少修士被他笨重外形所惑,猝不及防,一個道法都未發出,就倒在了魏大將軍的雙匕之下。
一進到紀若塵三丈之內,魏無傷忽然感覺到一陣令他極不舒服的氣息撲麵而來,動作立時為之一滯。被這道氣息罩著,似乎對麵站著的不再是看上去全然無害的紀若塵,而是一頭自洪荒時代就存在的天敵,隻消被它目光盯上,魏無傷就覺得骨頭酥軟、心神浮動。
冥山大將軍豈是心誌不堅之輩?盡管身上不適,並由心底生出要奪路而逃之意,他仍鼓勇而攻,隻不過出手還是不由自主地慢了一分。兩人如今皆是道行深湛,對陣之際舉手投足間生死立分,容不得半點疏忽誤判,又豈能慢這一分?
紀若塵輕輕鬆鬆地一退,就讓過了魏無傷匕首刺擊。隨後修羅輕飄飄的揚起,點向了魏無傷的眉心。
紀若塵這一矛看似輕盈,實則重逾山巒,萬千矛氣盡數斂於方寸之間。若是一個大意,哪怕是真人級別,被帶到了一絲半分,隻怕也得傷在這一矛下。某種程度上,此矛和魏無傷的雙匕實有異曲同工之意。
這一矛雖然來得迅捷詭異,然在以身法見長的魏無傷眼中仍是有跡可尋,也可輕易避過,就在他行將行動之際,心頭卻忽然掠過一絲不安,於是數百年來無數戰鬥形成的本能使魏無傷不等矛至,已提前後退。
果然,那陣令他行動甚至為之艱難的戰栗又悄然掠過,使他的身法再慢一分,長矛幾乎擦著他的鼻尖掠過,矛氣刮肌欲裂。
魏無傷又驚又怒,幾百年來,他還從未見過如此陰損惡毒,以動搖心誌為主的法術,禁不住叫道:“無恥小兒,你用的是什麽邪法!”
紀若塵根本未向魏無傷看上一看,目光隻落在百丈之外,正一步數階,緩緩登山的妖皇翼軒身上,冷笑道:“你貴為妖皇,可記得此物否?”
說話間,紀若塵口中飛出一尊青銅小鼎,此鼎見風而長,轉瞬間化作三丈大小,高高懸在空中,緩緩旋動著。鼎身上浮出無數意義難明的古篆,淡淡青光四下擴散,瞬間千丈之地映印其中。
此鼎一出,魏無傷登時胸中氣血翻湧,周身無窮大力立時去了四成,身體四肢都有些不聽自己使喚,一種來自血脈深處的惶恐翻騰著,若非他心誌堅定無比,幾乎要轉身落荒而逃,遠遠地離開此地。
而以妖皇翼軒之能,被此鼎青光一照,竟如同被火炙燒過,周身鱗甲都不住冒出縷縷白煙,後頸處長長的鬃毛有不少業已開始燃燒。他雙瞳中立刻降下一道透明薄膜,將青光隔開,若非如此,恐怕雙眼也要被鼎光給炙得盲了。
魏無傷不識此鼎,妖皇翼軒和文婉卻是認得的。當下翼軒腳步一停,凝望著懸於空中的巨鼎,宛若龍吟般的聲音中充滿了凝重:“真是想不到,煉妖鼎在你手中,居然能夠盡複舊觀!”
“煉妖鼎?!”魏無傷身軀微微一震。他雖未能參與千年前那場大戰,然而天下妖族,誰不知道煉妖鼎?煉妖鼎在紀若塵手中的風聲早已傳開,卻沒有誰真正相信。千餘年來,不知有多少大妖巨魔在此鼎中飲恨,這件至寶怎會落入一個乳臭未幹的年輕人手中?況且就算此鼎真的在紀若塵手裏,他也該是運使不了的。
想當年,以薑尚之大能,也需焚香沐浴,齋戒七日,更集眾人法力,才得以驅使煉妖鼎,一戰煉化萬餘妖魂。眼前這紀若塵雖然看不透深淺,可即便算上他當年在道德宗的歲月,修煉也不過十年左右,如何用得了煉妖鼎?
煉妖鼎仍在空中徐徐旋動,淡淡的青光的散發不曾有半分停歇,越延越遠,幾乎將整個莫幹峰都籠罩其中。魏無傷隻覺身上壓力越來越重,妖力也如雪遇初陽,漸漸消融。而從妖皇翼軒身上時時爆出的星星點點火花可以看出,煉妖鼎於他的影響也不可小看。隻被煉妖鼎毫光一照,魏無傷自覺戰力已下降近半,不覺心下駭然!
“聽說千年前人妖大戰時,此鼎被喚作文王山河鼎。”紀若塵提矛而立,悠悠道來,絲毫不以獨自麵對兩大巨妖為意:“其實若認真說起,我現下也非人族,至少有一半該算是妖了。此時此刻,要用文王山河鼎來對付兩位,實是情非得已。現下北地天現異象,天兵仙將已然下界,正向道德宗而來。自古人妖不兩立,仙妖也是如此。共同大敵當前,以妖皇識見之明,何以不顧大局,定要在此時來道德宗尋仇呢?”
翼軒徐徐回首,向正將太隱真人殺得狼狽不堪的文婉望了望,笑了笑,龍首中發出的笑聲宛若雷鳴:“我們夫婦顧全大局,已足足有一千年了。如今婉兒隻有三年性命,說不得,我翼軒隻好作個自私自利、乘人之危的小人了,陪她了一了這些年來的私仇恩怨。”
紀若塵心底忽然泛起一陣很不舒服的感覺。此時此刻,文王山河鼎內的不爭蓮千瓣消盡,九幽之火已然圓滿如意,靈覺更是堪稱冠絕當世,無需掐算,隻是心念一動,便溯及源頭,紀若塵已隱隱感覺到,顧清正危在旦夕。
紀若塵雙瞳中藍火大盛,火焰似要噴湧出來!他緩提修羅,矛尖直指翼軒,寒聲道:“即是如此,紀若塵曾在西玄山有數年授業之緣,便代道德宗各位真人,送妖皇上路吧!”
魏無傷大怒,斷喝道:“好狂妄的小子,便讓我來替你家長輩教訓教訓你!”一挺雙匕,如電般繞到紀若塵身後,匕首向他後頸截去。在鼎光範圍內,所有妖族實力皆會大損,魏無傷自知想要勝過紀若塵是萬無可能,隻求能阻得他一阻,給妖皇贏得一線機會。
哪知眼前那個背影竟然紋絲不動,眼看匕首再進一寸便可破膚而入,魏無傷心頭卻全無得意,反而盡是遲疑:怎會如此輕易?這個念頭剛起,魏無傷眼前已盡是熊熊冰焰,再也不見其它。他甚至未來得及起閃避的念頭,心底最深處便又起一陣深深的戰栗,幾乎將他凍僵!
滔滔九幽之炎,撲麵而來,頃刻間將魏無傷淹沒。魏無傷如怒海中一座孤礁,浪過後又浮出水麵。然而九幽之炎無形無質,已自他身體中穿過,幾乎將妖軀中每一個角落都浸潤了一遍。魏無傷雄渾妖氣,在九幽之火前,竟起不到分毫障礙。
修羅若海龍出水,破焰而出,矛柄輕輕在魏無傷胸口一點,便收了回去。
悄然之間,紀若塵足下藍焰驟生,轉眼間便成一道高達一丈的火浪,向四麵八方擴散開去。便是這道火浪,淹沒了冥山大將軍魏無傷。
紀若塵雙瞳中幽幽冥焰更熾,他一躍而起,踏足於九幽冥焰火浪峰尖上,疾向翼軒衝來!
文王山河鼎通體皆明,鼎內藍光透壁而出,隱約可見內中一朵合苞蓮花正在如水波般的熐炎中載沉載浮。此時整個莫幹峰都被文王山河鼎所放青色光芒籠罩,有一股雄渾無匹的蒼茫大力從山峰中徐徐而出,注入到山河鼎內。於是文王山河鼎威力再增!
未等紀若塵攻至,翼軒已被文王山河鼎鼎氣照耀得周身浴火,甚至妖軀真身上片片可抵禦仙劍砍削的鱗片也開始卷曲。
紀若塵雖是踏火而來,看似人借火勢,實則他體內暗蘊千重冥火,本身所蓄威勢,不知比足下熐炎火浪強了多少倍。而且隨著衝勢,紀若塵體內熐炎更是越燃越旺。
翼軒明白,紀若塵這是要一擊而定生死!
妖皇豪氣頓生,仰天一聲龍吟,周身數以百計的鱗片離體而出,化作數百團森森黑火,竟生生將文王山河鼎的鼎氣逼退少許!文王山河鼎本來就是太上道德宗鎮守宮內氣穴的一件至寶,千年來與莫幹峰氣運相連,此時實已借得莫幹峰三千年來積聚的無邊靈氣,威力何等巨大!翼軒能夠將鼎氣稍稍逼退,實已有通天徹地之能。隻是這樣做代價自然不菲,他護身鱗片盡去,周身自然是血肉模糊。如是換了尋常妖族,或者哪怕是條真龍,也要痛得暈死過去,翼軒卻是神色如常。
他又是一聲龍吟,向紀若塵當頭噴出一道黑炎火柱,龐大妖軀再向前衝,瞬間而過百丈,與紀若塵擦身而過!
“翼軒!”文婉一聲撕心裂肺的叫,舍下正苦苦支撐的太隱真人,轉身向這邊衝來,全然不顧太隱真人刺向後心的巨戟。
太隱真人長眉一顫,然戟鋒追刺之勢分毫不慢。於道德宗三千年道統存亡之際,早容不得他有半點惻隱之心。
修羅已脫手而出,自翼軒龍口中刺入,又自後頸中穿出。
這本該是電光石火的一瞬,在文婉眼中卻有如千年般遙遠!
她甚至完全沒有感覺到,太隱真人的戟鋒正刺入後心,透鋒而出的洶湧真元,正狂野地摧毀著她體內已所餘無幾的生機。
她也沒有看到,空中的文王山河鼎正自傾側,將如水波的青色鼎氣向她當頭倒下。
“翼軒……”文婉已說不出話來。
紀若塵抬手握住修羅,徐徐落地。然而落地後腳下一個踉蹌,一頭栽倒在地。適才中了翼軒一抓,他大半邊上身已全然消失,現下隻餘小半血肉連接著下身。
空中的文王山河鼎似乎感應到了紀若塵的心意,緩緩回正,如潮鼎氣本已到了文婉頭頂,又盡數倒卷而回。
太隱真人搖了搖頭,也收回了巨戟。無須他再動手,文婉受此重創,也不過七日之命了。
紀若塵伏地喘息,他身體上恐怖之極的創口處黑氣彌散,團團黑氣宛若有生命,仍在不住地侵蝕著他的身體。這道幾乎將他橫截兩段的一擊,隻是翼軒一爪之功。若不是被文王山河鼎壓製,翼軒實力發揮不到一半,單這一擊,已可令紀若塵大半身軀灰飛煙滅。
然而透過黑霧,可以看到紀若塵身體內根本沒有血肉內髒,有的隻是濃得緩慢流動的九幽熐炎!
九幽熐炎不斷傾泄而出,終將黑氣燒得幹幹淨淨,然後逐漸蔓延,每延伸出一寸,便會化出一寸的股膚來。然而九幽之火消耗甚巨,轉眼間便黯淡無光。此時莫幹峰突然輕輕一震,萬千靈氣如百川納海,匯入文王山河鼎中。鼎中青光轉盛,將一道道垂瀑般的鼎氣澆注在紀若塵身上,於是九幽之火,重新熾烈。
修羅斜插地上,紀若塵抓著它的手慢慢發力,將自已的身軀一寸寸地撐起。隻抬起了數寸,他力氣便已耗盡。此時旁邊伸過來一雙大手,將他扶了起來。
紀若塵整個身體都靠在了修羅上,這才勉強站起。然後望著重新化回人形,相互攙扶著下山的翼軒文婉,紀若塵輕歎道:“今日我用煉妖鼎鎮妖,其實與他們比起來,我更該是一隻妖。”
太隱真人道:“是人是妖,其實並不重要,區別隻在一顆道心。雲中居也有妖在修行,還不是正派名門?隻是我宗受祖訓所限,不能收妖而已。”
空中的文王山河鼎依舊在緩緩旋動著,不住汲取莫幹峰的靈氣,再灌注到紀若塵體內。這隻上古時期葬送了無數巨妖的仙器,威力盡複後,實有顛倒乾坤、移山排海的大威力。借得莫幹峰靈氣之助,山河鼎隻憑鼎氣壓製,已令妖皇翼軒連六成實力都發揮不出。此刻更是直接將莫幹峰三千年積聚龐大無匹的靈氣轉化為鼎氣,直接注入紀若塵體內,片刻間已修補好了他殘破的身軀。
到紀若塵終於憑自己力氣站起時,翼軒、文婉與魏無傷已消失在長階盡頭,白雲之間。
翼軒文婉已不過數日之命,魏無傷表麵看上去安然無恙,實際上內髒已盡數被九幽之火焚毀,又被修羅矛柄一擊,皆被震碎成灰,他妖力再強,也無力回天。此刻不過是倚仗著妖族超強的生命力在強自支撐而已。
生死一戰,雖不過瞬息間事,雙方已有惺惺相惜之意。怎奈所行路途背道而馳,這一戰,卻是不得不行,也不得不分出個生死來。
紀若塵待體內九幽之火稍有回複,即收了文王山河鼎,躍起半空,搖搖晃晃向北方飛去。
太隱真人正從崖下將顧守真抱了上來,遙見紀若塵踏風而去,惟有長歎。他尋了一處古木蔽蔭、奇石為畔的好所在,將顧守真輕輕放於地上,再解下道袍,為他蓋好。
做完這一切,太隱真人自懷中取出一麵玉牌,摩挲片刻,然後將玉牌放於顧守真身畔,自己則馭氣飛空,向北方飛去。
這麵玉牌,本是道德宗掌教真人的信物,臨行之前,紫陽真人特意交給太隱真人。雖不見於言,然其意自明。若紫陽真人此去不複返,則由太隱真人接任掌教之位。
現在,這麵玉牌放在顧守真真人身旁。這是道德宗九脈真人之中,第三位隕落的真人。
風烈雲薄。
紀若塵踏風而行,文王山河鼎運轉不休,不住將周圍遊散的天地靈氣汲入體內,九幽之火漸燃漸旺,他的速度也就越來越快,到後來直是勢若彗星。
隻飛出千裏,便見不遠處的空中風起雲湧,霞光金芒縱橫交織。定睛看去,竟是數以萬記的天兵結成環陣,正圍著中心處六人狠殺!萬千天兵如蝗如蟻,雖不斷化火隕落,卻是始終占據絕對上風。陣中央,六人上下左右不住移形換位,結成玄奧陣法,數以千計的光劍環繞著六人輪舞不休,天兵被斬,定會隕落。縱是幾個統兵仙將,也隻能接下一兩劍來,身上仙火即會黯淡無光,不得不退後將息。然而天兵數量實在太多,哪怕是以千換一,也夠將陣中六人殺上好幾個來回了。
紀若塵此時九幽之火已是圓滿,靈覺幾已冠絕當世,一眼望去,已知以紫陽真人為首的六人所結陣式雖然淩厲無比,然而消耗也快。雖然六人修為皆已達真人之境,但最多還能支持一個時辰。
他足下再生冥炎,速度驟然提了數倍,直奔戰場,身形劃出一道長長弧線,斜斜自天兵陣尾掠過。修羅則自左而右,揮出一波極薄的冥焰火浪,瞬間已自天兵陣中切過!
