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塵緣》(完整版 卷3上)作者:煙雨江南

卷三碧落黃泉

  章一怎無言上

  “你說,這麽多青鬼來自何方,又為何殺之不盡。”他仰天躺著,向上方的青瑩問道。

  青瑩灑下七點瑩輝,修補著他頸下的空洞,對他的問題全無反應。

  他早已習慣了自言自語,繼續向青瑩道:“我總有所覺,若能知曉青鬼從何而來,距離勘破這個世界的秘奧也就不遠,那時說不定也能知道你的來處呢。隻是尋常青鬼還算易殺,那頭青鬼皇怎地如此難以對付?算上這次,我已經被打回來七次了。”

  說話之間,青瑩已修補完他的身體,安靜地浮在空中。

  天邊忽然青光一閃,又是一點青瑩破空而至,遙遙向這方飛來。他站起,望著天外飛來的青瑩,若有所思。

  兩點青瑩行將合於一處,恍若互相感應,青芒大盛,映得他麵容也是忽明忽暗。刹那間,他的意識好象突然附著於青芒,逆流而上反溯源頭,直若青電劃空,將茫茫黑暗破開一線,現出另一個世界來。

  那裏風卷狂沙,撲麵襲來,每一顆細小的沙石都循自己獨立的軌跡呼嘯橫飛,直有穿金洞石之力。透過風沙,隱約可見一座碧柱金梁的樓台,上麵影影幢幢的坐了些人,正向這邊指指點點。

  風沙中一個瘦弱少年,正苦苦抵禦風沙侵襲,隻能勉強站立。恰在此時,對麵一柄木劍帶著森森青光,若風雷般迎麵射來!那少年麵露駭然,想要閃避,可木劍來得實在太快,眨眼間已到麵前,哪有躲藏餘地?看木劍來勢,就要透體而過。

  少年原本被風沙纏滯的動作突然變得靈動無比,一低頭讓過了當麵木劍,幾步閃到對麵一個小道士身後,手中木劍輕飄飄敲在小道士後腦上。這幾個動作如行雲流水,白駒過隙,瞬息間已逆轉戰局。

  小道士軟軟倒地,青電劃開的縫隙也徐徐合攏。

  他靜立,心內思潮起伏,波濤澎湃,反複回放著那如電光石火的瞬間。

  “這就是紀若塵,也就是……我嗎?”這個念頭不可抑止地自意識最深處泛起。想起少年那有些惶然、有些茫然的麵容,他即覺得心如鉛墜,有如數十根沉重的鎖鏈重重纏繞披掛,被捆紮得幾乎透不氣。

  困局之下,他忽而怒意勃發,背後兩雙影翼猛然張開,冰寒氣息一收一放之際,困鎖住心神的無形枷鎖已盡數粉碎!

  “嘿!活得如此疲累,這真的曾經是我?”他細細地回味著方才心墜如鉛的沉重,那是一種新鮮的感覺,但他並不喜歡。

  他猛然長笑數聲,仰天喝道:“何須理會從前那許多爛事!現下我想怎樣,便是怎樣!”他影翼一張,便向蒼野深處飛去。

  才飛出數裏,他忽又折返回來,揚手揮出一團黑霧。黑霧下土石如有了靈性,翻湧而起,頃刻間寬大的坐板、雕花扶手、高高的靠背一一顯現,赫然化做一張烏木雕紋八仙椅,椅前三尺,便是紀若塵三個大字。

  八仙椅尚未成形,他已飛向蒼野深處,話聲穿破重重濃霧傳來:

  “這張椅子不錯,我看那些老道們坐得挺穩的。待我先去斬了那礙眼的青鬼皇,再來試試它舒不舒服!”

  青瑩浮著,聽著。

  騰騰騰騰!他盡管沒有實體,奔騰之際卻氣勢衝宵,每一步踏落都似震得大地也在微微顫抖,背後賁張的影翼則令他速度倍增,在蒼野上旁若無人地席卷而過。

  似是被他跋扈囂張的氣勢激怒,遠處驟然響起一聲咆哮!他聽到咆哮,立即轉個方向,片刻間已立在高逾五丈的青鬼皇前。

  青鬼皇早被他接二連三的挑戰惹得凶性大發,此刻一見他出現,立時伏低身體,蓄勢待發,巨大的前爪不住刨著岩石,石屑火星四濺,通體泛起淡淡的黑氣。顯見下一刻,青鬼皇即會撲來!

  麵對著曾七次撕裂自己的青鬼皇,此時他隨意立著,意態輕鬆地道:“我剛學會一式新招,正好拿你試試手。”

  青鬼皇哪裏聽得懂他說什麽,但已被他激得怒發如狂!狂吼聲中,青鬼皇挾帶著青色腥風,一躍十丈,當頭撲下!

  青鬼皇剛一躍起,他也動了!

  起步刹那,他的滔天殺氣忽然消得幹幹淨淨,高抬腿,輕落步,身形若有還無,如一縷輕煙,刹那間與青鬼皇錯身而過!

  青鬼皇厲吼不絕,龐大的身軀劃空而過,隨後勢若萬鈞地摔落,在堅硬無比的岩麵上犁出一條深溝,實在令人不得不佩服它身軀的堅韌。不過它一撲之後,就此萎頓於地,咆哮變成哀鳴,再也爬不起來。

  他傲立蒼野之上,望著伏地不起的青鬼皇,那幻化成巨爪的右手上抓著一顆鬥大的青黑心髒。那顆心髒拚命搏動著,甚而不住試圖躍起,想跳向青鬼皇的方向。但五條湛藍絲線自他指尖透出,牢牢縛住了這顆活力驚人的心髒。

  他行到青鬼皇身前,踢了踢它碩大的頭顱,哂道:“看來這招挺好用的。我這人怕麻煩,實在懶得繞到你後麵再下手。其實這樣也好,就讓你死個明白。”

  他凝望著青鬼皇充滿不甘的雙眼,微笑,右手忽然握緊!五條湛藍絲線變得鋒利無比,將青鬼皇心髒切成數塊。青鬼皇心髒猛然噴出丈許藍焰,旋即收縮成一點藍色星火,沒入他體內。

  他胸口處隱隱透出一點碧藍,忽明忽暗,閃爍一陣後方才暗下。

  他靜立一刻,突然仰天長嘯,聲若龍吟,頃刻間傳遍四野!嘯聲所過之處,萬千青鬼均戰栗不已,幾不能站立。

  他收攏影翼,身影閃動間,已回到了出發處,緩緩落座於那張八仙椅上。他換了幾個姿勢,又拍了拍扶手,方滿意道:“這張椅子果然舒服,我喜歡!”

  坐得舒服了之後,他緩緩抬手指向蒼野深處,道:“你看,向那個方向走上五十裏,有個地方挺適合放這張椅子的。我們,搬家。”

  青瑩靜靜佇立在他上方,輕輝一滅一明。

  天上一日,人間千年。

  龍象白虎二天君雖然身陷囹圄,卻仍對天下大勢了如指掌。這倒不是二天君卜算之道登峰造極,細探究竟,無它,嘴甜而已。

  最初一日二天君很是領略了一番道德宗的刑名之道,不禁由衷感慨道德宗不愧是天下正宗,就連用刑之道都遠超那些凶名遠播的邪惡左道。才一柱香的功夫,道行還算深湛的二天君已然屈服,打算將光著屁股時候做的惡事都通通招了,無盡海主人的威權更是早拋之腦後。可那主審的道爺隻是發了狠地用刑,卻不給半點他們說話招供的機會。

  這一日,二天君實實在在的度日如年。一日過去,二天君發覺自己還活著時,均自覺心境毅力道心統統晉了一階。

  因此,第二日,那麵皮焦黃的枯瘦道人開始好整以暇地發問時,兩天君如蒙大旱逢甘霖,立時和盤托出。哪知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二天君猛然發現自已隻記得從無盡海來,到道德宗來尋紀若塵,可是因何而來,卻是忘了個幹幹淨淨。二天君已知那枯瘦道人道號雲易,實是道行高深,手段高強的狠辣角色,當下心中惴惴。誰知雲易也忽如變了一個人,未再動用苛刑,隻是反複盤問,不斷驗證兩人的回答。如是大半日,雲易顯是確信了二天君並未有意隱瞞,於是連用了十餘項二天君根本叫不上名字的道法測試,終斷定二天君已於昨日被人用大神通抹去部分記憶。

  莫幹峰上,道德宮中,除了八位真人,誰有這個本事在雲易麵前不著痕跡地抹去二天君記憶。

  有念於此,雲易也就不再為難龍象白虎,隻言道毀壞山門乃是大過,在得到諸真人明確法諭前,仍須關著他們。

  但一日日過去,諸真人法諭卻是遲遲不下,這一等可就沒了盡頭。這幾天相處下來,龍象白虎與雲易相處甚歡。除卻奇形外貌外,二天君識大體,知進退,通明天下大勢,又博聞強記,通古曉今,興趣廣泛,實是極佳的談客。

  白虎心計深沉,龍象貌似憨厚,兩人相得益彰,又兼通察言觀色之道,因此雲易與他們越談越是投機,三日之後,已引為知已。

  二天君自雲易處得知,近來道德宗處境已有些不妙。群修圍攻西玄山,認真說來遠不至動搖道德宗的根基。雖然圍山的修士有七千餘眾,而道德宗本山弟子不過六百餘人,相差以十倍計。但所謂兵貴精而不貴多,群修雖眾,卻良莠不齊,上下難以一心,又閑散慣了,遠不及道德宗弟子道行精深。道德宗又占了地利之便,休說千年經營之下下莫幹峰頂步步玄機,方寸乾坤,單是一個西玄無崖大陣就令群修無解。

  道德宗先祖苦研廣成子所遺道典,曆數代而小有所成,於莫幹峰上布下二座小陣,上應太極四象,下合八荒之道,作護觀之用。其後輾轉數百年,道德宗傳承數十代,代代才俊之士窮畢生之力,以求完善這座護觀大陣。千年之前,道德宗若虛真人橫空出世,以驚世之姿,曆五十年而道法大成。於行將飛升之際,若虛真人忽有所悟,於是借月缺之夜布下三件神器,又鎮鎖數頭上古凶妖,借助其力,使護宮陣法與莫幹峰融為一體,西玄無崖陣至此大成。

  西玄無崖陣陣眼仍是廣成子所傳兩座小陣,遠不若其它宗派動輒數十個陣法疊加來得有氣勢,但此陣與天地渾然一體,陣圖時刻依天時地氣罡風星宿變化而動,幻變無方。若非道行已至金丹大成、上窺氤氳紫氣之士,根本無從看破西玄無崖陣的變化,也就無從下手破陣。而道行能到這一步,即離飛升不遠。千百年來,這樣的人物又得幾人?

  這還不是西玄無崖陣最厲害之處。此陣秘奧在於借莫幹峰以吸取天地靈氣為已用,如是生生不息,永無止歇。認真論起,若要破陣,一是以莫大力道強攻,隻消令陣法吸取天地靈氣的速度抵不過消耗,此陣也就算破了。另一方法則是推倒莫幹峰,此陣自然消散。

  第一種辦法稍難些,集三百上清之士合力攻其一點,也就差不多了。第二種辦法略容易些,雖然莫幹峰被道德宗千年祭煉、本身已成了一件法器,但想來二百上清推倒此峰也非難事。

  見道德宗縮於陣內不出,陣外七千修士每日裏隻是鬧哄哄的圍著西玄無崖陣一通亂轟,不過驚飛些走獸異禽,推倒些奇花古樹,又能轟出什麽結果來?大陣吞吐天地靈氣,暗合萬物消長,這點損傷遠趕不上自我修複,群修就是再轟上十年,也損不了大陣半分。

  直到這日雲易麵有愁容,破天荒地攜了一壇好酒來與二天君共飲,又將二天君身上的一氣鎮元鎖開了一半。本來二天君已可在牢內隨意行走,現下恢複了三成道行,就能自行打坐修煉

  二天君心下詫異,酒酣耳熱之後,百般打聽,終於知曉了原委。

  原來三日前青墟宮虛天忽至,稱有仙界妙法可破西玄無崖陣。次日群修再來攻山時,一百零八名修士組成一座無名法陣,依天星演變,每個時辰向西玄無崖陣轟上四次,方位各有不同。仙界妙法,果然非同凡響,西玄無崖陣每受一擊,即會有半個時辰難以吸聚天氣靈氣。如此一日下來,盡管有九脈真人親自主持,大陣所積蓄的靈氣仍是損耗了少許。若無他法,七七四十九日之後,西玄無崖陣就將耗盡靈氣。這座修道界最享盛名、千年來號稱不破的大陣,眼看就要被破了。

  龍象白虎不禁咋舌,道:“什麽陣法這樣厲害,難道真是仙陣?這世間可是真有仙人行走不成?”

  雲易猛一仰頭,飲盡最後一碗酒,歎道:“今日非比昔時!西玄無崖陣已不是當年的西玄無崖陣了。數年前,鎮壓陣眼的主器忽然消失無蹤,聽說那是一口古鼎。從此西玄無崖陣就有了一線空隙,前幾天又被你二人毀了山門,陣法更多了一個破綻,論及防禦,恐怕已不足昔日威力十一。若非如此,就算青墟宮手握仙陣,又能如何?如非神鼎遺失,以你等道行,又如何損得我宮山門分毫?”

  龍象白虎早知自己闖下禍事,但未成想竟是如此潑天大禍!二天君互望一眼,皆覺再無幸理,於是心底蕭瑟,也跟著長歎一聲,向雲易道:“我等竟闖下如此大禍,想來必無幸理。隻望仙長念及這幾日談得也算投緣,在大限之日給我兄弟一個痛快。”

  雲易一怔,旋即笑道:“我宗紫陽真人虛懷若海,早就言道你二人雖然闖下天大禍事,但畢竟是無心之失。雖不能不罰,但念及過往淵源,當給你們一條生路。等陣破之日,我自會放你們出去。那時戰亂之中,你們也好脫身。至於能否逃得性命,就看你們的造化了。”

  饒是龍象白虎,當下也不禁暗生感慨,一時無言。

  若單以景致論,莫幹峰頂此際倒是煙火絢爛,雖失了清靈飄逸的風致,但怎也占得花團錦簇四字。

  此際百餘修士各共擎法寶飛劍,飛在半空,牢牢占據了西北方位。他們結成一座無名陣法,人人默頌真言法咒,繞著莫幹峰緩緩飛動。一刻之後,空中仙陣中央部位悄然泛起一片漣漪水光,旋即數片蓮葉自水下浮出,一朵含苞蓮花扶搖而起。蓮苞中透出一線紫光,而後綻放開來,化作一品紫瓣金蕊蓮花。

  仙蓮飄飛而起,徐徐向莫幹峰落下。此蓮見風則長,蕩蕩然下落百丈之後,已變成桌麵大小。隨著紫金仙蓮下落,莫幹峰頂又浮現出半圓形的淡淡光幕,將整座太上道德宮護翼其下

  仙蓮與西玄無崖陣所幻化的光幕一觸,一百零八瓣蓮瓣脫體而出,各延玄奧軌跡,分射不同方位。這一百零八片蓮瓣幾乎同時撞在西玄無崖陣上,然而實際上蓮瓣落下的時刻均有不同,每有一片蓮瓣落下,就會炸成一團七色錦霧,在西玄無崖陣上蕩起一圈漣漪。每當兩圈漣漪撞在一起,力道即會增強少許。隻在刹那,百餘道漣漪即重疊一處,向內猛然一縮,而後化成重重疊疊的光浪,瞬間布滿整個莫幹峰頂,衝得整座光幕都亮了一亮!

  西玄無崖陣大放光芒之際,浮於空中的蓮蕊忽然出現在光芒最盛處,通體放出熊熊金焰,竟然就此硬衝下去!西玄無崖陣中驟然出現無數風刀霜劍青木巨岩,不停向蓮蕊攻去,擊得金焰忽明忽滅,層層切削著蓮蕊本體。然而蓮蕊堅韌無匹,西玄無崖陣陣法威力又是最弱之時,竟給它硬生生破進了光幕!

  眼見殘餘的小半蓮蕊化作一顆流焰金星,斜斜向太上道德宮投去時,半空中忽然爆發出震天彩聲!

  原來在空中百名修士身後,還立著大群修士,粗看過去足有四五千人。這群修士有一小半憑藉自身修為或法寶浮於空中,可還有一大半道行不足。這些修士立在一百餘件大型法寶或異獸背上,你擠我、我擠你、密密麻麻再無立錐之地。那些能夠自行飛空的,是來掠陣。至於這些飛空都有困難,卻寧可借助旁人之力也要過來的,就是來叫陣喝彩、助長聲威的。

  此際見到千年來號稱不破的西玄無崖陣首次被仙蓮蓮蕊攻入,他們當然要拚命喝彩叫好。這批人道行雖不精深,但隻用來呐喊叫好還是綽綽有餘。當下彩聲如雷,轟轟隆隆直上九宵,震得流雲飛散。單以聲威而論,那結陣的一百零八名修士倒是遠遠及不上這邊了。

  群修之中,一名中年道士身周雲氣繚繞,卓然不群。他身著青墟服飾,劍眉星目,相貌氣度均是不凡,隻是神色倨傲,隱隱有拒人千裏之外之意。這道士正是青墟宮虛天,奉虛玄之命趕赴西玄山,專為破陣而來。

  虛天一至西玄山,立刻召集群修傳授仙陣。青墟宮與道德宗並列三大正道,虛天又屬青墟宮真人,論名氣地位不比道德宗九脈真人差上多少,更為重要的是已有許多人知曉謫仙花落青墟。因此盡管許多修士將信將疑,仍有數百修士願受虛天驅策。虛天輕而易舉地挑了一百零八名修士出來。

  至仙陣布成,紫金仙蓮一出,西玄無崖陣立受克製,局麵登時有所不同。七千修士中雖多濫竽充數之輩,但有見識的也著實不少,見識過仙陣威力,虛天能夠調度之人立時多了千餘。虛天也是有真材實學的,當下將道行足夠的修士分成四組,每三個時辰一換,晝夜不停地攻擊西玄無崖陣。他則居中調度,七日七夜不眠不休,至此時終將西玄無崖陣攻破一次。

  此刻虛天誌得意滿,自懷中取出一卷玉簡,打開看了看,示意仙陣移向下一個方位後,就在數百名各派修士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向東飛去。

  莫幹峰東三百裏,有一座雲睞峰,峰頂新修了一座三進道觀,觀中貢奉三清,乃是群修議事之所,亦是群修公推的十數位德高望重之士的驛所。道觀四周盡是些房舍木廬,七千群修多居於此處。另有些不喜群居的,則在附近或尋洞府、或居鬆下,自行修煉。

  虛天右手負後,左手捧了謫仙所賜玉簡,駕起七寶祥雲,雲中隱現亭台樓閣,飛天亂舞,一派仙家氣象。群修感歎聲中,虛天已按落祥雲,降於正殿階前,徐步拾階而上。

  抵達西玄山已有七日,這尚是虛天初次來到雲睞峰。

  正殿中供奉了三清祖師畫像,居中放一張太師椅,兩邊各擺七張紫檀椅。此殿即為諸派首領議事之所。

  虛天拜過三清,即舉步上前,毫不遲疑地在正中太師椅坐下,向群修揮手道:“列位仙友請坐!”

  夠資格在此議事之人,此時倒有大半正在殿中,於是向虛天拱手為禮,各自尋了自己本來位子坐下。那些沒座位的則擠站在側邊,等著看熱鬧。

  虛天剛剛坐穩,殿外傳來一陣急驟的腳步聲,十餘修士擁著一名黃裳道人走進正殿。那道人仙風道骨,麵如嬰兒,正是本朝護國真人孫果。

  虛天朗聲一笑,也不站起,遙向孫果一禮,道:“原來是國師孫真人駕臨,果然風采非凡,虛天久仰大名!孫國師來得正好,我等正要商議破陣之後當如何處置道德宗群妖。國師見多識廣,必有見教。來,國師請上座!”

  見虛天手指之處是左邊下首處的椅子,孫果饒是道行深湛,麵上也不由得浮起一層黑氣。

  章一怎無言中

  莫幹峰這邊卻完全是另外一番情形。虛天一走,當即有數千餘掠陣的、喝彩的、助威的修士隨之離去,反正就算留下來,以他們的修為也看不到西玄無崖陣內情形。況且,少了虛天這等級數的高手壓陣,這裏可是變得危險無比。道德宗若老羞成怒,衝出百八十個門人,雖然奈何不得仙陣及掠陣的修士,可密密麻麻擠占在大型法寶或異獸上的修士估計就成了人家練飛劍和法寶準頭的靶子。群修不乏識時務者,不多時,場邊隻剩下零零落落數百人。

  此時輪換上去的一百零八名修士見前組攻擊奏效,亦不甘人後,運轉仙陣移至虛天指定方位後,立刻祭出得意的法寶,各展神通,進行新一輪攻擊。

  太上道德宮內,數十道目光同時落在破陣而入的蓮蕊上。蓮蕊已完全被熊熊金焰包裹,似一顆流星,直向道德宮三清殿襲來。道德宗不乏道行高深之士,卻為蓮蕊金焰所發的無形仙威所震懾,一時竟無人升空攔截。

  但聽一聲龍吟,一道劍光自劍峰水閣中冉冉升起,化虹而去,直擊蓮蕊。劍勢中充滿滄桑古意,去勢一往無前,正是玉虛真人名動天下的列缺劍!

  劍光點中蓮蕊,金焰立刻爆散開來,如半空中燃放的一朵煙火。劍光一卷一蕩,先將四散的金焰掃滅幹淨,玉虛真人身形才徐徐顯現。玉虛真人抱劍當空凝立,麵上青氣接連閃現三次,方才噴出一口紫氣。

  以玉虛真人之能,心下也不禁有些駭然:“這氤氳紫氣果然厲害!”

  蓮蕊中含著一絲氤氳紫氣,在與玉虛真人列缺劍交擊刹那已順劍侵入玉虛體內。若論渾厚,玉虛真人所修三清氣遠超入體的氤氳紫氣。但氤氳紫氣乃是仙家之氣,先天克製玉虛的三清氣,縱是以一當十仍能破圍而出,並將三清氣殺得潰不成軍。玉虛真人三運真元,方才將這縷氤氳紫氣逐出體外,但已受了一點內傷。

  嗆啷一聲,列缺回鞘,玉虛真人徑向三清殿飛去。一進殿門,玉虛真人便見其餘六位真人皆端坐殿,正等著他。諸真人何等眼力,看見玉虛真人麵色有些慘淡,均知他受了傷。

  玉虛真人列缺劍大成之後,號稱劍氣第一,單論戰力在座真人均在其下。他馭劍全力出擊,挑散一個穿過重重禁製,已是強弩之末的蓮蕊都會受傷,若是換了其它真人會是什麽結果?

  紫陽真人倒臉色如常,待玉虛真人落座後溫言問道:“玉虛真人,你傷勢如何?”

  玉虛真人歎道:“這點小傷倒不礙事。不過那片蓮蕊是氤氳紫氣所化,所以很費了一番手腳。”

  聞聽“氤氳紫氣”四字,諸真人的臉色均是一變。顧守真當即皺眉道:“外麵那些人道行平庸,布設的陣法卻能發出由氤氳紫氣幻化的蓮花,那定是仙家陣法無疑。這樣說來,謫仙居於青墟宮的傳聞,多半是真。”

  “多半?肯定是真!”玉玄真人冷笑道。

  紫雲真人德高望重,輩份尊崇,當下撫須道:“二位真人稍安勿燥,今日局麵雖然危厄,卻未嚐沒有破解之道。我宗立派三千年,經曆了多少大風大浪,還不都過來了?紫陽真人想必早有應對之方,我們且先聽聽。”

  玉玄冷道:“三千年來的風浪,哪一次能大過今日?先是丟了鎮宮神器,又在洛陽折了景宵真人,現下被人圍在西玄山出不去,就連西玄無崖陣都快被破了!想來還有什麽應對之方,不過陣破之日拚死一戰而已!”

  玉虛哼了一聲,似有一道暗雷在殿上炸開,冷向玉玄道:“外麵雖有七千修士,不過是些烏合之眾。西玄陣破又如何,管他來了多少,都教他來得回不去!貧道單人隻劍,無所牽掛,大不了兵解輪回而已,又有何懼?怎麽,玉玄真人難道是怕了?”

  玉玄麵色一沉,毫不示弱地盯著玉虛道:“陣破當日,揮劍斬敵我玉玄絕不落會於人後。生死不過又一個輪回而已。我並不怕死,我怕的是道德宗三千年道統毀於一旦,而且還不知是為什麽!”

  玉虛麵色陰沉,聽了玉玄之言,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顧守真沉吟片刻,道:“今日危局,全然是因為仙怒。這世上與仙家關聯最緊的,想來無外乎青墟宮的謫仙及我宗紫微真人。抑或本朝天子上應真龍之氣,那也可算半個。我仔細推敲,一切亂局之象,皆始於八年前我等下山尋來若塵之時。明皇曾下詔要我宗交出紀若塵,而洛陽大亂起時,青墟也開始與我宗為敵。想我宗取得神州氣運圖後,隻有若塵能夠使用,前後一共取了三次靈力之源回來。每取一次,卦象中仙怒之相就愈是明顯。依我愚見,神州氣運圖標注的實是天下氣運靈穴所在,我們所取的靈力之源則是鎮穴靈物。我宗所為,可能使得天地失衡,引發世間亂象。這或許就是仙怒真意。”

  顧守真頓了一頓,向紫陽真人一禮,道:“守真道行淺薄,所能測度之事紫陽真人想必早已心中有數。隻是守真實是不知何以我宗定要同時與天下及謫仙為敵、不死不休?”

  紫陽真人撫須,暗自歎息。顧守真這番話語氣恭謹,言辭間卻是步步緊逼,毫不放鬆。紫微真人進入死關之後,道德宗諸事皆由他定奪。奪神州氣運圖、取靈力之源這件事是他一力主張。守真真人和玉玄真人明裏暗裏所指的禍胎紀若塵更是紫陽真人弟子,八年來一直得紫陽全力回護的。

  凡俗人眾,修道者寡。世界雖大,修士實沒幾人。修道界各門名派皆有或多或少的聯係淵源,名門大派間更是如此。道德宗諸真人已知青墟宮弟子吟風為謫仙奪舍附體,且現下正與顧清共參大道。道德諸真人知道雙修乃是通向大道的正途之一,三清真訣中就專門辟有一章講解雙修之法。再如身歿的景霄真人與黃星藍就是以雙修之法參修大道。如果說以前還不能完全斷定吟風就是謫仙,但青墟忽然拿出一個能夠生成氤氳紫氣的仙陣來,謫仙就再也假不了了。

  吟風與顧清是否雙修不得而知,但前不久顧清還曾與紀若塵定下婚姻之約,儀式之隆曾傳為修道界一大盛世。現在謫仙忽然衝冠一怒,也不能怪許多真人將其發怒的原因聯想到了紀若塵身上。

  紫陽真人雙目微垂,早將殿中諸真人神情盡收眼底。殿中暗流洶湧,各宮恩怨糾葛早有前因,實非始自今日。青墟仙陣一出,道德宗根基受到威脅,這些暗流也就有些壓製不住了。

  紫陽真人撫須徐道:“貧道隻是暫攝掌教之位,現如今我宗麵臨千年根基動搖的大危難,正是群策群力之時。各位真人有何想法,不妨道來。”

  殿中忽然沉寂。

  片刻之後,玉玄真人毅然抬頭、迎上了紫陽真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將紀若塵及神州氣運圖交給青墟宮,與謫仙和解。”

  玉玄此言一出,諸真人登時麵色一變。紫陽真人心中暗歎,他知道率先發難的多半是玉玄真人。修道界與世俗無異,一介女流想要出頭,除了需要付出多幾倍的辛勞勤勉外,尚要強橫狠辣方成。

  紫陽真人環顧殿內,但見除玉虛外,竟有半數真人麵露讚同之色,其餘人則不動聲色,顯得有些莫測高深。

  紫陽真人麵上的從容微笑悄然消失,徐徐道:“我宗本以為若塵是謫仙轉世,方不辭辛苦將他帶上西玄。雖然現下已知若塵非是謫仙,但幾年來他道法進境之速,也是有目共睹的。自若塵獲準下山時起,兩年來他為我宗基業出生入死。如此弟子,於情於理,怎能夠輕言放棄?再者靈力之源雖是若塵探明,但這是貧道下的命令,我宗從中也獲益非淺。與顧清的三生之約,則是我宗與雲中居清閑真人共同議定。若塵之於我宗,非但無過,且有大功!將若塵及神州氣運圖交出去,休說是否真能平息謫仙怒意,就是可因此而與謫仙和解,諸位皆是有道之士,這等諉過而保身的舉動,就當真做得出來麽?”

  幾位真人麵色陣青陣紅,紫雲真人打個哈哈,道:“紫陽師兄所言自是至理,此事雖與若塵有關,卻錯不在他。隻不過我宗三千年道統傳承無論如何不能斷送在我們手中,這個……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們尚須從長計議。”

  紫陽真人仍溫和從容,但話語中多了三分肅殺:“休說紀若塵與在座各位皆有授業之誼,縱是一名普通弟子,千年以來,我道德宗可曾放棄過一人?!”

  顧守真盯著紫陽真人,沉聲道:“西玄無崖陣至多再撐四十日,到時怎麽應對!我宗是能與天下為敵,還是能對抗仙意?我等修至今日道行,誰懼一死?但總不能死得不明不白!為何會觸怒仙人,個中原因守真不知,紫陽真人總該知曉。紫陽真人又不願交出紀若塵,又不為我們分說開罪仙人緣由,難道任了掌教,就可一手遮天嗎?”

  玉虛真人忽然重重哼了一聲,雙目中射出尺許吞吐不定的劍芒,斷喝道:“紫微掌教入死關間曾明言我宗一切事務由紫陽真人裁斷。現在紫微真人還未飛升呢,你等就想造反不成?!”

  玉玄真人素手已扶在劍鞘處,冷道:“難道我宗三千弟子性命,就抵不上一個紀若塵嗎?如此裁斷,如何服眾!”

  正當殿內局勢一觸即發之際,雲風匆匆步入殿內,道:“諸位真人,大事不好!若塵的本命香燈滅了!”

  眾真人皆大吃一驚!自上一次紀若塵魂赴黃泉之後,紫陽真人就在祖師殿為他立了盞本命香燈,即使他在山下遭遇什麽意外,墜入輪回,隻消香燈不滅,眾真人也可尋得到他下一世輪回所在,為他開啟靈智,重歸道途。

  本命香燈已滅,即是說紀若塵在外遭遇不測,且魂魄煙消雲散無法再入輪回,從此三界六道之中,將再無他半點痕跡。

  諸真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隻覺得方才的劍拔弩張忽然變得有如兒戲。默然片刻,真人一一離去,雲風猶豫一下,也退出殿去。偌大三清殿中,隻餘紫陽真人一人。

  紫陽真人獨立殿中,凝望著層巒疊翠的後山,隻覺胸口充斥著隱隱酸澀。還記得八年之前,諸真人為爭紀若塵也曾動過好大的幹戈。

  往事如煙,世事若戲。

  念及那盞熄滅了的香燈,紫陽真人惟有一聲歎息,暗自苦笑:“紫微啊紫微,你令我無論如何不可泄露修羅塔之事,我是辦到了。隻是不知你行將飛升之際,究竟看到了些什麽。今日之局,又是否在你預料之中?你交待的那幾件事,恐怕我是辦不到了。唉,惟今之計,也隻有寄望於你所算無差了。”

  後山秀峰之下,即是紫微真人閉死關所在。

  紫陽真人思忖許久,終下定決心不去喚紫微真人出關。決心即定,紫陽真人長出一口氣,頓覺輕鬆許多。待抬眼向窗外望去時,驚見滿天星鬥。原來他反複思量當前時勢、破局之著,不知不覺間暮色深垂。

  紫陽真人行到殿側的書案前,鋪紙研墨,提一管狼毫,略一凝神,在紙上揮筆疾書:

  “吟風仙長並虛玄真人敬啟:

  以神州氣運圖為引,勘靈力之源、破靈穴三處,此舉雖經紀若塵之手,實乃貧道謀策。今若塵已罹大難,魂飛魄散,杳於輪回,神州氣運圖也隨其消逝,現再得貧道首級,或可略慰仙心……”

  紫陽真人筆走龍蛇,頃刻間已揮就此信。他小心翼翼地將信紙封好,喚入雲風,將此信交給他,叮囑道:“雲風,若有一日事不可為,你務必先求自保,將此信交與青墟宮謫仙吟風,或可為我道德宗留一脈傳承香煙。到時應以大局為重,切切不可感情用事,謹記謹記!”

  章一怎無言中下

  人間一日,地府千年。

  四野茫茫。在這片陰沉灰暗的大地上,縱然窮盡目力,也不過能望出去千丈之遙。目力所及之處渺無生機,隻有中央孤零零地擺放著一張八仙椅,懸著一點青瑩。

  他斜坐八仙椅中,以手支頜,空望著地麵上的紀若塵三字,意識早已神遊去了。丈許長的影翼從椅背上斜斜垂落地麵,翼尖輕輕拍著灰岩,刮出點點火星。

  蒼野上忽然泛起一層淡淡黑霧,向八仙椅奔騰而回。黑霧越來越快,卷起無數碎石浮沙,自大地上呼嘯而過。待湧到他麵前時,層層疊高的黑霧已然化成一道十餘丈高的霧浪,轟然拍下!眼看濤濤霧浪就快要壓至他的額頭,霧浪忽然化作縷縷黑氣,自他鼻孔中鑽了進去。

  他徐徐張開了雙眼,露出一雙閃動著幽幽暗藍光華的眼眸來。他身軀其它部位仍是由影霧組成,盡管凝練之極,實際上仍是有形無質。惟有這雙眼眸,赫然已是有形有質。仔細望去,他雙眼清澈如寶石,但那湛藍卻是深不見底。狹長的瞳孔如鋒利刀鋒,左邊瞳孔深處可見熊熊暗紅火焰,右瞳卻是蕩漾著深碧色的波濤。這雙魔瞳似蘊含了無窮玄妙,卻絕無半點暖意和生機。

  他雙瞳一開,一道無形冰寒氣息立時向四麵八方散去,瞬時席卷千丈,為空曠荒涼的蒼野平添了許多寒意。十餘頭正自纏鬥捕食的各色鬼物魔怪一感覺到寒意,立時發狂般四散奔逃,甚至連口中美食也倉皇丟棄。

  神遊歸來,他隻覺十分倦怠,懶洋洋的做什麽都提不起興致,任由那十幾頭鬼物逃遠。他神識內斂,潛回了識海深處。此刻識海上道道青電連綿不斷的落下,激起重重濤天巨浪。波穀浪峰之間,一幅幅畫卷飄來移去,時開時合,變幻不定。他的神識靜靜懸著,哪幅畫卷飄了過來,他就看哪幅。

  十四歲,紀若塵初登西玄,立在太上道德宮宮門之前,早被那一望無際的紫金瓦、白玉階、青玨柱、煙水榭驚得呆了。同年,他脫去襤褸衣衫,換上錦衣玉帶,坐於一眾苕齡童子當中誦讀道德經。每一字每一句他都念得專注無比,全當不知道身邊時時會投來鄙夷目光。盡管自幼窮苦,但那些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華衣銅鼎、金漆雕梁,此時在他眼中實與龍門客棧中的木桌泥牆無異:什麽也及不上手中一卷《道德經》。

  十五歲,紀若塵初修三清真訣,八位真人輪番上陣,日日授業,八日一輪回。八真人學究天人,傾囊相授之餘,還不忘指摘別脈道法劍訣的錯漏處;他日夕苦學,實在悟不了的就囫圇硬記。同年,他初悟解離仙訣,太清至聖境圓滿。

  十六歲,十七歲,十八歲……

  他在眾真人間周旋,避讓眾多有心為難的弟子,日複一日勤修苦讀,仔仔細細斟酌要說出口的每一句話。多少次中夜靜思,他悚然而驚、汗透重衣,隻為了謫仙二字。他與尚秋水、李玄真把酒言歡,又與張殷殷、含煙、懷素等出眾女子若即還離,紛亂糾纏中,隻有自己方才明白,放眼望去,其實他根本不知身周眾人說的話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惟有盡心竭力分辨,仔仔細細行事。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八個字已道盡一切。

  紀若塵道行與日俱進。從初時全靠本能覺醒方能死中求活、險險取勝,到熟練運使諸般道訣法寶克敵製勝,再到放棄機詐花巧,以力破力,憑身上青衫掌中木劍,已是所向披靡。曆次歲考,他戰無不勝。

  一幅幅畫卷,斷斷續續地記下了紀若塵在道德宗的匆匆歲月。

  以道行進境、以搏殺實績、以建功立業、以際遇之奇、以真人眷顧,在同輩弟子中紀若塵皆是鶴立雞群,僅有姬冰仙可堪與他相提並論。

  但畫卷一幅幅翻過,他卻越看越覺壓抑。

  待看到紀若塵以龜甲占卜時甲裂血出,愕然望著粘滿鮮血的雙手時,他再也忍耐不住心中抑鬱,重重一拍扶手,一飛衝天,仰天長嘯!無休無止的嘯聲轟鳴如雷,翻翻滾滾席卷蒼野時,胸中那口積鬱之氣方算泄了一點。

  嘯聲漸漸止歇之際,蒼野深處忽然一道殺氣衝天而起,遙遙望去,殺氣激起的灰黑色龍卷風扶搖直上,怕不有百丈之高!凜冽殺氣緩緩向這邊移動,顯然是針對他方才那一聲長嘯。

  他口中嘯音驟然止歇,雙瞳的湛藍色彩刹那間如活了動來,幻化不定。自最初在蒼野荒岩上刻下紀若塵三字時算起,此刻他已突進蒼野八百裏,文雀、蝠虎、蠡牛、蝥鰈之流的凶物厲鬼不知斬殺了多少,從無分毫留情。此刻方圓百裏之內的鬼物魔怪已快被斬盡殺絕,他正盤算著要再向蒼野深處前進三百裏之際,沒想到居然還有鬼物膽敢向他挑釁!他也不怒,隻是任由冰寒殺機在胸中蔓延,望向了殺氣來處。他已暗下決心,哪怕是追殺千裏,也定要將這些大膽鬼物連根拔起!

  透過重重迷霧,可看到超過五百名陰卒排成十列,向這方大步走來。這些陰卒身高一丈,肌膚青黑,麵孔猙獰,胸口、肩頭、下腹、膝蓋均綴以厚重鐵甲,甲上嵌有根根倒刺。鐵刺早已鏽跡斑斑,也不知是被陰風所蝕,還是沾染過太多鬼物穢血。它們持二丈長戈,隊列極是齊整,五百陰卒直如一人。步聲轟轟轟轟,盡管相距仍遙,他似也感覺到大地正隨著這批陰卒的腳步顫動。

  陰卒陣後有一名高兩丈的押軍校尉,騎一頭通體烏黑、六蹄十角的巨牛,左手提矛,右手執鞭。鞭長可隨校尉心意而定,不管哪名陰卒稍亂了隊列步伐,當場就是一鞭抽去。

  他已自識海畫卷中知曉地府陰兵共分十九種,眼前這五百陰卒名為寒甲冥兵,陰兵中位列十三。寒甲冥兵單論起來戰力並不甚強,與文雀、蝠虎等凶物比起來相去甚遠,一隻文雀輕易就能裂殺數十冥兵。然而陰卒之強,在於其生來即具備列陣陣戰之力,又素來成群結隊出動。這五百寒甲冥兵隊列軍容如此整齊,又有校尉押軍,更是陰兵中的上上品,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鐵血軍卒輪回而來。在這隻隊伍之前,哪怕是百隻文雀,多半也要落荒而逃。

  “當我是尋常鬼物嗎?”他冷笑忖道,飄落地上。

  散布於周身各處的冰寒氣息瞬息間全部活躍起來,遊出了棲身之所,向他胸口匯聚而去。路途之中,絲絲冰寒氣息不斷相互融匯,逐漸強壯,又化成無數根湛藍絲線。當萬千藍絲在他胸口匯於一處時,他通體驟然發出一陣炫目藍光,複又暗去。但透過影霧,可見他胸中多了一團靜靜燃燒著的湛藍火焰。

  這火是冷的。

  他凝聚心神,胸中藍焰即依他心意徐徐向下沉落,降了三寸方停。忽聽劈劈啪啪一陣響,他腳下岩地猛然下陷一尺,無數裂紋向四麵蔓延,直到十丈外方才停止。原來藍焰一沉,他本是無形無質的身軀竟變得重逾千鈞,生生壓裂了堅逾精鐵的蒼野灰岩!

  心念運轉間,他已運使習自畫卷中紀若塵的身法一躍而起,身形變得若有若無,似一道清煙般向寒甲冥兵軍陣奔去。這一路奔行,飄渺處如雲若煙,似無半分可著力處,然則衝勢實是雷霆萬鈞。他一步三十丈,蒼野上但聽轟雷陣陣,一個個十丈方圓的大坑交錯出現,刹那間前延百裏,隱沒在重重濃霧深處!

  押軍校尉猛然勒住黑牛,鐵槍指向前方,一聲狂吼!五百寒甲冥兵同時停步,發一聲喊,長戈平放,刹那間已列好戰陣,那驟然而起的衝天殺氣,更非初時可比!

  軍陣前方灰霧一開,他淡如雲煙的身影已自霧中衝出。但隨著他腳步不斷顫抖的大地表明,這衝勢絕不似看上去那般雲淡風清。

  幾步之間,他已衝到軍陣前百丈之內,然衝勢不降反增!押軍校尉鋼須驟然樹起,死盯陣前那淡淡身影,難道這廝竟敢正麵衝陣不成?!

  他腳下不停,徑自向排排鋒利鐵戈衝去!他背後影翼忽然一陣急揮,千百根影羽自翼上脫出,化成萬千無形利刃,自冥兵戰陣中席卷而過!

  嚓嚓嚓嚓,連綿不斷的輕響中,無形羽刃直衝過十排冥兵,方才力盡消散。他衝勢帶起的罡風隨後即到,近百名冥兵被罡風一吹,身軀立刻解離成數百碎塊,刹那間已被吹到了數百丈外。原來這些冥兵早被無數羽刃切成碎片,罡風一到,軀體即刻崩壞。

  押軍校尉見一個照麵就折損近百名冥兵,登時怒發如狂,狂吼一聲,策動座下黑牛,向他直衝而來!

  他當即迎上,見押軍校尉巨矛刺來,一聲冷笑,揮手抓住了巨矛矛尖!哪知押軍校尉又是一聲怒吼,滿頭青發根根直立,將鐵盔衝得高高飛起,眼角也射出兩道細細血絲,拚盡全身之力,又將巨矛向前一送!

  他立覺掌中矛尖傳來一道沛然大力,未及催運氣勁,手掌已抵不住巨矛的鋒銳。巨矛刺穿掌心,破開胸膛,又自他背後透出,將一片影翼也一並穿了。

  押軍校尉大喜,狂喝聲中巨矛橫揮,就欲將他身軀生生橫裂。方一運勁,押軍校尉猛然發覺他什麽都沒作,隻寧定地望著自己。那雙藍瞳越來越亮,到得後來,兩點湛藍幾乎奪去了周圍一切光亮!

  押軍校尉隻覺被一座無形大山狠狠撞中,瞬間倒飛千丈!後飛途中,押軍校尉身體驟然凝止,隨後砰的一聲大響,它的軀體連同座下黑牛一同炸開,爆散成漫天的灰粉,隻有一顆鬥大的頭顱被震波激得繼續向高處飛去。

  他將體內巨矛慢慢拔出,身軀上留下的空洞中黑霧彌漫,正迅速複元。回想起來,方才校尉巨矛上的勁力他完全無懼,但影霧幻化出的手掌雖然堅硬,卻擋不住巨矛的鋒銳。再想起識海畫卷中諸般法寶顯出的大威力,以及紀若塵實力低微時屢屢靠著法寶以弱克強,他倒也有些心動。於是掂了掂掌中巨矛,暗自想道:“或許尋幾樣趁手的寶貝用用,也是不錯。”

  押軍校尉一歿,寒甲冥兵隊形登時亂了,不過它們從不知畏懼為何物,紛紛挺起鐵戈,從四麵八方圍殺上來。他眉頭一皺,執巨矛橫揮一圈,將數十柄鐵戈全部蕩開,隨後揮矛連刺,每一矛刺出,巨矛矛身上都會飄起九重矛影,連同巨矛本體,分別洞穿十名寒甲冥兵胸膛。

  一矛殺十卒,揮手之間,四百餘名寒甲冥兵已盡數伏誅。

  撲通一聲,押軍校尉的頭顱這時才落下,骨碌碌滾到他腳邊。他提起押軍校尉頭顱,掌心中浮出一層淡淡的湛藍火焰,瞬間將頭顱燃成飛灰。押軍校尉些許意識則隨著湛藍火焰回到他體內,被拋入識海,化成一幅殘缺畫卷,於波濤中載沉載伏。

  他閉上雙眼,仔細搜索著畫卷上的內容,旋又張開雙眼,淡然笑道:“原來還有個大將軍,很好。”

  他倒提巨矛,安步向蒼野深處行去。

  蒼野深處,立著一座堪稱虎踞龍盤的軍營。營盤以一人合抱的岩柱為柵,石柵高二丈,向上一端打磨尖銳。柵後搭著寬一丈,可立兵的平台。合計十六座箭樓分據各個方位,箭樓通體也是由灰岩建成,堅固粗獷。軍營兩扇巨大的營門純以岩柱拚接構造而成,各寬十丈。一條闊十丈、沉五丈的濠溝環營一周,將整座大營護翼其中。溝底遍布鋒銳石刺,石刺上仍穿著許多巨獸鬼物,以及不少陰兵鬼卒的骨骸。在蒼野的陰風下,這些遺骸早已化成岩石。

  營中遍布軍帳,看起來千篇一律,惟有居中的中軍大帳氣勢恢宏,獨有鶴立雞群之勢。中軍帳前立一杆丈許粗細的百丈旗杆,旗杆通體以黑石構成,望去粗勵豪烈。杆頂飄一麵深灰大旗,破爛不堪的旗麵上繪著看不出來曆的軍征。

  然而此刻在大營上空盤旋的,不是濤天殺氣,而是濃鬱得化不開的死氣。

  大營周圍數十裏內,隨處可見倒臥於地的陰兵鬼卒,內中更有許多校尉、將軍之類的將官。無論是兵是將,大多數軀體支離破碎,透著蒙蒙的灰色。陣陣罡風吹過,即會在他們軀幹上刮下一層石粉,不知卷向何方。

  斷刀殘刃、折旗碎甲,更是散落得到處都是。數麵軍旗斜插於地,每當罡風吹過,旗杆就會震顫不休,發出懾人心魂的尖嘯。

  大營營門處,巨石嵌成的吊橋歪歪斜斜地搭在壕溝上,用來牽引吊橋兩根生鐵鑄就的巨鏈已斷成四截。兩扇營門一扇倒在營內,另一扇勉強掛在門柱上,隨時都可能塌下。十六座箭樓已毀了十五座,僅存的箭樓上一杆四丈鐵槍穿樓而過,將箭樓內四名陰卒箭手穿成了一串。

  大營之中,是死一般的沉寂。

  忽然通的一聲響,打破了壓抑至極的沉寂,一顆水缸般大小的頭顱不知從何處滾來,直撞到中軍大帳前的旗杆方才停下。這顆頭顱麵目猙獰,四隻暗金色巨目一字排開,瞪得目眥欲裂,如鋼針般的虯髯根根樹起,血盆巨口中伸出唇外的四根粗大獠牙有三根已齊根斷去,而厚達三寸的青銅巨盔竟是由十八根巨釘直接釘死在頭顱上的。

  頭顱嘶聲叫道:“吾乃……大將軍是也……”

  一個冰冷森寒的聲音自上傳來:“可惜,現在你不是了。”

  一隻鋼靴悄然浮現,踩在大將軍的頭顱上,而後踏落。青銅巨盔發出吱呀呻吟,在這鋼靴之前,它綿軟得有如紙糊一般,迅速塌陷,被踏得扁平之後,又向堅硬無比的岩石地麵陷落下去。

  將大將軍的頭顱完全踩入地麵後,他意猶未盡,又一腳踢在一頭倒臥於地的黑色巨犀身上。這頭黑色巨犀原是大將軍的座騎,此刻它那數十丈長的龐大身軀被踢得高高飛起,越過營柵,直飛出數千丈之遙,方始轟然摔落!

  清理了礙眼的東西,他抬眼望向旗杆,笑了笑,右手揮動間已幻化成一隻十丈巨掌,握住了旗杆。他猛一發力,竟將旗杆生生拔起,隨後一聲轟鳴,將旗杆插在大將軍頭顱上!重插入地後,百丈旗杆已變成九十丈。他左手向旗麵一指,一縷細細藍火自指尖噴出,射在旗麵上,驟然燃成烈火!湛藍火焰中,破損不堪的旗幟頃刻補好,深灰色旗麵也變成了幽深的黑色。

  又一道藍焰自他指尖射出,於半空中幻化成篆體的“紀”字。正要射向旗麵之際,他忽然心中一陣煩悶,於是手一揮,任由那個紀字在空中消散。

  烏木八仙椅被安放在旗杆之前。

  他安然落坐,坐得四平八穩,身後那麵黑色大旗,正自在罡風中獵獵飛揚!

  章一怎無言下

  他胸中的湛藍火焰重新散入軀體各處,而後一縷縷黑氣不住自口鼻中噴出,化成重重薄霧,向四麵八方散去。他的一縷神識也即附著在這些薄霧上,飄蕩散開,探索著這片廣大蒼野的秘奧。

  這神遊之法,是他自三清真訣中習來。識海中成百上千的畫卷中,十中倒有八九不是紀若塵在研修三清真訣,就是正熟讀百家道藏。看得多了,他不光將三清真訣記了下來,連帶著各種道典也記了不少。

  紀若塵雖僅有太清境的道行,卻將上清九境的道書都生背了下來,若不是玉清九訣修為不到不可取閱,也定會被他背下來。熟讀其它道藏典藉其實根源於同一個想法,那即是有朝一日若被逐出道德宗,也還能憑胸中記憶參修大道。

  記得當日看到這裏時,他曾暗中冷笑,哪有逐出山門卻不毀你道基的道理?這事想得也忒好了點。可是片刻後他忽然明白了紀若塵當初心意,那就是期冀著萬中無一的機會,道德宗隻逐他出門牆卻不收回道行,默許他離世獨修。

  全力做了,或有一線希望;若是不做,則全無希望。如何抉擇,畫卷中早已展示得明明白白。

  於畫卷中習得三清真訣後,再與荒原蒼野環境相互印證,他也是受益良多。不過他至多從中學會運勁法門,卻不能依照三清真訣修行。他的身軀可全是影霧凝成,即無關竅,也沒經脈,讓他如何搬運鉛汞,調合坎離?何況依他看來,這三清真訣似也沒什麽了不起,處處講究循序漸進,哪如他現下日夕掠殺鬼物、奪其陰精冥氣以為已用來得痛快?比較起來,似也就那解離仙訣與他現下狀況有幾分類似,不過一者是解離靈物法器,一者是掠食鬼物生靈而已。

  神遊之際,他忽然察覺周圍陰氣有些波動,旋即哼了一聲,徐徐收回神識。

  大營空地上不知何時生成一團旋風,不住將周圍陰兵鬼卒的殘軀斷刃吸入風中。風眼中心陰氣翻湧,不多時忽然自霧中走出一名陰兵,看那氣勢裝束還不是普通陰卒,至少是個校尉。這名校尉四下裏茫然一望,看到安然高坐的他時眼中光芒一閃,大步走上,嘩啦啦甲片交擊聲中,已跪拜下去,大聲道:“末將參見大將軍!”

  他似早料到這局麵,隻揮一揮手,那校尉便爬起身來,自行尋了個軍帳,入帳歇息去了。自此之後,方圓百裏之內陰氣不住湧動,一個個陰卒冥兵校尉將軍自霧中重生,過來參拜之後,皆自行入帳。他則任由陰將冥兵自行行動,隻管徑自神遊。

  也不知過了多久,隻知道若大的軍營中半數軍帳都已有了主時,一隊隊的冥兵就在校尉或是將軍的帶領下踏出營門,自行巡狩去了。在眾將兵的修葺下,大營倒塌的箭塔均已複原,破碎的營門也已修複,後營的獸欄中還多了不少各式騎獸,吊橋斷掉的鐵鏈也被冥兵重新焊起。

  就在整座軍營逐漸恢複昔日雄姿之際,他忽然心頭一凜,猛然站了起來!團團黑霧自四麵八方飛速匯聚而來,散布在外的神識頃刻間悉數回歸。不待神識催運,湛藍色的冰焰已自行匯聚,熊熊燃燒著,火焰跳躍不停,引得他識海內也是波濤翻湧。

  他昂首望向鉛灰色的天空,極盡目力,雙目中竟噴出寸許長的藍焰!於天空的極高處,鉛雲濃霧一團團、一重重,不光阻擋了他的目光,也將他的識念擋住。他竭盡所能,也不過能看入雲霧百丈。

  天忽然暗了。

  一片不知邊界的陰影悄然籠罩了整座軍營。陰影的前界迅速遠去,後端卻仍不見蹤影!

  悄然間,沛不可當的威壓當空灑下。他猛然心中震動,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空中的雲霧似退潮般向兩邊退下,逐漸現出一尊無比龐大的軀體來!這軀體環環相扣,前後共有百餘節,中間凸出,兩端纖細,有如一隻蟲蛹。待它軀體完全自雲中浮現時,竟占據了小半邊天空!

  它從頭至尾足有數百裏長,寬過百裏,那片將整座軍營及周圍蒼野通通籠罩的陰影,即是它投於蒼野大地的身影!

  他心中不禁有些戰栗。這是何等魔物,竟然如此巨大!若它自空墜落,他就算身法再快,也逃不出魔物身軀墜落範圍。

  如此魔物,自然不能與尋常鬼怪陰兵同列,已可稱為魔神!他知道,在這一界中縱橫的,皆為深黯之魔。

  這尊魔神軀幹上每一環都覆蓋著深褐色的甲殼,甲環後半部分向外張開,探出數以千計的觸手,在空中舞動著。魔神腹部兩側不規則地分布著千餘的眼珠,每隻魔眼都自行活動,掃視著下方寬廣無垠的蒼野。

  它腹部中央忽然裂開,現出一張足有數十裏長的巨口,口腔內暗紅色不斷蠕動著的肉壁上則排列著密密麻麻、數以百萬計的利齒!

  巨口一開,蒼野上驟起狂風,尖嘯的風聲此起彼伏。方圓百裏之內,一個個陰兵鬼卒、一頭頭騎獸魔物紛紛被狂風卷起,一路旋飛上天,最終被吸入巨口深處。遙遙望去,就似是百萬飛蟲組成一條蟲雲,正綿綿不絕地投入魔神巨口。若大的軍營中,除卻二三名將軍還能勉強抓牢岩麵,就連校尉都無力抵抗狂風吸卷之力。何況魔神臨空,煌煌無形之威早已席卷百裏,尋常魔物均戰栗不已,連平常一半的力量都發揮不出來。

  狂風之中,他也一個踉蹌,站立不穩。眼見八仙椅跳動不休,就要被卷上天去,黑色大旗被狂風吸得筆直指向魔神之口,已臣伏於已的兵卒幾乎悉數被吞吃,素來狂傲的他驟升怒意,而胸中的湛藍冰焰則如有了自己的意識,也在瘋狂躍動著,不但分毫不懼深黯之魔的威壓,反而不住向空中咆哮,幾乎要脫體而出!冰焰中偶爾也會幻化出一頭魔神形象來,但卻轉瞬即逝,十分模糊。

  鏗鏘聲中,一套鎧甲自他體內浮出,護住各處要害。這套鎧甲乃是他占了軍營之後在中軍帳中所得,經過冰焰重新祭煉後收於體內的。他又伸手一招,一根三丈長槍自行躍入手中,隨後一聲斷喝,用盡平生之力,將長槍向空中的深黯之魔投去!

  長槍如流星施電,向著一顆魔眼刺去。然而深黯之魔浮空處實在太高,待長槍飛近,已耗去了十之七八的勁力。衝到距離深黯之魔數裏之時,長槍終於撞上了一道無形壁障,叭的一聲斷成數截,無力落下。

  三四顆魔眼同時轉動,盯住了他。他夷然不懼,胸中冰焰升騰,隻等魔神一擊。但魔眼下一刻就對他失去了興趣,轉而望向其它地方。這好比鯤鵬取食,一張口吞盡十萬魚蝦,一條小魚哪怕再美味,也不值得鯤鵬特別關注。

  空中的深黯之魔此時已合攏巨口,十萬觸須同時劃動,龐大無匹的身軀悄然向前滑行百裏,然後張口又是一吸,下方百裏蒼野內立時魔物絕蹤,重歸死寂。

  片刻之後,這頭深黯之魔已消失在蒼野深處。

  他立在軍營中央,看著孤零零的三四名部下,黯然坐回八仙椅上,不過胸中冰焰依舊躍動不休,似乎方才受了莫大的羞辱。

  不知過了多久,蒼野重新變得喧鬧起來,深黯之魔似乎從未存在過一樣。

  這一日他神遊歸來,見密密麻麻的軍帳中已住滿冥兵,當即淡然一笑,長身而起,安然步出營門。大營中號角長鳴,獸吼連天,一隊隊冥兵在校尉將軍的統領下列隊出營,在大營外排成整齊的方陣。這裏是大將軍駐驊的軍營,拉出營外的軍陣主力是陰兵中排名第九的狂獸戰騎與第十的幽鬼卒,數量上隻占小半的寒甲冥兵很有湊數之嫌。

  他點了五百狂獸戰騎與五百幽鬼出陣,其餘鬼卒皆留在大營。他向蒼野深處凝望許久,幾乎壓抑不住胸中熾熱的戰意。但終於,他還是搖了搖頭,率領千名幽兵反向蒼野邊緣行去。

  蒼野邊緣處,數以百計的巡城甲馬正奔馳來去,揮動手中長槍巨斧,斬殺著四處遊蕩的青鬼孤魂。孤魂沒什麽自我意識,青鬼雖有智慧,卻性喜獨行。是以數百巡城甲已能縱橫無敵,實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為首一騎甲馬遙遙望見遠處遊蕩著二十餘隻青鬼,當下大斧向前一指,高聲喝道:“兄弟們跟我來!那邊有不少青鬼,大家賣力多殺點,回去好領功勞!一年當中就這麽一次機會,都別給我偷懶,大人們可在後麵看著哪!”

  眾巡城甲馬轟然應了,縱馬挺槍,掩殺過去。

  章二荒唐事上

  酆都城中早亂成一團,小鬼雜役一個個狼奔豕突,大呼小叫,哪還有半份體統在?平素裏威風慣了的鬼卒也無瑕去管這些大驚小怪的小鬼,或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或匆匆忙忙地趕往城頭駐防。

  長街盡頭忽然響起如雷蹄聲,一隊五十餘騎巡城甲馬自街角繞過,向城門處奔去。不知怎地,酆都眾鬼平日難得一見巡城甲馬,見了本也該是又畏又敬,但此時望向巡城甲馬的目光中卻多了些看枉死鬼的味道。

  這一小隊巡城甲馬與另外數十隊巡城甲馬在酆都城門處匯合,然後酆都城門大開,數千騎巡城甲馬擎起戰旗,滾滾出城,轉眼就隱沒在淡淡薄霧之中。

  城牆中的機關室內,百頭身高五丈、肌肉縱橫的大力鬼吐氣開聲,合力推動絞盤,那兩扇極厚重的城門緩緩合攏。轟的一聲,一丈粗、二丈闊的精鋼門栓落在鎖卯上,將城門徹底鎖死。看這意思,似乎根本就不想給出城決戰的巡城甲馬留一條回來的路。

  閻王十殿中,此刻靜得連一根落地都能聽得見,與殿外的喧囂截然不同。此時其餘九位十殿閻王全到了秦廣王殿中。十位閻王團團坐了,表情各異,惴惴不安者有之,強作鎮定者有之,若無其事者有之,高深莫測者有之,幸災樂禍者也有之。

  眾閻王不論表情如何,皆正襟危坐,有如古鬆銅鍾,動都不動一下。如非偶爾眼珠轉動、臉上表情變幻,說不定會讓人以為是幾尊泥塑木雕的神像。內中隻有一個平等王與眾不同,看上去如坐針氈,不住扭動身體。盡管殿內陰風陣陣,寒意濃重,但他額頭上不住滴下大滴汗水,一身華貴王服也幾乎被汗水浸透。

  一名鬼侍一路小碎片奔進殿中,伏地道:“報!趙大將軍已率大軍出城決戰!”

  平等王麵色稍稍好看了一些,他悄悄抬袖,拭了拭臉上的汗水。

  秦廣王居中而坐,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除了揮揮手令那鬼侍退下外,全身上下紋絲不動。他麵前燃著一柱三寸梵香,銅錢大小的香火時明時暗。這柱香燃得甚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逐漸縮短。其餘八王也端坐不動,靜候戰報。

  未過多時,殿外忽然響起一陣急驟的腳步聲。平等王隻聽這腳步的節奏,心中已生出不祥的念頭,當下麵色就慘白了三分。

  果不其然,一名鬼侍大步衝了進來,一個魚躍撲在地上,顫聲叫道:“趙大將軍力戰而亡,五千巡城甲馬全軍盡墨!”

  此時此刻,那柱梵香方才燃去了一寸。

  咣當一聲,平等王麵前矮幾上的銅爵跌落在地,酒漿灑了一地!

  秦廣王如同睡著了一樣,動也不動一下,似乎完全沒聽到鬼侍剛才說了什麽,就連地上的酒漿流淌過來,沾濕了他的衣角,也似全然無覺。而其餘八王此刻也突然個個神遊太虛,仿若突然下定決心求索仙道,準備好生入他個幾百年的大定一般。

  平等王一個個從諸王麵上望過去,越看越是絕望,最後頹然坐倒,長歎一聲,向秦廣王道:“趙大將軍戰死,我們十殿當中可還有能夠抵擋那人的大將嗎?當日悔不該將吾家交與蘇姀,若他還在,怎都該可抵擋一陣。唉!自毀長城,自毀長城啊!”

  平等王這話已是在明著指責秦廣王,畢竟當日就是秦廣王做主讓蘇姀帶走吾家的。以吾家可與蘇姀鬥上幾合的戰力,今日若在,說不定已扭轉了戰局。

  但秦廣王就似完全沒聽明白平等王話中之意,隻是從從容容地道:“眾王不必驚慌,諒那妖人神通如何廣大,也絕渡不過這百裏弱水。我們隻消閉門不出即可。雖然我們出不去,但他也攻不進來。多等些時日,他耐心耗盡,當會自行退去。”

  平等王失聲道:“這卻如何等得?!”

  見諸王又進入心如古井不波的化境,打定主意龜縮酆都中心,平等王猛一咬牙,離席而起,竟拜倒在大殿中央,道:“諸位王爺救我!”

  八王仍在神遊時,秦廣王已離席而起,將平等王扶了起來,責道:“陸王爺說的哪裏話!你我同殿為臣,本就是同氣連枝,有榮皆榮,一損俱損的。快快起來,你這個樣子又叫小王如何當得?陸王爺想要小王做什麽,盡管開口就是!你…。。你這不是陷本王於不仁不義之中嗎?”

  平等王滿麵苦笑,同殿為臣數百年了,他怎會不知道秦廣王的為人?若秦廣王是如此好相與的人物,又怎能安居第一殿這麽久?

  可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平等王猶豫,當下強行拜倒於地,道:“現在實不能容那妖人如此放肆啊!雖然趙大將軍戰死,但我十殿能戰之將合共還有數十員,若盡起藏兵,則足有十萬巡城甲馬!大軍出城,必能剿滅妖人!”

  秦廣王沉吟良久,直把平等王等得五內如焚,方始撫須緩道:“不妥。”

  平等王聲音都有些啞了,嘶聲道:“如何不妥?”

  秦廣王徐道:“酆都廣大,十萬巡城甲馬數量雖眾,但把守各處要衝尚有不足,怎能分得出兵來?我們破釜沉舟、傾力一戰,勝了倒也罷了,如若敗了怎麽辦?將若大的酆都拱手相讓不成?”

  “以百擊一,怎麽會敗?!”平等王氣急敗壞。

  秦廣王搖頭道:“陸王爺此言差矣。趙大將軍乃十殿第一猛將,率五千甲馬出戰,卻被對方一千陰卒殺得全軍覆沒,且那妖人還根本未曾出手!小王雖然不通軍事,也知兵貴精而不貴多的道理。如那妖人采用避實擊虛,逐步蠶食之策,則出動再多大軍都是無用。哪怕是百萬巡城甲馬,也不過讓他多殺幾天而已。”

  平等王也知秦廣王此言不虛,又見諸殿閻王皆作體悟天心、不理濁事狀,隻得一聲長歎,罷了這個心思。十萬巡城甲馬,倒有七萬散於十殿,分歸十位閻王調遣。各殿所統的鬼卒甲馬如同諸王的私兵,就是秦廣王也無權調動其它閻羅殿的屬兵。看眼前情勢,就算秦廣王假意答應了,其餘各王也必不肯借兵。

  方才出城死的趙將軍乃是平等王殿前頭號大將,率領的五千巡城甲馬也全是平等王的屬兵。平等王被逼無奈,不得不派出手上全部軍力出城死戰,沒想到片刻功夫就被殺了個幹幹淨淨。現在他那第六殿中,隻怕連十名巡城甲馬都湊不出了。至於殿中其它的鬼卒雜兵,雖然也有一千餘眾,但欺負欺負下獄的鬼魂還行,出城打仗那就是送死的份。

  此際平等王實已山窮水盡,咬牙道:“將輪回薄交出去如何?”

  秦廣王微微一笑,道:“陸王爺說笑了。若小王記得不差,你當初可是在那本輪回薄上紀若塵名下批過注的。現在你反要將這本輪回薄交給他?這可是觸犯天條的罪過啊,難道要這殿中的都陪著落罪不成?罷了,念在過往情誼上,小王隻當什麽都沒聽到,陸王爺要做什麽,盡可自行去辦。”

  平等王一把拉住秦廣王袍袖,急道:“可是我那本輪回薄在你手上,你不與我怎成?”

  秦廣王麵色一沉,道:“陸王爺又在說笑了,輪回薄由各殿自行保管,本王手上怎會有你第九殿的輪回薄?”

  平等王大怒,喝道:“當日我被逼不過,親手將載有紀若塵名字的輪回薄交到你手上,你卻再未還來!這可是諸位王爺都看到了的!你休要抵賴!”

  秦廣王麵色不變,道:“是嗎?哪位王爺看到了?”

  平等王環顧一周,見眾王或顧左右,或稱未見,或養心神,當下慘然一笑,拉住秦廣王批頭就打,喝道:“好好好!姓蔣的,你既不與本王活路,今日就與你拚了!”

  秦廣王護住頭麵,忙喝了一聲:“陸王爺醉了,左右!速送王爺回殿!”

  早有數名粗壯力士衝進殿來,將平等王拖出殿外,一路上平等王罵聲不絕。

  直到平等王罵聲遠去,秦廣王方撫須道:“那紀若塵去而複返,神通大增,現下堵城叫陣,氣焰滔天!那本輪回薄自然不能交給他,除此之外,諸位王爺有何妙策退敵?”

  眾王齊道:“我等愚魯,實是想不出對策,一切當惟薛王爺馬首是瞻。”

  秦廣王也不推辭,當下道:“一動不如一靜,我等先靜守些時日,以觀其變。”

  見此間事了,八位閻王於是一一離去。

  此刻弱水之畔一片肅殺,寬廣的河灘上遍布著巡城甲馬的屍體。他們或被洞穿胸腹,或被梟首腰斬,幾乎都是一招致命。

  這片狼藉戰場之前,擺放著一張烏木八仙椅,他端坐椅上,遙遙望著酆都弱水,若有所思。他身後一名身長五丈、極是健碩的悍卒高擎一麵大旗,深黑旗麵上繡著一個龍飛鳳舞的大篆:紀。

  大旗之後,五百幽鬼卒列成橫列一排,倒提巨斧。五百名戰獸狂騎則又在後麵列了一排。它們剛剛屠戮了五倍於已的巡城甲馬,一個個都吸足了巡城甲馬死前散出的魂魄,此刻意猶未盡,更顯殺氣騰騰。

  他呆坐一刻,雙眉皺起,喝道:“怎麽還沒動靜?”

  旁邊玉童忙道:“紀大人,方才來的都是平等王手下,現在可能各殿閻王之間起了爭執,不知該如何分配兵力,又畏懼大人兵鋒,所以才遲遲未見發兵。”

  他哼了一聲,道:“你不是說十殿閻王麾下共有十萬巡城甲馬嗎?我才在這裏擺了一千陰卒,怎地他們就不敢出城了?還是說酆都城中另有神通廣大之人,能夠看得到我布在遠處的大軍?”

  玉童忙拍馬道:“大人麾下兵卒過於凶猛,方才實是殺得太快了些。十殿閻王畏戰也是常情。”

  他冷道:“我不管他們畏不畏戰,再罵,直到將他們罵出來為止!如果你罵出不他們來的話……哼!”

  玉童麵色一白,忙飄到陣前一個腹大如鼓的巨漢肩頭,在他耳邊喋喋不休地說了起來。巨漢邊聽邊點頭,待玉童說完,即深吸一口氣,隻見他頸中皮肉一圈圈鼓脹起來,足足粗了三倍有餘,肚腹也高高隆起,就似被氣吹脹了一般。

  玉童頭顱登時罩起一層紫光,將所有聲音都隔絕在外。

  那巨漢口一張,幾乎可以看得見無數道波紋自那張巨口中噴出,聚結成束,跨過弱水,直向酆都衝去!在這巨漢身後的陰兵鬼卒隻得見一陣陣轟鳴雷音,但酆都城頭守衛諸鬼聽見的卻是清晰無比的喝罵。這罵聲聽起來既不刺耳,也不隨距離而變弱,在酆都城頭聽到與在閻王十殿中聽到沒什麽分別。

  罵辭著實精彩。

  這一大段長篇大論,指名道姓,全是向著平等王而來。

  在落難之前,玉童可是平等王身邊最得寵之人。他生得極是俊俏,為人又聰明伶俐,心計也是陰險狠毒,在許多事上都能給平等王幫上忙,絕非隻靠著一張臉蛋吃飯的軟腳貨色。平等王早把玉童倚為左膀右臂,什麽事都不避著他。單是為給玉童弄點功績,就可將自己的巡城車駕給他乘了,可見對玉童的喜愛。正因如此,玉童對平等王所有隱秘事都了如指掌。

  象什麽昏庸胡塗,全憑心頭好惡,胡批生死薄,亂定阿鼻獄,這根本都上不得台麵。索取賄賂,縱容凶徒,另拿沒有陰財孝敬的孤魂野鬼頂罪冒藉,發配熱油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其實也不算什麽大事。甚至有意不發援兵,害得膽敢頂撞於他的陰司將軍在蒼野中孤軍奮戰、最後落得個全軍戰死這等借刀殺人之舉,也可暫時放在一邊。

  這些罪名實在是流於俗套了。此前玉童已就著這些罵了一個時辰,結果隻罵出一個趙將軍和五千巡城甲馬來。之後無論他再怎麽罵,揭平等王再多的老底,酆都城都再無動靜了。

  這一次玉童知道,自己辦事不力,紀大人已動了真怒。落在這位紀大人手中後,玉童隻覺自己現在處境已可算是求生不能,求死不能,實是過往不能想象之慘。但顯然那紀大人還另有雷霆手段!具體手段如何,玉童如何敢試?

  在這等嚴重程度遠超生死攸關四字可以形容的關鍵之際,玉童靈思如泉湧,罵陣功力驟然突飛猛進。

  他專從平等王的生活瑣事說起。有晨起更衣時,平等王如何對侍婢動手動腳,甚至興衝衝的直接按倒就受用一番;也有平等王參加夜宴醉酒,當席抱過一個俊俏少年鬼侍就剝衣衫,全忘了其餘九殿閻王全都在席。這種種惡形惡狀,其實隻消在十殿中侍候久些的鬼侍陰婢,多少都知道一些,也不僅僅是平等王獨有。

  那巨漢乃是冥軍大營中專司叫陣的罵手,一身異能全在喉嚨以及胸腹中無有止息的氣息上。若隻是聲傳百裏,那罵上三日夜就如喝血般容易。象這般跨界送聲數百裏,且還要使冥王十殿殿殿聞聲,雖然難了許多,但罵上半日也不會傷筋動骨。也不知上任大將軍是因何忽發奇想,營中竟然養了這種異卒。

  酆都城內喧鬧早停,處處鴉雀無聲,無論是判官鬼役,還是未及解送入獄的新魂,都靜靜聆聽,惟恐錯漏了一字。

  第九殿中,平等王麵赤如血,但覺得一口腥甜堵在胸口。玉童揭他的這些醜事其實再尋常不過了,但他知道,玉童絕不會隻說這點事。

  這的確僅是個開場引子而已。

  玉童話鋒一轉,轉而述說起平等王諸般特殊的嗜好來。比如說在提審犯魂時,若遇上了那合意的妙齡倩魂,此王最喜細細拷問,從在陽間許了夫家沒有,直問道何時暗自懷春,何時初經人道,一月之中有幾度春風,每次歡好須得多少提送方覺歡喜,等等等等。問到心癢時,偶爾也會迂尊降貴,親自上陣試試供詞真偽。那架巡城龍車也是件妙物,平等王最喜在車中褻玩孌童侍女,且定要打開車窗,隻放垂簾,並要有前呼後擁,在鬧市行車,如此方能盡興。

  若僅是如此,那也就罷了。

  接下來說到的是平等王好孌童。此事方才已經提過,而且不論陽間陰世,好男風者都不鮮見。但蓄孌之人素來都是寵幸之,然則這位平等王大人好的卻是被幸。

  平等王的第九殿,平素裏管教下人的規矩雖大,但此刻殿邊候命的侍者婢女們中,有那些實在管不住自己的,偶爾也會偷瞟一眼平等王身上的細皮白肉。

  平等王雖然昏庸,好歹也是有職有司的鬼仙,早將下人們的一舉一動收在眼底,當下再也忍耐不住,怒噴一口鮮血!

  這其實還算不上天大事。

  玉童接下來道出百年之前,瑤池仙子下落陰司,聽十殿閻王各述其職,並隨性擇選案卷翻閱,看有無缺漏錯判。想那上界仙子是何等容姿,平等王一見之下登時魂魄都飄飛了一半。他一個小小鬼仙自不敢在瑤池仙子麵前放肆。但等上仙巡察已畢,重返仙界之後,平等王悄悄繪了幅瑤池仙子的畫像,藏於寢殿暗格之中,時時會取出把玩一番。另外那第九殿中一眾侍妾中,著實有幾人與瑤池仙子容貌有三分相似。

  聽到此處,本是坐在第一殿中閉目養神的秦廣王也不由得悚然動容,睜開雙眼,與身旁正伏案疾書的一個書生對望了一眼。

  秦廣王道:“李先生以為此事有幾分真?”

  那書生也停了書寫,斷然道:“十分!”

  秦廣王點頭道:“此子此前所言諸事,三分真、七分假,有證可考之事皆吐實言,無據可察的則張大其辭,倒讓人以為這些事都是真的。以他才華,這最後一件事又如此幹係重大,當不會說謊。依先生之見,是否該即刻派兵前往平等王殿,將那幅畫啟出?”

  李姓書生陰森一笑,道:“何必多此一舉?倒顯得王爺是有心人了。反正就算那幅畫被燒了,哪幾名姬妾也在。而且死人比活人來得更加有用些,若平等王動了殺機,殺人滅口,那就更加妙了,還能多牽連一些人。”

  秦廣王深覺有理,頷首稱是。

  李姓書生又問道:“隻不知那瑤池仙子是何許來曆,份量是否足夠?”

  秦廣王笑了笑,道:“據我所知,這瑤池仙子乃是南海仙翁的愛妾。南海仙翁就在上界也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你說這份量夠不夠?”

  李姓書生點頭道:“實是太夠了!現在此事整個酆都城中人盡在,這平等王落罪已成定局,我們隻要靜觀其變即可。不過這之後的事,還須及早謀劃,不要好不容易多出來了一個位子,最後卻給旁人得了去。”

  秦廣王道:“依先生之見,何人可以補替此缺。”

  李姓書生沉吟道:“平等王有一族弟,頗有野心,早就想取平等王而代之。此人目前已在十八獄中輪值三百年,論功績論苦勞均已足夠擔當此位。最妙的是此人誌大才疏,還有把柄握在大人手中。另外他取兄長而代之,風評人望必差,大人盡可放心用之,如此十殿之中將有四殿落入大人之手。”

  秦廣王當即稱善,此時大事將成,他也覺心情舒暢,當下笑道:“話說平等王養的這個玉童辦事如此狠辣決絕,真是個大才。可惜平等王用人不得法,喜的隻是那張臉蛋而已。”

  李姓書生忽然皺眉,道:“玉童如此心機,卻被甘心為紀若塵所使,恐怕那妖人神通比我們原來料想的還要高些。此次事情,所是未必能如我們所料的那樣順利。”

  秦廣王一怔,思索片刻,麵上也是喜色漸去。

  弱水之畔,玉童已自飄回,秉道:“大人,罵完了。”

  盡管酆都仍是全無動靜,但他卻罕見地未有動怒,反而嘉許道:“罵得不錯!你所說的哪些事,可都是真的?”