冥焰火流雖薄,卻是無堅不摧,路途之上,無論天兵以身軀當之,還是以兵器格擋,皆毫無作用。冥火所過之處,一切成灰。
紀若塵一揮之間,已斬落千名天兵!
此時道德宗六真人也看到了紀若塵,戰陣之上,生死間隙,兩下裏誰都沒有說話,隻是互相以目示意。
紀若塵破陣而過後,更不停留,速度再增,直向昆侖而去。破風蕩雲之際,他體內幾乎為之一空的九幽之火又重行燃起。
九幽之火圓滿,再得文王山河鼎之助,紀若塵實已是不朽不滅之軀。隻消沒有立時灰飛煙滅,給他留下一絲火種,一日****後,便會複原如常。隻消有靈氣甚至是死氣腐氣,皆會被九幽之火煉化,天下萬物,幾乎無一不可為九幽之火進補。
此時紀若塵心內不安越來越強烈,是以一擊之後再也不肯停留,直向昆侖趕去。紫陽真人等人自有自己的造化,這不是他可以負擔得來的。紀若塵便再有通天徹地之能,也不可能背負起所有人的因果輪回。方才紫陽真人那慈祥、平和、決絕和告別的眼神已是一切盡在不言中。
紀若塵絕塵而去後,天兵仙將又將道德宗六人重行圍了個水泄不通。然而道德宗六人皆各有通玄手段,得了這一絲空隙,立時服丹回氣,本已漸漸見底的真元又恢複了不少。千劍運轉得重新圓轉如意。
紫陽真人手持法劍、踏鬥布罡,須發飛揚,臉上卻已泛起一陣異樣的潮紅。於六人之中,紫陽真人修為本就最低,又要主持全陣,因此真元消耗得最是迅速。
昆侖中央,安坐不動的禹狁忽然睜開眼來,雙眉微皺,潛心推算片刻,訝道:“本是四路大軍圍剿道德宗餘孽,怎麽隻到了三路?餘下那一路到哪裏去了?居然連本座也推算不出,實是奇怪。”
困守塔中的顧清張開雙眼,淡道:“此間不知隱藏著多少大能之士,且看天機紛亂,已可窺得一斑,真君可休要折在了這裏。”
禹狁心中又是一動,雙眉鎖得更緊,奇道:“看來人間果然有些異士,居然能引下大天劫來!不過這次下來的該是天劫威力中排前三位的九霄紫雷,不管是什麽東西,都該化灰了。”
禹狁忽然哈哈一笑,展顏道:“管他什麽大能之士,反正都要在九霄紫雷下化灰,本座何必自擾!何況本座神通手段,豈是你等下界小仙可知的?區區天機,測得出測不出又有何關係,還有誰能翻得出本座手心不成?且讓你看看本座手段!”
說罷,禹狁雙眉倒豎,千丈身軀忽然燃起衝天天火,足可握住整座峰巒的巨掌伸出,大喝一聲:“龍來!”
巨掌掌心中,刹那間風雲變幻,碧海蒼波倏忽閃過,一條足有百丈長的青龍已被巨掌從海中生生提出!
這赫然是條完全成年的真龍!
禹狁掌心中不斷發出赤炎天火,萬千刀兵構成一座樊籠,將青龍困在當中。
青龍勃然大怒,掀起風浪雷電無數,猛烈衝擊著赤炎金兵,卻始終無果而終。它乃是真龍,覺察不對,定睛望去,已看出包圍自己的是九霄天外來的天火,然而來曆卻是一片模糊不清。它心下有幾分明了,一聲長吟,怒道:“是上界哪位仙人,因何困吾於此?”
禹狁赤炎金兵火隔絕內外,青龍顯然根本看不見天炎外的世界。不過話說回來,能夠將它從南海深處捉出,這份神通根本不是它能夠稍抗的。可它已成真龍,自身業是天地氣數的一部分,仙界中也有上位者庇佑,是以根本不懼。
禹狁喝道:“孽畜,死到臨頭猶不自知!你已成真龍,上應天數,自有真仙相估。隻可惜,佑你之仙在本座眼中,卻也不算什麽。”
青龍大驚,知赤炎天火外必是一位大能真仙。它上應真仙位列三品,居然也不被外麵這位仙人放在眼中,那麽他至少也當是位巡天真君了。隻是巡天真君與仙界至尊已相去不遠,怎會下界來了?
青龍停了召喚風雨雷電,以本體真龍之軀苦苦抵擋著赤炎金兵的侵削,口氣已軟了三分:“不知是哪位上仙降臨?吾所犯又是何罪?”
禹狁凜然道:“你雖然無罪,然而你龍子卻擅借龍氣與安祿山,使其成了氣候,大亂天下,擾亂了天地定數!龍子犯下如此大罪,自然當誅。而你失於教誨,同樣也是死罪!”
青龍震驚,叫道:“上仙明鑒!那孩子是被人綁走,強被取走了龍氣的,完全是身不由已,並非它有意要擾亂天地定數啊!我走遍神州,好不容易才找了它回來。這孩子受了大驚嚇,直到現在還不敢出海呢。”
禹狁冷笑,道:“本座問你,綁走你孩子的人又是誰?”
青龍愕然,片刻後方道:“這個……直到現在,我也是不知。”
禹狁怒喝一聲,道:“在本座麵前,也敢不盡不實!你等身為真龍,凡間誰能綁走真龍而不為人知?你當本座是如此好欺的嗎!也罷,本座念你修成真龍不易,就借你身軀龍血一用,也算折你三分罪過!”
“上仙……”青龍還待分說,周圍萬千金兵已一擁而上,早將它化成一團血雨!
禹狁手掌一合,將青龍龍血與天火盡數握於掌心,再張開時,掌心中已多了一麵十丈大小的暗赤色金牌,牌麵上鐫刻一條騰飛真龍,彬彬如生處,幾乎與真龍無異。
禹狁淡然一笑,道:“青龍雖然收了,但還有餘孽,也不可放過了。”他這話似有意說給顧清聽的。
禹狁將青龍金牌交於左手,右手又是虛空一抓,這一次入手處是東海,然而巨掌收回時,掌心中卻是空空如也!
禹狁登時一怔。
顧清朗聲一笑,道:“堂堂巡天真君,怎也有失手時候?”
禹狁默然片刻,潛運神識,瞬間搜遍八荒**,卻完全沒有那條小青龍的蹤跡。剛剛他明明感應到這條小龍在東海海底躲著,怎麽突然就消失了?
不過一條小龍實是無關緊要,禹狁此次下界職責重大,還有許多大事好辦。他旋即將這件事放在一邊,曲指一彈,將一縷神火彈入青龍金牌內。神火入體,青龍金牌即刻熾熱起來,漸漸由紅轉白,幾乎可以看到牌內神火如流,正灼燒著青龍魂魄!青龍龍魂受了火煉,左衝右突,卻始終不得脫困。雖然它無形無質,根本發出不任何聲音,然而隻看那癲狂形態,就可以想象受了何等苦痛!
青龍龍魂雖受火煉,但也將神火絲絲縷縷吸入,掙紮之力也就越來越大。漸漸的,一條由熔化了的金銅凝成的龍軀開始成形,並逐漸自金牌內脫出。
經受片刻火熔,青龍魂魄中的意識早已化為虛無,此刻魂魄中所餘僅是本能。然這條金銅熔龍不光有青龍真龍龍軀和龍氣,還吸納了禹狁的一縷神火,威力何等之大!它翻滾之間,甚至整個昆侖都為之震顫!
看了這條熔龍,顧清已然明白禹狁早有準備,不論這頭青龍有無罪過,都是要被煉成熔龍的。有無罪過,哪有什麽要緊。欲加之罪,又何患無辭?
隻不過禹狁特意煉製了這條威力絕大的熔龍,卻又是為了對付什麽人?又何以要特意在她麵前展示?
顧清心中微微一動,已想到一個可能,以她的定力,麵色也不禁微微一變。
禹狁神念無處不在,立刻就知曉了顧清麵色變化,於是一聲長笑,好整以暇地道:“本座怎可與桁先那等下仙相提並論。要滅那紀若塵的九幽之火,又何須使計詐你?之所以留你到如今,全是本座一片愛才之心,希冀你位列仙班之後,能夠再有精進。本座這條熔龍,足以穿破六道諸界,任那紀若塵躲到哪裏,都可瞬息而至,將其擊殺。九幽之炎雖可煉化天地萬物為已用,然而天地之道,物極必反,這一條熔龍送給了他,那團九幽之炎哪裏吞得下?必滅無疑!”
禹狁雙目神火一閃,那條猶自在痛苦掙紮的熔龍前立時出現了正踏風疾行的紀若塵身影。禹狁仙法,果然玄奧無邊,這個身影完全與紀若塵真身一樣,真身在做什麽,虛影就做什麽。
熔龍正在痛苦深淵中掙紮,猛然見了眼前的紀若塵,立時將他當作了生死仇敵,狂性大發,狠狠一口咬了過去。龍口合攏處,金汁四濺,卻距離虛影仍有數分距離,未曾咬中。
禹狁意態從容,不住以神念將熔龍拉回,使得它根本咬不中紀若塵的虛影。熔龍痛苦之極,一次又一次地嚐試著,每撲咬一次,就會多一些金銅熔汁被吸入體內,狂性也會增加一些。如是,熔龍威力漸增。禹狁並不著急,再過一段時候,熔龍就會將整個青龍金牌化盡。那時方有十足把握,一舉滅了紀若塵的九幽之火。
顧清雙目低垂,早將一切意識封閉至最深處,猶如再入死關。玲瓏塔、千朵蓮,皆自行運轉,抗拒著塔周的赤炎金兵。她道心純定,更早有所悟,支撐得一刻是一刻,盡人事,聽天命。
蜀中千裏錦繡,雖是冬季,陰雨綿綿,氣候苦寒。然那濡濕翠意中,實有無限生機,令人遙遙望見,心機便活潑了許多。
官道盡頭,有三人沿路行來。盡管雨落如霧,他們卻即未撐傘,也未披蓑,任由雨霧打濕衣衫,將那寒意透至心底。前麵行著的是一對年輕男女,男子高大英俊,麵有古拙之氣,女的清麗溫婉,婉約中隱有剛烈決然。二人身後,則跟著一個中等身材,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身著下人服色,看來是個家仆。
三人沿路行來,有說有笑。
“蜀中之地,果然人傑地靈,處處洞天福地。婉兒,我們年輕時候,也曾這般出遊過。現今想想,卻是快有一千年了。”高大男子慨然道。
女人溫婉答道:“千年一日,其實也無分別。能如今日這樣,四處走走看看,其實已經夠了。我們想了幾百年,不就是想要這樣輕輕鬆鬆、全無心事的日子嗎?”
男子長笑一聲,道:“說得也是!想不到到了今日,反而是我有些貪戀了。我們夫婦多年心願已了,隻是可惜了無傷你啊!”
身後那家仆咧嘴一笑,道:“現在和陛下婉後一同出遊,倒是讓俺想起了當初攻打冥山的日子。作妖千年,俺圖的就是個慷慨激昂、壯懷激烈,還有什麽好可惜的?隻是俺那頭豬從此沒人照顧,倒是有些放心不下。希望它境遇好些,莫作了他人的盤中之餐。說起來,這頭畜牲運氣可不怎麽樣,一直被殷殷那頭小狐狸給惦記著。如果真的被烤了,看在老祖宗的麵子上,俺也沒法說啥。”
高大男子失笑道:“各有各的緣份因果,無傷,你那座騎就算被人給烤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你當初龍馬猊狻一概不選,偏要挑隻沒什麽靈性的豬?”
這三人,正是方自西玄山下來、還回人形的翼軒、文婉和魏無傷。
魏無傷撓了撓頭,笑道:“俺當時就是看著它挺可憐的,對上了俺的眼緣而已。”
高大男子環顧四周,讚歎道:“如此青山如此風雨,若能再有一家酒家,紅泥爐上暖壺濁酒,再來上一盤牛肉,一碟花生,如此方有味道!”
女子忽然向前一指,道:“咦,那邊不就有一家客棧嗎?”
翼軒聞言向前望去,果然雨霧中出現了一家客棧。客棧不大,前後三進模樣,砌著堪堪有一人高的石牆,石牆上爬滿藤蔓青苔。客棧雖小,卻是靈氣十足,與這青山薄雨相得益彰。客棧大門虛掩,從門縫中透出紅紅的火光來,讓人看了便心生暖意。
翼軒展顏笑道:“我們運氣倒是不錯,想什麽就來什麽,方才我倒是沒注意到有這麽一家客棧。這客棧雖然小了點,可是十分幹淨,布局清幽,掌櫃的想必也是個雅人。走,進去坐坐,讓掌櫃的煮幾壺酒,好生炒幾個下酒菜。無傷,說起來,我們也有幾百年沒有好好地喝一頓了。”
魏無傷哈哈大笑,道:“陛下,俺妖力是不及你,可是說到拚酒,你可斷斷不是俺老魏的對手!”
文婉卻在旁邊淺淺一笑,道:“手下敗將,也敢言勇?”
魏無傷老臉一紅,不敢多言,低頭急急地向客棧行去。說到拚酒,妖皇對上大將軍不是對手,大將軍之於妖後卻是甘拜下風。
三人入店後,吱呀一聲,客棧的大門緩緩關上,將淒雨寒風都擋在了外麵。綿綿霧雨之中,這間客棧越發透著鍾靈,似與天地溶為一體。實際上,這間客棧論位置、論布局,甚至一花一木,一磚一石,都深有蒼茫之意,整間客棧,根本就是與天地同在!
空中忽然一暗,陰雲盤旋,喀啦一聲雷鳴,現出九道細長的紫色閃電來。九道紫電在半空中匯合,合成一顆拳頭大下的雷珠,筆直向客棧落下。然而忽然旁邊一陣風吹過,帶過一團濃濃的霧雨來,將雷珠淹沒。當霧雨為冬風吹散時,雷珠早已消失不見。方圓十數裏內,倒有數戶人家隱約聽到了雷聲。不過於這戰亂時節,貧苦百姓正深為苛捐重稅所苦,冬日雷音雖是罕見,然而天災再甚,又哪裏及得上**?
綿綿霧雨,再次細潤萬物,天地間重歸清靜。
有風吹過,拂起了客棧的招客旗,上麵那“高升客棧”四個大字,書得別有一番意境。
章四換相見上
天上,昆侖。
先前帶著仙兵前去太明玉完天的昊明出現在空中,足踏仙雲,仙袍顫動,在昆侖雲端上疾疾而行,看他麵色凝重,神情憂惶,顯然是發生了大事。
昆侖之巔,仙帝溫和渾厚的聲音徐徐響起:“昊明,何事如此慌張?”
昊明刹住腳步,在雲端上就地拜倒,急急道:“陛下!昊明剛剛察知,九幽之炎已於人間重燃!”
昆侖上一片空寂,片刻後,仙帝方道:“且由它去吧,也不是什麽大事。”
昊明大急,道:“陛下,九幽之炎怎會是小事?一旦此火蔓延開來,後果不堪設想!隻怕整個人間到最後隻剩一頭九幽巨魔。陛下,須得早做打算啊!”
仙帝仍是語聲從容,“下界此時不是有禹狁在嗎,就交與他處理好了。”
“這怎麽行!”昊明情急之下也顧不得禮數,仙帝話音未落,他已大聲插話。
隨即,他略鎮定心神,放緩語氣道:“陛下明鑒,禹狁素來自傲,仙法雖強,辦事卻並不如何穩妥。九幽之炎重現是何等重要,哪容得出半點差錯?隻消差了一點,失卻了九幽之炎的蹤跡,今後又到哪裏找去?人間界廣大,九幽之炎又最擅采掠隱藏,若讓它成了氣候,就算耗盡混沌之氣,盡下百萬天兵,怕也徒勞無功啊!”
仙帝嗬嗬一笑,道:“那你說當如何?”
昊明沉吟一下,大聲道:“臣願親下凡間,將九幽之炎滅於燎原之前!”
仙帝悠然道:“九幽之炎霸道無倫,六道諸界,也無物可以製限。想那黃泉之下,九幽之地何等廣袤浩瀚,與我仙界玄荒不相上下,卻也隻能容得下十三巨魔。昊明,你且想想,如此霸道之物,怎可在人間長存?”
昊明道:“臣也明白這個道理。可是九幽之炎確已在人間點燃,難道就這樣放任不成?”
仙帝默然片刻,方道:“大道之下,萬物皆各行其路。九幽之炎既不屬人間之物,用不了多久,便會自行熄滅。你無須過多煩惱。”
昊明還想說些什麽,昆侖上方天風又起,他知道仙帝神識已歸,隻得長歎一聲,無奈起身,恨恨道:“下界主事的是誰不好,偏偏是禹狁!這次若壞了大事,我倒要看看大羅天君你如何交待!”
陰間,永暗的天空忽然亮起一道極刺眼的火光,一道火浪滾滾而下,轟然落於酆都南門外,火焰熊熊,隻是數息已將酆都厚達數丈的黑鐵城門給熔得凹了進去,城門外的黑岩地麵更是熔化出一個方圓百丈,深十餘丈的巨坑。
火光如銳芒,更刺瞎了城頭上不知多少陰兵鬼將的雙眼。
在少數幾個修為遠勝的鬼將愕然注視下,天火中竟飄出一個清麗無倫的絕色女子來!她隻隨意向城頭掃了一眼,諸陰兵鬼將無不覺得她看得就是自己,胸中陰氣登時狂亂起來,臉色更是憋得黑青,方才沒有失態到躍下城牆,隻為了就近看上她一眼的地步。
最初的失神過後,城牆上資曆最深的一名鬼將終於想起了這名甚為眼熟的女子是誰,登時高聲嚎叫起來:“是蘇姀!蘇姀來了!快去通知王爺!”
蘇姀盈盈立於火中,向城頭送去一道似嗔似笑的秋波,嫣然笑道:“總算還有記得你家蘇姐姐我的,算你們有些良心。可是既然知道姐姐來了,十殿閻王怎麽一個都不見出來迎接,難道都死絕了不成?”
那鬼將在城頭上汗出如漿,忙堆起自認為最阿諛的笑容,深深地彎下腰去,討好道:“蘇老神仙仙駕光臨,酆都上下蓬蓽生輝啊!老神仙稍稍等待,王爺們這就到了……”
未等這鬼將說完,蘇姀一張俏臉已變得雪白,偏那鬼將還將“老神仙”三個最犯她忌諱的字咬得極重,實是死到臨頭,猶未自知。
蘇姀驟然提氣清喝:“既然知道姐姐來了,怎還不大開城門迎接?也罷,你們不開,姐姐我也就不客氣了!誰來替我將這鬼城給拆了?”
蘇姀這一喝,清清朗朗,聲音瞬息間傳至千萬裏外。酆都內外,鬼將閻王盡皆震驚當地,再也說不出話來,自然也就無人前來開門。蘇姀這一喝,傳遍四野八荒,道行之深,較之前次來時又不知高了多少倍,說要拆了酆都,倒也不是一句空話。
蘇姀雖放言要拆了酆都,卻立在火中,動也不動。眾鬼不由暗鬆一口氣,以為她不過說句氣話,城頭陰兵鬼將端立原地大氣不敢喘一口,城內閻王則忙忙整袍佩帶欲匆匆出迎。
忽然一聲震徹天地的長鳴起於弱水之外、無盡蒼野深處!鳴音激昂高亮,越過莽莽荒野滾滾而來,直震得酆都城牆上落下許多碎石來。
鳴音悠遠不落,東北西三處又各起了三聲嘯音,遙相應和。這三聲嘯音或低沉、或尖銳、或蒼涼,各不相同,然而所蘊含的足以毀天滅地的力量卻是完全相同。
城上群鬼心驚膽戰、惶然四顧,不知是誰眼尖,忽然指著弱水彼岸,大叫起來。眾鬼順著它手指方向望去,隻見弱水對岸處浮來一片黑壓壓的、足有成百上千裏方圓的黑雲。這黑雲來得好快,幾乎是才自蒼野盡頭現身,轉眼間已抵弱水河畔。群鬼這才看清,這哪裏是什麽黑雲,分明是一隻大到了不可思議地步的巨鳥!單是那一雙鳳目,便有百丈之長!
群鬼中不乏有見識寬廣之輩,登時一聲呻吟:“這是冥鳳……”
不等群鬼有餘睱驚叫奔走,冥鳳即噴出一道寬達十裏的陰火,陰火一觸弱水,即刻泛起濃濃水霧,直衝天際!
於是眾鬼駭然發現,冥鳳自濃霧中昂然而出,鳳口一張,又是一道匯聚成百丈粗細的陰火噴出,轟然擊在酆都城門上!
在陰火侵蝕下,不僅是城門,連同城門上方的百丈牆壁都在悄然融化坍塌。數以萬計的鬼役陰卒慘嚎著從城頭落下,掉進熊熊陰火之中,轉眼間就被煉得連灰都不留一絲。
酆都城牆上的缺口由小而大,轉眼間已擴至十裏大小,冥鳳卻是意猶未盡,陰火前衝,直到在酆都城內開出一道寬十裏、長百裏的平地後,這才罷休。秦廣王的半邊閻王殿也就此付之一炬。
冥鳳心滿意足地長鳴一聲,方收翅伏地,鳳頭低垂懶洋洋地打起盹來。酆都城頭,僥幸逃生的十殿閻王與一眾小鬼,看著冥鳳身後的弱水,早已心膽俱喪。弱水,萬物沉底,片羽不渡,冥鳳竟以陰火把那從無停歇的弱水硬生生地焚幹了數百裏長的一段,方得從容過河!
蘇姀飄然落地,沿著冥鳳開辟出來的蕩蕩坦途,施施然向酆都城內行去。十殿閻王這才醒悟過來,心裏清楚絕對惹不得這位漂亮祖宗,立刻各施神通,從十裏高城牆上一一躍下,落在蘇姀麵前。有那宋帝王審時度勢,立時跪倒在地,竟行起大禮來,口中則是高呼姐姐。
蘇姀登時眉開眼笑,在一眾閻王簇擁下,來到轉輪王大殿坐定。秦廣王的宮殿大半已毀,卻是去不得了。
蘇姀在中央寶座上坐定,眾閻王則分立兩旁,謙行慎言如殿上鬼役。蘇姀也不多廢話,直接命眾閻王取來紀若塵的生死薄記,細細翻看起來。然而厚厚一本薄記、九十九世生死翻過,除了有十餘世早夭之外,卻未看到什麽值得書寫之事。
合上薄記後,蘇姀閉目凝思,殿上一時寂靜,沒有哪隻鬼敢多出一口大氣。
終於,蘇姀將薄記放在一旁,皺眉問道:“九十九世之前的薄記在哪裏?”
轉輪王小心翼翼地回道:“啟秉蘇姐姐,陰司便隻有紀若塵九十九世的薄記,沒有再前麵的了。”
蘇姀麵色一寒,冷笑道:“胡說!難道他便隻有這九十九世不成?你叫什麽名字,居然敢當著我的麵扯謊,膽子的確不小!”
轉輪王登時一身冷汗,他可是知道有幾種厲害妖法,隻要知道了名字,就能將人化骨揚灰,永世不得超生。因此雖然畏懼蘇姀,可這名字他如何敢說?
眼見蘇姀目光中寒意越來越盛,一名轉輪王親信的鬼役忍不住道:“那本薄記,不是……”
“嗯?”秦廣王橫了那鬼役一眼,登時嚇得他不敢多言。
隻是秦廣王這一記眼色還沒收回來,忽覺麵上微風拂過,隨後眼前一黑,右眼劇痛傳來,竟是被蘇姀淩空取去了眼珠!蘇姀張口一吹,秦廣王的眼珠即刻化成一縷清煙。在場諸王都心知肚明,秦廣王這隻眼睛,是再也回複不了了。他們也由此而知,這一次蘇姀不達目的絕不會罷休了。
蘇姀收起笑容,冷道:“南門外的冥鳳你們都看到了。這一次如果拿不到我要的東西,就把你這酆都給拆成平地!”
秦廣王拂袖出列,怒道:“蘇姀!你休要自恃妖法通天,九天之上,自有千千萬萬製你之仙!我也不妨告訴你,你要的那卷薄記就藏在酆都內城,然而那裏可不屬陰司地府,而是仙界之地。你若敢冒犯,惹了天怒,日後必定永受天劫,萬載不得超生!”
蘇姀張口一吹,秦廣王雙膝以下忽然消得無影無蹤。她淡淡地道:“倒沒看出來你還有三分骨氣。可惜內城我還是要進一次的,至於天劫,那也是以後的事了。且不管天劫能不能奈何得了我,你們誰敢攔阻,姐姐我現在就讓爾等灰飛煙滅!你們九個帶路,我要進內城!”
她纖手指處,除秦廣王外,九位閻王皆麵色如土,卻又不敢不從,一個個戰戰兢兢地當先領路。領路途中,一王對另一王悄聲抱怨道:“蘇姀令我等打頭陣,以後不論是生是死,這個大罪都是洗不脫的,這可如何是好?”
另一王偷偷望見蘇姀離得尚遠,方敢回道:“無妨!我曾經聽說,內城守門人其實是天上七品真仙所化,神通廣大,哪裏是區區一介妖狐能夠抵擋的?蘇姀實是自尋死路,我等隻消旁觀便好。”隨即,他把聲音壓得更低,道:“如若真仙也阻不得她……”
前一王深以為然,不住點頭,心頭憂慮稍減。如若七品真仙也阻擋不了這個妖狐,天界就更沒有道理降罪他們了。
片刻之後。
酆都內城兩扇巨門飛出十裏開外,數十丈寬的城牆塌了足足一半,兩名外門守門人,四名門內守門人躺倒一地,生死未知。蘇姀高坐在內城中央,捧了生死薄記細讀。在她旁邊,已堆起高高一疊各式薄記。九位閻王或煮茶、或尋書、或送水、或掃塵,營營役役不亦樂乎。
蘇姀掃了一眼眾閻王,哼了一聲,似是自言自語道:“這幾個守門人果然是神通廣大。”
其中兩名閻王腿忽然一軟,險些坐倒在地。
整治夠了閻王,蘇姀才起始仔細觀瞧薄記,越看越是麵有怒意。
茫茫昆侖,雲生霧起,不知是多少洪荒巨獸的樂土。
然而近些時日來,這些巨獸無不戰戰兢兢,躲藏在巢穴之中,根本不敢出來活動覓食。千萬年來修煉得的靈覺提醒它們,雲端之上,有太多絕非它們可以招惹的仙妖正縱橫來去,時時都在激鬥,鬥法時偶爾爆發出的氣息,足以令最強大的異獸悄然回避。
然而它們的苦日子還遠未到頭。躲藏了許久,有些性情暴燥的異獸已有些按捺不住,在巢穴門口不住徘徊,想要出去尋覓些血食。哪知它們剛動了念頭,忽然心頭如被澆上一盆冰水,刹那間寒意內起,幾乎將它們凍僵!那種感覺,就似是青蛙看到了蛇。這一瞬間,就連那些最強大的異獸都失去了逃回巢穴深處的勇氣,癱軟在地,任由宰割。它們惟一希望,還未輪到拿它們下嘴,來者便已吃飽。
碧空之上,一道淡淡的藍色焰跡劃破了長空。
定天劍飛舞如蝶,吟風仍在與萬名天兵苦戰。若能給他七日七夜,這由仙將率領的萬名天兵都能被他屠殺一空。然而顧清如何能支撐得了這麽久?吟風其實心知,就算他殺到了禹狁麵前,也是於事無補。可是,哪怕連萬一之望都沒有,他也要殺到禹狁麵前!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何謂盡人事,聽天命。
正當他完完整整地削去了一個千人陣,壓力為之一輕時,前方雲層忽開,又是一名三品仙將,率領著萬名天兵破雲而來!吟風心裏登時一沉,若與兩萬天兵對敵,別說殺到禹狁麵前救人,就是他自己能不能支撐到一個時辰,都很是問題。
然而這隊天兵卻未直接參戰,而是在戰場南麵列成了陣勢,好象在等什麽人到來。
不到一刻功夫,南方天際忽然亮起一點藍芒,轉眼之間,周身籠罩在湛藍溟炎中的紀若塵已立在天兵陣前。
那仙將提刀喝道:“紀若塵,你犯下數條逆天大罪,今日吾等下界,就是為你而來!你可知罪……”
那仙將洋洋灑灑的有一大篇話要說,卻見紀若塵根本沒向自己看上一眼,目光隻是落在正自左衝右突的吟風身上。而吟風盡管定天劍劍勢依舊淩厲,卻也在一直盯著紀若塵。
那仙將大怒,暴喝道:“紀若塵!你好大的膽……”
他喝聲未落,修羅矛尖已在眼前!吞吐不定的藍焰,更是刹那間燃去了他半邊眉毛!仙將大駭,立時發動保命仙法,倏忽間已閃到千丈之外。他立足稍定,再向陣中望去,立時倒吸一口冷氣!
隻見一道寬達數丈的溟炎尾跡自天兵陣中橫穿而過,數以百計的天兵身染溟炎,嚎叫著向下墜去。天兵雖無懼無痛,可是被這九幽之炎沾身,那燒灼之痛卻似生生地印入魂魄!