  被誇獎了一句,玉童登時覺得整個頭都有些輕飄飄的,忙道:“怎會都是真的?那平等王再昏庸,也幹不出這許多事來。我說的三分真,七分假,真真假假摻在起一起,假的也就變成真的了,管教他百口莫辨。”

  他點了點頭,又問道:“你所罵那些事,除了最後一件之外,怎的似乎沒幾件真正大事?”

  玉童笑道:“大人這就有所不知了,酆都陰司行事自有一套規矩,平等王那點荒唐事,但凡有些職司權勢的,都盡可做得,但無論如何不能明白說出來。小的既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將這些事揭了出來,平等王的名聲也就毀了。雖然陰司沒有任何規條說這些事不可為,但他再怎樣也無麵皮坐這王位了。就算平等王想死占著位置不走,其餘的十殿閻王也不會答應,必會去仙庭彈劾。小的既然已如此罵過,那平等王還不出城求戰,就沒別的辦法了。其實他與其縮在城中,還不若孤身出城求戰,隻消戰死沙場,至少身後名聲還能保全。”

  他苦思片刻,仍是有些不解,不禁搖了搖頭,隻覺得陰司規矩實是莫名其妙。

  再等一刻,酆都城中仍無動靜。

  他也不急,安坐八仙椅上,向玉童道:“當*****與我究竟有何仇怨,那日荒野見麵,你會如此恨我?”

  聽這一問,玉童登時汗如雨下。但一見他那雙毫無生氣的冥瞳,立刻又是一個寒戰,忙恭恭敬敬地道:“玉童生就一雙妖瞳,有異於尋常鬼仙。因此見大人當日雙瞳中隱隱有神采飛揚,於是見獵心喜,想將大人雙瞳據為已有,結果卻受了大人一腳。玉童本是亦男亦女之身,受大人一腳後,從此非男非女。是以那日蒼野相見、看出大人來曆後,玉童才會心生恨意。”

  他淡道:“你倒老實。”

  “玉童絕不敢在大人麵前有半句謊言。”

  他微笑道:“現今你再不用煩惱是男是女了。”

  饒是玉童麵皮已練得極厚,此刻也不禁有些尷尬,低聲道:“多謝大人成全。”

  他哈哈一笑,隻覺胸中積鬱已消了少許,當下長身而起,向前行了幾步,望向了遠方雲霧中時隱時現的酆都。

  玉童隻覺周圍越來越冷,不禁暗自惴惴。

  他忽然道:“你還記得,我當日說過什麽話嗎?”語意之寒,直可滴水成冰!

  當日那些話,玉童怎麽會忘?不知多少次,玉童都被這些話從夢中嚇醒,方知又過了一夜。

  見他問起,玉童戰戰兢兢地道:“大人說的是……‘隻消我不死,終有一日,我會重歸地府,拆了閻羅殿,燒光生死薄輪回冊,再把你這小賊扒皮拆骨,油炸萬年!玉童,我絕不會忘記你的名字!’”

  他冷冷地道:“難為你還記得。去,把前麵這句告訴酆都裏那些閻王!若再不開城,這就會是他們的下場!”

  巨漢將這些話送入酆都之後,九位閻王立時在秦廣王殿中聚齊,個個麵有憂色。一眾閻王商議許久,卻商議不出個結果來。輪回薄如交到紀若塵手上,哪怕少了一頁,都足以令各位閻王吃不了兜著走,雖說可將一切都推在平等王頭上,但終究是闖出了禍事。百年之內,九位閻王誰也休想能夠升遷,沾染些仙界榮光。

  眾王議來議去,最後覺得既然紀若塵過不得弱水,那就不妨再等等。九位閻王是絕不會踏過弱水一步的,安全得很。至於那些須得過水巡狩的巡城甲馬,死上一些又有什麽幹係?反正陰司鬼卒眾多。

  一眾閻王躲在酆都城內商議不休,弱水那邊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他赫然大喝一聲:“戟來!”

  早有四名健碩鬼卒合力抬上一柄長五丈,碗口粗細,重逾千斤的寒鐵大戟!他右手瞬間大了許多,一把抓住戟柄,輕輕鬆鬆地就將這柄四名鬼卒抬著也吃力的寒鐵大戟提起!

  他胸中透出一點藍芒,這藍光越來越盛,就似軀體之內包裹的盡是藍焰一般!他忽然躍上百丈空中,周身藍焰大盛,然後彎身引戟,眼見寒鐵大戟就要以雷霆萬鈞之勢之際擲出之際,他身軀忽然凝定了極短的一瞬!

  一聲清越鼎音刹那間響遍弱水兩岸!

  玉童隻勉強看到那寒鐵大戟化作一條烏黑光帶,瞬間連通弱水兩岸,眼中就盡是藍光,什麽都看不清了。隨後鼎音入耳,玉童隻覺自己三魂七魄刹時間飄飄欲散,於是眼前一黑,一頭栽落地上。

  待玉童悠悠醒來時,他已負手立在弱水之畔,寧定望著彼岸。玉童勉強從地上飛起,四下一望,駭然發現千名凶厲鬼卒一個個東倒西歪,竟然躺倒了大半,現在正掙紮著爬起。許多陰卒方爬起一半,可全身無力,又栽回地上。

  玉童立時想起了那記清越鼎音,寒意又生,顫聲道:“紀……紀大人……”

  他並未回頭,隻是吩咐道:“將三百裏內的擺渡人都殺了,所有死魂一個不許放過弱水。”

  二名將軍領了命令,衝進鬼卒中一陣吼叫踢打,將一個個冥兵強行拉起,各率五百人分向左右,沿著弱水搜索下去。

  冥兵頃刻就去得遠了。弱水之畔,隻剩下他和玉童。

  玉童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忽然駭然張大了嘴,一聲驚呼!隻見酆都那兩扇無比堅固的城門巍峨依舊,可酆都城牆卻不似城門這般堅硬,城門周圍竟然崩壞了百丈方圓的牆壁,塌下的夯土碎石堆成一座小山,將城門都埋掉了大半。

  玉童雖早知他的厲害,但也絕未想到這一戟之威,竟是如此剛猛絕倫!

  他忽然冷笑道:“這些蠢材,以為閉門不出就可無事了嗎?我封了死魂之路,再拆你城牆,且看你們十個閻王日後如何交差!”

  這一戟之威確是驚天動地,閻王殿中又亂成一團,已有幾位閻王提議不如將輪回薄交出去,先免了眼前禍事再說。也有幾位閻王出言反對,言道若是紀若塵有本事過弱水,何須擲戟立威?反正酆都城牆極厚,就是再來個三四十戟,也穿不透城牆。

  他此時倒也不急了,望著塌了小半的酆都城門,忽然一聲長笑,抬手指著那小山也似的碎石殘土,傲然道:“百年以來,這萬裏弱水之畔,可還有比我更威風的嗎?”

  玉童張口道:“啊!這個……”

  他眉頭立時皺起,眼中寒芒閃動,盯著玉童道:“講!”

  玉童垂首低聲道:“這個……不敢隱瞞大人,數年前曾有一隻天狐到過此地。她隻在城外叫了三聲,就嚇得十殿閻王乖乖開城,列隊恭迎……”

  “啊!這個……”他尚是首次愕然無言,那滔天氣焰,悄然間消得幹幹淨淨。

  章二荒唐事下

  新春剛過,正是寒氣最重之時。

  長安城外,華清宮中,卻是一派早春景象,與宮外隆冬雪景截然不同。

  華清宮早經高人之手重修過,熾熱地泉沿著暗道流遍宮內各處,綿長宮牆腳下每隔三丈就埋著一塊暖玉,將宮內暖意與外麵寒氣徹底隔絕。是以每過新春,宮內青草即會起始抽芽。

  飛霜殿中更是格外的暖意融融。殿中以白玉鋪地,玉間錯落鑲嵌著塊塊琉璃踏腳。透過琉璃,可見下麵正有潺潺地泉流過。

  殿側擺著一座妝鏡,台上零星擺著三兩盒胭脂水粉。若非這妝鏡乃是用一整塊水晶打磨而成,實是無價之寶,單看妝台上那些胭脂,可就比尋常中等百姓人家的女兒還要不如了。

  鏡前端坐著一個麗人,執一柄象牙梳,慵懶梳著披下的青絲。她非是用不起胭脂,能在這華清宮、飛霜殿中梳妝,普天之下,又有何等胭脂買不得?隻是她的麗色,實已無需什麽胭脂了。

  卻嫌脂粉汙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她望著鏡中人那無疇的麗色,卻是滿腹心事,心底輕歎一聲:“你啊……若還能是那個什麽也不懂的洛惜塵,該是多好?可是,那過去了的日子,就再也回不去了呢!”

  殿中空無一人,縱是有人,自也聽不見她的心聲。

  一陣微風忽然突兀地拂過,將香爐口嫋嫋的青煙吹散了。在她身後,一個身影詭異地出現。他約有十五六歲,還是個少年,身上著的是宮中內侍的服色。

  這小內監一現身,即向她走近幾步,輕笑道:“多日不見,玉環師妹一切可好?”

  她神色立時轉冷,將象牙梳放在妝台上,緩緩挽起一頭青絲,道:“師父怎麽說?”

  那小內監不答她的話,卻又走近了一步,道:“我們師兄妹也有好久未曾敘舊了,怎地師妹一見麵就問師父的話,未免生分了些。你也貴為貴妃,怎可自己挽發呢,讓師兄來幫你吧!”

  說著話,他就自楊玉環手上接過了流瀑般的青絲,細心地挽起來。他手法極是熟練,分毫不比宮內的女官差了。楊玉環端坐不動,任由他施為,隻凝神望著鏡中的自己。

  飛霜殿內暖意融融,她身上披了一件輕衫,胸口用一抹薄絹圍住。

  那小內監已有多時未見過她,此番重逢,覺得她比以往又豐腴了少許。在一頭青絲的映襯下,她肌膚實是有如凝脂,滑膩柔潤,找不出一點瑕疵來。他鼻中嗅著淡淡幽香,又與她貼得極近,視線自她半裸的肩頭越過,落在顫巍巍的胸口上。那抹薄絹隻將將掩去她小半胸肉,絹下更是隱約可見兩點嫣紅。

  就連他這等俗人,口幹舌燥之餘,心底竟也能浮上‘新剝雞頭肉’一詞。他喉頭如欲燃起火來,隻覺若是一手握上她胸口,那兩團如雪軟肉,怕是立刻會在他掌心化了。

  他心如鹿撞,忍不住一手托著她的青絲,騰出一隻手,慢慢將她輕衫褪向一邊,露出半邊渾圓的肩頭來。指尖一觸到她的肌膚,那冰滑柔膩的觸感立時衝垮了他最後的心防!他低吼一聲,雙手前探,抓住她胸前薄絹狠命一撕!裂帛聲中,楊玉環前裳已盡被撕裂!

  他一刻也不願停留,雙手即刻將那兩團軟肉抓了滿掌,整個人都撲到楊玉環身上,將她壓倒在地。他喉中嗬嗬直叫,下體不住在她背臀上摩擦著,一麵在她後頸、肩背上亂親亂嗅。

  “玉環!玉環!我想得你好苦!今個你就成全了我吧!”他一邊叫,一邊萬分不舍地從她胸前抽出右手,急得根本不及解衣,直接就將自己身袍一把撕開,又欲去撕她下裳。

  在這最要人命的時候,那楊玉環忽然一聲輕笑,柔聲道:“我成全了你,那誰又來成全我呢?”

  他猛然一驚,還未及從周身上下傳來的巨大快樂中醒來,忽見楊玉環滿頭青絲如有了生命,驟然狂舞!

  一縷青絲如蛇,瞬間在他頸上繞了數周,然後猛然收緊,力道之大,直將他頸骨都勒得喀喀作響!

  青絲揚空而起,將他生生提上了半空。

  這時楊玉環才慵慵懶懶地起身,站在了她這被吊在半空中的師兄麵前。她實不愧是天生的尤物,隻一個起身,也能起得風情萬種。

  盡管頸骨時刻都似會被勒斷,看到楊玉環幾乎赤裸的胴體,他仍是欲焰高漲。

  他正待催運道法,解去頸中一縷青絲時,忽又有數縷青絲閃電般自楊玉環腦後飛出,分別刺穿了他雙手雙足,而第五道青絲則在他臉上繞了數周,將他的慘叫牢牢封回口中。

  楊玉環輕撫一下鬢邊亂發,似是全不知自己前衣盡開,這一抬臂正引得胸前波濤洶湧,櫻紅躍動,隻柔淡問道:“師父說什麽了?”

  纏住他嘴的青絲如一條毒蛇,悄然退去,遊回了楊玉環腦後。他手足劇痛難當,被青絲穿過後更是半分真元也運不起來,當下再不敢胡言亂語,隻得陪笑道:“玉環師妹,師父讓我跟你說,本朝龍脈中所伏的,乃是一條真龍。”

  “真龍!”楊玉環鳳眼一亮,輕笑道:“那如此說來,或許我該給明皇生個龍子了。”

  此時殿外響起一陣細碎靴聲,隨後殿門上響起三記扣門聲,高力士隔門叫道:“娘娘起身了沒有?皇上剛在華清池裏放了一池好水,命老奴來喚娘娘呢!”

  楊玉環懶懶地哼了一聲,軟軟地道:“知道了,勞高公公稍候一會兒。”

  她聲音又柔又糯,聽上去就似剛剛睡醒一般,高力士隔著殿門,哪裏想得到殿中會是這般荒唐景象。

  看到楊玉環如此樣子,他禁不住妒火中燒,不忿地低聲叫道:“你寧可給那個沒用的老頭子,怎麽也不肯與了我!那沒用的皇帝一次又能動上幾下?”

  楊玉環向他猶自挺立的陽根望了望,柔媚一笑,道:“你這隻愛扮嫩的老猴子,就隻知道交合。你即不懂得愛,也不明白恨,也妄想來招惹我?”

  她笑得顛倒眾生,光聽柔聲軟語,絕與那雙鳳眼中的冰寒殺機對不起來。

  他暗自心驚,但心中實在不服,又道:“可你連安祿山那肥豬都肯給,我又比他差在哪裏?”

  楊玉環收回青絲,將他放了下來,一邊更衣,一邊道:“說起來,那頭豬可是節度著三座重鎮,坐擁雄兵數十萬,驍將數百員。且他還與三大凶地之一的冥山群妖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呢!你倒說說,這樣的一頭豬,哪點不比你強了?”

  說話功夫,她已換好新衫,再向他望了望,忽然嫣然一笑,用一片指甲輕輕在那陽根上劃過,道:“不過你既然如此不服,那麽我就給你一次機會好了。一月之內,隨便你用什麽手段,如若能夠製得住我,那今後我就隨便你怎樣。不過機會隻有一次,若是你敗了,那我就……”

  楊玉環媚眼如絲,伸指在那陽根上輕彈一記,輕聲道:“……切了你。”

  看著楊玉環那雙絕無分毫笑意的鳳眼,他猛然打個寒戰,陽根立時垂了下去。他再不敢多言,使個道訣,身形已然消失,逃得如喪家之犬。

  楊玉環冷冷一笑,打開了殿門。

  高力士聽得門響,抬眼望時,見到的自是那個慵慵懶懶、春睡初起的貴妃。他忙伸出手臂,讓楊妃扶了,向華清池慢慢行去,生怕將她摔著了。

  章三會挽雕弓如滿月上

  這一夜月滿如輪。

  莫幹峰頂光芒乍現,先是升起七點星芒,分占北鬥方位,然後正中一道蒼色劍光扶搖直上,向占據著西南方位的仙陣擊去。

  劍芒來勢迅疾,數十裏距離倏忽而至,正中那道劍光更是快得異忽尋常,幾乎是才出西玄無崖陣,就已到了仙陣邊緣。

  空中一條懸浮著的巨蟒背上,正自盤坐養神的虛天眉毛猛然一跳,疾忙口中頌咒,伸指向左掌托著的乾坤盤一指,指尖一點鮮血飛入乾坤盤中央,化散開來。

  組成仙陣的一百零八名修士各守已位,依陣法移形運訣,就象完全沒看到撲麵而來的劍光一般。蒼色劍光攻擊距離仙陣百丈時,仙陣四周祥雲湧動,忽然生出一百零八朵青蓮來,青蓮如有靈性,七十二朵青蓮自行結成玄奧陣法,迎向蒼色劍光,而餘下三十六朵青蓮化散開來,分別截向尚在半途的七朵劍芒。

  蒼色劍光迅若閃電,刹那間已連閃七次,每次都幻出三道劍芒,分射向三個方向,內中自然隻有一道是真身。這一個變化,立時就令青蓮陣出現一絲破綻,然後蒼色劍光毅然決然,竟直接破陣而入,橫陣仙陣邊緣的七名修士!

  衝陣而過時,前後共有七朵青蓮硬撞在蒼色劍光上,一一爆開,炸得劍光忽明忽暗,但終還是給它衝破了陣勢。

  虛天麵色一變,左手中的乾坤盤輕微躍動,幾乎要離掌而出,但又被他牢牢抓在掌中。

  仙陣周圍水波蕩漾,七七四十九道水波刹那間形成,將陣中修士都護了起來。但那蒼色劍光一劍橫斬,絕無分毫猶豫,批亢搗虛,連破四十九重水波後猶有餘威,灑出十丈光華,將七名修士都罩在當中!

  蒼色劍光中各色光華不斷亮起,絢爛無方,這是七名修士護身法寶抗不住劍光,一一爆開所生光華,傾刻間劍光內傳出五聲悶哼及二聲慘叫。

  劍光一擊得手,立時疾退千丈,絕無分毫停留。

  此時空中的七點劍芒在三十六朵青連的往複進擊下,形勢已是岌岌可危。就在它們苦苦支撐之際,蒼色劍芒已席卷而回,瞬息間化成百丈光芒,一記橫掃,有如狂風吹燭,登時撲滅了三十六朵青蓮。

  青蓮一滅,仙陣陣勢又是一變,陣中紫霧彌漫,瞬間飄出七團紫色霧團,霧團中心處各有一點氤氳紫氣。隨後陣中紫霧一開,又飛出一朵純由氤氳紫氣生成的仙蓮。七團紫霧似緩實快,分擊七點劍芒。而仙蓮則不疾不徐,悠悠向蒼色劍光飛去。這朵仙蓮看似不快,然則運行軌跡另有玄奧,蒼色劍光快則它快,劍光慢則它也慢,但始終比劍光快上一線,不論蒼色劍光如何運轉,也能在其遁入西玄無崖陣前截住它。

  蒼色劍光自有主張,回旋一周,化成百丈光輪,將七朵紫霧全都截了下來。隻不過劍光一動,仙蓮也相應而動,瞬間就出現劍光之前!在場千名修士中,幾乎沒有人看出仙蓮是如何動的,隻能從仙蓮在空中拉出的那道筆直紫色軌跡中憑空遙想。

  蒼色劍光忽然收斂,直到收縮成不可思議的一點處方使爆發,現出劍身原形。此劍古意盎然,宛若曆經蒼海桑田一般,握劍之人,正是道德玉虛真人。

  此際玉虛真人形象與尋常大異,目光銳如劍芒,臉上布滿玄異的暗金紋路,雙肘、雙足以及肩後不斷散射出瑰麗光華,遠遠望去,有若麵麵旌旗。

  他吸氣,提劍,運腕,出劍,一個簡簡單單的挺劍直擊,竟憑空生出萬千氣象!但見玉虛真人身後光彩溢流,有一座千丈絕峰,於天地間冉冉升起!

  古劍列缺傾山巒之力,一劍刺入仙蓮蓮蕊!

  仙蓮轟然爆裂,重新化回氤氳紫氣,於絕空罡風中消散。玉虛真人一聲冷笑,待七名禦劍飛空的道德宗修士皆回到西玄無崖陣中,列缺古劍方使嗆啷回鞘,然後玉虛真人袍袖一拂,淩空步虛,不疾不徐地步回莫幹峰上,道德宮中。

  見識過玉虛真人一劍之威,攻山方空有滿天修士,竟無一人敢追。

  金角巨蟒背上的虛天麵色慘白,猛然噴出一口鮮血,染紅了半邊道袍。他掌中乾坤盤即是仙陣樞機,那朵仙蓮中則有一縷他的本命精氣。仙蓮被破,虛天立時受傷。操控仙陣的虛天自然深知仙蓮威力,因此望著灑然遠去的玉虛真人,心底不禁駭然:“他修成的法相竟是軒轅紋!看這一劍威力,至少也有六成仙威,如果再給他百年時光,怕不是另一個紫微?……”

  虛天也極具才華,雖然又驚又怒,但見群修也是一片惶然之色,他立刻冷靜下來,揚聲道:“諸位道友休要驚慌!玉虛妖道自恃道行了得,妄自與仙蓮相抗,想那氤氳紫氣乃是仙家之氣,豈是尋常道法所能抗衡?玉虛妖道表麵行若無事,實已身受內傷,至少三十六日內不能妄動真元。道德宗自作聰明,想要偷襲仙陣,沒想到反而自折大將。此乃天賜良機,列位道友隻須放手進擊,二十日後,這西玄無崖陣潰散之時,就是道德宗群妖授首之日!”

  虛天這番話一出,諸修均覺有理,那些驚慌失措的,當場就有些慚愧。

  虛天提一口氣,又朗聲道:“道德宗三千年所藏何其豐厚?十萬道典不提,單是廣成子所遺仙家寶貝,就有一十三件!待盡誅道德宗妖孽之日,自當秉公而議,論功行賞,我青墟宮絕不擅專!”

  廣成子遺寶有何威力,在場群修見識淺薄,十有八九想象不出,但列缺古劍的威力所有人可都是剛剛見識過了,那些小門小派的所謂鎮派之寶,百八十件拚湊在一起,或許勉強可以和列缺古劍比較一下。那廣成子登仙前所用的法寶就算再差,總該比列缺劍強上個三倍四倍的吧?何況這仙家寶貝還有一十三件之多

  當下在場群修中倒是有一小半自覺論門派論功勞,皆有可能分上一件廣成遺寶了。群修皆以為,虛天身為青墟宮真人,身份地位與道德宗九真人相當,當然所言不虛

  是以虛天此言一出,一眾修士士氣立時大漲。

  見群修那振奮鼓舞的樣子,虛天暗自冷笑:“一群蠢材!不將廣成子遺寶多說幾件,讓你們也能有個希望,哪還肯這麽賣力?”

  道德宮中,玉虛真人大勝而歸,卻全無得意之色,大步向紫陽真人居處行去。玉虛真人推門而入時,紫陽真人正自潑墨揮毫,直將“天下太平”四字寫完,方向玉虛真人望了望,皺眉道:“玉虛真人,傷得可重?”

  玉虛灑然一笑,道:“七日靜修而已。氤氳紫氣號稱仙家之氣,依我看不外如是。”

  紫陽真人笑道:“你那法相源自軒轅黃帝,本就是個異數,自有七分仙家威力,當然不懼氤氳紫氣。可旁人哪有你的本事?”

  玉虛麵色一黯,歎道:“隻可惜還是功敗垂成!唉,西玄無崖陣恐難再撐過二十日,且我宗弟子損折慘重,自仙怒以來,上清修為的弟子已折了十一個。當此危難之際,宗內卻是風波漸起。掌教!該是行雷霆手段的時候了!”-

  紫陽真人心下明白玉虛真人所指。

  仙怒以來,道德宗上清弟子在山外落單,折損了四個。其餘七人皆是在群修圍攻西玄山之役隕落,內中竟有六人是反攻仙陣時戰死。虛天挾仙陣之威,一舉奪了孫果權柄後,即大舉整肅紀律,氣象為之一新,攻守從此有了章法。發覺仙陣正日漸削弱西玄無崖陣威力之後,道德宗諸真人即知不能坐守孤城,須得主動出擊。於是玉虛、玉玄、太微、紫雲四真人聯袂出擊,另有二十八名上清弟子隨行。哪知仙家陣法果有鬼神莫測之機,氤氳紫氣如瀑而出,在這仙家之氣前,三清氣連一半的威力都發揮不出,道德宗群道措不及防之下,登時吃了大虧。除玉虛真人外,其餘三真人都受了點小傷,另有六名上清弟子受了氤氳紫氣一擊,就此輪回去了。

  這一役可說是道德宗數十年來首次慘敗,玉虛真人心中不忿,於是今日又率同門下七名得意弟子,再度出擊。此戰雖斬了對方二名修士,但玉虛也隻是險險護住門下弟子,如非他列缺劍已至大成,說不定還要再折損一名上清弟子。況且玉虛真人自己也受了點傷,而所斬兩名修士皆是無足輕重之輩,虛天隨便就可挑出兩名補替人選來。若不是還在天下諸修前立了威,玉虛真人此次出擊可說是全輸。

  玉虛真人出戰前,曾廣選弟子,欲從全宗上清弟子中選出七人出征,哪知還未開選,顧守真、玉玄與紫雲即已表明絕不會派門下弟子枉自送死,更不同意與天下諸修徹底交惡,因此拒絕派遣門下弟子出戰。這樣一來,諸真人間的不合已為全宗所知,一時間道德宗從上至下,皆有些人心浮動。/

  此刻玉虛真人言下之意,無非是攘外必先安內。見紫陽真人沉吟不語,玉虛長身而起,道:“我知道兄左右為難,但此刻事急,正該決斷!七日後我功力就可盡複,但會稱需閉關十四日。機不可失,道兄明鑒!”

  紫陽真人苦笑道:“決斷容易,隻是如此一來,我宗與天下群修之間的仇怨將再無化解可能,唉!”

  他在室內踱了數個來回,終於下定決心,道:“也罷,就要殺一儆百。七日之後,就由玉虛真人壓製顧守真,且震懾其它真人。紫雲可由小徒雲風對付,至少拖延些時間應該辦得到。我另有人選可擒下玉玄,但如若擒拿玉玄失手,到時還需玉虛真人親自出手。”

  玉虛麵色凝重,道:“紫陽道兄,難道你想要動用那個人不成?”

  紫陽歎道:“非常時期,顧不得那許多了。”

  玉虛凝思片刻,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隻得道:“事急從權,看來隻得如此。”

  紫陽又道:“那龍象白虎二天君通過雲易找到了我,稱有秘法可以破得群修圍山仙陣,我仔細詢問過,覺得此法雖然耗費巨大,但異想天開,發前人所未發,未嚐沒有成功之道。他們說隻需十日即可,現下還有八日。待拿下玉玄後,如龍象白虎成功破了仙陣,那自然最好。如若不成,我們全力出擊,也能破了困局。”

  玉虛點頭稱是,不過他對龍象白虎所獻秘法倒有些好奇,問道:“耗費巨大?能有多耗費?”

  紫陽真人微微一笑,取過一卷絹軸遞過。玉虛接過一看,絹紙上所載皆是密密麻麻的材料。饒是玉虛真人見多識廣,一眼望去也不由得駭然變色:“居然要這麽多!”

  如果以煉製列缺劍作為比較,那這張單子上所列天材地寶足以打造十柄列缺!道德宗所藏雖豐,但這一下,至少去了三分之一。

  紫陽微笑取回清單,道:“寶物再多,若是不用,也與廢物無異。”

  玉虛真人轉念之間,也明白了其中道理。哪怕隻有三成把握,龍象白虎若是成功,則可挽救至少數十名道德宗弟子性命,如若不成功也沒什麽,紫陽真人說的對,若是道德宮淪入敵手,那再多的寶物不也都成了資敵之物?

  玉虛真人率性直接,當下就欲離開,準備回宮閉關。紫陽真人忽然叫住了他,道:“玉虛,早在群修圍山之時,如我宗全力出擊,以雷霆萬鈞之勢誅除首惡,再借勢掩殺,則山外雖有七千修士,能逃回去的至多不過三千。你知道我為何遲遲不動手,最終等出來一個仙陣嗎?”

  玉虛一怔,這件事他不是未曾想過,幾位真人對紫陽真人的不滿也出於此,都覺得他太過優柔寡斷,將大好局麵生生斷送了。

  紫陽真人歎道:“如果當時我宗全力出擊,是可大獲全勝,但自己傷損必不會少。這且不提,更重要的是如此一來,我宗勢必與天下大多數修道門派結下不可解的死仇,今後幾十年乃至幾百年,我宗都將在血雨腥風中渡過。而以我道德宗一宗之力,果真能力抗天下嗎?困守西玄山並非死局,真正的死局其實是在這裏。紫微真人入死關前將道德宗交在我手裏,我如何能眼看著我宗盛世在此斷送?可是今次仙陣一出,我們再無回旋餘地,隻得傾力出擊。破了眼前困局又如何,我宗最終還是輸在了謫仙手裏。”

  玉虛真人一怔。他隻想過仗劍破局,殺一個血流成河,讓聚集西玄山上的宵小之輩知道列缺古劍之威。至於破敵之後該當如何,他從未仔細想過,想那麽多作什麽?那些修士道行低微,見利而亡命,就算人數再多又怎麽樣,西玄山上夠多了吧,幾日之後,還不是要被殺個落花流水?

  但紫陽真人所言自有道理,道德宗再怎麽強橫,也沒到能夠獨對天下的地步。更何況青墟宮中還坐著個謫仙?

  一念及此,玉虛真人登時怒道:“好一個謫仙!身居上位,卻不痛痛快快殺上莫幹峰來,讓我見識一下仙法的厲害,反而躲在暗處弄這等陰謀詭計,算什麽東西!”

  修道數十年來,玉虛真人尚是首次覺得心頭凝重,也有壓抑不住的怒氣。

  紫陽真人歎道:“玉虛,如果你能想到這一層的話,那這掌教之位早就是你的了。”

  玉虛真人對掌教之位倒不怎麽看重,聞言立刻擺手道:“我連門下那幾十個弟子都管不好,哪裏管得了全宗上下三千弟子?這勞心費力的位置,還是紫陽道兄您擔著吧。”說到這裏,玉虛真人忽然神色一黯,歎道:“其實遍觀本宗上下,姬冰仙與我性子相仿,都是眼中隻有大道修行的。尚秋水陰柔過甚,李玄真心機雖深,卻失了大氣,今生成就有限。如果若塵還在,三十年之後當能接過紫微真人衣缽,執掌我宗門戶。隻可惜……”

  紫陽真人輕歎一聲,道:“若塵這孩子心事過重,又執著於一個情字,注定一生鬱鬱。能夠就此解脫,或許也是好事。”

  章三會挽雕弓如滿月下

  道德宗七真人各懷心事,龍象與白虎卻隻覺得平生從未有過如此風光,哪怕是即刻死了也是值得。

  幾天前二天君還是階下之囚,現今手下卻有七十餘名道士可供驅策,內中上清修為者共有一十二名,其中八人修為穩穩壓住了龍象白虎一籌,餘眾中有五十名弟子或通煉器,或明金丹,或擅卦卜,或長咒陣,皆各有精通。這五十弟子雖然道行並不如何高深,但在專精之域造詣之深,可謂宗師。就連十名僅是用來跑腿打雜的道人,道行也接近上清境界。

  這幾日中,每日龍象白虎都要跑上數次匯川殿,此殿實為道德宗庫房,殿名取海納百川之意,內中用意當然還是自誇道德宗所藏甲天下。

  可是守殿的道長每次見了龍象白虎遞上的清單,麵色都會陣紅陣青,全然不象一個身具上清修為的有道之士。

  二天君清單上所列物品五花八門,什麽都有。比如道行千年以上、已近得道的虯龍龍筋一次就拿了十三根,天火玄凰的尾羽取走六根,九首龍龜龜甲要了三張,最近一張單子上要三顆墨玉麒麟的牙不說,還指名道姓要的是質地最為堅硬的獠牙,至於還有十二顆白麒麟牙齒,就不必多提了。

  這是與神獸有產的。其它材料方麵,幹天星砂是論斤稱走的,來自九天之外的隕鐵也抬了一筐,一塊產自冥海極底的萬年寒玉水晶大到要兩名道士才能抬走,這且不算,甚至還要了一根取自散仙遺蛻的完整脊椎骨!

  就算紫微真人當年開爐煉丹,也沒取用過這些物事的十分之一!

  可是二天君拿著紫陽真人的手諭,守殿道長隻能照辦,他所能做的,也就是每次見麵時對龍象白虎怒目而視罷了。他活到二百餘歲,有一百五十年是在這個匯川殿度過的,畢生之中也未見過如此陣仗。在道長眼中,這龍象白虎根本就是兩個入了大富之家的鄉下騙子,根本不知珍貴,隻知道撿大的亮的猛搬。

  龍象白虎拿了這麽多稀世奇珍,自然得有所交待。於是二天之內,道德宗群道得到的便是二百一十四件稀奇古怪的物件構造方法。龍象白虎就是生了三頭六臂,短短十天裏也絕造不出來二百多件法寶器物,就是二十件都難為了他們。不過給他們打下手的人中別的不多,各領域的宗師最多,龍象白虎做不出來的東西,這些道士可都不在話下,均攤下去,每人不過分上四五件而已,快的一天就完,慢的也隻需三日。有那些特別難的,幾名道人分工協作,三日內也作完了。在這件聞所未聞的末名神兵前,眾老道早忘了派係之爭,各宮弟子皆通力合作,各盡所能。如此一來,許多老道皆發覺原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它宮脈的秘法竟然有如許多的妙用,相互之間配合起來,登時許多往昔棘手的問題迎刃而解。

  其實煉器丹鼎之道雖然在藏經閣盡可隨意取閱,但如紫雲真人精研金丹百年,自有許多獨門之秘。這些秘奧他隻挑撿些本宮弟子方會傳授,且由於九宮之間的爭競關係,更嚴令弟子不得將本宮秘奧泄與它宮弟子知曉,以保持紫雲一脈在金丹上笑傲全宗。其它宮脈作法也與紫雲類似,近數十年來,惟有一個紀若塵有可能盡得九脈之秘。

  此役之後,道德宗煉器製丹水準大進,各宮弟子間關係也有所融洽,倒是一件意外收獲。

  二百餘件物件裏麵有七八樣東西如何製造,龍象白虎連半點頭緒都沒有,他們隻是交待了需要達到的功用以及大小形狀,其餘的就都沒有了。

  比如說內中一件物事,主要功用是測量目標與施術者之間的距離,但要求不能借用鬼神之力,更絕不可動用真元神念探測,總之,就是不能令目標發覺正被窺探。不過這等不合情理的要求也難不倒道德宗一眾高人。三日後,一個半尺長,三寸高闊的方盒即交到了龍象白虎手上。

  此盒實是異想天開,以二十八星宿之力為引,將周天星圖刻於盒壁,同時將目標與施術者方位投射在星圖上,借由二點方位與北極星之間的不同距離,自行衍算出目標與施術者之間的距離。這套玄奧原理令龍象和白虎也感佩不已,尤其是測度極其精確,十裏之內,距離偏差不會超過一寸。

  類似奇怪物件還有許多,比如一根極其堅固,可耐得住列缺古劍砍削的隕鐵管;比如一個可探知周圍神念震動的圓盤,又如十五把拚命增強劍光飛行速度與鋒銳,全然不顧其它,以至於隻能使用一次的飛劍劍胎。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給龍象白虎打下手的老道們初時極不服氣,隻是紫陽真人有命,不得不服從罷了。見了二天君煉器水準,更是麵有不屑之色。七十餘大小道士中,少說也有六七個強過了他們去。然而見過了龍象白虎源源不絕開出的物件清單後,群道終於由疑變驚,由驚而佩,最後心悅誠服。

  煉器之道,講究的是個悟性。比如一把寒冰飛劍,會煉製者眾多,但能夠製出一把屬性特別的寒冰飛劍者寥寥無幾,而這些製劍者加在一起,境界怕也比不上最初想出製劍之道的開山鼻祖。

  龍象白虎現下所做的處處異想天開,正是發前人所未發,全新的煉器之道已現雛形。

  龍象白虎甚至連最終寶物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九天十地幹天無極炮’,由於二位天君哪一位的書法都見不得光,因此決定請紫陽真人題寫神兵之名。若龍象白虎哪個的字稍微好看點,怕早都將這威風八麵的名字刻在炮身上了。

  在這七十餘名道士中,紫雲真人門下因精擅金丹之道,故而調集不少。守真真人門下卦象無雙,那一枚巧奪天工的方盒即是出自守真門徒之手,當然不可或缺。太隱、太微門下高弟也有數人。這等人員安排正合龍象白虎之用,他們自然覺得歡喜,道德宗其它人也沒有往多了去想。

  七日之後,神兵初成。

  人間沸沸揚揚,地府也無寧日。

  除卻一個平等王外,九殿閻王每日都要聚在一起,為是否將輪回薄交出去吵個不休。那紀若塵極是陰毒,自己過不了弱水,就四出獵殺擺渡人,阻截死魂過河。雖然弱水廣大,紀若塵隻能攔得一部分死魂,但也弄得地府中每日被判入各獄的死魂銳減,可是受足苦難解脫苦海的死魂還是那麽多,為了維持獄中死魂的數量,九閻王不得不輕罪重判,又或把行將出獄的死魂羅織些罪名,再多判個幾十年,甚至被逼得要拿一些最低級的鬼役來充數。

  盡管如此努力,可九閻王失職之責,眼看著還是快要掩蓋不下去了。

  但九閻王另有顧慮。想那紀若塵神通廣大,輪回薄交到他手上,天知道會發生些什麽。雖說可將過錯推到平等王身上,但那隻是上麵不認真追查的時候方才有用。

  若隻是紀若塵也就罷了,可是玉童也落在紀若塵手中,九閻王這就有些左右為難了。對九閻王的老底,玉童知道的實是不少,別看他現在隻盯著平等王下手,但天知道什麽時候他會開始揭其它幾位閻王的老底?萬一在上仙下界時揭底,那可就大勢去矣。十殿閻王那點私事根本見不得光,雖然上仙們都心中有數,但若公之於眾,那時誰也保不住這幾位閻王。

  吵到後來,九殿閻王也不由得心下微有怨言。酆都可謂堅城,弱水能稱天險,可若大一個地府要將沒將,要兵沒兵。巡城甲馬倒是數量眾多,但最多也就能欺負欺負蒼野邊緣的小怪孤魂,哪敢去招惹蒼野深處的凶悍魔物?

  其實不必紀若塵出手,光是見過他帶來的陰卒威力,九閻王就已熄了出城一戰的心。

  弱水對岸,他方自神遊歸來,徐徐張開雙目,湛藍目光中已多了些斑駁古意。

  這些時日來,玉童本已對他少了些許畏懼,但此刻與他目光一觸,忽然三魂七魄中皆湧出大恐怖來,氣力登時消得無影無蹤,一頭栽在紀若塵腳前。

  玉童吹一口氣,令自己的頭顱翻了個身,仰望著他。可是玉童覺得今日他的目光中多了些說不出的古意,越看就越是心生畏怖。他氣力全消,全然飄不起來,隻當紀若塵要下毒手,當下驚駭欲絕地叫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

  他俯視著玉童,問道:“這幾天來,你隻盯著平等王罵,分毫不提及其它九位閻王,又是何故?”

  玉童立刻驚叫:“玉童絕無私心,也不是有意討好其它幾位閻王!大人想要的是平等王手中那本輪回薄,小的隻盯著平等王,那其餘九王多半會落井下石,獻出輪回薄以求息事寧人,順手將過錯都推到平等王頭上去。要是小人再針對其它閻王,那時九王可就立刻人人自危,隻會破釜沉舟,與大人對抗到底啊!”

  他皺了皺眉,思索片刻,方道:“這地府的規矩真是奇怪。你起來吧。”

  玉童登時覺得恐怖一掃而空,當下小心翼翼地飛起,飄在紀若塵身邊,心中猶有餘悸。

  他目光中古意褪去,口一張,噴出一口青色光鼎來。一看到這口鼎,玉童頓覺如被鬱雷擊中,頭上如壓泰山,悶哼一聲,又向地麵栽去。不過這次隻微微一沉,一道柔和的感覺就罩住了他,將所有的重壓與恐怖都驅逐出去。

  他凝望著光鼎,信口道:“你知道這個是什麽?”

  玉童勉強克服心悸,大著膽子向光鼎望去,終於認出了此鼎的來處,道:“這是大人從前世肉身上收來的仙鼎?”

  他微微一笑,道:“此鼎名為文王山河鼎,千年之前,不知鎮煉了多少凶妖巨魔,若論殺意之盛,天下無出其右。你這小鬼,見了它怎會不怕?”

  說罷,他曲指在鼎上一彈,清越鼎音登時響徹百裏。玉童被暖意護著,聽到鼎音還能勉強支持,但紀若塵身後立著的百名陰卒個個翻倒在地,顯得痛苦不堪。有幾個弱一些的,竟然就此爆體而亡!

  他望望玉童,笑道:“或許該將你放到此鼎中煉上一煉,如能不死,那你的道境立刻就會升上幾個位階。”

  玉童大驚,慌忙叫道:“小的道行低微,成不了大器,實在不敢勞大人耗費寶鼎靈氣了!”

  他笑了笑,竟然不再提此事,而是又噴出了一團淡藍火焰。冰焰自行浮空,凝成一顆渾圓天成的焰球。他又向焰球一指,冰焰再度凝結,瞬間化成根根湛藍絲線,編成一顆中空的玲瓏寶珠。這些由冰焰凝成的絲線宛如實質,熠熠生輝,透過上麵無數洞眼,可見球心處有一團藍色雲霧正自變幻不定。

  他問道:“你知道這又是什麽?”

  玉童凝神望去,但覺這顆寶珠緩緩旋動,珠上流轉的光澤不住幻變,實是瑰麗萬方,但最奇的是此珠每一下變幻都似隱含天地至理,令玉童覺得奧妙無窮,可是細細思量,卻又堪不破一絲一毫。玉童但覺一陣頭暈目眩,險些又栽落於地。他急忙定了定神,再不敢看那寶珠,道:“看那火焰該是大人的九幽溟焰,卻不知怎生化作了一顆玲瓏寶珠?看這寶珠妙用無窮,可不是小的能夠理解得了的。”

  他笑道:“你倒有自知之明。這就是人間界所謂的內法相,玲瓏心。內法相可比那些亂七八糟的法相要強得多了,若不是這顆玲瓏心,老子怎會透徹天地大道,修為一日千裏,能在這裏稱王稱霸?又哪裏擒得到你這隻小鬼?”

  玉童忙道:“大人就算沒有玲瓏心,遇到小的,那也是手到擒來!”

  聽到玉童諛辭,他哈哈大笑,可笑聲中殊無歡愉,卻有無盡蒼涼:“想那時老子已悟出了玲瓏心,隻消能夠忍上一時,假以時日,怎還會怕那些跳梁小醜?!隻是造化弄人,可惜啊可惜!嘿嘿,嗬嗬,哈哈哈!!”

  玉童聽得莫名其妙,隻得跟著幹笑幾聲。

  他忽然抬手一指,但見玲瓏心飛到文王山河鼎上,竟徐徐沉入山河鼎中!玲瓏心一入鼎腹,即刻通體射出熊熊溟焰,將文王山河鼎燒得浮出一層隱隱青芒!

  “你知道,這又是什麽嗎?”他喝道。

  鼎心合一,即刻有無形威壓滾滾而出,瞬間擴至百裏之外。這威壓蒼蒼然,煌煌然,隱隱藏有三分天地之威。威壓一出,玉童早被震懾得心魂俱裂,哪裏還說得出話來?

  他不等玉童回答,即向浮空光鼎一指,喝道:“三清真訣上清九經,講的皆是一顆金丹!今日我以九幽溟焰為體,以文王山河鼎為用,自旁而入,也來修一修這金丹大道!這東西,就是老子的金丹!”

  玉童本是一介小鬼,修為淺薄,哪裏明白他在說些什麽?

  他也不等玉童,一口將融入了九幽溟焰的文王山河鼎吸入,然後厲聲喝道:“船來!”

  腳步聲中,早有十名陰卒扛著一葉輕舟快步奔來,然後齊聲發喝,將小舟拋在弱水之中。那小舟狀似柳葉,隻能容下二人,雖然船體沉重,卻入弱水而不沉,正是弱水上獨有的擺渡舟。隻不知哪個倒黴的擺渡人撞在了這群害命奪舟的陰卒手裏。

  他又是一聲斷喝:“戟來!”

  自有二十陰卒抬著他的四丈巨戟奔來。他倒提巨戟,隻向前一步,已立在擺渡舟中!

  玉童急忙叫道:“大人要去何處?”

  他一聲長笑,道:“去給那些閻王們一個破釜沉舟、與老子對抗到底的機會!”

  玉童城府深沉,雖然心中暗自有些竊喜,卻知此時此刻正該是表述忠心的良機,於是提聲高叫道:“十殿閻王沒什麽本事,可酆都城卻是禁製無窮。大人萬萬不可以身犯險啊!”

  哪知紀若塵聞聽此言,竟點頭道:“這話說得有理。也罷,你也隨我去酆都叫陣吧!”

  玉童登時駭然欲絕,不及閃躲,早被一道無形大力攝到了擺渡舟中。

  濤濤弱水驟然浪生潮起,一葉孤舟如離弦之箭,破浪劈濤,頃刻間越過萬丈弱水,彼岸已遙遙在望。

  玉童放眼望去,但見身後濁浪驚濤排空,前方酆都巨城將傾,而他立於舟頭,倒提巨戟、影翼賁張,那一道衝天氣勢,悍極,厲極!

  當此時刻,玉童本該諛詞狂湧,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正悔得欲仙欲死。

  章四西北望,射天狼

  一踏上弱水彼岸,他即大步向酆都行去。在他胸口,文王山河鼎透射出一片幽幽藍焰,正越旋越快。

  一波波洶湧澎湃的真元自山河鼎中湧出,傳遍他身軀的每一個角落。於是他開始在蒼黑的大地上留下足跡。每個足印皆是深半尺,但黑岩踏裂的範圍越來越大。

  倒提的巨戟戟尖在大地上劃出深深溝壑,飛濺的火星在昏暗中點亮出一道耀眼軌跡,急速向酆都延伸。

  自後望去,他就似在閑庭信步,然而每一步跨越的距離不斷加大,從一丈、十丈直到百丈。撲麵而來的罡風刺得玉瞳雙眼酸痛不堪,不得不祭出瞳術,雙瞳盡轉紫色,方才好過了些。現下的速度早就過了玉童所能達到的極限,全是被一股無形大力拖著前行,才始終不離紀若塵三丈範圍。

  就在速度越來越快,令玉童錯覺似乎馬上就要撞上酆都城牆時,他忽然停了下來。由極動而至極靜,這劇烈的轉折使得玉童再也承受不住,拚命嘔吐,雖然玉童隻有一顆頭顱,根本無物可吐。

  在紀若塵麵前,不知何時浮現出一座石拱橋。石橋不大,構成橋身的塊塊青石遍布青苔和裂紋,欄柱上雕刻的花紋業已磨平,看上去這座石橋已曆經悠久歲月。橋下沒有水,隻有一片蒙蒙霧氣,完全看不到底。橋上隱約可見支著一口大鍋,鍋口水氣彌漫,不知正煮著什麽,一個衣衫破爛的婦人正在鍋邊忙碌著。

  這座神秘石橋安靜地攔在紀若塵麵前,無論他向左還是向右,隻要走向酆都,都不得不經過這座小橋。

  玉童自然知曉這座橋即是每個死魂前往酆都輪回的必經之路,奈何橋。

  算起來,在有如電光石火般短暫的數十年中,橋上的孟婆已因故換了兩任了。更替之頻繁,僅次於巡城甲馬的統領。身為平等王心腹,他自然知道奈何橋其實與酆都一樣,皆為上界仙人所建,與地府自行添建的建築絕不相同。對死魂而言,奈何橋具有絕大的威力,孟婆不過是將奈何橋本身威力發揮出來的引子而已。

  一旦落足奈何橋上,無論是誰,神智靈識皆會受到奈何橋控製,喝下一碗孟婆湯。其實那口鍋也是奈何橋的一部分。

  “他會不會喝孟婆湯呢?”玉童心念電轉,將已到口邊的提醒又咽了回去。

  紀若塵略一停留,就邁步上了奈何橋。撲麵而來的眩暈感似曾相識,耳邊響起無數的呼喚,這些聲音都很熟悉,有的他知道名字,也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所有的聲音,都在叫他去喝一碗湯,去喝那婦人端過來的一碗濁湯。

  湯碗仍是髒兮兮的,味道也刺鼻難聞,隻不過端湯的婦人變了,破爛的衣衫下是雪白細膩的肌膚,亂草似的頭發也掩蓋不住嫵媚妖麗的笑容。

  他淡然一笑,走到孟婆麵前,伸手接過湯碗,幾口喝了個幹淨!

  孟婆和玉童刹時呆了。玉童明明見紀若塵似乎不受奈何橋控製,卻喝下了孟婆湯。孟婆則是驚於過往死魂皆是渾渾噩噩走來,要她親手灌一碗湯下去,哪有象這樣安然伸手接湯、自行喝下的?孟婆隻覺此刻橋上一切均是詭異無比,心底忽生恐懼!

  他身體忽然透出了淡淡藍光,玉童和孟婆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胸口處那尊古鼎正噴出藍焰,將剛喝下的孟婆湯團團裹住,轉眼間就煉化成一團慘綠濃霧。紀若塵口一張,將碧霧悉數噴出,孟婆湯煉化後生成一滴清澈水珠,落入了山河鼎內。

  紀若塵向孟婆笑了一笑,笑容竟顯得有些猙獰,道:“這碗湯的味道,比上次差了!”

  孟婆一聲尖叫,轉身就逃!

  可是她剛轉過身子,就見胸口忽然透出一截戟尖。戟尖上燃著一層淡淡藍焰,頃刻間就布滿了她的全身,一陣前所未有的巨痛旋即淹沒了孟婆的意識。

  眼見這一任千嬌百媚的孟婆就在自己麵前被祭煉成灰,玉童直將嘴唇咬出血來,這才沒叫出聲來。

  他意猶未盡,倒轉巨戟,戟身溟焰舞動,然後一戟向奈何橋橋麵插下!

  在絕對的寂靜中,奈何橋如同被刺破的泡影,碎裂成萬千薄片,徐徐消散。

  “奈何橋!”宋帝王一聲尖叫!

  酆都城頭,正觀戰的十殿閻王亂成一團,不知所措,內中隻有一個平等王笑得歡暢,極是幸災樂禍。城府深如秦廣王,也是麵色蒼白,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隻聽啪的一聲,一卷輪回薄自他袖中掉出,看封皮印鑒,正是平等王所屬。

  平等王笑容可掬,幾步搶上,拾起輪回薄,又塞回到秦廣王手中,道:“蔣王爺,您的物事掉了。”

  秦廣王麵色鐵青,艱難無比地將輪回薄放回袖中,就如同塞的是一塊滾燙的紅炭。

  毀去奈何橋後,酆都已近在咫尺。紀若塵巨戟又在地上拖出一片火星,向酆都奔去。

  在這個距離上放眼望去,酆都可謂接地連天,所見惟有綿綿不盡的巨牆。站在如此巨城之前,會覺整個天地都堪堪向自己壓下,那種有如實質的壓力,不知何人能夠承受。

  玉童忽然發現,他的速度正在變慢。

  紀若塵此刻隻覺如在深海之下,每向前一步都要帶起千鈞海水,動作越來越是艱澀。越是接近酆都,那重重壓力就越是明顯。如此下去,恐怕他還未到酆都城下,就要被壓力逼回。他向酆都望去,微笑道:“倒要看看你能有多大神通!”

  他收攏影翼,放緩速度,一步步踏實無比地向酆都行去。

  距酆都隻有千丈了,紀若塵步頻始終如一。

  城頭上秦廣王額頭浮出一層冷汗,再忍耐不住,右手高舉,用力向下斬落。旁邊傳令鬼卒忙吹起號角,蒼涼的號角聲傳遍酆都,閻王十殿中逐漸浮起一層濃濃的怨氣。

  喀喀聲不斷響起,閻王殿前廣場忽然裂開,層層向下陷去,片刻功夫已形成千丈方圓的巨坑,坑緣是層層整齊的階梯,一路延伸至坑底,共計九百階。閻王十殿殿門同時大開,無數死魂排成一列,分別從十殿中走出,隊伍兩側遍布手執荊棘鞭的鬼卒,吆喝著將死魂們驅趕到坑底。巨坑坑底是約有三十丈方圓的一片平地,轉眼之間,近十萬死魂就將這片平地擠滿。

  又是一聲號角傳來,酆都某個隱秘的角落裏幾百頭大力鬼同時站到了一個無比巨大的絞盤前,共同發力。大力鬼吼叫連連,身上層層膘肉不住顫動,巨大的筋脈因過於用力而自肌肉中浮起,終於轟隆一聲巨響,絞盤緩緩轉動起來。

  閻王十殿前,巨坑底部忽然旋轉起來,坑底中央出現一個深不見底的十字裂口,無數死魂竭力發出瀕臨消亡前的號叫,掉落進十字裂口中。隨後巨坑最下的十層階梯也緩緩旋動,擠在這十層階梯上的死魂措不及防,紛紛被相錯旋轉的階梯帶倒,而後被絞壓成塊塊斷肢殘魂。

  巨坑坑底,赫然已變成以死魂為糧的血肉磨盤!

  坑底的十字裂口生出無形吸力,不住將被磨碎的死魂吸入其中。有些死魂動作靈活,奮力從坑底跳出,結果皆被守衛鬼卒用荊棘鞭抽回坑底,還是填了無底裂縫。

  一時間,巨坑坑底的咒怨戾氣已濃得有如實質,無數死魂哭喊、號叫、拚命掙紮,顯然被磨碎魂靈之後,他們仍在承受著無法擔當的苦楚。這些怨氣,也都被十字裂口慢慢吸入。

  紀若塵忽然停步,抬首仰望。隻見酆都城牆上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九九八十一個洞口,一枝枝陰氣怨魂煉成的長矛紛紛飛出,在空中自行調整方向,呼嘯著向他刺來!

  當的一聲巨響,他掌中巨戟已挑飛了最先襲至的一枚長矛。這柄由陰魂凝裂的長矛堅硬無比,巨大的衝勢使得巨戟也微微一沉。

  山河鼎旋轉之間,透鼎而發的溟炎已補足他體內瞬間出現的匱乏。他雙目藍芒一亮,巨戟如電點出,又挑飛了四枝長矛,而他依然在向酆都邁進。

  看著長矛接二連三被紀若塵挑飛,楚江王撫須笑道:“嘿嘿!這些魂煉之矛最是陰損,一旦被它們盯上,就是不死不休,而且尋常刀兵法術根本傷不得分毫。這紀若塵莫不是以為,挑飛就可了事?若是如此容易,哪需要十萬死魂祭煉?”

  十王之中,楚江王歲月最短,此前百年地府又是風平浪靜,外牆十八禁法當中,他隻見過八十一枝魂煉陰矛,當時楚江王已被這禁法的無上大威力驚呆。此番楚江王重溫舊夢,又有些劫後餘生之感,故而感慨格外多些。

  楚江王笑聲未絕,忽見空中一枝被挑飛的陰矛冒出幽幽藍火,在長矛中禁錮著的殘缺陰魂徒勞地淒厲喊叫聲中,陰矛轉眼間就被藍火煉成飛灰!

  楚江王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失聲叫道:“那是什麽火,竟……竟能煉化陰矛!”

  他驚叫未盡,又見一枝枝被挑飛的陰矛不斷噴出藍焰,被煉化之後,連一縷青煙都未留下。楚江王登時再也叫不出來。

  地府陰司之中,死魂數量最多,最是柔弱,也最是堅忍。死魂可油炸,可火炙,可切細,可磨粉,可化骨揚灰,但無論如何折磨,地府十八獄諸般手段加總,所能做的其實不過是將死魂無限細細分割,卻無法徹底消磨其存在。

  這諸王皆不知來曆的藍色火焰竟能將死魂煉化成虛無,遠遠望去雖然昏暗微弱,卻令十位閻王皆是膽戰心驚。就連平等王心下也是直冒寒氣,忘記了幸災樂禍一番。

  於這等關鍵時刻,秦廣王鎮定功夫顯然勝過其它諸王一籌。他胡須顫動,麵色青白,右手高高舉起,狠狠落下,掌緣不小心劃過酆都牆緣,登時皮開肉綻,鮮血直流,他卻渾然不覺。

  傳令鬼卒不敢怠慢,立刻鼓足中氣,吹出三長一短四聲號角。

  閻王殿前轟鳴聲大作,巨坑最下三百級階段一齊旋動,研磨死魂的速度何止快了十倍?鬼役陰兵拚命揮動手中荊棘鞭,驅趕著一隊隊死魂向坑中填去!又有些身強力健的巡城甲馬從殿中湧出,巡著坑沿不住馳騁,用掌中巨斧大槍將一個個死魂挑起,甩入巨坑中央。

  刹時間,淒厲哭叫、惡毒詛咒衝天而起,壓倒了三百階巨磨發出的震天轟鳴!

  酆都城牆再度變幻,現出不計其數的小洞來,無數若隱若現的尺半陰刀自洞中遊出,鋪天蓋地向紀若塵撲來!

  足足一萬零八百柄的戮魂刀,不受實物阻擋,不為道法所傷,可切割魂魄陰氣,速度絕快,陰狠毒辣處較魂煉陰矛更勝一籌。可是城頭觀戰的閻王們卻是笑不出來,萬柄陰刀一一在那湛藍火罩上幻滅的結局,多少已在意料之中。

  滅消萬柄戮魂刀後,紀若塵巨戟指天,輕輕吐出一口氣。胸中山河鼎口處溟焰已噴出七寸餘高,行至此處,他首次感到有些後繼乏力。

  但看到自酆都城牆上撲下的兩頭巨大風蛇時,他登時精神一振,巨戟發出嗡嗡輕吟,大步迎上前去!

  秦廣王麵色越來越青,染血的右手不斷高高舉起,再近乎歇斯底裏地落下。鮮血濺得城牆、地麵到處都是,更將他一邊袍袖染成皂色,秦廣王卻全然顧不得這些。

  鋪天蓋地的吸血蝗群後,是一柄無比巨大的陰風斷嶽斧,再後則是一頭骸骨四翼龍。

  當他再滅一十三道幽冥火牆後,距離酆都已不過百丈。酆都城頭諸王麵色各異,有的掩麵跌坐,有的呆望天空,有的喃喃自語,有的祭告上天。仍能在城頭觀戰的除了一個秦廣王,就隻有平等王了。

  秦廣王此刻雖然氣急敗壞,但鎮定功夫比起其它諸王仍是強上太多,實不愧十殿閻王之首。眼見城下紀若塵提巨戟,緩慢卻堅定地向酆都行來,他終咬緊牙關,用盡全身之力舉起右手,再無力揮落。

  七聲悠長的號角響徹酆都,巨坑中開始旋動的階梯達到七百階之多!在鬼役歇斯底裏的驅趕下,從閻王十殿中湧出的死魂你推我擠,一路小跑著湧進巨坑,仍是難以填滿坑底。數以千計的巡城甲馬圍繞著巨坑來回奔馳,大聲呼喝。巡城甲馬雖然若對上紀若塵的冥兵隻有束手就戮的份,可在酆都城內卻是近於無敵。一眾巡城甲馬大槍巨斧一橫,然後座下角獸發力,一下就可將數十死魂推入坑中,連帶著將數名夠倒黴的鬼役也推了下去。在這些巡城甲馬眼中,地府職司最低的鬼役與死魂地位相差無幾,殺了也就殺了。

  整整一百五十萬的死魂在巨坑中粉碎,無以倫比的怨氣被吸入酆都地下深處,再透過玄奧的途徑匯聚在設置酆都城牆內的重重機關法陣之中,而後一顆通體烏黑、足有百丈方圓的大印憑空生成,當頭向紀若塵壓下!

  此印式樣奇古,印身暗黑中隱隱有光澤流動,似是以質地無雙的墨玉雕成,與方才那些禁法幻化的虛體大不相同。印周刻九龍飛天,印頂雕著什麽東西,紀若塵自下而上當然看不見,他隻識得印麵上那八個大篆:受命於天,即壽永昌。

  他不及感慨這八個大篆中撲麵而來的浩蕩之氣,胸中山河鼎飛旋如輪,九幽溟焰衝出鼎口一尺餘高,早傾盡了全力。

  墨玉印璽臨頭之際,他一聲大喝,巨戟帶著熊熊藍焰,毫無花巧向上刺出,硬生生地擊在印璽上!

  吱吱呀呀,一路行來毫發無傷的巨戟在印璽近乎無窮的壓力下緩緩彎折,他的雙腳也逐漸陷入地麵。雖是第一次見識這個禁法,但紀若塵隱約覺得若被印上八個大篆蓋在身上,恐怕是難得善終。但印璽上如山壓力,又豈是人力可以輕言相抗?

  山河鼎旋速已到了極致,鼎心溟焰熊熊而出,那顆玲瓏心已不堪重負,被溟焰炙燒得有些模糊。

  他雙目驟亮,文王山河鼎三明三暗,九幽溟焰如濤濤巨潮不絕湧出,一道無以倫比的大力沿巨戟而上,戟身哪承受得住,一聲呻吟,猛然斷成兩截!但被這道新生的大力一擊,墨玉巨璽終於偏向一旁,轟然落在地上,砸出一個足有數裏方圓、深達百丈的天坑。

  擋開玉璽,紀若塵隻覺胸中一空,再無半絲焰力真元,當下被酆都無形壓力一逼,登時身不由已地倒飛數十裏,飄飄蕩蕩,一頭栽落在弱水之畔。

  他仰臥在弱水之畔,山河鼎早停了旋轉,靜靜地浮著,鼎中幽暗一片,連一絲火星也無。

  他笑了笑,已經許久未曾體會過這等無力感覺了。此時此刻,他什麽也做不了,隻有靜靜地等待元氣慢慢恢複。

  酆都城頭,諸王雖見他倒地不起,卻誰也不敢提派兵出城、斬盡殺絕之語。秦廣王再難維持平素裏的高深莫測,眉頭深鎖,麵色凝重。雖然最終逼退了紀若塵,可方才的決斷代價實是沉重,此時此際,以秦廣王的才智也不知該如何去填補五百萬死魂的虧空。

  思及此事,秦廣王不禁苦笑,自己沉穩一世,可見那紀若塵獨向堅城,居然也變得衝動起來。

  臥於弱水之畔,回想這次孤身攻城的全程,紀若塵一聲輕歎,心中暗道:“若是換了那時的我來,怕是就能觸到酆都城牆了。唉,原來這家夥倒也不是全無是處,至少這份堅忍,就比我現在要強上一點。”

  此時玉童的頭顱自高處墜落,骨碌碌滾到他的身旁。盡管鼻青目腫,玉童仍虛弱地叫了聲“大人”。也不知需要多少運氣,玉童方能自萬千陰刀鬼火中存活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紀若塵終於恢複起一線元氣,慢慢站起。玉童竟也跟著飄了起來,看起來外傷雖重,卻沒傷及元神。

  遙望巍巍酆都,他忽然想起,當日那隻狐狸究竟做了些什麽,才能逼得這些閻王乖乖地開城出迎?

  他默然肅立,玉童隻覺周圍陰冷凝重,又哪敢出聲?隻靜悄悄地浮著。

  弱水拍岸,將擺渡輕舟送到岸邊。他緩步登舟,駕船徐徐向弱水對岸駛去。而玉童浮在船尾,望著逐漸隱去的酆都,仍自痛感劫後餘生。

  與來時不同,這一次他駕舟隨波逐流,不知過了多久方渡到弱水中流。玉童舉目四顧,但見濤濤水波,茫茫濃霧,不覺有些害怕,隱約擔心紀若塵沉思之際迷了方向,又不敢直說,思量一番後問道:“大人,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裏?”

  他仍沉溺在沉思之中,信口道:“先回蒼野進補,然後再來領教這裏的仙家禁法。”

  還要再來?!玉童嚇了一跳,婉轉勸道:“以大人之能早已超脫輪回。對大人您來說,那本輪回薄早就是無用之物,再也約束不得您,十殿閻王也被打得怕了。大人何必定要跟這酆都過不去呢?以小的看來,閻王殿也不是何等繁華,不如大人撥三千陰卒與小的,小的為大人造上一座宮殿,少說比閻王殿大上十倍,您看如何?”

  聽得玉童之言,他失笑道:“就算再大的宮殿,我要來又有何用?”

  遙望前方蒼茫薄霧,他淡然道:“我要這輪回薄,不過是拿來燒掉,好了卻當年一個心願。當日的我所不敢想的,現在我都要試試;不敢做的,我要一一做來;不敢要的,管他在誰手中,我要統統取了,有用留下,沒用毀了。”

  聽這番平平淡淡的話,玉童忽然打了個寒戰。

  此時此刻,萬物俱寂。

  章四西北望,射天狼下

  夜月如輪。

  月色下顧守真真人一身皂色寬衣,雙手籠在袖中,宛如足不點地般自那根橫跨懸崖的鐵鏈上向太上道德宮行來。在他身後另外跟著七人,看氣度身形,隻怕人人都有了上清修為。

  顧守真真人剛過完橋鏈,踏上莫幹峰頂,忽然麵色一變,瞬間停住了身形。他身後七人則不得不在橋鏈上停下。

  十丈之外,擺放著一張孤零零的太師椅。玉虛真人正襟危坐,列缺古劍橫置膝上,正自閉目凝神。

  此刻玉虛真人除了看上去頗有仙長風儀之外,實是沒有任何氣勢可言,與尋常人無異。而顧守真真人看似一團和氣,氣勢卻是渾厚凝重,含而不露,隻那麽一站,就令人感覺似有一座高山立在麵前。立在橋鏈上的七個人也是氣勢各異,清氣透體而出。

  望著似乎被風一吹就會倒的玉虛真人,守真真人麵色反而越來越凝重,在這殘冬之夜,他額頭上居然也滲出細細的汗珠。

  在他眼中,玉虛真人忽然隱入天地之間,忽又現身出來,忽然氣勢重如山嶽,忽而輕若飛羽,變幻莫測,每次變幻都出乎他意料之外,但細細回味,卻會覺得本該如此。變幻之際,隱隱與地勢、山風、浮雲、星宿等千萬種事物遙相對應,讓人隱約覺得內中有一種玄奧至理,卻怎麽都說不清楚。

  顧守真真人吐出一口氣,向玉虛真人拱手為禮,有些艱澀地道:“恭喜玉虛真人玉清至真境圓滿。”

  玉虛真人張開雙目,徐徐道:“我此時出關,守真真人想必是有些意外的。而貧道玉清至真之境的圓滿,更會令守真真人不高興得很。所以何喜之有啊?”

  萬沒料到玉虛真人說話如此直接,以顧守真涵養之深,也不由得麵色一變,當下勉強笑道:“這是哪裏話?我宗正值危難之時,玉虛真人道境有所突破,乃是我宗的大喜事,當然應該道賀。”

  玉虛真人淡道:“貧道平素為人直來直去,道境有所進益隻怕是不喜的人多,高興的人少,這點自知之明貧道還是有的。所以平日貧道修為若有所進境,也就不讓人知曉了,免得惹人不快。不過守真真人道高德隆,我自不該相瞞。其實這玉清至真之境,並非這幾日才圓滿的。”

  顧守真眼角微不可察地跳了跳,道:“那麽玉虛真人中夜至此,所為何來?”

  “夜深人靜,風寒露重,貧道擔心守真真人身子,還請守真真人早點回宮歇息吧。”玉虛道。

  顧守真忽然笑了笑,向前踏了一步。他這一步踏得極有學問,恰好抓住天地氣機轉換的那一點空隙。這一步踏出後,他與玉虛間的距離就不足十丈,既應了大道缺一的玄奧至理,也是精擅卦象的他此時此刻的最佳攻擊距離,而玉虛真人的列缺劍則正好難以施展。而且這步邁出,還為身後七名門人留出了上峰的空間。

  顧守真擅卦象,既可在行事前占卜前路,趨吉避凶,又能在鬥法時牽引天地氣機,逆轉乾坤以為已助。如果環境合宜的話,其引天地之力為已助的能力與玉清初階的境界差相仿佛。因此盡管守真真人自身道行與玉清之境仍相去甚遠,但戰力卻是極強的。隻不過牽引天地氣機時,天時地利缺一不可,這等條件實是可遇而不可求。但此時此刻天時地利一應俱全,又有七名上清同門相助,守真真人戰力恰能盡情發揮。

  何況今夜局麵至此,恐怕已是不能善終,隻要有四成把握,也該行險一搏。因此麵對已是玉清至真境界圓滿的玉虛真人,顧守真仍是踏出了這一步。不論玉虛真人拔劍出鞘抑或殺氣衝宵,他都有應對之策。

  然而玉虛真人安坐如山,就似完全沒看到顧守真真人踏前了一步-

  刹那之間,顧守真隻覺自己似全力揮舞大錘擊落,卻發覺所擊目標是個幻影,一錘落空後胸口空蕩蕩的,說不出的難過。他身後的七名同門見守真真人發動,也作勢登峰,結果同樣不得不強行止住衝勢,一個個的麵色頓時都有些灰敗。

  望著玉虛真人的淡定目光,顧守真暗自出了一身冷汗,駭然想道:“難道這玉虛的道行不僅僅是玉清至真境圓滿?!”

  守真真人發力落空,受傷不重,一個呼吸間已調理好了真元。他實力未損,然而決斷之誌,卻前所未有地有所動搖。

  此際遠方忽然有劍光衝天而起,凝於半空,然後劍光收斂,運劍成圓。又聽一聲蒼涼長吟,一道龍形紫氣也升騰而起,在夜色映襯下扶搖直上,挾濤濤氣勢撲向劍光!

  單看那龍形紫氣沛不可當的氣勢,已可知其人道行之渾厚。而能夠將真元化形,說明道法運使的法門業已接近巔峰,可將自身真元化成方圓十餘丈的衝天紫氣。這等修為,太上道德宮中怕是隻有九脈真人方可辦到。

  看那紫色龍氣升起的方位,正是紫雲真人的天關宮所在。守真真人眼力厲害,一望而知放出紫色龍氣與人相爭的正是紫雲真人本人。可是與紫雲真人相鬥的又是何人?那劍光並不屬任何一位真人。

  此際劍光收成丈許方圓的一個光團,圓潤凝練,光幕上如有層層水波流轉,雖處於下風,但守得極是嚴密,紫色龍氣攻勢如潮,卻都是無功而返。

  看那龍形紫氣的洶湧氣勢,守真真人知道紫雲真人已動了真怒。龍形紫氣圍繞著劍光盤旋飛舞,與劍光不住交擊,激射出無數細小氣芒,當中有少許自守真真人與玉虛真人身邊掠過,擊在山岩上。盡管相距十裏,但這些氣芒仍在堅硬的山岩上射出一個個小洞,可想而知紫氣之威!

  守真真人凝神觀看,他知道紫雲真人身上多得是金丹靈藥,戰力最是悠長。旁人鬥法若出全力,自然是狂風不終朝,驟雨不終夕,可紫雲真人一口金丹吞下,就又是龍精虎猛。

  他這裏凝視觀戰,玉虛真人竟也毫不焦急,雙目垂簾,居然又養神去了。

  轉眼間已過了一柱香的功夫,龍形紫氣固然是剛猛如初,可那劍光也依舊綿綿細細,有如春雨,分毫不露破綻。此時天關宮中早飛出十一道劍光,正是宮內門人見紫雲真人久戰不克,馭劍前來助戰。然而太上道德宮中另行飛出十六道劍光,將天關宮門人盡皆截了下來。這十六道劍光大多屬於玉虛真人的玄冥宮,從數量上看,玄冥宮業已是傾巢而出。

  能在莫幹峰西玄無崖陣內馭劍飛空邀擊的,至少得有上清道境方可。

  月下矯矯紫龍縱橫來去,環繞仙劍劍光狠鬥不休。周圍二十七名上清連環邀擊,恰似眾星捧月。夜天中但見雷霆滾滾,電芒穿空,離火翻湧,巽風如刀!}

  百年以來,莫幹峰上從未如此亂過。

  守真真人忽然冷笑道:“好一個雲風道人!真沒想到他已修至這個地步,好好好,他平日裏藏得可是真好!”,

  玉虛真人淡道:“又不是獨一個雲風這樣做。”

  守真真人哼了一聲,道:“玉虛真人的玄冥宮可是精銳盡出啊!現在真人意欲何為?”

  玉虛真人雙目不抬,徐道:“如果守真真人不顧惜門人性命,那麽貧道掌中列缺也不介意飽飲鮮血。”

  顧守真目光如劍,死盯著玉虛,然而玉虛閉目養神,根本不為所動。此時他宮內七名門人仍立在一線鐵鏈上,沒有分毫回轉餘地。若動起手來,在馭劍飛空的刹那,怕就要被玉虛真人淩厲無倫的劍法斬殺過半。更何況眼前的玉虛真人道行究竟到了什麽境界?至真是肯定已經圓滿了的,可真就僅此而已嗎?三清真訣進入上清後三階時,修為進境就全憑悟性了,就是一年內連升一二個境界也非不可能。本代紫微真人自修入玉清之日起算,僅用了一年辰光就已修至玉清真真境界,進境之速,已非驚才絕豔四字可以形容。

  那麽玉虛呢?看著年紀小了自己三十歲,道境卻高出自己甚多的玉虛,顧守真不由得悄然自問,自己是否真的了解了玉虛的修為。

  守真真人麵色變幻不定,終於袍袖一拂,澀聲道句“回宮!”,便隨著一眾門人踏鏈而去。

  那邊紫雲真人與雲風道長大戰了這許多時候,就連太隱真人的司空宮都有些動靜,可丹元宮中始終是一片死寂,顯得異常詭異。

  見顧守真率眾退去,玉虛真人長身而起,向猶自酣戰不休的紫雲與雲風飛去。

  太常宮暖閣中,紫陽真人撫平剛剛裝裱完成的一幅中堂,搬過一張圓凳,登了上去,親手將這幅中堂掛在壁上。

  此時房門推開,玉虛真人走了進來。見紫陽真人居然踏凳掛字,玉虛真人不禁大為詫異。就是一個普通的修士,一躍而起滯空片刻也是再尋常不過的事,紫陽真人身為掌教,雖然道行一般,但那是考量了年紀後與其它幾脈真人比較的結果。尋常修士又哪裏能與紫陽真人相提並論?

  紫陽真人仔細掛平了中堂,方從凳上下來,笑道:“我年紀大了,近日忽然有些懷舊,想溫一溫當年沒有分毫道行的日子,倒是讓玉虛真人見笑了。玉虛真人滿麵春風,想必事情都辦妥了?”

  玉虛微笑道:“我隻是依您之計,管他顧守真如何做為,就是安坐不動,並且把那幾句話一說,果然他疑神疑鬼,就此回宮,省了我好多力氣。然後我再去‘勸服’紫雲真人也就是水到渠成了。嗬嗬,有紫陽真人運籌帷幄,我道德宗自然無往而不利。”

  紫陽撫須笑道:“守真一生專精卦象,難免敬鬼神而失決斷,又見不到我出現,自會心下生疑,最終龜縮回去。不過此計也隻玉虛真人方能施行。”

  玉虛真人道:“玉虛不過是憑一人一劍之力,除非修到紫微掌教的境界,方敢說有所作為。道德宗少一個玉虛算不上大事,但若沒了紫陽真人,那可就截然不同了。”

  紫陽真人苦笑道:“我將本宗帶到了如此困境,當然有所不同,嗬嗬。”玉虛真人皺了皺眉,道:“紫陽真人如此作為,必有原因。真人既然不肯明說其中緣由,當然是有苦衷的。紫陽真人一心為本宗基業,玉虛心中有數。所以不論真人作何決策,玉虛定會追隨到底。”

  紫陽真人頷首道:“這就好!今後還有許多大事要倚仗玉虛真人。現在大局已定,玉虛真人早些回去靜修,三日後與天下群修決戰,還需真人直搗黃龍,擊殺孫果、虛天二獠。”

  玉虛真人應了,便推門而出。臨去前,他向紫陽真人掛在壁上的中堂望了一望,又是‘天下太平’。

  三日後,天色應明而未明之際,一眾修士已馭氣飛至莫幹峰頂,據好方位,布就了仙陣。自被玉虛真人衝過一次陣後,虛天就將那些押陣助威的修士都趕了回去。這些人連憑自力飛空都不行,帶上也是累贅。他另外布下兩個陣法,以護衛仙陣。此後道德宗雖然太隱真人也來衝過一次陣,但終是無功而返,反而重傷了一名上清道人。在這之後,道德宗群道就再未出過西玄無崖陣,隻是龜縮在太上道德宮中。

  虛天早在暗中冷笑,西玄無崖陣一日弱似一日,倒要看你們能夠躲到幾時!