與紀若塵相距十丈時,吟風早有所覺,再無保留,定天劍上紫火翻卷吞吐之間,已將身周十丈的天兵一掃而空。他持劍凝立,靜候紀若塵。
果然,修羅呼嘯而至!
吟風一聲大喝,定天劍高高舉起,勢若萬鈞而下,狠狠將修羅蕩開!
氤氳紫火與九幽溟炎交織纏綿刹那,忽然轟的一聲炸開!
吟風身不由起地向後飛出,直撞入身後的天兵陣中,接連將數十名天兵撞得爆成天火,這才勉強停住身形。而他唇邊嘴角,早已滲出血絲。盡管有氤氳紫火護身,吟風仍是受創不輕。紀若塵也向後飛退,然他修羅向後橫揮,撲撲撲,無數天兵被修羅撞成天火,足足數百道天火方止住了紀若塵的後退之勢。
紀若塵麵若霜寒,仍隻盯著吟風,修羅卻全無征兆地向後一插,已刺入那剛衝上來的三品仙將胸膛!那仙將麵色登時凝住,看著深深沒入胸膛的修羅,似乎還未想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身軀便已被霸道無倫的九幽溟炎吞沒。
陣斬一名三品仙將,於紀若塵而言,仿佛不過是揮手驅走一隻礙事的小蟲。此時此刻,他眼中惟有吟風!
空中藍焰再起,紀若塵繞著吟風飛了一個大圈,修羅再向他身側刺去。路上但有攔路天兵,皆被修羅隨手刺落。
吟風鬢發飛揚,定天劍與修羅不住交擊。抵擋住紀若塵一輪凶猛攻勢後,更雙手持劍,劍上紫炎過丈,反斬紀若塵後腰!
激鬥之際,隻消有天兵進了定天劍範圍,也都成了劍下亡魂。
激戰片刻後,吟風氤氳紫火消耗極大,迅速黯淡下去。紀若塵的九幽溟炎卻是越戰越盛,每斬數名天兵仙將,便會熾亮一分。此消彼長之下,吟風越戰越是吃力。眼見紀若塵又是一矛刺來,他揮劍格擋之際,忽然修羅上藍焰大熾,矛上所透力道更是瞬間增大十倍!
但聽喀啦一聲脆響,千丈空間內登時布滿了暗色條紋,就似是人間界的空間被撕開了無數裂口!劍矛交擊下,定天劍上竟然現出了數道裂縫!吟風更是握持不定,定天劍脫手飛出,直上雲宵!
修羅由剛轉柔,冥炎悄然收盡,矛尖輕輕點在了吟風咽喉上。
周圍尚有近萬天兵,卻散亂站著,再也不成陣形。眾天兵你看我,我看你,個個臉上一片迷茫,不知當做些什麽。原來兩人方才一番生死大戰,已順手將所有仙將砍光。沒有仙將指揮,天兵雖多,卻已如一群無頭蒼蠅,完全無所適從。
吟風坦然迎著紀若塵的目光,麵色平靜如水。紀若塵臉上則如封了一層冰,根本看不出心中的喜怒哀樂,就連雙瞳中的藍焰也在這一刻凝固。
碎裂的定天劍舞動著從雲中穿出,緩緩自空落下,落入紀若塵手中。紀若塵緩緩俯身,將定天劍插於吟風身旁,淡淡地道:“這一劍,算還了你的斬緣。”
紀若塵長身而起,望向昆侖深處,深吸了一口氣,道:“我會去救她。今後她的事,就不勞你牽掛了。”
說罷,他緩步向昆侖深處行去。
吟風掙紮著站起,向紀若塵背影吼道:“你怎會是禹狁的對手!你會害死她的!”
紀若塵一聲長笑,道:“你又是禹狁的對手嗎?既然不是,為何還在這裏拚命?”
笑聲久久在昆侖上回蕩,他的人已消失在群峰深處。
吟風立在雲端,勁風吹過,拂起他紛亂長發。定天劍插在雲中,卻是紋絲不動,有如插在磐石之中。
他靜立良久,直至氤氳紫火回複了三四成,方才拔起定天劍,毅然向昆侖深處行去。
昆侖中央,禹狁哈哈一笑,笑聲震動了千裏山巒:“螳臂也想當車!”
此時熔龍幾已將全部金牌吸入體內,隻餘最後幾滴金汁。禹狁也不著急,依舊以紀若塵影像逗弄著熔龍。看來隻要再過一盞熱茶的功夫,熔龍便會完全化形。
顧清似有所感,若有若無的歎息一聲,玲瓏塔和千朵蓮花瞬時消盡!赤炎金兵驟失抵抗,從海潮般向顧清湧來,卻是距離她肌膚發絲不到一分處悉數停下,無法傷到她一分一毫。
禹狁一怔,倒是有些對顧清另眼相看了。他忽然揮手,源自本體的一道赤色神火將顧清整個包了起來。禹狁天火,實是奧妙無窮,居然直接裹住了顧清金丹,反而將她的氤氳紫火隔在了外麵。如此一來,顧清即使想要自碎金丹隕落,也得先攻破禹狁的神火才行。
“你倒真是聰明,知道現在自己是紀若塵道心惟一破綻。哈哈!若非如此,你豈能在本座手下支撐得這許多辰光?不過既然本座在此,你就是想死,那也不可得!”
禹狁一通笑罷,正色道:“不過本座愛才之心,卻是發自赤誠。你即使身隕,那紀若塵也仍有一道破綻在,根本逃不出本座的手心。劍來!”
天外一道晶虹飛來,落入禹狁掌心,赫然便是當日絕峰之上,將紀若塵一劍穿心的仙劍斬緣!隻是不知為何會落在禹狁手中。
禹狁望著仙劍斬緣,笑得胸有成竹。
隻是笑到一半,禹狁的笑容忽然在臉上凝固,皺眉潛思,神念掃遍神州大地,卻怎麽也找不到剛剛派向道德宗的一萬天兵蹤跡。先前要四麵合圍的四路天兵中,就莫名其妙地少了東邊一路,現在去補東邊空缺的一萬天兵又突然消失,實是古怪之極。禹狁潛思良久,現下他身邊便隻有十八仙將和三萬天兵了,就算都派去了道德宗,恐怕也於事無補。何況下界第一大事,就是為了九幽之炎而來。道德宗多死還是少死幾個真人,實是無關緊要。即使道德宗犯下再大的罪過,看在廣成子的麵子上,禹狁也不能真的滅了它的香火,吹熄一半也是不行的。
禹狁計較已定,安定坐著,看著熔龍將最後幾滴金汁慢慢吸入。
道德宗北,紫陽等諸真人已近強弩之末,真元行將見底。然而諸人越戰精神卻是越見抖擻,雖然隕落時刻就在眼前,卻是人人談笑風生,全不將灰飛湮滅、永失輪回放在心上。六人苦戰許久,劍下也有近萬天兵魂魄,皆感此生不虛。
眼見陣形將破之際,忽然天兵整齊劃一的陣列外圍起了陣小小騷亂。太隱真人須發皆張、巨戟上下飛舞,猶如古時衝陣大將,破陣而入!太隱真人在道德宗諸真人中修為平平,戰力殺法卻是非常適合眼下局麵,轉眼間就破陣數十丈,戟下挑落百名天兵。
道德宗這套陣法,陣中人越多,陣法威力越強,若得太隱真人加入,則七人又可多支撐一段時候。隻是支撐得久了又能如何?一個時辰和一天、一月、一年,其實都沒什麽區別。區別隻在尊嚴而已。
酣戰之餘,沈伯陽長笑一聲,手中一雙奪自天兵的長槍如電而出,一口氣穿了五六名天兵。他殺得性起,更毫無忌諱之人,一邊死戰,一邊高聲道:“紫陽老東西,我今日陪你戰死於此,算是還上欠你的債了吧?為何天兵會來攻打我宗,別人不知,你肯定是知道的。能不能讓我死得明白此,要知道,此戰身死,可就沒了輪回了!”
沈伯陽這一問,卻是問出了其餘諸人的心事。直至今時,他們也不明白道德宗也算是天下正宗,若論飛升真仙,更是世上第一。何以天兵下界,反而會來攻打?
紫陽真人歎一口氣,道:“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麽可隱瞞的了。天兵下界,想必是為了修羅塔一事而來。”
“修羅塔?”諸真人皆是一頭霧水,根本沒有聽說過修羅塔是什麽。
紫陽真人邊戰邊道:“修羅塔是本宗最大秘密,曆來隻有掌教口耳相傳。傳說此塔起自九幽之淵,集億萬妖魔之力,硬破六界壁障,直通仙界,是以又名登天梯。塔成之日,億萬妖魔,特別是九幽極底的巨魔將可沿塔而上,直攻仙界!人間是修羅塔必經之途,休說九幽之魔,就是黃泉之魔若在人間現了真身,那又該是何等浩劫?”
當日篁蛇化身在洛陽現世,所引起的那場浩劫,眾人記憶猶新。人人屏息靜氣,聽紫陽真人將這段驚心動魄的秘辛緩緩道來。
“修羅塔乃是以人間積累的怨氣為基,是以如果人間起了刀兵,積怨溢泄,修羅塔也就修不成了。恰好那時我宗又得了神州氣運圖,是以我令紀若塵去取靈氣之源,隻消破了四處靈穴,天地間必生禍亂。雖然百姓受苦,但與修羅塔現身人間界的大禍比起來,卻又不算什麽了。其後安祿山不知怎的,忽然得了些龍氣,也算是天意吧。我宗參與其中,你們卻不知詳情,將來道史所載,千古留罵的隻是我紫陽一人而已。隻不過……”說到這裏時,紫陽真人仍是猶豫了一下,方道:“隻不過祖師留言,這修羅塔的修建,其實與仙界有關,行事之際,萬不可泄露於人,否則……必遭天罰!”
眾人看著圍著密密麻麻的天兵,都是麵帶苦笑。天罰?難道就是眼前這些?自道德宗尋訪謫仙始,得神州氣運圖,攫取天地靈氣,插足廟堂之爭,誰會想得到,內中居然還有這許多曲折?
九天之外,忽然傳來一聲響徹天地的金鐵交擊之聲,空中傳下個朗朗笑聲:“我說老紫陽啊,你這人就是不夠爽快,天兵都快把你們給剁了,怎麽還吞吞吐吐的?不就是個修羅塔嗎,不就是如果你想拆塔,仙界便會用雷劈你嗎?”
道德宗諸人一驚,抬頭向天上看去。但見雲宵之上,有一個小小身影,卻是放射著燦燦的奪目金光。那人金灰金甲金靴,手中還有一對金錘。簡直從頭到腳都是用金子堆成的一般。不是旁人,正是雲中居掌教,自號雲中金山的清閑真人。
“紫陽老兒休慌,俺金山來也!”雲中金山一聲大喝,當空擲出右手金錘。這金錘也是件異寶,見風而長,轉眼間就化成一座數十丈高下的金山,帶著猛惡烈風,向眾天兵當頭砸下!
領隊幾名仙將見勢不妙,立時變陣,多個方陣數千名天兵一齊出手,無數兵刃毫光擊在金錘上!雲中金山道法再深,也不敵數千名天兵合力,當場噴出一口血來,金錘更是倒飛而回。然他一擊之下,也有數十名天兵化光而去。能夠在數千名天兵合力情況下仍斃敵數十,可見雲中金山一錘之威!
為首仙將大吃一驚,將小覷之心盡數收起。但當他重整陣形時,卻發現已失去了雲中金山的行蹤。他左右環顧,卻根本找不到那個金光燦燦的那個家夥。直到下方長笑聲傳來,仙將這才發現那家夥已躲進了道德宗眾人的陣法中。
雲中金山出掌雲中居多年,一身修為實是深不可測,立時就融入到道德宗的陣法中去。眾人已近油盡燈枯,得了雲中金山和太隱真人相助,便有了喘息餘暇,又能多支撐一段時間。雲中金山斜著一雙三角小眼,向麵色蒼白的紫陽真人看了一眼,哼道:“紫陽老兒,我早就說過你不適合道德宗的法門,來修習妖術,最是對路不過。你偏不聽,哼哼,現在證明還是我目光如炬吧?隻可惜了你這絕代天資了。我就說你入什麽道德宗。道德宗裏就幾本三清真訣,哪象雲中居海納百川,人妖並蓄?如果你早到俺們雲中居來,現在那還不是個威震天地的半妖?”
紫陽真人笑而不答。
隻是雖得雲中金山之助,八人也不過支持得再久些,根本連破陣而出的能力都沒有。為首仙將已換了戰法,由二萬天兵困死諸人,而他親率一萬天兵,集中全力,一記記百丈光刀狠狠斬在護身陣法上,幾乎每一刀斬落,都令陣法光芒波動不定。陣中八人的臉色也一次比一次蒼白。紫陽真人一聲悶哼,唇邊已開始滲出鮮血來。
即在此時,忽聽一聲霹靂,天地也為之變色!
紫陽真人麵色驟變,雲中金山則搖了搖頭,惟有一聲歎息。其餘諸人都麵麵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外圍的天兵仙將也是迷茫,惟四品以上的仙將隱約覺察到一縷不易發覺的寒意,悄然襲來!
天地間響起了一個悠然的聲音,綿綿泊泊,柔和悅耳,自四麵八方湧來:“貧道閉關數載,不意世間事風起雲動,早已物是而人非。大道茫茫,我輩愚鈍,豈能測得天機一二?妄揣天機,終不過是春夢一場。然人生不過區區百年,當俯仰無愧天心。凡俗之人,尚能含笑赴死,貧道這身道果,又有何舍不得?”
天地之間,除了這柔和浩大的聲音,便隻聞風聲呼嘯。仙將天兵都停了手,惶然於心底油然而生的畏懼。他們張惶地望向蒼穹大地,然除飛逝浮雲、巍巍峰巒外,他們又能看得到什麽?
紫陽真人忽然提氣大叫:“師弟!萬萬不可!”
可是他話音未落,便見南方天際一道紫氣如電飛來,不住發出鳳鳴之音,其聲直上九天!這道紫氣來得好快,即使是雲中金山,也隻勉強看清點來勢,便見它倏忽間已繞著眾人環飛三周!
天空中忽然光芒大盛,數以千記的火花同時盛開,代表著千名天兵已了結了下界的使命。紫氣忽然一聲清嘯,驟然長大,氤氳霧氣收處斂作千柄仙劍,如夏日煙花綻放,飛濺向四麵八方,斬向空中數萬列陣天兵!
千柄仙劍本是紫氣凝化,本無實體,然而無論是仙將還是天兵,都無法稍擋仙劍去勢!
漫天中忽然染遍紫色,隨後是萬朵赤色天火焰雲綻開,一蓬蓬火雨星星點點徐落,一時間將這窮山荒嶺,綴染得如仙如夢。
一名清雋道人足踏紫蓮,飄然而至。他看上三十許的年紀,穿一身尋常道袍,頭上挽了個發髻,隨意用木枝束起。這道人,正是已入死關數載的道德宗前任掌教,紫微真人。
於這生死關頭,紫微終於破關而出,一劍斬盡三萬天兵!