  今日虛天仔細算過,距離西玄無崖陣破已是不遠,須防道德宗眾雜毛臨死反撲,自己一方雖然人多勢眾,但修為高深之人並不是很多。於是他決定回一次青墟宮,將宮中幾位真人都請過來坐鎮,如能將吟風顧清也拉來,那當然最好。

  仙陣不可一日無主,虛天臨行前將乾坤盤托付給了孫果,倒令這位國師大吃一驚。虛天一來想到往返青墟隻要一日功夫,自己如今在群修中聲望可謂如日中天,天下圍攻西玄山的壯舉在自己手中可謂氣象萬千,與孫果主持那全無章法的局麵完全不同。自己就算將仙陣樞紐交給孫果,諒他也做不出什麽事來。二來則是孫果道行著實高深,西玄無崖陣破之日,這孫果以及真武觀群道怎麽說也能牽製住兩名道德宗真人。

  萬一紫微出關,也可多一個擋劍墊背的。虛天如是想著,一路遊山玩水,輕輕鬆鬆地回了青墟宮。

  是以這日清晨,龍象直將天上飄著的群修逐個看了個遍,也未找到虛天。

  龍象抓了抓頭,喃喃地道:“怪事,怎麽不見虛天那老雜毛?難道是俺記錯了他的樣子?不會呀,俺當年明明是見過他的。”龍象想想還是不大自信,一把取過虛天畫像,仔細看過,幾乎將其刻在心中,方又將大眼湊到一片薄薄的水晶上,再向天上望去,依舊沒能找到虛天。

  旁邊白虎不耐煩地道:“找一個雜毛怎麽都要這麽久?我這邊推衍計算還要時間哪!”

  “奇怪,就是不見虛天。這幾天看下來,仙陣樞機明明就在他手裏,現在仙陣已經動了,怎地卻找不到他?不信你來找找看!”龍象急道。

  白虎麵前放著一個方盒,此刻盒蓋四壁均已打開。但見盒周刻二十八星宿,盒底布設北鬥七星,正中有一顆大星,正是北極星。

  盒中飄浮著數百個大小不一的瑩光,緩緩地移動著。瑩光分作三團,望上去分明是三個陣法,內中有一個就是仙陣。另有百餘瑩光零散浮在空中。,

  龍象白虎正身處道德宗最高的觀星台上,此刻台中放著一個通體閃著幽幽藍光的寒鐵底座,上麵架著二天君新製神器。這所謂的‘九天十地幹天無極炮’主體是一根兩丈長的隕鐵管,上麵刻了無數陣圖,炮身後部嵌了許多部件,有握手處,有墊肩處。還有許多不明用途之物。炮身左側嵌著一列打磨過的藍晶珞瓔水晶,炮口指向何處,水晶片的連線即指向何處。

  龍象此刻即將這神炮前端架在寒鐵座上,後部墊在自己肩上,一隻大眼幾乎貼上了水晶片,不住向天上瞄來瞄去。

  白虎實在等不及,一把將龍象推開,自己架住了無極炮。他隻看了片刻,即道:“咦,那個老雜毛不是孫果嗎?他手裏的可不就是仙陣陣眼乾坤盤?隻消找到了乾坤盤,管他虛天在不在呢!你就是笨!這老雜毛大袖飄飄、擺著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又是飄得高高在上,分明已經告訴了你他就是領頭的,你居然還看不出來!好了,廢話少說!龍象,快計算方位!”

  龍象立時在方盒中浮著的一處熒光上一點,盒中二十八宿與北鬥星圖逐一亮了起來,閃爍不定。龍象潛心推算一番,即道:“乾坤盤與你相距三千一百四十六丈二尺七寸!”。

  白虎在炮上一拍,管身後部立刻開了一個三寸缺口,龍象便將一枚飛劍劍身裝了進去,隻聽哢嚓一聲,又將管身合好。

  白虎盯住了空中一無所覺的孫果,陰森森一笑,慢慢將一縷真元注入,引動了炮管內刻的陣圖。

  觀星台周立著的道德宗六真人剛見一縷如水藍光從炮口中溢出,即覺腳下觀星台猛然一震!抱著‘九天十地幹天無極炮’的白虎瞬間被震得倒飛十丈,連哼一聲都不及,立時一口鮮血噴出。重達八百斤的寒鐵鐵座幾乎通體沒入觀星台的黑曜岩內,而後一道無形罡風方呈環形吹開,拂過六真人時,竟將紫陽與紫雲真人都吹得略退半步!

  此時此刻,孫果手捧乾坤盤,正指揮仙陣攻擊西玄無崖陣。仙蓮一發,他即為仙陣無上大威力所震驚,心中即是不安,又充滿不平之意:這仙人何以獨獨青睞青墟宮?+

  孫果正自暗中憤憤,忽見下方一點藍芒一閃而過,他居然還未及轉一個念頭,就猛然覺得全身一震,隨後什麽莫幹峰、群仙陣,皆瞬間遠去。孫果隻來得及憑本能向下一望,這才發覺乾坤盤與自己胸口以下的身體都已消失無蹤!

  “這是怎麽回事……”

  孫果心中剛升起疑問,即覺體內驟發了一道澎湃炎力,旋即化作熊熊鳳凰真火。於是堂堂本朝國師,至此灰飛煙滅。

  “九天十地幹天無極炮”所射飛劍,以麒麟牙為鋒,以寒晶鐵為杆,以鳳凰尾為羽,萬丈之內閃念即至,鋒銳絕倫,莫可與抗。

  章五鬢微霜上

  乾坤盤湮滅的瞬間,仙陣剛剛射出一朵紫蓮,紫蓮立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綻放,然後蓮瓣一一脫落,融化成一團團氤氳紫氣。隻是這次氤氳紫氣全然失去靈性,再度解離,化成雷火風霜諸般力量,一一爆開。數百丈方圓之內,頓時成了煉魂台、絞肉場,十餘名離得最近的修士不及逃脫,被卷進這團狂暴的雲團中,刹時間被雷殛、火燒、風切、霜冰,提前輪回去了

  大變生於刹那之間,絕大多數修士根本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仙陣中至少有半數修士還在頌念仙咒,將自己體內真元依時辰方位一絲絲抽出,補充到陣法中去。

  群修驚魂甫定,尚未明白大變從何而起,駭然發現莫幹峰上一直變幻不定的海市蜃樓消失,現出宛若仙境的太上道德宮來,百餘道光芒升空,向這邊撲來。直至此時,那些反應機敏些的修士才明白,道德宗已收了西玄無崖陣,傾力出擊!

  那片光芒耀眼地席卷半天,數點劍光衝在最前,十餘劍光緊隨其後,再後則是百點各色光芒。整片劍芒形如鋒矢,銳嘯經天。

  空中驚叫聲連成一片,那曾令天下群修膽寒的蒼色劍芒脫穎而出,速度已是快得裂風逐電,早將道德宗大隊人馬甩在身後。十餘裏看似遙遠,但之於這蒼色劍光不過數息間事。

  除了空中殘缺不全的仙陣外,虛天本來還布置了另外兩個陣法,作為護翼仙陣之用。這兩個陣法所用修士,自然比仙陣要差了一籌。上一刻還在悠閑觀天賞景,下一刻就是仙蓮爆開,仙陣一片狼藉,隻一轉念功夫,道德宗就已大舉殺來。

  電光石火間發生了太多變化,早壓垮了眾多修士的平常心。蒼色劍光仍在數裏之外,許多修士已覺呼吸艱難,撲麵而來的殺意恍若凝成山巒,重重地壓上心頭。

  “是玉虛老妖!”數名修士發一聲喊,竟然駕起法寶飛劍,轉頭就逃!他們這一逃不要緊,護陣的兩個大陣,登時不攻自破。

  此時此刻,群修才想起了道德宗眾真人勢力之眾,道法之高,手段之辣,方才那好似暴發戶一般、視道德宗群道如芻狗的念頭早飛到三十三天之外。他們這時已經知道怕了。

  玉虛真人身劍合一,雖然尚有三裏,但列缺古劍已高高揚起,到時隻消一劍橫揮,十丈劍光就可超度十餘個修士。

  哪知未等列缺落下,空中不知何時已凝聚起九團七彩寶雲,隨後九道桌麵粗細的青白色雷光自雲中降下,有如九道千丈垂瀑!這雷光似緩實疾,幾乎是剛自寶雲中生成,就已垂落千丈。雷光色作青白,又出自七色雲,正是道術雷法中威力最大的九霄神雷!

  九道九霄神雷正正好好自仙陣上方生成,隻消觸著一點雷柱邊緣,不管何人,均被殛成焦炭。一擊之下,就有十七名修士葬身雷擊之中。但那九霄神雷變化還不止於此,九道青白色雷柱生成之後,居然旋轉起來,先是各自原地自轉,其勢越來越快,通體隱隱發紅,最後竟然化作殷焰通體附繞的九道雷火柱,在七彩寶雲覆蓋範圍裏開始輪轉,一圈下來又掃滅了十來個修士!

  仙陣中群修一聲驚呼,立刻四散而逃。誰知九霄雷火陣仍不罷休,飛旋著向人最多的方向追了下去!

  於是玉虛真人還未及動手,仙陣就已被打得七零八落。玉虛真人滿腔殺意登時化作了哭笑不得,九霄神雷乃是太微真人得意道法,這就罷了,可恨這太微顯然有備而來,難怪剛才升空時落在眾真人後麵,實則是在借法門下弟子,居然一出手就用的是鳳舞九天之法,同時祭出九張九霄神雷符,構成了雷禁神霄陣。玉虛真人列缺劍的確威力無倫,可是群戰殺人,遠不及太微真人禁法厲害。眼見仙陣眾修作鳥獸散,玉虛真人劍芒再長,也隻能一個一個地追上斬倒。他回首怒視一眼,以示對太微真人這等吃獨食做法的怒意。

  玉虛這一回頭,正好看見眾弟子環拱中的太微真人又從懷中掏出厚厚一疊咒符,揚手撒出,用的手法居然是伏羲衍天。伏羲推演先天卦象,與太微真人這手法其實沒半點關係,隻不過太微真人咒符一出就是六十四張,硬靠上這個名字罷了。六十餘張符咒大半是雷咒,小半是各色火咒,一時間雷火漫天,燒得修士們鬼哭狼號。伏羲衍天所驅動的雷符火咒比九霄神雷自是差了好幾個檔次,但架不住符咒夠多,正是對付眼前滿天亂竄修士的不二法門。

  玉虛真人大怒,他這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劍,總不能草草斬個修士了事吧?這一停頓,初時如山如嶽的氣勢立刻再降三分,玉虛真人索性停劍凝空,怒視太微。太微真人對玉虛視而不見,但見眾修已散得足夠開,當下滿麵紅光,精神抖擻,在眾真人愕然目光中,自腰間解下一個天蠶絲袋,打開一看,袋內竟放著好幾捆各色符咒!太微真人咳嗽一聲,抖手就要把絲袋向天上扔去。

  這一式手法,喚作千裏雲煙,天羅地網。

  一旁紫陽真人歎了口氣,按住太微真人的手,道:“首惡必誅,這些跟來跑腿湊趣的,還是少殺些吧!”

  太微真人壓抑許久,此刻聽紫陽真人的話,心中頗不以為然。不過見其它真人都麵色不善,他嘿嘿一笑,隻好收回絲袋。

  玉虛真人滿麵黑氣這才消去少許。

  一場好殺,直至月駐中天方才結束,道德宗一眾老道千裏追殺,還將方圓兩百裏內修道者建的樓觀宮殿都拆得幹幹淨淨,方才罷手。

  盡管紫陽真人不住攔阻,但他畢竟隻能管得眼前。幾位真人殺得是少了,可是其它四處追擊的道人就沒了約束。算起來,自明皇下詔、謫仙降怒時起,道德宗前前後後已有近百名弟子隕命,連上清之士也折損十人。此刻從道德宗中殺出來的各位道士,誰沒幾個熟識的朋友死在群修手中,現在終於可以一展身手,哪會手下留情?

  就連始終跟在紫陽身邊的幾位真人,一旦得了機會,比如說哪一個修士奮起反抗,不願投降的,立時張手就是一記禁法過去,生怕被紫陽真人給攔了。別說這些修士道行一般,就是孫果虛天之流在此,被幾位真人用得意道法齊轟,那也得當場輪回。

  這是大勢所向,民心所趨,紫陽真人也無可奈何。

  直至中夜時分,道德宗群道方才陸續回山。紫陽真人一夜未眠,逐一核實著傷亡與殺敵數字,直至次日黎明,方才清點完畢。

  此役道德宗斬殺修士九百一十二人,傷無數;已方折損一人,傷二十二人,拆毀群修盤踞之地九處,可謂大獲全勝。本來圍山共有七千修士,內中可以自由飛空的不過千人,幾乎都被斬殺殆盡,其餘的正翻山越嶺四散奔逃。道德宗此役出戰的幾乎都是上清道士,對於這些還需靠雙腳逃跑的人頗覺勝之不武,倒是少有人落地去追殺。而且紫陽真人三令五申嚴禁濫殺,是以群道都將矛頭對準了那些能飛起來的。

  此役之後,圍山群修中的精銳之士幾乎被道德宗一網打盡。紫陽真人卻是麵有憂色,胸口如墜鉛石。現在道德宗可算是已與天下大多數修道門派結下了不死不休的血仇,這等仇恨,絕不會隨著這一代人的逝去而消失,反而會代代相傳,到得最後變成純粹的仇恨。而且既然破了仙陣,那麽接下來就該直麵謫仙了吧?

  若沒有這個謫仙,紫陽真人還有破局之法。隻消借天下諸派實力大減之時,道德宗大舉擴張,且以鐵血手段扼殺其它可能與道德宗爭鋒的門派,或可保數百年平安。可是若沒有謫仙,又何來天下眾修圍攻道德宗一事?既然有謫仙撐腰,那麽可以想見,接下來許多隱居不出的厲害人物會紛紛出山,向道德宗尋仇。

  凝望著初升朝陽,紫陽真人心中又響起了紫微曾經的話:“若有一日事不可為,我拚卻不要飛升道果,也當盡殲來犯之敵!”

  此刻觀星台上,龍象白虎抱著“九天十地幹天無極炮”,已痛不欲生了整整一日一夜。昨日開炮時白虎已受了重傷,早該回去救治歇息,但他說什麽也不肯離開“九天十地幹天無極炮”半步,誰勸都不成。

  至這日清晨時,白虎元氣已所剩無幾,被明晃晃的陽光一照,登時搖搖欲墜,手中正打磨著的一顆鎖扣嗒的一聲掉在了地上。白虎心中大急,但此時兩眼前驟然一暗,什麽都看不見了!白虎顧不上自己的身體,拚命在地上摸索著,想要找回那顆完成一半的鎖扣。

  此時白虎鼻中傳來一陣異香,他隻覺整個意識迅速沉入一片黑甜之中,就此人事不省。

  龍象抱起白虎,交到旁邊道德宗幾個道士手中,交待他們立刻帶白虎下去醫治。兩名道士抬著白虎下了觀星台,留下一人陪著龍象天君。那道人見龍象天君雙眼通紅,黝黑的大臉上透著灰白,收拾整理無極炮部件的手不斷顫抖,不禁道:“龍象天君,你也該歇息一下了!”

  龍象大頭搖得風雷齊動,翁聲道:“不將這‘九天十地幹天無極炮’修好,俺決不歇息!你要是擔心俺,就去將紫雲真人的金丹偷些來給俺吃吃,補補元氣。你不要再勸了,修不好這門炮,俺寧可死在這裏。要不然白虎醒來,定會怨恨俺一輩子的!”

  這道人目瞪口呆,不知說什麽好。他在道德宗的突出造詣本就在修煉法器上,自“九天十地幹天無極炮”打造時起就跟著龍象白虎,這許多時日相處下來,早對龍象白虎之能由衷歎服。現在見龍象實在有些支撐不住,忍不住又勸道:“天君何必如此執著?依我看神炮問題就在於威力太大,連隕鐵鑄管都承受不住震力,使得許多部件鬆脫,陣圖移位。雖然我們沒有二天君發前人所未發的大智慧,無法解決神炮受震的難題。但隻消有個六七日,我等就將神炮修複成原來模樣了。這種活計,不需要天君親自動手的。”

  龍象天君大眼向這道人一瞪,沒好氣地道:“就是因為你們也能修,我才不能放下!”

  見那道人不解,龍象便自懷中摸出一柄飛劍劍身,正是供‘九天十地幹天無極炮’用的飛劍,在那道人麵前晃了一晃,道:“這炮就不去說它了,光是這把飛劍,你說價值幾何?”

  道人心中詫異,不明白龍象為何這樣問,是要考較他嗎?於是他沉吟一番,方字斟句酌道:“這把飛劍劍體以白麒麟牙為鋒,雖然不如墨玉麒麟那般罕見,可也是稀世之珍,可遇而不可求。這號稱玄鐵之母的寒晶鐵,就我所知世上還有幾十斤,這一柄劍就用去了三兩。至於鳳凰羽,較麒麟牙也不惶多讓了。所以說,這柄飛劍實是無價,單以材料而論,比九脈真人們的隨身仙劍還要貴重得多。”

  龍象又問道:“那假如這門炮是你的,俺與你有生死大仇,你會拿這炮來射俺嗎?”

  這次道人立刻道:“絕然不會!你道行雖比我高些,但也隻是強上一籌而已。我要報仇,當好好計議,再耐心等上十年,至少該有四成把握,這門炮的十三……不,十二發飛劍可是均無僅有,用一把少一把!”

  “這就是了!”龍象環眼又是一瞪,痛心道:“別說是拿來射俺,要不是為了破仙陣樞機,就憑那孫老雜毛,哪值得俺射他一炮?”

  道人深有同感,不住點頭,也是滿麵肉痛之色。由是看來,這些精研煉器之人往往有一個共通之處,即是以珍稀材料計算旁人價值,管他出身邪門外道還是正道高門,皆是如此。

  龍象歎道:“這無極炮威力如此巨大,耗費如許之多,如果你們也能修複,俺和白虎此前還是道德宗的階下囚,現在外麵仙陣也破了,那些半桶水修士被殺得屁滾尿流的。你倒說說,以後俺兄弟倆還有可能再摸到這無極炮嗎?”

  那道人不禁無言。

  龍象斬釘截鐵地道:“所以俺要趁還能摸到它的時候,把它完完整整地修好。現在白虎挺不住了,俺更要把他的份也摸回來!所以別勸俺休息。

  恰好紫陽真人心事重重,便出了太常宮,四處走走,此時來到觀星台上,聽到龍象與那道人對話,不禁莞爾一笑。

  紫陽真人走上前來,對龍象笑道:“無極炮威力再大,也不過是個物件,用得材料貴重稀罕些而已。再怎樣稀罕的天材地寶,也不過是死物,不經過你們兩位天君之手,怎會變成神器?這人總是比死物重要些的。”

  龍象此時已極為虛弱,見紫陽真人來到,頭腦不清時也就忘了禮數周全,隻自顧撫摸著無極炮,喃喃地道:“話是如此說,可若不是在你這道德宗,這幾樣東西又有哪件是俺們兄弟這輩子能夠摸上一摸的?曾有高人指點過俺們兄弟,說俺資質一般,但敢發前人所未發,於這煉器之道上可望登峰造極,從此俺兄弟二人就將全副心思都放在這個上麵。越是有進境,就越發現這裏麵奧妙無窮,從此欲罷而不能。隻可惜煉器煉器,一半是煉,一半是器。煉是人,器是物,若無材料,這人再厲害又有何用?這些日子能夠用麒麟牙,玄凰羽,虯龍筋,龍龜甲打造器物,已是俺從未敢想過的好事,已令俺在煉器之道上的體悟大進。若不是造這無極炮,可能俺兄弟二人這輩子也達不到現今的領悟。”

  說到此處,龍象一聲長歎,滄然道:“俺知道,這十日已是天大的福緣了,無極炮修好那日,就不會再入俺們兄弟的手。可是人心總是不足,俺總想著能多摸一下,再多摸一下。唉,白虎的眼睛已經累壞了,可俺知道,他一定認為值得的。”

  紫陽真人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這幹天無極炮威力大得不可思議,修好之後,的確是不能再入龍象白虎之手。哪怕是強如九脈真人,如被這無極炮給瞄上了,十裏之內,根本就無從躲避,玉虛或許有一線逃生機會,其它真人肯定就輪回去了。而且這無極炮極是陰毒,自身並不放出任何靈氣,純以感應外界靈氣的方式來瞄準定位。若被人悄悄瞄住,任你道行通天,不到飛劍臨身一刻,都不會發覺已被人給暗中算計了。

  龍象白虎造出幹天無極炮,不知救了道德宗多少門人性命,可是道德宗這些真人道長們,有幾人真正看重過他們?白虎因炮力反震重傷,一眾真人道士都是看著的,可是當時人人都在忙著多殺幾個修士,有誰曾關心過白虎傷得重不重?

  待看到龍象一雙粗糙大手,竟能以如許溫柔撫摸無極炮身時,紫陽真人忽然感慨萬千,歎道:“天君執著了。”

  龍象道:“俺們兄弟資質愚笨,不瘋魔哪成活?”

  章五鬢微霜中

  茫茫蒼野中央,他的神識淡如水波,徐徐擴散,如輕風、若細雨,觸摸著沿途經過的每一個特殊物事,更有部分神識分成無數長絲,不住伸向無盡的蒼穹,探尋著那隱於虛無之後的無窮奧秘。

  不知過了多久,無以計數的神識倒卷而回,於是若大的軍營狂風大作,暗雷轟鳴,獸欄中的狂騎戰獸嘶鳴陣陣,不住撞擊著蒼岩砌成的圍牆,想要破牆而出。狂騎士在獸欄外圍成一圈,卻是不敢踏入獸欄去安撫自己的座騎。現在獸欄中處處都是發狂的戰獸,冒然進入,必被踏成肉醬。

  軍營外一隊狂獸騎剛巡邏而歸,結果戰獸紛紛受驚,幾個跳躍將背上的騎士掀下,然後四散奔逃,躲向蒼野深處。

  一刻之後,狂風暴雷方歇,他徐徐張開雙目,入眼又是一片狼藉。

  旁邊一堆雜物翻開,玉童的頭顱奮力在重重壓迫下掙了出來,飛到八仙椅前,大讚道:“大人此次神遊歸來,威勢更勝以往!大營中的軍獸都被嚇跑了一半哪!”

  若是平時,玉童這馬屁他就坦然受了,聽起來也的確順耳。每次神遊歸來,山河鼎內的九幽溟炎也就強了一分,神識歸體時,從最初的悄無聲息,到罡風四起,直至今時今日的風雷大作、萬獸皆驚!在他心中,這滿營軍卒再不是當初聞名蒼野的驕兵悍卒,而是揮手之間可定生死的蟲蟻。

  悄然之間,那一顆君臨八荒的心,已日益堅定。

  玉童自旁絮絮叨叨地正拍個不停,不知怎地,他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忽然心亂如麻。他不耐地一揮手,玉童立刻知機地閉上了嘴。

  他長身而起,神識緩緩掃過整座大營。獸欄中狂亂的戰獸已逐漸安靜下來,欄外列陣守衛的鬼卒也開始散去。一座座營帳中滿是休息的冥兵,有幾隊巡狩的冥卒正在回營,更多的陰兵在列隊,準備出營巡守。校尉們在營中忙碌著,將新生的冥兵安排到各個戰陣中,另一座大帳中,七名將軍正聚在一處,中央擺著一幅蒼野地圖,在籌劃著巡狩路線。大營中央,暗黑軍旗正獵獵飛揚,龍飛鳳舞的紀字顯得格外猙獰。而在他那張八仙椅上方,一點青瑩寧定浮著,是這大營中惟一的安寧。

  一切都再正常不過了。可是他心底越來越是不安,又有此許緊張和……恐懼?他登時有了怒意,縱是獨過弱水,冷對酆都時,他都未懼過,在這蒼野之上,他又何懼之有?!

  可是心底那一團紛亂,卻不是他能控製的。越是怒,那恐懼就越明顯。他隱約感到,這恐懼似乎並不是畏懼什麽上仙巨魔,而是另外一種思緒,一種他從未有過,也不明白的思緒。

  他忽然問道:“我這次神遊,用了多久?”

  玉童潛心一算,答道:“大人此次神遊共耗去三十五天。”

  他雙瞳藍芒一閃,緩緩轉頭,望向了青瑩。那點青瑩依舊穩定,柔柔地將青光灑下,似未有任何不同。不過他已經知道哪裏不妥了。此前每過十餘日,就會有一點青芒自天外飄來,與青瑩融為一體。但算上神遊時日,已有四十天未見天外青瑩。

  他猛然盯住玉童,道:“我要去人間,可有什麽辦法?”

  每次被那雙深不見底的湛藍雙瞳盯住,玉童就覺得自己是一隻被蛇盯上的青蛙,戰栗不已。而這次那雙冥瞳中寒意更甚於以往,幾將玉童凍僵,他立刻竭盡平生所學,結結巴巴地道:“小人隻知兩種可行辦法,一個是進酆都地府,過輪回之門投胎托生,另一法則是如果法力通玄,或是魔神之類,即有可能憑一已之力破開六界壁障,進入人間。”

  他望向玉童的目光更顯陰冷,道:“通過你雙瞳異能,我不也能過去嗎,此法你為何不說?!”

  玉童大驚,一邊在地上磕頭,一邊驚叫:“自上次之後,小人就再也看不透大人過去未來了。縱是小人能夠看透,也隻有運氣好到可以看到大人前世肉身現今狀況時,大人方能過去,無論是人是鬼,誰也不能穿越回到過去呀!這是天條上明明白白寫著的。就算大人能夠過去人間界,小人頭顱上附著的這點法力,至多就能支持個數息時間,時間一過,大人還是得回來。所以不是小人不肯,而是此法真的已行不通了。大人明鑒、大人明鑒啊!”

  紀若塵收回了目光中的寒意,知道玉童所言不虛。默然片刻,他忽然問道:“上次見過的那頭深黯之魔叫焢?”`

  玉童伏在地上不敢起來,回道:“地府典藉中是這麽寫的。”

  在酆都與深黯之魔間比較一番,他即揮手招來一名將軍,吩咐:“點兵、出營!”

  玉童問道:“大人又要進攻酆都?”

  “不,去找焢。”

  “焢?!”玉童大吃一驚,道:“它怎肯為大人破開六界壁障?焢雖已晉身魔神之列,但不過是末流魔神。破開六界壁障時劫雲威力無窮,它縱是不死也要消去大半道行啊!”

  “它不肯,我就殺了它。”

  聽到此言,玉童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焢再怎麽不入流,也是魔神,在整個茫茫蒼野中都屬高高在上的上位者。這位紀大人雖然法力突飛猛進,手段高深莫測,但眼前再怎樣也絕非魔神之敵,這是位階上的差異,並不是手段道法可以補得回的。如同一頭狼,生得再如何強壯,也鬥不過一頭猛虎一樣。

  去找焢?隻怕還未開口,就會被焢給吞了吧!焢浮於青冥之上,大營中陰卒冥兵再多也是無用,縱有千萬大軍,也要夠得著焢才成。

  另外這蒼野上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魔物身體越是長大,法力道行就越是高深。身形小些的要在蒼野深處生存,就要成群結隊方可。就如在這大營之中,狂獸騎體形就大過了寒甲冥兵,校尉比任何一名狂獸騎士都要來得強壯,而將軍們往往高過兩丈,往哪裏一站都是鶴立雞群的角色

  焢呢?身長百裏,腰圍百裏。

  玉童頭顱被紀若塵用九幽溟焰煉過一次,好處是堅硬遠超以往,比冥卒手中刀斧還要硬些。壞處是魂魄中鎖了一絲溟焰,以作他平素活動法力之源。若紀若塵隕落,這九幽溟焰立時熄滅,玉童也絕無幸理。

  於生死存亡大節前,玉童生出罕見勇氣,道:“紀大人,恕小的直言,找焢的麻煩實與送死沒什麽兩樣啊!以大人您的修法之速,隻消神遊十年,就有可能攻破酆都仙陣,自輪回門中往生投胎,可保靈識不滅,冥焰永燃。您前世又是修過三青真訣的,那是廣成子上仙飛升前修煉的法訣,以您道心,再有個三十多年就能金丹大成了。這種修煉速度,就是放眼整個人間界,也是數一數二呀!”。

  見他並未說話,玉童膽子又大了些,續道:“雖然小的不明白大人為何定要去人間界走上一輪,可這是看得見摸得著的途徑,何必去焢那裏自尋死路?”

  玉童這話說得很不客氣,但的確是實言,他也未動怒,隻是徑自步出大營。營外,七名將軍已將所有陰兵鬼尉都驅趕出來,列成軍陣。

  整整一萬二千冥兵,排成了十五個方陣,陣列邊緣如刀切,整齊得異乎尋常。這是大營所能容納的極限,也是周邊百裏蒼野所能供養的極限,冥兵再多,周圍就沒有足夠的魔物陰氣可供捕食了。

  他目光緩緩掃過這些陰卒,隨後向一名將軍一指。這名將軍生得比同僚都要高大些,乃是紀若塵初奪大營時就追隨到現在的,靈智漸開。冥兵軍陣與人間不同,隻要法力足夠,上位者心念動處,即可令手下兵卒知曉命令。於他來說,當然不會將命令直接下到每一個陰卒,隻消將想做什麽令將軍們知道就可以了。接下來的事,這些將軍盡可自行完成。實際上他對軍學也是一竅不通,不可能比這幾名將軍做得更好。

  那名將軍點出五百最精銳的冥兵校尉,回大營駐守去了。

  他緩緩抬手,又向側方百丈處一指。這一次,他龐大的神識覆蓋了每一個冥卒。於是呼嘯國風陣陣響起,一個一個方陣的冥兵依次將自己兵器投向紀若塵手指之處。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聲中,那片空地上瞬間多了一座大斧巨矛堆成的小山。

  他雙唇微張,一縷細細的碧藍火線噴出,射在百丈外的斧矛山上。火線一沾上巨斧大刀,立時漫延開來,頃刻間已將整個小山都籠罩在幽幽冥焰之中,就似這些凶兵是有最易燃燒的油脂製成一般。

  溟炎衝天而起,斧矛山則似融化的蠟燭,迅速消融,到得最後,空地上隻餘下最後一柄長矛時,溟炎方熄。

  他神念動處,長矛已自行飛入掌中。

  此矛長三丈,中間一丈為握手處,兩端矛鋒各長一丈。矛身上鐫刻著無數上古篆文,就連玉童十字中也識不得一兩個。這些篆文刻在矛柄上,構成無數細細密密的螺紋,想來握上去定是十分舒服。隻是碗口粗細的矛柄也非尋常人所能掌握。紀若塵可自行幻化身體大小,用這矛自然不成問題。兩端矛鋒上各開三條螺旋凹槽,凹槽之間突起片片倒刺。這些倒刺流線舒張,有若花瓣一般,但每一根倒刺上都生著三道極鋒利的棱線,一根向前,二根向後。

  矛鋒處的凹槽中有藍芒流動,矛尖上時時會生出一條細小藍電,瞬間自一端矛尖竄向另一個矛尖,方才湮滅。

  玉童毫不懷疑,再凶悍的魔物,被這柄凶矛刺入再拔出,也會立刻被撕下至少丈許方圓的一塊血肉來。

  以萬名冥兵凶器為基,以九幽溟焰為火,以蒼野為爐,煉成的這一柄凶矛,威力何必多言?

  隻是玉童更是無奈,知道已勸他不住。荒狼裝上兩根獠牙,就能鬥過月虎了嗎?

  他對長矛十分滿意,撫矛沉吟,片刻方道:“此矛當隨吾縱橫八荒,斬億萬生靈!可名修羅。”

  他殺氣驟起,提矛向蒼野深處一指,十五方陣逐一轉向,萬千赤手空拳的冥兵,轟轟隆隆地開向蒼野深處。

  “大人!冥兵就算再多十倍,打不到焢又有何用?何況他們都沒了兵器!為何定要選焢呢?”玉童仍作著最後掙紮。

  望著逐漸遠去的萬千冥兵,他目光中透出一絲森冷,道:“三青真訣中自有禁忌法門,哪裏是你這種小鬼能夠明白的。你今日如此囉嗦,看來須得給你個教訓。”

  他曲指一彈,一朵溟焰離指飛出,撲上玉童頭顱,轉眼就化作熊熊藍火,裹住玉童頭顱猛燒起來。藍焰實是極冷的,但卻燒得玉童皮肉滋滋作響。可是自外望去,玉童仍是皮光肉嫩,一點傷痕也沒有。

  火焰上身的刹那,玉童整個意識即被無邊無盡的痛苦淹沒!而且痛苦不止發生在現在,還侵染了過去,似乎自有意識起,他就一直生存在完全無法承受的痛苦之中。這種灼燒魂魄的痛,比諸什麽油潑火炙地獄最凶厲的刑罰還要痛上十倍!幾乎在溟焰燃起的瞬間,玉童就有昏死過去的衝動,可是被溟焰燒灼的是魂魄,意識隻會越來越清醒,根本無從昏起!

  從未有一刻,玉童如此渴望徹底死去。

  蒼野上是玉瞳一聲高過一聲的淒厲叫聲,被幽幽火焰包裹著的頭顱在大地上拚命翻滾。他七竅中不斷滲出細密血絲,雙瞳化成深紫一片,早沒了瞳孔。

  他對玉童的淒慘完全無動於衷,淡淡地道:“每*****都會有一刻辰光享受冥火煉魂。我回來時你若還沒死,就算你被罰過了,我自會消了冥火。”

  說罷,他斜提修羅,隨萬二冥兵向蒼野極深處行去。

  行出極遠,身後仍隱約傳來玉童的淒厲叫喊。他並非不知焢的厲害,也知此行實是九死一生,但若要速回人間界,就別無選擇。

  他怎能再等五十年?

  章五鬢微霜下

  東海之濱,風起雲湧,濁浪滾滾,無數黑雲自海天相接處一排排升起,緩緩向海岸線上壓來,遙遙望去,如山巒欲傾,天地將合。

  群山逶迤橫亙數百裏,重巒疊嶂,其中,四名修士正披荊斬棘,在密林中穿行。雖然行路艱難,每每要從糾結盤錯的藤蘿根須中辟出路來,但四人仍是衣冠端正,光鮮無塵,身上則寶氣隱隱流轉,肌膚滑嫩若嬰兒,顯然修為已頗有所成。他們走走停停,不時在溪水、山岩、溶洞徘徊探索,為首是個看上去三十餘歲的男子,手中捧著乾坤盤,每走一段路,就觀察天色地勢,再細看掌中乾坤盤,方定下向哪個方向行進。

  轉過一道石梁時,那人手中乾坤盤忽然嗡的一聲響,通體發出淡淡的毫光來。那人精神登時一振,看過周圍山川地型,再潛心推算一番,猛然抬頭,眼中真真切切地映出了一座孤傲插天的絕峰!

  那人向絕峰一指,喜道:“張師弟、趙師弟,羅師妹!稀世奇珍看來就在那裏了,大家再加把勁!”三人聽得此言,登時大喜過望,連日來的疲累皆一掃而空。

  絕峰距離三人尚有數十裏,但這點距離對修道者來說,實不算什麽。四人各祭法寶,竟然一一升起,搖搖晃晃地向那絕峰飛去。

  一個時辰之後,四人逐一在絕峰峰頂落下,模樣都有些狼狽,看上去峰頂絕高處的罡風令他們吃了不少苦頭。

  這一片絕峰峰頂並不大,隻有裏許方圓的樣子。為首男子又拿出乾坤盤,剛剛注入真元,乾坤盤忽然光芒大放,錚的一聲長鳴,竟然炸得粉碎!

  那男子左手被炸得血肉模糊,麵上卻是震驚中帶著狂喜。要什麽樣的寶貝,寶氣才會濃鬱到將師門秘傳的定寶輪也給炸了的地步!?

  好在峰頂也不大,失了定寶輪,四人搜上一遍也花不了多少時間。果然四人剛在峰頂搜了小半圈,張姓師弟向前一指,叫道:“那是什麽!”

  眾人忙聚了過來,隻見麵前一片平整如鏡的地麵,一個青年道士仰臥望天,躺得寧定安然。

  四人不曾想在這絕峰之巔居然會看到人,均驚得後退。但那青年道士動也不動,似已在這峰頂上待過千年。

  四人膽子逐漸大了些,慢慢靠近,凝神望去,這時才發現那青年道士心口處端正插著一柄古劍,身側則放著一根通體黝黑的三尺鐵根。他們這才明白,這青年道士原已死去多時。可是他的肉身為何不腐,麵目栩栩如生,而那仰望蒼穹的目光卻是如此清澈,微笑又是如此輕鬆淡定?

  四人中那羅姓女子心思更細密些,拉了拉師兄的衣袖,輕聲道:“看這人的服色,似乎是道德宗的弟子。”

  此時四人逐漸從最初的驚慌中恢複,再走近了幾步,果然見那青年道士道袍一角繡著道德宗的標記,當下麵色均是一變。其中一人即道:“這人怎地死在這裏?他屍身都未腐爛,想必是新死不久,附近可不要有道德宗之人,萬一被他們撞見,我們可說不清楚。道德宗的真人剛剛大敗天下群修,氣勢正猛,我們別觸了黴頭。”

  為首那男子仔細觀察一番,搖頭道:“不怕,他應已死了不少時候,肉身不腐,必是因為左近有寶物,肉身被寶氣浸淫所致。”

  張姓男子忽然倒吸一口涼氣,指著那根毫不起眼的鐵棍,結結巴巴地道:“地……地極……神鐵!”

  刹那間,六道火辣辣的目光都落在那根鐵棍上,炙熱得幾乎在棍上激出火花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峰頂冰寒的罡風才將泥塑木雕般的四人凍醒過來。羅姓女子道:“好大一塊鐵……”那聲音幹澀沙啞,如同剛自沙漠中走出一般。

  張姓男子用力搖了搖頭,竭力將目光從鐵棍上挪開,結果又被古劍吸住,澀聲道:“師兄,你看這把劍可有古怪?”

  為首男子聲音也變得幹巴巴的說不出的難聽:“這柄劍我完全看不出是什麽東西做的,地母真銅?東海萬年木?冰冥九天銀?還是寒晶鐵?”

  他每說出一個名字,麵色就蒼白一分,說一句話簡直比施展幾個道法還要耗費精神真元。

  張姓男子喉節上下鼓動,忽然叫道:“我去拔出來看看!”

  他剛躍出一丈,兩眼猛然睜圓,雙腿一軟落下,跌倒在地。他艱難地轉過頭,勉強抬手指著大師兄,嘶聲道:“你……你……”一句話未說完,他口中就湧出大團大團血沫,麵色迅速灰敗下去。

  為首男子從容將一根鏈子鏢收回卷起,道:“張師弟休要怪我,你本來就與我們不睦,這些寶貝不分也罷。”

  鏈子鏢頭鮮血不住滴落,本來一個從容和善的大師兄此刻麵容竟是如此猙獰!

  “趙師弟,羅師妹……”他轉過頭來,方說了一句,忽見兩人麵色有異。還未及反應過來,趙羅二人已各出一掌,分別印在他心口與小腹處!他雖然早暗中將真元布滿全身,但趙羅修為並不在他之下,又是擊中要害,掌中陰勁早將他五腑六髒擊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你們!……”大師兄怒視二人,竭力伸手,想去扼住二人咽喉。

  趙姓男子隨手一推,已將他推倒在地,冷笑道:“大師兄,你原本也與我和師妹不睦啊,這寶貝不分也罷。”

  趙姓男子不再理會已在瀕死邊緣的大師兄,向羅姓女子邪笑道:“師妹,隻剩你我兩人了,寶貝也有兩件。不如你拿棍,我取劍?這樣師妹即有神鐵棍,又有師兄這根,可謂雙棍臨門,喜上加喜啊!”

  羅姓女子笑啐一口,道:“沒正經的,還不快去拿了東西,再將這幾個死鬼推下崖去毀屍滅跡?小心夜長夢多!”

  趙姓男子連忙應了,就向青年道士行去。不論是道德宗又或是自己師門長輩,哪個都不是他們能夠應付得來的。

  他剛走到青年道士身邊,忽而一個沙啞森冷的聲音籠罩了整個峰頂:“俺本想繼續看你等把這戲演下去,可惜不能容你的髒手碰到公子身體,就早些超度了你吧!”

  這聲音陰寒冰冷,沙啞深沉,內中含著沉重如山的殺氣,又是突如其來,登時將二人驚得魂飛魄散。隻聽嗒的一聲輕響,女人手中緊握的一柄淬毒匕首落地。

  趙姓男子則被一道大力吸得倒飛而起,幾道烏光散過,四肢已與軀幹分了家。他殘軀在地上滾動,眼角餘光忽然看見那女子麵容和落在地上的匕首,立刻明白過來,高聲叫道:“好你個毒婦!”

  叫聲未歇,斷肢處傳來的劇痛立刻令他慘叫出聲。趙姓男子這才想起自己四肢俱斷,於是叫得更加淒厲。

  那女子卻是駭然望著兩名身高過丈,周身掩在深黑厚重鐵甲之內,麵帶猙獰麵具的怪物現身峰頂。其中一人手中巨斧大如桌麵,斧刃上閃著森森寒光。正是這把巨斧,方才輕若蝴蝶般將趙姓男子分成了五段。她並不識得這兩人乃是無盡海洪荒衛。

  眼見兩個凶厲麵孔轉向自己,那女子汗如出漿,尖叫道:“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我們丹心殿掌門可是青墟宮的好友,青墟是有謫仙的。你們殺了我就是與謫仙為敵!”

  但兩個凶人仍是一步一步走來,每下鎧甲鏗鏘聲都如同直接敲打在她心底,她雙腿再不能支撐,軟倒在地,手顫抖著從懷中摸出一枚煙花,叫道:“不要過來!我放煙火了!殿主會立刻知道我在這裏的!”

  她接連拉了幾次,才拉著火繩,煙火一飛衝天。

  一名洪荒衛冷笑一聲,斬馬刀揚起,就欲將那煙火截下。隻聽當的一聲,另一名洪荒衛巨斧一翻,壓住了斬馬刀。

  那洪荒衛一怔,道:“四隊長,難道還要放過他們不成?”

  直到那煙火飛上高空,爆成一朵絢爛碧龍後,四方才冷笑道:“怎會放過他們?既然跟謫仙有關,又惹上了我們,當然是男女老幼皆殺!讓她將煙火放完,告訴那什麽丹心殿的人我等確切方位,這樣他們才會自行送上門來!二十二,你要學的還多著呢!”

  二十二登時有所領悟,讚歎道:“主人不許我等離開無盡海周圍,就想辦法讓這些修士自己送上門來。四隊長果然高明!現在這個女人怎麽辦?”

  四冷哼一聲,道:“一樣處理,斬斷四肢,扔到外麵去,別讓這等人汙了咱們無盡海的地界!”

  二十二轟然應了,獰笑一聲,提著斬馬巨刃向那癱軟於地的女子行去。

  此時兩名洪荒衛身後忽然有人道:“你們兩個這等掩耳盜鈴的做法,也想瞞過主人去?”

  這聲音憑空而生,全無征兆,又渺渺然,在空中回蕩,不辨來處,難分雌雄。兩名洪荒衛登時大吃一驚。然而他們心下雖驚,知道來人神通深不可測,但洪荒衛秉性何等凶厲,當下各各先向前衝一步,再行轉身,橫刀持斧,冷眼望向身後。一道凜冽殺氣,衝宵而起!

  本該空無一人的所在,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肌膚如玉的青年男子。看清來人,兩名洪荒衛倒有些驚慌,行禮道:“一大人!”

  一負手而立,道:“你們兩個如此辦事,未免有些不妥。”

  四上前一步,沉聲道:“這個……難道為著一個謫仙,就要放過這些妄想褻瀆公子遺體的貪婪之人不成?”

  一淡然一笑,道:“誰說要放過他們?我說你們辦事不妥,是指你們左右要掩耳盜鈴,索性做得從容大氣!四,你這就去山下尋顯眼處立塊牌子,上麵就這樣寫:無盡海禁地,仙凡繞路。”

  四與二十二先是愕然,然後欽服,於是提了那女子和三人屍身,殺氣騰騰地辦事去了。

  兩名落荒衛走後,一望著絕峰中央那靜臥不起的青年道士,輕歎一聲,不知自何處取來一把竹苕,將峰頂掃得幹幹淨淨。

  無盡海寒冰獄,向是天下絕地,隻是名聲不顯。

  牢室四麵是玄武岩的牆壁,方圓三十丈,從這邊走到那邊仿佛不過數步,但如果真有人以步丈量,會發現永遠無法觸摸到近在眼前的牆麵。頭頂是深不見底的幽藍,窮盡目力也看不到界限,偶爾有微弱的波光流動,這是地牢裏唯一的光源,於是四壁隱隱約約反射出一點光,可以看見牆麵上鐫刻著繁複的花紋和符咒,隱約有水珠不斷沁出、凝結成冰、氣化成霧。

  牢中四處彌散的霧氣至陰至寒,若有尋常人置身霧中,會立刻覺得全身如被針刺,隨後刺痛會變成微癢和溫暖,再後來則是麻木。甚至不需一息時間,凡人即會在這寒霧中僵硬、幹枯、粉碎。

  隻是清亮溫柔的祝禱聲在牢室中不住回蕩,這寒冷得連冰都無法承受的地牢中,竟也有了些春的暖意。

  青石地麵上,一卷《輪回》逐漸翻到了終章。

  祝禱聲依舊回蕩,但《輪回》靜靜地躺在青石地上,頁麵再也無法翻動。於是她輕輕一歎,停了祝禱。但那一聲聲的遙祝依舊不肯散去,在四壁徊蕩百轉千回後,仍隱約可聞。

  一隻素手伸下,想要拾起《輪回》。這隻手肌如玉,指纖芊,已是完美,指尖掌緣處,似浮起淡淡光暈。可是她沒能拾起《輪回》。

  青衣已盡力俯下身子,但指尖依舊距離《輪回》仍有一尺距離。她恬靜的小臉上浮起柔淡如水的微笑,都說咫尺天涯,現今可不是咫尺之距,已是不同輪回?相比之下,陰陽永隔,或也要好上許多了。

  忽聽一聲長歎,一隻寬大、粗糙、掌緣指節上可見片片繭子的大手伸過來,拾起《輪回》,塞進青衣手中。

  青衣訝然,抬頭望去,見牢室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個人。

  這人生得高大,膚色黝黑,望上去四十餘年紀,生得相貌堂堂,麵頰眼角有細微皺紋,條條皆如刀刻斧鑿,一望可知已是飽經風霜。他身上穿著件粗布道袍,腳踏一雙草編芒鞋。道袍式樣略顯古意,不過質地粗糙做工低劣,應該是火工雜役道人的服色。

  他雙眼清澈如水,全無半點雜質,低微的衣著絲毫無法掩蓋那種特別的風華意味。

  青衣驚訝地咦了一聲。在她眼中,這個人隨意這麽一站,整個人便自成天地,再不受世間萬事萬物影響。實際上,他此刻就隻有半邊身體在牢室中,另半邊身子則沒在石牆壁當中,就好似沒有實體,隻是個幻影一般。可是方才接過《輪回》時,青衣的手觸到了那隻大手。那隻手堅定、溫暖,便似天塌了下來,也可為她撐住。

  於是青衣知道,這隻手,這個人,絕非幻影。而無盡海的石牢,當然也不是幻影。既然兩者都不是幻影,又怎能融成一體?

  青衣本就冰雪聰明,再修過《輪回》,一顆心早已晶瑩剔透。她隱約知道,若能將眼前所見想得明白了,或許就會頓悟,於大道上再邁一步。但她隻是柔柔地一笑,便不再去想那人與牆如何能融為一處,又如何能越過這石牢沒有邊際的界限。這一刻她心中天空而雲淡,亙古以來從未停止的時光,於她已然凝止。

  那人雙目一亮,即讚且歎道:“好,好!唉,可惜,可惜。”

  青衣恬淡笑道:“你這人本來是很厲害的,怎麽也看不開呢。我挺好的,哪裏可惜呢?”

  那人大笑道:“好一個看不開!我看不開,你放得下,又有何不同?”

  青衣雙眉微皺,想了想,便道:“我不明白了。”

  那人也不解釋,問道:“《輪回》已修完了,接下來你要怎樣?”

  青衣雙手持著《輪回》,道:“將《輪回》還給叔叔,然後在這裏一直呆下去。”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青衣,道:“你不想再到外麵去四處走走看看嗎?”

  青衣向自己一指,道:“我現在這個樣子,出去會很麻煩的。何況現在外麵,我也沒有什麽想看的。”

  此時青衣上半身仍是那個柔淡似水的青衣小妖,但從青色衣裙下伸出的,卻是巨大的蛇身!方圓三十丈的牢室,大半都被盤踞的蛇身占滿了。蛇身上是片片碗口大的鱗,鱗中央有棱突起,如山巒蜿蜒,鱗周隱現細密花紋,即似雲霧湧動,又若隱著萬千世界。

  他目光如燭,看著青衣的蛇身,道:“若非這個身軀,哪裏承載得住《輪回》轉化你生生世世時所生出的因果大力?《輪回》所生因果之力也煉化了你的身軀,將你所有的潛質都引發出來。現在你這妖軀實已有半神之質。如若你能留下幾世輪回,繼續修煉,成就當不可限量。唉,可惜,可惜!”

  青衣笑笑不答。

  那人猛然哈哈一陣大笑,拍頭道:“若留下了一世,那也就不是你了。好!好一個青衣小妖!”

  長笑驟歇,那人猛然挺直身軀,刹那間氣勢洶湧,如已發身長大,與山嶽等高。他道:“也罷!今日我就助你一助,讓你恢複人身!”

  那人一隻大手伸向了青衣。

  青衣柔柔一笑,一雙素手便握住了那隻手。那人的手遍生老繭,觸手粗礪的感覺如同在觸摸著經曆過無數歲月風霜的山脈。握定那隻手的刹那,青衣忽覺心中一聲轟鳴,無數景物劃空而過,滄海桑田、天人仙魔,融匯交織,水乳相容,瞬間而過。

  再抬眼望時,青衣發現牢室陡然變得格外空曠,又覺足下生出寒意,低頭望去,隻見裙擺下露出一雙赤足與雪白的小腿。這石牢中的寒氣之重,就連精鐵也要凍得酥了。青衣自妖軀甫一變回人身,也開始感覺到有些寒意。

  那人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仔細將青衣看了一遍,又讚:“集天氣靈氣於一身,又是至情至性,實當浮一大白!不如這樣,今日我們不醉不歸!”

  青衣依然浮著恬淡的笑,道:“如與青衣飲酒,你得把不醉不歸前的那個們字去了。”

  那人怒道:“胡說八道!難道我喝酒還會怕了你這小妖不成?”

  青衣也不與他爭辯,隻令守在牢外的洪荒衛將庫藏最濃最烈、年份最久的仙酒取來。須臾功夫,石牢中央便出現一張小幾,幾上放兩隻海碗,一個青花瓷瓶。青衣赤足盤膝而坐,持著酒瓶,將兩隻海碗注滿。那青花瓷瓶看上去小巧精致,甚至不若一隻海碗的容量,裏麵酒漿卻是無窮無盡,如何也不見幹涸。

  那人與青衣隔幾對坐,拿起滿滿一大碗酒,與青衣當的一碰,大嘴張開,咕咚一聲,滿滿一碗仙酒直接倒入肚中。

  青衣雙手捧碗,滿碗仙酒化作一線,盡皆沒入朱唇之內,喝得分毫也不比那人慢了。

  仙酒自非凡品可比,片刻間兩人已是酒酣耳熱:不能使仙人醉倒,哪能號稱仙酒?青衣此際修為自不必說,而那人能將她半神妖軀重行化為人身,這一手偷天轉日、顛倒乾坤的神通,又該如何衡量?

  這兩個具大神通的,拚酒也是拚的風動雲起。

  青衣臉上浮起一層暈紅,雙眼卻更見清亮,斟酒的手也未見絲毫顫抖。那人周身都是升騰酒氣,喝到痛快時,將酒碗重重在幾上一放,斷喝道:“想吾當年開天辟地,於茫茫大道中自行開出一片天地,不言仙,不語魔!千年以下,天下英雄之輩多如過江之鯽,誰能入吾法眼?沒想到今日終於遇到一個青衣小妖!”

  青衣也有些酒意,微笑道:“你自然是厲害的,不然怎會被叔叔捉來關住?”

  那人怒道:“胡說!我怎會被他捉住?”

  “那你怎麽呆在這裏?”

  那人又盡一大碗酒,喝道:“你這無盡海寒冰獄縱是天下絕地,我不也是在其中行走自如?”

  “可是你出不去。”

  那人登時語塞,一張大臉越來越紅,悶聲道:“你叔叔那種怪物,到這人間界幹什麽。哼,哼!”

  他越想越是鬱悶,又是一大碗酒倒下,沒想到手一抖,倒有小半碗酒倒在了衣襟上。

  青衣淺笑道:“你醉了。”

  那人啊的一聲,看看手中酒碗,又看看自己前襟,愕然片刻,方將酒碗放下,縱聲長笑!他長身而起,道:“千年前遇到你那叔叔,現在拚酒又輸給了你,嗬嗬,得遇你們叔侄一大一小兩個怪物,這千年時光已是值了!罷了,我這便與你叔叔理論去,他可以坐視不顧,我卻想插一插手!”

  青衣幽幽一歎,道:“叔叔所思所為,皆是定數,誰也改變不了的。”

  那人也不理會,徑自離去。石牢堅不可摧的牆壁,無法觸及的邊界,果然於他如鏡花水月一般,阻不得分毫。

  翌日清晨,在四名落荒衛拱衛之下,青衣乘一匹烏雲踏雪,迎著第一線晨光,出了無盡海。馬前一名洪荒衛向不遠處一座插天孤峰指去,小心翼翼地道:“小姐,公子就在那裏,要不要過去看看?”

  青衣停馬,晨曦映照之下,她周身若有水霧升騰,幻麗無倫。她望著孤峰,唇角浮起一絲微笑,搖了搖頭。

  她已做了一切,是以心滿意足,見與不見,有何分別。

  四名洪荒衛此時已送到了地界,隻得停步,目送那翩躚身影,乘馬遠去。

  章六生死路上

  在蒼野中默默行軍二十日後,他終於率領著萬二冥甲大軍來到了焢的領地。

  蒼野中魔物皆有自己的領地,如焢這等浮於青冥之上的魔神也不例外。焢平日於茫茫蒼野遊走覓食,曆時一年方會回到自己領地。焢取食所經的廣大地域,其實都可算是它的領地,但這片土地不同,這是焢的巢。

  焢取食不分大小,方圓百裏內但凡魔物陰氣,都可算是它的食物,一吸之下,如犁庭掃穴,除了少數魔物仗強橫實力和些許僥幸或能逃脫,其餘魔物都會被那龍卷狂風卷入焢的巨口中。是以在焢這方圓千裏的巢中,沒有任何魔物敢於活動,也沒有任何魔物能夠生存。

  紀若塵踏足之處,就是這樣一片寂靜的死地。

  這片土地上到處彌漫著墨綠色的霧氣,雜著濃濃酸臭味。這是焢取食一周後,回巢歇息時排出的穢氣。此綠霧極毒,冥甲大軍駐紮處隻是死地邊緣,綠霧並不如何濃鬱,但是當陰風送過一團綠霧時,冥卒身上的鐵甲就會鏽蝕一片。

  他立在死地之上,手中修羅放射出幽幽藍色光華,那光華並不如何奪目,但絲毫不被眼前的混濁所掩蓋,濃綠近墨色的霧氣在光華麵前仿佛透明一般。那些綠霧翻湧不定,似有靈性,悄然避開他身周三丈範圍。

  如一道無形的環形風暴炸開,以紀若塵立足處為中心,綠霧忽然急速退了下去,讓出十裏方圓一片天地。他的神識牢牢罩住這片空間,並將命令傳至每一個冥兵。

  一萬二千冥兵忽然動了,方陣打散,各自奔向自己的方位,沒有兵刃,就用自己的雙手奮力在死地堅岩上挖掘起來。狂獸戰騎們也紛紛下了騎獸,加入步卒的行列。

  死地地麵雖堅,但在萬餘冥兵奮力挖掘下,坑連成溝,溝擴成壑,線線相連。若自空中俯瞰,則可見一個巨大的複雜法陣正自成形。前後不過半日功夫,法陣已經完成,眾冥卒早知自己安身所在,各守其位立定,向下挖出一個個半丈深的坑。

  修羅一揮,冥卒又在法陣外砌起軍柵,將攜來的軍帳鋪開,再樹起一杆高高石柱,將紀字大旗升起。這一切做好,眾冥卒如退潮般散入各個軍帳中,在先前挖下的坑中盤膝坐下。

  一日功夫,一座軍營即已初具規模。

  他獨自立於軍營大門外,修羅向天一指,一道絢爛無比的藍光直射天際!

  不知過了多久,大地忽然微微顫動起來,再過片刻,轟轟隆隆的雷鳴聲方自無限遠處傳來,越來越響,越來越厲,雷挾風,風帶電,威勢無儔!在無止無歇的雷鳴中,由條條岩石切成的軍營營柵紛紛爆裂,軍帳也在狂風中飄搖,似乎隨時都能被風吹走!就連營中那杆旗杆,也不住在狂風中彎折成弓形,杆頭幾欲點地!

  他迎風而立,滿頭影發在風中獵獵飛揚。任風再狂、雷再烈,也未能令他後退半步,隻是修羅上流轉的光華越來越盛,而他雙瞳中的光芒則逐漸深邃。

  他知道,這風,這雷,這電,不過是焢狂怒之下發出的咆哮罷了。焢的本體尚在千裏之外,不過很快就會回巢。

  千裏外,感應到老巢有異動的焢正自疾飛。十萬觸須整齊劃一地甩動著,每一下擺動,即會令焢那巨大無比的身體前進十裏。焢周身萬隻魔眼圓睜,不住射出蒙蒙黃光,將高空中的罡風排開。疾飛百裏後,焢身軀前麵尖端忽然裂開,張成六瓣,露出一個極恐怖的巨口來,數以十萬計的倒牙根根豎立!又一聲咆哮噴出,轟鳴著一路遠去,在大地上也留下深深的印痕,更有不計其數的魔物陰靈成了炮灰。

  焢怒極,如它這等魔神,靈性實已通玄,冥卒一進入它的巢,焢就已知曉。它初時尚以為這些小爬蟲迷了路,嗅到它的氣息自然會被嚇得癱軟在地。能力強點的早早逃命,那差的就隻有被困在死地上,等待它回去加餐。而小爬蟲們雖然數量眾多,那點點實力,實在不值得它特意回程一趟。

  但令焢未曾想到的是,這批爬蟲嗅到焢的氣息後非但沒有即時逃命,反而在它的母巢中築起巢來,如此大膽!

  已不知多少年了,焢未曾遇上如此赤裸裸的挑釁!它立刻放下剛剛開始的覓食之旅,掉頭向領地殺回。可是剛剛走了半途,遙遙又見一道青藍光柱自巢穴中升起,直上九宵,千裏之外,已然可見!這道光柱一起,即是向焢的直接挑戰,而且如此一來,蒼野數萬裏之內,數個強大魔神業已關注到了這裏。

  它雖然隱約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什麽說不上的詭異,但在這些魔神意識的關注下,焢再無退路。

  很快,焢就看到了修在自己領地上的那片大營,那杆高高飄揚的戰旗,以及大營前孤零零地的立著的那個人。

  雖然在焢看來,紀若塵簡直比一個小蟲子都不如,甚至要數百隻魔眼一起發力,方能看清他的麵容。但這隻小蟲子其勢洶洶,如一根針,刺得它十分別扭。

  焢觸須一個齊擺,龐大的身軀已停在軍營正上方。它有意往下一沉,驟生的風壓如山墜下,大地不住轟鳴,無數裂紋在地麵上蔓延,軍營營柵全部倒塌,大片大片的軍帳也被徹底壓垮。冥卒破碎的軀體肢幹不時自軍帳下露出。

  焢對自己這一下立威十分滿意,隻是營前那小蟲子依然屹立不倒,甚至連身形都未晃動一下,實有些美中不足。

  焢龐大無匹的意念猛然向營前的小蟲子轟了下去:“爾等膽敢犯吾領地,何以?”

  這意念宏大得有如江河逆流,飛瀑倒掛,如紀若塵稍弱一點,直接被意念摧化成塵埃都有可能。然而意念是轟了下去,那小蟲子卻如一塊礁石,任你浪高濤重,就是巋然不動。

  不過焢終於得到了那小蟲子的回應:“替我破開六界壁障,開通去往人間之路。”

  同樣是意念的回應,從量上來說,一個是濤濤大江,一個是涓滴細流,完全沒有可比的餘地。但或單以純淨而言,則一個如融化的雪水,另一個則是至清至淨的玄水。接觸到他意念之時,焢就覺得自己仿如一座無邊森林,這小蟲子的意念則是一點火星,竟令它隱隱有一點刺痛,一點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畏懼。正所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然而聽到他的要求,聽到這種居高臨下的語氣,焢立刻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驕傲和怒氣:“六界壁障一開,立生千裏陰煞劫雲,威力比之人間天劫隻強不弱!以吾魔神之尊,也須散去三千年道行!爾何德何能,敢作如此妄想?”

  紀若塵微微一笑,不知為何,空中的焢居然發現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微笑,足有三百隻魔眼金瞳中映出他的笑容。而在他湛藍冥瞳之中,也映出了焢的無數魔眼。

  “就知道你不肯,那麽……”紀若塵微笑道,那抹微笑仍掛在唇角時,他的聲音已轉為冰冷,化成一聲斷喝:“我就自己來拿破六界壁障之法!”

  焢也縱橫蒼野近萬年之久,在他話一出口時,腹下千隻魔眼已同時亮起,腹部巨口微張,吹出一道足有百丈粗細的綠氣!綠氣如龍,咆哮而下,瞬間將紀若塵連同整座大營都罩於其中。

  焢噴出的這一道丹氣不光極毒,且是威力奇猛,丹氣自萬丈高處垂落,其勢之重,實不亞於擲下一座山峰!隻刹那功夫,十裏方圓的地麵先是隆隆震響,不斷轟鳴,被丹氣生生壓得沉低十丈,再被丹中毒氣蝕深三十丈,一個足有數十丈深的天坑,瞬間出現在蒼茫死地上!

  丹氣就如同焢的眼手延伸,所到處一切情形都會為焢所知。一道丹氣噴出,焢已清楚感覺到整座軍營數息間已被丹氣消蝕成灰,營中再無半個魔物能夠生存,一萬二千冥卒,就此煙消雲散。手下如此孱弱,那麽這小蟲子又能強到哪裏去?就算他掙紮得一時,可是焢的丹氣豈是尋常毒霧可比,已被它煉得有若實質,即使脫離本體也凝聚不散,不經曆個十餘載,絕不會有分毫削弱。而那時,不知道要在死地蒼野上蝕出多麽巨大的一個天坑了。

  一舉剿滅大敵,焢先是覺得一陣輕鬆,又有些惱怒。這場戰鬥遙遙觀戰者可不隻一位魔神,自己對上這麽一隻小蟲子居然如此大費周章,還特意問了句來意,可謂丟臉之至。而那小蟲子竟然也敢挑戰它的威嚴,自己魔神之威自然也會令餘者置疑。自己本就在眾魔神中位居末座,經這樣一鬧,其他魔神不知會否乘機發難,看來好不容易圈定的取食地界,又要少上千裏了。

  可是就這樣結束了嗎?一想到他那雙湛藍深邃的雙瞳,焢忽然感覺有些惴惴。

  焢一念及此,忽然下方彌漫的丹氣中亮起兩點藍色光芒,這兩點光芒是如此微弱,不過若流瑩一般。但這兩點光芒又是如此明亮,幾乎一出現,就已占據了焢的全部意識!

  數以百計的魔眼同時感到無法忍受的劇痛,刹那間布滿鼓脹的血絲,然後一一爆裂!劇痛一波接著一波,衝刷著焢的意識,痛得它觸須亂舞,龐大身軀一陣顫抖,激出無數龍卷旋風!它的痛苦嘶叫立刻響徹整片死原。

  在至深的痛楚中,焢已然明白剛才爆裂的魔眼,全曾倒映在他那雙冥瞳之中。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瞳,難道說,凡是能夠被冥瞳映出的,就一定會被毀滅?

  應該就是如此了。焢意識中浮現出明晰的答案,這是它身為魔神的直覺,這個答案也令它不寒而栗。因為這是一雙焢也無法理解的冥瞳!

  焢再不遲疑,腹部巨口中又噴出一道隻有丈許粗細,卻是綠得發黑的丹氣,如電般貫下,直射那小蟲子所在的方位!

  下方濃綠丹氣忽然一陣翻湧,一道灰龍猛然自丹氣碧霧中躍出,迎向焢的墨綠丹氣。灰龍咆哮如雷,前爪一探,竟然將焢的墨綠丹氣劃開,如分波劃水般逆流而上,反向高高在上的焢衝上!

  焢再次大吃一驚,墨綠丹氣與灰龍一觸,它即知這道灰龍實是那一萬二千冥兵陰氣所化,隻是那座軍營明明已被自己丹氣化成灰燼,冥兵怎會又凝成了灰龍?除非,除非在丹氣落下前,那座軍營中所有冥卒都已被抹去意識,化成了純正陰氣。無論哪種魔物,都有最重要的兩種本能,其一是生存,其二是取食。這些冥卒怎會甘心舍卻自己身軀意識,聚合陰氣,凝成這樣一頭陰龍?

  丹氣一觸之下,陰龍中蘊含的無數凶厲怨念,已令焢明白,這些冥卒並不是甘心情願,而是被某種秘法給生生煉成陰龍。但這怨念本身,即是陰龍威力源泉之一,冥卒湮滅時越是不甘,陰龍神通越大。

  不過冥兵就是冥兵,這等如螻蟻般的魔物,別說是一萬二千,就是一百二十萬,如何是焢的對手?

  焢背上和身體前後各張開一張巨口,三張巨口同時深深吸氣,身體登時脹大了近一倍!腹中巨口深處,已亮起一點深邃的黑芒!它這一口本命丹氣噴出,下方不論是誰,都要灰飛煙滅!就算那小蟲子躲到地下也是無用,這一擊之威,將可輕易穿透萬丈深岩!

  它這一蓄力,那道墨綠丹氣去勢立時一緩,灰龍卻借此時機猛然一聲龍吟,竟自行爆開!灰色霧浪逆流而上,瞬間已將焢的丹氣衝散!這時機掌握的可謂妙到毫巔。

  灰龍爆體而散時,自龍體中飛出一道淡淡身影,以不可思議的高速淩空衝向焢。焢腹部最大的一隻魔眼驚恐地張大,瞳孔中清晰地映出紀若塵的身影!隻見他斜提修羅,大步奔來,空中似有一道道無形階梯,供他拾級而上。紀若塵速度似不甚快,每一步都讓魔眼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實已快到了極處,空中留下的隻是一個個淺藍色殘影。修羅在空中拖曳出兩片水藍光華,也未見它如何動作,就有千百根攔在路上的觸須斷裂,紛紛揚揚落下。

  在魔眼瞳中,紀若塵剛自灰龍中浮現,就已到了魔眼之前,於是魔眼便看到自己已完完整整地在他那雙湛藍雙瞳中映出!

  砰的一聲,魔眼炸成一團水霧,連帶著下麵數丈的血肉一同爆開!但見修羅同時爆出奪目藍芒,他已連人帶矛,衝入魔眼留下的空洞之中,修羅揮舞如風,在焢體內斬肌斷血,一路向深處破去!

  此時,焢才自萬千魔眼匯聚過來的意識中檢出這一道最重要的訊息。

  焢一聲怒吼,但並不如何驚慌。它乃是魔神之軀,軀體龐大之極,紀若塵所鑽出的孔洞與它魔軀相比,連個蚊子叮出的小口都不如。焢意念動處,腹部被鑽入的區域立時堅逾精鋼,一層又一層甲殼在腹肉中生成,阻擋著紀若塵向深處攻進。

  修羅揮舞如電,矛身冰焰升騰,每一下揮動就會剜下數丈方圓的一團血肉,而更多的肌體則被冰焰化成飛灰。轉眼之間,焢腹部已多了一個寬十丈,深百丈的大洞。

  紀若塵正一路深進,殺得興起時,忽聽背後一聲冷哼!他掌中修羅不停,再狠狠地剜下數塊已硬化成甲殼的血肉,方才轉過頭來。

  隻見身後浮著一隻尺餘長短的蟲子,赫然就是具體而微的焢!焢身體上不再是萬千魔眼,而是隻在身體背部幻出一隻魔眼,眼中盡是猙獰。

  看著紀若塵越揮越速的修羅,焢陰森森地道:“挖得很開心吧?隻是我魔軀足足百裏方圓,就憑你手中這根細針,要到什麽時候才能深入腹地,探到我的本命玄丹?”

  紀若塵聞言,修羅反而揮得更是大開大闔,他盯上了這具體而微的焢,可是冥瞳中光影流轉,完全映不出焢的影子。

  焢又冷笑,笑得怨毒陰狠,道:“怎麽,看不到我嗎?這具身軀乃是我內丹所化,早具萬年功行,你那雙九幽冥瞳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吧?你再用力看啊,或許再多幾十年道行,就可以看到我了!我辛苦修行萬年,好不容易有了今日之果。你才成形幾年?以為僥幸有了九幽之火,便可在這裏為所欲為,隨意奪我道果魔軀嗎?!”

  他回應一笑,道:“我並非著意與你為難,隻是我必須去往人間界,而且一刻也等不了。別說幾十年,就是多一天,恐怕就會永遠錯過什麽東西。象你,不能容自己巢穴被它物所占,而我,也不願錯過此事,哪怕灰飛湮滅也在所不惜!所以我來找你,殺了你,我就知道如何去人間界。”

  焢猛然一聲厲嘯,叫道:“想殺我,有那麽容易嗎?看你挖得吃力,就讓本魔尊來助你一臂之力吧!”

  焢驟然衝上,小小的身軀來勢如電,完全不及閃避,而它身軀前端張開,化成一張足有尺許方圓的大口,這張遍布利齒的大口,幾乎占了它身體的一半!

  紀若塵不及閃避,已被焢一口咬住!焢奮力一甩,已自他身上生生撕下一片影霧,然後大口咀嚼,生生吞下!

  一陣無法言喻的劇痛瞬間傳遍全身,措不及防之下,他全身抽搐,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氣!

  焢一邊吞著影霧,一邊獰笑道:“生裂魂魄的滋味如何?這是本魔尊的絕技,可比酆都十八層地獄裏的那些孩童伎倆有味道多了!”

  紀若塵意念動處,冰焰收放之間已溶消了焢大片血肉,並將精華吸入體內,修補好被焢撕去的身體。他一邊挖掘,一邊盯著焢,笑著,盡管身上的劇痛令笑聲變得斷斷續續,但他仍笑得越來越是歡暢!

  這等事,還在身為鬼影時,他就已做得多了。

  焢身體再度縮小,變成如蠶蟲大小,同時自身體中浮出無數光點,每一個光點都化作一個焢。無數的焢同時尖嘯,道:“你補得倒快!可是本尊合計三千六百內丹,你補得過來嗎?且看你能忍到何時!”

  嘯聲未落,三千六百個焢已同時衝上,掛滿了紀若塵全身,就連臉上也爬滿了焢。數千焢一齊啃食,沙沙聲令人牙酸!

  紀若塵全身一顫,動作隻僵硬刹那,忽然修羅向前擊出,其勢沉如山嶽,一擊透穿十丈堅甲!九幽溟焰自他全身上下席卷而出,將所有碰觸到的血肉都炙幹,冰碎,再吸入體內。

  他意猶未盡,甚至幹脆合身撲出,一口狠狠地咬在焢的血肉上,撕下一大塊來,嚼了幾下,就連同口唇周圍掛著的十餘隻小焢一同吞下肚去!修羅、溟焰、甚至是生吞下的血肉,都被投入山河鼎中,瞬間煉化成新的影霧,修補著被啃得千瘡百孔的身軀。

  他縱聲長笑,道:“這種鬥法我喜歡!我吞你,你啃我,就看我們誰能耗得過誰!”

  一時間,他的大笑在整個死地蒼野上回蕩,笑得放縱,笑得瘋狂,笑得一往無前!

  章六生死路中

  孤絕峰下,無盡海邊,四名洪荒衛一字排開,森然矗立,不言不動,從日出直到黃昏,就似四尊黑鐵鑄成的雕像。

  四名洪荒衛極目遠眺,目光直落在遠方隱隱的群山深處。他們的目光順著一條無形的路不住延伸,盡管這條路的另一端早已在他們視線之外。

  無盡海邊緣這一帶,碎岩錯落,綠草茂密,又有片片密林,但並無人煙,其實本就無路。如果勉強說有一條路,那也是因為青衣剛剛便是經此遠去,雖然烏雲踏雪四蹄生風,就連一片足印也未留下,但在這些洪荒衛看來,這也算是一條路了。

  隻是這條路有去而無回,是條絕路。

  半輪夕陽沉入雲海時,一聲喝斥將四名洪荒衛從泥塑木雕的狀態中喚醒:“你們四個不去巡守四界,居然在這裏立著發呆!是不是要我代主人執行責罰?五!你身為隊長,怎也如此不知輕重?”

  四名洪荒衛一齊轉身,向一見禮。一玉冠束發,輕袍博袖,懷中抱個竹苕,周身卻片塵不染,自有三分煮酒東山,掃雪鬆下的悠然出塵韻味。

  五上前一步,有些低聲下氣地道:“一大人,這個……今日小姐出行,隻有我們四個相送,在這裏多站一會,也是替三十多位不能來的兄弟送小姐一程。還請一大人原諒則個。如果定是要罰,那也該由我一人擔當,與旁人無關。”

  一點了點頭,道:“情有可原。不過我無盡海規矩大如天,無人可以破例,罰還是要罰的。”

  此時另一名體形稍小些的洪荒衛昂然道:“要罰的話,我們也當與五隊長一起受罰!小姐時日無多……”

  “三十六!你胡說什麽!小姐吉人天相,法力通神,怎會有事?你才出世幾年,哪裏知道什麽。”五猛然喝道。

  那洪荒衛仍自不服,叫道:“可是小姐明明……”

  “嗯?”一目光驟亮如電,落在那洪荒衛身上,以無可抵禦的威壓,將三十六的話生生壓了回去。

  三十六想要掙紮,但周身如被壓在山嶽之下,絲毫動彈不得,更別提繼續開口說話了。

  一緩緩抬手,向孤峰一指,對五道:“就罰你們四個守此峰一年,記得每日打掃,不可令公子法身蒙塵。如有宵小之輩擅入,斬了就是。”

  五大喜,拜道:“多謝大人!”

  一也不回應,徑自飄然而去。

  五向三十六瞪了一眼,喝道:“今後一年裏有得你活動筋骨的了,哼,這等好事真不該落你頭上。我早就說過,一大人最是公正,有什麽好處都會先照顧兄弟們……”

  五話音未落,一的聲音忽然自空飄灑而下:“剛才我忘記說了,若有從青墟宮來的,定要留下給我……”

  五先是愕然,然後用力抓了抓頭,隻做沒看到其餘三名洪荒衛的目光。

  華清宮,長生殿,楊妃盛裝高髻,在一人高的水晶鏡前徐徐轉身,淡黃紗衣鵝黃長裙,大牡丹花髻,茉莉花圍邊,滿殿暗香浮動。一隻頂端四蝶紛飛,下垂琳琅珠玉串飾的金步搖最為醒目,此乃玄宗叫人從麗水取最上等的鎮庫紫磨金琢成。

  “雲鬢花顏金步搖”,楊妃對著鏡中人嫣然一笑,出了殿門,沿著長長的漢白玉石階,拾級而下。

  早已入冬,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前晚又降大雪,給美如錦繡的驪山戴上了一頂銀白色的冠。走進華清宮的範圍卻是另外一個世界,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硫磺氣味,樹木依然蒼翠欲滴,裸露的黑土石縫間噴出地熱蒸氣緩緩升騰,溫暖如春。

  楊妃走得不疾不徐,左手放在高力士臂上,右手持一枚翠綠如意,款款前行。沿途欣賞風景,看那從容神態,一點也不似已令明皇等候多時的模樣。

  高力士也不催促,隻扶著她一步三停地走,一邊陪著聊些廟堂逸事,村野傳說。轉過兩株昂然挺立的高大雪鬆,繼續右行,穿過前方九龍湖,北岸華清池眺然在望。

  楊玉環似有意,若無意的問道:“皇上這幾日興致不高,高公公可知是為了何事嗎?”

  高力士重重地歎了口氣,道:“嗨!還不是為了道德宗那些妖道的事?要說這些妖道還真有些本領,宮裏隻有六七百人,先前可是被七千修士給團團圍了。本來圍得好好的,他們不知使了什麽妖法,竟然將圍山的仙長們殺了個落花流水!老奴聽說,連孫國師都折了。陛下聽聞此事後,大發雷霆,又愁得幾日睡不好覺。娘娘,您想啊,那些妖道既然妖法如此高強,萬一跑到長安來犯駕,這可有些不大妙呢!”

  楊玉環驚得啊了一聲,以玉如意掩住了口,道:“這華清宮地處偏僻,可是有些危險。”

  高力士道:“老奴也勸皇上早日擺駕回宮城,可皇上將老奴罵了回來。不過皇上乃是真命天子,自有八方仙人護佑,諒那些妖道最多猖狂一時,興不起多大的風浪。娘娘放心,若妖道真的來犯,老奴拚著一條老命不要,也定會護娘娘周全。”

  楊玉環這才驚魂稍定,玉麵雪白,以玉如意輕拍胸口,鬆一口氣,道:“高公公有心了。不過妖道勢大,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呢!唉,皇上若能下詔,延請天下有道之士入宮護駕,就不用再擔心道德宗那些妖道了吧?”