紫微抬手向天一指,漫天紫氣刹那間收束在他指尖處,凝成一把普普通通的長劍。紫微反手將長劍插在背後,向紫陽真人微笑道:“師兄,你好心機,竟然在我閉關處下了禁製,不令我知曉世間之事。若不是此番修成的道果比預計的要高些,險險就此飛升去了。”
紫陽真人歎道:“唉!道德宗有沒有我們幾個,實是無關緊要。可你這樣一來,今後卻如何飛升,我宗的道統傳承又怎麽辦?”
紫微真人自紫陽、玉虛、紫雲、太微、太隱、雲風和沈伯陽身上一一望過去,目光所過去,眾人皆覺如浸在溫水之中,說不出的舒適輕鬆,周身暗傷一一複元,枯竭真元也悄然複蘇。
紫微真人微笑道:“有你們在,我道德宗就有了傳承。哪怕是你我皆不在了,我宗傳承依在!道德宗三千年傳承不滅,又豈會因某人而絕?”
紫陽真人望向遙遠的天外昆侖,歎道:“師弟你……還是衝動了。”
紫微真人負手而立,緩緩旋轉,東南西北環望一周,悠然道:“若坐視外人屠戮我宗門人,這身道果又要來何用?貧道今日才發覺,這茫茫大千世界,果有大能之士,隻可惜,已無法與他談玄論道了。”
此時西北方向,傳來一個浩大之極的聲音,威嚴肅穆,正是禹狁:“紫微,你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過一刻之命。隻可惜你大好前程,卻於此際毀盡!”
紫微根本不向昆侖方向望上一望,隻是注視著遙遙東方,淡道:“貧道諒你也不敢放下手中仙藉,來與我鬥一場劍。這便動手吧,何必多話?”
昆侖深處,傳出陣陣如雷咆哮!
禹狁身周天炎熾盛,直衝天際!然他思量數遍,終未放下手中厚達十丈的仙藉。他一咬牙,打開仙藉,翻到紫微真人那頁,提朱筆,便在紫微真人名字上重重地劃了一筆!
勾消仙藉!
雲中金山忽然將手中兩柄大錘一扔,向紫微真人深深拜下,道:“你修成了九瓣紫蓮,居然也舍得下!他奶奶的,俺金山今日才算真正的服了你!來來來,受俺一拜!”
紫微真人撫須微笑,坦然受了。
雲中金山直起身來,忽然躍高數寸,一把摟住雲風的肩膀,向他道:“小雲風,俺金山可不是拜的他那朵九瓣仙蓮!這其中的區別,你要是想明白了,日後有得你受用的。知道了不?”
雲風麵色尷尬,不知該如何是好。雲中金山德高望重,輩分極高,今次又是舍身助戰,於禮於情,都不能怠慢了。可是這位清閑真人卻是如此特立獨行法,令素來嚴謹守禮的雲風渾身不自在,隻有惟惟稱是。
一陣天風拂來,紫微真人肌膚下泛起七色寶光。他含笑而立,整個身體都逐漸浮出奪目光芒。
這一下,本有些不明所以的人都看出不對來。
天地之間,忽有一道奪目光華綻放,耀得眾人目不見物!光華過後,雲天之間空空蕩蕩,再無紫微真人身影。
啪的一聲,禹狁重重合上仙藉,更將朱筆擲在一邊。他身周神火吞吐不定,高時直焚雲端,低時盡沒體內,顯然在勾銷紫微仙藉之後,禹狁心境猶是不能平複。他猛然吐出一團神火,這才算稍稍好了些。然而這團火吐得不太是地方,幾乎擦著熔龍而過。熔龍已化形成功,正在極端的痛苦下拚命追逐著紀若塵的影像,根本不會防衛其它。若被這團神火噴中,熔龍恐怕立時重化金汁,禹狁花了大力氣製煉的青龍魂魄,可就要化風而去了。世間雖大,要再找出頭真龍來,又談何容易?而且真龍事關天地氣運,各應天上真仙,縱是禹狁這類職高位尊的仙人下界,也不是可以隨意捕捉的。
禹狁暗暗竟有些慶幸自己早有準備,對了對付道德宗,特意帶了仙藉下來。紫微真人道心已至極高境界,在入死關前已登名仙藉。這本是極榮耀之事,然而在此時卻也成了紫微真人的取死之道。仙藉一消,紫微真人即會灰飛湮滅,永不複生。
禹狁雖知紫微真人道果境界必高,然也沒將他如何放在眼裏。五瓣蓮已可直錄仙藉,在禹狁心中,紫微真人再強,也不過七瓣蓮而已。然他萬萬沒有想到,紫微真人破關而出後,竟是九瓣蓮的至高仙品!如此境界,令得在巡天真君中號稱法力第一的禹狁也不敢輕啟戰端,而是直接銷了紫微的仙藉了事。
禹狁竟不敢戰!
仙藉上一筆看似輕鬆,實際上後世千萬年中,朱筆橫批實有如批在禹狁名上,永世為恥!
禹狁隻覺心頭神火洶湧不定,說不出的煩惡難受。登仙數萬年來,又何嚐有過這等感覺?禹狁不知怎地,忽對繼續在人間界呆下去興趣全無,好在也隻有最後一件需辦的事了。
禹狁巨掌輕揮,經過神火重行淬煉過的古劍斬緣一聲長吟,驟然升起,轉瞬間破空而去。他眉心中再射出一點神火,注入熔龍體內。熔龍刹那間恢複了三分清明,然而隨後龍睛中便盡是充斥著無數刀兵的赤炎,將它最後一線清明絞得幹幹淨淨。在禹狁的神炎指引下,熔龍已找到了仇恨根源。它一聲龍嘯,身軀一曲一彈,劃破長空,瞬息遠去!
紀若塵正踏雲而行,忽然心有所感。於是心底一聲冷笑,當空立定,修羅直指下方萬千峰巒。轟的一聲輕響,他身周百丈空間中盡燃起淡淡藍焰,修羅矛尖處更凝聚起一點米珠大的藍色光華。光華雖小,在亮起的刹那,卻幾乎奪盡了天地顏色!
九幽之炎所在之處,便是世間絕地。無論什麽仙家法寶,一入此地,若不能盡滅九幽之炎,便會被九幽之炎焚化,反而成了它的養料。正是由於九幽之炎霸道無倫的天性,廣大無邊的九幽絕淵之下,方才隻有十三巨魔。千萬年來,十三巨魔相互忌憚,彼此才始終相安無事。除這十三巨魔外,九幽之淵,再無一物能夠存身。
隻消不是禹狁親身而來,不論他是出仙器,還是派天兵,紀若塵都視之為大補之物。然他心底悄然浮起一絲疑惑,堂堂巡天真君,又豈會如此愚蠢?當冥蓮千瓣化盡後,紀若塵自認一顆道心已與天地無異,隻是九幽之炎生成時日尚短,積累不足,才無法與禹狁積聚萬載的龐然仙力相抗。
天際光芒一閃,果然一物自天外飛來,直向紀若塵胸口心窩刺來。此物剛一現形,紀若塵已感知那是一柄古劍,看此劍來勢,正是要將自己一劍穿心。
然就在這真仙也難以分辨的霎時,紀若塵心底似響起一記隱約的破裂聲,如有什麽東西,悄然化作了無數碎片。恍然間,他恍如再一次身處絕峰之上,而他身前,那個灑然大氣的人,正持劍向他心口刺來!
他當頭揮出的一棒,氣勢威猛無倫,輕飄飄的去勢中實在斷山震嶽的大威力在。然而物極必反,極強處必有極柔。他本身並沒有分毫防禦,是以她來勢並不淩厲的一劍,也輕易地透胸而過,將他那不知是完整還是碎裂的心,剖為兩半。
出劍之時,他已可看出她雙瞳深處,淡漠下掩藏著的茫然與錯亂,古劍穿心後,她瞳中更有不加掩飾的錯愕和淒然。或許是他的演技高超,或許是她道心早亂,陰差陽錯之下,才有了如此輕易的一劍穿心。
古劍上其實幾乎沒有附帶真元,然而劍鋒本利,他又衝得極快,因此也就透胸而出。但自劍上,他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抽痛,這痛楚如絲,抽取著他後世一切運命與輪回,一一絞碎。
“原來是這個結局,倒也不錯……”刹那間,前世諸多輪回因果,在他心中一一閃現。他更浮起一線明悟,知道從今以後,將是無夢的長眠。
多少塵緣,已如風逝。
他躺下時,有如疲累的旅人終於找到一間客棧,所以笑得安靜祥和。
於茫茫黑暗中,忽有電光劃過,將紀若塵驚醒過來。他張目時,古劍斬緣已在眼前,距離心口不到三寸。
一切恍如昨日,然物是而人非。
紀若塵輕揮修羅,將斬緣擋下。劍矛相觸,修羅上藍焰一閃,九幽溟炎已將古劍斬緣化得幹幹淨淨。這刹那間的恍惚,已令他錯過了一些東西。當他抬首望天時,熔龍已衝至百裏之內,他完全看得清熔龍那咆哮著的猙獰模樣。
熔龍無聲無息地飛來,其實它的衝勢震天動地,所過處山峰盡數傾倒!隻是它的來勢太快,在它前方的紀若塵才聽不到任何聲音。真龍萬年龍軀,已與禹狁神火融為一體,隻化作霹靂一擊,又是何等威力?一見熔龍,紀若塵便知這方是禹狁的真正殺著,隻是已閃不開,擋不住。
紀若塵橫矛當胸,百丈九幽之焰收束在身周一丈之內,準備傾力抵擋禹狁一擊。
熔龍舞爪擺尾,無聲無息地在空中穿行著,它的全部意識已鎖住了前方的紀若塵。除了仇恨外,它更感覺到紀若塵身上有一種令它本能地厭惡乃至懼怕的力量,使得它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去毀滅這力量。
九幽之炎,本就是世間萬物之敵。
熔龍身後百裏外,山巒崩塌、百川倒流,在神州大地上,清晰地刻印出它飛行的軌跡。
九十裏,七十裏,五十裏……。
紀若塵巋然不動,九幽之炎更是縮成不可言說的微小一點。他隻望擋過這一擊後,九幽之炎會有一星火種留下。隻消有星火在,假以時日,他又會複生如初。
生死之際,紀若塵想起的卻不是令得他一往無前、灑然淡然的顧清,而是一點浮飛遠去的青瑩。
就在熔龍疾衝之際,百裏外一座孤峰忽然無聲無息地傾塌,峰上升起一道青影,挾浩浩天地之威,以不可思議之速,猛然撞在熔龍身上!
隻在刹那,可以看見一具百丈長的蛇軀緊緊盤住了熔龍,熔龍由神炎金汁聚成的身軀灼得蛇身青煙四起,而蛇軀上噴湧而出的鮮血也澆得熔龍軀幹暗淡。被蛇血一淋,熔龍立時顯得極度痛苦。
煙氣升騰,瞬間又掩住了纏鬥的龍蛇。
茫茫昆侖之上,先是極亮,後是極暗。明暗過後,千裏之內峰巒盡毀、百川絕流,萬千異獸,更無生機。
千裏絕地之上,惟有一點青瑩,飄飄蕩蕩,向著遙遙東海飛去。
紀若塵宛若石化,呆呆看著那點青瑩遠去,動不得,也叫不出!
他仍不明白,以他天下無雙的靈覺,為何竟辨別不出柔順小妖與蒼野青瑩間的關聯。
然他心底深處,狂雷如雨落下,將無數隱藏在極深處的記憶轟成萬千碎片,每一片碎片,都在心壁上切出一道深深傷口,然而卻沒有血流出來!
“我怎麽了?”他怔怔地想,然而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為什麽會這樣?”更不可能有答案。
章四換相見下
昆侖深處,禹狁霍然站起,雙目盡赤!他未曾料及苦心定下的大計居然就這樣功虧一簣,而且那隻蛇妖藏身於昆侖之中,竟能隱匿氣息連他也瞞過了。眼下失卻了熔龍,紀若塵又已警覺,再想徹底絕滅九幽之火,就是難上加難。而且在滅火之後,他本還另有深沉大計,這下更近於化為泡影!
禹狁神目如電,早看到那點清瑩正向東海而去。雖然這點清瑩不過是那蛇妖最後一點魂識而已,任誰有通天手段,都難令她起死複生,甚至連讓她在世上多存在一時半刻都不容易,然而禹狁對這膽敢壞他大事的青蛇實已恨極!他咬牙切齒,隻想著回返天界後,該當如何去向女媧興師問罪。這隻蛇妖身上有女媧之血,這可是抵賴不了的。雖然禹狁也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女媧,然而出了這般天大的事,怎可沒個說得過去的交待?
正怒發如狂之際,禹狁忽然聽到身旁有人問:“你怎不去追?”
禹狁登時一怔!
以他脾性,那蛇妖壞了他如此大事,雖然下場已定必是神魂俱滅,可那最後一點魂神也容不得它多存一時半刻,定要取來,以神炎慢慢焚燒,再增添她幾分苦楚,方才能消點心頭之恨。而且隻如此,還是不夠。要將她在人間親族本宗,統統發掘出來,一並用神炎煉了,才算出得心頭這口惡氣!
可是禹狁眼睜睜地看著那點清瑩遠去,為甚想不到去追?他雖然仙軀巨大,清瑩又去勢如電,但一路遠至東海,也足以追上了。
禹狁正思量著,忽然明白了些什麽,霍然轉頭,想看看是誰竟然如此大膽,敢戳他的心事。禹狁一轉頭,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清亮的眸子,顧清正望著他,麵上帶絲若有若無的笑,顯得別有意味。
禹狁胸中神火登時直衝而上,險些破頂而出!他立時想撤回神炎,索性毀了這塊不開竅的頑石,忽然又感到異樣。在他籠罩整個昆侖山脈的神識中,分明一無所得,然而這絲異樣充滿危險和不祥,仿佛源自本能。
禹狁略一側頭,但見一點藍芒,正對準自己的身軀直衝而來!隻有經由一雙神目,禹狁才看見了這點藍芒,而在他神念之中,卻還是什麽都沒有。禹狁目中神火猛然一跳,他已辨別出這點藍芒即是九幽之炎。
紀若塵單臂持矛,周身浴火,筆直向禹狁衝來!可燃遍千丈方圓的九幽之炎,此刻已幾乎斂盡。
下界不過數日,尊嚴即被接連挑戰,禹狁已怒無可怒,反而漸感平靜了。
雖然紀若塵如冰的雙眼令他極為不舒服,禹狁仍揮手布下一層赤炎金兵,先護自身,再圖攻敵。萬載以來,禹狁不知對敵過多少厲害大敵,巡天真君中戰力第一,實是打出來的名聲。他既然認真對敵,便先要立於不敗之地,然後再圖可勝。
布下神炎護身,禹狁即靜待著紀若塵下一個動作。
然而他沒有料到的是,紀若塵完全沒有轉向的意思,竟然合身撞上了赤炎金兵火牆!與禹狁千丈仙軀比起來,紀若塵實比一介蚊蟻也不如。然這一介螻蟻以九幽之炎護身,生生穿過禹狁護身火牆,轟然撞在禹狁身上,直撞入數丈深,方被彈出!