  高力士左手一拍額頭,叫道:“還是娘娘高明!如果皇上親自延攬,天下有道之士必定聞風而景從,還用怕那些妖道不成?以前皇上將這些事都交給孫國師辦理,現在看來孫國師多半假公濟私,排斥賢能,隻肯任用與真武觀交好的人,才導致一敗塗地,連自己的性命都折了進去。唉,老奴早該看出孫果那道人心胸狹窄,是個成不得大事的匹夫。娘娘放心,這兩天如果得了空,老奴定會向皇上進言的!”

  楊玉環忙道:“玉環不過一介女兒身,哪懂什麽大事了?方才情急之下胡亂說說,公公可別往心裏去。夏”

  高力士歎道:“娘娘乃是天仙一般的人物,隨口說說,就勝過老奴苦思三年呢!”

  楊玉環一邊與高力士說笑著,一邊揚了揚手中的玉如意。後麵跟著的宮女中立刻走上一人,接過了綠玉如意。

  “這東西好重,我的手有些酸了,你將它放回去吧。”楊玉環慵慵懶懶地道。

  那宮女模樣生得倒也清秀,當下應了聲是。可是她目光落在楊玉環手臂上的如雪肌膚時,卻露出一絲充滿了火辣辣欲望的饑渴。

  楊玉環揮了揮手,就在高力士的攙扶下,繼續向華清池行去。她看似欣賞近梅遠山,暗地裏卻正以秘法向那宮女斥道:“你這個不成才的東西,什麽時候都隻知道一個色字!難道上次給你的教訓還不夠?若誤了我的事,我定會親手閹了你!”

  那宮女忙以秘法回道:“還不是師妹國色天香,我這做師兄的哪裏把持得住呢?師妹放心,我定會將消息帶到!”

  楊玉環頓了一頓,慢慢地道:“我再說一遍!等皇上下詔延請天下有德之士時,就請師父派人向皇上獻禁忌之法。另外你傳訊給安祿山,請他盡快赴長安一行,我有要事相商。”

  那宮女聞聽之下,又妒又惱,不禁道:“你又要便宜那肥豬嗎?”

  楊玉環哼了一聲,麵上依然柔若春風,聲音中卻忽然透著說不出的陰冷,隻回道:“看來我是要少一個師兄了。”

  “你!……”

  楊玉環師兄扮成的宮女雖然慍怒,但仍對上次遭遇記憶猶新,當下不敢倔強,匆匆離去。

  高力士似有所覺,回頭向那宮女望了望,道:“這個下人是哪裏來的?怎地如此笨手笨腳,送個東西動作都這麽慢?”

  楊玉環也不回頭,懶懶洋洋地道:“誰說不是呢?這華清宮裏的下人腦筋都不怎麽靈,比不得宮裏用慣的人兒。”

  這事便就此過去。高力士扶著楊妃,繼續向華清池慢慢行去,一點也不著急。

  華清池中早注滿滾熱的溫泉,香湯花瓣業已注入灑好,池四角各有石爐,燃起蘭麝之香。明皇一身黃綢薄衫,赤著雙足,正沿著華清池一圈圈的踱著步。他已等了足足一刻辰光,楊玉環仍未趕到,因此心底的火,燒得正旺。

  此刻煩惱事多,更令明皇燥火上升,也隻有楊玉環的雪肌凝脂,方能讓他暫時放下對道德宗妖道的擔憂以及對無能孫果的惱恨。

  明皇等得急,楊玉環本來一點都不急,但這日豔陽高照,明麗的陽光映得玉石長階明晃晃的,刺得她雙眼微痛。麵前這一條白玉長階,似是怎樣走也走不到盡頭。

  於是她的心,悄悄收緊。

  地府已很有一段時間沒得安寧了。

  秦廣王大殿中,數百支牛油巨燭將整個大殿照耀得燈火通明,鬼役文案川流不息,時時有文案役捧著一堆已批好的文卷匆匆出殿,可是抱著待批文案入殿的更多。秦廣王獨踞案前,運筆如飛,一本接一本地批著案卷,可是案頭文卷仍是堆積如山,且有越來越高之勢。

  身邊鬼仙,秦廣王身體是不會累的,然而日複一日、每日批複數千案卷,實是極為勞心耗神的一件事。他隻覺得,幾百年來都未如此累過。不過看著案頭的文卷,秦廣王即刻抖擻精神,朱筆飽蘸,飛快地作著批注,片刻功夫案上一卷厚冊已然批完。

  此際除平等王外,其餘八殿閻王也與秦廣王一樣,忙得不可開交。五百萬死魂虧空,可不是輕易補得上的。就算一眾閻王每日能夠補上五千缺額,也要奮戰千日,方可功成。距離上界下來巡察時間越來越近,哪位閻王都不敢懈怠了。內中因為秦廣王親自下令啟動大陣,耗用了五百萬死魂,責任最大,因此也最是勤力。

  要填補死魂虧空無外乎兩法,一曰開源,一曰節流。所謂開源,即是將可入獄可不入獄的,統統送下各獄去;應判五十年的,改成二百年;隻應入第一獄的,直接批個十八獄走遍,如此等等。所謂節流,則是那些該出獄輪回的,尋個借口盡可能留在各獄之中,除了那些限定了輪回命數的大人物外,餘者一概不與放過。

  工作浩繁,可想而知。才幾日下來,秦廣王業已批文卷批得眼睛發花。

  但這又不是小事,卷上輕輕一筆,就是某個死魂多添了數百年的劫難。將油炸五十年的判成火燒二百年不會有事,但如將一個三世大孝子弄成入獄五十年可就不成,被有心人向上麵一捅,絕對是件蓋不下去的大過失。這等事還不能假手下人,須防有人暗中陷害,趁機胡批一氣,因此各殿閻王於是都隻能親力親為。就算胡批亂斷,也是得有個限度,不然難以向上麵交待。

  這等非常時期,本來是經不得打擾的,可是偏偏人間界亂象紛紛,一個又一個需要特殊對特的人物化魂前來,其中有許多還是薄上未到輪回時間的,其中自然有不少修道之人。眾閻王累得頭暈眼花之際,手下一鬆,各自都批了幾個人入獄受苦去了。事後發覺不對時,已是過了數日至數十日不等,於是查藉,提人,放行,又是一番好忙。而那些不該入獄的,就算是運氣最好的也下過了數回油鍋。這裏有幾人道行高深,乃是要帶著道心去輪回的,離行前心中怨恨,自不必說。隻是不知這幾人輪回後能修成什麽樣的功果,是否會回憶起在地府中的點滴往事。

  然而各殿閻王即有近憂,也就顧不上這些遠慮了。

  “王爺,大事不好!”一聲淒厲喊叫自殿外傳來,頗有聲嘶力竭之勢。

  這一聲叫,令剛過了三天清靜日子的秦廣王手一抖,叭的一聲筆上朱墨滴落,在薄記上染了一大片。

  “何事如此驚慌?”秦廣王被打斷了工作,盯著衝進殿中的一名鬼役,麵色極是不善。

  那鬼役呈上一本薄冊,道:“小的近日清點貴賓冊上列名的貴人,發現數日前有一名貴人應該到陰司報道,結果現在三日過去了,進入酆都的死魂中卻仍未見此人。”

  秦廣王麵色登時一變。地府各殿都備有一本貴賓冊,上麵記述的是已經身有功果或者因緣,後世有望繼續修行,可能羽化飛升或者至少得個屍解道果之人。這等人一旦修成,功業位階都遠比十殿閻王這些鬼仙為高。因此不知道自哪一代閻王始,創了這本貴賓冊出來,上麵記述的全是這類人。

  隻要列名貴賓冊上,來到地府時處處都會得到極高禮遇,除了天條明文規定不能破除外,其餘的約束都是可有可無。就是命中注定需要入獄幾十、上百年的,這些辰光也大多在與各獄閻王推杯換盞、感慨大道蒼茫中度過,那些什麽油鍋鐵釺、烙火冰錐,自然是半點也不會加身。

  這等人的輪回命數也不皆是定死的,往往一世輪回,冊上已定的命數就會生出些變化來。這些變化之生,則是由此人在這一世中種下的種種因果而定。甚至有些大機緣的,積下的因果直接可以改變數世甚至十數世的劫數運程。也正因如此,這些地府貴人結束一世輪回,重回陰司的時間也不固定。但那十本貴賓冊乃是前代有大神通的一位閻王所製,他升遷金仙後又專門回到地府重新煉製過這些貴賓冊,因此冊上實有大法力在。每一位冊上列名之人一旦進入地府,都會在冊上有所顯示。

  這十本貴賓冊中,全是當年那位閻王回護同僚後輩的拳拳之心。

  須知升仙之人個性迥異,並不皆是無緣無故的寬洪大量,特別是那些從天下貶下來的,更是不能輕易得罪了。假若地府一眾有司在這等人落難時重重刁難,等人家一遭功行圓滿重回仙界,恢複了大神通大法力,那還能輕易放過了這些個微不足道的地府鬼仙?

  還有些人,在入地府時偶爾會顯出種種特異之處,往往就是開始積攢輪回功果的第一世。這就需要各殿閻王在審問時細加辨別,將他們找出來,盡量優待。日後他們如修成正果,當然也就不會忘記初次施與恩澤的各位閻王鬼役們。但這些初獲輪回因果的,因果之力薄弱,往往此後數世甚至數十世顯露不出因果輪回,與尋常死魂並無不同。在這等時候,貴賓冊便是至關重要,隻消冊上列名,便不必擔心會將他們與尋常死魂混為一談。

  因此地府為王,內中實有大學問。能夠執掌貴賓冊的,則必是各殿閻王的得力心腹。

  貴賓冊上之賓,應到而未到,那會去哪裏?

  秦廣王麵色陰沉,問道:“此人是誰?”

  那鬼役壓低聲音,回道:“是人間界當朝國師,孫果。”

  章六生死路下

  營外的大將軍愕然回首,但見蒼野盡頭先是一道黑色龍卷衝天而起,然後挾雷霆萬鈞之勢,風行電掣般向這方行來。雖然兩下尚相距甚遠,但腳下大地已開始隱隱顫動。窮盡目力可看到那高無止盡、粗達數裏的恐怖旋風實是由無數個高速旋轉的渦流匯聚而成,相伴而來的,是無形無質的威嚴,那是不容褻瀆、不容質疑的威嚴,時時刻刻都是高高在上。

  在這怒潮般撲來的威壓前,大將軍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旁邊侍立著的將軍則連退數步,周身鎧甲不住震動,勉強立定腳步。校尉們則泰半翻倒於地,不住掙紮著想爬起,可均是手腳酸軟,即使有人站起,也是搖搖晃晃,全然穩不住身形。

  第一道威壓如潮水般席卷而過,營外七千暗刃鬼眾已潰不成軍。將軍已是如此,鬼卒更是不堪,大部分暗刃鬼眾已癱倒在地,動彈不得,奇怪的是,尚有一小半卻仍屹立不倒。

  見那些仍然屹立的暗刃鬼眾眼中光芒變幻不定,由藏青逐漸轉為暗藍,大將軍心中已暗叫不好!

  果然,那些雙眼中光芒完全轉成暗藍色的暗刃鬼眾猛然一聲咆哮,手中兵刃已揮向剛剛還在並肩殺敵的同僚。那些未能完全轉換的暗刃鬼眾仍受製於威壓,十成力量發揮不出二三成來,轉眼間就已死傷慘重。校尉和將軍受影響較小,危急關頭親自上陣,這才擋住了陣前倒戈的暗刃鬼眾們。

  能夠逼迫低級魔物服從自己,這等威壓,僅是蒼野中極少數上位者方有的神通!

  大將軍極目遠眺,驀然發現那道黑色龍卷前竟有一個高大的身影,黑色龍卷氣勢磅礴銳不可擋,卻對那人沒有絲毫影響,反而象是跟隨在那人身後正向這邊行來。隨著他的逼近,蒼野大地開始有節律地震動,應和著他的腳步。

  這時大將軍已看得清楚,那道黑色龍卷並非是什麽法術生成,也不是哪位魔神的異象,而是此人法力外溢,從而引發蒼野冥氣激蕩,在其身後匯聚生成了如此恐怖的一道龍卷。

  那人步伐貌似緩慢沉穩,來勢卻快得異乎尋常,從大將軍發現他的存在,隻一轉念,那人已來到暗刃鬼眾陣前。數千攔在麵前的暗刃鬼眾,在他眼中似乎根本不曾存在般,他的步伐姿勢速度沒有半點變化,徑自向大營正門行去。

  這人高僅五丈有餘,論體型與大將軍之主魔神鬼車相去甚遠,甚至不如鬼車一個頭大。且身軀隱隱透明,分明是蒼野中最不稀奇、也是魔物最低等形態時方會出現的影霧構成,唯一的異象隻是這些影霧不同於尋常魔物,金瑩點點,恍若綴就千萬星辰的無盡天幕。

  身形決定威能,這是蒼野中一條不成文的規律。在這個方向的蒼野極深處,棲息著黯淵之主冥鳳,據說它雙翼展開足可覆蓋千裏之闊。而鬼車平日本體浮遊於蒼野雲宵之上,雖無從探知大小,但至少也是以十裏計量。眼前這人顯示出來的本體高不過五丈,與眾魔神相較,完全連螻蟻都稱不上。可是不知為何,大將軍無論是看著他那雙閃耀著湛藍光輝的雙眼,還是望向身體裏千萬顆星辰的某一顆,都會自意識深處生出戰栗,那份恐懼,並不弱於麵對鬼車之時。

  他大步走向軍營,每一步落下,都會引起蒼野大地的轟然震動,岩石構成的營柵搖晃不定,石屑紛紛落下。在他麵前,數千暗刃鬼眾如同浪潮般向兩邊分開,沒有一個膽敢攔在他前行道路上。這些暗刃鬼眾一邊後退,一邊還在互相狠鬥廝殺。而他每一步踏出,就會有一波如獄如山的威壓呈環形發散,席卷整個戰場。於是又有許多暗刃鬼眾不堪重負,瞳孔中色澤轉作暗藍,向身旁同僚揮起屠刀。當大部分暗刃鬼眾倒戈時,場上的局勢已變成屠殺,隻有百餘名校尉將軍率領著千名暗刃鬼眾苦苦抵抗。

  此時在他與大營之間,隻有一個大將軍孤零零地站著。

  他哼了一聲,身體猛然一抖,體內千點金星呼嘯著盡數飛出。這些金星一離開他的身軀,立時化成一隻隻半尺大小的金色蟲子,宛然便是焢內丹幻化成的模樣。千隻蟲子各自尋了一名暗刃鬼眾,飛撲過去大啃特啃,在那張可以張大到一尺的畸形巨口下,暗刃鬼眾無論是身軀還是鋼甲,都同樣脆弱,同樣不堪一撕。嚓嚓嚓嚓,蒼野中一時間回蕩著令人牙酸的啃食聲,就連那些暗刃鬼眾發出的連綿不斷的慘叫也無法掩蓋住這恐懼的聲音。

  這些金蟲本身都散發著令大將軍都感到戰栗的威壓,那些校尉將軍就更是難以抗拒。哪怕是單隻的蟲子,若論威壓品級,隻怕也不在來人之下,遠遠超出了大將軍的品級。有些校尉或是將軍還能夠勉力支撐,試圖抵抗時,他們所麵對的金蟲身體上就會驀然張開數隻至數十隻魔眼,魔眼一開,暗刃鬼眾的將軍校尉們立時被束縛得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金蟲噴出一道細細墨綠丹線,直接穿透自己頭顱。

  轉眼之間,除了一個大將軍外,所有還在反抗的暗刃鬼眾都被這千隻金蟲啃食得幹幹淨淨!大部分金蟲心滿意足,蜂擁歸巢,融回他的體內,仍有百餘隻金蟲意猶未盡,將已歸順的暗刃鬼眾也撲倒在地,接連啃食了四五百人,方才罷休。

  見大將軍仍不肯讓路,他隻隨意一揮手,啪的一聲,一道無形大力已將大將軍擊得橫飛數百丈,重重摔落在地!這一摔力道極重,大將軍渾身甲胄已完全扭曲變形,陰氣法力也被擊散大半,一時間掙紮著,完全無法爬起來。

  那森寒的聲音又自空中落下:“回去告訴鬼車,想取我紀若塵的頭顱和這營中的輪回之力,讓它自己過來!光派你們這些小蟲子來有什麽用?”

  他看都未向大將軍這邊看上一眼,伸手推開軍營大門,大步走了進去。三千歸順的暗刃鬼眾也跟著魚貫而入,然後轟隆隆一陣巨響,兩扇巨大營門徐徐合攏。

  大將軍掙紮半天,好不容易才爬起來,步履蹣跚地向蒼野深處行去。雖然紀若塵放過了他,但揮手之間已打散了他休內九成冥氣,茫茫蒼野的法則即是弱肉強食,以他現下的能力,能否安然走回鬼車身邊,仍未可知。

  “大人!大人!您可回來了!”玉童喜極而泣,飛撲上來。然而距離紀若塵尚有十丈時,就如撞在一道無形牆壁上,猛然彈了回去。他這才省起自己身份,登時一陣寒氣自心底生起,立即噤若寒蟬,退向一邊。

  紀若塵此際身高五丈,周身星芒點點,雙目藍焰如欲噴出,背後影霧飛散,張揚出數十丈外,遙遙望去,有若麵麵旌旗,可謂氣勢濤天。他行到大營中央,發覺原本那張八仙椅已是太小,根本容不下他的身軀。而一點青瑩仍飄浮於八仙椅上方,平時足夠懸在他頭頂的高度,此刻卻僅僅平他胸口。

  看到這點青瑩,他賁張的氣勢才慢慢平複下來,於是掃了一眼大營,目光定在了原本中軍大帳所在的那一汪灰水上,問道:“這是什麽?”

  玉童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這是冥海源液池,以百名上品陰物獻祭,經九道秘法可成,有匯聚陰氣之效。此池功效是如果將營中及左近所生冥卒投入此池,便會自行聚合生成新的冥兵,冥兵品階與營中最上品的冥兵一致,隻是數量上就要少上很多了。”

  紀若塵點了點頭,嘉許道:“不錯!這個池子是誰建的?”

  玉童雖然心頭狂喜,可也不敢張狂,恭順地道:“是小人記得地府中載有此法,又見營中守衛單薄,便試了一試,沒想到果然成功。這都是托大人的福。”

  冥海源液池功效如神,自不必說。本來以這軍營所處之地的冥氣品階濃度,新生的冥卒都該是十三四等的陰兵,經曆過長年殺戮,吸夠足夠多的冥氣,方有機會進階。成功進階者百中無一。現今有了這冥海源液池,不光直接省去了冥兵進階的時間,而且若論損耗,隻怕也要少於自然進階。

  玉童身懷如此秘術,此前卻是瞞下不說,認真論起來,玉童的忠心程度當然有些不妥。

  然而他此際全未將這些放在心上,而是揮手將那將軍叫來,雙目中藍芒大盛,刹那間就將那將軍全身上下穿透,甚至直迫入他的識海中去。但那將軍昂然立著,分毫也未受到他撲麵而來的濤天魔威影響。

  “你已開了靈智,很好,以後這營中所生軍卒,便都由你來帶領。”紀若塵吩咐完畢,便令那將軍自行收攏編整歸順的三千暗刃鬼眾,將他們一一投入冥海源液池中,轉化成斬神冥兵。

  麾下將軍竟然開了靈智,這也絕不是件小事。這說明這名將軍前生必是有因果、有大功業或是大罪孽之人,絕非無名無姓之輩。以蒼野中的規矩,這等自行開了靈智的魔物,以後都是有望進階魔神的。隻不過當中需要花上一萬年還是兩萬年,就不知道了。或者應該換句話說,魔神的門檻即是需要自行開啟靈智。

  不過這件大事,此時他也全然沒有放在心上。

  他半跪於地,隻凝望著浮於空中的青瑩,若有所思。

  難以言喻的沉鬱悄然籠罩了整個大營,玉童早已躲到不知道哪個角落裏去了,那些被驅趕往冥海源液池的暗刃鬼眾也不由自主地遠離他身周百丈之地,寧可繞上個大圈子,從大營後部進入冥海源液池。

  大營中央,逐漸空出一塊百丈方圓的空地來。

  他身軀猛地一震,體內千點金星一一亮起,宛如從沉睡中醒來,每一點星芒都變成一個小小的焢,千隻焢一齊發出尖嘯,嘯聲直衝天際。焢一成形,立刻就不再受控製,紛紛掙紮著想要飛出他的身軀,但都似撞在一道無形壁障上,一一彈回。這些焢凶性更甚,更加大聲地叫著,身上金光大盛,前赴後繼地撲在那無形壁障上,一邊狠命地撞,一邊拚死地咬!

  自外看來,紀若塵身體不斷凸起,又凹下,不知體表之下有多少蟲子正在一個疊一個地爬行,實是恐怖已極!

  但他麵色寧靜,隻有雙眼中偶爾射出的一縷藍焰方泄露了一絲現下的痛苦。

  焢凶焰大炙之際,本是安寧浮於空中的青瑩忽然動了,閃電般繞著紀若塵旋飛七周後,青光大盛,竟將整個大營連同上方的天空都染上一片蒙蒙青色!青瑩發出一聲清越的嘯聲,宛若鳳鳴九天,聽聞得這道鳴聲,大營內外無數鬼兵陰卒登時陰力渙散,力氣全失,紛紛跌倒在地。就連那開了靈識的將軍也站立不穩,坐倒在地上!

  在軍營角落中的一處營帳裏,玉童麵色慘白,不住尋找著可以將自己耳朵堵起來的東西,一邊如瘋了似地叫道:“怎會是她!怎會是她!不是的,這不可能!啊!我不要聽,我不要聽!饒命,饒命啊!”

  千隻小焢乍聽鳳鳴,均呆了一呆,接下來卻更加如同發瘋般拚命撕咬,想要突破眼前的無形壁障。空中青瑩似是被焢激怒,一聲呼嘯,直向紀若塵胸口衝來!

  盡管身受千蟲噬體之苦,他麵容仍是寧定無波,一伸手就將青瑩牢牢握於掌中,生生阻止了青瑩想要撲進他身體的衝勢。青瑩似是不肯罷休,在他掌心中猶自不斷跳躍、鳴嘯,聲聲充滿高傲和挑釁的意味,仿佛對著千隻焢下達戰書。而千隻小焢也如發了瘋般,一邊不住鳴叫回應,一邊撕撲啃食著他的身軀,想要出來。

  這些焢並不是原本如此悍勇,倒象是恐懼到了極處,反而化作拚死反擊的瘋狂。

  他掌上燃著熊熊九幽溟焰,將青瑩包裹其中。盡管青瑩此時一躍一鳴間帶動的大威力均不似是蒼野黯淵中所應有,但仍無法脫出九幽溟焰的圍困。而此時他胸口處,文王山河鼎也光芒大盛,不斷噴出冥火,修補著被焢啃食的身體。

  他以一已之力,生生將青瑩與焢分開。但無論青瑩抑或是焢,論境界均已晉身魔神之境,遠非尋常魔物可比,縱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力,也能運使得氣象萬千!單以他現如今的修為,隻應對一邊已是應接不瑕,如何能夠同時力抗兩邊?

  那青瑩,還隱隱含有大道蒼茫之意在內,令人隻消與它對上,便會暗生麵對浩瀚天地無力抵抗的感覺。

  隻數息功夫,他已應付維艱。看到掌上燃著的九幽溟焰逐漸染上一層青色,紀若塵麵色大變!青瑩忽然化作一片如水青光,竟然自九幽溟焰中脫出,恰如鳳舞九天,浮於紀若塵頭頂,不住盤旋。

  青瑩脫困,他胸中的文王山河鼎也支撐不住,於是紀若塵一聲悶哼,胸口突然破了一個大洞,千百隻焢一湧而出,如一道絢麗的噴泉!

  一隻隻焢甫離開他的身體,就尖嘯著,前赴後繼地向空中青光撲去!那一張張擴展到了極處的巨口中,密密麻麻的細牙寒芒閃閃,更有不知多少條細如發絲的墨綠丹氣,不住射向空中的青光!

  “焢!!你敢不回來,今後縱是上天入地,我也必要滅你輪回傳承!”他瘋狂地向空中匯聚成流的焢咆哮!

  焢回應的是一片更為淒厲的嘯叫,仍是飛蛾撲火般投向空中浮遊的青光。而青光的回應則是灑下千點光雨,每來一隻焢,便將一點光雨灑入焢的口中。焢本性貪婪,吞噬一切,這點光雨於它便是無上美味,當然一口吞下。然而這道美味實在太豐盛了些,光雨入口,焢的身體便極速脹大,轉眼間金色褪去,青色暗生,隨後砰地炸開,化成一縷青煙,隨風而去。

  前車之鑒尤在眼前,但後麵的焢就似完全沒看到前人的下場,仍是爭先恐後地向點點光雨撲去。焢知道,青瑩定會置它於死地,而青瑩中所蘊含的乃是凝煉了無數世的因果輪回大力,它就算身為魔神,也根本無從抵抗。與其如此,還不如拚死吞了青瑩,一來可以一飽口腹之欲,二來拚一個同歸之盡。

  千隻焢轉瞬間皆爆體而亡,空中隻餘最後一點青瑩。所有的焢,都可說是撐死的,這可說是嗜口腹之欲的焢的最大死穴。

  最後這一點青瑩繞著紀若塵旋飛三周,顯然得極是依戀,而後長鳴一聲,一飛衝天,在極高處化成一片絢爛之極的青色霓虹,勾勒出一個如水般的婉約身影,安靜、柔和,隻來得及向他望了一望,便在蒼野的無盡高空消散開去。

  千隻焢離體而去後,紀若塵身軀實已破爛不堪,然而他隻顧著凝望天空,直至最後一縷青光也漸漸散去時,那雙湛藍冥瞳中似悲傷、若歡喜、如明悟、或迷茫的狂亂藍焰方才平複,失去了一切熱力,歸於極度的冰冷。

  影霧繚繞間,他身體已恢複成往昔模樣,在八仙椅中坐下,忽然淡淡地道:“你以為你跑得了嗎?”

  數丈之外,一隻拇指大小的金色小蟲一下一下地蠕動著,貼著軍帳帳角的陰影處,正想要悄悄溜走。那正是一隻極小的焢,幾乎沒有任何力量,因此也就不會引人注意。聽到紀若塵的聲音,它全身猛然僵硬,從尾部悄然張開一隻魔眼,四下張望著。

  一陣天旋地轉後,它已到了紀若塵麵前。焢身下是一朵由九幽溟焰化成的蓮花,它就趴在蓮蕊上。

  焢身體上張開數隻魔眼,悄悄向紀若塵望去,見他正寧定地望著自己,不禁全身又是一僵,然後瑟瑟發抖。忽然,焢看到他那雙湛藍冥瞳中央一陣變幻,自己的身影竟然清晰地浮現在冥瞳中央,不禁駭然欲絕,尖叫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他微笑,道:“現在才怕?”

  焢有些憤然,道:“如果不是你當日使詐,破進了我的身軀,害得我所有大威力的法術神通都用不出來,今日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唉,就算被你破進了身體,當日如果我再能多忍一些痛,也早就把你給撕了!哪裏還容得你今日如此猖狂!”

  他微笑,道:“你忍性再強,也仍是輸。”

  焢更加不忿,剛想爭辯幾句,忽然發現眼前的他雖然在笑,可是冥瞳中卻是冰冷之極,心底一顫,叫道:“不要……不要殺我!我可以將所有的法術神通都教給你,那可都是魔神方能用的神術啊!威力大極了!”

  他微笑,道:“不必了。”

  焢更加驚慌,拚命扭動身體想要爬出他視線範圍,但無論它怎麽努力,都隻能在蓮蕊中央團團轉。焢一邊爬,一邊哀叫道:“我教你破解六界壁障之法!我教你!不不,我去破除六界壁障,三千年道行我不要了,不要殺我!隻要不殺我,所有道行我都不要了,我替你去破六界壁障,還幫你建一條可以維持百年的通道!”

  他依然微笑,道:“我自己來。”

  見冥瞳逐漸亮起,瞳孔中央自己的身影已開始扭曲,焢已近乎絕望,尖聲叫道:“那片青瑩雖然含有因果之力,可畢竟是死物呀!別殺我!我把魂魄抵押給你,以後生生世世為你效力……”

  一抹灰色悄然代替了它身上的金色,焢最後的哀嚎就此定格。

  大營中央,罡風獵獵,紀若塵獨坐八仙椅中,不知過了多久,方才張開雙目。

  營中一切依舊,隻因少了一點青瑩,便似去了全部暖意。

  其實少的並不隻是這些。當日他與焢大戰,生死隻在一線之間,為爭一線勝機,他將能夠觸及到的一切都投入文王山河鼎中。誰成想鼎中九幽溟焰熊熊烈烈,竟另生玄妙變化,居然侵入了他的識海,將一幅幅畫卷都卷入了山河鼎中!

  這些畫卷被煉化時生出的大力,立刻就將焢三千六百分身中的二千餘個卷入文王山河鼎內,煉化成灰。

  在他回營之時,體內千餘隻焢其實仍在與他生死相搏,但敗麵居多而已。隻是誰都沒有想到,這些焢竟然引動了最後一點青瑩。

  焢是否另外藏有淩厲手段,不得而知,也不必再知道。

  因為不願、也不忍見紀若塵自尋解脫的一生,他曾刻意的不去看識海中的大部分畫卷,畫卷毀去後,也就失去了前世的大半記憶。此時此刻,他仍記在心中的,除了支離破碎的點點滴滴,就隻有青瑩最後化成的如水身影。

  與焢的一戰,是得?是失?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淡淡地喚了一聲:“玉童。”

  呼的一聲,玉童立刻自大營最邊緣的一個角落處飛出,閃電般撲到他腳下,小心翼翼地道:“大人,有何吩咐?”

  在玉童看來,此時的紀若塵十分古怪。既然青瑩已逝,那最後焢提出的種種條件,每一件都可算是十分豐厚的。特別是甘願獻出魂魄,從此世代為奴,更是不可再遇的好事。有一頭魔神為奴有什麽不好,為何定要將它毀了呢?玉童覺得,紀大人雖然魔威如海,可是本身修為,似乎還與真正的魔神差了一線,若能得到真正的魔神之法,豈非脫胎換骨。這種隻賺不陪的買賣為何不做,他實在是想不明白。

  “點兵,出征。”他吩咐道。

  玉童先將軍令傳了下去,趁著斬神冥兵在營外集結的空隙,他問道:“大人,此次出征,是去哪裏?”

  紀若塵不答,伸出左手,掌心中幻化出一片蒼野,上麵隱約可見零星散布的鬼影,正是他出生之地。鬼影中,有一個朱紅鬼影顯得極是醒目,紅得如同跳躍的血焰。縱是透過紀若塵化出的幻象,玉童也可感覺到朱紅鬼影那淒厲的怨氣。

  玉童心底打個寒戰,不由問道:“這人是誰?”

  紀若塵淡道:“孫果,一個故人。”

  玉童哪裏知道孫果是誰?不過既然是紀大人的故人,想必也是有大神通的。光看那鬼影一身朱紅,便是萬中無一的異品。蒼野中魔物間另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先行撲殺任何與眾不同的魔物。這位孫果大人先聲奪人,一出世就身具異相,弄得如此的聲勢浩大,實是令人欽佩。

  三日之後,剛剛飽餐一頓的朱紅鬼影抬起頭,茫然地看著立在麵前的紀若塵,有些不知所措。

  此時酆都十萬巡城甲馬,已被盡數斬於弱水之畔。

  章六生死路下下

  蒼野邊緣,四平八穩地擺著一張八仙椅,正對弱水酆都。八仙椅高一丈,寬七八尺,椅背、扶手、椅麵處處刻著栩栩如生的魔怪鬼物,其中椅背中央鐫刻萬裏濃雲,雲中龐大無極的焢若隱若現,魔眼如炬,氣勢賁張,似是隨時都有可能離椅而出。

  他坐在椅上,目光越過椅前的朱紅鬼影,落在遙遠的酆都弱水上。朱紅鬼影並不在意他的忽視,隻是不住訴說著雜亂且破碎的往事,它的身軀不住跳躍,如同一團瘋狂的火焰。

  好不容易朱紅鬼影方才敘述完畢。若大一篇雜七雜八、毫無條理的東西,隨便哪個人都會聽得頭暈眼花。就是聰明如玉童,也是如在雲裏霧裏。

  他卻淡淡地問道:“所以你恨?”

  聽到他這樣一問,化為朱紅鬼影的孫果不再蹦蹦跳跳,拚命點頭,周身繚繞的影霧立刻向四周暴發揚散開去,若熊熊烈焰。

  聽完孫果又一篇長篇大論後,紀若塵微笑著搖了搖頭,道:“與我合作?就算你還是人間那個什麽國師,在我麵前,也談不到合作二字。”

  孫果大怒,怨氣潮生,幻化出一張巨口,惡狠狠地向紀若塵撲來!

  紀若塵端坐不動,對孫果視而不見。八仙椅後的鬼麵將軍搶上一步,掌中四尺方盾一揮,將孫果硬生生拍回原地。

  孫果雖有前世夙緣,生就異相,於魔物中可說是前途無量的,甚至可望成就魔神之道,但他現在畢竟隻是一個鬼影,就算再強再凶悍,也與開了靈智的斬神冥兵將軍相差十萬八千裏。那鬼麵將軍這一記盾擊,尚是小心翼翼地控製了力道,生怕將孫果傷得太重。即便如此,孫果也有小半身軀被拍散。

  孫果不敢再撲上,但氣猶不平,張著大口,在原地咆哮發威。

  他笑了笑,伸手向茫茫蒼野劃了個圈,道:“這塊地麵上,開了靈智、有望成就魔神之道的不知道有幾千還是幾萬個,可是最終的魔神不過寥寥數個而已。如果我現在就煉了你,你還有可能成為魔神嗎?”

  孫果沉默了片刻,才艱難地道:“你……要……怎……樣?”

  看來孫果當真是有些與眾不同的,稍能夠控製自己的怨氣之後,已經能把話講得清楚了。會說話的鬼影,已是極為罕見,辭可達意的鬼影不說絕無僅有,也是極為罕見的。就連紀若塵自己,也是脫離鬼影形態之後許久,才得以開口講話。此前隻能通過意念向青瑩傳達自己淩亂的想法,而且青瑩從不回應,也不知它是否明白。

  紀若塵終於正眼看了看孫果,道:“果然怨氣衝天!這樣吧,如果你能受得住煉魂之苦,我就給你一個重返人間界的機會,讓你弄清真相,報複那些陷你於如此境地之人。但自此時起,你需將魂魄與我,從今往後生生世世為我效力,如何?”

  孫果目光閃爍不定,片刻之後,眼中凶焰漸長,終於一聲咆哮,應承下來!

  紀若塵似是早知如此結局,淡淡一笑,手一揮,鬼麵將軍即刻頒下軍令,十名斬神冥軍魚貫而出,排列在孫果麵前。

  “你先增強實力,等你能夠受得住溟焰煉魂時,我們就去人間界。”

  孫果根本沒有去聽紀若塵的話,他全副心思都盯在了麵前的十個斬神冥兵上。多麽豐盛的食物啊,斬神冥兵身上充盈得幾欲溢出的冥氣令他垂涎欲滴。隻要他肯歸順,這些冥軍就將會是他的盛宴,隻要他為紀若塵所用,就能夠重返人間、一舒胸中怨氣,如此良機怎能放過。因此隻是稍一猶豫,孫果雙眼中就各自飛出一點血紅,直射入紀若塵手心中。

  將孫果的一魂一魄收入掌心後,紀若塵笑了笑,曲指一彈,設在斬神冥兵前的無形禁製即刻消失。孫果一聲尖叫,猛然撲到一個斬神冥兵身上,張口咬在冥兵脖頸上,用力吸食起陰氣來。

  那名冥名痛得不住吼叫,可是全身上下都被鬼麵將軍給禁製住,絲毫動彈不得,隻能眼看著孫果將自己體內陰氣一點一滴地吸去!

  如論位階,斬神冥兵實要比鬼影高出太多,陰氣之凝練也遠非鬼影可及。孫果這一吸足足耗去整個時辰,方才將這冥兵陰氣吸淨。他周身紅光大盛,凶焰如熾,轉身又撲向下一個冥兵。這次隻花了半個時辰,孫果就丟下陰氣耗盡、化做一尊石雕的冥兵,轉而撲向第三個冥兵。

  餘下七個斬神冥兵,合共也就耗去了孫果一盞茶的功夫。

  又過片刻,一個道人出現在蒼野上。他華袍高髻,手持拂塵,麵目陰冷,眉目宛然同尚在陽間時一模一樣。隻是他身周浮動著的一層淡紅雲氣顯露出仍未能盡褪鬼影之軀。

  孫果走到紀若塵身後,恭恭敬敬揖下地去,道:“敢問上仙尊姓大名?”

  紀若塵眼尾也未向孫果掃一下,寫意地靠在八仙椅上,凝望著遠處隱隱的酆都弱水,微笑道:“我哪裏象仙了?”

  孫果眼中閃過一絲怒意,然而強自忍下,依舊施禮道:“孫果多謝前輩成全!”

  “成全?”紀若塵淡然地道:“你此刻心中定然恨透了我,恨我趁你靈智初開時就哄騙你交出魂魄,為我永世效死。隻是你現下魂魄已在我手,不得不屈服罷了。”

  孫果似已恢複了生前大半智識,聽後默然片刻,方道:“我心中初時是有怨氣,然則現下我已明白,既然方進在此輪回,就為前輩尋到,那即是我的緣法造化了。不是成全,就是湮滅,別無它途可選。既是如此,得能回到人間,看看是誰將我騙得如此之慘,已是我平生大願!此願若償,縱是為前輩效力一世,又有何妨!隻是尚不知道前輩名諱?”

  “紀若塵。”

  “紀若塵!”孫果麵色大變,一時間頭痛欲裂!無數前塵往事自心底湧起,他似是明白了什麽,又似是越來越是糊塗了。

  “報應,報應啊!”孫果頓足長歎,猛然抬手向前一指,道:“原來那就是酆都弱水,弱水之外,必是黯淵蒼野!我畢生求道,更得了夢兆仙機,卻在橫死之餘,連酆都也不曾入!而我前生本不放在眼裏、以為隨手可能打發之人,竟然是蒼野之主,果然是報應!隻是不知我孫果前世做了何等孽事,得遇今生之禍!”

  孫果在一旁捶胸頓足,紀若塵一字也沒聽入耳中,隻是感覺到孫果身上隱藏的怨氣愈發的淒厲,方覺一絲滿意。於是他叫過鬼麵將軍,吩咐他率領所有斬神冥軍,帶上孫果去蒼野圍獵,盡可能讓孫果多吞食魔物,增長實力。有這一千斬神冥軍在,縱是遇上了三五千低等陰卒,也盡可聚而殲之,其它獨行魔物更不必提。

  鬼麵將軍命冥軍大隊先行開拔,然後看了看身邊隻剩下一個玉童的紀若塵,又看看遠處籠罩在墨色濃霧中的酆都,不覺有些擔心,道:“大將軍,以您身份大可不必孤身犯險,須防地府小人暗算。還是留下五百斬神冥軍吧。”

  紀若塵失笑道:“若那些無膽鼠輩能夠暗算我,那別說留下五百冥軍,就是留下五千又有何用?”

  說罷,他有些不耐地揮了揮手,鬼麵將軍即刻領命而去。

  弱水之畔,一時靜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玉童隻覺得越來越冷,似乎每一線吹來的風都會將他立刻凍斃。他偷眼望去,見紀若塵依舊凝望著酆都,於是也向那個方向望去。可是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酆都有什麽異常。於是忍不住問道:“大人,您在看什麽?”

  “等人。”

  “等人?”玉童大奇,在這荒無魔蹤的弱水之畔能夠等來什麽人?不過自從與焢一戰後,這位紀若塵紀大人就實在有些高深莫測了,法力威能似乎無時無刻不在增長。別看他總是微笑,似是對什麽都不在意,然而那隱隱約約散發著的冰寒威嚴卻讓玉童知道,這位紀大人從來沒有象表麵那樣高興過。

  就在玉童胡思亂想之際,忽然視野裏出現一葉輕舟,正自弱水盡頭永恒不消的迷霧中悠悠蕩蕩駛出,舟頭立一人,舟尾一個擺渡人,便再也沒有第三個人容身之所。

  玉童目力卓異,相隔數十裏已看清來人竟是秦廣王,心中驚佩之餘,立刻大讚道:“大人果然法威無雙,竟然能令秦廣王孤身來迎!玉童實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大人戰焢,大勝歸來後,行事實是高深莫測,如我這等愚笨資質,根本無從揣測大人威能之萬一。如那孫果生有異相,甫一出世即被大人以無上神通尋著,簡單幾句話就令他墜入彀中,實是陰險之至!”

  紀若塵雙眉忽然皺起,緩緩問道:“什麽叫陰險?”

  玉童登時寒意自心底而生,知道一時嘴快,已闖下大禍,一時間牙關打戰,話已說不清楚:“陰險……就是,就是……”

  紀若塵若有所思,自語道:“陰險當然不是好詞,隻是為何,我會覺得不僅須得陰險,且要夠陰夠險,方能自保?不過……何為陰險?”

  玉童卻根本不知道他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越聽越是汗水涔涔而下。

  好在秦廣王已離舟登岸,及時解了玉童的燃眉之急。

  秦廣王生得高大魁梧,相貌堂堂,在紀若塵前那麽一站,不得不說頗有幾分王者之風。

  “輪回薄帶來了?”

  秦廣王細眼一瞪,道:“不曾帶!”

  “難道你要大開酆都,迎我入城?”

  秦廣王冷笑一聲,道:“天下豈有這等好事!”

  秦廣王如此無禮,紀若塵卻分毫不曾動怒,道:“那你此來何為?”

  秦廣王沉聲道:“我隻是想來看看,究竟是何等樣人如此膽大妄為?”

  紀若塵饒有興致地道:“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將你煉成飛灰?你難道以為落在我手上,還有輪回可能?”

  秦廣王取下頭上玉冠,伸指一彈,慨然道:“此冠一去,縱是偷生千年,也是索然無味,與煉化成灰,又有什麽分別?”

  紀若塵眉頭微皺,又問道:“你們不是一共有十殿閻王嗎?見我在這弱水之畔落座下營,怎地隻有你一個出來?”

  提及其餘九殿閻王,秦廣王不由得怒意上湧,恨聲道:“豎子不足與謀!那些貪生鼠輩,不提也罷!明明已是山窮水盡,卻寧可多偷生幾日,也不敢出城一步!我此番前來,就是要告訴你,休要以為自己魔威衝天,便可為所欲為!我蔣某人雖然不才,卻也不懼你!而且你多行不義必自斃,做下的那些事,我等雖然怕上界知曉,難道你就不怕?哼,待真仙下界巡視之時,就是你伏誅之日!”

  喝道,秦廣王正正衣冠,道:“我話已說完!你可以動手了!”

  紀若塵終於收回望向酆都的目光,在秦廣王麵上凝定了一瞬,方微笑道:“原來你果然是求死來的,很好。既然你話已說完了,那就回去吧。”

  秦廣王也不由得怔住,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旁邊的玉童大急,在紀若塵耳邊小聲地道:“大人,秦廣王老奸巨滑,要不然哪能坐穩十殿閻王之首的位置?放不得呀!寧可殺錯,也不能放過了,誰知道他暗中是不是有什麽陰謀詭計?”

  秦廣王聞聽此言,哈哈一聲長笑,道:“我還道你怎地突然發了善心!原來伏筆是在這裏,要殺就殺,用這等欲擒故縱之計,卻是想瞞過誰來?”

  玉童一急,聲音也大了不少,道:“他這是以退為進!萬萬放不得!大人,養虎貽患啊!”

  紀若塵輕輕將欲擒故縱、以退為進與養虎貽患念了幾遍,又向秦廣王望去,道:“看來你與我一樣,也是個看不開的人。我聽說,當年有一隻妖狐來到酆都之外叫門,你們十殿閻王曾大開城門迎接。而你等現在寧可自陷絕地,也不肯對我開門相迎,這又是何道理?”

  秦廣王冷笑道:“我道你說的是誰!蘇姀大人早在數百年前就曾來過酆都,當時一戰敗盡地府精銳……”

  紀若塵失笑道:“你地府也有精銳?”

  秦廣王麵色不變,道:“當日地府中恰好有上仙剛剛巡視過,還有一小隊仙兵未回,結果也敗在蘇姀大人之手。你雖然自恃法力通天,可是與蘇姀大人比起來,還有如瑩火與日月爭輝!而且蘇姀大人雖然法力通神,但行事處處留有一線餘地,哪如你這般趕盡殺絕!是以蘇姀大人再次現身地府時,隻叫了三聲,我等即開城相迎,而你以後若再來,仍會發現我地府鬼眾會拒城死守,寧死不降!”

  紀若塵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她原來修的是大道缺一的法門,與吾道不同。好了,你回去吧,我會在此神遊七日,這七日之中,你最好多去叫些上界真仙下來,讓我領教領教。”

  說罷,他輕輕一揮手,一道柔和之極的風托著秦廣王冉冉升起,轉瞬間就過了弱水,落在酆都門前。

  饒是秦廣王見多識廣,這番雲中行、風裏走,自弱水上飄飄蕩蕩地過,隨時都象要摔落般,也驚出一身冷汗,兩腿發軟,落地時身體一晃,險些坐倒。他向弱水對岸望去,雙目所及處卻是一片弱水上茫茫白霧,以他目力根本望不過弱水去。

  但秦廣王知道,紀若塵此時定是孤身獨坐,正自神遊八荒。

  他立了片刻,不禁一聲歎,轉身向酆都行去。他雖然一心求死,但能不死時,還是覺得貪生片刻也不錯。

  這紀若塵與秦廣王原本以為的迥然有異,他法力高深莫測,氣質也森寒如冰,卻似乎並不嗜殺。可是骨子裏卻透出一絲令秦廣王揣摩不透的瘋狂!秦廣王毫不懷疑,就是此刻站在紀若塵麵前的是一伸手就能將他化為劫灰的大羅金仙,紀若塵也定敢正麵出擊!

  秦廣王心生感慨,歎道:“這個……這個……這個獨夫啊!”話一出口,他也有些訝異,不明白為何千思萬想,最後卻選了這麽一個詞出來。

  七日之後,紀若塵神遊歸來。他未等來上界真仙,隻等到了狩獵歸來的鬼影將軍和已完全脫去鬼影之軀,氣度迥然不同的孫果。

  此時的孫果高冠道服,手持七寶拂塵,頜下五縷長須飄拂,肌膚嫩若嬰兒,分明是個得道的真人,哪還有半分鬼氣怨厲?他此時雖然氣勢不顯,但隱隱而生的威嚴已壓得鬼麵將軍不願進入他身周一丈之地。

  見孫果狩食有成,紀若塵終於長身而起,張口噴出文王山河鼎。青色光鼎見風即長,轉瞬間化成一座三丈餘高的巨鼎,鼎口噴出熊熊碧藍溟焰,高可數丈。

  待鼎中烈焰燒到了火候,紀若塵提過孫果,一把擲入山河鼎中。

  饒是孫果定力過人,也不由得發出一聲淒厲慘叫!他搖搖晃晃,在鼎中左衝右突,想要尋出一條出路來。可是溟焰早已燃遍他全身,更向體內鑽去,甚而開始侵蝕識海!

  聽得孫果陣陣慘叫,看著火中浮沉不定的身影,也曾受過溟焰煉魂之若的玉童不由得麵色慘白,感同身受,一時間軟頓乏力,差點摔下地去。

  孫果叫了片刻,忽然一手指天,高聲痛罵起來!隨著罵聲越來越響,一縷暗紅霧氣自他口鼻七竅中湧出,化成一線,蜿蜒著向天空爬去。這縷血色霧線濃濕之極,似乎隨時都會滴下一兩滴鮮血來。它去勢並不甚快,但片刻之後,也已爬至數百丈空中,也不知孫果那即幹且瘦的身軀中上,何以能容下如許多的血霧來。

  霧線升至千丈高時,尖端已觸及低垂的鉛雲。於是一抹暗紅詭異地沿著雲層蔓延開去,片刻間已染紅了數裏方圓的鉛雲。被染過的血雲也有了靈性,竟然開始在雲層中不住遊動,又過了好一陣功夫,血雲終於尋定了一處,不再遊走,開始慢慢聚積起來。

  紀若塵伸手指地,畫地為牢,於是一塊長百丈、寬百丈、高也百丈的巨岩轟然離地而起!兩道藍色焰線自他雙瞳中射出,頃刻間點燃了這塊浮於空中的巨岩。在熊熊的九幽溟焰中,巨岩迅速溶化,不斷卻蕪存菁,不過一柱香功夫,又一支凶矛修羅在火中成形!

  紀若塵揮手處,修羅已在掌中,於是他抬眼望向空中凝成一團的血雲,瞳中溟焰猛地燃燒起來!

  那裏,即是孫果來處。

  藉由孫果怨氣指引,紀若塵終尋到了破除六界壁障所在,蒼野此刻陰氣冥罡匯聚之所。

  眼見紀若塵行將出手,玉童心內正瘋狂掙紮,最終,對自己性命的渴望還是壓倒了畏懼,戰戰兢兢地叫道:“大人且慢!”

  紀若塵引矛不發,問道:“何事?”

  玉童拚盡平生之力,方才道:“大人,小人曾聽說那人間界極是凶險,遠非地府陰司可比。地府有司間流傳著八字秘訣,以為有朝一日去人間輪回時安身立命之本。”

  紀若塵哦了一聲,緩緩放下修羅,盯著玉童道:“是哪八個字,說吧!”

  玉童咬牙道:“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大人,您若去了人間界,切記不可鋒芒太露,須得事事小心啊!”

  紀若塵仔細品味一番,良久方道:“很有些道理。不是你攔我,我倒是忘了此行前,還要替你們布置一番。畢竟我這一去,多半有去而無回。你們追隨我有些時日了,又開了靈智,我這就為你們解說一下蒼野大勢,日後你們趨吉避凶,能有何成就,端看自己造化了。”

  紀若塵頓了一頓,方緩緩道:“我自降生蒼野以來,曆經十載,神遊十萬裏,其間遇上魔神五尊,焢乃是內中最弱一個。這酆都城中,另有一座內城,內中禁製重重,我也不知是何等所在。隻是神遊經過時隱有所覺,內城之域,並非蒼野所屬。閻王十殿所轄,不過是外麵薄薄一圈罷了。我後來屢次為難酆都,也是想看看內城中究竟有些什麽。我滅焢之後,鬼車沉不住氣,但也隻是遣屬下前來爭奪輪回之力,自己卻不親來,本意乃是想借我之手,將酆都內城的真相給探出來。你們記著,蒼野諸魔,各有屬地,等閑不會離開。你等求生覓食,須得小心繞開魔神屬領,日後想要有所成就,就要遠行數萬裏,尋覓一塊足夠大的取食之地方可。”

  玉童與鬼麵將軍將紀若塵的話仔細記下。

  紀若塵向鬼麵將軍望了一眼,忽然微笑道:“你方才忽有領悟,靈智又進了一步,現在可想起自己名字了?”

  鬼麵將軍沉聲道:“末將姓趙,名奢。”

  紀若塵點了點頭,道:“好!這些斬神冥軍,此後就盡數由你統領。我再賜你一點九幽溟焰,你每日以此煉體,日後或會有所成就。”

  說罷,紀若塵曲指一彈,一點碧藍火焰離指飛出,沒入趙奢體內。趙奢身體一陣顫抖,卻硬是忍住煉魂之苦,一聲也沒有哼出!

  見趙奢如此硬朗,紀若塵也不禁心中歡喜,胸中豪氣暗生,當下一聲長嘯,抬手向空一指!

  修羅一聲長吟,化作一道藍電,瞬間刺入空中血雲之中!

  空中一點藍芒悄然亮起,旋即向四麵散開。無盡鉛雲竟被藍光生生排開,現出一個千丈方圓的空洞來!

  雲洞之中,隻是耀目欲盲的光!隨後如天破,有無窮的劫火自雲中傾泄而下!

  弱水驟降十丈,又聽一聲轟鳴,酆都崩壞十裏。

  紀若塵仰天長笑,九幽溟焰不住自身體中湧出,轉眼間已將方圓百丈之地化作一片火海!

  文王山河鼎鳴叫數聲,其聲穿金裂石,大放毫光三次,方自回到紀若塵胸中。

  孫果自空中摔落,見紀若塵獨立溟焰之海,一手向地,一手指天,當下一言不發,連滾帶爬地衝到紀若塵身邊,牢牢地抱住他一隻腳,再也不肯鬆手。

  無窮冥焰自下而上,迎著天火劫雲衝去,竟衝得劫雲節節後退!

  紀若塵周身幾乎盡化九幽之火,徐徐升起,向天破處飛去。

  玉童遙遙望著,麵色幾經變幻,忽然一咬牙,高叫一聲:“大人等我,我也去!”

  於是一顆頭顱化作流星,不顧焚體之苦,衝入劫雲冥焰相衝處,咬住了紀若塵的一片衣角。

  鬼麵將軍靜立原地,目送著那一道滔天火流逐漸遠去。在他身後,三千斬神冥軍齊齊跪倒於地,恭送大將軍遠行。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於此時此景,倒也差相仿佛。

  章七英雄塚

  於天火中逆流而上時,盡管有九幽溟炎從中阻隔,紀若塵仍感覺到絲絲炎力透體而入,將構成他身體的影霧引燃、焚盡。天火焚身時的痛苦遠過尋常烈焰,但他隻盯著那天火劫雲中心的一點暗紅火眼,似對焚身天火全無所覺。

  孫果不住痛苦地吼叫,天火對他這等怨氣極重的魔物傷害更甚於尋常魔物,那痛徹心肺的苦楚也有煉魂之效。然他死抱紀若塵大腿,說什麽也不肯放鬆。

  越是臨近火眼處,紀若塵便越是覺得周圍逐漸暗淡下來,然而熊熊炎力卻是在成倍地提升著,轉眼之間,九幽溟炎已完全被壓回體內。那火眼深處似有一道無形的斥力,要將他向後推去。又不住噴出一絲絲極炎熱的火線,不住纏繞上來。

  眼見已離火眼不遠,紀若塵驟然撤去覆蓋全身上下的九幽溟炎,心如止水,哪管軀殼正被天火化作劫灰?他將全副心神都集中於胸中文王山河鼎上,附於其中,瞬間已衝入火眼!

  先是極度的黑暗,然後周圍方才逐漸亮起來。

  紀若塵張開雙眼,發現自己正處身於一個玄異所在。四周盡是虛無,時時有大片絢爛彩光在虛空中掠過。無論向哪個方向望去,都望不到盡頭,也看不到任何東西,這個世界有的,似乎是隻大片流光溢彩。

  不光世界是虛無,就連他自己也是一片虛無,完全沒有任何形體。他無法理解自己如何會看到東西,卻看不到自己的身體。既然沒有形體,也就不知道該向何處去。

  他試著向四麵走了走,卻感覺仍立在原地,完全沒有動過,也無接觸任何實物的跡象。似乎,他已就此被困在這個無形也無跡的空間之中。

  他試著閉上雙眼,但眼都沒有,如何閉上?所以仍是得看著這個瑰麗而詭異的世界,看著自己孤懸在虛無之中。

  紀若塵略一思索,忽然道了聲“雕蟲小計”。他雖然無形無質,但語聲的確在這虛無的空間中回蕩了起來!

  虛無中浮現一點藍芒,轉眼間化成一朵湛藍火焰,火焰跳躍之間,映出一隻淡青色的巨鼎。隨後藍色溟焰自鼎出洶湧而出,轉眼間就變得鋪天蓋地,將虛無與瑰麗色彩逐一燃去!

  九幽溟焰一鋪開,立刻聽得隱隱傳來一聲悶哼,頗有痛楚之意。

  溟焰疾發而徐收,旋盡自焰心處凝結出一個人影來。這人影漸漸清晰,身材欣長,鬢眉斜飛,鳳目細長,鼻似懸膽,唇若點朱,一頭黑發飄揚不定,但在發梢處,卻不出散發出星星點點的溟焰星火來。

  他周身赤裸,肌膚如玉,手長腳長,後心處時時會噴出數片如薄綢般的藍焰,看上去俊美得近於溫婉。

  在他足下,本來空空蕩蕩的虛無中已出現了一條淡淡的光路,逐漸延伸至遠方虛無之中。

  他雙目一開,內中並無瞳仁眼白,而隻有一片蒼茫的藍。環顧一周之後,他哼了一聲,聲音雖輕,卻震得整個虛無世界都震動起來,虛空中浮著的條條彩光片片破碎,紛紛四散化開。光路的盡頭,於是現出一座古樸的石砌門戶來。

  他一步即到門前,推門而入。

  門後又是一個世界。

  這裏赤地千裏,山巒巍巍,暗紅的粗砂地上到處都是數丈高的巨大岩石,數十丈外,生著一株十幾丈高的大樹,樹幹上頂著孤零零的幾片巨大葉子。又在極遠處,隱約可見一株高不知幾千丈的巨木,直插向天,上粗隱沒在茫茫雲海之中,不知樹冠其大幾許。如此巨木,幾乎就是上古傳說中足以接天的建木了。

  這裏粗獷、幹燥,宛如戈壁,放眼望去荒原、山巒,皆是由暗紅色的粗岩砂石組成,一草一木,都是無比巨大。不,這裏沒有草,隻有木。

  紀若塵躍上一塊巨岩,正舉目四眺之際,忽然一聲如春雷般的冷笑當空落下:“螻蟻之輩,也想擅改天機?”

  聽得話聲,他抬頭望去,隻見遠處兩根參天巨柱一步一步挪來。巨柱粗數百丈,高不知幾許,上端沒入雲宵,目力難見。他再仔細看去,方才發現這所謂兩根巨柱,原來不過是某人的雙腿!

  隻是小腿已有千丈,那整個人怕不是有數千丈高?若非天上仙人,抑若九地巨魔,何人能生得如此高大?

  看著蒼茫雲層,望向四野巨木,觸及戈壁震顫,他蒼藍的雙眼光芒一閃,淡笑道:“原來不是這世間巨大,而是我變小了。你如不用這等手段,說不定我還能高看你三分。但你現下變幻出這等世間來,又在這裏裝神弄鬼,除了心虛,還有什麽?”

  那人大怒,喝道:“無知鼠輩,你生於蠻荒,長於蒼野,實與野人無異,哪裏懂得大道通玄?也罷,就令你死個明白!本仙手段通天,動念間即現天地萬物,另創有相世界!這當中手段,說了你也無法領會。你穿越六界壁障觸犯天條,本當受青冥神宵雷劫、化灰而亡,但本仙憐你修煉艱難,體悟上蒼有好生之德天心,特意攝你前來,指點你一線生機。未曾想你卻如此不知好歹!”

  紀若塵笑了笑,他此刻容貌身姿與往昔大異,如此一笑,即刻令人覺得春風撲而來,然風中又有絲絲冬寒,一個不留心,即會被風中寒氣凍斃。紀若塵道:“我初來時入的那虛無世界,斷了耳鼻舌身意五識,絕一切有為之相,卻留下我的眼識,為的不就是見識上仙通玄手段,不知身在何處,無法可施,又不知時光流逝,最終於絕地靜寂中心防崩潰,好讓上仙為所欲為。你也敢說,這安的是好心?”

  那不見麵目的仙人怒急,舉足在地上一頓,登時亂石紛飛,山巒崩壞,巨木紛紛傾倒。他喝道:“本仙有意成全,你卻如此不知好歹,即是如此,那本仙就……”

  他話音未完,紀若塵便打斷了他,道:“即是上仙,何必如此藏頭露尾,連真麵目也不敢示人?難道上仙不能變小嗎?”

  他輕輕一笑,道:“既然上仙不能變小,那我變大些好了,反正這也不是難事。”

  紀若塵話音一落,九幽溟焰即刻自體內湧出,在空中凝成北鬥七星星圖,他伸指在其中一顆星上一指,周遭景物變幻,刹那間滄海桑田。隻在瞬息之間,紀若塵已穿雲而出,發身長大,有萬丈之高!

  這世間又是一番景象。原本些山巒,不過是地上蜿蜒土壟,無處不在巨岩則是顆顆細小砂石。那些參天建木則是一株株矮小的灌木垂柳,而原本在他眼中的那些樹木,則是砂石地上零星生著的異草。

  在他麵前,正立著一個俊美少年,一身銀灰長袍,似緞似綢,閃亮柔和,不知是用何等布料織成。這少年麵目如畫,膚如凝指,生得並不高大,隻剛到紀若塵胸口。但若細看他的麵容,卻會發覺正在不住變幻,時男時女,時老時少,時而陰沉,時而質樸,一刻千變,不知哪個才是他的真容,但大多數時候,他現出的是一張清秀少年的麵目。

  見紀若塵猛然發身長大,甚至比自己還高,這少年不覺麵上閃過一絲驚慌,隨後又化作怒意,向紀若塵一指,怒道:“不過是破了一個小小的有相世界,便如此張狂?本仙,仙威如海,有相世界不過是末枝小技罷了!若不給你些厲害,諒你也不知道本仙手段!這就讓你見識一下,讓你知曉所謂蒼野無邊,在上仙眼中不過巴掌大小;各色魔神鬼尊,實與螻蟻無異!”

  少年左手掐訣,即刻山崩地裂、天地震動,空中有無數亮銀色光帶紛湧而下,匯聚在他指尖,凝成一點亮得不可思議的星芒!

  紀若塵雙手上也悄然燃起蒼藍色的火焰,飛舞發梢、背後焰旗的光芒也逐漸亮起。

  偶爾有風自兩人間拂過,風中砂石飄葉,不是變得透體透明、化光而去,就是蒙上淡淡灰色,煙消雲散。

  兩道無上大力對峙,似無止歇。

  空中忽然一聲霹靂,大地開裂,熔岩噴湧。空中又有一顆流星緩緩劃過,星芒如血,在身後留下長長一道血紅尾跡,望去便如天被剖開,自傷痕中不住泄下雷火劫雲。

  千鈞一發之際,紀若塵忽然悠然道:“你口口聲聲自稱本仙,怎地用的即不是仙家道力,修的也不是氤氳紫氣呢?你引下的乃是九天星辰之力吧?”

  聽得紀若塵之言,少年臉色不禁一變。

  章七英雄塚中

  盡管已窺破少年真身,然而當大戰起時,紀若塵依然發現自己與這少年間實是有難以逾越的鴻溝。

  此刻少年衣袍上星光熠熠,有二十八顆大星繞身飛舞,對應二十八宿,護住已身各處要害。他揮手之間,便是數以百計的星芒飛出,如飛蛾撲火般衝入紀若塵護身藍焰之中。星芒一入藍焰,即刻便會炸開,衝天藍焰一縮。一顆星芒威力並不大,然而當星芒成百上千接連炸開時,那威力便絕非絕常。紀若塵隻覺已身真元自文王山河鼎中源源不絕地流出,補充著身周冥炎,雖然暫時仍可維持著不勝不敗,但是那少年雙手揮舞不停,揮手間便是數百星芒轟來。他直接引動九天星辰之力,法力直是源源不盡,而紀若塵隻能依靠自身存於文王山河鼎中的冥炎真元支持,如此對耗下去,誰勝誰敗,不問可知。

  這少年引九天星辰之力如長鯨吸水,濤濤不絕,麵色輕鬆寫意,分毫看不出負擔與疲累來。能將星辰之力運使如此自如,絕非任何法門或道術可以辦到。他雖不可能是星君本體,然而極可能是哪一位星君的身外化身。

  與少年鬥法片刻,於他的身份,紀若塵已然心中有數。

  盡管鼎中冥炎已行將枯竭,紀若塵仍不動聲色,一邊運溟炎幻化出三條炎龍,圍著少年的二十八護身星宿猛攻不休,一邊淡定地道:“星君還不肯亮明身份嗎?那麽不說也罷,隻是不知星君原本想成全我什麽,又想得到些什麽呢?”

  那少年驚訝於紀若塵的氣息悠長,在他的計算之中,紀若塵應該早就真元幹涸才是,可是他已在自己手下支撐了足足有一柱香的時間,怎麽還是沒有一點疲累之相?此處可不同於凡間,星辰之力幾乎無窮無盡,盡可任他揮霍。而紀若塵不論是真元還是冥氣,都得不到分毫補充,依少年所知,此前紀若塵修為距離上清境界仍很遙遠,就算再怎麽突飛猛進,至多也就是個上清罷了。一般上清的真元,哪裏支持得了這麽久?

  就在他心中驚疑不定時,忽聽紀若塵如此一問,於是心念電轉,道:“本仙憐你命運多蹇,替你消去了天劫中的九九八十一顆青冥神宵雷珠,並準你在我有相法界中躲藏,以避過前往人間必應的大劫。作為回報,本仙僅借你區區三年陽壽,替在人間行走三年而已。”

  “除此之外呢?”紀若塵微笑問道,指揮著三條炎龍繞著少年紛飛猛咬,一邊又道:“以三年陽壽換來不被天劫焚身,我可是占了大便宜了。星君該有些別的要求吧!”

  少年神色一動,道:“除此之外,當然另有要求!比如說將你參修的九幽溟焰與我一點。”

  紀若塵點頭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除此之外呢?”

  少年哼了一聲,掌心中凝聚起無數星辰之力,化作一道散發著乳白光芒,粘稠如液的星焰流淌而下。這看似是水,實則是火,乃是星辰之力匯聚成的真炎,實是熾熱已極。

  “我掌中星芒,已不是火,而是更上一層的焰!有此九曜星焰在手,我還用貪圖你那點陰火嗎?”少年不屑,然後又道:“不過,單以陰火、三年陽壽與在人間行走三年,還不足以交換避過天劫之難。嗯,不若這樣,我觀你命多桃花,這也是劫難重重,在這三年中,我就替你應付了。”

  紀若塵依舊微笑,道:“倒也可以商量,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少年神色變幻,沒想到紀若塵居然如此好說話,當下心念急轉,暗想他還有什麽東西可以拿出來,然後又道:“你在人間的軀殼修煉有成,倒是一副千年難遇的好軀殼。這樣吧,我在人間行走之時,便借用你的軀殼了。”

  紀若塵雙目驟然一亮,驚得少年後退一步,但他旋即發現紀若塵體外冥炎已開始暗淡,看來陰氣真元行將耗盡,於是大喜,麵色一冷,傲然道:“怎麽,你可是不願嗎?就算你不願,本星君便硬是取了,你又能如何?休要惹怒了本星君,否則的話本星君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取你百年陽壽,然後將你關在無相世界之中,到時你六識皆無,不辨日夜東西!看你忍得忍不得!”

  紀若塵望定那少年,散去三條炎龍,道:“也罷,你占盡天時地利,我力所不及,方才所說的就都與了你吧!除此之外,我另行將後世所有輪回福報果報都與了你,一切災劫皆由我自身承擔,你想在人間行走,我便任你行走,百年,千年,直至你厭煩為止,如何?”

  少年狂喜,立刻道:“一言為定!”

  他話音一落,有相世界立生變化,九天星力凝成無數上古大篆,在紀若塵身上繞行一周,抽出無數光絲彩雨,不住向那少年身體內匯聚而去。藉由神秘且無處不在的星辰之力,少年與紀若塵的約定已然成立。

  紀若塵此時九幽溟焰已然耗盡,少年用星曜凝成的千支利劍正懸在他頭頂。少年得意洋洋,自覺不管開出何等苛刻條件,也由不得紀若塵不答應。

  宛若夢幻般的光絲彩雨不斷自紀若塵身上湧出,又流入少年體內。初時那少年隻覺如同飽飲醇酒,心內快美難言,轉眼之間,他就已有熏熏之意,於是心下暗自狂喜,未曾想到這紀若塵居然有如許多的輪回果報,看來自己就算在人間走上個幾百年,胡作非為,也耗用不完這許多的輪回福報。

  他猶為竊喜,紀若塵上一世時命帶桃花,惹下許多情債,糾纏至今,那幾個女子,個個皆是一時之選,就是修上千年也不見得能遇上一個。若不是因為她們,他也未見得肯涉入這趟混水。畢竟與紀若塵相鬥,也是有相當風險在內的,他雖然身為星君,按位階按品軼,均不知要比紀若塵這等才踏入魔神門檻一隻腳的人強了不知多少,但他究竟不是星君本體,那紀若塵也非尋常魔神可比,此地暗中更是另有玄妙。

  光雨無窮無盡地自紀若塵身上湧出,再流入少年體內,永無止歇。那少年隻覺體內塞滿了因果之力,已是盈盈將溢,可是光雨仍不見止歇。這是他與紀若塵借九天星辰之力發下的誓言,縱然他能自如操縱星力,此刻也無法阻斷星雨。直到這時,少年才隱隱感覺到有些不對。

  僅僅數息功夫,少年身體已容不下這許多果報因緣,但光雨仍生生湧入,竟然將他的身體生生地撐高撐大,少年臉上也不由得露出痛苦之色。

  “這……這是怎麽回事?快說!不然我殺了你!”他手持星劍,直指紀若塵咽喉。他這時方才發現,紀若塵麵帶微笑,但那蒼藍色的雙眼中卻從無分毫笑意。

  “殺我?”紀若塵又笑了一笑。少年也不得不承認,他雖然閱盡萬千人等,上下縱覽萬年,但笑得如紀若塵這般集清冷冰柔於一體的,仍是罕見。如在人間,他如此一笑,怕也要令無數女子傾心。

  但若配上那細長鳳目中的無盡陰寒,這微笑便足成夢魘!

  紀若塵伸手將麵前星劍撥開,雖然掌心被劍鋒割開,也不以為意。他身在舔了舔掌心沁出的鮮血,仔細品味一下其中的味道,方冷笑道:“你殺得了嗎?”

  少年心中一驚,手中劍往前一挺,已點破紀若塵咽喉,喝道:“我如何殺不得你?休要逼本星君動手!”

  紀若塵隻作沒有看見寒光閃閃的星劍,盯著那少年的雙眼,慢慢地道:“此地既然是我命宮所化,你雖借天星之力而生,畢竟仍要是借我命宮成形,因此你我實為一體。你又如何殺我?我雖不明了諸天星宮與我命宮之地的秘奧,但你能匯聚眾星之力為焰,我還是看得出的。然則若你手中星曜為焰,那麽我所發陰火即是比焰更上一層的炎,本該焚盡你護身星曜,卻分毫傷不得你的星曜,反有隱隱融為一體之勢。其實細想想也就明白了,本是同源,相煎何急呢?是以星曜之焰與九幽溟炎,誰也傷不得誰。你的劍,我的傷,不過都是幻相罷了。你一直在引我耗盡陰力,好令我心防崩潰,遂了你的心願……”

  少年麵色一沉,道:“你當我真殺不得你?我掌中星劍,乃是星宮原力所化,縱是虛相,也能斬你魂魄!”

  紀若塵微笑道:“你依我命宮而生,斬了我的魂魄,也就是毀了你自己。雖然於星君真身而言,不過是損失一點星力而已,但於你而言,即是徹底的毀滅。我沒有說錯吧,貪狼星君?”

  少年大吃一驚,失聲道:“你怎知我星宮?”

  紀若塵微笑,笑得森寒刺骨:“你貪狡多詐的秉性是變不了的。你知道焢最終是如何死的?它就是吞了完全咽不下的輪回之力,最後一千分身一一暴體而亡!那麽你呢?我那些輪回果報,也是你一個小小的貪狼能夠吞下的嗎?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是會撐死的!”

  光雨仍不肯止歇,少年麵色已漲得通紅,竭力壓製著體內翻湧的輪回果報之力,百忙之中揮出一道衝天星焰火柱,將紀若塵罩於其中。星焰中所含熱力直接透體而入,燃燒著紀若塵每一分血肉,每一寸肌膚,甚而偶爾會侵入他的魂魄識海,痛楚如潮。

  “我的星焰煉魂滋味如何?”貪狼星君獰笑著,道:“看是你先撐不住,還是我先被撐爆!如果忍不住,你盡可求饒!”

  紀若塵望著貪狼星君那張已有些扭曲的臉,失笑道:“你難道不知在蒼野之時,我自發覺心誌不夠堅毅時起,便時時刻刻將魂魄浸於溟炎之中、永受冰炎焚魂之苦嗎?與九幽溟炎相比,你這把小火,倒是挺暖和的。”

  章七英雄塚下

  貪狼星君一聲怨厲長嘶,身軀逐漸化成萬千星芒,複又歸入九天星河之中。他煙消雲散後,這有相世界中又是一番變化,上下左右皆是無窮無盡的深邃虛空,綴滿無數星辰,其中幾乎沒有一顆星辰是紀若塵識得的,或者說,是曾記於道德宗道典星圖中的大星。

  紀若塵佇立於星空當中,目光掃過那如恒河沙數般數不盡的星辰,一一感受著或大或小、或明或隱、或動或靜的星辰所散發出的淡淡星力,略有些驚訝地發現,這些星力中竟然有著極細微的差別,不仔細分辨的話根本無從察覺。這也是他正處於一個極特殊的狀態之下,身體魂魄非虛非實,不在六界之中,不入五行之內,靈覺之體察入微,已至不可思議之境,如此方不光能感應到星辰之力,還能分辨出不同星辰星力間的微小差別。

  這種感覺隻是稍縱即逝,但那一瞬間數量多至已無法以萬計的各異星辰之力填滿了紀若塵整個靈識!

  這一刻的感悟雖然短暫,但必定會對紀若塵今後的修行產生莫大的作用,這一點他深信不疑。

  三清真經中的上清境界,論的都是一顆金丹,講的皆為諸相元嬰。金丹初成,是為上境至仙境,此時修者隻知一顆金丹在腹,渾渾噩噩,分不出丹力的諸多妙用。修至上境靈仙境時,已可區分丹力,並引之用於不同之途。若至上清神仙境時,則可將一顆金丹所發之力分成數十道,相輔相成,威力倍增。

  哪怕兩名修士真元相若,修至上清神仙境之人舉手間就可滅了僅為上清至仙境之人。這兩者之間的區別,好有一比,就似是武藝嫻熟的大將軍與隻有蠻力的村夫之間的差距。

  紀若塵瞬間體悟到了萬千星力間的不同,至此已明白入微之道,無論丹力真元還是冥焰,皆可從心所欲,欲要變化時,何止化成百千道不同力道?

  如此從心所欲,正是上清真仙的境界。

  紀若塵在冥府蒼野神遊十載,積蓄下無比龐大的陰氣,最終皆凝在一朵九幽溟炎之中,若以真元龐大計,遠非他尚在陽間時修成的那點三清真氣可比,也超越了諸多上清之士。如果要說有何不如三清氣之處,那即是三清氣恬淡衝和,境界修為到了,自然而然的就會飛升。而九幽溟炎似欲與天下萬事萬物為敵,一旦被它沾上,抵擋不住的話,即刻化為劫灰。如是修到最後,如心境修為跟不上,那即是溟炎逆攻,焚心而亡的結局,根本不需天劫。

  與溟炎為伴,如與龍相眠,若降伏不了,即會為之所噬。

  沐浴於如若垂瀑般的星力之下,紀若塵隻覺心境靈識正無限擴張,似乎他即是天,他即為地,天地雖大,一顆心也能容下。

  如修道者孜孜以求的天人合一,不外如是。

  就在紀若塵隻覺已身就要與無盡星河融為一體之際,他悠然想起斷續如風般的往事,當想到一點青瑩在自己麵前消散,無數畫卷在識海中沉沒之時,他微微一笑,雙眼張開,意識已自星力之河中浮出。

  紀若塵立於虛空之中,身體有形而無質,淡青色的光鼎自他胸口浮現,鼎身上除了那數排上古大篆之外,又多了一個栩栩如生的貪狼星君。

  他望著鼎身上的困住的貪狼星君,微笑道:“你倒還真對得住貪狼星的封號,居然想用天地大道來引誘我永淪星海。隻可惜我這人所求不多,想要的誰也不能阻攔我去得到,那些不想要的,縱是再好也無分毫興趣。這可與你不同。”

  貪狼星君此時一臉猙獰,怒道:“紀若塵!你休要張狂,此刻我雖然被你困住,但你我實為一體,你的輪回果報都在我這裏,你敢拿我怎麽樣?我就不信你無欲無求,總有一日要你落入我的彀中!”

  紀若塵淡笑道:“自我降生冥府蒼野以來,從無魔怪仙神可與我談條件,你自然也不能。你附身於我丹鼎之上,雖可稱一體,但誰主誰從還須我說嗎?我想用你千變萬化的星力秉性,才留了你。若是我不高興,動念間就可滅了你。”

  貪狼星君麵色一變,叫道:“你敢!你就不怕後世輪回福報隨我一起淪為灰燼嗎?”

  紀若塵一聲長笑,道:“我隻需這一世就已足夠!還要什麽後世!?”

  文王山河鼎隨著他的長笑逐漸亮起,蒼藍色的溟炎熊熊燃起,透鼎而出。被溟炎一浸,貪狼星君即刻麵容扭曲,長聲慘呼起來。他身周浮現出無數光點,淒聲叫道:“這些可都是你後世的福報!你就不怕毀了它們嗎?”

  但見溟炎不住撲來,將貪狼星君身周的光點成片撲滅!貪狼星君駭然,以他天性看來,這實是最不可思議之事。那許多的因緣,那無以計數的福報,那生生世世的輪回,怎就如此毀了,分毫不覺可惜?

  何況那些輪回之中,還有與那幾個百世難尋的女子糾纏不斷的因緣,這也下得去手?

  紀若塵既然懂得運使九幽溟炎毀去輪回果報,自然不會不知道這些輪回的重要。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一點因果之艱難,由是可見一斑。

  他怎忍就這樣毀了?!

  貪狼星君不知震驚了多久,方被劇痛喚醒,才見溟炎已撲上身來,正吞噬著他的靈體。轉眼之間,小半的身體就被溟炎煉化成灰!

  “紀若塵!你私囚星君,動用陰火煉魂,已是犯了天條!眾星君不會放過你的,天帝也不會放過你的你!你絕無沒有好下場!”貪狼星絕望地叫著!

  紀若塵從容地道:“我犯下的天條也不止一條兩條了,再多上一條,又有什麽大不了?”

  看著紀若塵近乎於亙古不變的微笑與從容,貪狼星君終於承受不住,淒厲叫道:“不要再燒了!我不想回到星宮,不想重歸星海啊!不要再燒了,從今以後,我奉你為主!永世不渝,永世不渝!!”

  紀若塵淡然一笑,直到溟炎快舔上貪狼星君的鼻尖時,才揮手熄了九幽溟炎,收了文王山河鼎。

  有相世界又是一番變化。

  無盡星河傾泄而下,在紀若塵麵前匯聚成一條諸天星辰鋪成的大道,直通向無盡虛空的盡頭。

  紀若塵從容舉步,一步跨越無數星辰,向虛空盡頭行去。看他從容淡定的神態,根本看不出方才已在舉手間毀去了自己的無盡來生,足以羨煞仙凡的塵緣。至於犯了天條,囚禁奴役了有職有司的星君分身,相比之下,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罷了。

  數步之間,有相世界已到了盡頭。

  紀若塵舉手推開一扇無形的門戶,刹那間幻相萬千,無以計數的仙凡輪回撲麵而來,又擦身而過,在無以分辨的細微刹那,就有億億萬的眾生輪回之相自眼前掠過!

  再跨越眾生之河後,紀若塵又晉入一個虛空世界。這裏與方才貪狼星君以諸天星力化出的有相世界不同,這裏是完全的虛無世界,不在六界之中,並不依附於哪一個九天諸仙抑或是九幽巨魔而存在。

  虛空中浮著一座孤零零的玉台,約有十裏方圓,上下左右,皆是茫茫虛無。紀若塵此刻就立在玉台的正中央。

  玉台邊緣,有兩個孤魂在四下張望,全是茫然之色,正是孫果與玉童。他們攀附在紀若塵軀體上,衝入天火劫雲中時,外在軀體早被天火煉化成灰,隻有一點魂魄躲在紀若塵庇佑之下,飄飄蕩蕩,渾渾噩噩,好不容易恢複了意識時,便發覺自己身處在這玉台之上,四下茫茫,不知該向何處去。

  他們也不知在玉台上呆了多久,也不見紀若塵蹤影,幾次三番欲下決心從玉台上跳下,卻又下不得決心。如離了玉台,或許後果就是永世在虛空中墜落,這可實是比十八層地獄還要遠勝的刑罰。

  正在兩人彷徨不定之際,忽有所感,一齊轉過,登時見到了玉台中央立著的紀若塵。

  玉童化為魂魄,仍是一個頭顱的模樣。此際一見紀若塵,登時悲喜交加,不能自已,於是飛撲在紀若塵足前,泣道:“主人!”

  孫果雖然一身戾氣,但在玉台上呆得太久,也不禁有些惴惴,見紀若塵現身,方才心中大定,也奔了過來,不過他縱然已奉紀若塵為主,也還自重身份,做不出玉童那等誇張舉動來。

  紀若塵見了孫果與玉童,也微笑道:“能在此處重聚,果真是有緣。”

  玉童止了悲泣,向紀若塵問道:“大人,這裏是什麽地方?”

  紀若塵四顧一番,沉吟道:“此地十分奇特,非有相,也非無相,非死非生,也無過去未來,若一定要形容一番,或許可說,這裏是輪回之間本不存在的一點吧!”

  “我等不是要去人間界的嗎?怎會來到了這裏?現在可怎麽辦,還能去得成人間嗎?”玉童又問。

  紀若塵行到玉台邊緣,靈識神遊四野,探索著這無盡的虛空之界。

  孫果忽然道:“故往先賢曾道,自無中來,歸無中去。要回人間界倒也簡單,從這裏跳下去就是。”

  玉童大驚,道:“你別胡說,若是跳下去去不了人間,豈不就是永墜虛空?還是等大人想辦法吧!紀大人……大人?”

  此時紀若塵正神遊太虛,根本沒聽見孫果和玉童說什麽。他心中忽然一動,九幽溟焰深處似乎傳來一個若隱若現的意識,於是他神識匯聚成一線,直向上方無窮無盡的虛空探去。

  虛無之外,仍是虛無。

  如是不知破了多少虛空世界,紀若塵忽然全身一震,不能置信地看著青冥盡頭,自虛空中緩緩浮現的巨城!

  這一座城池寬廣遠過人間都市,隨便哪座屋宇都高過百丈,宏偉瑰麗之處,遠甚酆都。巨城於虛空中飄過,城市下方四角,有四條蒼龍張牙舞爪,以它們龐然無匹的身軀法力,托著這座無上巨城緩緩自紀若塵神識前飄行而過!

  遙遙望去,根本不知城中是有仙還是有魔。

  他忽然覺得這座城市很熟悉,似乎曾在哪裏見過。動念之間,他已想起在何處見過這座巨城。

  那是在前生,在幻境之中,他立於焚城中央,望著她的身影遠去。那一刻痛得撕心裂肺,以致於早忘了烈焰焚身的痛楚!

  幻境中的焚城,竟與這座巨城有七分相似!

  一時間,他已分不清何為真,何為幻。

  隻在心神激蕩之間,巨城已在四頭蒼龍拖曳下,重行隱入虛空。紀若塵徐徐張開雙眼,才發覺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麵。

  玉童早拖著孫果躲到玉台的另一端,隻向著無盡虛空猛看,也不知在看些什麽。

  紀若塵此際心境堅定,與前生實已相去無已,當下早將心神激蕩平複下來,重歸無喜無悲的冰寒。

  他向玉台外的無盡虛空一指,淡淡地道:“欲到人間界,隻要從這裏跳下去即可。你二人皆曾被我以溟炎煉魂,重入輪回之後當會記得此間之事。輪回後你們各尋機緣,三年內來與我相見。好了,這便去吧!”

  玉童一驚,忙叫道:“大人,可是……”

  玉童話未說完,便見紀若塵已一躍而下!玉童大驚,撲到玉台邊緣,向下望去,隻見紀若塵身影急速下墜,轉眼間已隱沒在無盡虛空之中!

  “這……這……”玉童看著玉台外的茫茫虛無,就是沒有勇氣跳下去。

  這在此時,忽聽得背後孫果陰森森地道:“便讓貧道來助你一臂之力!”

  一股柔和力道傳來,剛好將玉童的頭顱碰出了玉台邊緣。連綿不絕的慘叫聲中,玉童也墜入虛空之中。

  孫果推落玉童,冷笑一下,也縱身自玉台跳下。

  紀若塵心中無悲無喜,任由自己在無盡虛空中似是永無何止地墜落。

  自降生蒼野時起,他每行一步,都似是無意而為,又似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細數往事,挑戰焢,破六界壁障,賭鬥貪狼,直到此際的躍落虛空,每一步都可說絕不給自己留半分餘地。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做,或許極柔處是至剛,在心中極致的冰寒之下,另有無法形容的剛烈。

  若定要分說些理由,孤峰、夕陽、古劍、青瑩,抑或都有關聯。

  如需縱橫六界、橫掃八荒,一世便已足夠,何須百世千年的輪回不休!是以他毀去後世無窮果報之時,心中絕無半分猶豫。他斷了自己的退路,也不需要退路。

  無論前生還是今世,早該如這般的一往無前!

  章八無歸處一

  已是開春時節,北地幽冀各州尚是朔風勁吹,長江兩岸早已遍染新綠。

  距荊州城百餘裏處,有一座小小集鎮依河而建。小鎮黛瓦粉牆,青石鋪路,搭木為樓,植木成蔭,十分的素雅潔淨。鎮東首有一座頗有氣勢的宅院,占據了兩街之間方方正正的一整塊地,乃是鎮中首富玉大善人的宅子。

  此時院門外早掛上兩盞大紅燈籠,但還沒點亮。庭院中,生得白白淨淨、細皮嫩肉的玉大善人正如熱鍋上的螞蟻,焦急地轉來轉去。好不容易聽得東廂房中傳來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他當即一個跨步衝了過去。廂房中出來一個穩婆,賀喜道:“恭喜玉大善人,母女平安!”

  “母女?”玉大善人聞言一怔,麵上喜色登時去了三分。過不多時,丫鬟便抱出一個女嬰來。隻是那張粉妝玉琢的小臉,一望而知長大了必定是個大美人,玉大善人麵色這才算好看了些。他倒沒注意到,這女童的相貌其實與他大不相同。

  那女嬰隻哭了兩聲,就收聲不哭,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轉個不休,打量著玉大善人。眼見這女嬰如此詭異,玉大善人的笑容登時僵在了臉上,院中的下人們也覺察到些許不對,似乎風驟然冷了起來。一時間,整體庭院中都靜了下來。

  片刻之後,麵色發白的穩婆才勉強笑道:“恭喜玉大善人得了千金。小姐長大了,定是個絕世的美人,還請玉大善人給小姐起名。”

  玉大善人同樣麵色雪白,白淨的麵皮不住跳動,半晌方道:“就叫……就叫……嗯,叫……”

  女嬰忽然輕笑一聲,竟然開口道:“就叫玉童吧。”

  驟變突聲,玉大善人驚得啊呀一聲大叫,手一顫,就不由自主地將女嬰摔了出去,然後隻覺雙腿發軟,一屁股坐倒在地。廂房中丫鬟老媽子們自是一片雞飛狗跳,尖叫連連,一邊不住大叫著妖怪,一邊四處亂竄,想要尋個地方躲避。

  眼見女嬰頭下腳上,就要摔落在青石地上。地上雖鋪著厚絨地毯,可是她才剛剛出生,腦門都是軟的,哪裏托得住這樣一摔?一眾下人們隻顧得驚惶失措,又有誰敢來救一個剛生下來就能口吐人言的女嬰?

  玉大善人雖然嚇得不輕,可見女嬰性命危在旦夕,不知從哪來了一股力氣,竟然身軀一扭,一隻白生生的手掌竭力向前探出,居然趕得及,堪堪墊在了女嬰頭下!

  女嬰本來從繈褓中伸出一隻小手撐向地麵,見玉大善人身軀扭曲,痛得滿麵是汗,卻仍竭力伸長了手臂的樣子,眼珠一轉,小手在地麵上輕輕一點,身體在空中橫了過來,慢慢落在玉大善人掌中。

  玉大善人見女嬰安然落地,這才算鬆了一口氣。這口氣一泄,周身上下登時劇痛傳來,痛得他大叫連天。原來方才那一番動作,卻不是他這個養尊處優慣了的大老爺能夠做得出的,隻這麽一下,就扭傷了三四根筋不止。

  下人們定下神來,這才一擁而上,將玉大善人扶起,但均不敢碰觸女嬰一下。玉大善人環顧一周,細目中閃過一絲殺氣,冷道:“這個……玉童乃是我玉某人的千金,今天的事,你們哪個敢多嘴,泄露了一字半句出去,可別怪我玉某人翻臉無情!”

  一眾下人們噤若寒蟬。玉大善人將女嬰交給穩婆,命喂她吃奶,自己便在兩個丫鬟的攙扶下回房去了,打算好好喝上一碗參湯壓驚。

  入夜時分,玉大善人驚魂初定,心中記掛著女兒,便又向東廂房行去。還未到房門前,便見服侍女兒的老媽子一臉驚慌地衝了出來,差點撞在他懷裏。

  “何事如此慌張!”玉大善人麵帶寒霜,厲聲喝道。

  “小姐,小姐她……她長大了!”老媽子隻說了這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便眼睛一翻,倒地暈去。

  玉大善人心頭一陣大跳,拎起衣襟,忙衝進房去。一進門便見大床上隻躺著女嬰,正望向他笑著。女嬰眉目如畫,已依稀有了三分絕世佳人的模樣,隻是那身體……卻是比下午方生出來時大了不少,至少長出一個手掌的長度來。

  一股寒氣自玉大善人心底升起,他強作鎮定,向左右問道:“她都吃了些什麽?”

  一個丫鬟便回說小姐幾口就吃光了夫人的奶,然後還喝光了府中存著的三大桶牛奶羊奶,可還是沒飽,現在管家已打發下人去鄉下提牛奶去了。這當中有一個時辰,小姐是餓著的。

  玉大善人麵色陰晴不定。三大桶奶!這可是夠府中上下三日所需的,竟然被這個小小女嬰喝了個幹淨!這不是妖怪,還有什麽是妖怪?!

  此時府中老管家忽然撞開了門,衝了進來。他麵色灰敗,四肢抖如篩糠,向玉大善人顫聲道:“老爺,大事不好!後廄裏養著的一匹馬不知被什麽東西吸幹了全身鮮血,死得慘不忍睹啊!這……這府中有妖孽……”

  玉大善人隻覺得一顆心都如沉入了冰水之中,隻是望向女嬰。便見那女嬰忽而嫣然一笑,小嘴中不知何時竟已長出四顆小小虎牙來,那四顆晶瑩如玉的小牙上,分明還掛著絲絲鮮血!

  玉大善人隻覺得耳邊嗡的一聲,一陣天旋地轉。好不容易,耳邊老管家的聲聲呼喚方將他的魂魄給喚了回來。

  玉大善人寧了寧神,將丫鬟老媽子們揮手趕出屋去,向老管家道:“玉財,你跟了我有多少年了?”

  老管家忙道:“我服侍老爺已有二十七年了。”

  玉大善人點了點頭,拍了拍老管家的手,向女嬰一指,道:“不管它是什麽,玉童都是我玉某人的親生女兒,我一定要將她養大!從今天起,她要吃什麽就給她吃什麽,這點耗費我玉某人還受得起!還有,從現在起內外府隔絕,下人們不許互相走動,誰也不許把小姐的事說出去!對了,給老二捎一封信,聽說他在北萊山上立了個寨子,拉起了四五百號人馬。便讓他派幾個得力手下過來,哪個下人敢多一句嘴,就……”

  老管家心領神會,揮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玉大善人點了點頭,令玉財也退出房去,再向女嬰望去時,見她已睡得熟了。隻是精巧的小嘴角上,慢慢滲出一線血絲來。

  玉大善人歎一口氣,取一方絹帕,將這血線拭去。

  第二日天方蒙蒙亮,小鎮中居民便已晨起,出門的人都是一聲驚呼!在這冬未盡,春方來的時節,滿鎮的桃樹竟然一夜花開,而且結了累累果實。隻是那些鮮亮中透著紫紅的誘人果子,分明是李子!

  小鎮上桃樹結李,一夜花開的奇事,便再也瞞不得人,消息逐漸向四麵八方傳了開去。

  玉府上下,日日在肅殺中度過,八個滿麵橫肉的大漢將府中各處門戶都守了,不許閑雜人等出入,隻有最親信得力的幾個仆人得以出府,采買些糧食果蔬。

  轉眼之間,小姐已然滿月,隻是她已長得如七八歲的孩童大小,哪有半分剛滿月的樣子?

  玉童滿月當日,有兩個遊方野道士來到玉府門外,口稱府中妖氣衝天,便要替此間主人除妖解難。玉大善人聞聽此事,親自將兩個道人迎入府中,好茶好酒,奉為上賓。隻是兩個道人方才落座,十餘如狼似虎的壯漢便一擁而入,醋缽大的拳頭如雨落下,轉眼間便將他們打得出氣多,入氣少,然後牢牢縛了,裝入兩口大蘿筐中,挑入北萊山中,尋個無人處悄悄埋了。

  又是一月過去,一個背負長劍的俊美青年來到小鎮,徑入玉府,說是得了天機,要來此處捉拿妖孽。那些北萊山寨上大碗吃酒的好漢們照樣一擁而上,卻被這青年揮出一道電光,電得半身焦黑,倒地動彈不得。玉大善人麵色慘淡,口中叫聲妖道,搶過下人手中一根杆棒便要出來拚命,哪知旁邊一隻纖纖素手伸出,按住了他的手。

  此時玉童眉目如畫,墜星眸、點朱唇,體態婀娜,未語先笑。身上隻一襲鵝黃輕衫,便襯得盈盈一抹纖腰似在風中飄搖。這分明是一個初長成的二八佳人。直到玉童行到麵前,口稱少仙,那青年才自目瞪口呆中回過神來,匆忙施禮,手忙腳亂中卻不慎將手中寶劍掉落於地。

  玉童掩口輕笑,道自己秉天地靈氣而生,欲尋大道,卻苦無入道之門,今日上天將少仙送來,便是要提攜小女子,引領小女子得入大道之門了,還請少仙不悋指教。

  俊美青年此時麵紅過耳,惟惟諾諾,不知如何便跟了她行到鎮外,心中猶自想著該當如何教她大道。

  玉童來去甚快,出門不過一盞熱茶的功夫,便已回了玉府。至於那俊美青年,此時早成荒山中的一具幹屍。玉童甚至連他姓甚名誰,師承何處,都不知曉。

  轉眼間已是玉童百日之期。這一天並無特殊慶賀,也無法如尋常人家慶賀。這個日子,隻是在玉大善人心裏而已。這日午時,玉童來到了玉大善人書房,還未等她開口,玉大善人便歎道:“你這便要離開了嗎?”

  玉童一怔,然後嫣然笑道:“這一世我托生在這裏,本該呆上三年,盡一盡父女之誼。隻是我心中掛著主人之事,實在是放不下,不得不提早去尋找主人。”

  玉大善人嘴角牽動,問道:“你要到哪裏去尋主人?你那主人又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玉童笑道:“主人的事,你最好是不知。我隻能說,此行要去洛陽。”

  玉大善人一陣失神,道:“洛陽?那不是要走上一個月?”

  玉童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她剛踏出書房,忽聽玉大善人連叫數聲等等,便立定腳步,轉過身來。玉大善人手中提著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包裹,奔了過來,將包裹塞入玉童手中。那包裹沉甸甸的,玉童打開一看,見裏麵放滿了金銀。這包裹包裝精細,顯然是早有準備,絕非臨時起意。

  玉童心中微動,本想說我哪需金銀?可這一句話怎麽也出不了口,便提了包裹,飄然遠去。

  玉大善人直在階前立到日薄西山,方才回到書房,將房門牢牢關起。

  章八無歸處二

  河北道,太原府,顧家莊。

  村裏百來戶人家,最東首處座落著一間破敗草房。房頂上蒿草散亂,泥牆開裂,在這乍暖還寒的時節,這間草房讓人一望便感覺到寒冷,也不知房中人是如何度過這整個冬天的。

  草房不大,中間砌著土炕,炕上臥著一個麵色青白的人,看樣子頗為年輕,隻是閉目不起,似在沉睡。草堂中極為簡陋,但床被衣枕均漿洗得幹幹淨淨,屋中頗有一塵不染之意。

  這日午後,難得是個豔陽天,陽光將薰薰暖意灑入室上,令這間破敗草堂也有了一絲生氣。

  吱呀一聲,草堂柴門被推開,走進一個荊釵布裙的女子來。她將背後負著的一捆柴放下,不及喘息,便忙著生火煮飯。隻是她用木碗在米缸中掏了半天,光聽得木碗與米缸間的碰撞聲,半天取出碗時,碗中隻有堪堪一捧小米。她怔了一怔,不由得落下一滴淚來。她馬上以衣袖拭去眼淚,將碗中小米分成三份,取一份煮了,又另取過些幹菜樹皮,另行煮成一碗。

  片刻之後,她將一碗稀薄的小米粥端到床前,將床上人扶起,慢慢喂他喝下。那青年男子慢慢喝了,雙目卻依然緊閉,仍是神誌不清,隻有進食的本能還在。

  女子服侍他吃過,自己將幹菜樹皮煮成的東西胡亂吃了幾口,便提過一隻木桶,準備出去提水。隻是看她那阿娜弱小的身子,也不知能不能提得動這麽大的一桶水。

  她剛打開柴門,忽見門前地上放著兩大塊木薯,急忙出門張望,隻見路盡頭一個身影一閃,便不見了。女子輕歎一聲,猶豫片刻,又向床上臥床不起的男子望了望,終將木薯收起。她再要出去時,門口忽然出現一個高大肥壯的身影,將陽光都遮了去。

  她頭也不抬,冷冷地道:“張屠戶,你又來做什麽?”

  那張屠戶在村中雖是外姓,但家族中也有兄弟七八個,平時好勇鬥狠,尋常人多不願招惹他。聽得那女子這一問,張屠戶咧開大嘴笑道:“我來看看大妹子家裏缺點什麽沒有?你那病鬼相公還沒死嗎?”

  女子臉愈發地冷了,道:“讓開!”

  張屠戶眼尖,眼珠一轉間已看到灶台上放著的木薯,當下笑道:“看來你那堂弟又接濟你了。當初你從顧家離開時,可是說過再不受顧家一米一線吧?怎麽,現在卻忘了當著全村人說的話了嗎?是不是不收這些東西,你那死鬼相公就要餓死了?”

  “你讓不讓?”女子咬牙道,握著木桶的手過於用力,指節已發白。

  張屠戶忽然抓起她左手,在肥大的掌心中撫摩著,嘻皮笑臉地道:“如花似玉般的一個小人兒,現在弄到這雙手上都生滿了老繭!還是那句話,不如你從了我,今後保證你不再受這種罪。你那睡死鬼相公我也一並養了,你看可好?”

  女子用力想抽回左手,奈何張屠戶力大,抽了幾次也未能抽回,情急之下叫一聲“你休想!”,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木桶掄起,便向張屠戶頭上砸去!

  張屠戶措不及防,登時額頭被木桶砸個正著!吃痛之下自然放開了她的手,又伸手在頭上一摸,便見了一手的鮮血。

  張屠戶本是個凶人,此刻見了血,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欲火合著怒意一同衝上頭頂,獰笑道:“好你個不識趣的賤人!今日俺就吃定了你,你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

  他大掌探出,批胸抓住她的衣服,發蠻力一扯,隻聽哧的一聲,那身並不厚實的冬衣便連同裏麵的粗布內裳一同破裂開來,露出了內裏瘦弱的身軀和與身軀有些不相稱的豐滿**。

  女子一聲尖叫,完全沒想到張屠戶會突然行凶,慌張間隻想著掩蓋裸露的胸部。張屠戶聽到她的尖厲叫聲,也嚇了一跳,但此時那日思夜想的嬌嫩身軀已在眼前,他哪裏還停得下來?他睜圓布滿血絲的環眼,手上再一用力,撕下一塊棉袍,胡亂硬塞進她的嘴裏,將下麵的叫喊都堵了回去。然後有如老鷹提小雞一般,將她雙手提過頭頂,單用一隻左手握了,右手上下揮動,幾下便將她的棉袍完全扯開,再將如一隻白羊似的她牢牢按在了土炕上。

  張屠戶粗重的鼻息不住噴在她的臉上、脖頸上,獰笑則在她耳邊回蕩不去:“小賤人,敬酒不吃吃罰酒,今天俺就在你那死鬼相公的邊上幹了你!看你爽是不爽!媽的,你再亂動,俺就先捅翻了你的死鬼相公,然後再慢慢搞你!”

  女子聽了這句,全身猛然一僵,然後眼中湧出淚水,卻更加猛烈地掙紮起來。

  張屠戶雖然欲令智昏,倒也真不敢殺人,而女子的掙紮終也是敵不過他一身蠻力,被壓伏下去。望著她無助掙紮的小臉,以及細嫩白淨的脖頸,張屠戶直是喜愛到了極致,竟然伸出肥厚的舌頭舔了下去。

  眼見那條流著涎水的舌頭就要貼到她的皮肉上時,忽然這一指寬的間隙就變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塹。

  張屠戶隻覺頂心發髻上傳來一道不可抗拒的大力,將他的頭慢慢提了起來。他正欲火上衝之時,有如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不由得怒火狂湧,咆哮道:“哪個孫子敢來打攪你家爺爺好事?”

  張屠戶一抬頭,猛然倒抽一口冷氣,隻見那已臥床一年的青年書生竟然坐了起,眼中閃著幽幽的青光,一隻看上去綿軟無力的手正抓著自己頭發。看他那單薄樣子,無論如何也與自己感受到的大力聯係不到一起去。那青年麵無表情,周身散發著森森鬼氣,青幽幽的一雙眸子實不似生人所有,那一身非人的大力似也在證實著這一點。張屠戶雖然天不怕地不怕,但還是有些敬鬼畏神,不禁顫聲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那青年書生根本不理會他的問題,手腕一翻,扭著張屠戶的頭,帶著他的身體轉了半周,變成了麵朝門戶。青年書生力道之大,張屠戶完全無可與抗,隻聽得自己頸骨哢嚓作響,整個身體身不由已地隨著頭轉動。

  青年手一抖,長聲慘叫中,張屠戶肥大身軀砰的一聲撞穿柴門,飛出了屋外。那一百七八十斤的身子,在青年手裏,就似是一塊破布一樣,說丟也就丟了。

  門外撲通一聲重響,緊接著就是張屠戶殺豬一樣的嚎叫。過得片刻,才傳來張屠戶恨恨地聲音:“孫果!有種你就在這裏等著!”

  那青年就似沒聽見屋外一路遠去的罵聲,先仔細打量了一番屋內,然後起身下床。隻是他剛走了兩步,腳下就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又噴出一口鮮血來。他麵上有些詫異,不由得皺起眉頭。

  那女子本是驚得呆了,見他吐血,這才回過神來,猛然哭出聲來,撲過來叫道:“相公!你終於醒過來了!”

  青年書生眉頭皺得更加緊了,本想將女子揮開,但想了一想,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道:“先不忙哭,我既然醒了,就不會再沉睡。方才那人喚的是我嗎?你又叫作什麽?”

  女子一怔,道:“相公難道全忘了?相公姓孫名果,是顧家村中惟一一個姓孫的,二年前與我成的親啊。妾身姓顧,名素水,是這村裏大姓顧家的女兒。不過相公想不起來也不奇怪,自去年相公忽然沉睡,至今已一年有餘了。”

  青年書生雙眉幾乎鎖到了一起,喃喃地道:“怎地還是孫果?難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苦思冥想之餘,他又打量一番周遭,家徒四壁的草舍,空空如也的米缸,女人清秀的麵容、細嫩的皮膚、瘦弱的身軀、破爛的棉衣以及布滿老繭的雙手,似乎都在訴說著過往一年是多麽的艱辛。看她的容貌身段,顯然年少時是不曾缺過衣食的。眼前所見的一切,悄然間,在孫果心頭墜上了一顆小小的石塊。

  就在此時,門外忽然人聲喧囂,叫罵聲中張屠戶的聲音格外響亮:“孫果!你不是裝神弄鬼、詐屍還魂嗎?現在外頭太陽可大著呢,你家張爺爺可不怕你這病死鬼!乖乖出來,讓俺打斷你的狗腿,說不定心情一好,也就饒你一命!”

  青年書生眯著眼、逆著陽光向外望去,隻見房外圍了七八條壯漢,手中各執棍棒草叉,一個個滿麵橫肉、相貌猙獰。這些都是張屠戶的族人,一起過來尋仇滋事的。遠處已有不少圍觀的村人,但畏懼了這群人的凶蠻,都遠遠立著,不敢過來。說起來顧素水也是顧家長房的女兒,隻是為著孫果與顧家斷絕了往來,那些顧家族裏的人,都不願為她招惹上張屠戶這等潑皮無賴。

  眼見同族中的兄弟不敢出頭,顧素水麵色蒼白。孫果冷笑一下,站起身來,就待出門。她望了眼孫果前襟上尚未幹涸的血跡,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平靜地道:“相公,你身子弱,不要與他們一般見識,我來應付吧!”

  說話間她就已出了門,灶台上的菜刀早被她藏在了衣袖裏。

  見女子向自己跑來,走路仍不利落的張屠戶大笑道:“莫非剛才事沒完,你還想跟俺續個姻緣不成?”

  他笑聲未落,眼前忽然一道寒光閃過,一柄菜刀已當頭斬下!張屠戶大驚之下,就地打滾,這才堪堪讓過一刀!顧素水口中咬了一縷秀發,揮刀又斬,手腕卻被人輕輕握住。那隻手蒼白纖細,力道卻大得無以倫比。她轉頭望去,卻見是孫果。

  此時張屠戶一個遠房堂弟一聲斷喝,早撲了上來。在他眼中,孫果幹瘦弱小,是個一拳就可打飛的軟蛋,哪怕他手中提了根幹柴,也不過是送上來的菜。

  但他剛衝上一步,便見那根木柴在眼前急速擴大,還未等他反應過來,眼前便綻裂開一片血光,隨後是天旋地轉,黑暗也撲麵而來。

  木柴並不如何堅硬,但也有雞蛋粗細,青年書生隨手揮擊之下,木柴端正抽在張屠戶堂弟臉上,前半端竟然完全爆成木絲,可見這一擊力道如何之大!

  圍觀的張氏族人一個個隻覺得牙根發酸、胸口抽緊,幾乎人人都想到如果這一下打在自己臉上會如何如何,一口氣幾乎抽不上來。

  張屠戶堂弟仰天栽倒,臉上血肉模糊,已可看見森森白骨,一隻眼珠也被打得吊出了眼眶。

  孫果皺眉自語道:“竟然斷了?看來這身體果然是久病未愈,虛弱得很,用不出精妙力道來。也罷,就換根結實點的。”他丟下手中木柴,俯身撿起張屠戶堂弟手中的木棒。

  張屠戶最先回過神來,一聲殺豬般的叫,嚎道:“殺……殺了他!”張氏眾族人這才想起自己人多勢眾,又看那孫果身體單薄、麵色蒼白,活脫脫一副病鬼模樣,於是在說不清是勇氣還是恐懼的驅使下,發一聲喊,操棍棒草叉,圍了上來。

  孫果一聲冷笑,手中木棍輕飄飄地飛起,隻得啪啪啪啪擊肉碎骨聲不住響起,數息功夫,七個張氏族人也盡數倒地,與先前的張屠戶堂弟滾作了一團。倒地的人或手或腿,皆扭曲變形,隻有慘叫滾動的力氣,一個都站不起來。

  圍觀的顧家村人哄的一聲,驚叫不已。這孫果莫非是被妖魔附了體,怎地就在這讓人不及眨眼的功夫,七八條壯漢就都被打斷了手腳?

  然而一眾村人又倒吸一口冷氣!隻見孫果麵無表情,繞著地上的張氏族人走了一周,木棍舉起落下,將每人都打斷了一手一腳,然後將張屠戶從人叢中挑了出來,一棍棍不住向他身上擊落。

  張屠戶殺豬般的嚎叫完全壓不住木棍落身時發出的悶響!孫果耐心而細致地將他四肢一寸一寸擊碎,擊爛,直至最後,方才一棍搗在張屠戶下體,用力撚動,直到將他襠部那話擠得稀爛,方才停了手。

  孫果抬眼向圍觀的顧家村人望去,微微一笑。一眾村人早被眼前的血腥嚇破了膽,孫果這一笑,在他們眼中無異於閻王相召,於是哭爹喊娘,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散了。

  孫果回頭向顧素水望去,見她麵色慘白,卻還立在自己身後,於是微笑道:“你不怕我?”

  顧素水全身一顫,道:“你是……相公?”

  “我是孫果。”孫果如是道。

  顧素水一咬牙,道:“不管相公是人是鬼,我都跟定了你。除非……除非為了方才的事,你要休了我。”

  看著她執著的麵容,孫果心頭有些沉墜墜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重。這在他前世修行數十年中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他眉頭越皺越緊,暗忖道:“怎麽會這樣?如此一來,我還怎麽走得了?”

  孫果前生精通人情世故,知道除非自己將張屠戶一幹人都殺了,不然走後必有後患。而且就算殺光張氏族人,官府也會追究。自己當然是不怕,不過顧素水以及顧氏族人必有牢獄之災。

  他仰頭向天,感受著蒼茫大道中的渺茫氣息,片刻後又望向女子,暗歎一口氣,在心中道:“這具身體靈脈不錯,隻是太弱了些,還得溫養些時日吧……”

  憑著這個不怎麽說得過去的借口,孫果便留了下來。前三月將這副新皮囊滌塵埃、築道基、養元氣,三月後便在地方行走,廣交名紳鄉官,稱自己為清元真君夢中授以仙書,通曉神仙之道。起初眾人多有不信,孫果便為人祛病施藥,藥到病除,於是乎鄉人捧為神仙。

  此後孫果又施展手段,為地方父母大員鎮宅捉妖,想那些尋常鬼魅穢物,哪逃得出孫果的手心?自然效應如神。

  孫果前世貴為國師,揣摩上意駕輕就熟,把握這些為官之人的心思,那還不是小菜一碟?於是秋去冬來、複又春暖花開時節,孫果早已名聲遠播,道上大員,十有三四收為記名弟子。這期間自然有些修道之士眼熱他的權勢,找上門來論道。打發這等七八流的修士,自不在孫果話下,談笑間就將對方道法破得幹幹淨淨。於是在那些地方大員眼中,孫果連麵上的幾顆痣都似有了仙氣。

  至於張屠戶,初時仍有些不忿,族中有些潑婦還會上門叫罵。隻是孫果手段極辣,不論來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律打斷四肢了事。在這偏遠地方,這類宗族仇恨多是通過械鬥解決,張氏宗族中壯年男丁都被孫果打殘,這才想起報官告狀。奈何當時方圓百裏內鄉紳地官都成了孫果領先,其後孫果勢力更是愈加龐大,張屠戶一族畏懼起來,終於舉族遠遷避禍。

  待將顧素水安頓妥當,下半生衣食無缺、也不虞被欺受苦,匆匆間已是一年多過去。這期間顧氏十月懷胎,又為孫果誕下一子。

  夏去秋來,風意漸涼,孫果雖然心有牽掛,但終覺可以抽身而去。上路那日,顧家村漸行漸遠,孫果心中卻是越來越重,畢竟此去九死一生,不知是否有命回來。

  直至顧家村與村頭立著的纖弱身影消失在山的那一側,孫果方長吐了一口氣。於修道之士而言,這一年多點的塵緣也就是一次道左邂逅而已。

  修道人慕的是天地大道,說起塵緣,都是雲淡風清,不值一提。隻是此時親身經曆過了,孫果方發覺,這一點點的塵緣,割舍起來,有時會也覺得重逾山巒。

  章八無歸處三

  那日紀若塵率先自玉台躍落,跌向無盡虛空。一出玉台,登時又是一番不同世界。

  如被一道無形大力挾裹著,他身不由已地向下落去,墜落速度早已超出他的感知,似是瞬息千丈,又似是凝滯不前。周圍景物更是不斷變化著,滄海桑田、朝代變遷、生離死別、悲歡離合,甚而星辰生滅、混沌虛無也偶有所見。

  每一瞬間,都有無數畫麵撲麵而來,又穿身而過。那一刹那,數不盡的歡笑悲泣便湧入他的神識,不知有多少人、多少事物的生滅衍化就此刻印在紀若塵神識之中。他幾乎分不清孰為真、孰為幻,仿佛才跳出玉台,便已轉世輪回了千萬遍一般。

  若是換了意誌稍薄弱些的人,恐怕早就迷失在這無窮無盡、真幻難分的經驗之中。不過紀若塵心誌本就堅毅,於蒼野中吞噬無數鬼靈幽魂,早接觸過無數魂識中的記憶。又曾在神遊之時,更將方圓數十裏內一切變化皆收攝於心,眼前海量記憶體驗紛至遝來的情況,並不如何令他震驚。

  但這些記憶體驗過於真實,一一掠過之際,宛然也如活過了如此一世。隻在瞬息之間,他便已輪回過了千秋萬世。

  紀若塵是在飛墜著,但又似不是。有時山川雲峰與他一同墜下,在他眼中,這些氣象萬千的山巒就是靜止不動。又有時萬千景象如瀑而下,比他下墜速度還要快得多,由是在他感覺之中,自己反而是在冉冉上升。

  於是紀若塵心中一動,忽然想起:“難道自己是升是墜,並不在已,而在天地萬物不成?”

  如是,他心中又有所悟,既然這些記憶體驗如此真實,便當是自己輪回過了一次,豈不是好?於是他放開胸懷,坦然迎向了無窮無盡的紛繁世界,不再象起始時嚴防死守,隻是仍堅守住心底一點清明。

  轉瞬之間,又一重世界撲麵而來。紀若塵心念運轉如電,在無法言喻的短暫刹那,已看清向自己飛來的是一座華美恢宏府第,一間偏廳中燃炭薰香,暖意融融。廳中列著三席,兩女一男三個童子正端坐席後,朗朗頌書。廳中一個中年文士,手捧聖賢之經,正來回踱步,檢查著三個童子的功課。這三個童子個個眉清目秀,衣飾華麗,顯然家世不光富庶,而且顯貴。

  書廳迅速在紀若塵眼前放大,就在他思忖著此次要經曆這三個童子中哪一個的荒淫人世時,卻見那中年書生的清瘦麵容端端正正地衝來!

  紀若塵略有自嘲地一笑。不過別說是位西席先生,就是販夫走卒、乞丐妓女的生涯,也經曆過成百上千,哪在乎多這一世?

  轉眼間,那書生的麵容已在眼前,依過往經曆,這書生該如一陣清風拂麵而過,將過往未來經驗體會灌注在紀若塵神識之中,但就在兩人要相接的瞬間,那書生忽然麵露駭然之色,而紀若塵心中也油然而生一種不妥之感!

  隻聽砰的一聲,兩人已撞在一起!那書生一聲慘叫,而紀若塵也是一陣天旋地轉,頭頂傳下劇痛,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

  紀若塵蒼野十載搏殺,吞噬魔靈無數,征戰經驗何等豐富?雖然穿行無盡世間,肉身實體早已消散,但僅憑魂靈神識,也有無窮妙用。當下他也不著慌,動念間已放散出數千道神識,重行掌控了身體各處,並將身周探察了一遍。

  紀若塵雙目驟開,瞳中星光閃耀,仍是一片淡淡虛影的右手探出,一把將麵前哼哼嘰嘰的中年文士一把提到麵前。

  此時看得仔細,這中年文士麵相生得堂堂正正,雙目細長,眉若利劍,麵色如玉,骨骼寬大,頗有清奇出塵之意,實有那麽二三分人中龍鳳之相。隻是刻下被紀若塵提在手中時,他麵上滿是驚慌失措,雙手舞動,口中咿咿呀呀的叫也叫不出聲來,哪還有半分讀書人的風骨在?

  紀若塵指尖已感覺到中年文士的頸骨在吱呀作響,於是指上鬆了力,那文士跌坐在地,捂住喉嚨,不住地咳嗽著。他一邊咳,一邊手足並用,不動聲色地爬向門邊。

  紀若塵且不理他,先是打量了一下周圍。二人相撞的瞬間,場景又有所變幻。這裏從格局上看是個偏房,但也是套間,內為臥室,外麵是個不大不小的廳堂。廳中擺放著一張八仙桌,另有兩柵閣架,上麵押放著些瓷器書冊,看上去頗為雅致,內外間之間還擺著一張便床,這是使喚丫頭睡的床。再看臥室中的擺設,桌案上放著文房四寶,床上也是細帳絹被,這可是上等人家老爺才能用得起的擺場,一個普通的西席先生,最多也就是紗帳布被,主人家再怎麽高看了,也比不過管家去。要知道再大戶人家的管家,也仍是個下人。

  看了這套房間,紀若塵心中便有了分寸,看來這沒甚麽風骨的中年文士定是有些過人之處,不然也不會有待遇了。別的不說,單看那使喚丫環的床,就知是個可以侍寢的。

  紀若塵再一招手,那文士便又飛進他的掌中。文士看起來也是一個識大體、知進退的,知道抗拒不得,當下苦笑一聲,手腳下垂,索性放棄了抵抗,也不叫喊,聽任紀若塵處置。

  這文士如此光棍,倒令紀若塵有些意外,於是微笑問道:“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他這一笑,當場卻將那文士嚇得麵色發青,顯然那文士年紀一把,膽子卻是極小的。不過或許是聖賢書讀多了的緣故,他鎮定功夫還算不錯,定了定神之後,吸一口氣,養神於胸,而後鏗鏘答道:“我姓濟,名天下,字盡知,取天下之事,無所不知之意。”

  紀若塵哦的一聲,揚眉道:“口氣倒是不小。這天下之事,你怎能盡知?”

  濟天下昂然答道:“我已破萬卷書,行萬裏路,天下這事,如何不知?”

  紀若塵微笑道:“書中得來終覺淺。就算破萬卷書,哪能窮天下事?那書中未載的,你又如何得知?”

  濟天下道:“讀書豈止是為了知這一字?聖賢之書,內中自有天地大道、人間至理,隻消得了這道,這理,天下萬事自可推而知之。如不悟道,不明理,書讀得再多,也不過是個書蟲罷了。”

  濟天下這一番話說得鏗鏘有力,氣勢磅礴,卻又含而不發,整個人登時顯得高大幾寸。紀若塵仔細一想,這濟天下話中所言,倒的確是至理,不由得也對他高看了幾分,當下手上一鬆,將他輕輕放落,問道:“濟先生果然有才。隻是不知這裏為何地?”

  濟天下一落地,腳登時一軟,險些摔倒在地,退後數步,扶了個花架,這才站穩。這副窩囊模樣,與方才的氣勢沉凝、不動如山實有天淵之別。

  濟天下不住拍胸,半晌方道:“此地乃是東都洛陽,這裏便是本朝相國楊公國忠之府,我現下是府中西席,負責教導楊公長子及二女功課。”

  紀若塵便又問道:“本朝又是哪朝?”

  濟天下麵上訝色一閃而過,便正色道:“本朝天子姓李諱隆基,別號明皇。”

  紀若塵沉吟片刻,雙目驟然一亮,道:“這個李隆基,是不是還有個妃子叫做楊玉環?”

  濟天下嚇了一跳,慌張四麵一望,見房中無人,方才壓低了聲音道:“你這稱謂那可是大不敬,要滅九族的啊!本朝楊妃豔冠天下,乃是明皇的心尖肉,這等事天下皆知。這個……神仙自上界來,不知這個也屬正常。隻是不知……那個……上仙何時回府啊?”

  說到最後一句,濟天下期待之意溢於言表。

  紀若塵雙眼微閉,似笑非笑地道:“上仙?恐怕你心中想說的野鬼吧?你猜的不錯,我是自他界來,不過恐怕難如你意的是,這裏,就是我要呆的地方了。”

  濟天下麵色數變,又問道:“本朝幅員遼闊,未知上仙此來想去何方?來此界又為何事?”

  紀若塵安然在房中太師椅上坐下,端起旁邊幾上的茶杯,輕啜一口,閉目細細品起茶來。他此刻形體仍是九分虛,一分實,望去隻模模糊糊的有個影子。那一口茶,化作一條筆直碧線,自喉中直落腹中,然後化作一團碧霧,盤旋不休。

  這一切濟天下都真真切切地看在眼中,不覺心裏叫苦,口中酸澀。

  好不容易,紀若塵方張開雙眼,道了聲:“好茶!”

  濟天下不知如何接口,隻得連聲稱是。

  紀若塵吹出一口碧綠茶氣,徐徐道:“不知為何,我對濟先生總有一見如故的感覺,似乎曾在哪裏,抑或是哪一世裏見過。濟先生實懷大才,我正有借助之處,所以此來,就先在先生這裏住下了。我來此界所圖實在不少,須得一一辦來,其中一件,此時也不妨說與先生知曉……”

  說到此處,紀若塵雙瞳中碧藍群星微微一亮,悠然道:“這件事,便是送李隆基與楊玉環歸西。”

  嘩啦一聲,架住濟天下身子的花架轟然倒塌!

  章八無歸處四

  紀若塵伸手一托,右手變成丈許長短,輕輕扶住了濟天下,微笑道:“先生何必如此驚慌?”

  濟天下苦笑頓足道:“你你你,你將這等大圖謀都說了出來,哪裏還由得我不從嗎?助你是死路一條,若是不助你,你又焉有不殺人滅口的道理?”

  濟天下當此處境,心意沮喪,將上仙什麽的敬稱都拋到了一旁去。

  “先生清楚就好。”

  濟天下便也橫下一條心,向紀若塵道:“不知你隻是要我聽命於你呢,還是要我全力投效?”

  “這當中分別在何處?”

  說到了關鍵問題,濟天下氣勢頓升三分,道:“這當中自然有分別。若要我全心投效,無外乎君子愛財四字而已。”

  紀若塵似是有了些興趣,道:“你既然自詡君子,又要這銀錢何用?”

  濟天下一挺胸,氣勢又升,朗聲道:“休說君子,縱是神仙,要於這世間辦事,也自離不了銀錢。所謂良將不差餓兵,即是此意。你看,就是屋中這丫頭環兒,隔些時日也要與些首飾細軟,她才服侍得盡心。這盡心與敷衍之間的滋味,可實是天上地下!”

  紀若塵淡道:“你還敢與我要錢,就不怕丟了性命嗎?”

  濟天下昂然道:“隻要隨了你,早也是死,晚也是死。既然遲早都是一死,何不做個飽死鬼!”

  一談到銀錢,濟天下骨頭登時硬了起來,頗出紀若塵意料之外。他略略回想得自前世的記憶,道:“即是如此,那便每月百兩白銀吧。”

  濟天下眼中透出喜色,臉上仍努力不動聲色,沉聲道:“以吾之才,月規兩百兩並不為過。”

  紀若塵不禁菀爾,道:“一百五十兩。”

  濟天下斬釘截鐵地道:“販夫走卒,帝王將相,各有其價。多了不必,少亦不足。我就值兩百兩,一枚銅板也不能少!”

  紀若塵聽得“販夫走卒,帝王將相,各有其價”幾字,細細回想了數遍,雙眉一揚,微笑道:“那就二百兩吧。”

  濟天下大喜,長揖到地,道:“多謝紀少仙!”

  紀若塵悚然一驚,長身而起!

  就在此時,偏廳的門忽然打開,一個六七歲、粉妝玉琢般的小女孩衝了進來,叫道:“濟先生,你昨天出的對聯我對出來了……啊!”

  小女孩穿著緞底軟鞋,走路輕盈,腳下無聲。濟天下一介書生,六識與常人無異,紀若塵亦正是心神激蕩之時,一時不察,就這樣讓那小女孩闖了進來,將紀若塵瞧了個真切!

  濟天下與紀若塵麵麵相覷之際,那小女孩一手掩口,一手指著紀若塵的下身,脆脆地道:“你怎麽沒穿衣服?咦,你這裏和我長得不一樣啊,是不是這就是姐姐說的,男人的雀兒?就是這個東西可以讓女人懷孩子嗎?”

  紀若塵此時雖仍是一片虛影,但身體發膚俱全,一切皆是依照人間最後時刻塑就,隻是沒有考慮衣飾。

  饒是紀若塵蒼野縱橫十載,斬殺過萬千魔靈,這一刻也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回答。小女孩兒生得極漂亮,又有一種天生的鍾靈氣息,倒讓他有些下不了手。不然的話,別看他此時還無實體,但一口九幽溟炎吹出,也能輕輕易易地焚了她的三魂七魄。

  濟天下這時顯出急智來,一個側步攔在紀若塵身前,俯身向小女孩神秘地道:“這是為師召喚出的丁甲神人,元儀小姐可不要無禮,不然神人惱怒起來,那可是天大的禍事!”

  小女孩啊的一聲,看向濟天下的目光中登時多了三分崇拜,於是也壓低了聲音道:“先生原來這麽厲害!可是神人為什麽不穿衣服?”

  濟天下登時覺得背後如有數根利針在輕輕刺著他的肌膚。他見多識廣,知道這是感應到了殺氣之故,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忙對小女孩道:“神人乃是秉天地大道而生,赤條條來,赤條條去,才合天地道理。你想想看,誰出生時是穿著衣服的?”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忽然從濟天下身側探出頭來,向麵無表情的紀若塵吐了下舌頭,道:“不過你生的真是好看!嗯,就象……就象一柄要殺人的劍!總而言之,你比姐姐喜歡的那些軟綿綿的堂哥公子們強得多了。要不我來喜歡你吧,你陪我去參加宴會的話,一定能把那些人都比下去!”

  紀若塵哭笑不得之際,濟天下已嚇得冷汗如雨,忙連哄帶勸,使盡全身解數,方才將這位當今相國次女給勸了出去。

  被楊元儀這麽一鬧,房中氣氛倒是緩和了許多,紀若塵初入貴境時的淩厲殺氣悄然間消了大半。他這時省起,在人間界行事,似乎有著重重顧忌,不能肆意妄為,大多時候更是得委曲求全,方可成功。這與蒼野上生死存亡隻在一線,解決紛爭惟有性命相搏實是區別極大。

  於是紀若塵又坐回太師椅上,雙目緩緩垂下,身形也變得越來越淡,那道無形無質的威嚴漸漸向四方散去。他徐徐道:“我要神遊幾日,想些事情。扳倒李氏皇朝之事,暫就交給濟先生了。先生且想想方略。”

  濟天下一怔,眼見紀若塵坐於椅中,逐漸融入虛空,不由得頓足苦笑,自嘲道:“唉,你說得倒輕鬆!我隻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如何扳得倒整個朝庭?!”

  他自怨自艾一會,隨手拾起幾上一卷書冊,重重在自家頭敲打了幾下,舉步向外走去。

  濟天下方行出數步,忽聽紀若塵的聲音幾乎是貼著他的後腦響起:“先生如何知道我姓紀呢?”

  濟天下猛然僵住,顫聲道:“小生曾與公子在洛陽相逢道左,還得蒙公子贈了銀子。小生自幼過目不忘,對受過銀錢的恩主更不可能忘記。小生又生就一雙陰陽眼,望人不光能看到麵相,且能望神。公子……不,上仙神光湛然,那舍我其誰的氣勢實是天下無雙,至少小生就從未在別人身上見到過。上仙此次下界,雖然麵容大變,但內在的神光始終如一,隻是洛陽相遇時上仙行韜晦之道,幾乎將神光盡數掩藏起來,而今次卻是盡顯神威。是以小生方能認出上仙來。”

  濟天下驚嚇之下,稱呼又改,不顧年逾四旬,竟改口自稱小生。他這一番話說完,半天也聽不到動靜,好不容易大著膽子慢慢轉過頭去,隻見房中空空蕩蕩的,哪有紀若塵身影?

  濟天下心神一鬆,全身上下登時冷汗湧出,濕透重重冬衣。他再也不敢停留,慌忙奪門而出,哪知才出門檻,衣袖就被人一把拉住!

  濟天下登時全身冰涼,不敢稍動!隻聽得一個甜膩膩的聲音自旁傳來:“老爺,老爺?你這是怎麽了?”

  濟天下懸在半空的心這才放下,轉頭望去,見是房中的丫頭環兒。這環兒生得彎眉細目,豐腴白淨,頗為甜美可人。此刻環兒拉著濟天下的衣袖,輕咬著下唇,白嫩的麵皮下透著嫣紅,眼中水汪汪的全是情意。

  濟天下看了一眼天色,此刻午時方過,依著相國府的規矩,正是午歇之時,環兒此刻過來的用意再是明顯不過。濟天下雖好銀錢,甚而有時勝過自家性命,卻也不是隻進不出的鐵公雞,使起錢來十分大方,待這環兒更是優厚,她也就加意奉承,兼之這濟天下看似文弱,實則精壯過人,更是憑添了她三分春意。這環兒若是情動了,直可纏絞得濟天下酥麻到骨子裏去。

  奈何今日非比尋常,隻消一想到房中那個來無影去無蹤的煞星,濟天下便是綺念全消,看環兒也便如木雞瓦偶。他一心想的隻是快些離開這不祥之地,當下隨便尋個借口,便舍下千般哀怨的環兒,奪路而去。此後數日,濟天下雖然每晚回房歇息,卻如老僧入定,在榻上安然仰臥,深吸慢呼,似在寧神養氣,任那環兒如何勾引,隻作不知。

  環兒直恨得心底裏都麻癢癢的,不懂怎地一個妙人就忽然變成了木頭。好在濟天下賞她的銀錢細軟多了一倍,總算慰藉了她傷痕累累的心兒,還有些富餘。

  紀若塵這一神遊,便是七日。

  七日之中,相府中一應人等都在各自忙碌著,看似毫不相關,實則氣脈相連。紀若塵分出一縷神識,一麵體悟著三清真訣,一麵與人世間所脈印證,以求找個可以凝聚身體的方式。濟天下則在授業之餘,日夕翻閱本朝各類正史野傳,曆代天子的紀事更是一一細讀。

  而那楊相國二小姐元儀,則在族中子弟聚宴中語出驚人,指點著一眾大小公子,放言都是些扶不起的脂粉軟貨。她年紀幼小,或許知道,或許不知自己已得罪了東都幾乎所有權宦子弟,但眾人畏懼楊國忠的權勢,無人敢出口反駁。然而這當中便惱了一個人,那拍案而起的,正是楊元儀的親姊,相國府大小姐宛儀。

  章八無歸處五

  且不說相國府兩位小姐如何吵得針鋒相對、火星四濺,讓一眾權宦子弟看得目瞪口呆,也不提二小姐好勇鬥狠,各自撂下了狠話無數,洛陽滿城上上下下,關注的還是國相楊公國忠回城省親這件真正大事。

  臘月底,洛陽突降大雪,三日不停,平地雪深尺餘。富庶人家自有炭火錦裘,隻是苦了城裏城外的窮人家,瑟瑟抖著,還得忙碌生計,籌辦年貨,肚子裏不住咒著老天,麵上還得堆出笑臉,在外人麵前說道瑞雪兆豐年,這等大雪,正是因相國大人回洛陽才帶來的吉兆。

  臘月二十八,雪住天晴,東都洛陽滿城鑲銀,迎來了官道上數百人壯馬肥、戟亮甲明的悍猛禁軍鐵騎,當朝相國楊國忠正在隊伍中間。隻不過他並未如朝庭其它大員那樣乘坐八抬暖轎或是六乘車輦,而是乘一匹高頭白馬,身披亮銀軟甲,軟甲上再罩雪色貂麾,便這樣頂風踏雪而來。

  遙遙望去,人如玉,馬似龍,那滔滔氣勢,實令人讚歎!

  洛陽百官早在城外守候多時,盡管凍得麵色發青,但見相國如此風采,自然采聲一片。洛陽王李安乃是帝室之胄,裂土封疆,擁兵一方,本來是該楊國忠去拜見他的。但此時楊國忠權勢滔天,他便也迎了出來。為示敬意,又免非議,李安車駕便停在了洛陽城門正下,如此便不算是出城相迎了。

  遙見楊國忠行近,李安不由得心中有些歡喜,又有些惱怒。歡喜的是楊國忠權勢薰天,自己與他的關係非同一般,畢竟楊玉環在獻給明皇前曾是自己的王妃。惱怒的是想想十幾年前,這楊國忠不過是洛陽一介不起眼的小混混,與自己相比一者在天,一者在地,這短短時光裏,人事變化竟如此之大,自己反倒要奉承著他了?而且居移氣,養移體,自那楊國忠坐上高位後,氣質潛移默化,如今踏雪而來,竟也是有模有樣的,誰又會想起十餘年前那個在洛陽遊手好閑、一臉憊賴模樣的小混混?

  既然有妹如玉環,楊氏一族這一輩的子弟,多是男的英俊女的貌美,楊國忠更是其中翹楚。

  見楊國忠隊伍行近,李安收拾心情,堆起一臉笑容,走出車來,親自迎上。

  洛陽城外一番客套後,楊國忠終於前呼後擁的入了相府。他卸下銀甲,在正堂坐好,受過宗族眾老、妻妾兒女的參拜,方得餘暇喝一口茶。

  這口碧玉珍珠正在喉中翻滾、餘香剛發之時,楊宛儀便衝上來抱住楊國忠左膝,叫道:“爹爹!元儀她欺負人,你要為我作主!”

  楊元儀又豈是個肯示弱的?當下占了楊國忠右膝,叫道:“明明是她不講道理,現下倒反咬一口!”

  楊國忠素來痛愛這一雙冰肌雪膚的女兒,也知她們自小不合,自元儀懂事時起就打到現在的。當下拍拍她們,示意稍安勿燥,反向立在一旁的兒子問道:“恕兒,你來說說這是怎麽回事?”

  楊恕向宛儀元儀各望一眼,嚅嚅地說不出所以然來。三人自小玩到大,他素來被姐妹兩個欺負得狠了,畏懼早種在心底,這時哪裏還告得出狀來?

  見獨子這個樣子,楊國忠搖了搖頭,心中暗歎一聲。好在楊恕年紀幼小,日後好好教導,還有成材之機。自從府上延攬到了西席先生濟天下之後,在他的教誨下,楊恕性情實已變得陽剛許多,見識也頗見寬廣,令楊國忠心中暗自稱許。

  見楊恕說不出所以然來,楊宛儀眼珠一轉,立刻搶著道:“爹爹!元儀她說族裏的男人都隻有麵目生得好看,全是靠臉蛋吃飯的軟貨!”

  楊國忠臉色登時有些難看了。他向來自詡樣貌,楊元儀若真是如此說,那可是把他也罵在裏麵了。這一句構陷實是厲害,休看楊宛儀還不到十歲,這心機機變著實小看不得。

  隻是若論機變狠辣,楊元儀也絕不稍遜半分。見楊國忠黑著一張臉,她也不為自己解釋,而是叫道:“爹爹!宛儀喜歡族中幾個堂哥,但能說出來的好處隻是他們生得漂亮而已。啊對了,前些日子她和洛陽王的小公子在一起玩皇帝皇後的遊戲,她演皇後,演得開心得很,聽說他們不光穿了龍袍鳳冠,還專門做了一張龍椅呢!”

  這下饒是楊國忠跋扈慣了,也不由得麵色大變,厲聲喝道:“宛儀!這可是真的?”

  楊宛儀鮮見楊國忠發這麽大的脾氣,登時嚇得小臉蒼白,說不出話來。楊國忠一見之下,就知必有此事。這事連元儀都知道了,那還不知道被多少人看了去。雖說隻是小孩子們頑皮,可是畢竟龍服鳳冠都是犯忌的事,若被人報了上去,他與李安至少都是個管束不力的罪名。就算明皇不去治他們有不臣之心的誅族重罪,也必是自此失寵。

  楊宛儀見勢不妙,忙向元儀叫道:“元儀!當初你不是也想一起玩嗎?隻是我不肯帶你……”

  啪的一聲,楊國忠抬手就是一個耳光!元儀小臉登時腫了起來,她大眼睛中溢滿淚水,卻又不敢哭出聲來。

  楊國忠喝道:“正月十五之前不許你踏出府門半步!以後也不準你再和洛陽王府的人來往!如果再讓我聽到你玩什麽皇帝皇後的遊戲,我就把你嫁到回紇去!”

  這陣狂風驟雨般訓斥登時把楊元儀嚇得傻了,直至楊國忠含怒拂袖轉入後堂良久,她才怨毒地盯了楊元儀一眼。楊元儀哼了一聲,毫不示弱地回瞪過來,而後方趾高氣揚地離去。

  待楊國忠沐浴更衣完畢,在書房中坐下時,心中怒氣早歇。宛儀元儀這點小孩子的把戲,如何欺瞞得過他去?隻是如此心機,在這個歲數的孩子中實是罕見而已。可惜的是宛儀元儀都是女兒身,長大了也不過是相夫教子。如果楊恕能有她們一半的聰明伶俐,楊國忠便心滿意足了。

  此時離晚宴還有半個時辰,楊國忠便吩咐下人將濟天下請到書房,先問了會二女一子的功課進展,便沉默不語,似心中有難斷之事。濟天下安坐下首,自顧自地品茶,等待著楊國忠的下文。在這一代權相之前,濟天下倒是舉止從容,進退有據,分毫不見驚懼畏縮。

  片刻之後,楊國忠終將手中茶盞放下,道:“我這次回洛陽,總是覺得有些心神不寧,不知先生可否助我,找找這憂從何來?”

  濟天下顯得胸有成竹,徐徐地道:“相爺此刻如日中天,能令相爺憂心之事,想來當在廟堂之上。”

  楊國忠精神一振,忙道:“先生高明!不過我隻是隱約感覺不妥,卻不知不妥處在哪裏。先生何不再為我剖析一二?”

  濟天下點了點頭,起身繞廳踱了數周,做足了籌思架勢,方道:“能夠令相爺憂心的,不外乎能夠威脅到您的大敵罷了。”

  楊國忠一拍大腿,恍然道:“先生說的是!這個月以來,張宗正、顧憲周等人幾次三番上奏折,說我強買土地、私練精兵、結黨營私什麽的。那顧憲周甚至膽敢當朝指摘我的不是!聖上耳根軟,被這等人說得久了,說不定真信了他們幾分……”

  濟天下笑了笑,道:“相爺這就胡塗了。這些年來相爺治國有方,朝中是有口皆碑,又有貴妃在宮內為奧援,這朝堂之上雖有數百文武,誰又能威脅得了相爺啊?那些人說就讓他們說去,相爺根本不用去理會,反讓天下人知曉相爺的泱泱氣度。”

  楊國忠深覺有理,當下連聲稱是,忙又問起這大敵既然不在朝堂之上,卻又在何處?

  濟天下正色道:“相爺之敵,隻在廟堂之外!”

  他大步走向書房壁上掛著的一幅工筆細繪的本朝疆域圖前,並指如戟,指向北方邊陲!

  楊國忠一看濟天下落指之處,登時離座而起,寒聲道:“安祿山?!”

  楊國忠目光如劍,濟天下卻夷然不懼,沉聲道:“放眼天下,惟有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可為相爺之敵!”

  楊國忠盯著地圖上安祿山的封疆,目光越來越是陰冷。

  安祿山坐擁三鎮雄兵,又通逢迎之道,不光哄得明皇信任有加,更得與楊妃暗通款曲。現下宮中朝內,誰不知他與楊妃那點事?滿朝上下,瞞著的隻一個明皇而已。他也不知楊玉環何以會喜歡上這個粗陋胡人,竟然連他這個兄弟都冷落了。楊國忠實有自知之明,知道今日權勢,其實有九分是得自這個貴妃妹妹。如今玉環寵愛移向外人,這讓他如何不慌?

  原本紛亂如麻之局,至此已是一片清明。楊國忠心念如電,此刻想的已是該當如何設下連環毒謀,好能扳倒安祿山,去了這心腹大患。

  章八無歸處六

  夜宴時分,濟天下方自楊國忠的書房中出來。

  小半個時辰中,他已將天下大勢都解說一番。濟天下腹中實有幾分幹貨,短短功夫,已從時勢、運命、廟堂、疆域,甚至天時地理風俗等角度重行解構時局。他用詞簡練,句句切題,往往三五句便可將一件事講得清清楚楚。

  楊國忠凝神傾聽,偶爾才會問上兩句。他越聽眉頭便鎖得越緊,直至濟天下講完,方吐一口氣,才發覺掌心中已全是汗水。

  濟天下行至自己所居的偏院前時,遠遠已聞到酒菜香氣傳來,立時覺得腹中饑餓,加快了腳步。

  年關又至,自濟天下到楊府授業,轉眼間已是兩年了。初來時楊國忠曾親自出題試他學問,這濟天下無論經史子集抑或地理風物,皆是對答如流,舉止大氣從容,在權相麵前不曾張皇,也未有逾規,便就此任了相府西席。一時之間,濟天下頓成洛陽士林學子公敵。

  時日遷延,楊國忠發現當日濟天下點評時局時所預言之事一件件兌現,心中驚訝,從此便對他格外高看一線。每次回洛陽之時,他總不忘與濟天下聊一聊天下事,聊過後紛亂廟堂即會重歸清明,他也因行止得當而聖眷日隆,從一眾楊家人中脫穎而出,將相位牢牢坐住。而且在濟天下教授下,國忠二女一子的功課也頗有進境,更難得的是這濟天下非是個隻懂死讀聖賢的書呆子,這兩年來,宛儀元儀雖是鬥個不休,但姐妹兩個所用計謀的狠辣陰損與日俱進,有時已令楊國忠暗自心驚。就連懦弱老實之極的楊恕性情也有變化,偶爾也能陰壞一把。這等變化看得楊國忠胸懷大慰,他身為權相,見自家兒女漸通權謀傾軋,隻會覺得一身榮華後繼有人。仁義道德,在楊國忠眼中那是用來束縛旁人的鏈鎖,怎會希望自家子弟變成那些重義守禮、循規蹈矩之人?

  至此,楊國忠又高看了濟天下一線。

  於是乎兩年之內,濟天下月規束修從十兩紋銀一路躍遷至三百兩,居處也一年數遷,還配了個侍寢丫環。

  濟天下所受禮遇雖比尋常西席先生高了十倍,但仍算是個下人,而非楊國忠心腹幕僚。這相府家宴,稍遠一些的親族都不得上堂,他能在自居偏院中得賜一桌酒席,已屬難得禮遇了。

  濟天下的手已放在門板上,忽然抬頭看了看天,天早已黑了,密密的墜滿鉛雲,讓人心裏又堵又寒。一陣冷風忽地吹來,濟天下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不禁罵道:“這賊老天!白天還是好好的,怎地這會就是這麽重的雲了?看這樣子,還有數日大雪好下。”

  年節時分的洛陽是極寒的,濟天下又有了些年紀,火力不如那些年輕人來得精壯,一陣寒風襲來,登時就打了個寒戰。此時院門內透出的柔和燈光與若有若無的飯菜香氣便是十分誘惑了。

  濟天下便入院,登堂,入室,不出所料,臥房中已布置好了一席精致家宴,環兒已鋪好了床帳,正將一個熱熱的銅炭爐塞進被窩裏,要為濟天下暖被。當然,若大一張床區區一個炭爐怎夠?還要環兒那豐腴身軀才暖得起來。

  如此暖意融融、春色蕩蕩情景入眼,濟天下卻如泥塑木雕般立著,一時說不出話來,隻顧呆呆地看著主座上端坐著的一個淡淡身影,那正是紀若塵。

  此際紀若塵已睜開雙眼,望著一桌飯菜,若有所思。他坐處距離環兒不過一尺,環兒卻全無所覺。她聽得門響,立時回過頭來,眼波蕩漾,向濟天下軟綿綿地叫了聲“老爺。”

  環兒一轉身,紀若塵便明明白白地處在她視線之下,可環兒卻似根本沒有看到他。

  一道冷汗自濟天下鬢發中滑出,順著麵頰落下。他便吩咐環兒到外廳去,全然不顧環兒滿臉的錯愕。環兒種種媚態作足,換來的卻是濟天下不耐的催促,隻得恨恨出去。

  濟天下小心掩好門,方苦笑著在紀若塵對麵坐下,問道七日神遊,可有收獲?

  紀若塵此時正伸手撈了一條蒸全魚,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方整條扔入口中。蒸魚入腹,便有一小團黑霧生成,將那魚裹了,頃刻間化得幹幹淨淨。紀若塵皺了皺眉,又取過半隻肥雞,同樣直接吞了下肚。如是風卷殘雲般,轉眼間一桌豐盛酒菜便都入了他的腹,隻給濟天下留了點湯湯水水。

  紀若塵回味片刻,方道:“味道各異,可於修行全無用處。”

  濟天下博覽群書,道典也讀過不少,聽了不禁暗自苦笑,心道這些菜肴雖精,畢竟仍是凡人果腹之物,您還真當是仙果玉液哪?他心中如是想,嘴上當然不會這麽說,隻含笑道:“上仙目光如炬,小生拜服。”

  雖相處短暫,濟天下已發覺這紀若塵時而深不可測,時又顯得對世事一無所知。濟天下是熟讀史書的,知道追隨這等不可捉摸之人最是辛苦,偏這事又由不得自己,這紀若塵憑空而來,翩然而去,捉摸不定,根本無從躲藏,若不從他,不知何時就會人頭落地。濟天下正在連歎命苦之際,忽然紀若塵向他盯了一眼,目光有如實質,直透心底,登時將濟天下驚出一身冷汗。

  紀若塵雙目星芒斂去,並未問濟天下扳倒本朝明皇貴妃的事情辦得如何,而是看似隨意地講了講七日神遊經過。

  在紀若塵觀來,洛陽自然不是那座雄偉的東都模樣。他神識魂魄分成三千魂絲,向四麵八方鋪散而去。魂絲探察之下,發覺洛陽地下氣脈竟已支離破碎,處處透著煞氣陰火。若以地脈觀之,簡直就是支離破碎。地脈叢中另有數個完全不見底的深壕,不住自內吹出萬古毒炎,紀若塵數根魂絲探得過深,甚至直接就被毒火給煉化了。這些魂絲無形無質,但根根都與本命魂魄相連,毀卻一根都對紀若塵損傷不輕。盡管此番神遊紀若塵也收得若幹地氣,但仍是入不敷出,因此便再不敢深探地壕奧秘。

  濟天下是生了一隻陰陽眼的,當下便看到有一道隱隱黑氣慢慢自地下滲出,逐漸飄入紀若塵鼻中,與他融為一體。饒是濟天下行走天下,此時也不禁覺得陰風陣陣,遍體生寒,就似房中完全沒關門窗一般。

  洛陽地脈破碎、陰火四溢,早已不適宜修道之人修煉,但對於身懷九幽溟炎的紀若塵而言倒是如魚得水。此刻與濟天下閑談時,便仍有八十一根魂絲徐徐掃動,將星星點點的地穴陰氣引入紀若塵體內。數條地裂中噴湧出的陰炎受魂絲牽引,一起一伏,幅度逐漸增大。

  二人在房中閉門清談,並未注意到房外異相。

  隨著地火波動,院中積雪上開始鼓起一個個小包,無數螞蟻蟲蝥正源源不絕地自破雪而出,在雪麵上漫無目的地瘋狂亂爬,直至凍死為止。一時間銀白如境的積雪上竟布滿了黑色斑點。若大的洛陽城中,孤貓野犬之類的早已蹤影全無,一隻隻烏邪麻雀紛紛自棲身巢中飛出,拚命向洛陽城外飛去。初時尚是三三兩兩的,到後麵便是成群結隊,一片片有若烏雲。有那晚歸的行人見了,開始還嘖嘖稱奇,但見大群鳥雀不要命似地飛走,心中便似擱上了一塊冰,逐漸就變了臉色,一個個紛紛加快腳步,趕回家後一邊向家中婆娘訴說路上遇到的異象,一邊飲酒壓驚,就連那不擅飲的也都多喝了兩杯。

  偏院之中,濟天下也隱約感覺到了什麽,心跳得一陣比一陣快,冷汗也不時滲出,卻又不知自己心悸的是什麽。此時紀若塵仍似一無所覺,正不疾不徐地講著神遊之時在楊府花園中中發現了一件有趣物事,或許過上兩天就能催發成功,如若成了,便是對天地大道認知又有進境。

  相府正堂中開著三席,楊國忠居中而坐,席上都是家裏族中之人,也有幾個得意門生在席。楊國忠正自談笑風生,講著些宮中趣事。除了楊元儀時不時打斷插話,其餘人都是屏息靜聽,在合適時機方歡喜讚歎一番。

  堂上其樂融融,堂下絲竹悠悠,端的一副盛世景象,賓主齊歡。

  此時堂下樂班中諸器齊歇,隻一名頭發花白的樂師鼓起腮幫子,將一支洞蕭吹得蕩氣回腸,連楊國忠都聽得暗自叫了聲好。

  然而一陣雞鳴聲猛然在窗外響起,叫得尖銳刺耳。這聲雞叫突如其來,那老樂師受驚之下,竟一口咬在洞蕭上,脫落了一顆牙齒。

  楊國忠也驚得一顫,隨即麵上便浮起一層黑氣。席上門生見座師發怒,立時跳起,奔出堂外察看是何人如此大膽,竟敢打擾相府夜宴。

  幾個門生出了正堂,便無聲息了。楊國忠心中煩燥,不等回報便徑自起身,推開窗戶向院中望去。兩扇花窗一開,他登時也呆住了。

  院中桂花樹梢,一隻母雞高高立著,正引頸長鳴。

  章八無歸處七

  楊國忠麵色瞬息數變,但立刻換上一副雲淡風清的表情,隨口吩咐道:“這是哪來的野雞?來人哪,給我抓起來燉了。”

  相爺吩咐,下人自然全力執行。連那幾個四體不勤的門生也放下身段,掖袍挽袖,下場捉雞。這隻不知從何處飛來的母雞別看生得肥實,撲飛起來倒頗見輕盈,樹梢牆頭,池邊石後,都是它藏身閃避之處,一時間將相府眾人狠狠羞辱了一番,隻可惜雙翅難敵眾手,終是被某仆婦的一雙肥掌牢牢按住。

  母雞伏誅,家宴重開,但楊國忠心事重重,早沒了興致。就在此時,遙遙的忽然傳來此起彼伏的雞鳴聲,聽那怪異聲調,顯然又是雌雞,而且不隻一隻,似乎全洛陽的母雞都在這入夜時候引頸長鳴!

  牝雞司晨,這大凶之兆幾乎是個讀書人都知道。

  席上眾人麵色都不大好看,於是家宴草草結束。楊國忠獨坐書房,心中煩燥,猶豫不定是否將剛才捉雞的下人們,甚至是席中不那麽重要的族人通通殺了。雖然牝雞司晨這凶兆遍布洛陽,畢竟開叫第一聲的肥雞是立在他相府後花園的桂花樹上。這事如若傳到長安,還不一定會生出多少流言。且這凶兆生在自家門戶,這讓楊國忠如何心安?他不知凶兆指向何處,也不知是否會如數年前那樣,又有另一個魔物在洛陽出世。

  他越想越是焦燥,便差人去請濟天下。

  下人傳召濟天下時,他正自說得口沫橫飛,向紀若塵高談闊論著該當如何顛覆本朝。濟天下大意就是本朝雖初顯頹相,但氣運仍在,四邊安定,百姓也尚可度日,如是斷沒有在三十年內覆沒的道理。惟一可行之道,或在於引發廟堂傾軋,將所有有才之官,不論是貪是清,通通清出朝堂,若能由此引發一場內亂,則是再好不過。但即算有一二反亂,也不至動搖本朝根基,等到真正天下大亂時,明皇早該駕崩了。

  濟天下引經據典,口若懸河,紀若塵隻是安靜聽著,直至濟天下被叫去相爺書房,他也未置可否。

  一入書房,濟天下便見楊國忠正如熱鍋上的螞蟻,焦急地轉來轉去。楊國忠剛說了句“先生,您看這牝雞司晨……”

  濟天下心念如電,不待楊國忠說完,便一揖到地,大笑道:“恭喜相爺!”

  楊國忠雙眉緊皺,道:“這是大凶之兆,本相何喜之有?”

  濟天下便即湊了過去,又是一番長篇大論,說道如是這般……總之當他出了書房時,已將楊國忠哄得心花怒放,滿麵紅光。至於進屋時那一句謊,早悄悄地圓上了。

  此時此刻,獨坐房中的紀若塵雙目忽開,左瞳中現出一朵紫蓮,正自綻放!