在禹狁千丈仙軀上,數丈深淺的坑不過是輕得不能再輕的小傷,然則這是禹狁自下界以來首次受傷。
紀若塵受了禹狁神火反擊,直彈出千丈遠,方在空中翻了個身。他更無半刻停留,重燃九幽之火,帶起一道湛藍尾跡,如電般穿過赤炎金兵,轟然在禹狁身上炸出一朵藍色火焰之花。
禹狁身上燃起處處藍焰,猶如一片開遍藍花的赤色荒漠,說不出的詭異、淒厲。禹狁怒吼連連,試圖攔截紀若塵,然他身軀實在太過龐大,速度根本無法與紀若塵相比,又無法以神念鎖住他行蹤,一時間惟有挨打。
然而紀若塵實未占到什麽便宜。赤炎金兵是禹狁護身神火,哪裏是輕易碰得?每次穿越,實際上都是以九幽之炎與赤炎金兵對耗。而撞擊在禹狁仙軀上時,深入數丈即是純淨的赤炎金兵,想要傷害禹狁的惟一方式,仍是以九幽之炎硬耗赤炎金兵。
紀若塵一次次舍生忘死的衝擊,實則是以與禹狁生生對拚生死存亡、命運輪回。隻是他才回到人間多久,若論積蓄之厚,如何能與禹狁相比?
赤色荒漠上,朵朵藍花開得越來越盛,真如赤炎金兵火如開閘之水,一泄如注,流瀉之速令禹狁也感到膽戰心驚!他幾乎有種錯覺,似乎神火再流泄片刻,自已即會油盡燈枯,將萬載仙身,葬送在這人間。
然令禹狁心寒的是,雖然九幽之火已是搖搖欲墜,紀若塵雙瞳仍是平靜如水,全無分毫波動,依舊在一次次以身軀轟擊禹狁,永不停息!
禹狁心意一陣動搖,收回了鎖在顧清身上的神炎,現下可不是愛才的時候了。神炎一收,顧清身外即刻現出玲瓏寶塔,寶塔旋即化成氤氳紫火,火中隱現千朵仙蓮。顧清一聲清嘯,以氤氳紫炎護身,也合身向禹狁撞去!
漫山遍野的藍花中,綻放出數朵紫蓮。氤氳紫火遠不及九幽之炎的霸道,隻衝擊數回,顧清身周紫火已是黯淡無光。
遠方忽起一聲清嘯,定天劍通體纏繞金光,如電飛來,一舉攻破禹狁護體赤炎,再在漫野花海中,綻放出一朵金菊。吟風遙立千丈之外,全副心神都已附在了定天劍上,若是劍毀,則人必亡,與合身撲擊相去無幾。
禹狁咆哮如雷,奈何仙軀龐大,一時卻有些奈何不了這三隻足以致命的小蟲子。他雖有無數仙器,卻是一件也不敢用出來。除了那凝聚了真龍龍魂龍軀的熔龍外,禹狁其餘的仙器在九幽之炎麵前均是不值一提,用出來徒然為九幽之炎進補而已。隻有他的本命神火赤炎金兵方可與九幽之炎一抗,那也僅是因為赤炎金兵總量龐然而已。如果數量減至尋常仙凡人的比例,一樣會成為九幽之炎的進補之物。
於今之計,禹狁惟有依靠本命神炎、倚仗萬載仙身,與紀若塵三人硬耗。而赤炎金兵的消耗速度令他心下大為惶然,若如是下去,到盡滅三人之時,他哪怕舍了仙身,所餘赤炎金兵也不足以熄滅九幽溟炎。九幽溟炎隻要留下一星火種,日後就必成大禍,紀若塵也可死而複生,不朽不滅。如此一來,禹狁下界使命便悉數化為泡影,回返仙界後必受重責,誰也護他不住。那巡天真君的頭銜,必定是要去了。
驚怒交織,禹狁怒吼直震顫九州,赤炎金兵熊熊而出,再也沒有絲毫保留,不惜任何代價,也要將紀若塵撲滅於此地。哪怕這一戰要捐了仙軀,散盡道行,神識回歸混沌蟄伏萬載後再複生,也先過了眼前再說。
昆侖中央,驟然浮起一團百裏大的赤色火團,直上天際!
東海之濱,一點青瑩自陸上逶迤飄來,在海邊略一盤旋,便直向東海深處飛去。
無日也無夜的無盡海上,一個又一個洪荒衛自微瀾的海濤中浮出,默默目送著向無盡海深處飛去的這點青瑩。
無盡海中心處,一個身著粗布道袍的道人正踏波而行。他走得極慢,若向前行個三步,往往還要後退兩步,然後再停下來苦苦思索計算,片刻後再行上幾步。如是,看來就是走上個幾天幾夜,這道人也無法向無盡海中心處走上多遠。
他正苦思間,忽然一片淡淡青光灑下,映亮了海中粼粼水波。道人抬首,正好看到一點青瑩飄飄蕩蕩,直向無盡海深處飛去。青瑩速度也不甚快,但總比道人的龜速快了太多,轉眼就已消失在視野裏。
人仰首向天,若有所思,片刻後忽然一聲長笑,撫掌道:“原來如此!隻需存一顆純淨道心,什麽天機,什麽運數,原來皆是虛妄!”
長笑聲中,道人再不計算,甩開大步,向無盡海深處行去。這一次,他破風踏浪,走得如風如火,片刻功夫已追上了青瑩,來到了無盡海的中央。
這是道人曆經數百年艱辛,第一次真正踏足無盡海中央。他方想長笑三聲,卻忽然怔住。
無盡海中央,那座似乎是亙古不變的孤島已沒了蹤影,而那似乎會在島上坐到地老天荒的無盡海主人,此刻已然起身,負手立在波濤上,正望向無盡的東方。
青瑩直飛到無盡海主人身前,重新幻化成其柔若水青衣,向著無盡海主人盈盈一禮,道了聲“叔叔”。
無盡海主人望著青衣,輕輕一歎,卻沒有說什麽。
青衣淡淡定定地道:“青衣已為他傾盡所有,所以再無牽掛。這次來,隻是向叔叔道個別而已。隻是臨去之前,青衣尚有些事想不清楚,想向叔叔問個明白。”
無盡海主人似是了然她心中所思,微微一笑,道:“盡管問吧。”
青衣眼中掠過一絲茫然,無數前塵往事,自心底盡數流過,片刻後,她終於道:“自出無盡海後,青衣見過幾次顧清,發現自己與她實有七分相似。青衣想問的是,叔叔造就青衣,是否與她有關呢?”
無盡海主人點了點頭,溫和道:“顧清本是無定天河邊的一方青石,因故被打落凡間,受百世輪回之罰。當然,此事內中的真正情由,其實連她自己都不清楚。我與她尚有一段因果未了,因此才在無盡海一坐千年。千年來左右無事,我便取了女媧遺在世間的一點血脈,依她的樣子造出了你。不過,天地造物,自然孕化,初出無盡海的你本是顧清的一個影子,而如今的青衣,已完完全全是你自己,再與她無幹。”
青衣愕然,一直以來,她均以為自己本是出自天刑山的一介小妖,幼時為無盡海主人賞識,才帶到了無盡海,並在這裏長大。卻未曾想到自己實是無盡海主人親手造出,在這世間,她其實無父無母,若說父母,無盡海主人其實也等同於她的父親了。
青衣幽幽一歎,又道:“還有一件事……這件事,蘇姀姐姐也曾在千年前問過的。現在禹狁正在昆侖肆虐,叔叔你何以放任他如此猖狂?如果說千年前那場大戰,妖族全族生死存亡並不放在您心上的話,那麽如今呢?如今顧清已在禹狁手中,危在旦夕,您又何以不管不顧?”
無盡海主人笑了笑,道:“此時牽涉之深廣遠超你們想象,並非一時一地一人一族之得失。不然的話,區區一個巡天真君,又豈在話下?總得將禹狁身後之人一網打盡,方是道理。現在禹狁辦砸了事,他身後之人不得不現身出來,正該是了斷這一切的時候了。”
無盡海主人再望向粗衣道人,微笑道:“你既然走到了這裏,今後這無盡海和洪荒衛,就都交與你吧。我這個名號,你要是不要?”
粗衣道人朗笑道:“若非你點醒,我尚如井底之蛙,坐觀一隅卻還以為得窺浩瀚大道。你這名號,我卻是當受不起的。幾百年前,我曾是妙隱,今時今日,接了你的無盡海後,我還是做回妙隱吧!”
無盡海主人點了點頭,向青衣道:“離開此間之前,我尚要去見兩個老朋友,你隨我來吧。今後會否有一線轉機,就看那人對你的心意了。”
青衣身影逐漸虛去,又化成一點青瑩,落入無盡海主人手中。
青青蜀地,處處陰雨綿綿,惟有高升客棧中爐火熊熊,一室暖意融融。客棧大門已關起,不大的廳堂中放著三張桌子。
翼軒、文婉和魏無傷聚坐在其中一張桌子上,已是酒意半酣。翼軒身上酒香四溢,雖然仍是溫和謙潤、一雙含笑眼眸隻落在文婉身上,然而偶爾言辭話語間,已有些文不對題。魏無傷時而朗笑,時而高呼,豪氣自現,隻是此刻已到了不用勸而自飲的地步。隻有文婉目光清明,與翼軒對望時,偶會淺淺一笑。
桌上擺放著四色下酒小菜,花生米、糟順風、鹵香幹、凍晶蹄,雖然是隨處可見的家常菜色,卻是色澤香潤,令人聞望之便食指大動,桌邊還排列著好幾壇未開封的酒,不予匱乏。
一個跑堂的清秀少年在來回忙著,一會兒燙酒,一會兒擦灰,一會兒加菜,客人雖隻一桌,看他也並不清閑。掌櫃的正在櫃後將算盤打得劈啪作響,掌櫃夫人則在後廚忙著。
好一幅溫暖畫卷!
此時大門吱呀一聲,一個中年文士昂首闊步,進了客棧。這文士氣定軒昂,自有掩飾不住的巍巍氣勢。
中年文士一進門,掌櫃的即停了手中算盤,張大了口,活象要吞下整顆鵝蛋,片刻後方苦笑道:“你來幹什麽?”
後廚門簾一開,掌櫃夫人探出堪比獅首的大頭來,看到中年文士,立時吃了一驚。
中年文士哈哈一笑,也不理會掌櫃夫婦的目光,先自尋了張桌子,大馬金刀地坐下,用力一拍桌子,方道:“萬財兄,多年不見,連杯水酒也沒有!你我之間,怎地如此生分了?”
掌櫃的苦笑不已,自櫃後走出,在中年文士對麵落座,歎道:“我們已經躲到了這裏,你都能找來了,這還讓人怎麽活?我該怎麽稱呼你呢,是無盡海主人,濟天下,還是大天妖?”
“你們夫婦可一直在逍遙快活,哪有半分躲藏的樣子?唔,我最近幾年四下走動,覺得濟天下這名字不錯,萬財兄就這樣稱呼我吧。想想也有幾百年不見了,倒不曾想萬財兄終於培養出一個足定天下大勢的人來,實在令人佩服。這幾日我心有感觸,念及當年的情誼,就趕來看一看萬財兄,順便叨擾一杯水酒。”中年文士微笑著道,單看他麵上的誠意,有如和張萬財是多年不見的生死好友一般。
隻是掌櫃夫婦看上去卻並不領情。掌櫃夫人又自後廚中探出頭來,哼了一聲,冷笑道:“當年情誼?好你個濟天下,倒真是說得出口!我們的修羅塔本來都修到了人間,結果被你生生堵了兩千年!億萬妖魔,傾界心血,都付諸東流。這也叫情誼?”
濟天下哈哈一笑,道:“這可怪不得我!當初我下界之時,就看上了無盡海那塊地方。誰讓你們的修羅塔非要從我無盡海裏出頭?金花夫人,是你們先要拆我的窩,我可不得已,才奮起反抗的啊!”
這一番話,說得掌櫃的直翻白眼,掌櫃夫人則是劍眉倒豎,喝道:“好啊!想不到你還真會信口雌黃!你下界之前,修羅塔可已經修了一萬多年了,怎可能再換個出口?何況就算出口在南海,到時候你難道不會又說看上了南海那塊地方嗎?”
濟天下含笑頷首道:“正是如此。”
掌櫃夫人暴怒,正要發作,龐大身軀靈動無比地閃現到桌旁,卻被掌櫃的一把拉住,她這才醒悟過來,濟天下隻是有意激怒她而已。這等粗陋計倆,掌櫃夫人當然不能讓他得逞,於是她悶哼一聲,大袖一擺,一邊向後廚行去,一邊恨恨地道:“都是這幫家夥沒用!一個個隻會在九幽裏耀武揚威,真上了台麵,卻是一個比一個廢物。前麵一千年你立足未穩時,都沒能把你給幹掉,才有了今日的局麵。”
張萬財苦笑著搖了搖頭,與濟天下相對而坐,向後廚望了一眼,道:“金花她也算打遍半個九幽了,隻在你手上輸了一次,所以這些年來總是有些怨氣。她性情直,你也別放在心上。”
濟天下笑道:“無妨。如非你們當日手下容情,我也未必就能撐得下去。”
張萬財歎道:“我們夫婦本來就不讚同造這修羅塔。與大道背向而馳,怎會有好結果?隻會遂了天上那些仙人的心願而已,所以我們也不想打生打死的。輸給你後,我倆就有了借口,可以不再插手修羅塔之事。隻不過你當初竟有如此決心,以一已之力獨對我九幽群魔,實是不得不令人佩服啊!”
濟天下從容笑道:“當日哪裏想過那麽多?不過是盡力而為,撐過一天算一天。修羅塔又足夠大,從上打到下,再自下打到上,不知不覺的,一千多年也就這麽過去了。”
張萬財默然片刻,長歎一聲,又是搖了搖頭。
翼軒、文婉和魏無傷三人在旁邊一桌聽了個分明,不禁駭然相視。掌櫃夫婦與濟天下所言太過驚世駭俗,如所言是真,則他們身份已呼之欲出。若果是如此,這……
三人身體僵硬,已無法再想下去。
張萬財又歎一口氣,向後廚叫了一聲:“那婆娘,端幾碗酒來!俺要和他喝上兩碗!”
後廚中傳出一聲獅吼:“叫什麽叫!不叫會死人啊!”