  臘月二十九,相府池塘中忽有一朵古蓮破冰而出,於冬日盛放。古蓮大如海碗,色作深紫,蕊若火焰,蓮瓣邊緣處綴著閃閃金絲,端的是妙不可言。這異事自然早有人報給相爺,楊國忠看了後,若有所思,吩咐封了後花園,不許人隨意走動。

  楊國忠雖不通風水,也曉得這古蓮是大吉之兆。至於兆頭主什麽,他自會細細詢問高人。說到國相心目中的高人,府上就有那麽一位,當然是濟天下。

  臘月三十,風雪如晦。濟天下頂風冒雪,登上自家偏院房頂,要夜觀天相。

  寒風如刀,大雪紛飛,濟天下放眼望去,除了黑壓壓的一片雲,還是黑壓壓一片雲。

  若是透過風雪重雲,卻可見長安方向一道紫氣衝天而起,矯矯如龍,聚而不散。濟天下見了,不禁頓足長歎,哪知瓦麵濕滑,他又凍得四肢麻木,當下腳下一滑,就是撲通一聲重重摔在院內,哼哼嘰嘰的半天也爬不起來。

  大年初一,這日天下太平。

  在這去舊迎新之時,道德宗九宮同樣張燈結彩,隻是喜慶味道實是有些淡薄。自從破解了圍山之困後,道德宗與天下群修便陷入輾轉仇殺、不死不休之局。諸派在道德宗破圍那日死傷慘重,於是朋友、兄弟、姐妹、親族、師門長輩,許許多多與死傷者掛得上邊的不斷站出來,要報這血海深仇。道德宗在外行走的弟子折損了,宗門也不能坐視,如此輾轉報複,血仇日深,真應了紫陽的預見。

  與其餘諸宮相比,太璿宮就更顯冷清。這數年間實在發生了太多的事,張景宵隕落,黃星藍也不知為何修為大減,更不大理會宮內事務。張景宵幾位師兄弟不滿已久,若不是此時正是多事之秋,說不定就將黃星藍的位置給奪了去。

  諸人各懷心事,因此就是在這大年初一之夜,太璿宮內也是一片寂靜,數盞彩燈、幾棵花樹就是惟一的裝飾,因無人喂食仙果靈丹,宮中豢養的靈禽異獸們早早就已回巢歇息,沒一隻肯出來撐撐場麵。

  主院正堂中,黃星藍憑窗而坐,麵色憔悴。張景宵在世時自來對她愛護倍至,幾乎什麽難事雜事都未讓她做過,因此她雖然修為高深,對宮中事物、人事傾軋卻幾乎全無經驗。現下景宵真人已殆,黃星藍自己也為了拔起八根釘住蘇姀的鋼釘而修為大損,因此已難於壓製幾位師兄弟。但權勢從未在她心中有過位置,此時此刻,惟有一個張殷殷方能令她如此憔悴。

  張殷殷自地府歸來後,便將紀若塵忘得一幹二淨,黃星藍還有些歡喜,畢竟經曆過這許多風波後,張殷殷與紀若塵實是很難有個結果。其後紀若塵身隕消息傳來,黃星藍更是暗自慶幸,如果張殷殷還記得紀若塵,以她的性子,說不定會再入一次酆都地府。

  從地府歸來後,張殷殷就性情大變,變得恬淡安靜,有時整日也不說一句話,黃星藍屢次相問,她自己也說不上有何不開心的事,隻是高興不起來而已。黃星藍就有些憂在心頭。

  年關之前,久未有往來的雲中居忽然遣人來到道德宗,帶隊仍是與諸真人有舊的天海老人,與前次不同的是,這次來了楚寒與石磯,卻少了個顧清。天海老人前一次躊躇滿誌踏上西玄,誌在較技,結果卻變成了送親。今番重上西玄,倒是一開始就準備要談親的。

  雲中居派到道德宗結親的不是旁人,正是楚寒與石磯。說是結親,但據天海老人講,實是雲中居掌教雲中金山結合派中古藉,悟出一門雙修之法。此法極是霸道,可令修煉之人道行迅速提高,如有足夠靈藥配合,則進境會驚人之致,據說數月之內即可修入上清之境。但此法對修習者資質要求極高,對兩派來說,找些稀罕靈藥反倒是容易得多了。既然是雙修,當然修習之人要結為道侶,而且此法隻能有一人修習雲中居心法,另一人必須是別派子弟,因此天海便帶著楚寒、石磯再上道德宗。

  時值多事之秋,無論是雲中居還是道德宗,如能多一個上清修為的門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事。雲中居此時與道德宗結親,另一層意思是告訴天下修士,這場大亂,雲中居決定站在道德宗這一邊。

  雲中金山不是不知顧清已隨吟風返回青墟,更不可能不知吟風及青墟宮實與道德宗勢不兩立,但他仍與道德宗結親,隱約之意,或是再也不認顧清是雲中居門徒了。

  天海此來重任在肩,紫陽真人也不願怠慢,好在前次楚寒與石磯上西玄山時,對道德宗年輕一輩傑出弟子均已見過,雙修伴侶選擇起來也就容易了許多。

  黃星藍心中牽掛著女兒,見楚寒人品樣貌才學道行無一不是萬中無一,心中便十二分的滿意,當下提了張殷殷出來。楚寒曾見過張殷殷一次,對這外媚內烈的女孩印象也是極佳的,而且他此來也無特定人選,心灰意冷之時,選到哪個是哪個,當然一口應允下來。

  雲中居這門雙修法對天資要求極高,道德宗如此大的門派,年輕一輩的女弟子中能夠修習的也不過張殷殷、姬冰仙、含煙等寥寥三五人。黃星藍既然先提了殷殷,紫陽真人與天海老人略略商議,便將這事定了下來。

  如若玉玄真人仍掌丹元宮,想必定要與黃星藍好好爭上一爭。

  輪到石磯時,倒是橫生波折。她纖手一抬,直接點出了尚秋水出來,道除了此人,旁的誰也不選。尚秋水麵上血色盡去,周身冰涼,幾乎動彈不得,卻是死也不肯相從。這一對鬧將起來,聲勢之大倒是出乎紫陽真人與天海老人意料。接下來的數日,石磯將尚秋水追得滿山躲藏,但無論使何手段也無法令他屈服。石磯豈是容易相與的?她惱羞成怒,一次拿住了尚秋水後,便當場撕破麵皮,欲行那霸王硬上弓之舉,若不是天海老人及時趕到,便要給她得了手去。說來也怪,尚秋水明明道行高過了石磯,但就是對她怕得厲害,好似見了天敵一般,十成道行發揮不出三成來。

  被石磯如此一鬧,紫陽真人與天海老人均哭笑不得,卻又無計可施。

  與這邊天雷勾動地火般的轟轟烈烈相比,楚寒與張殷殷相處得平淡無奇。兩人偶會相伴而行,講講道,說說法,半點風月也無。

  如是,便也到了大年初一。

  初一這夜,張殷殷獨坐在天璿峰崖邊,一雙小腳在深不見底的絕淵上蕩來蕩去,一雙本是媚得入骨的星眸呆呆地望著繚繞峰間的淡雲薄霧。

  此時腳步聲響起,一個高大身影向張殷殷行來。

  張殷殷輕輕地歎了口氣,空空洞洞的雙眸中重新浮起生氣,道:“吾家,你怎麽來了?”

  那身影正是地府中被蘇姀收伏的吾家,此際他不知有了什麽際遇,已有了自己的身體。聽得張殷殷詢問,吾家不答,反而問道:“殷殷小姐,你現在想要做什麽呢?”

  “想跳下去。”張殷殷淡淡地道。

  吾家雙眉緊鎖,良久方沉聲問道:“是因為與楚寒的婚事嗎?”

  張殷殷以手托腮,平平淡淡地道:“與這件婚事無關吧。楚寒各方麵都很不錯,我沒什麽可不滿意的。我隻是喜歡坐在這裏,喜歡看這裏的雲,喜歡……跳下去。”

  她慵慵懶懶地舒展一下身體,刹那間的媚,頓令吾家覺得眼前一亮。伸好懶腰,張殷殷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幽幽地道:“很久很久了,這裏一直是空的,很……難受。”

  吾家默然不語,絕崖之頂,就這樣陷入沉寂。

  不知過了多久,吾家長歎一聲,道:“那空的地方,本來是有一個人的。”

  張殷殷嗯了一聲,仍是心不在焉的道:“是嗎?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紀若塵。”

  “紀若塵?”張殷殷黛眉輕輕皺起,反複念了幾遍這個名字。

  忽然有若一道電光劃亮識海,她猛然跳起,大叫一聲:“紀若塵!”

  張殷殷如風般衝到吾家麵前,纖手抓住吾家鐵甲胸口,一發力竟然將他提了起來,叫道:“他怎麽樣了!?你告訴我!”

  吾家側過頭去,不願望向她精致無雙的麵龐,沉聲道:“公子一年之前……已然身故。”

  張殷殷纖手血色漸漸褪去,五指逐漸無力,再也提不動吾家,將他放落在地,隨後她連站立的力氣都已失去,慢慢蹲下,纖纖十指下意識地抓著滿頭青絲,肩頭顫抖不休,好不容易,才聽到她嗚地輕輕哭了一聲。

  吾家隻能呆呆立著,看著。

  張殷殷雙手抱頭,整個人縮成一團,能看見的隻有抓緊青絲的一雙纖手,蒼白得如冰若雪。

  吾家站得筆直如旗,眼前卻已有些模糊,甚至都沒發覺張殷殷是什麽時候神色如常地站在他麵前的。

  吾家依稀記得,似乎自始至終,張殷殷隻哭了一聲。

  “他是怎麽死的,死在哪裏?”張殷殷問,語氣平淡的如同在談論一個不相關的人。

  吾家道:“我們隻知道公子身故的時間,何時何地均不知道。我隻聽說,公子那次下山後,好象是向無盡海去的。”

  張殷殷點了點頭,理理紛亂的秀發,便向太璿宮飄然而去。

  “殷殷小姐,你要去哪裏?”吾家感覺有些不妙,在張殷殷身後叫道。

  張殷殷頭也不回地,淡然道:“去給他收屍。”

  “可是……”見張殷殷遠去,吾家聲音小了下去,變成一聲歎息:“都已經一年了啊……”

  一刻之後,張殷殷已隻影單劍,出了太上道德宮宮門,如風遠去。

  守門的兩個道德宗弟子本想攔下她盤問,結果張殷殷一人一記耳光,幹脆利落地將二人扇飛,去勢未慢分毫。

  午夜時分,張殷殷突然離山的消息已被道德宗諸真人所知,紫陽真人沉吟片刻,還是將這個消息遣人告訴了楚寒。

  經過昨夜一事,張殷殷與紀若塵往昔的情事又為人想起,也便有那多事的人約略說了一二給楚寒知曉。

  楚寒聽後,獨坐一夜,直至天明時分,方收拾行裝,向天海老人及紫陽真人秉告說準備下山,要隨張殷殷東行,陪她去收撿紀若塵屍骨。

  事已至此,紫陽真人與天海老人也無話好說。楚寒與張殷殷已有婚約在身,楚寒又沉穩幹練,有他在身邊照顧張殷殷,也能令人放心些。

  於是楚寒帶了簡單行裝,也下了西玄山,一路向東追去。

  鎮心殿深處的石牢中,吾家單膝跪地,正等候發落。

  蘇姀哼了一聲,怒道:“多事!”

  吾家沉聲道:“是,吾家知罪!可是……若要看著殷殷小姐與楚寒成婚,過那世間所謂圓滿幸福生活,吾家寧可多此一事!”

  “你!”蘇姀先是大怒,然後怒意漸氣,轉而淺淺一笑,道:“罷了,多事就多事了吧。反正如果到了殷殷與楚寒成親那日,那件事還沒有轉機的話,我也是會多事的。”

  說著,蘇姀輕掩小嘴,打了個哈欠,道:“好倦!真不想離開這個小窩呢,看這風雪大的!可是不出門又不行。唉,我這當師父的就是命苦呀,還得親自動手幫徒兒搶男人去。”

  蘇姀的聲音柔潤如珠落玉盤,說不出的好聽,可是吾家卻不禁打了個寒戰。

  於是吾家看著蘇姀身後一大片狐尾有如孔雀開屏般展開。他揉揉眼睛,定神看去,然後又狠狠地揉了次眼睛,再次向蘇姀身後狐尾望去。這次他數得清清楚楚,一共有九條狐尾在空中飛舞。

  可明明還有一根狐尾釘在牆上!

  吾家目瞪口呆,看著九根狐尾忽然以推山倒海之勢齊齊拍在牆壁上,於是釘住第十根狐尾的鐵釘倒飛而出!

  蘇姀千年束縛一時盡去,當下輕輕一笑,自語道:“現下世道變了呀,什麽妖魔鬼怪都敢跳出來橫行。他奶奶的,看姐姐我這次可會輕饒!哼哼,一人一個耳光,統統扇扁了你們!”

  轟鳴聲中,鎮心殿轟然倒塌,一道白光衝天而起,輕鬆擊穿護宮的西玄無崖陣,消逝在東方天際。

  隻留下道德宗一眾大小雜毛麵麵相覷。

  章九不肯棲一

  一縷縷魂絲宛如條條小蛇,靈動地在不時噴湧而出的地火毒炎間穿行,最終在相府中匯聚,一一歸入紀若塵幾近透明的身軀之中。他以神識觀瞧已身,見胸中文王山河鼎正自緩緩旋動,根根魂絲自鼎口投入,與鼎中幽幽藍焰融為一體。每根魂絲上或多或少地載了些別的東西,比如陰氣之魄,比如地火精華,又如毒炎火種,這些星星點點的精華地魄都為鼎中溟炎所融,最終化為紀若塵身軀的一部分。

  鼎身上鐫刻的上古大篆不時亮起,明滅不定,每亮一次,便會射出數道魂絲,向遠方遊去。每個大篆代表意義各不相同,這些魂絲便也有了不同。不同賦性的魂絲載回的精魄便是不一樣的。比如溟炎其性至陰至寒,所化魂絲載回的隻能是陰氣之屬,絕不可能是地火毒炎。魂絲自帶一點靈性,足夠趨利避害,繞開屬性相克的氣脈或者陷阱。

  勉強說來,紀若塵修的也是丹道。隻是他修的這顆丹與眾不同,是以文王山河鼎為基,鼎中溟炎永燃不滅,溟炎外又結成一顆玲瓏心,以此為法力運使憑依。尋常修道人吸日月精華,采天地靈氣,溫養金丹,以求天道。

  紀若塵此時則管它是精華靈氣還是陰火地煞,統統扔進鼎中煉了,快則七日,慢則三十六日抑或是七十二日,入鼎之氣皆會去蕪存精,化成他本沅的一點靈力。

  這點靈力,即是道家所載修道人最本原的一點精華,是一切道法之基,典藏中或稱玉液,或稱天漿,說得都是這個。這元力妙用無窮。可脫胎換骨、可易筋洗髓、可內養金丹、可外放傷敵,總而言之,幾乎沒什麽是它做不了的。修道之途三千,之所以有高下之別,即在於多數道法修煉出的皆是元力所化之物,比如說五行真沅等等。而最高妙的法門皆是直接修煉元力本身,如三青真訣修入上清境界後,一顆金丹所生真元,便至少有一半是這等本原元力。

  此次進入人間界後,紀若塵雖無實體,但實際上已是長生,若能安心修煉個千八百年,以元力無所不能的特性,則必可修得內外圓滿,無有缺漏,即有金剛不壞之軀,又有地裂天崩的道法。而尋常修道門派修至極處,或是道法強,本體弱;或是金丹靈性足,丹力弱,總會有這樣那樣的缺陷,這即是不修沅力的壞處。

  然正如一兩銀子不能花上兩次,元力再好,卻也有限,紀若塵隻能將其用在最急需的地方。在修至極處之前,和其它修士相比,紀若塵卻是沒什麽優勢的。

  前有蒼野十載之根基,後與貪狼生死相搏,紀若塵此時心誌已堅凝如一,再也不可能動搖。修道人飛升最大一劫的心魔已不是問題。此時在紀若塵麵前,大道即為坦途,時機一至,便可一飛衝天。

  紀若塵修行法門源於蒼野,核心處即是巧取豪奪四字,蒼野魔神奪來的靈氣真沅駁雜不純,凝聚成內丹後,又得耗費漫長時光除去內丹中雜質,然以文王冊河鼎為金丹,所煉化的乃是至純無力,因此紀若塵又繞開一座難關。

  此時洛陽相國府中炮竹聲聲,而紀若塵獨坐房中,全神凝視著身內緩緩旋動的文王山河鼎。須臾,山河鼎噴出縷縷青氣,一滴通體渾圓、色作深青的水滴緩緩自鼎中浮出,水滴中心處有一點紫金光芒閃動。

  這是進入人間界後,紀若塵凝成的第一滴玉液天漿。

  於這第一滴玉液天漿的用處,紀若塵便有了猶豫。他此際道行法力不過是太清初階,用以提升真元或是大多數修士的第一選擇。不過初至人間界,理清在此間修煉法訣後,紀若塵便已決定先行凝聚身軀。然他忽然心念一動,卻將那滴玉液天漿灑在山河鼎下,丹田之上的位置。

  玉液天漿一落,即刻化成一片青色霧氣,凝而不散。隨後三千魂絲又牽來一顆蓮子,投入到這片青霧之中。蓮子受了青霧溫養,緩緩脹大、破皮,一點綠意便蓬蓬勃勃地萌發出來,隨後抽枝發葉,吐芽結苞,一朵紫蓮便在這青霧上盛放。此蓮瓣作深紫,邊緣有紫金絲纏繞,蓮蕊暗紅如火,隱約可見一顆藏藍蓮子正孕育其中。

  這朵紫蓮,看上去與相府池塘中所生古蓮竟有九分相似。

  紀若塵日前神遊,偶於相府中感應到一點微弱靈氣,隨即發現是一枚上古蓮子,不知過了幾千幾萬年,竟還有一線生機。其後紀若塵神遊之際,不忘以神識溫養蓮子,七日後終於成功催發古蓮。

  此刻他所做的,是以神識將那株古蓮的靈氣都攝了過來,凝成一顆蓮種,投入在玉液天漿化成的福田之中,果然重新生出一株古蓮來,蓮蕊中也結了一子。古蓮生長至此,隻在福田中輕輕搖曳,再也不見生發。至此,紀若塵已知玉液天漿所化福田中靈力已然耗盡。但若想將古蓮蓮子完全育發成形,則還不知要消耗多少玉液天漿,更有可能需要特殊機緣,方能催熟這顆蓮子。

  至於楊國忠萬般小心嗬護著的那株古蓮,現下則僅有其形,再無神韻,就不知這世上所謂高人們能否看得出來,即使看出來了,也不知有沒有那個膽子直言不誨,給本朝相爺當頭澆上一盆冷水。別人或許難說,濟天下是肯定沒有這個膽子的,自詡天下事無所不知的他,想來也不會做這等蠢事。

  既然福田已成,古蓮方生,紀若塵便吐一口氣,滿室生香,徐徐張開雙眼。他本想繼續神遊,汲取靈氣,但感應到一點若有若無的氣息剛進了偏院,便醒了過來。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沅儀的小臉自門後探出,四下張望,口中不住叫著:“神仙哥哥呢?神仙哥哥?”

  紀若塵安坐不動,他此際無形無質,楊沅儀哪裏看得到他?但小女孩仍不肯離去,執著地叫著:“我知道你在!滿屋子是你的味道呢,神仙哥哥,你出來吧!我不偷看你的雀兒就是!”

  饒是紀若塵心如冰石,也被沅儀這一句震出了幾絲裂紋來。

  這楊沅儀生得甜美無疇也就罷了,偏她通體清淨無垢,資質極佳。紀若塵以神識觀之,她便是一團溫溫潤潤的光,暖得十分舒服,令他起不了殺心。不然的話,若是在蒼野之中,縱是鬼車之類的魔神膽敢冒犯,紀若塵也會殺上門去,不光毀其形體,滅其沅神,還會將追隨鬼車的嘍羅殺得幹幹淨淨,不光斬草除根,還要犁地三尺,方肯罷休。

  眼見楊沅儀深吸一口氣,又要大叫,紀若塵隻覺心頭有些發麻,如被雷擊了一下,隻好咳嗽一聲,現出身形來。這次他留了個心眼,麵目身形都是清晰的,也未幻化衣服,但身周雲霧繚繞不散,將要害處都遮蓋了起來。如果沅儀硬要衝入雲霧,也定是無所發覺,因紀若塵自肩以下,其實都是一片霧氣而已。

  “神仙哥哥,你果然在呢!”看著沅儀很有些陰險狡詐的笑,紀若塵登時明白上了她的當。她根本不知房中有沒有人,隻是進來就叫而已。這等陰險法門,也不是有人指點,還是她自行領悟的。

  楊沅儀本還想自吹一番,忽見紀若塵目光寒如秋水,不禁打了個寒戰,吐了吐舌頭,趕緊說正題:“神仙哥哥,我們去微服私訪吧!”

  紀若塵一怔,他雖還有些不通世事,但也知道什麽叫微服私訪。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微什麽服,私什麽訪?

  楊沅儀性子是急的,不等紀若塵回答,便連珠炮似地道:“明天宛儀那小賤人要偷偷溜出家去,和洛陽王府上那幾個繡花枕頭弄個詩劍論道會,要在得月樓廣邀才子修士,談詩論文,演練道術,哼哼,還不夠她們忙的呢!我本想偷偷告訴爹爹,宛儀不聽他的命令私自出府,爹爹肯定會用家法將宛儀屁股打爛。可是我後來想想,還不如我們微服私訪,偷偷去參加他們這個什麽詩劍論道會,你將那些道法半生不熟的修士通通滅了,我再找濟先生去羞辱那些酸丁一番,將這鳥會攪黃,讓宛儀小賤人在全洛陽麵前丟盡顏麵,這樣才好!”

  這位相府千金身份尊貴之極,行事卻是如此潑辣,放狠話時不時帶出幾個髒字,可還不讓人覺得粗鄙,也不知是何等能人,才能將這塊小小的良材美玉教成這樣。紀若塵心念一轉,便想起濟天下已在相府任了兩年西席,除了他還能是誰?

  紀若塵正暗中感慨楊沅儀小小年紀,就已頗見狠辣,對付自家親姐都如此陰損時,那沅儀開口又道:“等攪了那鳥會之後,我再去告訴爹爹宛儀私溜出府之事,讓爹爹用家法打得她屁股開花!”

  章九不肯棲二

  直至被元儀拖了去“微服私訪”時,紀若塵尚有些感慨元儀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毒辣心思。這一次“微服私訪”,楊元儀倒是花了許多心思,特意準備了兩套相應的平民裝束,與紀若塵換上了,便摸出了相府邊門,揚長而去。

  楊宛儀及一眾權宦子弟包下洛陽聞名的得月樓,來舉辦那“詩劍論道”大會。所謂詩劍論道,無非是一眾紈絝子弟聚在一起飲酒作樂,吟幾句歪詩豔詞,耍幾下綿軟劍術而已,哪會有什麽真才實料?楊元儀便是早料定了這點,方拉了紀若塵前來砸場。在她心中,至少神仙哥哥會的隱身術,便足以力壓全場、狠狠羞辱姐姐那群人一番。

  這些紈絝年紀不一,還有二十餘歲的,楊氏二姐妹其實年紀最小,隻是為著楊國忠的權勢,這些人方才奉了二姐妹為主。另有洛陽王世子,與楊宛儀打得火熱。

  洛陽城中,有邀月樓與得月樓比鄰相伴,皆以佳肴名曲出名,並為洛陽名樓。時近元宵佳節,洛陽城雖是劫後餘生,但刻下也是滿城張燈結彩,鞭炮陣陣。看來經過幾年的休養生息,這座千年古都已恢複了元氣。得月樓與邀月樓上,都是人影幢幢,酒樂陣陣,說不出的熱鬧繁華。

  紀若塵此時雖無實體,但撐起一身衣服卻無問題,再修飾一下外表,便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人,若無相當道行,根本無從看破他的本來。若說道行真元,他勉強達到了太清前三境的築基階段,雖然真元微弱,可若與這些紈絝相比,高個十七八倍還是有的。洛陽地脈破碎,陰火四溢,正合他的修煉。收伏貪狼星君後,更能引來一縷星力補償已身,因此如無幹擾,紀若塵修行之速,幾可十倍於過往。

  十年生死沉浮,於他是開辟了一條修道坦途。奮勇精進中惟一阻礙,便是他自身的心境。

  破空而至後,除卻一些散碎記憶,紀若塵實對人間界一無所知,於人情世故更是不太通曉。但他又自前世記憶中得知人情世故忽略不得,於是楊元儀相邀,便欣然同意了“微服私訪”,實也是想品一品世事百態,看一看人間繁華。

  紀若塵與楊元儀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行,一路向得月樓行去。自覺得了撒手鐧的楊元儀興奮得小臉通紅,腳步飛快,在人群中穿來繞去,一路疾行。紀若塵足下片塵不染,不遠不近地跟著,然就在行過一個岔路口時,他忽然停了腳步,向右方望去。

  人流如潮,瞬間都寧止了下來。

  紀若塵目光如月,越過五道街,無數人,落在了一個灑然當街穿行的道士身上。那道士如有感應,立時抬起頭來,也望見了紀若塵。便在這一瞬,老道渾濁的雙眼中驟然亮起如劍光華!然他隨後便麵有疑惑,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笑,隨著人潮遠去。這道士一襲粗布道袍洗得已有些發白,看上去貌不驚人,然而隻踏出幾步,就已在人潮中消失。

  紀若塵獨立街口,雙眼瞳孔深處已是一片湛然的藍,一頭黑發無風自動,幾乎無人注意,那根根發絲的末梢,會化作星星點點的湛藍炎屑,慢慢在風中消散。他雙眉如劍,神識運轉如電,瞬息間已推算過萬千種戰況,隻是無論采用哪種戰法,他都會大敗虧輸。於是紀若塵心湖中浮上一片冰寒,慢慢將隱約的殺意鎮壓下去。此刻他道行與對方差距過大,已經不是靠運氣與拚命可以彌補的了。

  然若過上數年,結局便或會不同。

  洛陽東門處,那老道已施施然出了城門,也不知他如何在數息之間,就從城中央走到了東門外。

  老道抬首望天,但見一半蔚藍,一半鉛雲,不覺搖了搖頭,暗道:“不過是個剛剛築基的雛兒,怎就把你驚得丹氣也動了?唉,想當年洛陽一戰,輸了玉虛半籌,這數年來遊曆天下,本以為大有進益,可現在看來,這心境仍得磨練啊!就是不知玉虛那雜毛,現下進境如何……”

  紀若塵眼中藍色徐徐褪去,回複成尋常模樣。但他立時一怔,楊元儀已經不見了!

  他當下也不驚慌,心如止水,緩步向前,神識已如水般四下鋪散開去,將周圍一切變化盡收心底。方才與那老道對峙時候並沒多久,楊元儀想必走不遠。

  神識散出後,不多時他便自萬千嘈雜聲音中分辨出又驚又怒的一聲哭叫,正是來自楊元儀,方位不過百丈之外。

  紀若塵身形一動,如遊魚過隙,向聲音來處行去。

  此時一個一身戎裝的魁梧大漢正大踏步走入邀月樓。這人一臉如鋼針般的短髭,麵色紫紅,相貌凶惡,身後還跟著十餘名披甲掛刀的隨從。這些親隨披的都是熟銅護胸甲,腰間挎的是四尺斬馬長刀,神情彪悍,與本朝尋常軍卒大為不同。領頭大漢懷中還抱著一個粉妝玉琢般的小姑娘,任她如何呼喊叫罵,也不放手,隻是嘿嘿笑著,毫不掩飾笑聲中的淫邪之意。

  這些人聲勢極大,掌櫃的忙迎了上來,隻作沒看見大漢懷中的小女孩,陪笑著剛想搭腔,那大漢身後一名隨從便擎起斬馬長刀,在掌櫃臉上啪的一拍,將他拍得倒退幾步,一屁股坐倒在地。那隨從罵道:“瞎了你的狗眼!我家將軍你也不認識了?今天將軍借你這地方樂上一樂,那是給你麵子。再敢囉嗦,大爺一把火燒了你這鳥樓!”

  那掌櫃的在洛陽也不是個簡單人物,但知道這些來自北地胡疆的軍爺招惹不得,當下心中暗自叫苦,又不住咒罵。那女孩不過七八歲年紀,哪經得住這等大漢蹂躪,還不得把性命送在樓上了?她死在邀月樓上,日後客人必定嫌棄這裏不吉,沾染了血氣邪穢,哪還肯來?掌櫃的思前想後,一咬牙,暗中派了個夥計從後門溜出去報信。

  這時得月樓三樓上立著十餘名錦衣貂裘的紈絝子弟,將邀月樓的爭執看得清清楚楚。居中一個十來歲的少年麵色有異,望向身邊立著的一個十歲左右的少女,道:“咦?那粗人懷裏抱著的怎麽看著有些象元儀?她怎麽穿了身平民衣服?”

  少女麵色瞬息數變,最後清秀的眉宇間透出一絲陰冷,道:“就是她!”

  “那我們怎麽辦?看著不管嗎?”這少年衣飾華貴,以黃色為主,顯是有帝室血脈的,正是洛陽王世子。不過看上去他卻以身邊這小女孩為尊,不為其它,隻因這小女孩乃是相國楊國忠長女宛儀。

  宛儀麵色陰冷,道:“當然不能不管,但不是現在。等會那小賤人叫上一會後,再讓衛士過去要人好了。”

  洛陽王世子心頭一寒,暗想那大漢如此粗壯,元儀年紀幼小,如被他弄上幾下,說不定命都沒了,到時候楊國忠暴怒起來,知道自己就在左近,怎會不遷怒?其餘紈絝子弟也驚於宛儀的狠辣,個個噤若寒蟬,盡管覺得不妥,也不敢有所表示。

  那大漢登登登上了邀月樓三樓,三樓上早被一群軍卒層層把守著。此時一個雅間房門一開,走出一個全身披掛的雄壯將軍來,向那大漢瞪了一眼,不悅道:“老二,你怎麽搞出這麽大的動靜來?!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在洛陽鬧事嗎?”

  那大漢將元儀一舉,嘿嘿笑道:“大哥,你看這小娘皮,生得就跟個天仙兒似的,咱們北地哪有這等寶貝!你知道俺隻好這一口,現在實在忍不住,等辦完了事再來和大哥吃飯!”

  將軍皺眉道:“這小孩是什麽來曆,你弄清楚了嗎?”

  元儀尖叫道:“我爹是楊國忠!誰敢碰我一根手指頭,我讓爹殺他滿門!”

  大漢哈哈大笑:“你爹從洛陽知府一路變成了相國,這官升得挺快哪!接下來是不是要說皇上也是你爹啊?你爹要是楊國忠,那俺就是李隆基了!”

  說話間,他挾著楊元儀進了邊上一個雅間,隨手將門關上。

  隻見那將軍眉頭緊鎖,向窗外望了一眼。他目光銳利之極,似一把出鞘之劍,在得月樓上一眾探頭探腦的少年少女臉上掃過。這將軍亦是個殺人如麻的人物,殺氣極重,那些沒經曆過什麽風波的權貴子弟被他如此一瞪,立時個個臉色發白,或轉身,或縮頭,再不敢向邀月樓望上一望。

  那將軍身旁副將看出他的擔憂,便道:“看那小女孩衣著,最多是個小官家的女兒,沒什麽好擔心的。這洛陽城中,還有什麽人物能放在將軍您眼裏啊?”

  將軍眉頭仍未見舒展,吩咐道:“你立刻出城,令全軍拔營列隊,準備啟程。這邊等老二完事,我們便會出發。”

  副將領命,飛奔下樓。

  對麵得月樓上也是亂成一團,宛儀俏麵雪白,緊咬嘴唇,硬是不肯開口叫人去救元儀。

  其它人麵色可都是難看之極,這些人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可畢竟不是傻的,知道如果元儀出了事,楊國忠必是雷霆之怒,那時還不知要牽連多少人進去。有那膽小的,已偷偷溜了下樓,一路往家中飛奔去了。洛陽王世子雖然身份特殊,額頭上也是遍布冷汗,心中反複想著是否該不顧宛儀氣惱,命衛士去對麵攔阻。

  邀月樓掌櫃正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時,忽覺眼前一花,樓門大開,門口處不知何時已立了一個散發布衣的年輕人。這人立在門口不動,緩緩掃視著一樓的客人。

  此時尚是寒冬,他在門口這麽站著,登時寒風呼嘯而入,不論客人或是小二,皆是一個寒戰。當下便惱了許多人,可他們與這年輕人那全無生氣的目光一觸,立時又是一個寒戰,哪敢多言半句。

  紀若塵將一樓掃視一周,並未看到楊元儀,便向樓上走去。這時掌櫃的攔了上來,道:“對不起,客官,樓上已被人包了……”

  掌櫃的話音未落,紀若塵便伸手在他胸前輕輕一推,似是要他別來煩擾一般。掌櫃一怔之際,忽然騰空而起,身不由已地向後飛出,淩空撞在立在牆側的酒架上,登時撞碎無數酒壇。他後腦又重重在牆壁上一撞,立刻暈死過去。

  樓中一名粗壯夥計見了,馬上高叫一聲“有人搗亂哪!”,便挽起袖子衝了上來。其餘夥計聽得招呼,也各自抄起板凳木棍,圍將上來。邀月樓便是放在整個洛陽,那也是有財有勢的主,雖然得罪不起朝庭大佬、封疆大吏,可弄死一兩個上門惹事的布衣白丁,豈在話下?這些夥計不敢與樓上的軍卒相鬥,但群歐一個白麵後生,當然武勇可嘉。

  紀若塵此時胸中殺機漸起,怎肯與這幾個夥計糾纏不清,於是一把抓住最先衝來的胖大夥計的拳頭,就勢反轉,再輕輕一送,隻聽撲的一聲,那夥計的拳頭竟已插在自己的腹中!

  一眾夥計失聲驚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紛紛硬生生刹住腳步,呆呆看著紀若塵拾級而上,向二樓行去。

  紀若塵行得不急不慢,一步步拾級而上。此時樓上腳步聲響起,一名軍校疾奔而下,看到紀若塵正上樓,那軍校便是一刀鞘當頭擊落,大喝道:“大爺緊急軍務在身,讓路!”

  但刀鞘距離紀若塵尚有半尺,便再也落不下去。不知怎地,紀若塵一隻手已握住了他的咽喉,一邊慢慢收緊,一邊問道:“楊元儀在哪?”

  軍校駭然聽著自己頸骨正劈啪作響,他久經沙場,知道對手隻消再加一點勁,便會捏碎自己頸骨。可是他哪知道楊元儀是誰?隻得掙紮叫道:“我不知道…。。”

  又是撲的一聲悶響,紀若塵五指收攏,竟是將那軍校的脖頸生生捏斷!他看也不看那顆掉落的頭顱,也不擦拭指間淋漓的血肉,正想拾級而上時,忽然樓上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聽那聲音,正是楊元儀!

  紀若塵聽了,便向前邁了一步,身影已然消失。

  樓上雅間中,大漢渾身燥熱,雖然尚是寒冬天氣,他仍用力扯開前襟,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他心中騷癢難耐,頭上大滴汗珠滾下,化成騰騰熱氣,不住上升。楊元儀小小的身體就擺放在大漢麵前的桌子上,她掙紮了許久,早就沒了力氣,眼見那大漢脫了上衣,又伸手去解腰帶,嚇得用盡僅餘的力氣,全力尖叫!

  楊元儀的叫聲聽在那大漢耳中,如聞仙樂,立時便覺得一道酥麻酸冷直透到了骨髓裏,險些便要把持不住精關。大漢嘶地一聲吸了口涼氣,不敢稍動,方才將流精忍了回去。他忽然有些舍不得,猶豫著是否該將這小女孩養大,好收了做房小妾。若現在下手,她定會喪命,實在有些可惜。

  就在猶豫刹那,大漢忽覺胯下升起一點寒意,隨後一種詭異的酸脹濕涼感覺,瞬間自胯下升至咽喉!

  雅間樓板無聲無息地碎裂,紀若塵冉冉升起,手中握著一根丈許長的紅木木杠,竟然是邀月樓的樓梯扶手!此際紅木扶手已從那大漢胯下插入,幾乎沒入一半!

  紀若塵麵無表情,右手一轉一送,大漢一聲悶哼,身不由已地仰首向天,大嘴一張,紅木扶手竟已從他口中穿出!

  如此血腥淒厲場麵,居然沒嚇住楊元儀。她看清來人,叫一聲“神仙哥哥”,不知哪來的力氣,一下從桌上躍起,撲到了紀若塵懷中,大哭起來。

  紀若塵隻知殺伐,哪會安慰人?他皺了皺眉,伸手將楊元儀從身上摘下,走到雅間房門處,一腳將房門踢飛,安然步入中廳,便在一眾北地軍校麵前,將穿了那大漢的紅木扶手往樓板上一插!

  十餘名軍校轟的一聲叫,然後便是嗆啷啷一片拔刀聲,寒光閃閃的斬馬長刀指向紀若塵,將他團團圍住。

  那將軍聽得騷動,已自最大一間雅間中步出,猛然見了倒在中廳的大漢,雙目立時變得血紅,失聲道:“老二!”

  那大漢仍未斷氣,聽到叫聲,眼珠勉強轉了轉,手足抽動了一下。

  將軍知那大漢已然沒救,可一時又不會死,仍得承受無窮無盡的痛苦,當下嘴角抽動,沙啞著嗓子道:“老二。。。。。。大哥親手送你上路,你就安心去吧!”

  將軍劈手奪過身邊親隨手中斬馬長刀,揮手一擲,長刀已將大漢穿心!

  直到那大漢眼中最後一線神光也散去,將軍方才望向紀若塵,輕聲細氣地問:“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藉貫何處?”

  章九不肯棲三

  紀若塵忽見那將軍如此和言悅色,他雖然處世經驗無多,不過略一轉念也就明白了這將軍的用意,那是怒到了極處,要殺光自己九族以為報複,於是笑了笑,道:“你以為,今天還能活著回去嗎?”

  “大膽!”,“放肆!”旁邊一眾親衛大聲喝罵著,就待一擁而上。那將軍一抬手,親衛立時收聲,看來訓練有素,軍紀極嚴。

  將軍目光如狼,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在紀若塵身上掃過,忽然哈哈笑道:“就憑你這點剛夠築基的真元嗎?或者是我眼拙,看不出你其實深藏不露?”

  未等紀若塵回答,一名文士便自雅間內走出,冷笑道:“將軍沒有看錯,這小子的確隻有築基的道行,不過是手腳快些、力氣大些而已。不過還不知道他師出何人。這也不難,待吾試一試他的身手,自然就會知道。那時吾當召集同道,滅了這狂妄小子的師門!”

  這文士麵上盡是狂傲之色,眼光斜斜地落在紀若塵身上,上前幾步,便要動手。可他餘光卻瞄著那將軍,既有立威於軍卒之前、又有討好將軍之意。

  紀若塵看了,心中似有所悟。雖然今日出得相府才算真正入了人世間,但他也看到、悟到了太多東西,看來人情世故的精微微妙處,絲毫不比什麽三清真訣淺薄了。

  此時一片腳步聲響起,數名紅袍銅甲、腰挎鬼頭刀的王府侍衛跑上樓來,紛紛喝道:“王府侍衛辦差,都把兵器放下,否則格殺勿論!”原來洛陽王世子越想越覺得後果嚴重,忙不顧宛儀反對,將侍衛派了過來,隻希望還能趕得上,別讓元儀受太重的傷。

  眾侍衛氣勢洶洶地抖出身份,誰知平日裏一跺腳地都要抖三抖的名頭不光沒鎮住樓上眾人,幾名軍卒反而移動腳步,將這些侍衛隱隱給圍了起來。看著軍卒雪亮的刀口,狼一般的眼神,以及毫不掩飾的殺氣,王府侍衛們氣焰登時消得七七八八。有那機靈的就想悄悄地退下樓去,但在這些如狼似虎的軍卒注視下,又不敢稍動,不由得暗中叫苦連天。這些侍衛功夫是有兩下的,可是平素裏欺壓良善、騷擾百姓哪需要什麽功夫?他們舒服日子過久了,與殺人如麻的北地軍卒一對上,立時就分出了高下來。

  那將軍低沉地笑笑,麵上閃過一絲戾色,道:“殺了我的弟弟,這麽輕易的就算了嗎?”

  親衛隊長見了,長刀一指,喝道:“哪來的閑人敢冒充王府侍衛?給我斬了!”

  數名軍卒立刻跨步而上,刀光閃爍間,已將三名王府侍衛的人頭給斬了下來。餘了兩名王府侍衛不待軍卒們動手,已嚇得坐倒在地,一股尿騷味就冒了出來。

  骨碌碌一顆人頭滾到了楊元儀麵前,刺鼻的血腥氣薰得她小臉一白。不過這小女孩膽子大極,竟然拎起裙子,一腳將人頭向將軍踢去。

  文士見了,不待將軍發話,便踏前一步,惡狠狠地道:“都是你這小賤人惹的禍事,這次不將你捉到塞外去,賣給胡人為奴,讓你天天被蠻子騎,還真是便宜了你!”

  狠話放完,文士昂然再向前邁一大步,口中頌咒,周身便泛起數道青蒙蒙的光。他又取出一張符來,左手二指成劍指,指上燃起淡淡火焰,嗤的一聲穿過符紙,符紙立刻燃燒起來。這文士口裏念的是束縛咒,手中符咒是烈焰尋心符,他這是要一心二用,既擒楊元儀,又滅紀若塵。世人皆知施放道法需要寧神聚氣,能夠同時施放兩個法術,顯是對道法掌控得精細入微,這等本領可是不常見的。

  將軍眉頭微皺,不過也未攔阻,而是任由那文士施為。

  符已燃了一半,紀若塵卻動都不動,文士眼中不屑之色更加濃了。“烈焰尋心符一發,便會在你心脈中引燃一團心火,然後焚斷心脈而死,你當是尋常火符,可以憑動作快閃過去嗎?”文士冷笑著想到。

  符紙一燃,都是頃刻化灰。轉眼之間,烈焰尋心符已燃到符尾,文士指上火焰轉成淡淡的紅色,這是符法行將發動的前兆。

  便在此時,文士眼前忽然一花,本在十步開外的紀若塵不知怎地竟已到了麵前!看到紀若塵那漠無表情的雙眼,文士心中狂呼不妙,可現在法術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紀若塵動作輕柔,半分多餘的力氣也不肯用,握住那文士的手腕,隨意一折,便將他那燃著符紙的手**他自己的嘴裏。烈焰尋心咒也罷,束縛咒也罷,都被堵在了文士腹中。

  腹中真元烈焰四下狂衝,文士的臉立刻泛起一層紫色,喉嚨裏嗚嗚叫著,可是整隻右手都被深深插在嘴裏,一時哪裏拔得出來?

  紀若塵鬆了手,退後一步。便在此時,他忽然感應到背心一點涼意襲來!紀若塵日夕神遊,靈覺何等敏銳,立時知道自己感應到的隻是來襲者的一點殺氣,至於真元或勁風,則是半點也感應不到,這偷襲者道行肯定不低,隱匿攻敵更可稱大師。

  紀若塵毫不閃避,而是反手向後揮去。他的手臂柔若無骨,體內可憐的點滴真元悉數運到了指尖,於是食中二指彈出寸許長的指甲,閃著森森藍光,顯得鋒銳無匹。紀若塵雖未回首,但他習慣了以神識辨識周圍,看與不看區別不大,這反手一抓,正好抓向來襲者的咽喉。

  嗤的一聲輕響,紀若塵胸口突出一截閃亮的刀鋒,刀身厚重鋒銳,正是北地斬馬刀。

  中了致命一刀,紀若塵卻似毫無所覺,反手一抓去勢反而更加淩厲!他其實本無實體,別說一刀,就是百八十刀穿體而過,也於他全無作用。就在去勢將盡時,他左手突然伸長一截,這絕非生人能夠做出的動作,亦大出來襲者意料,因此隨著指尖上傳來一點暖意,紀若塵知道五指已搭上了來襲者咽喉。他更不猶豫,五指皆彈出鋒利指甲,一把狠狠抓下!

  來襲者亦絕非庸手,驟變突生時,大喝一聲,竟硬生生止住衝勢,反而後退一步,避過了紀若塵洞金穿石的一抓。而且他眼力更是了得,一刀刺入已知紀若塵身體有異,當下再次斷喝,一道雄沛真元傳到斬馬刀上,整口長刀立時發出熾熱光華!

  紀若塵軀體大半仍是虛無,不受尋常刀劍斬擊,可是純由修士真元化成的刀罡反而對他傷害更大,來襲者更是將沛然如山的殺氣也注入到真元中,所生成的刀罡更是淩厲狠辣。紀若塵此刻真元實際上極其微弱,受刀罡一衝,不光山河鼎中真炎一暗,就連福田中的紫蓮也搖了一搖。

  兩人交擊隻在電光石火間,一觸即分。

  紀若塵順著衝勢向前一步,方徐徐轉身,意態從容,如閑庭散步。他抬首望去,見來襲者原是那名將軍。將軍掌中刀上刀罡仍吞吐不定,看來不光有修為在身,而且道行遠超那仍在地上掙紮的文士。

  紀若塵輕彈五指,將指尖上的鮮血皮肉彈去,淡道:“將軍殺人不少。”

  那將軍此際麵上輕視之色已去,但凜然殺機卻更是濃鬱,整個樓麵如同飄起一股淡淡的血腥氣。他盯著紀若塵,道:“你傷得可比我重。”

  將軍咽喉處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皮肉被紀若塵生生的撕了一塊去,看上去可怖,其實隻是些皮外傷,對於他這等擁有深厚真元之人來說,不過小事一件。

  將軍獰笑一聲,手中斬馬刀緩緩揚起,道:“你年紀輕輕,倒還有些膽色。也罷,就讓本將軍送你上路吧!”

  適才一擊之下,這將軍已發覺紀若塵來曆雖奇,動作迅若鬼魅,但真元薄弱,還遠不是自己對手。紀若塵動作再快,自己也盡可跟得上,畢竟真元雄厚方為一切之本。

  紀若塵雙袖忽然飛出,卷住身旁兩名親兵的腦袋,倏忽發勁,但聽啪啪兩聲,血肉碎骨腦漿四處迸射,算作對將軍的回答。

  將軍饒是城府極深,當下也氣得胡須顫抖,真元澎湃如潮,不停地注入斬馬刀中,眼看著刀罡漸亮,刀身中竟然浮起一片青色花紋。這一刀斬出,弄不好會直接毀了紀若塵的靈丹福田。

  紀若塵靜如止水,安定地注視著將軍的雙眼,將軍那銳利如劍的目光對他全無影響。

  將軍深吸一口氣,如同長鯨吸水,綿延不絕,濃鬱的殺氣更不住自體內湧出!

  殺氣攀至巔峰一刻,將軍雙目精光大盛,斬馬刀嗡的一聲長吟,便要當頭斬下!

  便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忽然一聲呼喚響起:“史大將軍!”

  這聲呼喚實在來得太過突然,聲若洪鍾,驟然叫破了將軍名姓,又恰好他氣勢剛剛升至巔峰之際,驚嚇非小!史將軍隻覺胸口一滯,一口鮮血便湧上了喉頭。他身體晃了一晃,這才穩住,驚怒交集之下,轉頭向樓梯口望去。

  這將軍姓史也好,姓趙也好,於紀若塵全無幹係,反正他幾乎對本朝故事一無所知。因此那叫聲傳來,他隻當犬吠,毫不動意。

  叫聲未歇,樓梯上便躥出一個高大矯捷的中年文士,但看他紅光滿麵、中氣十足,就知最近生活優渥、油水十足。

  這文士生得相貌堂堂,隻那麽一站,便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勢油然而生,正是相府西席濟天下。

  濟天下渾然不覺周圍遍布的殺氣,向那將軍一抱拳,長笑道:“原來是三鎮節度史安祿山安大人麾下第一猛將,史思明史大將軍!隻是不知道這大過年的,史將軍怎的不與家人歡聚,反到洛陽來了?”

  史思明滿麵黑氣,判斷不出這突然冒出來的家夥是何方神聖,壓著性子問道:“先生何人?”

  濟天下撫須笑道:“在下隻是相爺身邊一介布衣,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不過今日這事與相爺有些幹係,在下便自作主張趕來此處,想勸史將軍早日歸返塞北。洛陽苦寒,凍傷了士卒不好,凍了史將軍就更是不好了。”

  聽他這麽一說,史思明麵色凝重,心下驚疑不定。相爺身邊一介布衣?笑話,這等貼身幕僚是能時時和楊國忠說得上話的,可比一係的等閑小官要重要得多。這等人物,怎麽會突然跑來?話說樓內衝突從始至終也沒多少時間,他若是一路從相府快馬趕過來,也就剛剛趕得及而已。莫非這件事真與楊國忠有關?而且這文士說話高深莫測,即指了自己,又隱隱點出城外兵卒,若說他沒有厲害手段跟在後麵,史思明自己也不會信。

  史思明統兵多年,是個狠辣果決、當機立斷的人物,目光在紀若塵、濟天下和楊元儀身上一個來回,沉喝一聲:“我們走!”然後飛起一腳,踢倒半片牆壁,直接躍出,正好落在一匹戰馬背上,揚鞭但聽樓外蹄聲如雷,一路遠去。

  十餘名親衛分成三隊,一隊斷後,一隊收屍,一隊跟隨史思明,層次分明,井井有條。

  北軍如旋風般離去,楊元儀也不能在這事非之地多呆,一眾當事之人離去後,自有隨後趕來的相府衛士封樓打掃,將相關痕跡清理幹淨,並且狠狠威脅掌櫃的一番,命他不得透露隻言片語。相爺二小姐被個莽漢挾入房中,不管長短,也不論是否有過什麽,隻要傳出了消息去,就是天大的醜事一件。這等大事,若是楊國忠知道了,就是滅了在場眾人的口,也大有可能。

  楊元儀受了驚嚇,自有相府衛士護送回府。得月樓上的詩酒大會也草草落幕,一眾人等張皇離去,作鳥獸散。濟天下倒是不急不忙,還備了輛馬車,拉紀若塵上了車,慢慢悠悠地向相府行去。

  紀若塵話極少,幾乎整日都不說一句,這點濟天下早已知道。好在他口才便給,當下自顧自地說起史思明的來曆事跡,又由史思明講到安祿山,再順勢講到本朝國運曆史,又由大及小,重新歸到史思明身上,直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因此這一段路,走得也不算氣悶。

  眼見相府在望,濟天下又說起史思明素以殘忍狠辣著稱,時常將塞外邊族數百口的小部落整族屠了,因此凶名在外,尋常軍卒就是與他對望一眼也是不敢。他接著便問上仙此時法力未複,何以毫不畏懼史思明的殺氣?

  紀若塵似乎低沉地笑了一笑,可惜濟天下耳力不足,沒聽清他究竟笑了沒有,便聽紀若塵道:

  “我手上冤魂,何止多他十倍?”

  濟天下忽覺車廂中起了一陣寒風,刺骨的涼意透衣而入,刹那間手足冰涼。其實車廂密不透風,還燃著兩個熟銅炭爐,暖意融融,哪裏會冷?

  濟天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卻是說不出話來,身體也悄然挪了挪,距離紀若塵遠了一些,車廂中就此安寂。

  紀若塵安坐,今日之事如流水般在心中一一滑過,待想到那真火焚心的文士時,心中一動,問道:“為何有些人越沒本事,就越張狂?”

  濟天下略一思索,便答道:“這等人或是仗勢妄為,或是井底之蛙,其實比比皆是,不必在意。須知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紀若塵聽了,初次對濟天下有了幾分敬意。

  章九不肯棲四

  此間事了,便是該如何向楊國忠秉告。濟天下深明孔子筆削春秋、述而不作之意,當下大筆一揮,將此事細節與牽涉人等砍得七七八八,最後便成了史思明部下驕橫,衝撞了二小姐楊元儀這等可大可小之事。在一應相關人等的全力掩飾下,就如此報了上去。畢竟報喜不報憂乃是為官之道,無喜可報時,就得將憂報得小些,再小些。

  出乎眾人意料,聞知此事後,楊國忠久久不語,半晌將茶杯一摔,轉入後堂去了。堂上大小官員麵麵相覷,不知哪裏出了紕漏,隻有濟天下麵有得色。

  回入後堂後,楊國忠揮退下人,忽然大袖一拂,將花架上數個瓷瓶掃落在地,怒喝道:“那頭蠻豬!你手下一個莽夫也敢如此欺我!?”

  盛怒之餘,楊國忠親自提筆,揮就數份奏章,曆數安祿山三大罪狀。其一,聲色犬馬,窮奢極侈;其二,予取予求,民怨鼎沸;其三,驕橫跋扈,有不臣之心。奏章還將朝中素來與安祿山交好的幾個官員也一並掃了進去,給了個結黨營私,諂媚小人的名頭。奏章寫好,他便令親信快馬出發,將奏章送去長安。隻待正月十五一過,便要上奏明皇,且要安排幾個得力的親信大臣一並上書彈劾,前後呼應,方顯聲勢。

  出了此事,楊國忠已無心年節,離著元宵還有數日,即行啟程返京,要在明皇麵前好好參那安祿山一本。

  冰凍三尺,自非一日之寒。近年來楊國忠權傾朝野,靠的是楊妃的裙帶和明皇的寵信,要說身具經天緯地之才,就是他自已也不會信的。安祿山獨鎮三鎮,旗下悍卒十萬,搭上了楊妃後,得明皇恩寵幾乎要蓋過了楊國忠去。這一年來,楊國忠已如梗在喉,漸有些食不知味,睡不安枕。而那安祿山自恃得寵,也就逐漸不將楊國忠放在眼內。楊國忠豈是寬容之人,就此記恨在心,尋著機會在明皇跟前進了幾次饞言,明皇隻笑言道胡兒豈是這等人,就輕輕揭了過去。如此寵信,越發令楊國忠恨得深了。

  至於二小姐元儀招攬回一名修道煉氣之士這等小事,楊國忠聽過便算,早拋在腦後。哪家不養幾個清客,反正一切自有下人安排,相國大人日理萬機,怎顧得上這些瑣碎?

  楊國忠返京後,相國府中又變成了元儀最大,整日價的向濟天下的小院跑,看紀若塵端坐神遊,一看便是一個時辰,也不覺得無聊。

  元儀似乎粘上了紀若塵,可濟天下總是有意無意地躲著紀若塵,偶爾不得不見,也是訕訕一笑,想方設法匆匆逃離。

  紀若塵則終日靜坐神遊,宛若萬載石雕,不論進房的是元儀、濟天下抑或是環兒,都不能令他稍抬眼皮。

  隻是偶有一日,紀若塵忽然問起交待的事籌劃得如何了,濟天下登時一驚,小心翼翼地答道一切尚在掌握,隻是欠些火候,仍需細細謀劃,不知上仙可以等得多久。紀若塵出神片刻,道還需等兩個人來,但不管他們來是不來,都隻等三月。

  時如逝水。

  元宵一過,宛儀見元儀遇險一事似已被大多數人忘卻,心思又活動起來。她早聽說當日救下元儀的修士住在濟天下院中,於是便又找上了洛陽王世子,強討了一個據說道行高強的青年修士,又聚了數名好事的世家紈絝,擁入偏院,想要好好折辱那不識抬舉、強自出頭的修士。

  眾人擁著宛儀氣勢洶洶地穿堂過室,如入無人之地般衝進了紀若塵靜坐的偏室,將不大的房間擠得滿滿當當。元儀本是伏在椅背上靜靜地看著紀若塵,此時見姐姐率眾闖入,當然一臉怒色,卻出奇地沒有發作。

  宛儀一臉傲色,故意不看元儀,向紀若塵一指,喝道:“你是何許人?報上名來!”

  她本不期望會得到回答,早準備數個三下便揮手喊打,治對方個“不敬之罪”,將來在父親麵前也可占個“理”字。

  紀若塵雙眼不抬,低聲道:“紀若塵。”

  這一下,元儀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宛儀則是大為得意,心道這家夥看上去頗有些氣勢,沒想到實是個銀樣蠟槍頭,自己還沒怎麽著,隨便一嚇就嚇倒了他。隻是……宛儀得意之餘,又向紀若塵望了望,忽覺這家夥實是生得不錯,比自己身邊簇擁的那群世家子弟強了不少,看來元儀眼光倒也不差。

  這些念頭在心中一掠而過,宛儀哼了一聲,向一個錦衣束發的青年一指,道:“這位是青雲觀高弟劉學途,道行高深,非是江湖上那些騙子可比!此次劉公子不辭辛苦,特來教你兩手道法,免得你學藝不精,將來沒處混飯……”

  宛儀說得正高興,紀若塵忽然打斷了她的話,道:“你知道我為何會告訴你名字嗎?”

  宛儀一怔,道:“為何?”

  紀若塵微微一笑,道:“免得你以後做惡夢時,還不知道夢到的是誰。”

  宛儀登時愣住,那邊早惱了青雲觀得意高弟。劉學途踏前一步,用身體將宛儀護住,喝道:“何方狂徒,敢在宛儀小姐麵前無禮?還不快快跪下陪罪!不然的話,我劉學途……”

  可惜他這氣宇軒昂的一番話還未說完,紀若塵忽然雙眼微開,望定了劉學途,低喝一聲:“滾!”

  劉學途隻覺紀若塵雙眸實是深不見底,不及驚訝,便有一道寒氣自頂心而入,透體而過。刹那間,那濃而不化的殺意令他心膽俱喪!

  劉學途到底有些根基,幾經掙紮,好不容易才控製住了自己的心神。此時紀若塵早已雙目低垂,又自神遊去了。劉學途內心天人交戰,幾番欲上前拚命,但剛才侵入心頭的殺意揮之不去,宛若活物般在意識中四處遊走,雙腿如釘在原地實在挪動不了半分。強自撐了片刻,終於大叫一聲,掩麵而去。

  宛儀等人失了倚仗,隻得灰溜溜的退走。

  子夜時分,紀若塵神遊歸來,萬千魂絲徐徐收入體內,山河鼎中真炎旺盛,已與太清天真境相當,餘下靈氣,皆融入了雙目。此際他雙目若開,無需神遊,亦可看清方圓百丈內一切地火靈力,陰陽兩途,均無滯礙。

  劉學途出了大醜,回觀之後越想越不甘心,更兼是在相府兩位小姐麵前丟的臉,青雲觀顏麵何存,前途安在?

  修道之人不食人間煙火,那也得臨近羽化飛升時才行,尋常門派,衣食住行、日常用度、法寶器物、靈地仙山,哪一樣都耗資巨萬。是以人間官宦商賈的供奉,對修道門派十分重要,青雲觀想再上一層樓,若能得到楊國忠這種級別的大臣支持,當然從此事半功倍。

  青雲觀修的是正宗道法,劉學途也有幾分眼力,看出紀若塵道行也不如何高深,至多比自己強上一線,隻是自己過於輕敵,對方的道法又有幾分古怪,才被上手占了先機侵入意識,一處潰崩,決堤千裏。他回觀後膽怯即去,便越想越不甘心,便悄悄找上了師叔董建一,想要找回這個場子。

  事關青雲觀前程飯碗,對方又道行一般,董建一自無推辭的道理。將劉學途訓斥一番,指摘他不戰而逃,膽氣實在太弱,如此怎能做成大事之餘,董建一備齊法寶丹藥,便與劉學途同返洛陽。因為要在相府兩位小姐麵前鬥法,董建一額外精心地修飾了一番,行走之間,長須垂胸,大袖飄飄,腰纏絛絲帶,足踏登雲靴,十足十的仙風道骨。

  十餘日後,青雲觀叔侄兩個重返洛陽。宛儀原本對劉學途這廝的不戰而逃鄙夷到了極處,別說給好臉色,不亂棍打出去已經算是客氣的了,待見到了董建一,臉色才算好了一些,暗想這老家夥賣相不錯,想必有些手段。

  於是宛儀再次呼朋喚友,浩浩蕩蕩地殺入別院。

  時隔半月,紀若塵耐心似乎消退許多,還未等宛儀扔下場麵話,便向眾人望了一眼,叱一聲:“滾!”

  宛儀隻覺驟然裸身立於冰天雪地之間,寒透骨髓,心跳得如同要從腔子裏躍出來!恐懼之下,她未及思索,便轉身奪路而逃,直奔出院門,方才稍定。宛儀環顧左右,見同伴們比她還要不堪得多,一個個連滾帶爬,哭爹叫娘,爭先恐後從院中逃出。

  劉學途已有過教訓,道行又高,是以逃跑時還在宛儀之前。而董建一畢竟道行深湛,身形一閃已在院外。或許是心中羞愧之故,董建一也不與眾人打個招呼,徑行離去。離去時仍是大袖飄飄、舉重若輕,有名門大派之風。

  這一晚,宛儀一夜惡夢。

  回觀之後,董建一苦思三日,也想不通自己怎會不戰而逃。劉學途倒是有過兩次經曆,十分理解師叔此刻心情,便好言安慰,隻是越安慰師叔麵上黑氣便越重。

  至此,青雲觀臉麵已在叔侄二人手上丟個精光。董建一思前想後,念及掌門師兄道行比自己深厚得多,終是將這事報給了觀主鬆磯真人。鬆磯真人氣度自然不同,更不多言,攜了叔侄二人,重返洛陽。

  宛儀是知道青雲觀觀主威名的,等閑官宦人家,就是想見鬆磯真人一麵也不可得。她便陪了青雲觀三人來找回場子,隻不過那幫紈絝聽說要再戰紀若塵,死活都不肯來,宛儀大小姐的麵子也不行。是以此次勇闖別院的隻有四人,聲勢上較前兩次不可同日而語。

  鬆磯真人推門而入,在屋中這麽一站,便若嶽停峰峙,氣象萬千。

  紀若塵向鬆磯真人凝神一望,便又閉目神遊去了。

  鬆磯真人動也不動。

  頃刻,還是劉學途忍耐不住,剛想喝罵,鬆磯真人忽然仰天而倒,雙目滲出兩道細細血線,已然仙去。

  是夜,宛儀惡夢連連,一夜數驚。

  鬆磯真人身歿,如此血海深仇,青雲觀上下豈肯幹休。隻是紀若塵乃是相府之賓,修道之士雖不將塵俗權勢放在眼裏,但那說的是道德宗、雲中居抑或青墟宮,青雲觀還是得把塵俗權勢當回事。若是拉上大隊人馬群戰紀若塵,別說名聲如何,單是被有心人安上一個攻打相府的罪名,青雲觀就要吃不了兜著走。既然不能聚眾而攻,青雲眾人隻好廣邀同道,上門單挑。

  此後兩月,宛儀又進了三次西席別院。隻是相府大小姐的如玉容顏,一次比一次憔悴。

  楊元儀似乎粘定了紀若塵,但見過了這許多次人眾騷擾,每次又不見有什麽新的花樣出來,就連進門的囂張、場麵話的內容都差不多,因此這個素來喜愛熱鬧的元儀二小姐也覺得有些悶了。

  於是宛儀繼續夢魘,元儀依舊氣悶。

  這一天元儀終於有些忍不住,一邊伏在椅背上看紀若塵有如刀削般棱角分明的麵龐,一麵懶懶洋洋地問:“神仙哥哥,這些人來來回回的陰魂不散,每次都換不同的人來送死。可又無趣得很,根本說不出什麽新鮮話來,我都看得煩了。可是哥哥你好象還有些喜歡他們來呢,嗯,我想呢,你肯定不是很喜歡殺人的,不然的話你早把他們都殺了,不會每次隻殺一兩個。那麽,神仙哥哥,你這樣又是為了什麽呢?”

  元儀實際上是在自言自語,根本沒有期待紀若塵會回答,誰知他竟然答了一句:“進補。”

  這一晚,元儀也一夜數驚。

  章九不肯棲五

  屢次失望後,宛儀終守來了柳暗花明,請來了正道三大派之一,青墟宮傳人道明。道明四十餘年紀,身材高大,相貌平平,但自有大家氣質,言談舉止謙衝淡和,與此前的所謂得道高人大為不同。

  道明見了心力俱疲的宛儀,安慰了幾句,宛儀便覺心頭負擔漸去,周身暖洋洋的說不出舒服。見多了得道高人,宛儀的見識眼力也已不同,知道道明在不動聲色間已發動了道法,將自己心頭積鬱消去。

  道明受朋友所托孤身前來,宛儀更沒了呼朋喚友的興趣,兩人一前一後,再次踏入給宛儀留下無數夢魘的別院。

  一進房門,宛儀便覺今日與往昔完全不同,房中如在數九寒冬,寒意濃得幾乎化不開。此時已是四月,洛陽早已是桃枝吐豔,碧草如茵的時節,怎麽這房中還是如此冷法?

  可是看若塵身邊的元儀,春衫單薄,根本不覺得寒冷。

  道明畢竟道行深厚,立刻知道這可不是什麽寒氣,而是對方的殺機過於濃鬱,心有所感,才會遍體生寒。他道行深湛,但是首當其衝,身受的殺機比宛儀何止多了百倍,宛儀不過是受了波及罷了。

  道明心中凜然,饒是他凶厲魔物抑或邪道高人見得多了,可也從未見過殺機如此濃烈、幾乎有如實質的人物。這人手上要葬送多少生靈,才能凝聚成如此厚重殺氣?盡管紀若塵真元看上去普普通通,再如何高估也要比道明差上一籌,可是道明遊曆天下,深知道行深厚與否與殺人是否厲害完全是兩回事。那些終日潛修、不問世事的隱士高人,很少有人會在厲害道法上花費時間,這等人哪怕是晉入上清境界,真到性命相搏時,也很可能會被道行弱了兩三籌但鬥法經驗豐富之人放翻。

  道明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物,知道雙眼所見甚至靈覺所感也未見得可靠,當下分毫不敢大意,一縷真元如龍卷風般自丹田升起,轉眼間已將氣勢提到了極處。

  紀若塵端坐不動,雙目不開,隻頂心一道隱約可見的黑氣盤旋升起,幻化成一道時隱時現的黑龍。

  道明麵色不變,心下卻是暗自一驚。以元氣外放幻化成龍形,以他所知僅有兩種可能,要麽是曾經吞噬過一頭黑龍,要麽是道行已深入上清境界,丹氣可從心所欲幻化。無論是哪種可能,都不是道明可以應對的。除非……

  除非是幻術!道明一念及此,心中大定。默默調運體內真元,鉛汞相合,再融入一點心頭熱血,起手便要以最強道法,一舉將對手轟殺。不管對手如何,道明深知獅子搏兔也須出全力的道理。

  紀若塵忽然笑了笑,殺氣消得無影無蹤。如此強烈的反差,登時令道明滿溢的氣勢大半落到了空處,隻覺胸中一陣翻湧,真元險些便燒了起來。

  道明大驚,這人僅憑氣勢變幻便險些令自己內焚,實是生平僅見的大敵。道明可不願為了一個相府小姐將自己的性命搭進去,立刻便有了退意。

  就在他將退未退之時,忽然數道青絲憑空而出,四麵圍上,轉眼間繞著道明纏了數周。這些青絲來得無聲無息,迅捷無倫,道明正心中動蕩,鬥誌消退,不經意便已中招。這些青絲看似柔弱,實際上堅韌無比,水火不侵,道明稍一掙紮,青絲立時破皮入肉,端的是鋒銳之極。

  道明剛閃過是否用三昧真火燒融青絲的念頭,頸中青絲驟然一緊,一顆鬥大頭顱便離軀飛起,又有數根青絲破空而來,輕輕巧巧的刺穿了道明頭顱,不光攪亂了他的識海,也將他最後一個同歸於盡的殺招打斷。

  “你……”道明隻掙紮著吐出一個字,眼中神光就已散去。

  他屍身仍屹立不倒,頸血噴出丈許,將立在旁邊的宛儀淋了一身。宛儀不知是嚇傻了還是怎麽,不哭不叫,隻是怔怔地看著道明身後走出的一個妖孽般的女子。

  她一襲淡紅輕衫,體姿輕柔若水,容色麗而近妖,春衫單薄如紗,肌膚如隱若現,雙眸亮若星辰,內底卻媚意充溢。

  她淺笑著,伸手輕輕在道明屍身上一推,任那龐大的身軀轟然倒下,而後從上踏過,立在了紀若塵麵前。她移動時無聲無息,雙足自地上成灘的血水中踏過,卻滴血不染。

  紀若塵不動如山,雙目垂簾,似乎根本沒有發覺房間中已多了一個人。楊元儀忽然感到本能的驚懼,似乎在草叢中玩耍時猛然見到了一條劇毒的蛇一般,不禁向紀若塵身後縮去。

  少女盯著紀若塵,動也不動,麵上雖漾著誘惑的笑,心中卻不知在想著什麽。

  如是僵持,雖隻短短一瞬,在宛儀元儀心中,感覺似已經年。

  少女忽然笑得如花綻放,盈盈跪下,道:“玉童參見主人。”

  紀若塵望了望玉童,道:“嗯,你很聰明。”

  玉童伏地不起,回道:“玉童若不聰明,早化骨揚灰了。雖然偶爾會犯犯迷糊,但隻要想到主人縱橫蒼野的氣概,玉童便不敢有貳心。”

  紀若塵哦了一聲,淡道:“你方才想殺我,這不是貳心嗎?”

  玉童神色不變,從容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偶爾糊塗,也是難免的。隻要主人威勢不變,玉童的忠心便不會變。”

  玉童這話等如是說,如果哪一天紀若塵本事不足以壓伏她,那就不一定會發生什麽事了。

  紀若塵點了點頭,道了聲:“起來吧。”

  玉童應聲而起,款款在紀若塵身後立定。她舉步時,還順手在宛儀的小臉蛋上摸了一把,笑道:“小家夥生得很漂亮,膽子也大。打擾了主人這許多次,居然還沒死,看來主人很喜歡你們兩個呀。”

  宛儀這幾月來死人已見過不少,膽子本來漸長,但被玉童這樣一摸,登時全身發涼,如同被毒蛇舔過,當下麵色如土,慢慢退出屋去。

  元儀與紀若塵親近得多,恐懼心一去,立刻怎麽看玉童怎麽不順眼,便道:“你是什麽人?明明不安好心!你剛才那話的意思,不是一有機會便要殺了哥哥嗎?”

  玉童瞟了一眼元儀,笑道:“你若是見過主人當年縱橫蒼野的氣概,便不會這樣說。主人巍巍如山,何須將吾等螻蟻放在心上?倒是你,小小年紀心機嘴巴便如此厲害,長大了豈不是個禍國殃民的妖精?”

  元儀一時語塞,她畢竟年紀幼小,若說鬥嘴,如何鬥得過不知活過多少歲月的玉童?

  見元儀一句便敗下陣來,玉童嫣然一笑,正待乘勝追擊,屋中忽然泛起一層隱隱寒意,架上幾冊古書無風自落,一落地便成飛灰。玉童立知紀若塵神遊歸來,隻是若說蒼野時他神遊歸來時的威壓有如怒海狂濤,勢不可當的話,現今便是含而不發,深藏不露。可是若是膽敢擋在這等威勢之前,那幾冊古書便是下場!

  玉童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額上滲出細細一層汗珠。

  紀若塵向道明屍身望去,問道:“這人是什麽來曆?”

  玉童在人世間行走已有些時日,熟知修道諸派,答道:“看他修習的道法,應是出自青墟宮。不過火候一般,就是個小角色而已,反正肯定不是虛什麽的老雜毛。”

  紀若塵點了點頭,道:“以後但凡青墟宮的人,我會親自處置。”

  玉童盈盈道了聲是,紀若塵又向元儀道:“去請濟先生過來。”

  不片刻功夫,濟天下一路小跑著趕了過來,邊跑邊擦頭上的汗。站在紀若塵麵前時,他更是汗出如漿,目光不敢與紀若塵相觸。至於房間裏多出一具屍體,和一個妙齡妖媚少女,他全都視而不見。

  見濟天下唯唯諾諾的,紀若塵失笑道:“我就如此可怕?”

  “哪裏,哪裏!”濟天下賠笑道,心中卻暗道:“你不可怕,這天底下還有可怕的東西嗎?”

  紀若塵沉吟一下,問起明皇與楊妃那件事籌劃得如何了。濟天下向玉童悄悄望了一眼,心知紀若塵要等的兩個人已到了一個,現在再也拖延不下去了,於是硬著頭皮將這幾日籌思的計謀一一道出。

  其時本朝龍氣衝天,龍脈旺盛,這是國運不衰之相,想要改朝換代,實是難如登天。但本朝龍脈雖旺,三分之中卻有一分晦暗,當中濟天下便取了巧,說道明皇自身氣運與本朝氣脈實是兩回事,隻消不壞本朝傳承,單是想辦法對付明皇,便要容易得多。當前最簡單的法門,是尋一個修道大派托辟,藉助宗派之力,逐漸侵消明皇本命氣運,這樣萬一有什麽事,塵俗皇朝力量也及不到修道大宗上來。

  說到修道宗派,方今之世,首選青墟。青墟宮本在三大派中沗居末座,但現今有謫仙坐鎮,即打得道德宗出不得西玄山,又得了雲中居不世出的傳人,風頭一時無兩,聲勢如日中天!

  若能入得青墟,得謫仙之力,別說什麽明皇楊妃,就是真的顛覆了本朝,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這是上上之策。

  一番話說完,濟天下忽覺房中如入數九寒冬,不由自主地打了寒戰,話便有些說不下去。他為人機警,立時住口,偷偷向紀若塵望去。

  出乎意料,紀若塵負手立著,麵帶微笑,沒有分毫不悅之意。

  如果說此前的紀若塵是個本不該存於人間的凶物,此刻的他已多了許多人味,看上去與尋常人無異。

  “既然有上策,那想必也有下策,這下策是什麽,說來聽聽。”紀若塵和顏悅色地道。

  濟天下抹了抹額頭冷汗,暗中鬆了口氣,道:“下策就是投奔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借力成事。我夜觀天象,望見安祿山有豬龍之氣。豬龍雖不是真龍,上不得台麵,但多多少少算混著點龍血,沾了些龍氣,有可能衝得動本朝龍脈。隻是這可能實是微乎其微,所以才說這是下策,不,下下策。”

  紀若塵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心中已有定計,道:“就用此策吧,你們準備準備,準備好了便投安祿山去。”

  濟天下忙道:“安祿山深受寵幸,可不一定會反!”

  紀若塵意味深長地笑笑,道:“那就逼他造反。”

  濟天下歎一口氣,無奈地點了點頭。見紀若塵沒有什麽別的吩咐,他便待回房整理行裝。既然紀若塵已定了去投奔安祿山,說不得,他是必然要隨行的,相府西席自然是做不成了。

  擦身而過時,紀若塵忽然微微一笑,向濟天下道:“明皇與楊妃事了之後,便輪到青墟了。我要……屠盡青墟傳人!”

  濟天下腳下登時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在地。此刻外麵雖是暖陽如火,可在濟天下眼中,卻是滿天鉛雲。

  濟天下苦笑,長歎一聲,搖了搖頭,忽然挺起身軀,大步離去。

  看著濟天下離去的身影,紀若塵負手而立,麵若止水。玉童雙瞳中閃過一線精光,唇邊的嫵媚笑意中已有些興奮和殘忍。

  別院中忽然平地風起,蕭瑟,蒼涼。

  章十俱往矣一

  春盡夏來,北地亦是原野茵茵,萬木蔥鬱青綠茵茵。高高壟上,青綠田中,隨處處處田畝之中,皆可見勞碌農人。春種,夏長,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對莊戶人家來說,這個時節最是重要,一年忙碌到頭能否溫飽,泰半要看此時是否風調雨順。

  紀若塵信步而行,欣賞著如畫河山。玉童扶著濟天下,追隨在他身後。主仆二人步履走得輕鬆自在,唯有濟天下卻苦著老臉,雖然有玉童扶攜著,仍是走得氣息粗重,汗透重衣。原因無它,隻因這主仆二人筆直向北地而行,根本不選路,哪管前頭是高低溝壑,還是潺潺溪流。遇到常人難以逾越的難行地勢,玉童便拎著濟天下一躍而過,如提小雞。濟天下盡管身體健壯,幾日走下來,也是全身酸軟,疲累不堪。

  行到一處險峰,紀若塵稍作休憩,極目四顧,天高雲淡,神清氣爽。濟天下尋了塊山石坐了,取出水囊一陣牛飲,但覺平生快事,無過於此。

  紀若塵忽然心有所感,轉頭向遠方望去。幾乎在視線的盡頭,同樣是絕峰獨立,峰頂上一個翩芊身影,正抱膝而坐。

  紀若塵雙瞳深處幽幽燃燒的冥炎中,清晰地映出了那女孩的窈窕身影。不知為何,這個女孩映入他眼裏,墜進在他心裏底,直如同投來一塊鉛石,沉甸甸的移不去、挪不走。可是偏又想不起任何有關於她的往事。

  這個女孩,必定不會僅僅是一個途中的過客,可是,曾在哪裏見過她呢?紀若塵無論怎樣回想,也抓不到絲毫頭緒想不起關於她的任何事,唯有心情心中卻是越來越沉重。或許,有關她的一切均已在遺失在那浩渺的蒼野中遺失了吧?

  玉童順著紀若塵的目光望去,已看到了那個獨坐險峰的女孩兒。剛剛辨看清她的容貌,玉童腦中便是轟的一聲,又是羨慕,又是嫉妒。此次轉生後,玉童對自己的相貌極是自信,顧盼間時有時無的媚態,可說少有人能夠抵擋。但這個女孩兒她的媚不形於外,卻是深深藏在一言一笑,一舉一動之中是在明處,而那女孩則是媚骨天生,容姿清麗清麗,偏又帶,又有三分憔悴,恰若冰菊染露,令讓人看了便心生憐意,可內心深處又會有暗火燒起來。

  看到這個女孩兒,玉童第一次覺得自己實就是個庸脂俗粉。這讓她如何忍得下這口氣?何況世間萬物均不沾靈台的紀若塵明顯對這女孩兒有些另眼相看。

  玉童心念一轉,即柔聲道:“主人可是看上了那女孩兒?她生得這般好,是配得上主人身份的。要不要玉童去將她抓來,收入房中,主人今後也可多個侍奉枕席的人?”

  玉童深知人性,知道來得越容易,便越是不會珍惜。這女孩兒生得再好,久了也會玩厭。與其讓紀若塵心中記掛著,不若索性抓來收房,這種亂七八糟的開局,豈會結出天長地久的好果?

  被玉童這麽一打岔,紀若塵頓時沒了回憶往事的心情,暗自歎息一聲,便把一切拋諸腦後,也不再花費心思去想這女孩兒的事,道聲“走吧”,便向北行去。玉童心中一喜,忙抓起濟天下,追著紀若塵去了。

  雲霧之外,絕峰上的女孩兒早已看到了紀若塵三人,卻分毫沒有放在心上,江湖上一見自己便失魂落魄的人實是多如過江之鯽。

  她隻是怔怔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張殷殷啊張殷殷,你已經在這裏坐了多久了?為什麽就是不敢向前呢,他明明就在前麵。你究竟在害怕什麽?”

  她反反複複地問自己,可是每次都沒有答案,心中的恐懼卻始終未有分毫消減。她就是不敢向前,就是不敢去看看他的結局。

  張殷殷想著想著,忽然心頭狂跳,大叫一聲,猛然立起,向遠處的山峰望去。可是峰頂上人跡杳然,那三人不知何時已離去。

  張殷殷的心越跳越快,卻不知為何會如此。她有三清真訣打下的牢固基礎,所修習的天狐不滅法又對她的性格路數,此時已有小成。天狐不滅法一個厲害處便是可修成近乎於天狐的直覺,修至深處完全可憑本能趨利避害。所以萬千妖族中,妖狐最易修成正果,若是道行精深的天狐,真可稱得上不滅。畢竟對頭道行不論多強,敵意一起,天狐便可知機而避。

  張殷殷此時直覺已非同小可,已隱隱覺得方才看到的人似乎與自己有很大莫大的關聯。可是靈覺畢竟不是全知全能,那三個人顯然是很有神通道法的,離去之後半點氣息也不曾留下,讓她想追也無從追起。

  就在心中千頭萬緒紛亂如麻之際,峰側山穀中忽然腥風大作,無數虎豹蟲蝥蜂擁而出,隨後一聲震天階的咆哮響起,一頭龐大妖豬追著百獸從林中奔出,近丈的獠牙一挑,便將一頭猛虎掀在半空,張開了血盆,欲將這頭猛虎整隻吞下。

  就在它想享受美食之時,血紅的小眼睛中忽然映出了孤峰之巔上那婷婷女孩兒,登時大驚!妖豬四蹄駐地,奮力刹住,可是它身軀何等龐大,哪裏是說停就能停得下來的?四隻鐵蹄在地麵上犁出四道長長深溝,直弄得煙塵四起,亂木穿空,方才勉強止住身形停住。它更不敢有分毫遲疑停留,立時掉頭,便欲逃命。

  隻是今日的張殷殷已非當日初出道的女孩兒,她憑崖而立,衣袂飄飄,自然而然地散發出淡淡威嚴,清喝一聲:“給我站住!”

  妖豬一個哆嗦,四蹄酥軟,登時栽倒在地,隻能瑟瑟發抖,半步都走不得。這頭妖豬修煉有成,頗有靈性,當下暗暗叫苦,紅燒、白切、燒炙烤,種種結局瞬間自腦海中一一閃過,更是嚇得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過它的運氣似乎向來不錯,張殷殷已認出了這隻當年曾被自己追了幾百裏的妖豬。她黛眉舒張,淺笑道:“原來是你亂我心神。你是那個什麽無傷的座騎吧?放心吧,這次我不餓。”

  妖豬心中稍定。

  張殷殷揮了揮手,妖豬立時如蒙皇恩大赦,一躍而起,奪路而逃。

  經過這麽一場變故,張殷殷的心意倒是堅定了。她輕歎一聲,暗道:“不管他現在是什麽樣子,總是……總是要去看看吧?”

  心中幾番掙紮,張殷殷終自絕崖上一躍而下,衣袂如雲,冉冉向東而去。

  她剛剛離開,蘇姀便自崖頂現身。她望向紀若塵離去的方向,心中疑惑不已,以她的眼力,竟然也看不出紀若塵的來曆,非人非妖,甚至連實體都不完全,勉強說來,可說是行走於陰陽交界處的,實在是古怪。

  蘇姀有心追上去弄個清楚,卻又放心不下張殷殷,略略沉吟,終還是跟著張殷殷去了。

  紀若塵茫然不知道左邂逅的女孩兒是何來曆,隻能放在心底深處。三人行腳程十分快,數日後便到了範陽地界,前方不遠,便是安祿山的轄境了。本朝國力昌盛,在這邊塞之地,也是人流熙攘,內中頗有些曆煉的修道之士。

  紀若塵等三人悠然行在官道上,順便看看北地的風土人情,山川地勢。

  一路行來,玉童極是令引人矚目,如此相貌人物,又是道基深厚,引得有許多青年修士心頭熾熱,尋著各種藉口接近三人,想要探詢玉童與紀若塵、濟天下關係者有之,借著問路表明自己身份,顯示身家門派者有之,甚至還有些想埋伏在前方,打主意強行搶人的。所以三人一路行來,倒也不寂寞。

  三人本來走得不疾不徐,紀若塵忽然雙眉一揚,身體一晃已在數十丈外,攔在一個青年修士之前。他隨隨便便一伸手,已將青年腰間懸著的一柄古劍摘下,拿在手中細細把玩著。那青年修士呆呆地看著紀若塵,一時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

  嗆啷一聲,古劍出鞘三寸,但見劍鋒寒光耀眼,的確是一口好劍。隻可惜劍雖利了,卻沒什麽靈氣,在修道人手中無甚大用,不過是件裝飾之物而已。

  紀若塵笑了笑,道了聲好劍,看似隨意地問起兄台師隨何處,劍從何來?

  青年修士雖然一肚子疑問,可見紀若塵態度和如春風,又是憑空出現在自己麵前,這身修為比自己高出不知多少倍去,因此不好也不敢發作。見紀若塵問起,青年修士言道自己出身於自一個小門派,不過本家堂兄在方今正道之首青墟宮學藝。聽他說宮中謫仙有一位道侶,更是一位神仙般的人物,容貌氣度實不應是人間所有,也隻有謫仙那等身份,才配得上她。青墟中無數年青弟子心中暗自仰慕,又無從模仿她的氣度風儀,有一名女弟子便覓得能工巧匠仿製了她曾經佩帶的古劍,時時常帶在身上。自此有這開端,年青弟子煉製自己所用仙劍時,便幾乎都選了這個式樣。這青年修士心中羨慕,便也向堂兄求了一口劍來。以他身份,當然不會給他附有精妙法術的仙劍,那堂兄隨便給了他一口煉廢的古劍,掛在身上是那個意思就行。

  又是嗆啷的一聲,紀若塵還劍入鞘,將古劍放在青年修士手上,拍拍他的肩頭,微笑道:“兄台資質上佳,隻消勇猛精進,將來必可得入青墟門牆。”

  說罷,紀若塵悠閑舉步,一步十丈,轉眼間已去得遠了。

  青年修士心神猶自激蕩不已,手捧古劍,遙想青墟宮中神仙風範,再念自己得列門牆後光宗耀祖的風光,不由得癡了。

  一旁玉童盯著這青年修士看了好一會,搖了搖頭,卻是有些想不通為何紀若塵會放過了這人。她清晰記得,這柄劍的式樣,與孤峰絕頂上那沉眠似的人胸膛上插著的那口古劍一模一樣。

  紀若塵一行三人越過範陽,繼續北進之時,青墟宮中正張燈結彩,賀客如雲。今天正是今日乃是青墟宮掌教虛玄真人七十壽誕,以青墟宮當今今日之威勢,自然是四方來朝的格局。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門派都遣人來賀,且大半大多是門主親自登山拜見。那些不入流的小門小派,更是也不辭辛勞,兼程而來。平日裏他們哪有巴結青墟宮的機會?都盼著能借著這個機會攀上青墟宮這棵大樹,抱一抱謫仙的粗腿,好鹹魚翻身,飛黃騰達。就是那些對青墟宮作為不以為然的,或是過去有宿怨的,也都硬著頭皮上門,一來賠罪,二來釋示好,想來在這大喜之日,應該不會被青墟宮掃地出門,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怎可不好好抓住。

  前次道德宗西玄山大戰,雖然是以天下諸派聯盟的慘敗告終,但那次前期乃是真武觀指揮,打得實在是亂七八糟,道德宗是手下留了情,才沒大開殺戒。而且道德宗也沒將一盤散沙似的天下諸派放在眼裏。然而後期青墟宮甫一出手,氣象立時不同。青墟隻派出來一個不成氣候的虛天,就以仙陣將道德宗牢牢封在西玄山中,並且險些將千年不破的西玄無崖大陣也給破了。雖然道德宗突然祭出厲害法寶,毀了仙陣陣眼,但若陣眼是在虛玄或虛罔手中,相信結局必會不同。其實今日道德宗雖已能在天下行走,可誰不知道這是青墟宮手下留情?若青墟有意,怕早打破西玄山,滅了道德宗三千年道統了。

  謫仙一出,天下誰能爭鋒?

  天下修士十有八九忘記了道德宗還有一個閉關未出的紫微,極少數記起了的,心中也並不看好道德宗的前景。

  以道德宗之能,尚且都擋不住青墟鋒銳,其它與青墟有隙的各派,掂一掂自己的份量,便都忍辱負重的上了青城。畢竟麵子事小,道統事大。青墟宮有謫仙坐鎮,那即是天下無敵,想滅誰就滅誰,半點商量餘地都欠奉的。

  是以今日虛玄壽誕規模盛大,實是立派千年之最,青城峰上容納裝不了下這麽多的賓客,後來的隻能安置到方圓數十裏的山峰上去都安置了不少賓客。賀客人數之眾,身份之高,均遠過當日紀若塵與顧清訂親、道德宗與雲中居兩派聯姻之時。

  今日來賓中也有不少是曾經參加過道德宗那場盛會的,兩相比較之下,哪一派勢力更為深厚雄強,自然分明。少數貴為一派之主的,更是曾在道德宗內堂見過盛裝的顧清,那雲淡風清、與天地同在的風采,稱為天人也不為過。可是世事變幻如白雲蒼狗,短短數年時光,昔日道德宗座上新人就變成了青墟宮謫仙仙侶,雖說顧清人品容姿世上無雙,絕對可當上起謫仙仙侶的身份,但這變化之快之奇,還是令知情人暗自稱奇之餘,又有些不以為然。

  此時月上樹梢,從飛來石畔望去,可見青城山上燈火點點,燦若九天星河,好一個座人間仙山,好一派盛世繁華!

  青墟宮景色清奇,占地卻不廣,更無法與太上道德宮的恢宏壯麗相比。但今夜燈火燦爛,人潮湧動,也是一副欣欣向榮的氣象。宮門外虛天率領一眾弟子恭立著,迎接人潮攢動的登山賀客。八盞高高挑起掛於宮簷著下、足有丈許高、雙人合抱粗細的七寶琉璃燈大放光華,給虛天麵上鍍起一層淡淡的光暈。

  在這熱鬧繁華的青城山上,惟有飛來石附近燈火全無,成了喧囂中一塊淨土。這青墟宮禁區隻屬於一人一仙,此際仙在俯府瞰群山,人在練劍修心。嗡嗡嗡,古劍聲若龍吟,帶起淡淡光華,矯矯似如龍遊,回轉如意。然而聽在吟風耳中,劍音中裏分明有的一絲再清晰不過的狂亂卻再也清晰不過。

  望著燈火通明的青墟宮,吟風問道:“今晚不知雲中居會不會遣人過來。”

  顧清緩緩收了古劍,依舊淡漠地道:“師兄向來是寧折勿彎的性子,定然不會遣人來青墟的。”

  吟風歎了口氣,道:“在我轉生青墟之前,據說雲中居與青墟宮素來交好,要比同道德宗的關係親密得多。然而如今為了道德宗,清閑真人寧可疏遠青墟,甚至不惜一戰。我實是有些想不明白他何以如此,難道我做錯了什麽?然則,我依天心行事,怎會有錯?”

  顧清行到崖邊,與吟風並肩而立,凝望著青墟宮,片刻後方道:“不僅僅是你的原因,也是因為我。師兄平生最恨言而無信,出爾反爾之人。我背棄了婚約,不管是何原因,他定不會諒解我的。”

  吟風長眉一揚,道:“道德宗居心叵測,意圖挑起天下大亂,必致生靈塗炭,哀鴻遍野。我出手阻止,難道不對?那紀若塵助紂為虐,破去數處氣運靈穴,又至死不肯悔改,哪怕今世輪回之數未滿,你又如何能與這種人長相廝守……”

  “夠了。”顧清罕見地打斷了吟風,默然片刻,方以平素裏那淡然漠然的聲音道:“不論若塵以前做過什麽,他此刻已然身故,何苦還要在背後議論他?如若認真論起來,其實是我負了他。你若要責怪,便責備我好了。”

  吟風歎一口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顧清望定吟風,一字一句道:“仙凡有別。在這人間世,並非你頂了天下大義四個字,便可肆行無忌的。”

  吟風雙眉皺起,目光閃向一邊,避開了顧清清亮如水的目光。

  片刻沉默之後,吟風歎息一聲,道:“其實我這些時日一直在想,百世輪回與一世情緣,孰輕,孰重?”

  “哦?”顧清略感意外,“想明白了?”

  吟風苦笑,道:“沒有。”

  章九俱往矣二

  初夏時分,北地夜晚偶爾仍是涼意襲人。茫茫大草原草長鷹飛牛羊現,青蒼了整個冬天的原野迸發出點點新綠,正是鐵騎縱橫馳騁的時節。

  安祿山頗有雄心壯誌,此時不肯在範陽呆著,自行帶了大軍遠赴北境練兵。說是練兵,其實是去劫掠一些草原部落,也讓軍卒們見見血,疏散疏散筋骨,培養培養殺氣,二來順便還可砍些頭顱領功,並震懾草原諸族,令其不敢違逆。

  安祿山大軍鐵蹄在北地肆虐之際,西玄山上,莫幹峰巔,紫陽真人登絕頂、望山河,慨然長歎三聲。下峰之時,紫陽真人背後一道火柱衝天而起,似要燒穿蒼穹!熊熊真火中,十七名道德宗弟子的屍身灰飛煙滅。這是過往數月中在各地戰死的道德宗弟子,他們還是幸運的,被同袍從亂戰之中搶回得以安葬師門,更多弟子的屍骸永遠地留在了異鄉的土地上,甚至在某些術法中挫骨揚灰,魂飛魄散,無法追尋,無處輪回。

  紫陽真人取出自己手書的“天下太平”條幅,撕得粉碎,任其被獵獵罡風卷上天際。

  此次北上會獵,安祿山足足帶了五萬大軍,行蹤當然瞞不過人,紀若塵三人順順當當地找到安祿山的大營。

  也不知是北地軍卒心眼太實在,還是濟天下嘴皮功夫太厲害,總而言之,隻見濟天下與那守營門的小軍官絮叨了一會,那小官竟然鬼使神差般的當真領了紀若塵三人去見安祿山。對於濟天下口吐蓮花的絕妙本領,紀若塵與玉童惟有沉默。

  一入營門,便可遙遙望見安祿山那足可容納百人的中軍大帳。金色帳頂上,一頂黃牙大旗迎風獵獵飛揚,上綴犛牛尾,下飾五彩析羽,旗麵上一個鬥大安字,倒稱得上鐵鉤銀劃,氣度非凡。

  三人入了軍帳,見安祿山正大排宴席,烈酒佳肴如流水般端上,眾人正飲在興頭上。正中席上,盤踞著一座金光燦燦的碩大山巒,定神望去,原來是個披著黃金鎖甲的武將,大腦袋小眼睛長胡須一臉憨直,全身上下最顯眼的便是臃腫肚皮,兩對雙環穿扣相綴的帶鉤呼之欲裂。見了紀若塵三人,安祿山雙眼登時一亮,狠狠地盯了玉童幾下,方才大手一揮,令紀若塵等人末席入座。

  不算紀若塵一行的後來者,席中人眾實際上分成了三撥,可謂涇渭分明,甚而有些針鋒相對。觥籌交錯之中,隱隱透著如針般的殺氣。席中最多的乃是披甲頂盔的將軍,都是安祿山的得力手下。其中坐於安祿山左手邊的一名將軍可算是紀若塵的舊識,正是史思明。史思明見了紀若塵,先是愕然,旋即嘴角邊泛起冷笑,殺氣升騰。

  在紀若塵上首,坐著十餘名身披青黑長袍、相貌迥異的大漢。這些漢子身材長大,骨骼清奇,比之身材高大的北地悍卒還要高出一個頭,可謂虎背熊腰。而在紀若塵對麵,則坐著七八名或道或俗的修士,而前排一人麵若月華秋水,皎若玉樹臨風,霓為衣風為神,雙眼氤氳煙霞,恍如神仙中人。竟是久違了的尚秋水。

  道德宗人眾中,除了尚秋水外,還有兩人紀若塵也是識得的,前世還有些交情。不過此際相對而坐,昔日同門卻再也認不出自己,紀若塵也不禁有些感慨。

  大帳中鬧哄哄一輪酒罷,安祿山狠狠地拍了拍案幾,待眾人靜下來之後,將鬥大銅爵擎起,長笑道:“今日天下能人異士,驕兵悍將齊聚於此,實是安某一大快事!來,大家幹了!”

  眾人轟然應了,鯨吞龍吸,各顯神通,酒漿如百川入海,盡入了無底肚中。便有一個青黑袍色的大漢站起,朗聲道:“安大人,某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講?”這大漢站起時方顯高大,大帳門口守衛的兩名健卒看上去最多能夠到他的胸口。他身材長大,聲音更是有若洪鍾,直把席中幾個無甚修為的將軍震得頭暈眼花,耳中不住嗡嗡作響。

  安祿山雙眼迷離,卻有一絲精光閃耀如電掠過。他一隻胖大手掌指著大漢,道:“子奇先生出身冥山,那冥山可是,可是……呃……天下奇地!子奇先生見識必定是好的,有話……呃……但說無妨!”

  子奇也不謙辭,朗聲道:“安大人節度三鎮,據地千裏,擁兵十萬,麾下名將若雲,異士無數!這等實力,即使放眼天下,又有何人可與比肩?安大人非是池中之物,自當為朗朗乾坤、為天下百姓做些事。眼下道德宗盤踞西玄山,狂妄自大,意圖與天下人為敵,挑起大亂,實是罪不容赦!安大人如能登高一呼,剿滅道德宗,不光為天下百姓積德,也是為本朝天子去一心腹之患,更可留名青史!如安大人肯行此壯舉,我等冥山人眾,必定誓死相助,便是刀山火海,又有何懼?”

  這子奇看似粗魯,可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絕不是個四肢發達,心智單純的簡單人物。隻是他這番話說完,對麵道德宗諸人都變了臉色。當下便有一人冷笑道:“好一個刀山火海,又有可懼!你無所畏懼自去送死也就罷了,卻妄想拖安大人下水,真是其心可誅!”

  子奇怒哼一聲,喝道:“我冥山人眾乃是真心相助,哪象你道德宗居心叵測,竟挑唆安大人造反,本朝龍氣正盛,如何反得?哼,道德宗現在可說是過街老鼠,被天下群修堵在西玄山出不得門,差點被人砸了山門,滅了香燈。這天下的人心向背,還不清楚嗎?你們自己胡作非為不提,還想要蠱惑安大人行那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事,這才是其心可誅!”

  子奇高大無比,聲若奔雷,幾句一吼,就將道德宗眾人的氣勢壓了下去。安祿山醉眼朦朧,小眼愈發迷成一條細線,麵上卻也是聳然動容,似乎被此人一番話語打動。

  尚秋水忽然輕輕一笑,接口道:“西玄山一役,最後是誰被打得落花流水,可是早有定論的事。也罷,那個暫且按下不說。不論安大人是否願意接受我宗襄助,這都是我們‘人’間之事。俗話說的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等冥山一眾異人,讓我們如何相信可以對“人”真心相助?”

  尚秋水這幾句話中,將人和異人兩詞咬得頗重。安祿山聽在耳中,醉容有了幾分清醒,仿佛若有所思。

  子奇麵色一沉,衣袍無風自起,盯著尚秋水,沉聲喝道:“你這小兔如此說話,實在欺人太甚,真當我冥山無人嗎?再敢胡言亂語,我子奇必叫你血濺七步!”

  尚秋水嫣然一笑,刹那麗色令帳中眾人一陣恍惚,一隻玉手在幾上重重一拍,向子奇道:“我就當冥山無人了,你又能怎樣?冥山妖後文婉當年被我宗祖師擒獲,壓在陣下數百年,十年前一個偶爾疏忽,才讓她逃了回去。既然文婉已逃出我宗,你們也就不存在什麽投鼠忌器之說了吧?若冥山妖眾真的有血性,有人才,這些年來都做什麽去了,怎不見上西玄山來報仇?”

  子奇大怒,虯髯根根倒立,如山氣勢已向尚秋水當頭壓下!這氣勢直接出自本命真元,動念即生,雖然威力遠不若需要祭符的道法,但子奇仗恃自己數百年道行,想那尚秋水小小年紀,修為如何能與自己相比?是以打定主意要令他當席出醜,好使得安祿山回心轉意。這道氣勢壓過去,子奇料定道德宗門眾不及救援,尚秋水也不敢硬接,隻能起身移席避讓,定可一掃此子囂張氣焰。如若接了,那可是有性命之憂的。

  刹那之間,尚秋水向子奇望了一望,盈盈眼波中盡是嘲諷與堅毅,還有三分狂野!

  子奇心頭一顫,暗叫不好!

  尚秋水盤膝正襟端坐,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結蓮花座印,而後一聲清叱,一縷清氣衝天而起,與如山壓下的黑氣撞個正著!

  尚秋水猛然一口鮮血噴出,濺在如雪白衣上,恰若寒梅落雪,霜染絳櫻!

  上座嘩啦一聲巨響,原來是安祿山關心心切,俯身向前,手撐著的案幾支持不住,瞬間倒塌,菜肴酒水打翻一地。

  尚秋水身體晃了幾晃,終於挺直。他慢慢抬起頭來,向子奇傲然一笑,碧血點染過的朱唇分外醒目!

  道德宗其餘門眾中亦有上清修士,子奇出手雖然突然,但氣機感應下他們未始便攔不住。可是人人端坐不動,沒有一人出手。隻因他們皆已明白,尚秋水既然開言,那便是要獨自擋這一擊。不管別人如何看他,說螳臂當車也好,說不自量力也罷,這一擊擋了,冥山多半要空手而歸。至於擋這一記後是生是死,尚秋水早不放在心上。

  這一刻,生死由命,但成事在人!

  安祿山臉色鐵青一片,哼了一聲,將手中酒爵重重擲在地上。史思明當即按劍而起,大喝一聲:“大帥麵前,誰敢胡來!”

  子奇麵色難看之極,向安祿山行了一禮,勉強說了幾句告罪的話,便即坐下。他雖然不懼安祿山手下這些兵將,但自己此行關係重大,萬萬不可意氣用氣,當下惟有忍耐。另外尚秋水外表清麗柔媚,沒想到卻是性烈如火,竟有如此悍勇,實也令人欽佩。

  紀若塵凝望著尚秋水,猶記得他當日以纖麗之姿,提巨斧忘情,向姬冰仙邀戰時的一往無前。那雖非生死相搏,然而內中戰意,與今日並無二致。念及尚秋水之師太乙真人喜歡使一柄三丈巨戟,有其師必有其徒,若是子奇了解些太乙真人的性情,當不會作此選擇。

  尚秋水咳嗽幾聲,忽然又噴出一口血來。道德宗眾人依舊不動,甚至沒有一人向尚秋水望上一望,人人都神色寧定地望著冥山人眾,殺意如海下暗流匯聚,海麵上卻風平浪靜。

  似是感應到了紀若塵的目光,尚秋水轉頭向紀若塵望了望,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章十俱往矣三

  此時侍者入帳收拾殘席,帳中氣氛才算稍稍輕鬆了些,紀若塵左手持杯,右手屈指輕輕在案幾上敲著,心境重歸無喜無悲的冰寒。

  在拜見安祿山之前,濟天下已從安祿山的親隨口中套出不少東西。原來早在一月之前,道德宗與冥山便先後找上了安祿山,一個以長生秘訣為引,以天下山河為餌,勸安祿山自立為帝。另一個則以天下大義相責,以人臣之極、名留青史為鏡,勸安祿山盡起北地精銳,剿滅道德宗妖道。

  一月以來,雙方相持不下,安祿山的態度也是搖擺不定。隻是道德宗除了尚秋水這十餘人外,便再無後援來。而冥山則不斷加派人手,實力漸漸雄強,已有穩穩吃定道德宗的模樣。若非怕安祿山猜忌,恐怕早就暗中火拚了這幾個道德宗弟子。

  爭了一月有餘也沒個結果,安祿山似也有些不耐煩了,於是索性開個宴席,將雙方及自己親信將領都聚在一起,讓道德宗與冥山將各自的條件都擺出來看看,同時也有讓雙方互相鬥法,展示實力的意思。安祿山粗中有細,知道道德宗與冥山此來都是誌在必得,將條件都放在台麵上,實際上是將這兩方都逼到絕處,令他們將底牌都翻出來看看,才好知道哪家開出的條件更加優厚。另一個環節,則是令雙方各顯神通,互相鬥法,由此也好知道哪一方勢力更大,潛力更雄,甚至可以知道誰更肯出死力,下血本。而最後,則也是給參宴的眾將領透點消息,看看他們的風向。

  安祿山是有些不甘寂寞了,濟天下如是斷言。不然的話,他隻消將雙方都回絕了,憑著明皇的恩寵,以及楊妃的裙帶,安心在北地做他一輩子的土皇帝就行了,何必弄出這麽多事端來?至於安祿山的心事,其實也不難猜,人臣之極自然是好,可誰在私底下沒做一做更上一步的夢?

  從入營,閑聊到入席,電光石火的功夫裏,濟天下言簡意駭的幾句話已將形勢解析得一清二楚。不僅是玉童,就連紀若塵都有些疑惑,這濟天下何以能從這麽一點蛛絲馬跡中就推斷出這許多大事來。就算此前作足了功課,此人之才也仍是非同小可,將來若非大聖大賢,就必是大奸大惡。以目前情形看來,這濟天下還是成為大奸大惡的可能性多點。

  轉眼間,侍者已將散落的酒席收拾幹淨,重新在安祿山麵前放置新幾新酒。尚秋水也服了丹藥,臉色雖然仍蒼白如紙,氣息卻逐漸穩定,當無性命之憂。隻是那一襲白衣上的斑斑血痕,仍是觸目驚心。

  直至此時,安祿山似才注意到紀若塵等人。他的目光落在玉童身上,便再也挪不開,張口問道:“這三位是……”

  玉童淺淺一笑,回道:“這邊是我家主人,這位先生則是主人幕僚濟天下。”

  出乎意料,安祿山聞言聳然動容,竟然離席而起,碩大身軀靈巧地繞過一地案席,撲過去握住濟天下雙手,極為熱切道:“原來是濟先生!唉呀呀,俺安祿山是個粗人,過去沒機會與先生相識,一直引以為平生憾事。現在先生都到了帳中,俺居然對麵不識,真該罰酒,罰酒!”

  說罷,安祿山接連自飲三杯,這才算罷。他抓住濟天下的手不放,殷殷切切地道:“先生特意來到這裏,想必不會急著走吧?這個,這個,先生如果不棄俺老安粗鄙無文,還請多呆幾日,多多指點。”

  此時此刻,安祿山眼中似乎隻有一個濟天下,連玉童和尚秋水都甩到腦後去了。

  舉座皆愕然。不僅是玉童,道德宗和冥山眾人多是少聞世事的,均驚訝於這濟天下的名氣竟然如此之大,連三鎮節度使安祿山都要折節相交。

  濟天下含笑道:“當年一點虛名而已,難為節度使大人還記著。現下我已投得明主,當全力報效。我家主人乃是天縱之才,其實本用不著濟某,我不過是略盡一點心意而已。”

  安祿山這時才將目光轉到紀若塵身上,歎道:“能得濟先生投效,先生真是好福氣!哦,還未請教先生高姓大名?”

  紀若塵也不起身,淡淡回道:“我姓紀。”

  安祿山知道他是不願說全名,這等世外高人多有怪僻,所以也不以為意,並未追問下去。安祿山當下就地盤膝坐下,與紀若塵隔案相對,舉杯過眉,道:“俺是個粗人,不說那麽多廢話,來,先幹三杯!”

  安祿山使個眼色,旁邊立刻有一名將軍親自拎來一壇酒,此酒極為有名,乃是出自道德宗的仙酒醉鄉。此酒入口平和,回味卻是綿綿泊泊,無有止盡。酒量稍差些的,隻消三杯入腹,任你道行通天,也要睡到桌子下麵去。當年雲中居天海老人曾以此和青衣拚酒,也就戰了兩三壇的功夫,便滑入桌下,死也不肯出來,自此傳為笑柄。

  安祿山酒量極豪,可稱酒中神仙,可連下三杯後,黝黑的麵皮上也開始泛起一層紫氣,舌頭也有些大了。而紀若塵三杯入腹,卻若無其事,連口酒氣都不噴。不知情的人也就罷了,道德宗眾人卻是群相聳然動容,方始覺得這位紀先生有些高深莫測。

  見紀若塵酒量深不見底,安祿山重重一拍案幾,大喝一聲“好!”,然後屈臂抵住案幾,上身微微前傾,目光如電鎖住紀若塵,問道:“紀先生既然來到這裏,該是準備有所作為的。敢問先生對今日之事,作何評價?”

  紀若塵環視一周,目光所及處,不論是道德弟子,還是冥山人眾,均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這看上去頗能左右時局的紀先生,會說出怎樣一番話來。

  紀若塵再向冥山人眾望了一望,淡道:“一群妖孽,能成什麽氣候?”

  道德弟子神情登時輕鬆下來,冥山人眾早就惱了,其中一人拍案而起,指著紀若塵,喝道:“你是什麽東西,敢在此胡言!”

  紀若塵看了看仍在席中的尚秋水,笑了笑,道:“我可不象道德宗的世外高人們那樣好說話。”

  子奇眉頭皺起,卻並未阻止手下。他也想探探這個突然出現的紀先生的底細。自己這手下實非莽撞的人,此刻擺出一副愣頭青的架勢來,也是存了這個心思。

  冥山那人聽紀若塵如是說,更是邁上前一步,冷笑道:“不好說話便怎樣?”

  紀若塵忽然笑意盡收,森然道:“便是煉了你!”

  隻見紀若塵雙唇微開,忽然吹出一口陰氣,內中隱約可見一口青銅小鼎,式樣古拙。此鼎見風即長,刹那間已長至丈許大小,懸停半空緩緩轉動起來。說也奇怪,帳中憑空出現如此龐然大物,竟然未使得空間變得擁擠,每個人都能清晰地看到鼎身上精致繁複的花紋和文字交織,從眼前流動而過,卻又感到這個巨物離自己有一段距離。

  眾人眼睜睜看著鼎口有嫋嫋青霧蒸騰起來,冥山那人則是直接感受到被一道沛然難當的吸力罩住了全身,一點靈覺提醒他應當立刻運起神通擺脫青霧。然則不知為何,一見此鼎,冥山那人便是全身戰栗,氣力如雪獅子向火般消融殆盡,全然無法抵抗,瞬間便被吸入鼎中。

  青銅古鼎即刻加速旋轉起來,越旋越小,頃刻之間又縮回寸許大小的一口小鼎,隻是鼎中不住傳出撕心裂肺般的慘叫,後又化成陣陣獸吼,不論慘叫還是獸吼,都是淒厲之極,在帳中回繞良久,仍是不肯散去。

  冥山眾人哄的一聲,一齊站起,子奇驟然右手高舉,止住欲向前衝的手下,麵上盡是黑氣。

  銅鼎自行飛回,落入紀若塵掌心。

  一時間帳內一片死寂,無數目光均落在那有若凝脂白玉的肌膚上豎著的青銅古鼎。此鼎銅綠斑斑,不知流傳了多少年代,鼎身篆刻著無數精致繁複的花紋和隻在古籍上隱約出現過的文字。此刻帳中慘嘶餘音未散,在眾人眼中,隻覺鼎身上每一個筆劃都似在滲著鮮血,幽深的鼎口處恍若有無數冤魂在無聲悲鳴。

  在無數目光注視下,銅鼎緩緩傾倒,從鼎口中滾出一顆米粒大小、色澤幽黑的小珠來,珠身尚可見隱約繚繞的藏青霧氣。

  子奇眼角不住抽搐,死盯著紀若塵掌中小鼎,沙啞著嗓子叫道:“煉妖鼎!”

  紀若塵根本不理會子奇,張口一吸,銅鼎冉冉升起,重新歸入他口中。而掌心中留下的那粒丹珠則隨手一拋,扔給了玉童。

  玉童淺笑道:“多謝主人恩賜。”便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那丹珠拋入口中。但見她玉麵上驟然升起一片豔紅色,更顯得妖豔欲滴,卻也透出了三分詭異。而那剪水雙瞳的深處也浮起一層鮮血般的殷紅,久久不褪。血色之中,似仍可見一個掙紮哀號的身影。

  安祿山望向玉童色迷迷的目光中突然多了些不自然。

  見玉童吞了丹珠,冥山眾人更是激憤,紛紛取了兵器法寶在手,還有些幹脆頂心出角,胸膛生毛,現出部分妖相來。

  道德宗眾人不動聲色,隻是紛紛將手放在了劍柄或是法寶上,玉童則盈盈笑著,纖纖十指梳理著絲緞般光滑亮麗的長發,神情恢複了柔媚。

  “都別動!”子奇回身一聲暴吼,方才鎮住了蠢蠢欲動的手下。

  子奇雙目通紅,幾乎要滴出血來,盯著紀若塵一字一句地道:“閣下竟然敢以煉妖鼎祭煉我冥山部眾,這是與天下妖族為敵!今後隻望閣下好自為之,千萬不要橫死在哪處溝壑裏了。”

  子奇說罷,向部眾一揮手,道:“我們走!”冥山部眾便魚貫而出。

  經過紀若塵席前時,紀若塵據案而坐,把玩手中酒盞,注視著旋動不休的酒漿,徐徐道:“區區一個冥山,也配代表天下妖族?”

  子奇霍然轉身,雙目瞪得幾乎要凸出來!但他終是忍下了這口氣,領冥山部眾出帳遠去。

  冥山眾人走後,帳中重整酒宴,先前的肅殺一掃而空,哄鬧喧囂,其樂融融。酒酣耳熱之餘,安祿山便向濟天下問道:“濟先生,現在這裏沒有外人,不妨說說俺安某人該當何去何從?”

  濟天下整整衣冠,向安祿山一拱手,朗聲道:“滅族之禍已在眼前,安大人還不早思保身之道嗎?”

  他可謂一語驚人,當下便惱了許多將佐,紛紛喝罵:“一派胡言!”“安大帥洪福齊天,你這是想咒他麽?”

  也有人曾聽過濟天下名頭,便道:“先別急,且聽他說些什麽。”

  安祿山一抬手,帳中眾將喧囂即止,然後道:“胡兒駑鈍,還請濟先生詳細教我,禍從何來?”

  濟天下環視左右,安祿山便道:“這裏皆是隨俺出生入死的兄弟,先生有話但講無妨!”

  “也罷!”濟天下雙眉一揚,問道:“敢問安大人現今何爵?”

  安祿山一怔,道:“俺受封東平郡王,怎地?”

  濟天下又問道:“安大人武將封王,本朝可有先例?”

  安祿山便道:“不曾有。”

  “安大人身兼平盧、河北、範陽三鎮節度使,另外兼職無數,帳前雄兵十萬,上將千員。敢問大人,如再欲升遷,當左遷何職?方圓千裏,還有何方土地可納入大人麾下?”

  安祿山笑道:“東北邊的地盤已經全是俺的了,還能怎麽著?難不成在西南再給俺一鎮?俺可不習慣西南瘴癘之地。至於升官,那個相國俺是不當了,俺若去了長安,底下這麽多的弟兄怎麽辦?”

  帳中眾將紛紛笑了起來,有些心思縝密的則若有所思。史思明停杯不飲,目光閃爍。

  濟天下又徐徐道:“聽聞安大人朝中豎敵不少。”

  安祿山笑容漸去,顧左右而言它,道:“這個……在所難免啊,俺是個粗人,辦事不那麽精細,得罪了什麽人也是可能的。”

  濟天下也不在這上麵糾纏,又道:“安大人雄兵十萬,縱橫無敵。北地諸胡,不論契丹還是奚人,都不值一提,遲早皆是大人囊中之物。若某所料不差,今秋風高草長,糧足馬肥之日,便是安大山橫掃諸胡之時吧!”安祿山緩緩點頭,道:“正是如此。”

  濟天下哈哈長笑一聲,喝道:“大人凱旋之日,便是滅族之時!”

  啪的一聲響,安祿山掌中銅爵落地!

  帳中一片寂靜,濟天下毫不放鬆,疾道:“大人位極人臣,爵至極處,再橫掃北境,開疆拓土。如此大功,朝中卻無爵可賞,無官可賜,到時再有奸相進讒,會是何下場?明皇雖寵信大人,但自古伴君如伴虎,帝王之心,深不可測。某敢斷言,宣大人入京封賞的詔書,便是大人的催命符咒。此乃功高蓋主!功高成怨府,權盛是危機。”

  良久,安祿山方苦笑道:“明皇待俺不薄,本使也一心為國盡忠,可你們卻要陷俺於不義,唉,這個……這個如何是好?”

  濟天下自行斟了一杯醉鄉,滿飲之後,笑道:“明皇過往是待大人不薄,可今歲年節過後,範陽龍氣升騰,有道之士,皆可望之,連異族也逐源而來。大人您說,明皇知道此事後,又會如何看您呢?”

  安祿山麵上肥肉顫動,似喜似憂,歎了半天氣,才道:“這個……唉,話是這麽說,可是俺這裏不過是東北蠻荒之地,如何能與全國之兵相匹敵?此事不要再提了。”

  這時史思明道:“大帥,朝中安寧日子過久了,哪還有什麽精兵?我在中原走這一次,看到的都是些老弱病殘,隻有禁軍還算好點,不過也都是些花架子,沒上過陣殺過人的。咱們手下這些兒郎,個個都如狼似虎,真若起事,直搗長安,不在話下!”他也是個狠人,張口不但立時把話頭挑明,且字字是不臣之言。

  有史思明帶頭,帳中眾將也就忍不住了,紛紛叫道:“史將軍說得好!”“朝中那些兵,哪是咱們北地兒郎的對手!”“俺拓拔的山字營弟兄,少說一個能打他們十個!”“安將軍提著腦袋保天下,那起子貪官還背後使壞,打他個娘的!”

  這些將領早有了八九分酒意,越吵越是厲害,個個恨不得立刻起兵,殺進長安去。改朝換代,他們可都是開國功臣了,那時南方美人如玉、金銀若山,還不是要多少便有多少?

  安祿山一個時辰前便似喝得差不多了,可是直到現在也還是那個模樣,也沒見醉倒,他便向紀若塵三人望過來,道:“不知紀先生準備如何助俺呢?”

  濟天下偷偷向紀若塵望了一眼,紀若塵緩緩點了點頭。濟天下便有了底氣,道:“我家主人乃具天縱之勇,濟某不才,也有些運籌帷幄的本事。若大人賜下五千精壯,三月之內,濟某便可將之練成百戰精兵,以一破十,不在話下!”

  “好!”安祿山將酒爵重重擲於地上,吩咐道:“點五千兒郎給紀先生,再配五千胡人精壯男子,充入營中作粗夫!再選五百健婦,隨軍使喚。”

  安祿山吩咐下去,自有軍校出帳辦理。他又向道德宗諸人道:“俺要行這大事,還得諸位高人不忘前言,鼎力相助。”

  尚秋水虛弱地笑笑,道:“自當盡心竭力。”

  直至夜月高懸,方才酒盡人散,大營中仍有人餘興未盡,三三兩兩的紮堆拚酒。已定了要舉大事,人人胸中都如燃了一團火,火中有金有銀,有田屋有女人。

  章十俱往矣四

  點齊五千健卒、五千民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少說也得耗上一兩日的辰光。紀若塵從來都不缺耐心,自回營帳休息。他的營帳雄偉寬大,帳內燃著熊熊炭火,地上鋪滿了獸皮。盡管草原之夜風寒露重,這帳中卻是溫暖如春。一應陳列器用,也極盡奢華之能事,看來就算比起安祿山自己的寢帳,也相去不遠。安祿山不管心中是否真的相信紀若塵有大本領,至少表麵功夫已做到十足十,任你是誰都挑不出紕漏來。

  隻看這大營布置,就可知安祿山早有反意。這五萬大軍皆是跟了安祿山多年的嫡係,屯營之處方圓數百裏內全無人煙。胡人部落見到大軍到來,早就逃到草原深處,那些來不及跑的胡人,則被屠戮殆盡。飲宴上那些稍有遲疑的將軍,自然根本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早被深深埋入地下,慢慢化成野草的肥料。安祿山在北地苦心經營多年,哪會沒有修士投靠?紀若塵此際雙目可洞悉千丈內一切靈力波動,早知營中少說也有十餘名深藏不出的修士,再加上道德宗諸人,子奇等冥山部眾出得了大營,出不了這片蒼茫原野。

  自入人間,若塵泰半所得靈氣皆用來補潤雙目及靈覺,身體仍是十分虛弱。不過他自蒼野而生,身體每一寸每一分皆是千百次洗煉後的靈氣所化,根本無懼寒暑。人間繁華,於他也如過眼雲煙,分毫不染於心。營帳哪怕再大十倍,再奢華十倍,也不能令他動心。若塵一入帳中,便盤膝坐下,將帳中侍女統統趕了出去,便欲神遊。

  若塵此刻心境,無生無死,無欲無求,無有無無,已隱隱合了三青真訣中至高境界,因此真元道力進境可說是一日千裏。

  不過這片刻清靜可不易得,營帳外腳步聲起,濟天下與玉童一先一後進入帳中。

  坐定之後,濟天下便正色道:“主公,後日五千精兵與民夫便可點齊,未知主公有何打算?”

  若塵道:“濟先生該是知兵的。”

  濟天下也不推辭,道:“無論選兵、練兵、養兵、用兵,濟某無一不精,無一不曉。兵家之道,在於知已知彼。所謂將為三軍魂,軍中主將實是至關重要。不過濟某直至今日,也不清楚主公有何神通,這樣如何稱得上知已?若如此,真到兩軍對陣之時,我軍十成軍力至多發揮個三四成。”

  若塵點了點頭,頗以為然。玉童聽到此處,便長身而起,道:“玉童先去帳外走走。”

  “不必。”若塵止住了玉童,然後略一沉吟,徐徐道:“我修煉法門與這世間修士截然不同。吾本命真火幾乎可將世間萬千靈氣盡數煉化,以為已用,因此可以勇猛精進,十倍百倍於人間修煉法門。若有一日遇上我不能匹敵之人,你即可設法拖延時日,隻要我不死,假以時日,昔日之敵便多半不再是我敵手。”

  濟天下點了點頭,用心記下。玉童安靜聽著,內心卻有些波瀾。若塵居然用的是如此強橫霸道、橫劫硬奪的修煉法門,讓人如何跟得上他的進境?隻消一朝落後,那便是步步落後。

  好在世間安有兩全法,這般霸道絕倫的修法,必有無可阻擋的心魔大劫相伴,隻消等到若塵修入歧途,走火入魔,自然便算勝了他。隻是……難道隻有等待他自己出事,才有可能勝得過他?

  一念及此,玉童忽然有些沮喪。她時時刻刻可以跟在若塵身邊,也即是說若塵任何時候都給了她機會偷襲,她卻無法下手,或者說不敢下手。然而以他如此勇猛絕倫的進境,多等一天,就是多了一分的絕望。

  玉童忽然明白了若塵述說本身修為時完全不避著她的用意,那是即便讓你知道又如何?你永無機會。

  她猛然汗透重衣。

  濟天下和若塵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玉童的變化,討論得越來越深入。濟天下神情嚴肅,一個個問題接二連三的拋出,若塵也是有問必答,毫不隱瞞。隻是後麵的對答玉童幾乎都沒聽入耳去。

  直討論了一個時辰,濟天下才算滿意,道:“現下就算主公不出手強化士卒,我也有把握在二月內將這些士卒練成精兵。隻消有足夠軍器馬匹,那五千胡人壯丁其實也可入軍。三月之後,我等手中即會有一萬精銳。不過以我看來,安祿山該不會等那麽久。主公惟一弱處在於不太熟諳塵世權謀曆史,殺伐果決則有過之。今後雖有濟某輔佐,應該說問題不大,但主公乃是居上位者,不可不讀史。這一兩月內,濟某會為主公挑幾本史書,主公要用心研讀,當有所助益。”

  若塵雙眉微皺,道:“有此必要嗎?”

  濟天下正色道:“世間事千變萬化,怎可能事事以力破局?欲成大事,勢為先,謀居次,力為末。主公是想達成心願呢,還是隻想順遂了自己胸中那份暢快?要知霸王豪勇天下皆知,他一生暢快,最後落得個烏江自刎,相比之下,高祖的隱忍才更為難得。主公不願投身青墟,在勢上已然落後,如果再不能從謀上求變化,那濟某不客氣地說,實是求死之道。主公你自己痛快了,仇人也痛快了。”

  若塵背脊一挺,凜然殺氣隱隱透出。自蒼野投生時起,他便不知什麽叫權謀,向來縱橫殺伐,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茫茫蒼野,亂舞群魔,也皆是如此行事。如若不是製服貪狼星君一役道行幾乎耗盡,對人間的記憶也變得支離破碎,怎會找上濟天下?怕是早就直奔長安,徑取明皇楊妃首級去了。

  若塵雙目如水,瞳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濟天下的身影。玉童見了,登時全身一顫,隨後駭然發現若塵左瞳中竟然還有自己的半邊身子,當下是麵白如紙,幾乎連魂魄都要驚得散去。她有心想挪開身子,可全身酸軟無力,又哪能動得分毫?

  濟天下也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若塵瞳中的自己,他雖然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麽,但蒼白麵色仍顯示出一些本能懼意。不過他怕歸怕,仍與若塵對視著,毫不退縮。此行途中,濟天下對若塵的畏懼似乎少了許多,事事直言無忌。玉童欽佩之餘,也頗有疑惑,這貪生怕死的濟天下怎麽突然轉了性了?直至某一次濟天下酒後吐真言,言道左右都是一死,不如死得壯烈些,玉童至此才知道濟天下勇氣來自何處。

  若塵與濟天下對望片刻,忽然笑了笑,道:“也好,我就讀一讀史,謀略方麵也要多多仰仗先生了,權當……是為他吧。”

  濟天下和玉童聽得一頭霧水,自然不知道若塵又想起了那道孤峰,二人隻覺帳中寒意肅殺盡去,不禁都鬆了口氣。

  玉童眼見濟天下身影在若塵瞳中消失,剛高興起來,猛然發現自己的半邊身影還在,心境立刻從九天雲宵上,直落寒冰地獄中。

  濟天下與玉童剛走,便又有人報說尚秋水求見。對這位昔日同門,性情柔似水烈如鋼,容顏如月華勝秋水的妙人兒,若塵是一千個一萬個不願見。這一點,似乎生死劫關、人間蒼野來回走過了一遭之後,從未變過。

  “權謀,用忍……”若塵心內如是道,端然而坐,狀似神遊,直至尚秋水在麵前曲膝跪坐,也雙目不抬,似乎帳中從來隻有他一人而已。

  見若塵如高僧入定,尚秋水嗤的一聲輕笑,麗色綻開,登時帳內也為之一亮。他也不等若塵招呼,徑自道:“還未請教紀兄高姓大名?”

  既然決定了要助安祿山,那道德宗今後便是盟友,本當同舟共濟。尚秋水年紀輩份雖輕,但也是年青一輩的傑出人物,才智高絕,隱隱然,道德宗此來眾人便是以他為首。是以這個人,是繞不過去的。何況,若不去想尚秋水那美麗得過份的容貌,不論前世今生,他都是少有的能令若塵有好感的人物。

  若塵默然片刻,坦然道:“我姓紀,名若塵。”
  “若塵!”尚秋水失聲輕呼,忘形之下,竟伸手去握若塵的手。若塵此時何等人也,哪能讓他得手?不動聲色間,若塵全身不動,卻瞬間後移三寸,恰恰好好讓過了尚秋水一握。

  尚秋水握了個空,頓時僵在了原地。尷尬一笑,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端正坐好,苦笑道:“紀先生莫怪秋水輕狂,隻因先生與秋水一位好友同名同姓,方才竟然也有三分神似,秋水忘形之下,才會逾禮。”

  若塵淡淡地應了一聲,若無其事地道:“看來尚先生與那位友人交情非淺。”

  尚秋水目光偏向一旁,凝望著跳動的燈火,出神道:“他是秋水平生兩位知己之一,或者他並不將我當成知己,還有些避著我,不過這……都不再有關係了。”

  若塵隨口問道:“那位友人現在何方?”

  尚秋水淒然一笑,道:“他自從下山之後,便再無音訊。秋水隻知道他已然故去,卻不知他死在何方,連屍骨都不能替他收斂……”

  雖然若塵心如冰石,此刻也有一絲縫隙裂開。他寬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或許這位友人隻是陷入困境,未有訊息傳回而已。”

  秋水搖了搖頭,良久,方輕歎道:“本命燈都滅了,卻連本宗真人都無法探知他魂歸何處,他……他……”

  這幾個字似是無比沉重,幾經躊躇,尚秋水方才咬牙道:“他是被人打散了魂魄,連輪回都斷了!”

  眼見尚秋水泫然欲泣,若塵隻好安慰道:“人各有命,氣運在天。事已至此,隻能說他氣數使然,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若他魂魄不散,泉下有知,相來定不願你如此牽掛。”

  尚秋水羅袖輕抬,不動聲色地拭去了落下的一點淚痕,勉強笑道:“今夜秋水失態,倒讓紀兄見笑了。紀兄所言不差,我那朋友表麵上事事隱忍,內心中卻最是至情至性。據我所知,他之所以有今日結局,多半是為情所困。他突然下山,該是想是要有個解脫。紀兄如此知他心意,若他今時也在,想必與紀兄相見恨晚。”

  若塵不知該說什麽,便隻淡淡一笑,道:“尚兄抬愛了。”

  尚秋水一咬牙,忽然向若塵一拜倒底,道:“秋水與紀兄一見如故,所以有個不情之請,請紀兄千萬答應!”

  若塵下意識的立刻伸手去扶,將將觸到尚秋水肩頭時,卻電般縮回。他立時運轉神念,柔和力道應心而生,將尚秋水輕輕扶起。

  尚秋水凝視著若塵雙眸,道:“秋水受命北來,本是率門眾助安祿山起事。但現在既然有紀兄在,秋水便想偷個閑,將道德弟子交與紀兄統領。紀兄大才,露點滴而知滄海意。有紀兄領軍,必可將明皇逐下皇位。等安祿山正式舉旗興兵,秋水便可離去了。紀兄萬勿推辭!”

  若塵有些驚訝,道:“那你意欲何往?”

  尚秋水忽然笑笑,眉宇淒然隱去,無儔容姿盡複,道:“秋水當西上青墟,找那顧清討還一個公道!”也不待若塵回答,尚秋水便長身而起,翩然而去。

  良久,若塵也無法回複平靜,索性出帳,仰望夜天。

  任人世千變萬幻,滄海化為桑田。魔神也罷,仙人也罷,終難逃死生幻滅,惟有無盡星河、亙古依然!

  掃蒼野,破六界,滅貪狼,幾乎以一已之力扭轉輪回、重回人間,正要興風作浪、大殺四方!他本以為,世事如大江東去,去不複回,一切過往、無數輪回,盡已付之一炬,當再不縈懷。

  俱往矣!!

  隻是,秋水纖纖遠去身影,卻如此清晰,怎也揮之不去。

  俱往矣?!

  若塵負手而立,雙目忽開,眼中深不見底!

  轟然,氣機牽引下,一道龍卷平地而起,直上雲宵!若塵身後營帳,早炸成萬千蝴蝶。

  章十一若相惜一

  三日後,五千精銳點齊,濟天下命人建了個高台,便請紀若塵登台點兵,順便也是讓三軍認識一下自己的主將。

  台前五千悍卒排成一個方陣,後麵則是五千胡人民夫,再後是些健婦,負責洗衣、煮飯、做些輕活,必要時也可充作勞軍之用。民夫健婦均是掠自胡人部落,在安祿山軍中都是任打任殺,全無地位可言。

  高台上早早豎起一杆大旗,旗上書血紅一個紀字,字跡狂野豪放,殺氣四溢,全無傳統含蓄之美。

  濟天下又不知從何處找來一張太師椅,在高台正中一放。數丈高台上,孤零零地放著一張椅子,極是咋眼。

  濟天下首先登台,在太師椅左方站定。校場中軍官小校大多認得這位濟先生,曉得是大帥帳前紅人,自然鴉雀無聲。其後玉童登台,在太師椅右後立著。軍營中都是虎狼般的壯男,這些日子吃飽喝足、殺人見血,早就養得滿身精氣不得發泄,驟然見了一個如花似玉、風韻無限的大美人,那還不似餓狼見了血腥,一個個你推我,我擠你,伸長了脖子連看帶叫。

  眼見軍紀蕩然無存,濟天下的臉立時就黑了下來。領軍的幾個將校倒是有些眼色,連吼帶罵,才將精蟲上腦的軍卒壓製下去。

  隨後,紀若塵緩步登台,在太師椅上安然落座。

  他長風隨意用一根布帶挽起,唇如點朱,麵似冠玉,一襲布衣上未有分毫裝飾。遙遙望去,倒有些弱不禁風之感。

  待紀若塵坐定,濟天下提氣叫道:“這位,便是我們的統帥紀若塵紀大將軍,從今日起,三軍一切行動須聽紀大將軍軍令而行,違令者……斬!”

  他這話不說還好,台下都是些驕兵悍將,聽了如此霸氣十足的開場白,再看看台上體態單薄,頗有弱質風流的紀若塵,忽然一片哄笑!

  內中便有幾個粗壯兵丁笑得特別大聲,其中一個魁梧大漢直著脖子叫道:“長得跟個娘們似的,還想當什麽大將軍?!敵人衝過來時,會不會嚇得尿褲子啊?”

  “就是,一個尿褲子將軍?啊哈哈哈……”

  台下眾兵將亂哄哄鬧成一團,紀若塵目光則落在遠方不知名處,不知在想著些什麽,似乎全未聽到、看到台下兵將們的不敬。

  玉童則笑得愈發甜了,心裏卻是有些糊塗,不知道是不是該立刻出手把所有不敬的人都殺了。隻不過若是殺光了下麵這些人,那主人帶什麽兵呢?似乎有些不妥。

  紀若塵忽然吹出一縷淡灰色的陰風,雙眼中重新有了生氣。

  台下悍卒十有八九忽然莫名其妙打了個寒戰,似乎被一頭隱在暗中的上古凶獸給盯住了一般,嚇得立時住了口,左右張望,想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可是除了同袍們同樣驚懼疑惑交加的眼神,他們又能看到什麽,發現什麽?

  此時紅日高懸,火辣辣的陽光當頭灑下,校場上的軍卒粗夫本已一身臭汗,熱得焦燥。可忽然間人人如墜寒冰地獄,隻冷得牙齒打戰,再怎樣裹緊衣甲也無濟於事。此時此刻,似乎一切都透著古怪,有人抬頭向天上望去,竟然發現連日頭都蒙上了一層濃濃碧色!

  濟天下追隨紀若塵日久,知道他隨時神遊的習慣,也曉得他神遊歸來時種種異象,這時自然知是紀若塵神遊歸來,於是抓住時機,立刻低聲道:“主公,可以殺人立威了!”

  紀若塵眼中藍芒一閃,左手虛虛向台下一指,便見數百軍卒失聲驚呼,身體竟然徐徐浮起!

  濟天下麵色一變,急忙道:“主公,這太多了!”

  紀若塵左手輕輕一按,大多數軍卒皆掉落在地,隻有七八個先前叫得最凶的健卒仍不住向空中升去。他們也隱約知道大事不妙,拚命嚎叫求饒,身體升得越高,求饒聲就越是淒厲!下麵萬雙目光隨著他們不住升高,人人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隨著紀若塵曲指一彈,空中八名健卒長長一聲慘叫,隨後淩空爆成一團團血雨,當空灑落!校場上尚餘萬人,幾乎人人都濺了一頭一臉的血珠。

  校場上靜寂一片,人人麵色慘白,連擦拭一下臉上血跡都不敢。這一萬人又有哪個是沒見過血、手上沒幾條人命的?可是誰又見過如此淒厲詭異的死法?

  而且當紀若塵雙眼睜開之時,他們才發現,這個看似柔弱的紀大將軍,似乎氣勢如山。

  濟天下見三軍震懾,殺人立威的效果不光是好,而且好得太過時,立即將抓住時機,上前一大步,提氣喝道:“再有敢不敬主帥、不遵軍紀者,依律定斬!現在三軍聽著,我軍軍律如下,一……”

  濟天下一條軍律還未來得及讀,紀若塵已長身而起,道了聲“哪有這麽囉嗦?”,便止住了他,然後行到台前,目光冷冷掃過萬名軍眾,目光所過之處,竟無人敢與他對視。

  紀若塵抬手向校場萬餘驕兵悍將一指,森然道:“今後軍規,便隻有八個字: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說罷,紀若塵拂袖而去,隻扔下台上台下一應人眾麵麵相覷,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紀若塵離去已久,校場上仍是鴉雀無聲,陰風陣陣。

  許久許久,玉童才呼出一口寒氣,衷心讚歎道:“這才是主人當年風範!”

  濟天下苦笑搖頭,頓足道:“這下威風倒是立足了,可實在與吾強軍之道相去太遠,唉!”

  玉童問道:“那什麽是強軍之道?”

  濟天下道:“強軍之道,無外乎錢、權、軍紀而已。”

  “你這是什麽強軍之道?”玉童十分疑惑,問:“強軍之道,不是錢、權、女人嗎?”

  濟天下瞪了玉童一眼,你你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當下袍袖一抖,掩麵而去,一副羞於與你為伍的模樣。

  “不對嗎?當初地府巡城甲馬出戰,隻消許了這三樣,哪一次不是人人死戰?怎麽就錯了呢?”玉童苦思。

  一時間,若大的高台上隻剩下玉童一人,她一邊享受著萬眾矚目,一邊猶自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裏錯了。

  這日過後,濟天下練軍時無往不利,令出必行,一月而軍成,五千精銳如臂使指。

  練軍已畢,大軍即拔營起行,迤邐向範陽進發。安祿山則已在半月前率領大軍先行回範陽,預備糧草軍械去了。

  其時北地三鎮風調雨順,已有三年。範陽等重鎮中糧草堆積如山,十萬虎狼之師秣馬厲兵,刀出鞘箭在弦,隻等安祿山一聲令下,便要起兵南征。

  自回範陽後,安祿山反倒顯出十足耐心,一點也不急起兵,一邊等紀若塵五千悍卒歸來,一邊將諸般備戰軍務皆交給手下諸將。自己則幾乎踏遍了範陽每一個角落,想要找出龍氣所在。如若真有龍脈,那最好是再找一個夠本事的風水先生來點個吉穴,將祖宗骸骨都移過來,好成萬年不易之江山。

  說到風水先生,安祿山立時想到了一個不二人選,濟天下。

  這濟天下在中原名聲不顯,北地草原上卻是大名鼎鼎。這人最厲害之處便是一身雜學,似乎無所不學,無所不精。數年前安祿山進長安朝聖,契丹諸部趁機大舉入寇,安祿山長子安慶緒起兵出關迎敵,結果輕敵大意之下中了誘敵之計,一場大戰下來幾乎全軍盡沒,三萬大軍出關,隻有千餘騎逃了回來。契丹數萬鐵騎乘勢而下,一路攻城掠地,勢如破竹,所過之處人畜不留,寸草不生。

  其時有一十裏小縣名溥,不過萬餘人口,正好擋在契丹大軍之前。全縣上下本已自覺必死,恰好濟天下雲遊至此,入城之後即驚呼此乃天下風水寶地,地脈匯聚之所,一時無雙,凡與此縣為敵者,必不得好死雲雲。為蔭子孫萬代,積攢功德,濟天下便登高一呼,號令全縣百姓奮起守城。反正契丹凶殘,守也是死,不守也是死,而溥縣縣令早已棄官逃亡,濟天下又著實能言會道,便順理成章的接管了這座小城。

  其後契丹鐵騎湧來,上來先是猛攻一日,棄屍近千,卻奈何不了小小溥縣。契丹人便留下一萬騎兵繼續攻城,放言破城後雞犬不留後,餘下二萬餘騎便繞過溥縣,轉進內地劫掠去了。

  此後一月,濟天下盡展所長,將守城之道發揮到淋漓盡致,一萬老幼幾乎每一個人都用到了極處。別說是契丹胡人那不入流的攻城術,就是墨翟複生,怕也要歎為觀止。但若隻是如此,十裏低矮小城仍萬萬抵不住一萬契丹精壯的進攻。

  可是在這一月之中,一萬契丹鐵騎隻覺恍若夢中。

  炎炎初秋,竟然也會夜降大雪!除此之外,天打雷劈,瘟疫肆虐,幾乎契丹人歌謠中記載過的災禍,都落在了這隻契丹鐵騎身上。起初還是一天一次,到後來便是一天數次,而且縱馬奔馳時,莫名其妙地馬就會發瘋,將背上騎士掀在地上。在地上釘根木樁樹營帳,一錘下去,多半會將扶樁之人的手指砸爛,如是種種怪事,不一而足。

  疲憊交加之餘,許多兵卒入帳後倒頭便睡,然後中夜夢醒時,便會發現有巴掌大的蚊子正伏在臉上拚命吸血。

  一月轉眼過去,契丹兩萬騎滿載而歸。路過溥縣時,方駭然發現當初留下的一萬鐵騎已隻剩五千不到,人人一副劫後餘生的樣子。

  而那小小溥縣依然屹立,不動如山。

  此役之後,濟天下名聲大震。隻不過出名的不光是禦敵之道,風水之學,還有他全勝之後在溥縣刮地三尺,收足千兩白銀好處費方肯離去的壯舉。

  在那日草原飲宴之前,從無一人說過範陽有龍氣,偏是濟天下當席說範陽龍氣衝天,將個城府極深的安祿山撩撥得幾乎不能自己,到後來一日也不肯多呆,要回範陽看看是不是真有龍氣。

  結果一回範陽,不論是追隨安祿山多年的修士也罷,還是道德宗眾道士也罷,皆異口同聲地說範陽有龍氣。就連安祿山微服私訪,隨手在街邊拉過的一個算命先生,都會盯著安祿山大叫一聲“客官貴不可言,麵有龍氣啊!”這下也由不得安祿山不信了。

  但是待到要尋龍脈匯聚之處,點出可供祖宗安歇的吉穴時,卻是眾說紛芸,一會說在西處,一會說在東邊,甚至早上龍氣尚在南,到了夜間就變成了居北。總而言之,龍氣似有靈性,這些修道之士兼任的風水先生到了哪一邊,龍氣定會在另外一邊出現。一來二去,就連安祿山也看出來這些修士實在是幹不了這活。若是這些修士齊心,倒也可一齊騙騙安祿山說點好了吉穴,隻是此刻人人互相爭競,都怕別人先立了功。自己找不準龍脈也不要緊,隻消盯緊了別人,別讓他人假冒點出了吉穴便是。

  無奈之餘,安祿山便隻有等紀若塵率軍到來。他根本不差這五千精銳,差的隻是那名聲在外的風水先生濟天下。

  安祿山本待苦等三月,沒想到才過了一月有餘,便傳來消息說紀若塵率軍已到範陽三十裏外。安祿山大喜之下,也顧不得身份,親自縱馬,出城相迎。

  正午時分,大道盡頭遙見煙塵漸起,隨後一排排鐵血悍卒從煙塵中步出,步伐整齊劃一,竟無一人踏錯!

  這些軍卒身材高大,人人目不斜視,似乎就是山崩於前,隻消軍令不出,便絕不停步。惟一略顯詭異的是他們臉上偶爾會有一層黑氣閃過,似是將死之人。

  中軍處四名赤膊大漢抬一乘軟轎,濟天下與玉童分騎駿馬,隨行在軟轎兩側。

  軟轎中,紀若塵端坐不動,雙手置膝,掌按萬千風霧雲嵐;雙足落地,足踏萬裏山巒大川。

  章十一若相惜二

  大軍進抵範陽,在城外駐紮下來。紀若塵自居中軍大帳,並不打算進入範陽。安祿山也不在意紀若塵的失禮,他在乎的隻是濟天下而已。

  一行人回到節度使府,安祿山便和顏悅色地讓濟天下更衣用飯,休息好之後再行尋找吉穴所在。不過濟天下甚會察言觀色,一看安祿山甚至將祖宗骨壇都由帶了出來,就知道安祿山心中定是火燒火燎的。於是濟天下便不辭辛苦,滿麵征塵故意不洗,連水都不喝一口,便即作法尋龍。

  安祿山與一眾親信眼巴巴地看著濟天下自袖中掏出乾坤盤、勘龍輿、七星燈、陰陽鈴等一應法寶,又自後領中抽出一柄桃木劍,自懷中取幾張符紙,穿在桃木劍上燃了,口中念念有辭,字字清晰,就是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麽。看這副作派,實是十足十的一個風水先生。隻不過這是民間說書先生口中的風水先生而已,那安祿山哪懂得內中門道?安祿山平素喜歡聽書聽戲,心目中的風水先生印象全是自說書先生那裏得來,此刻見濟天下作派分毫不差了,心中登時先入為主,便又多信了幾分。

  場中自然還有那些追不到龍氣的修士,見濟天下裝模作樣,煞有介事,身上掛著手裏提著一大堆零零碎碎,都在冷笑不已。道德宗眾人自然不會笑在麵上,但心中也頗為莞爾。

  濟天下囉囉嗦嗦一大段咒語念完,高叫一聲“疾疾如律令!”,桃木劍高舉,原地轉了幾個圈子,停下時桃木劍自然指向一個方位。濟天下雙目一瞪,道:“龍穴便在那邊!”

  眼見濟天下拔足飛奔,安祿山顧不得身寬體胖,竟也舉步跟上,連馬都來不及騎。他這一動,數個兒子,一堆親疏侄子,無數親隨家將自然跟著蜂擁而去。一眾修士麵麵相覷,有人暗自在袖中掐指一算,登時臉色有些變了,原來現在龍氣升騰之處,正是濟天下奔去的地方。一應修士連忙跟了下去,要親眼看看濟天下是否有真材實學,如果他真能捉到龍氣,還得找些機會暗中下手破壞,不能讓他這樣輕易地立了功勞去。

  範陽龍氣果然詭異,等濟天下趕到時,早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後又在範陽另一端出現。濟天下桃木劍一指,便標定了龍氣的新方位,大步奔了過去,轉眼穿過了小半個範陽。等他趕到時,龍氣自然又換了方向。濟天下毫不停留,桃木劍隨手一指,便向著劍指方向奔去。

  龍氣一如既往,眾人到東,它便在南,趕到南邊時,它又出現在北方。安祿山見濟天下奔得大汗淋漓,便要手下給他備一匹馬,被濟天下一口回絕,言道如此奔波,是龍氣考驗眾人誠心,若無誠意,便是一百年也追不到龍氣。安祿山聽後深以為然,又是感慨,又是感動。

  他本來已上了馬,現下又跳了下來。如此一直追到天黑,果然離龍氣越來越近。

  追了這麽久的龍氣,或許是受了些沾染,安祿山本身對龍氣感覺愈發的敏銳,那是又痛苦又恐懼的戰栗,似是不幸遇上天敵的感覺,就象野豬撞上了虎王。離龍氣越近,感覺便越是強烈。能夠追近龍氣,那可是從所未有之事!見大事有進展,安祿山當即精神大振,腳力也見長,胖大的身軀如若浮雲,冉冉追著濟天下而去。

  安祿山早有反意,近年來兵強馬壯,而朝廷武備日漸鬆弛,問題就是何時舉反旗而已,有沒有龍氣運數,此前倒真沒在意過。可是那日被濟天下一說,又在範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真龍之氣,心思立刻就不一樣了,見了龍氣卻又錯過,簡直比完全沒有見過龍氣還要糟糕,這豈不等於是說自己根本沒有能夠改朝換代的那個氣數嗎?

  入夜時分,濟天下徑自出了範陽,向西北方疾奔而去。安祿山心跳立時加速,冥冥中便覺得此次多半會捉到龍氣。果不其然,此次龍氣升起,居然隻在十丈開外!跟在隊伍後麵的修士們立時就變了臉色,一個個悄悄掏出法寶。

  安祿山也不是傻瓜,手一揮,幾名軍中修士當下腳步一緩,排成一列,將後麵的修士都攔了下來。而見龍氣升起,道德宗諸人也腳步一收,落在了隊伍最後,與軍中修士一起,隱隱將那七八個另有想法的修士包在了當中。這些修士未曾想到會有如此局麵,人人麵色尷尬,打著哈哈,將法寶符咒又收了回去。他們自知之明還是有的,別的不說,單是道德宗這些修士就足夠滅他們五六個來回了。

  不遠處龍氣一現即收,眼看著就要隱去,隻聽濟天下大喝一聲,擲出一塊黃燦燦的物事,正中龍氣!隻聽當的一聲響,又是一聲令人心魂俱裂的龍吟後,龍氣消逝無蹤。

  濟天下滿頭大汗,一臉疲憊,向安祿山道:“幸不辱命!”

  安祿山哪還等得及?足下發勁,一掠十丈,衝到龍氣消逝所在,想要看看困擾自己半月之久的龍氣究竟是何模樣。

  盡管夜色幽暗,安祿山仍看到一塊巨石矗立在自己麵前。這塊巨石丈許方圓,三丈高,形狀清奇,猛一看去有如一隻駕雲飛龍,正欲破空而去。石龍須爪俱全,栩栩如生,更為難得的是隱隱有龍氣滲出,安祿山站得近了,被龍氣一逼,雙腿酥軟,登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可是那份心中狂喜,讓他如何能夠自持?

  “嗬嗬,哈哈,哈哈哈!”安祿山雙腿不能立,但還有雙手,於是挪動身軀,一把抱住了巨大的飛龍石,以麵貼石,顫聲道:“果然是龍氣,果然是龍氣!想不到我安祿山也有今日,哦哈哈哈哈……唉喲!”

  原來這塊飛龍石上本來嵌著一件物事,忽然掉落下來,重重地砸在了安祿山頭頂。此物看上去不是很大,也不過海碗大小,可是四四方方,極為沉重,險些將安祿山砸暈過去。安祿山先是大怒,再向那物事瞄了一眼,猛然間倒吸一口涼氣,隨後又轉為狂喜。

  那物事原來是個四四方方的印璽,黃澄澄的,通體以黃銅鑄就,難怪如此沉重。印璽上鑄著一個麒麟,麒麟頭上頂著一片寸許見方的鱗片。
  安祿山一看見那片鱗,立刻眼睛就直了。他對於龍氣極為敏感,這片鱗上龍氣如此濃重,不是真龍之鱗又是什麽?!

  他顫顫巍巍地取過龍鱗,置於掌心細細觀瞧著。至於那方銅印,材質普通,做工粗糙,安祿山可是一方霸主,那是何等眼界,哪會將這件俗物看在眼裏?

  眼見安祿山又哭又笑,狀若瘋癲,將軍們均有些不明所以,他們又曉得安祿山生性暴燥,此刻也不敢上前胡亂說話。而那些修士則一個個盯著地上的銅印猛看,他們眼力靈覺厲害,在那方才那電光石火的刹那已看到一條龍氣倏忽遠去,但在逃離前卻被濟天下提前拋出的銅印給砸了一下,竟然真砸下來一片龍鱗!

  原來範陽龍氣並非簡單風水地脈匯聚而成,而是有一條真龍在此徘徊,難怪前些時日眾人都追不上龍氣。修士中雖有修為不弱之輩,可哪裏比得上一條真龍?就連根龍須也比不過。

  或許是這條真龍做了天大的孽事,今日晦氣到家,不光被一個區區濟天下給追上了,而且還被砸下一片鱗來,實可稱是龍族之恥。

  隻見濟天下一聲長笑,大步上前,先取了碗大銅印收入袖中,再向安祿山一拜到底,朗聲道:“恭喜聖上尋獲龍穴,並獲真龍之物,此乃無上吉兆,主天下歸心!!”

  聽到天下歸心四字,安祿山渾身上下忽然充滿了力氣,手中龍鱗也變得溫暖如玉,全非初時的戰栗驚心。他一躍而起,將龍鱗高高舉起,遍示眾將,高聲道:“今日俺……不,朕蒙上天眷顧、賢士輔佐,取得真龍之物,此乃天命,朕豈敢違之?異日朕盡取天下之時,爾等便是開國功臣!”

  安祿山此時大願得償,便也不再掩飾,一個大腹胡兒竟也出口成章,哪還是那個整日自稱大字不識三個的蠻子?

  眾將哪有不知機的?當然一齊跪倒,三呼萬歲。

  安祿山滿麵紅光,背倚升龍石,手握真龍鱗,倒也有熊熊王霸之氣勃發,看上去象是要成就一番大業。

  濟天下與一眾修士站在旁邊,並未跪拜。修道之士神通廣大,濟天下藉著風水先生的本事也混了個賢士名頭,勉強算得上身份超然,皆無須跪拜。

  道德宗眾修士算是與濟天下同一陣營的,關係密切些,當下便有人忍不住問起銅印的來曆。所有修士都悄悄豎起了耳朵,想聽聽濟天下是用何種手段砸到了真龍。至於那銅印,其實沒人真正感興趣。此印半點靈氣也無,連最初級的法寶都比不上,做工糙極,隻不過比廢銅強些罷了。

  濟天下聽人問起,極為矜持地又從袖中掏出銅印,可隻露了半片就收了回去,然後故作神色淡然狀,可他臉上飛起了兩片潮紅,顯是極得意和激動的。

  這濟天下咳嗽了幾聲,見眾人目光齊聚,方含笑道:“此寶名為翻天印,其實也沒啥出奇的。”

  連同道德宗諸人在內,一眾修士聽了皆極不以為然,頂多佩服一下濟天下的好文采,破銅也能取個如此有氣勢的名字。

  章十一若相惜三

  在範陽西南紮營的紀若塵大軍,此時表麵平靜,實則暗流洶湧。濟天下實際上將五千胡人壯丁也訓練了起來,除了配備的兵器盔甲不足,均與尋常健卒無異。軍中每千人為一隊,共分成八隊,分列八卦方位紮營。另外二千人則是五百人一隊,在大營外分列東南西北各立了一座哨營。營中是一大片空地,正中孤零零豎著帥帳,極是紮眼。

  此時夜色已深,除了巡夜兵隊的馬蹄聲外,紀若塵大營內可謂鴉雀無聲。

  “嘎!”一群夜驚的烏鴉在大營上方盤旋數周後,紛紛落向樹梢休息。內裏有一隻烏鴉不肯休息,又多繞了幾圈。在它那琥珀色的鳥瞳中,清清晰晰地反映出整座軍營的形貌。隨後鳥瞳中的景物不住放大,被它凝視的營帳厚重的幕幄竟然變得透明起來,裏麵二十名兵丁正在酣睡,渾不知正被人窺探。然後又是一座營帳被放大,內中也是滿滿的兵丁在熟睡。

  烏鴉又繞飛了一周,在它瞳孔中,數道淡淡的黑氣正從四麵八方而來,目標直指大營中央的中軍大帳。

  烏鴉低沉地叫了幾聲,將那中央大帳不住放大,象晨曦穿透夜幕般直視入厚厚的帳布之後。中軍帳中金碧輝煌,極盡奢華之能事。營帳正中放一張太師椅,椅上端坐著黑衣散發的紀若塵。出乎意料之外,紀若塵竟也在仰頭望天,雙瞳中映著無月夜空,空中一隻烏鴉,正在盤旋不休!

  烏鴉駭得雙目血紅,急速拍動翅膀,便想逃離!但見夜空中血氣一閃,它已淩空暴成細細血霧!