掌櫃夫人一臉的不情不願,一手提一隻酒壇,一手捧三個大海碗。咣當一聲將三個大碗擲在桌上,拍開酒壇,嘩啦啦向三隻碗中注滿了酒。這一壇酒,一滴不多一點不少,恰恰夠三個滿碗。客棧中登時酒氣四溢,聞香氣也算不得是什麽好酒,濃烈有餘,醇厚不足。奇的是酒氣中竟有衝天的殺伐之氣,且三隻海碗中都傳出隱約的喊殺聲,好似那不是三碗酒,而是三個巨大的戰場。
文婉禁不住好奇,伸長了修直的頸項,悄悄向那桌望去。她心知縱算是自己道行完好無損,甚至有整個冥山之助,恐怕也萬萬不是那三人中隨便一個的敵手,然而此時僅有三日之命,她反而可以無所顧忌。
一瞥之下,文婉登時嚇了一跳。隻見三隻海碗中酒漿起伏不定,不住泛起大片大片的白沫,又漸次沉下去。那些殺伐之氣、喊殺之音,便是自這些白沫中散發出來的。文婉目力自非尋常人可比,一望之下,便發覺那些白沫,竟似是無數極細微的小人構成,一片白沫,便是一個軍陣!
文婉俏麵蒼白,掌櫃夫人早已察覺,咧開大嘴向她笑了一笑,向三隻海碗一指,道:“這壇酒裏泡了二萬天兵和一堆仙將,還鮮活得很,很是大補。你要不要也來一碗?”
文婉隻覺口中幹澀,勉強笑了一笑,好不容易才道出一聲不用了。
掌櫃夫人也不再理她,隻向濟天下道:“俺們店小本錢薄,知道你要走了,也沒啥好招待的。就這點酒,湊和著喝吧!”
濟天下哈哈笑道:“能白喝出了名一毛不拔的金花夫人一碗酒,也是值了。”
言罷,他端起一隻海碗,一飲而盡。掌櫃夫婦也各取一碗,陪他幹了。
一碗酒喝罷,濟天下道:“不知二位今後有何打算?”
張萬財向掌櫃夫人望了一眼,含笑道:“我胸無大誌,就想陪俺家金花在人間走走看看,把這個小店經營好,混個溫飽也就是了。過得幾百年,等金花想家了,再回九幽不遲。”
濟天下點了點頭,欣然道:“既然如此,那我還有最後一件事,就托付兩位吧。”說罷,一點青瑩自他指尖飄出,飛到了桌上,靜靜地浮在空中。
掌櫃夫人猛惡神色登時換成一片溫柔,小心翼翼地將青瑩取過,語氣也出人意料地和緩了許多,道:“要我們幫幫這孩子嗎?”
濟天下搖頭道:“不必,且看她自己的緣份吧。”
至此,話盡酒幹,濟天下也不告辭,長身而起,推門而出,徑自消失在客棧外的茫茫風雨之中。
昆侖之巔,禹狁昂然挺立,正仰天長笑,轟轟隆隆的笑聲傳遍千裏。在他立足之處,方圓數百裏內已成絕地,山川峰巒,悉數被神炎熔成了地漿。顧清、吟風分別被一團神炎鎖著,生死未知,而紀若塵更是全無蹤跡。
大戰至此,禹狁方算出了口心頭惡氣。不過他身周燃著的赤炎金兵忽明忽暗,似乎隨時都會在風中熄滅,顯然受創不輕。
禹狁神念如電,倏忽間已在整個昆侖中往複掃視了十餘遍,卻怎都找不到九幽溟炎的痕跡。這也難怪,九幽之炎最擅隱藏采掠,縱是紀若塵全盛之時,禹狁神念也捕捉不到他,現在九幽之炎可能隻餘一點火星,單靠目力哪裏還找得到?禹狁也不打算再做搜尋,活捉顧清和吟風,也算立一小功,堪堪可以抵去一點罪過。巡天真君他是不敢妄想了,能夠保住仙藉,已算萬幸。
禹狁神念一動,三萬天兵仙將即行列陣,欲回返仙界。正在此時,他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斥罵:“沒用的東西!你這樣回去,實等同於放任九幽之火在人間肆虐,到時候你讓我如何向仙帝交待?”
一聽聲音,禹狁登時不驚反喜,慌忙納頭便拜,叫道:“天君救我!”
空中浮現出一個清雋老人,身量也不過丈許高下,高冠博袖素服,更無多餘裝飾。與千丈高下的禹狁相比,這老人就如一隻螞蟻。但這隻螞蟻的氣勢,卻徹底壓倒了禹狁。
老人彈出一朵淡金色的火焰,吩咐道:“你以此火為基,將那方青石煉成爐鼎,則無論九幽之炎潛藏何處,必自行來投,當可以之收取九幽之炎。吾此刻即當回返仙界,你且好自為之,若再出差錯,那時連我都救不了你。”
禹狁絕處逢生,連忙頓首稱是,恭送老人回返仙界。
然而天地間忽聽一聲長笑:“大羅天君,好不容易下界一次,怎好就這麽回去了?”
不光是禹狁,就連大羅天君也是麵色大變!
天際處,濟天下踏雲而來,一步千裏,轉眼行至大羅天君麵前,兩人相距不到一丈!
禹狁隻覺眼前一花,神念波動之間,來人竟已越過了自己,站在了大羅天君麵前。他先是駭然,後又大怒,暴喝道:“何人如此大膽,膽敢冒犯大羅天君?”
禹狁還自恃身份,先揮手命天兵仙將圍將上來。哪知濟天下身周千丈之內,似成絕地,天兵仙將無論品秩多高,隻消進到千丈以內,登時雪化而冰散,消散無蹤!
禹狁這才感到駭懼,他竟是不知道這人用的什麽手段,將三萬天兵輕描淡寫的消了個幹淨!
大羅天君眼中神光一現,冷笑道:“大天妖,你難道以為可以將我留下不成?”
濟天下淡然道:“我不光是想將天君留下,而且還想將天君自仙藉除名。天上玄荒,早不需要你這等自以為可以淩駕大道之上的狂徒。”
大羅天君撫須連連冷笑,道:“你雖然神通廣大,但要說讓我灰飛湮滅,似乎口氣還是大了些。”
濟天下笑了笑,道:“天君在仙界謀劃計算之時,我卻是在修羅塔上與九幽群魔生死相搏。千年前或許留不下天君,今日卻是不同。不知天君是否知曉,九幽之下,現在還有多少妖魔?”
大羅天君目光轉寒,問道:“多少?”
濟天下淡道:“九幽之下,尚存八魔。”
大羅天君驟然色變,失聲道:“什麽?”
長笑聲中,濟天下一隻右手,已向大羅天君咽喉握來!
自坐上巡天真君之位起,禹狁便不隻一次地想過,如四大天君、九幽群魔那般級數的戰鬥,會是何等光景?他曾盡一切努力去想象過,也在無盡的戰鬥中求取著答案。在無數浴血苦戰中,禹狁的神炎日益精淬,也逐漸在巡天真君中脫穎而出。然而由始至終,禹狁都未能知道這類戰鬥是什麽樣子。
他曾將大戰想象得無比激烈,甚至足以毀天滅地,然則爭戰真正呈現眼前時,禹狁方才知道,這種戰鬥原來可以如此的迅速,如此的平淡如水。
這個念頭方自他心中閃過,一道如潮白光已將他徹底淹沒。
昆侖之上,已是雲淡風輕。
濟天下鬢發微亂,麵有倦容,然舉手投足之間,依舊是氣宇軒昂。在他腳下,萬裏昆侖,雲開霧散,霞帔萬裏,清朗乾坤,再無仙兵天將存在過的痕跡。他輕揮手,兩團清氣即行罩住顧清與吟風,龐然靈氣不住湧入,將二人已近損毀殆盡的身體漸漸修補完整。
顧清輕出一口氣,悠悠醒來。她一睜眼,即看到了麵前負手而立的中年文士。恍惚間,無數畫麵自識海中閃過,無數與他擦肩而過、卻始終不得碰麵的情景一一閃過,就在這一刹那,她驟然明白了無數前因後緣!
“你是無定天河邊的……”
他含笑而立,注視著顧清,隻是未能等到她一句話說完,他身上即湧出不可直視的強光,而後一道光柱衝天而起,直破蒼穹!
這一道光華是如此強烈,顧清也不得不側身掩麵,等她回過身時,麵前已是空空蕩蕩,不存一物。
昆侖之上,終又雲淡風輕。
掌櫃夫人關好了店門,忽然歎了口氣,道:“萬財,你說這家夥打生打死的,怎麽隻呆在無盡海裏,都不肯和那塊石頭見上一見?最近幾百年來,好象九幽已經沒人敢再去招惹他了吧?”
張萬財正收拾桌上空碗酒壇,聞言歎道:“那家夥啊……他和青石,在這百世輪回中,便隻有一麵之緣而已。若與她見了,他便再也無法在人間容身,隻能回返天上玄荒。”
掌櫃夫人聽得一怔,心中滋味難明,過得片刻,她忽然道:“萬財!如果我是那塊石頭,你敢不敢去無盡海堵修羅塔?”
張萬財笑了笑,向掌櫃夫人望了一望,卻未回答。隻見那張布滿皺紋的瘦臉上,意綿悠遠,一切不言而自明。
寒夜漫漫,一輪孤月獨懸夜空,清冷照耀著北半神州。如此寒夜如此月,幾家歡樂幾人愁。
東海之濱,一名道人立在海邊,遙望深沉大海,良久,方才一聲歎息。他身後一個稚嫩的聲音道:“師父,為什麽要歎氣呢?”
月色下,可見這道人三十許年紀,麵容俊朗,且透著些許妖異,正是虛無。他身後立著兩個小女孩,均生得清秀甜美,隻是兩人隔得遠遠的,誰也不理會誰。這一雙小女孩兒,居然是前相國楊國忠的一雙女兒,宛儀與元儀。她們不知怎的,入了虛無的法眼,也算有緣。
聽得宛儀問起,虛無卻不作答,隻長歎一聲,攜了二女,飄然遠去。
長安城,大明宮,長生殿,飛獸簷。
殿頂那作勢欲起的赤銅飛雲獸上,倚著一個單薄而柔媚的身影。寒風徐來,拂開了她一縷青絲,現出那堪比月色的清冷容顏。
張殷殷獨自坐著,此時此景,此風此月,她已無事可做,惟有等待。父親已逝,師父遠赴地府,那一顆玲瓏般的心,牽著掛著的人兒,正在昆侖決戰,生死難知。
她也惟有等待,等待著那沒有希望的未來。
她取出一管洞簫,徐徐吹起。
一曲悠悠,繾綣千年。
終章一曲千年
不知過了多久,渾渾噩噩的識海中終現一點毫芒,那線靈智之光初起,黯淡明滅,一息之間便延展方寸,宛如初次在蒼野中蘇醒之時。
“我這是……在哪裏?”
他的意識掙紮著,試圖從茫茫黑暗之洋中浮出來。掙紮之際,他似乎在無垠暗色中看到了一點青瑩,飄飄蕩蕩,正悠然遠去。青瑩之中,有一個柔淡如水的身影,正安靜寧定地望著他。她是如此的安靜、溫婉,以至於大多數時候,他甚至完全忽略了她。
無論是攜手共遊,抑或是獨修《輪回》,她都不過喜,不傷憂,是同樣的柔順似水。她又為了什麽,隻為了當初他那偶伸的援手嗎?
然而一切都要過去了,正如這點雖逶迤低徊但仍漸行漸遠的青瑩。
“青衣!”
他一聲狂吼,霍然坐起!
隻聽砰的一聲響,眼前湯汁飛濺,碎瓷橫飛,頭頂更是一陣劇痛。原來床邊一人正端了一大碗湯藥,卻不意他突然坐起,剛好一頭撞在藥碗上,將隻青花大瓷碗撞了個粉碎。
“臭小子!好久沒回來了,結果一醒過來就闖禍!唉,可惜了俺這件新衫!”床邊那人四十餘歲年紀,中下身材,獐頭鼠目。他一眼望去,登時脫口而出:“掌櫃的!”
這人正是掌櫃張萬財。聽了這聲叫,掌櫃的臉色才算好了些,笑罵道:“臭小子,難得你還記得我,算你有點良心。”
他怔怔看著掌櫃的足有一刻,這才如大夢初醒:“是了,我是紀若塵!”
一想起自己是誰,立時無數畫卷如潮水般湧入,多少前因後緣,已盡數明了於心。
世說百世輪回,為一大周回。
其中多少愛恨交織處,多少豪情、皆化作了繞指柔,卻又如何分說?
百世之前,他也曾為君王,英武雄壯,世所罕見。其後為博伊人一笑,廣聚天下之眾,築高台於太行,名為鹿台。高台成而天下反,他此時已知伊人為妖,卻無分毫悔意,守高台而拒天下英豪。薑尚雖請下十萬天兵,令得他節節敗退,最終困守孤台,他卻仍笑談風雲。隻是他萬萬沒有料到,伊人最終卻棄他而去。那張狐皮之下,竟是凜凜仙氣!
望那灑然背影,他憤而舉火,焚了鹿台,也焚了自己。
百世輪回,轉瞬而過。
今生今世,他成了九幽傳人,而當年棄他而去的伊人,則成了豔名遍天下的楊妃玉環。她前世棄他而去,今世卻因他而亡,也算是因果循環,造化弄人。隻是此刻他已知道,實情並非如此。如不是諸多意外,這一世他命中注定的本該是再次死在楊玉環手中。與他愛恨糾纏不清的,本該是這個女子。
誰又在暗中牽弄輪回、擺布生死?
不過百世塵緣,糾纏牽掛的本該是誰,於紀若塵而言都已不重要。他略舒展了一下身體,心念動處,體內九幽之炎即行複燃。他再虛空一抓,修羅即在掌心中重現。紀若塵倒提修羅,即向房外行去。
“臭小子!你要去哪裏?”掌櫃的追在他後麵叫道。
“昆侖裏有個仙人禹狁,我去看看他怎麽樣了。如果還在,我去送他歸西!”紀若塵邊走邊答,語聲森寒如冰!
既然未死,那他就要找禹狁再戰。既然此身已是不死不朽,那就是戰至地老天荒,也要將禹狁挫骨化灰!
轉眼間他已出了房間,來到了庭院中。正要一躍飛天之際,紀若塵忽然全身僵硬,呆在當場!
掌櫃夫人正從廂房中出來,手中捧著一點青瑩,向紀若塵道:“這麽急著去拚命幹什麽?那個什麽禹狁早讓人給歸位啦!哪,這裏有樣東西是別人留給你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這……這是……”紀若塵盯著那點青瑩,已說不出話來。但聽撲的一聲悶響,修羅落地,登時沒入到堅硬的青石地內。
他無言,小心翼翼地接過掌櫃夫人手中的那點青瑩,如掬水月。青瑩入手的瞬間,他已感應到裏麵那一絲微弱之極的生機,若非他靈覺幾已冠絕當世,根本無從察覺這隨時可能逝去的生機。
此時的紀若塵道行大成,早非昔日可比。他凝思片刻,已有決斷,於是向張萬財道:“掌櫃的,借間客房一用。”
紀若塵進了客棧中惟一的一間上房後,張萬財仍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著,掌櫃夫人也徘徊不去,不時向房中瞄上一眼。紀若塵即未關門,也未布下任何禁製,根本沒有隱瞞之意。
紀若塵先布下文王山河鼎,再將青瑩小心翼翼地置入鼎中,而後向青瑩深深地望了一眼,方徐徐閉上雙眼。他雙唇微開,吹出一縷至純至烈的九幽溟炎,注入山河鼎中!九幽溟炎如一道筆直藍線,一入鼎口,即行引燃了鼎中潛藏溟炎,一時之間,文王山河鼎口噴出幽幽藍火,不住灼煉著鼎心中那點青瑩!
有所謂物極必反,九幽之炎可滅萬物,也可生萬物;山河鼎能煉妖,亦能聚妖。青瑩一線生機,盡在於此。若能盡棄二物,或會有一線轉機。
見了屋內情景,掌櫃的猛然一驚,臉上浮肉抽動,忍不住叫道:“那可是天地間絕無僅的仙鼎啊!你這般用法,會毀了它的!”
掌櫃夫人驀然大怒,一把抓住張萬財耳朵,用力向外拖去,一邊喝道:“張萬財!你在這裏胡說八道什麽!快給我死一邊去!”
張萬財忍著痛,仍堅持叫著:“喂喂!臭小子,你那九幽之炎可是這人間獨一份啊,別都噴完了,千萬記得留一點!隻要有了溟火,以後你就是這界老大,別說區區一個禹狁,就是仙帝下來也不敢招惹你!喂喂,不能再噴了,快停下……唉喲喲!!”
“張萬財!!”掌櫃夫人一聲暴喝,聲若雷鳴,整個客棧都被震得瑟瑟落土。她手上加勁,幾乎將張萬財提離了地麵,生生將他拖了出去。隨後,夫人怒吼聲、掌櫃哀鳴聲、以及拳拳落肉聲,交錯而至,聲聲入耳。
上房中,紀若塵早將一切收在耳內,麵上浮起若有若無的笑意,口中冥火卻是源源不絕。
九幽溟炎與他早成一體,這般生將溟火吹出,苦痛處實與剝骨抽髓無異。然他心如平湖不波,隻將體內溟火徐徐吹出,直至最後一絲星火也離體而去,方才張開雙眼。
文王山河鼎早已灼煉成青白之色,微微顫動,忽然炸成萬千碎片!每片碎片上都粘著一絲溟炎,在千萬道湛藍炎絲的牽引下,山河鼎破片迅速回攏,聚至一點處,化成一顆亮至極處的溟炎星火!
這點星炎閃耀七次後,終化煙而去。火盡煙消處,正浮著一枚通體青色、晶瑩潤澤的蛋。
紀若塵微笑,笑得歡暢,眼角卻有一滴淚下。
什麽王圖霸業,什麽諸界稱雄,什麽夙世情仇,在這一刻,皆化浮雲。
無定天河河畔,正有百萬天兵肅穆列陣,諸天君,眾仙將各守其位,鴉雀無聲。前鋒距無定天河十裏處布陣,仙帝居中而坐的本陣已在百裏開外。
無定天河彼岸,茫茫玄荒中,響起一聲若隱若現的異嘯。前軍傳令軍官即刻高聲叫道:“天妖來襲!”
“天妖來襲!”“天妖來襲!”傳令聲聲,方將消息報至中軍,無定天河上忽然掀起千丈巨浪,河水生生向兩邊分開,露出下方深不見底的河床!
玄荒深處現出一點白影,踏風而來,瞬息間越過天河,在百萬天兵陣前立定!
天妖已現出本體,這是一隻周身雪白、似虎非虎的異獸,身長不過丈許,看上去似乎也沒什麽威風,實在讓人無法相信,無定天河斷流現路,竟會是它所為!
望著麵前百萬天兵,天妖喉間發出陣陣低聲咆哮。哮音一起,登時一道無形震波擴散開來,頃刻送至千丈之外!但凡在震波範圍內,無論天兵還是仙將,仙力高的倒飛而出,法力低的直接跌倒。本是整齊如刀削的陣列中,登時多出了一片圓弧形的空地來。
天妖雙瞳微縮,早已盯上了百裏之外的仙帝!它忽然仰天一聲長嘯,然後全身發力,驟然一躍千丈,直接衝向仙帝。
天妖長嘯方起,昊明立時麵色大變,大呼一聲:“陛下小心!”即以身擋在仙帝之前!他幾乎是剛動,就見萬丈白光如潮撲來,白光所過去,仙將天兵,甚至是諸天君都一一倒飛而出!昊明駭然之際,那白光已撲至身前。刹那間,他驟然感到數以千計的力道傳至身上,要將他生生拖開扯碎。昊明雖隻是十二天君之一,然而追隨仙帝日久,論仙力深厚實不在四大天君之下。白光一上身,他仙心立時本能而動,自行驅動體內仙力,以應對身外千道撕扯之力。
然而仙心初動,昊明立時暗叫一聲不好!他體內仙力瞬間分成數千道,分頭應對外部侵加之力。可是這麽一分,仙力互相激蕩,突然大亂,轟然炸開,昊明即刻身不由已,冉冉向後飛出!
他已然明白,為何這許多的仙將天君合力,也不能阻擋天妖分毫。其實他們根本不是被天妖以無上道力擊飛,而是被自己體內混亂仙力給拋飛。然那天妖瞬間就能引得諸仙仙力大亂,自己將自己拋飛,對於大道的領悟,已到了何等境界!
倒飛中,昊明但見天妖化作一縷白氣,已衝到仙帝麵前。
仙帝已化作人身,看上去四十許年紀,慈眉善目,一雙細長鳳眼總是帶著溫潤笑意。見天妖撲來,他飄然起身,間不容發地閃過天妖撲擊一爪,然後大袖飄飄,落荒而逃!
仙帝去勢好快,幾步已邁至無定天河邊,沿著河邊向西方遠飆遁走,瞬間消逝無蹤。天妖追得也疾,仙帝雖已快得令眾天君目瞪口呆,他卻始終不離十丈之地。
數息過後,諸位天君仙將剛從驚愕中恢複,忽然隻覺有微風拂麵而過,無定天河東方光芒一閃,但見仙帝如電逝長空,轉瞬自百萬天兵陣前掠過,又消逝在茫茫西方。他身後跟著一道白光,不用說自是天妖無疑。
諸天君剛吐到一半的氣,立時又梗在了胸口。
眾仙皆知無定天河其實是個環形,其長不知幾萬萬裏,將仙界與無盡玄荒隔開。隻是,就這一息的功夫,仙帝與天妖就已繞著天河走了一圈?!
又有微風拂過,仙帝與天妖在諸仙麵前一閃而逝。
當第三度風起時,諸仙已覺木然。然而這次仙帝在無定天河河畔停下,天妖仍是相距十丈,也不再寸進。
一仙一妖互瞪片刻,大天妖忽然仰天一聲長嘯,玄荒深處,異嘯聲陸陸續續響起,這是玄荒各類巨妖異獸臣伏的表示。
天妖掉轉頭來,轉向無盡玄荒深處行去。茫茫天河再次斷流,為它讓出一條路來。這一次,天妖走得不疾不徐,身後百萬天兵,如蟻真仙,矗立如嶽,卻無一人敢稍有動作!
直至大天妖在玄荒深處消失,諸仙方一擁而上,將仙帝簇擁起來。昊明飛得最遠、跌得最重,好不容易才鎮伏下體內淩亂仙力,這時仙帝旁邊早圍滿仙人,卻是擠不進去了。
於是好一陣亂,諸仙才重行排好陣列,整軍回師。直至此時,昊明才得以重新侍立在仙帝身邊。
“陛下,那大天妖怎麽突然就離去了?”昊明以仙法悄悄問道。大天妖下界千年,重返天界後來勢洶洶,將百萬天兵衝得人仰馬翻,且追著仙帝繞著無定天河跑了三周,怎就突然退走了?
仙帝微笑回道:“他是不忿朕設下此局,賺他去無盡海堵了修羅塔千年。所以此次回返仙界後,繞河追我三周,隻是為了出口氣而已,並非真要殺朕。不過朕甩不開他,他也追不上朕。縱使他真有殺心,其實也奈何不了朕。”
仙帝又道:“待回去後,將仙藉中吟風與青石那兩頁撕去。今後何去何從,且由他們去吧。”
昊明應了。
此時此刻,萬裏之外,顧清與吟風正並肩而行,有驚而無險地過了無定天河。雖在天河之畔過了數千年,這尚是兩人首次踏足天河彼岸,離了仙界,步入玄荒。
吟風望定顧清,道:“你可想定了?”
顧清望向蒼茫無跡的玄荒,任罡風吹動青絲,悠然道:“無盡玄荒,盡有蒼茫大道在。今後千年萬載,自可慢慢追尋。”
吟風微笑道:“如是甚好!”
於是兩人起行,向玄荒深處行去,隻不過一人往左,一人向右。
此時百萬天兵各回所部,諸仙也自散去,隻有昊明隨仙帝入了昆侖。待左右清靜,昊明問道:“大羅天君行事雖有不妥,可是攫取混沌之氣,逼迫九幽修建修羅塔,皆於我仙界有益,不是一舉兩得之策嗎?陛下又何以想毀了此塔?”
仙帝並不化氣而去,仍保持著人身,微笑道:“盤古開天地,清輕者為天,濁重者成地。於天地源處生發的混沌之氣,也半上青冥,半下九幽,此方是平衡之道。大羅天君封堵混沌元氣,使之多向青冥流溢,逼迫得九幽群魔修築修羅塔,上天與我仙界決一死戰。修羅塔即使築成,九幽群魔也必大傷元氣,決戰輸多贏少。這即是大羅之計。隻是,昊明,你且仔細想想,如此與大道背向而馳,真是好辦法嗎?如果這般簡單采掠可證大道,朕何不將混沌元氣一口吞盡,說不定就堪破此界,破空而去了。又何必在昆侖中枯坐十萬年,參悟天地大道?況且沒有了九幽之炎,九地之下,也自會生出新火來,此為大道生生不息之意。那大天妖之所以隻追朕三周便罷,隻是因為他也知道,若他坐在朕這位置了,也會如此做而已。”
昊明正仔細體味之際,仙帝忽然又是一笑,道:“你看,人間那九幽之炎,自行熄滅了吧。”
昊明即運起神通,向下界望去,麵色便有些古怪了。
仙帝悠然道:“若有餘?,朕倒是想到人間一行,好好的走一走,看一看。”
昊明也有些心向往之,道:“臣自當相隨。”
轉眼間,已是匆匆十年過去。
自紀若塵解散妖軍,不知所蹤後,安祿山每況愈下,戰局漸漸不利,終為其子安慶緒所殺。史思明與安慶緒又輾轉殺戮,內亂紛呈,因此敗亡更速。到了此時,戰火已熄了數年,神州各地,漸漸恢複元氣。
西涼古道上,又逐漸有了遠行的旅人。不知何時,道旁多了間客棧,供過往旅人稍作休憩。
這一日秋高氣爽,天晴雲淡,古道上風塵不起,正是適宜出行的好天氣。
客棧中堂不大,堪堪能放得下四張桌子,打掃得倒是十分幹淨。
紀若塵坐在靠近櫃台的一張桌旁,在一隻西北獨有的大海碗中倒滿了烈酒。酒氣一出,他身上青影一現,一條小小青蛇自他領口彈出,落在碗邊,探頭入碗,噝噝地汲起酒來。青蛇身體雖小,酒量卻是極好,轉眼間已將滿滿一碗烈酒飲盡,仍是意猶未盡,隻是不知道它小小身子,是怎麽把一碗酒盡數裝入的。
掌櫃夫人又拎了一壇酒出來,望著這條小小青蛇,笑道:“小家夥長得很不錯,看樣子再過個一兩年,就可靈智初開了,不過要想早點化形成人,還需尋些靈藥服食。”
紀若塵輕輕撫了撫青蛇的小腦袋,微笑道:“無妨,反正時間多得是,慢慢找就是了。”
青蛇又飲了一碗酒,輕輕一躍,自紀若塵袖口鑽入,沿著肌膚爬行,遊至脖頸處,尋個舒服地方盤了。
紀若塵身旁則坐著張殷殷,十年光陰,她已脫去青澀,初現成熟,然那嫵媚清麗,依如往昔。她懷中抱了個嬰兒,雖然剛剛足月,看起來卻是極漂亮的,已有了她七分影子。
紀若塵頸中青蛇似乎有些不喜歡張殷殷,時時會向她亮一下小牙。張殷殷一邊輕輕搖晃著嬰兒,一邊也會向青蛇回一個鬼臉。
掌櫃的提了個青銅小酒壺,懶洋洋地走了過來,在桌邊坐了,先自斟三杯,方歎了口氣,有些意興闌珊地道:“世道太過太平了呢,也有些不好。這日子過的,就叫一個平淡如水。一天到晚也見不到幾個客人上門,而且都是些沒啥油水的。唉,已經快十年沒見著肥羊了!天上那班家夥,真不知道都在幹些什麽,也不怕閑出病來!看來俺起的這‘有間客棧’的名號,財運有些不旺啊!”
聽得掌櫃的如此長籲短歎,紀若塵不禁莞爾。
此時日頭西斜,就要到了關門閉客的時辰。忽聽外麵蹄聲得得,然後但見兩個少年騎兩匹青毛健驢,停在了客棧外麵。
兩人年紀不大,方當弱冠,看上去是雲遊天下的書生和隨侍書僮。二人均生得麵紅齒白,相貌俊朗,主仆都端的是一表人材。
他們將毛驢栓了,書僮即提起行李書囊,跟隨著少年書生走進了客棧,尋了靠門口的桌子坐下。書僮便叫道:“店家,打酒上菜,再準備一間上房。菜要兩葷兩素,不要太鹹太油膩,再來一壇好酒,烈些也無妨。我們家公子吃過飯要早些歇息,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跑堂的少年應了,即刻到後廚忙碌,不片刻的功夫,已將酒菜準備齊整,流水價端將上來。
那少年書生飲了一杯酒,隻覺一股火辣辣的氣息自腹中直衝而上,不覺讚了聲好酒。三杯下肚,他不禁豪氣漸起,指點著店外,向書僮道:“你看這莽莽風沙,斜陽如血,這才是塞外風光,才是育得出西北鐵血漢子的戈壁荒原!隻有如此地方,才會有如此烈的酒!”
紀若塵和掌櫃的不禁麵麵相覷,掌櫃夫人也自後廚探出一張大臉,不住打量著這少年。紀若塵頸中青蛇微微張開眼睛,向那少年看了看,便又昏昏睡去。
此時客棧中跑堂的少年湊上前去,陪笑問道:“我們這塊地方風硬水鹹,前麵百十裏地更是沒幾戶人家。小的看兩位可是神仙般的人物,怎麽也跑到這裏來了?未知二位客官要去哪裏,小的說不定可以為兩位指一指路。”
那書生端然坐了,麵帶微笑,朗聲道:“巍巍者,昆侖。”
塵緣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