  北地夜風強勁,早將這團不大的血霧吹散。

  此時五個黑影已然穿過重重兵帳,聚集在了中軍帳外。在夜色掩飾下,他們隻有一個極模糊的輪廓,不要說麵貌,就是是何種族也看不出來。五個黑影互相打了個手勢,其中三個驟然爆發出強悍無匹的氣勢,挾帶著陣陣腥風,從三麵衝入中軍帳內,另一個黑影則無聲無息地繞到帳後,如一片影子,消散在黑暗之中。厚厚的帳布,在他們麵前直如無物。

  最後一個黑影則極輕盈地躍起,落在了中央帳頂,手中已多了兩把漆黑無光的匕首,隻待帳中激戰起時,便要以雷霆之勢自天而降。

  可是那黑影足足等了可以呼吸三次的時間,帳中仍是全無動靜。四個先後入帳的黑影如泥牛入海,再也沒有了聲息。帳頂黑影深知同伴的修為威能,三息的時間何等漫長,足夠入帳的四人擊殺百名軍卒了!可是怎地現今卻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它立時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一躍十丈,身影閃動間已穿出大營,向西北方逃去。

  它奔跑速度之疾,比飛鳥猶過三分,可是跑著跑著,它忽然心生異感,猛然向左麵望去。但見一個一身黑衣的年輕人就在不到一丈之外,正與自己並肩奔馳!這年輕人黑發飛舞,發梢處卻化處點點湛藍星屑,久久不散,在身後拖出一道長長尾跡,說不出的詭鷸絢麗。而他雙瞳深不見底,在極深處卻又閃耀著隱約的藍炎。盡管看上去異象如此明顯,可隻要這個年輕人閉上雙眼,便是氣息全無,似完全溶入了天地之間,即便以黑影高出尋常修士數倍的靈覺也感應不到他的氣息。

  黑影不知這年輕人已與自己並肩奔跑了多久,隻知道他便是自己此行要刺殺的目標,安祿山先鋒主將紀若塵,而且在他目光注視下,自己潛影匿蹤的法術正被一層層的剝去,逐漸現出一個窈窕的身影來。

  她心下駭然,對手顯現了完全顛覆她修行至今所認知的威能,無法抑製的恐懼從心底最深處溢出,撼動著她的心神。她的目光忽然掃到紀若塵左手掌心中托著的小小銅鼎,鼎口藍焰吞吐不定。猛然間,千百年來關於此鼎的種種恐怖傳說全都湧上心頭,一想到身入鼎中的淒慘,無邊無際的恐懼決開最後一道鎮定的防線,立時充斥全身,將她最後一絲力氣與勇氣都驅除得幹幹淨淨。

  她腳下一軟,登時栽倒在地。紀若塵則說停就停,靜靜地站在三尺之外,看著麵前這個一身深黑緊身打扮的女孩。她身材凹凸有致,衣衫極薄,又是緊貼肌膚,幾乎將她每一分曲線都襯得清清楚楚。不光胸前兩點櫻桃清晰可見,便是胸口脖頸上急速起伏的青筋血脈也是清清楚楚。她淒然抬起頭來,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容貌柔美,秀目傳神,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

  “公子……”她咬著下唇,柔柔地喚了一聲,一時間淒淒慘慘。這是族中故老相傳的保命秘法,若是落在了年輕有為的人類修士手中,這樣多半能保得性命,甚至保得身子。

  紀若塵靜靜地看著她,如同未曾聽到她說話一般。

  她立時知道不妙,忙望定紀若塵雙眸,道:“我是文婉天後同宗晚輩,身有天後血脈。公子若肯留我一命,無論天材地寶,還是法器秘典,冥山必定不會吝惜。”

  這是她族中秘傳保命法門的第二項,對各族修道之士,無論男女老幼,皆有明顯效果。

  紀若塵仍無動於衷。

  她數著心跳,三下之後便知不能再等,當下一咬牙,忽然撕開了自己衣衫,將整個上身都裸露出來,火樣的美眸盯著紀若塵,毅然道:“若蒙公子不殺之恩,在冥山贖金到前,文姬這清白身子,便是公子的了。文姬定當竭盡全力服侍公子!”

  冥山妖族祖訓,一切以保命為先,萬般委屈皆應受了。何況這紀若塵本領神鬼莫測,文姬又看得清楚,他也非人族,日後就算有了他的骨血,生為妖族的可能也居多,而且孩子得了他的血脈,定有強大秘法異能傳承。細細說起來,對冥山還是件好事,隻是……還隻是什麽?千百年來,隻有最強大的妖族方能選擇自己的運數。她雖是冥山新一代中的翹楚,可與修煉經年的老妖相比,道行修為仍是相去甚遠。強如天後文婉,也在西玄山中被鎮煉了數百年之久,何況是她?為了一族興盛和宗祧延續,她沒有選擇。

  她望著紀若塵,隻希望這張英俊近妖的麵容能夠衝淡一點心中淒楚。

  不過她並不知道,紀若塵此際身體仍有一大半是虛幻,並無實體。虛無部分便包括了下體,如果是幾個月後,或許文姬的提議還有幾分吸引力。

  紀若塵望著文姬,不知為何,如萬古堅冰的心中忽然起了一絲裂隙,似乎這個女孩與一個若隱若現的身影有一兩分相近。可是那身影究竟是什麽,他完全記不起來。同時眼前這個女孩也令他感覺到了一絲危險,一絲令他心誌動搖的危險。此次回歸人間,他便如始終行走在絕壁邊緣,維憑堅定心誌不斷向前,如果往下看了一眼,便有可能永墜深淵。

  這些想法在紀若塵心中一閃而過,即被冰封。他心念一動,文王山河鼎迎風而長,化作丈許高下,當頭將文姬罩在其中!

  “紀若塵!你與天下妖族為敵,必不得善終!”在靜夜下,文姬淒厲叫聲越傳越遠,逐漸遠去。紀若塵並未運用神通掩蓋她最後的詛咒,自是為了讓冥山潛藏的妖眾聽到,好回山秉報。

  隻怕你們不來!這是紀若塵原本的想法。

  以山河鼎收煉文姬之後,紀若塵並未就此回營。除卻空中那隻烏鴉,今晚冥山遣來的弟子皆精於刺殺隱匿之道,論修為倒不是太強。收了五妖的精氣,也不過令紀若塵目力範圍擴張到方圓十裏左右,靈力則小有增強,可在五十丈內自如馭使文王山河鼎。他真元仍不算深厚,距離上清境界仍是差了兩層,不過在紀若塵心中,提升真元是最不著急的,排序仍在重塑身體之後,現今一切之首,即是提升雙瞳與靈力。

  回營之前,紀若塵習慣性地以神識掃過所及範圍,除了兩團正在迅速遠遁的妖氣外,並沒有什麽特異的東西。

  恰在此時,東北方忽然闖進來一團極為玄異、前所未見的靈氣,筆直向遠離的妖氣追去。這團天青色的靈氣雖不甚強,但內有浩浩蕩蕩之意,就以紀若塵縱橫無忌的心情,居然也隱隱生出高山仰止之感!這團靈氣速度較妖氣何止快了一倍,眼看著不出裏許,就能追上正狂奔回冥山報訊的兩個小妖。

  紀若塵破空而來,軀體由虛而實,又神遊十載,對天地間萬般靈氣皆無比敏感,速度更可謂驚世駭俗,當下再無保留,全力施為之下,幾乎是心念動時,人就已攔在那團靈氣之前,文王山河鼎憑空而現,鼎身溟炎繚繞,便向那靈氣罩下!

  隻聽當的一聲大響,有若悠悠鍾鳴,瞬間傳遍荒野。又聽一聲龍吟,那靈氣一扭一彈,竟然把文王山河鼎生生頂開一線,硬從山河鼎口的吸力中脫身而去!

  脫困之後,那團靈氣不但不就勢逃走,反而盤踞在十丈外,雙目如炯炯燈火,緊盯著紀若塵,氣勢漸升。

  刹那一擊,紀若塵全是憑本能行事,這時才看清靈氣原身。他雖心意堅定,此刻腦中也是一聲轟鳴!

  竟是一條真龍!

  “何方妖孽,膽敢攔吾真身!吾乃東方真龍,身係天下運命,與吾為敵,即是與天地為敵!爾等小小妖孽,竟敢以煉妖鼎對吾,真不知死活嗎,還不退開?!如非看在煉妖鼎故往傳承份上,今日早用真雷將汝化為灰燼!”

  這陣排山倒海、海嘯風詠般的龍吟竟能穿透層層防禦,直接在紀若塵意識中浮現,真龍之威,果然難測。

  紀若塵微微一笑,收起了文王山河鼎,撫了撫身上衣衫,攏一攏微亂的鬢發。但令真龍出離憤怒的是,那似人非人的小小妖孽這番做作,並不是要禮而避退,眼見周身燃起熊熊藍焰,他竟然,竟然踏火而來,妄想屠龍!

  真龍一聲龍吟直上雲霄,方圓數裏刹那間雲消風停,生靈顫抖俯伏,萬物在這無比威能的存在前收斂起所有的氣息。真龍緩緩舒展身體,須角賁張鱗甲炸立,雲滾電閃虹起,周身無數異象湧動。揮爪擺尾,迎上了如電而來的紀若塵!

  一人一龍已戰在一處,隻在刹那,天雷雨落,地火如泉!

  這條真龍通體碧綠,長還不足一丈,看上去體形不大,然而畢竟是真龍,神通絕非尋常妖物魔神可比。它進退如電,所過處雲生霧起,凜凜威嚴,實可令人不戰而自潰。而且真龍不論是揮爪進擊,抑或是龍尾抽掃,都是力可穿金裂石,紀若塵也不敢硬擋。真龍過處,雲裏霧中都時有道道青色雷光,紀若塵偶爾一個疏乎,便被其中一道青雷擊中,立時小腿洞穿。隨後青龍便極為惱怒地發現,這個對手的腿居然隻是一片虛影。

  青龍大怒之餘,突然張口噴出一團薄薄水霧,這片水霧迅捷無倫,且深具靈性,竟然對紀若塵緊追不放。紀若塵速度已提至極致,可仍是比這無形無質的水霧慢了三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水霧撲上身來。

  水霧一上身,即如春雨潤物,悄無聲息地滲進了紀若塵軀體之內。但凡水霧過處,紀若塵身軀都化作了虛無,就連從來無往而不利的溟炎也大片大片的熄滅。

  青龍見噴出的龍氣建功,當即仰首長吟,聲震雲宵!其實這場戰鬥一開始,青龍便被牢牢地壓在了下風。它速度快,可是紀若塵更快,而且來去全無蹤跡可尋,剛一接戰,青龍便接連中六七記。青龍雖是神獸,身軀水火不侵,縱是尋常法寶也傷它不得,可是紀若塵身上藍焰看似在熊熊燃燒,實則冰寒到了極處,那至陰至寒、至凶至厲的藍焰隻消沾上一點,便滋滋地燒個不休,要青龍連噴數口太一水氣,方會熄滅。而且它頭頂數根龍角歪斜,還缺了一片鱗,在迎戰紀若塵前這條青龍就已受了傷。大戰至此,青龍更被燒得遍體鱗傷。方才那一團水霧,乃是它將本命丹氣混和在龍氣中噴出,方才一舉建功,擊中了行動詭異的紀若塵。現下它傷上加傷,要再噴出一團丹霧來,那是萬萬不能了。

  而且這青龍後爪上還係著一條斷裂的鐵鏈,看上去不粗,可是偶爾自地麵上劃過,便會犁出一道深坑,可見鐵鏈之重!係了這樣一條鐵鏈,縱是青龍,行動也受羈絆。這是因此,它身為真龍,才會在戰這樣一個小小妖孽時,也會落於下風。還好有一口丹霧在,不然今日還不知該如何收場。

  然而水霧中忽然藍芒一閃,然後熊熊溟炎不可抑止地衝出,頃刻間竟將混了青龍丹元的水霧燃盡!

  紀若塵有如出水,緩緩自藍焰中升起,雙瞳已盡轉深藍。他已隻剩小半身子,腰際以下軀幹盡毀在青龍丹元中,可是環繞著軀體的蒼藍之焰,卻更甚往昔。他左手舉在身前,掌心上,文王山河鼎淩空一寸懸著,正不住旋轉。

  青龍看到紀若塵雙瞳,竟也感到了些許戰栗,不禁喝道:“妖孽,你祭出煉妖鼎來,想做什麽?”

  紀若塵此刻已沒了笑容,冷道:“當然是煉了你這條小龍!”

  青龍一聲長鳴,大笑道:“吾乃東方真龍!區區一個煉妖鼎,煉煉尋常妖怪還行,想要煉吾等真龍……”它一句話沒說完,便見山河鼎已化作丈許大小,當頭壓下!

  這一罩全無先兆,青龍大駭之際,使盡全力才堪堪躲過。

  紀若塵右手一招,山河鼎又回複成寸許大小,浮在掌心上。他望著青龍,淡道:“區區一個煉妖鼎,你怎也要躲?”

  青龍一時語塞,體會過鼎中冥炎的威力後,當然暗道不躲才是傻瓜,可是嘴上卻如何說?還未等它想出措辭,眼前忽然藍焰滔滔,山河鼎又罩了下來!

  這一次青龍別無它法,回頭轉身,舍出龍尾探入鼎口狠狠一擊,當的一聲巨響,青龍借著龍尾一擊之力,終逃出山河鼎覆體之禍,帶著半身藍焰,一飛衝天。它長嘯不已,顯是被溟炎燒得痛極。

  “吾當……吾當……你們都是壞人!!等我回去告訴媽媽,用青雷把你們通通劈死!”

  場麵話扔下,但見小小青龍直衝雲宵,倏忽遠去,連回頭看看都不敢。

  盡管趨退之速遠有過之,但若論穿雲破宵,直上青冥,紀若塵仍是遠不及身為神獸的青龍。他立了片刻,笑了笑,收回了文王山河鼎。鼎身上刻印著的貪狼星君忽然拍掌大笑,道:“你可真是貪婪,連青龍都敢惹,這下我看你如何收場?”

  紀若塵看著貪狼星君,微笑道:“我如何收場,倒無須你擔心。你如此處境,仍不死心,自然是有所依仗的。我還記得,當日施展凶星入命大法時命宮中共引入四顆凶星,現在隻收拾了你一顆而已。還有三顆,你說會是如何下場?”

  貪狼星君麵色大變,登時再也笑不出來,他麵容身形逐漸僵硬,又化成了文王山河鼎身上的一幅刻象。

  將山河鼎收歸體內後,紀若塵望著自己隻餘小半的軀體,微微皺眉。此間非是蒼野,精進之道也有所不同。沒有一個純粹的軀體,仍是不足。以往沒有遇上勁敵,缺陷不顯,今日對上了真正強敵,這缺陷便明顯了。他一身溟炎足以壓製青龍龍氣,可是身軀太弱,如果這條青龍年齡稍稍大些,此戰結果便會倒轉。那時他溟炎仍盛,可是身軀盡毀,又有何用?

  紀若塵稍一思索,便決定今後所得靈氣,先行凝聚身軀。

  章十一若相惜四

  選定良辰吉日、將祖宗骸骨下葬龍穴後,安祿山即在範陽舉旗興兵,並傳檄天下,檄文起首稱“誅國忠,清君側”,其後洋洋灑灑千言列舉楊國忠十大罪狀。再後便是登台拜將,史思明為前軍大將,統兵五萬,經相州直取洛陽。其子安慶緒為左軍將軍,統兵三萬,經棣州,過黃河,直下淮南道。而紀若塵則受封先鋒將軍,統兵五千,取晉州,逼潼關,脅西京。安祿山自率十萬大軍,隨後出發,為史思明接應,先取洛陽。

  對於安祿山的行軍布陣,濟天下不置評,紀若塵不關心。既然安祿山已興兵造反,天下必然大亂,可說已成了一半事。至於親力親為,也不是給安祿山打天下,隻是為了明皇與楊妃而已。對於紀若塵這憑空出現的布衣白丁,安祿山能給五千精兵已是難得的寵信,這多半還是濟天下的麵子和名望所致。

  紀若塵毫不關心安祿山恩寵與否,放手讓濟天下練兵,自己則每日巡視一遍軍營。他又於軍營中支起一口巨鍋,寫下一張藥方,命軍卒每日飲一口藥湯,其它的諸事不理,隻等七日後出兵西征。

  這七日中,紀若塵營中士卒死氣漸增,隻是無人覺察。

  安祿山傳檄天下之時,尚秋水出了範陽,徑向青墟行去,臨行前將道德宗同門托付給了紀若塵。見過道德宗群道後,紀若塵吩咐他們隨軍行動,便沒有了其它安排。修道之人均自視甚高,自行其是,根本不會如軍卒那樣令行禁止,即使他們個人武力強過軍卒甚多,但在戰場上,除了陣前挑戰或能鼓舞下士氣,真正兩軍對陣,萬弩齊發,矢石漫天之際,能發揮的作用其實有限。紀若塵自然知道這點,並不指望道德宗弟子會聽從自己指揮。

  至於尚秋水,紀若塵思量良久,最終沒有攔阻尚秋水西行之路。

  此時已是夏末,西京長安仍是一片歌舞升平,居生處樂。今年天氣反常,已近白露,仍是暑氣不消,明皇一麵遣人飛馬自嶺南運荔枝等時鮮蔬果過來,一麵又擺駕到了華清宮,與楊妃共享魚水之歡。這日午後,明皇與楊妃糾纏已畢,明皇畢竟年歲大了,歡愉一過便沉沉著枕睡去。楊妃則沒什麽睡意,自行出殿,整理妝容。服侍她梳妝的,自是她那假扮宮女的師兄。

  “冥山那些妖怪有沒有消息傳回?”楊玉環淡淡地問。

  “還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師兄答道。自受過教訓之後,他已不敢在楊玉環麵前造次。這美若天仙的師妹不光道法高深,心思也是狠辣無情,端看她對付道德宗的層層毒計就可知一二。

  聽到回答,楊玉環當即皺起眉頭,冷冷地道:“這都兩個月了,怎麽還一點消息都沒有?我已經提點過了安祿山,那些冥山的妖怪們此去不過是再敲敲邊鼓罷了。現如今對付道德宗又不是什麽難事,也就是打隻落水狗,怎地這麽點小事都辦不成?!那要這些廢物何用?”

  師兄順著話頭道:“是,是。這些妖怪都缺了點腦筋,一點小事都辦不利索。不過……會不會是冥山另有居心啊?”

  楊玉環哼了一聲,冷冷應道:“冥山與道德宗仇深似海,這等大事上必然不會變節。隻不過這些妖怪的腦筋的確不太靈活,有時候會死抱著原則不放,不曉得應該為誰辦事,如何辦事。這樣吧,這個月該給冥山的十朵六陽花隻給三朵,等安祿山那頭答應下來再給餘下的七朵。如果下個月還沒有消息,那就隻給一朵。”

  那師兄聽了登時一個哆嗦,忙道:“這個扣得太狠了點吧?聽說六陽花少過七朵,妖後文婉便會陰寒侵骨,痛苦不堪。若是少於五朵,便有性命之憂。”

  楊玉環已攏起最後一縷青絲,顧盼著銅鏡中的如花嬌顏,柔柔地道:“那妖後是痛是死,關我什麽事?不弄得她痛了,甚至是快死了,妖皇又怎會用心為我辦事?如果那群無能之妖遊說不動安祿山,那就讓它們自己上西玄山拚命吧。隻要道德宗絕了香燈,我管它是誰出手的。你明白了?”

  “是是,明白。”師兄一迭聲地道。

  “那就去吧,把我的話給冥山帶過去。”楊玉環說罷,揮揮手命師兄退下。

  此時辰光尚早,被陽光暖意一薰,楊玉環也懶洋洋的有了點倦意。她剛要休息,忽聽殿外內侍來報:“右相國楊國忠求見。”

  楊玉環哼了一聲,不悅地道:“聖上正在休息,相國不知有何緊要大事,此時來驚擾聖駕?”

  其實楊國忠所謂要事還能有什麽,無非是奏告安祿山又有謀反跡象而已,要不就是某某人與安祿山裏外勾結,互為響應,居心不軌雲雲。楊玉環正要安祿山盡起人力物力扳倒道德宗,楊國忠卻來屢參安祿山要謀反,著實令她十分惱怒。

  她自幼在洛府長大,於楊家兄弟姐妹感情並不如何深厚。入宮得寵後她屢次提攜楊家親眷,亦是為了在朝中營織自己的關係裙帶,好方便操控朝政。畢竟她是一介女流,雖深受恩寵,也不能明著幹預朝政。對於自楊國忠以下的楊家人有多大本領,她如何不清楚?哪一個真有經國之才?楊國忠近一兩年來謀政權術水準雖然大有長進,可是他也嚐到了弄權的甜頭,愈發攬權自重,漸漸不聽自己的吩咐了,如在安祿山這件大事上就獨斷專行。楊國忠隻看到安祿山對他的相國權柄構成威脅,怎曉得自己在其中的苦心安排?

  冥山自古傳承無數凶厲妖法,其中之一是以十萬人精血魂魄為引,發動血河煉獄大陣。引無盡戾氣怨念,聚天地陰氣寒魄,降下無法破解之咒。中咒之人將日夜承受無數凶魂撕咬,直至魂消魄散或生魂被摧毀殆盡時止。凶魂被此陣妖法煉過後,與尋常生魂完全不同,凶悍數倍過之。縱是上清修為,至多斬殺數千凶魂,即會被凶魂吞噬。

  此法一成,不僅可將道德宗護山的西玄無崖陣摧毀大半,還可使山上至少半數弟子魂歸極樂,可說極盡陰損凶厲之能事。道德宗受此重創之後,朝庭再召集一批修士重上西玄山,多半可就此滅了道德宗香燈。

  為何要找上安祿山,正是為了那十萬生人的精血魂魄。安祿山獨鎮北境,大軍掃蕩一番,抓個十幾萬胡人可不是什麽難事。

  至於此法太傷天和,引下的天譴天罰,自然有安祿山及冥山群妖去消受了。說起來這也是天助楊玉環,冥山妖後文婉修煉北帝誅仙錄時過於求成,結果出了差錯,差點內丹爆裂,化為冰雕。為了鎮服內丹中四溢寒精,文婉必須大量服食奇藥六陽花。而這六陽花最大的產地便是玉環師門秘境。楊玉環何等聰明,立時以六陽花為交換,換取冥山以傳承妖法滅絕道德宗。

  這當中的複雜緣由,楊國忠哪裏知曉?他對著安祿山動的那些小伎倆小心思實是扯了整個布局的後腿。

  此時那內侍見楊玉環麵色不豫,又不敢壓下相國的奏報,不由急得汗如雨下。正在此時,內殿中傳出一個渾厚的聲音:“國忠有何急事啊?宣上來見朕吧。”原來明皇已經醒了。

  內侍如蒙大赦,忙出殿宣召,不多時楊國忠便疾步入殿,奏道:“安祿山近日頻繁調兵遣將,有大不臣之心;又遷葬祖宗骨骸於龍穴之內,旬日內必反!”

  明皇已聽慣此類說辭,當即嗬嗬一笑,言道朕待那胡兒恩重,他怎會反我?楊玉環在一旁坐著,隻管剝好一顆顆水果,填在明皇口中。看上去,她對朝政大事全無興趣。

  楊國忠見明皇不信,急忙又舉出許多證據來,可是明皇隻是笑言胡兒不會反。

  就在楊國忠無可奈何之際,殿外忽然響起一陣急驟的腳步聲,隻見高力士踉蹌趨入,道:“聖上,大事不好!太原府八百裏加急軍報,安祿山反了!”

  答的一聲輕響,楊妃手中一顆剛剛剝好的荔枝掉落在地。

  夏末秋初,江南多雨。昨日尚暑意不減,一場薄雨後涼氣襲人。接天蓮葉依然無窮碧色,映襯著兩岸垂柳水楊多了些微微泛黃的滄桑,荷花已經開盡,滿目群芳過後的殘紅,卻有一叢叢蓮蓬鮮活挺拔地立於水麵,不覺寂寥。

  在一座蒼翠秀峰之頂,正立著一個婷婷少女。她望著前方隱隱青山,麵色變幻不定,顯然內心正在苦苦掙紮。隻不知那如畫群山中究竟藏著什麽可怕物事,令她如此掙紮。

  “殷殷,這裏山高風寒,你要小心著涼。”一個柔和厚重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山風並不大,張殷殷一頭秀發卻忽然飛揚起來。她冷冷地道:“你跟來做什麽?殷殷是你叫的嗎?”

  她身後行來一個高大英俊的年青人,正是雲中居的楚寒。聽到張殷殷如此不客氣的話,他也不以為意,笑笑道:“江湖險惡,我放心不下你。何況我師與道德宗諸真人、黃伯母都同意了你我共修仙藉,於情於理,我也應該照顧你的。”

  張殷殷猛然回過頭來,俏麵冷若冰霜,道:“那是他們和你同意,我可從沒同意過!你別癡心妄想!”

  在張殷殷麵前,楚寒似乎從來不知道憤怒為何物,苦笑道:“這個……父母有命,師長有言,難道還不作數嗎?殷殷……”

  “我再說一次,殷殷不是你叫的!”張殷殷毫不客氣。

  楚寒也不氣餒,他外表隨和,內心堅韌,深信精誠所致,金石為開。當下他並不與張殷殷在稱呼上糾纏,而是順著張殷殷的目光向遠方群山望去。

  “那裏有什麽?”楚寒問道。

  “我的愛人。”張殷殷毫不遲疑的回答幾乎將楚寒擊下山峰去。

  楚寒畢竟是雲中居年輕一代首徒,忍耐和心性都不是常人可以測度,盡管這樣,也過了許久方才苦笑一下,道:“那你為何不過去看看呢?”

  他沒有想到,就是這句話讓張殷殷下了最後的決心。她一躍而起,縱身出了絕崖,裙裾獵獵揚灑開來,恍若一朵曇花在風中冉冉盛開,向著對麵群山飄去。

  楚寒吃了一驚,想去拉張殷殷時,已晚了一步。而且張殷殷身法傳自蘇姀,分毫不遜於楚寒,這時先行一步,又是全力施為,楚寒哪裏追得上?其實張殷殷當日下山時也是早走了一日,被楚寒隻用了兩日就追上完全是因為她經常不識路途,在群山中不住繞圈子所致。

  楚寒看著麗人那遠去的身影,無奈地搖了搖頭。他正躊躇進退之際,忽見對麵山峰殺氣四溢,定睛看去,數個黑甲持各色重兵器的龐然大物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森然矗立於張殷殷前行的方向。

  楚寒大驚,盡展身法,橫越山峰,直衝了過去。

  驕陽早已躍出雲層,將灼熱的陽光灑在群山上。雖然天氣炎熱,但在矗立的山峰之巔,由於細雨初歇,山風陣陣,仍是十分涼爽。

  孤峰之頂,一手持長苕,正做著今日的清掃。其實峰頂早已片塵不染,不過他仍是認認真真地清掃著,未曾漏過一寸石麵。

  就在三丈外的地方,那個人安安靜靜地臥著,唇角邊還露著一絲微笑,似乎在做著什麽好夢。

  一打掃完一塊地方,向他望了一眼,哼了一聲。以一的身份地位,縱是道德宗的七八位真人一齊躺在那,也不會令一為之打掃半片落葉。現今一之所以事事親為,自然不是為了他,而隻是為了青衣而已。

  想必,青衣雖不願、雖不忍、雖不敢踏上這座孤峰,卻也不想他受風淋雨,積垢蒙塵吧?

  所以這些事,一來做了。

  不過令一也有些意外的是,他已在這峰頂安寧地躺了這許多時候,卻仍是肉身不腐,宛如沉睡。內中情由,就是一也有些想不通。按理來說,惟有積下大功德,或與天地同壽之人,才能上體天心,有此不朽之象。可是一左看右看,這小子前生後世輪回齊斷,滿手血腥孽債纏身,哪有半點功德跡象,憑什麽也能混個長存不朽?

  這世間事,能讓一看不透的,實在不多。而且這些極少的例外,也盡在無盡海中,未曾想這孤峰上倒是出來了一件。

  還有最後一小塊地方了,一剛舉起長苕,眉頭便皺了起來。

  鏗鏘聲中,一名洪荒衛在峰頂出現。所有洪荒衛均知道一在灑掃孤峰的時候,就是他心情最差的時候,至於惹怒了一的下場,沒人想知道。因此這名洪荒衛小心翼翼地道:“一大人,有一男一女向這邊衝來,兄弟們已經攔住了。他們已知道這裏是無盡海禁地,可是仍執意要過來……”

  “女的放過來,男的打斷腿。”一頭也不抬地道。

  章十一若相惜五

  待遇相差如此懸殊,這名洪荒衛卻覺得天經地義。主人從來都是對的,除了主人外,天下最正確的就是一大人。當然說到一大人時,例外偶爾也會有的,比如說青衣小姐,比如說寒冰獄中那個道人。

  數十裏外,張殷殷橫眉冷對三個並排立在自己麵前的洪荒衛。這些洪荒衛氣勢如山,殺氣侵襲時有如一根根尖針刺在身上,但她也並不畏懼。這不光是因為她出自道德宗,並且師父是蘇姀。當然,僅僅這兩條已經足夠她在江湖上橫著走路了。修道界聯係千絲萬縷,縱是道德宗身處現下牆倒眾人推的局麵,也不會有多少宗派真敢傾死力與道德宗一戰。人心總是一樣的,既然先動手的總是送死,那當然是別人先去的好。

  而張殷殷雖不清楚蘇姀的過往以及現如今的地位,不過但凡道行深點的妖族,隻要一嗅到她身上的氣息,便會聞風而逃。而且張殷殷自這三名模樣凶惡的洪荒衛身上不但感覺不到敵意,反而有些親近之感。

  三名洪荒衛的殺氣,全是衝著楚寒去的。

  似乎得到了無聲的命令,洪荒衛忽然一分,將去路讓了出來。張殷殷早心急如焚,立時衝了過去。楚寒也想跟上,卻見洪荒衛又是一動,已將自己合圍當場。嗆啷聲中,三名洪荒衛各取兵器在手。看著猛惡無比的巨斧長刀,楚寒的麵色罕見地凝重起來。

  “在下來自雲中居,家師乃是清閑真人。我雲中居素來與無盡海沒有往來,各位何以如此?想必當中有什麽誤會。”楚寒神態不卑不亢,點出了自己身份。

  與雲中居等正道三大宗的名滿天下不同,世間妖魔聚積的三大凶地除天刑山外,餘皆名聲不顯,比如無盡海,就連知道的人也不多。在大多數修士眼中,無盡海這等妖邪聚居之地哪裏能與雲中居相比?當然楚寒見識自然與尋常修士不同,可是在他心中,無盡海勢力再強,至多就與自己師門半斤八兩,何況他本師清閑真人乃是正道中不世出的人物,一身修為深不可測,放眼天下,除了道德宗那個全無消息的紫微之外,恐怕再無對手。楚寒既然亮出了來曆,就算是天下三大絕地,想也不願與雲中居結成死仇。

  不過這隻是楚寒自己如是想,洪荒衛們可不是這樣想的。在他們看來,既然一大人已下了命令,就是清閑真人本人在此,也先打斷了腿再說。

  為首一名洪荒衛一振巨斧,斧刃嗡嗡作響,他十分期待地盯著楚寒,嘿嘿笑道:“本來俺該與你單打獨鬥的,看你這小小身板兒,估計能撐上一小會。可惜一大人的命令向來催的急,俺可不敢耽誤了。實在不好意思,俺們這便要一擁而上了,或者你自己打斷雙腿,也好省我們點力氣?”

  楚寒麵色青白,幾乎一口血便要噴出來。這三名洪荒衛任一個道行都要比他深厚,居然還不按規矩來,想要一擁而上?這無盡海中人,怎地如此不要麵皮?

  還未等他開口質問,腦後忽然一涼,又有隱隱的吸力傳來。楚寒靈覺敏銳,當下更不遲疑,直接躍上空中!方升起三丈,就見腳下原本站立處一片黑氣漫過,所過處生機盡滅。被這黑氣沾上不管會發生什麽,顯然都不會是好事。

  楚寒剛暗自驚出一身冷汗,忽然見那為首洪荒衛無聲無息的已在麵前!瞬息之間,那洪荒衛已輕飄飄的掉轉巨斧,以斧柄在楚寒腹上狠狠地敲了一記。霸道無匹的真元如洪流般瞬間湧入,將楚寒最後的反抗之力也給衝散!

  “無盡海一個尋常衛士,竟也如此強橫?!”楚寒驚訝間,已一頭向地上栽去。

  此時張殷殷剛剛踏上孤峰,見到了徑自灑掃的一,還未開口,一名洪荒衛忽然在她身後出現,翁聲翁氣地道:“一大人,已打斷了那男的雙腿,可是他不肯走。”

  一終於抬起頭來,先是看了張殷殷一眼,方淡淡地道:“那再打斷他兩根手臂。”

  張殷殷黛眉一皺,略感不妥。她雖然不喜楚寒強行跟著自己,更不認可宗內真人母親給自己定下的合藉雙修,可是畢竟楚寒對自己一直沒什麽惡意。如是因為自己受了這等苦楚罪過,心裏多少有些過意不去。況且盡管相處時間短暫,但她天性敏銳,知道楚寒性情最是執著,如果下定了決心,別說打斷四肢,就是殺了他,也不能令他退縮。

  那名洪荒衛似乎閃了一閃,又似是完全沒有動過,就回報說:“已打斷兩手,他還是不肯退回去。”

  “倒還有點骨氣,那就帶過來吧。”一吩咐完,再向張殷殷看了看,微微一笑,也不多言,隻是向旁邊一指。

  張殷殷一顆心瘋狂地跳起來,順著一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見那刻印在心底最深處的身影正靜靜的,靜靜的躺在那裏。

  張殷殷猛然捂住了嘴,眼中淚水奔湧而出,頃刻間模糊了世界!那纖長的五指根根蒼白,用盡了三生力氣,才將那一聲歇斯底裏的哽咽按了回去。

  她再也看不到旁的人,別的事,隻向著寧靜睡著的他奔去,可是靈動如風的她,這段短短的路,竟會接連摔倒。

  她依然一隻手死死地掩著口,另一隻手用力抓著地麵,才將已完全失去力氣的身體撐到他身邊。盡管看不清他的樣子,可是那身影,那聲音,早已刻印在記憶的最深處。

  幾經生死,曾經輪回,就是一碗孟婆湯飲下,其實也不曾忘記過,隻是被掩蓋在灰塵之下。

  隻須一次提醒,她便憶起了全部。那顫抖的纖手,終於觸上了他的麵龐。於是她的心,瞬間變得與他的肌膚一樣冰涼。

  盡管眼前依舊模糊,但她心如琉璃。琉璃中可以映出整個世界,卻映不出他。她與他的距離,已比當初陰陽相隔更加遙遠。

  “怎會……這樣……”

  她撫過他的臉,他的頸,他寬厚的胸膛,然後那顫抖的指尖傳來一點刺痛,一滴血珠染紅了他的衣衫。

  張殷殷抬起頭來,模糊的世界中,一柄古劍逐漸清晰。那柄劍,正插在他的心口。

  她將切破的指尖含在口中,不住品味著指尖鮮血的味道。

  此時孤峰峰頂,除了始終凝立不動的一之外,又多了三名洪荒衛,以及四肢斷碎,被洪荒衛架著的楚寒。

  楚寒麵色蒼白,卻非是為了身體上的劇痛以及仍舊在體內奔湧不息的洪荒真元,而是為了那柄古劍。雲中居上上下下,又有誰不識得這柄劍?那安寧睡著的人,楚寒不光識得,也知道他與古劍主人之間的三兩事。看到眼前的情景,楚寒隱約明白了三分,卻有七分想不通,反而更加糊塗了。

  張殷殷麵白如紙,柔弱的身軀輕微顫抖起來,纖指已自口中滑出,指上全無血色。她淚已幹,古劍上鐫刻著的數個小字逐漸清晰:

  “雲中顧清”

  張殷殷不光看清了劍上的字,也品出指尖鮮血的特殊味道,於是宛如呢喃般輕聲道:“仙家禁法,斬緣。”

  她一頭青絲猛然飛揚!又徐徐落下。

  張殷殷猛然立起,仰首向天,嘶聲叫道:“斬緣,斬緣……啊!!!”

  雲裂,風斷,霧愁,山慟!

  楚寒麵色更加慘白,望著那無休無止嘶喊著的女孩兒,心如星墜。

  三名洪荒衛各自望向腳前三尺之地,目光再也不肯移動。

  就連一,也望向了天高雲淡處。

  不知叫了多久,千千萬萬的回音在群峰間激蕩著,而張殷殷聲音忽然啞了。她一伸手,便抓向古劍劍柄。但是一抓之下,卻落了個空,她麵前換成了一。原來一不知用了什麽玄妙手段,將張殷殷瞬間旁移十丈,挪到了自己麵前。

  “這個……”一從沒有過說話象現在這樣吃力:“這個人呢,是我家小姐的人。這柄劍,也就是我家小姐的劍了……所以……”

  “你家小姐是?”

  “青衣。”

  “原來是她啊。”張殷殷若無其事的應了聲,身形忽的一閃,又去抓那柄劍。這次當然又被一挪移了回來。

  知道有一在,那無論試多少次都可能碰得到那柄古劍,張殷殷心頭多日的積鬱猛然暴發,她若一隻寒冬時淋透了冰水的貓,向著一咆哮:“既然你說他是你家小姐的,那我可以讓!讓青衣去做正室,我做妾,做丫環,做情人,做路上的女人!我做什麽都可以,這總行了吧!何況他現在不在陽世,不在陰間,他哪裏都不在,他就是完完全全的不在了!為什麽還不讓我拿那柄劍,為什麽!!”

  嘶喊到了一半,她聲音又啞了下去。

  望著最後一絲力氣也已消逝的殷殷,一柔聲道:“昔人已逝,無可挽留。其實你便以此劍斬了自己,也仍不是她和仙人的對手,這又是何苦?況且他也不想有人為他報仇。我家小姐就是想明白了他最後的心事,方才去雲遊天下的。其實小姐還不曾上過此峰,也不曾來見他最後一麵。”

  張殷殷忽然一轉身,又抓向古劍!這一次一歎了口氣,用自己身體擋住了她。

  “我自己想去送死,你他媽的管我!”張殷殷咆哮!

  一想了想,便讓開了路,張殷殷纖指剛觸到古劍劍柄,猛然頓住。她緩緩蹲下,凝望著他的麵容,似是要將他與心中深深刻印著的那個人溶在一起。她的右手扶著古劍,似是無意間順著古劍滑下。

  古劍鋒銳的劍鋒輕輕巧巧地切開了她指上如玉般凝滑的肌膚,滴滴血珠滲入劍鋒上的紋路,一路滑下,又浸潤著他胸口衣衫。

  那片深色的痕,逐漸擴大。

  似有什麽,正自她心頭緩緩流失。

  “殷殷!!”楚寒想要大叫,掙紮,可是方一動便被一名洪荒衛的鐵掌捂住了嘴,另一名洪荒衛在他後頸上一捺,將他牢牢掀在地上。楚寒仍死命地掙紮著,斷骨摩擦,而刺骨的劇痛則早被置之度外。

  張殷殷站了起來,衣袂飄舞,扔下句“這個人送給青衣了”,便向孤峰外走去。

  一笑了笑,將長苕放在一邊,踏出一步,已與殷殷並肩而行。

  張殷殷停了腳步,盯著一,冷冷地道:“你幹什麽?”

  一微笑道:“沒什麽,一起去送送死。”

  張殷殷上下看了看一,道:“你和我有關係嗎?”

  “沒有。”

  她黛眉一豎,冷道:“沒關係你跟來做什麽,你是不是笨了?”

  一微笑:“再笨還能有你笨?”

  一沒有說出來的是:“一大一小兩個狐狸,看來都是聰明過了頭,所以就笨了,唉……”

  張殷殷語塞,哼了一聲,道:“隨你。”便舉步前行,轉眼間已到了峰緣處。

  楚寒不知從何而生一股大力,猛然掙脫了洪荒衛的控壓,叫道:“等等我,我也去!”

  張殷殷和一都停下了腳步,望著被按壓在地的楚寒。按著楚寒的三名洪荒衛自覺失職,可是眼前局麵變幻實已超出他們能力所及,對楚寒按也不是,不按也不是。

  張殷殷向那安寧睡著的人一指,道:“這是我的男人。”又向自己肚子一指,道:“這裏有他的孩子。”然後再向楚寒看了一眼,冷笑道:“你還要跟來嗎?”

  出乎張殷殷和一意料,楚寒竟也咬牙道:“我去。”

  “隨你。”張殷殷冰冷地道。

  三名洪荒衛麵麵相覷,見一要走,為首的忙道:“一大人,你若走了,這裏怎麽辦?”

  一微笑:“天下雖大,誰敢來無盡海惹事?若真有那不怕死的,你們也攔不住,把寒冰獄中那雜毛放出來就是,以後就是他統領你們吧。”

  那洪荒衛撓了撓頭,道:“我等該怎麽稱呼那位雜……道長?”

  “就叫零。”

  張殷殷已不耐煩,身形一起,若絮隨風,便向峰外飄去。

  “等等。”也不見一有何動作,便將數十丈外的張殷殷挪移回峰頂。

  “你不想我去了?現在已經晚了吧。”

  張殷殷冷笑,將緊握的右手伸到一麵前,淋漓的鮮血仍不住自指縫間湧出。那濕淋淋的紅色,每一滴都是如此刺目!

  一微笑:“不是,該走這邊。”

  章十二無相忘一

  夏末秋初,範陽戰鼓如雷,各路大軍依序出發,史思明奔洛陽,安慶緒取淮南,數日之後,安祿山中軍都已準備出征,紀若塵所部仍按兵不動。

  身為軍中主帥,紀若塵終日在帳中神遊冥思,將一應事務都甩給了濟天下。他做的惟一與治軍沾得上點邊的事,就是每日叫五十名軍士到自己帳中,視察一番後便令回營。這些軍卒回去後行為舉止與常人無異,然而道德宗弟子中修為深些的,還是能看出他們麵上籠罩的淡淡死氣。不過這些士卒的確仍是活人,氣息體溫皆有,神智如常,並不是給什麽邪法煉成僵屍陰鬼之類,道德宗眾人觀察多日毫無破綻,也就不多說什麽。

  道德宗眾修士這些日子也是忙得昏天黑地。有的日夜繪符,而後燃了將符灰灑入無根水中,士卒飲後便是一身銅筋鐵骨,柔韌厚實,力士以剛磨快的鋼刀盡力砍去,也就留下一道深深傷口,不傷及要害腑髒。有的則繪陣施法,士卒隻需在陣中靜坐七日,便是身輕力健,縱躍如飛,個別有慧根的甚至能一躍而上丈許的高台。還有部分修士則傳授給士卒一些簡單口訣,配合丹藥、符籙之力,在戰鬥時念出,便是力大無窮,一個身體單薄的士卒也能揮動近百斤的大鐵椎。

  有那兩個擅於煉器的,則日夜兼工,每日可製七七四十九隻炎火箭。此箭用上少許道家材料,又經符咒加持過,箭程可達四百步,不論射中哪裏,立起大火,火勢熾烈與一大壇火油無異,可持續燃燒一個時辰,普通雨澆沙埋之法,俱是不熄。這種炎箭消耗不多,火焰威力在修士眼中全無用處,但若用在戰事中,便成利器。這兩名修士本意是要造威力至少大上十倍龍炎箭,每三日可得一隻,箭帶真火,縱是修士被沾上了,也是麻煩。不過濟天下對這種箭絲毫不感興趣,要兩人隻造那種日產四十九隻的炎火箭便好。

  道德宗弟子中,道行最高的雲飛已入上清境界,職責便重大得多。他在軍中尋了五百名頗有靈性的士卒,傳授給他們一座陣法以及相應口訣,再分以丹藥,命其熟習此陣。到兩軍對陣之時,這些士卒的作用便是在中軍結成此陣。

  此陣名為坤玉轉元陣,以陣為基,以玄玉為引,以藥為火,將陣中士卒的精氣生機化為道力,移轉到陣眼中陣主身上。如此,身為陣主,便有無窮法力可供揮霍,能夠源源不絕的施展大威力的法術。而代價,則是陣中人陽壽折損。以雲飛為例,他如今法力至多可操控五百人組成此陣,臨戰之時可放法術數量可增一倍,而陣中士卒則折陽壽一年。

  如果陣主道行增加,則此陣能夠容納的人數及發揮的威力何止以倍計?若是道德宗中精擅陣法卦象的顧守真在此主持,則陣中可容萬人,每用一次,陣中人折壽十年,而守真真人能夠施法的真言大咒可增七倍。可以說有此陣在,隻消凡人足夠多,便是那些無望飛升的修道之士也有望逆天!

  若陣主是紫微又如何?怕是陣中十萬人眾,一日夜盡皆亡命。這便是坤玉轉元陣的厲害之處。

  此陣過於陰損,大傷天和,不知是道德宗前代哪位天資無雙、又異想天開之士所創,史簿中隻記載某日記載此陣的一頁殘紙突然出現在三清殿中。道德宗當時掌教見了,立時大驚,其後苦苦思索數日,又與宗中諸真人商議良久,終是不忍將此陣毀去,還是將它載入三清真訣中,但隻記於上清玄真境界之後的諸冊中。能夠修到這一境界之人,已有資格列為真人,心性已定,意誌如鋼,當不會濫用此陣。

  當日掌教及真人心願是好的,如此決定自然沒錯。隻是他們當然不會算到後世有一個顧清,可以自由取閱三清真訣,所以除了玉清諸經之外,將上清及以下諸經都搬到紀若塵的別院中去看了一遍。而那時的紀若塵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時時刻刻存著朝聞道、夕可死的念頭,盡管看不懂,竟然將這些經書全部背了下來。

  其後世事變幻,陰陽交替,白雲蒼狗,六界多少事罷了,紀若塵方再歸人間,將這一頁坤玉轉元陣默了出來,交給了濟天下,而濟天下轉交給雲飛,於是有了今日之局。

  雲飛雖覺此陣威力宏大無比,且陣法所用質材太過狠厲,但細細品來,陣法心法口訣皆是道門正宗,與自己所修三清真訣如出同源,架不住濟天下舌燦蓮花,認做玄門除妖正法,努力研習,日夜演練。至於此陣來曆,他雖有疑惑,不過由於他道行剛剛晉入上清靈真境界,還讀不到載有此禁絕法陣的三清輔經。

  一萬士卒本已被濟天下操練成型,如今再以道家無上法門加持神通,戰力便絕非等閑強悍。隻是道德宗人手有限,按目前進度,到安祿山本軍進發時,也不過加持二千戰士而已。不過紀若塵旋即將巡視士卒的數量翻上數倍,每日巡視兩百卒。但凡入過他帥帳的士卒,皆有了隱約死氣,是否具有其它異能尚不彰顯,不過行動靈敏、迅捷如風,不弱於那些服過藥進過陣的兵丁。

  道德宗諸弟子原本是與紀若塵不睦,絕不肯為他這般賣命的。

  這紀若塵無論怎麽看,都絕非人類,而且陰氣森森,殺人如麻,肯定不是什麽善類。隻是尚秋水臨去之前有命,眾人不得不服而已。依他們此來本意,是要輔佐安祿山起事,助安祿山抵擋站在明皇一邊的修士,現在卻變成輔佐一個小小的先鋒將軍,這似乎與本意不符。是以成軍前三日,道德宗眾人皆隻顧著自行煉丹清修,對軍中諸事一概不理。紀若塵本無所謂,但濟天下可就不答應了。

  第三日清晨,濟天下單獨立個營帳,將道德宗所有弟子皆請到營帳中,他便居中一站,指著帳上所掛一幅巨大地圖,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這幅地圖繪得極是細致,不光有地理山川,朝庭軍塞要地分布,甚至各修道門派的位置也一一列出,便連天下三大凶地的位置也在圖中。可謂天下大勢,盡在圖中。

  濟天下在圖前一站,立時精神大漲,氣焰狂升,牢牢將道德宗眾人的氣勢壓了下去。他自盤古開天地講起,三皇五帝而下,至烽火戲諸侯,至鹿台焚紂王,至仙妖戰罷封神,至……這當中,還穿插無數野史逸聞,奇人趣事。道德宗眾弟子起初並不在意,要知道,他們皆為門中精英,又是早就準備曆練塵世,學史是基礎課目,聽道之初,尚有不以為然,神思遊離。哪知道濟天下此次是誌在必得,不折服這些道門精英是絕不罷講的。

  帳中足有三大缸清水,供濟天下潤喉。

  如是,自晨至夜,又自夜至晨,三缸水盡。

  雄雞重啼,天下初明時分,道德宗眾弟子才一一自帳中走出,自這日起,人人有分工,個個勤於事,不藏私、不偷懶、不折騰。

  如此變化,紀若塵三千魂絲遍布百裏之內,怎會不知道?可便是他也無法窺透其中奧妙。他雖是道法強橫,但自問也辦不到這等事,所以才放任道德宗諸人自行其是。不過此際紀若塵便是紀若塵,既然想不通,便直接將濟天下叫了過來詢問,而且也放玉童在一旁聽著。那意思依然是,不怕你知道。

  見紀若塵開口相詢,濟天下對曰:“統一思想。”

  這一次濟天下倒是毫不囉嗦了,甚至是惜字如金,紀若塵拿他毫無辦法,便取出一張自己手書的坤玉轉元陣訣要,交給了濟天下,吩咐他讓雲飛修習,並自行挑選士卒煉陣。

  給了陣法後,紀若塵便取出一卷書讀了起來,有送客之意。

  濟天下收了陣法,卻並不離去,望著紀若塵手中書卷,問道:“主公讀《春秋》,是否已知曉為將之道?”

  紀若塵放下《春秋》,皺眉道:“這本書中哪有為將之道?……嗯,身為主將,當在百萬軍中取敵酋首級。”

  濟天下有些哭笑不得,道:“主公,那不是萬軍主將,那隻是徒有武力的匹夫而已!身為主將,當知兵事,兵書有雲……”

  他剛要長篇大論,紀若塵便打斷了他,道:“這世間兵書所講,皆是凡將俗兵鬥戰之法,一代勇將也不過力敵百人。但在道行深厚的修士眼中,千軍萬馬,也是來去自如。所以必得有相應克製辦法。”

  濟天下撫須微笑,似乎胸有成竹,道:“無妨!修道之士雖然神通眾多,但必定對凡人心存輕視,且所謂大道不蒙塵,等閑不會理塵世間事。不過世間萬事,力不勝謀,隻消來人對我們心存輕敵之意,我便要叫他有來無回!隻是到時候手段激烈些,還請主公見諒。”

  紀若塵微笑道:“不管何謀,隻要能克敵製勝,但用無妨。”

  濟天下自然知道這位主公向來不以人命為念,行了一禮,正要出帳,忽然又想起一事,低聲問:“不知主公現下真元到了何等境界?哦,便以道德宗三清真訣為基準計算好了。”

  紀若塵又已翻開春秋,頭也不抬地道:“太清太聖境。”

  濟天下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條,伸手指一個個地數上去“太清高聖,太清上聖,上清至真……”,數完之後,他麵色便有些難看了,想了想,道:“眼下當務之急,主公還是少讀些春秋,多修修真元吧。”

  紀若塵笑了笑,笑容有些高深莫測,未予回答。

  玉童也陪著笑了,嫵媚中有些掙紮,有些疑惑,隱隱還有些不自在。

  濟天下也笑了,努力笑得高深莫測。

  安祿山中軍起兵時分,紀若塵大軍也即興兵出征,全軍隻攜三日糧草,一應輜重皆留於範陽,由二千民夫健婦押車隨後而來。

  大軍兵行神速,三日而越六百裏,至晉州城下時,晉州太守求援快馬尚未及出城。

  晉州雖近塞外,但有河北、平盧等地的安祿山大軍作為屏障,已經年未經戰事,不見兵戈,因此逐漸繁盛,至今日共在藉八萬餘戶。晉州雖頗為富庶,但不修兵事,城中三千守軍缺額八百餘,刀槍盔甲多有鏽跡,十餘匹戰馬也不喂得不肥不瘦。

  晉州太守姓白名易,這日剛得了急報,稱安祿山已反。白易頗有幾分才學,上知些天文,下曉點地理,中明為官取賄之道,本是很有幾分前途的。他知道晉州是去長安的必經之途,至少有一隻叛軍會向這邊來。算算時日,若安祿山前鋒疾進,則十日左右便會到晉州城下,眼前還有些時間決定是逃是降。晉州兵微將弱,戰是肯定戰不過的,白太守對明皇的忠心還未到以身殉國的程度。

  白易本想先遣快馬向潼關報急,然後命家人收拾細軟,先去潼關避禍。潼關關險兵強,駐紮著數萬精兵,糧草堆積如山,當可擋住安祿山叛軍。

  哪知他剛寫好報急奏折,折上墨跡未幹,便有下人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稱安祿山大軍忽至,現下已在北門外列陣!

  白太守隻覺腦中一陣眩暈,手中毛筆落在案上,將剛寫好的折子汙了。

  他一聲長歎,蕭瑟地道:“走吧,上城頭去看看。”

  晉州北門城頭早已人頭湧動,守城偏將還有些智計,心知營中兵丁不足,便自庫中取了一千多套軍服,命壯年百姓穿了,持刀挺槍,到城頭上湊數,即嚇阻敵軍,也壯一壯自己的膽。一時之間,晉州城上倒顯得兵丁眾多,隻是人人麵色蒼白,個個身體發抖,軍容就談不上怎樣了。

  北門外一裏處,五千精銳已列陣完畢,刀槍如林,旌旗似海。軍容隊列極是齊整,如刀切過一般,兵丁人人麵無表情,但以略微發紅的眼珠盯著城頭上聳動的人頭,瞳仁深處,隱隱燃著瘋狂而肆虐的殺氣。

  白太守隻看了一眼,便被對方軍陣中那濃濃的殺氣激得胸口一陣翻湧,險些嘔了出來。他向左右一看,見士卒將校人人都是麵如土色,自己倒還算好的,不由得暗歎一聲,心道這城如何守得?今日吾命休矣。

  身旁偏將強作鎮定,道:“大人,您看敵軍雖然人數眾多,但並未攜帶輜重,又是遠來疲憊,我軍隻要堅守不出,不出數日,敵軍必定缺糧而去,晉州之圍便會自解。大人此刻身先士卒,我軍士氣大振,軍心可用。”

  旁邊一名太守親隨忙道:“這城下都是虎狼之軍,常年在塞北砍蠻子腦袋的,我們這點老弱病殘,又如何守得住數日?大人,當務之急是遣親信、用快馬,趕緊將大人家眷送到潼關去!現在敵軍還未完全圍城,再遲可就來不及了!”

  偏將立刻大怒,喝道:“逆賊!你想要大人臨陣脫逃不成!?你莫不是安祿山安在晉州的內應?”

  那親隨毫不示弱,回罵道:“要不是你喝兵血、吃空額,將朝庭軍費都吃進了自己肚子裏去,現在站在城頭上的會是這些老弱病殘?晉州城裏十幾萬百姓,誰不知道八百空額養活了你齊大將軍六房姨太太?丟了晉州,第一個要被殺頭滅族的便是你齊大將軍吧!”

  “夠了!大敵當前,自己人還吵什麽?”白太守心中又怕又煩,喝止了兩人。他是讀過兵書的,看著紀若塵本陣左右各立著三百驃騎,實是人強馬壯。縱是自己從南門出逃,想來跑不了多遠便會被追上。他的馬再快,快得過這些塞北狼騎?

  若要責怪,隻能怪紀若塵大軍來得太過突然,比預想的提前十餘日到了城下。這數千人馬,難道是飛過來的不成?而且軍中並無輜重後隊,那這一路上,近萬人馬吃什麽,喝什麽,睡哪裏?

  “莫非……有仙人相助?”白太守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見過紀若塵軍容,白太守已知到了決斷時刻,是殉國,還是求生?

  城頭眾人或吵鬧、或驚慌之際,濟天下已下了馬,行到中軍一頂墨色軟轎旁邊,低聲道:“主公,現下敵軍士氣低迷,人心動搖,時機已至,是否攻城?”

  沉默片刻,轎中傳出紀若塵淡淡的聲音:“傳令諸軍,限一刻破城。”

  章十二無相忘二

  紀若塵中軍旗號變幻,低沉雄烈的戰鼓陣陣響起。

  一個千人方陣從軍中突出,這些軍士皆為步卒,有的雙持短槍,有的手持刀盾,交錯而列。方陣向前推進,目標直指前方的晉州北門,千名軍卒步伐齊整劃一,恍若一人,前進之際,地顫山搖!

  城頭晉州文官武將盡皆愕然,非是被北軍軍容所驚,而是驚疑這千人方陣既無雲梯亦無擂木,直奔城門而來,這是要攻城?被眼前這詭異的景象所惑,竟無一人出聲部署防守。

  那千名步卒來勢極快,幾個轉念間便進入一箭之地,隻聽得“嘿”一聲低沉的軍號從千人口中傳出,地動山搖,塵土激揚,所有人發力飛跑起來。

  還是齊偏將首先反應過來,大叫“放箭”,若被不帶任何重器械的步兵衝過了護城河,豈非變成笑話?眾將官如夢初醒,城頭上令號此起彼伏。箭如飛蝗,攢射而下。力夫擔石疾奔上城牆,投石手在弓兵身後列隊,其餘將兵皆刀劍出鞘。

  那千名步卒一發力,實在是疾逾奔馬,快得異乎尋常。城頭飛下的箭矢大部分竟然隻及得上方陣的後半部分,就是這樣,也大多被這些如妖魅般的軍卒揮盾擋開。一輪箭雨過罷,居然隻倒了三五人!

  轉眼間千名步卒已衝至護城河前,麵對兩丈餘寬的護城河,陣型變化,方陣一分為二,持刀盾的軍卒甩開盾牌一排排次第躍起,在空中伸展肢體,宛如生了雙翅,大多兵丁居然就這樣直接跳過了護城河!少數落水的,也是接近了護城河岸邊,稍一使力便躍上岸來。

  持雙槍的軍卒則在原地高高躍起,升至丈餘時方將手中短槍狠狠向三丈高的城頭上投來!

  城頭之上,晉州無論兵將還是太守皆目瞪口呆,看著北軍士卒一批批躍過護城河,口中銜刀,居然連雲梯都不用,直接手足並用向城頭攀援而上!少數膽大的晉州老兵發一聲喊,探出半個身體想要投擲石塊或者用刀槍戮刺攀城而上的敵軍時,便被如電飛來的投槍刺穿,一個個被生釘在了牆垛上!

  咻的一聲,一隻投槍幾乎是貼著白太守的鬢發掠過,而後叮的一聲,深深插入城樓,深入尺許。

  一縷鮮血自白太守的肌膚上慢慢滲出。

  此時紀若塵中軍冉冉升起一朵彩雲,向晉州城飄來。那朵彩雲甫一出現,瞬息而至,已飄到了晉州城下。白太守此時方才看清彩雲原是一個妙齡少女,那嫵媚容貌身姿,便是在這血氣衝天的戰場上,竟然也令白太守喉嚨一陣發幹。可是接下來,白太守便是心頭發緊了。

  隻見那少女纖手揮舞如輪,抓起一個個兵士向城頭擲來。她看似柔弱,可是舉起這些百餘斤的健卒便如拾小石子般輕鬆,隨手一擲,便將他們扔上了三丈城頭。這些嗜血兵卒一上城頭,立時刀劈槍戮,默不作聲地狠殺起來。他們一個個力大無窮,一刀劈下,往往將對麵的晉州守軍連兵器帶人皆劈成兩段,而身體又堅韌無匹,晉州兵全力一刀,就象砍在熟牛皮上一樣,也就能切入個幾分深。要數個晉州兵合力,刀砍槍刺,連傷十數處要害後,方能放倒一名北軍。

  城頭上數十名北軍轉眼間便清出一片空地來,正在攀城的其它妖卒如有感應,立時向這方爬來,源源不斷的上了城牆。而那少女見已控製了一段城牆,竟跟著一躍而起,直接向守兵最重的城樓撲來!

  城樓守軍足有二百,紛紛開弓搭箭,向那少女射去。可是那少女何等之快?城頭守軍箭剛離弦,她纖足已踏上了晉州城頭!

  生死關頭,白太守再不猶豫,將官帽一扔,跪地舉手,高叫願降!

  他叫聲才一出口,便覺有陣陣香風自旁襲來,那少女已繞著他轉了一圈。刹那之間,白太守隻覺如趴在蛇蠍叢中,驚恐纏身,幾欲暈去。

  白太守一降,親隨們自然不能落後,就連原本慷慨求戰的偏將也扔了佩刀,跪地求饒。那些不夠機靈的晉州守軍還在抵抗,卻被北軍砍瓜切菜般一個個砍倒。而那少女所過之處,便會立時湧起一片血浪!

  城外軍陣中,墨色軟轎前燃著的線香,方才燒去一半。

  軟轎轎簾不開,隻傳出紀若塵平淡無波的聲音:“可以了。”

  轎旁親兵即刻舉起道法加持過的號角,鼓氣吹出長長三音。

  悠長、蒼涼的號角聲傾刻間傳遍戰場,最後一聲號角響起時,城頭所有的北軍都後退一步,停止了殺戮。

  玉童指尖的墨金蠶絲本已在兩個晉州守軍身上纏了七八圈,稍一用力便可叫他們分屍,聽得號角聲傳來,她又似不願,又似不舍地瞟了兩名已經魂不附體的晉州兵一眼,再向他們嫣然一笑,收了墨金蠶絲。隻可惜那兩名晉州兵雖然立著,卻已嚇得暈死過去,無從消受她這媚意橫生的眼波。

  晉州城吊橋放下,北門大開,將八千殺神般的北軍迎入了城內,隨後四門緊閉,再不容一人出入。

  午時時分,太守府正堂上,紀若塵立於寬大公案之後,凝神看著置於案上的地圖。廳堂之中,濟天下、玉童及北軍眾將立在他身後兩側,白太守和齊偏將兩位降員則侍立階下。

  紀若塵目光沿著晉州一路向西,終於停留在潼關之前,麵色初顯凝重。他手指在潼關兩個篆書上敲了敲,又縮了回來,最後不住輕叩著距離潼關百裏左右的一塊地方。

  潼關關高山險,自古以來便扼住通往西京的要道,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潼關兩字下,還有數行小字,標明了此刻守關大軍人數:五萬。無須多想,這五萬守軍必定與晉州守軍大不相同,兩相比較,再加上地勢城防,潼關守軍以一當百不可能,以一當十還是很有可能的。潼關之後,西京周圍又有數處軍事重鎮,駐軍數千至數萬不等,而西京精銳的五萬禦林軍也可隨時開赴潼關。

  守軍數目之下,還有哥舒翰三個小字,表明潼關此時守將,已由原來的尋常將軍換作了河西節度使、西平郡王、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政事哥舒翰!

  這哥舒翰與安祿山同為蕃將,數十載東征西討,血戰無算,自一介胡人積功而升至目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自非等閑之輩。紀若塵性情絕決,卻非狂妄自大,當然不會對哥舒翰等閑視之。本朝眾蕃將與楊國忠素來不睦,若他隻是個徒有勇力之輩,恐怕早就在廟堂之爭中失勢,哪還能弄到這麽長的一串頭銜?

  紀若塵沉吟,忽然道:“白大人。”

  白易嚇得一個機靈,立刻跪下,道:“下官在!”

  “你即刻修書一封,向潼關報急。我不管你怎麽寫,但務必將潼關的援軍給求來。落款時日,就寫明日吧。”

  白易麵色一變,仍不得不應了聲是,一旁的濟天下則略點了點頭。白易冷汗涔涔而下,他是聰明人,知道紀若塵最後那句話的份量,正苦思拖延之辭,但紀若塵幫他省了麻煩,已經吩咐左右送上筆墨,白易無法,隻得當場揮筆修書,字斟句酌的寫就求援書。書成,濟天下取過看了,頗為滿意,用火漆印章封了口,遣一個機靈親信,乘快馬向潼關星夜兼程報訊去了。

  寫完此書,白易登時精神萎靡。晉州城十幾萬百姓,誰都知道紀若塵大軍是今日破城。他這封求援書落款卻是明日,此書留在朝中,便是坐實了他投敵叛國大罪的鐵證。現在他惟有期待安祿山改朝換代成功,方有保全九族的希望。不過隻看紀若塵所率軍隊如鬼如魅的戰力,便知朝中積弱之軍根本不是對手。想到這裏,白易忽然覺得希望又多了一些。

  “紀大人……”白易戰戰兢兢地叫道。

  “何事?”紀若塵目光仍落在潼關上,不曾動得分毫。

  “紀大人若要成事,須得防一人,用一人。”白易朗聲道。他是個明白人,即知退路已被堵死,便開始為叛軍出謀定計。

  “說吧。”

  “需防之人乃是九原太守郭子儀。臣嚐與郭子儀有舊,此人深通兵法,麾下盡是百戰之兵,悍勇良將,雖然此刻官微人輕,但不可不防。郭子儀最是忠於朝庭,不可能為大人所用,最好是盡早設法除去。可用之人是臣遠房世叔,現平原太守顏真卿。當今世人都曉得顏世叔書法通神,但少有人知世叔於治國亦有大才。平原守備鬆馳,大人軍行神速,戰力無雙,若以一千精銳星夜奔襲平原,則顏真卿可擒。紀大人若能得顏真卿世叔之助,自是如虎添翼。以世叔之聲望,如能登高一呼,各地州縣十有六七會開門獻城。隻是世叔為人性情剛烈,不易說服,還須耐心。”

  紀若塵淡淡地道:“顏真卿既然性情剛烈,那多半不肯歸降,又該當如何?”

  白易一咬牙,道:“養虎遺患,當早日誅除!”

  紀若塵終於抬起了頭,向白易看了一眼,又望了望濟天下,微笑道:“我今日終於明白,原來奸臣也是很有用處的。”

  濟天下臉皮厚逾城牆,麵色如常。白易則麵不改色地跪下,口稱謝大人誇獎。

  紀若塵當下叫過來一名北軍將佐,吩咐他率領一千精銳,兼程趕往平原,捉到顏真卿便可退兵,不準戀戰。

  廳堂中重歸寂靜,便可隱隱聽到太守府外的鼎沸人聲。那是北軍士卒正將全城的精壯男子都自家中趕出,驅趕往城南的校軍場,等待挑選,以補入軍中。如果隻是兵臨潼關,牽製潼關及西京方向守軍,以紀若塵手上這八千淬煉過的兵卒,勉強也能辦到。不過他助安祿山起兵,本意便不僅僅在此,是以與濟天下一早便定下了以戰養戰的方略。這八千煉成的先鋒,便隻是先鋒而已,每奪一地,便會掠取當地壯丁入軍,以壯軍力。有濟天下與道德宗諸弟子相助,五千壯丁隻需一月便可成軍。

  其時天下百姓休養生息,人口生長,便是戶藉人數已比本朝初年多了數倍,何況尚有眾多不入藉之人?抓丁其實不難,難在軍械糧草。

  紀若塵本營的輜重要再過十餘日方到達晉州,不過晉州城除了軍備鬆馳外,倒是人多糧足,積下糧草足夠三萬大軍吃上一年。隻是軍械缺少,就算發動全城之力,也不過搜得三千餘把刀槍。

  濟天下決意在晉州再征一萬五千壯丁,訓練成軍,同時征集方圓百裏內所有鐵匠,日夜趕造軍械,如是一月功夫,當可做到每卒一刃,但盔甲盾牌就不必想了。紀若塵則率領最初的五千精銳,獨赴潼關,力求將所有膽敢出關的敵軍盡殲於潼關之外。潼關之險,險絕天下,紀若塵麾下兵將再精,也不願硬攻潼關。能將敵軍誘出關外,自是最好不過。

  一出晉州,濟天下便會與紀若塵暫時分開,晉州以西,一切戰事均需紀若塵自行決斷。想來也是,身為三軍主將,豈能不獨擋一方?紀若塵便是想做甩手主帥,看來濟天下也決心不讓他如願。

  紀若塵在地圖前,一立便是半日,不說不動。他不動,堂上眾人便得陪著。玉童和濟天下等北軍諸將還算好,白易和齊偏將立得骨頭都要酥了,方見紀若塵揮一揮手,道了聲“都下去吧。”

  白齊二人如聞仙樂,跌跌撞撞地下去休息了。

  三日之後,紀若塵親率五千精銳,同樣隻攜三日幹糧,出晉州,一路西去。

  章十二無相忘三

  當自空望下,五千悍卒如一條妖龍蜿蜒西去時,西玄山上,紫陽真人正召集了諸脈真人,探計當下時局的應對之策。今日玄元殿中隻坐了六位真人,當年九真人齊聚盛況不再。紫陽真人先行講述了當下時局,表示本宗當下要務將從保護門下弟子安全,轉為全力扶助安祿山起事,並在天下動蕩中尋得另一外靈穴,奪得靈氣之源。

  紫陽真人一番話說完,殿中一陣沉默。自紫陽真人以雷霆手段壓製了玉玄真人之後,曾與玉玄真人聯氣通聲的守真、紫雲二真人僥幸避過大劫,自然行事說話處處謹慎,紫陽真人說什麽便是什麽,全無異議。其它真人也多少明了紫陽真人所掌握的部分實力,也都收起了輕視之心。

  不過太隱真人向來直言不諱,聞言皺眉道:“紫陽真人,我也曾夜觀天象,見範陽確是有龍氣盤旋而起,是一飛衝天之勢。可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龍氣有些做作單薄,單憑這個便將我宗氣數全押在安祿山身上,未免有些不妥。而且安祿山畢竟是胡人,非我中華正統,這等人縱算得了天地氣數,我宗便一定要前去扶助嗎?不管怎樣,我覺得不妥!即算沒有什麽不妥,扶一胡人而壓我神州中華百姓,總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太隱真人此言一出,太微等諸真人皆有深得我心之感,隻有玉虛閉目不語。

  紫陽真人頷首道:“太隱真人所言甚是,扶一胡人入主中華,即便成功,也無可誇耀之處。不過……”

  紫陽真人略略沉吟,終於道:“今日也無妨與眾真人明言。範陽龍氣看似是飛龍在天之勢,主一飛衝天、無可製限,但細細品味,可知其中氣勢斷續不全,升勢生澀稚嫩,與本朝堂皇正大的龍脈無法相提並論。以此觀之,安祿山縱能成一時氣候,也難脫敗亡之運。本宗扶之,隻為成其天下紛亂之局而已。且諸位真人無須擔心安祿山身後事,三十年前,貧道已起始在本朝朝堂中落子布局,說來慚愧,三十年經營,也不過寥寥三五子生根而已。不過這三五閑子,想也足夠應付安祿山敗亡之後的朝局了。今後二十年內,當不會再有朝庭詔令天下群修圍攻本宗之事。隻是此時尚未到動這幾枚閑子的時機,還請諸真人耐心等待。”

  諸真人無不動容。他們整日裏就是清修論道,偶爾相互拆拆台,根本不理塵世俗事。誰想得到紫陽真人思慮竟如此長遠,三十年前便已起始布局?修道之人求的是飛升大道,哪一個會在乎塵俗富貴?當真論起吃穿用度,就是本朝明皇也未見得比道德宗這些真人強了。紫陽真人如此處心積慮,甚至不惜耽誤本身修為,當是為的道德宗千百年長存之大計。

  顧守真便即站起,向紫陽真人深深一禮,道此前目光短淺,不知紫陽真人良苦用心,今後定當為本宗效力,再不敢藏私。

  紫雲真人雖不明言,但目光中已有欽佩之意。

  定下了將去扶助安祿山的弟子後,諸真人便各自散去。

  紫陽真人正緩步出殿,雲風便走上前來,壓低聲音,如是這般的說了一番。

  紫陽真人白眉忽然飄了一飄,道:“果有此事?你是說安祿山先鋒主將名叫紀若塵,而且率軍三日而越六百裏,一刻不到便取了晉陽?”

  “正是。”雲風道。

  紫陽真人長眉微鎖,緩步而行,許久方道:“同名同姓嗎?有趣,實是有趣。看來天下之事,還是有些定數的。這個紀若塵既然在此時出現,想必是有些道理的。不過我們在這裏想也想不出什麽來,還是派個人去看看吧,如果可能,也去助他一臂之力。秋水雖然有天分,不過這件事上他幫不上忙,在那裏也沒什麽用。”

  “這人想必十分重要,不知師父心目中有人選了沒有?”雲風問道。

  紫陽真人思索片刻,道:“就讓姬冰仙去吧,她最是合適。”

  雲風應道:“弟子這就讓她準備,明日便可下山。”

  長安城中,滿朝文武早是一片慌亂,群臣當庭吵吵鬧鬧了半天,卻沒想出半個有用的計策來。本朝大軍,十之**屯於邊塞之地,中原各郡久疏戰事,若論守兵,各郡縣十縣九空。安祿山盡起數十萬大軍滾滾南下,前方實是一片坦途。自河北到東都,實無一處城池可以稍抗安祿山大軍。

  明皇也自著惱,暗思對安祿山恩寵有加,怎沒看出他的那狼子野心來?雖然明皇近年來不大理會朝事,可也知道朝中武備鬆馳,而安祿山所部之精,更是甲於天下。再見群臣爭來吵去,不是在推諉責任,就是在痛罵安祿山。罵能將安祿山罵死嗎?明皇便覺胸口開始悶了。

  此時滿朝文武,幾乎沒有一個能戰之將。此時早惱了禦史大夫封常清,當下出班朗聲道:“臣願前往東都,開府庫,募鄉勇,拒敵於黃河之北!”

  封常清在入朝為官前,本是在西北征戰多年的一員宿將,戰功赫赫。見有人為已分憂,明皇大喜,當庭賜封常清為範陽、平盧節度使,領五千禦林軍,詔令其往洛陽,大開府庫,廣集猛士,務要將安賊擋於黃河以北。

  封常清領命,更不耽誤,出朝點兵去了。

  滿朝文武心事初定,隻有楊國忠麵露冷笑。得濟天下作過兩年西席,他現下見識已非當日可比,心中便暗自道:“一個相助的修道之士、大能之人都沒有,也敢出頭爭寵?我倒要看你如何收場!”

  朝中平叛方略定下,明皇稍稍心安,後宮卻不寧靜。一個宮女在侍奉楊妃梳妝時不小心濺了數點玫瑰水在楊妃的裙角,誰知素來溫柔嫻雅的貴妃忽然大發雷霆,命人將這宮女衣服全部除去,著內監用沾了冷水的牛皮鞭狠狠地鞭了三十記。這宮人全身血肉模糊,抬下去還未到半日,便是一命嗚呼。

  入夜,明皇在長生殿臨幸楊妃時,見著的自然是一個媚態無雙的玉環。明皇上了年紀,又是燈火昏暗,沒有看到宮人內監們眼中的隱隱懼意。

  青城山上,飛來石畔,吟風忽然一陣沒來由的心煩意亂,從空無一物的寂靜中醒來。放眼望去,夜空中鉛雲集布,不見星月,綿延群山皆掩在一片黑暗之中,惟有青墟宮燈火輝煌,在一片茫茫黑暗中顯得極是耀眼。

  虛玄壽誕雖早已結束,當日上山的賀客高朋也大多離去,但每日皆有不少新的賓客來拜山,表達仰慕之情,欣羨之意,甚至還有許多來攀親論緣的,無外乎幾百年前某派某位先人曾經出自青墟宮,又或者受過青墟宮前代真人的恩惠,前來答謝雲雲。天曉得,數百年前青墟宮不過一尋常修道小觀,哪來的那許多祖師雲遊天下、施恩布澤。

  不管怎麽說,這些日子以來,青墟宮為數不多的知客道人個個忙得昏天黑地,累了個半死。不得已將六十餘名年輕弟子中的大半都抽了出來,暫充知客一職。至於荒廢了道**課,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吟風望向了飛來石頂,在那裏,顧清終日盤坐苦修,於金丹大道上勇猛精進。尋常人望過去,石頂盡是一片黑暗,但在吟風眼中,景象卻是不同。

  夜色中,一大片氤氳紫氣隱隱分成七團,每團紫氣中不時噴出一縷暗金天火,燃燒在浮於空中的一朵七瓣紫蓮上。在天火無休無止的灼燒下,紫蓮蓮瓣微合,有合苞收攏之意,隻消火勢再大一些,便會合攏成一朵蓮苞。

  望著那朵紫蓮,吟風即有欣慰,又有擔憂。

  自除去紀若塵後,顧清修為突飛猛進,一日千裏,十餘道關口一衝而過,轉眼間便修到了紫府蓮開的境界。空中那一朵紫蓮,便是她金丹所化。紫蓮蓮瓣多寡,代表了修為境界高低,亦是由此決定飛升後仙班高低。蓮分七瓣,飛升後已是甚高的仙品,與當日天河邊青石幻化而成的散仙實是天淵之別。

  看到七瓣蓮開,吟風自是感慨萬千。這千餘年的塵世輪回之苦,終是有了個結果。

  然而他憂的是,紫蓮開後,須以氤氳紫火修煉,煉至蓮瓣合攏,重歸一顆渾圓金丹,完成這從生而滅的一個輪回,方才接近圓滿。接下來,便隻是溫養金丹,待到元神大成之時,渡過天劫,便可飛升成仙。

  天劫雖分九品,但有吟風在,幾品天劫都是無妨。

  吟風此時已憶起七卷天書,且修成其中數卷,隱隱然便是陸地真仙,雖然未經天劫洗煉,大多數仙法發揮不出真正威力,然而已非塵世修士所能匹敵。至於天劫雷火,與他體內仙力非出同源,怎奈何得了他?

  可是顧清七瓣蓮開已有時日,任天火如何焠煉,蓮瓣也不肯合攏,數月以來,全無寸進。吟風登仙已久,知道這是她心結未去所致,現在惟有耐心等待,或許哪一天日久功成,紫蓮合攏,便可就此了卻了百世塵緣。

  本來仙途漫漫,就是這最後關頭,修上個百十來年也是尋常事,修道之人最不缺乏的便是耐心。可是不知怎地,尋回顧清後,吟風卻一點耐心都欠奉,隻望顧清可以盡快修煉圓滿,好與自己脫離這濁濁塵世。

  不知從何時起,莫名的隱憂便在吟風心頭縈繞不去。無數次自靜思中醒來時,望著茫茫黑夜,他心頭總會浮起四個字:夜長夢多。

  不過這一晚,他的心緒格外煩亂,忍不住運出玉胎仙雲,占算天機。仙雲浮現,吟風的麵色卻漸漸變了,到後來直是劍眉倒豎,猛然立起!

  任掌上仙雲徐徐散去,吟風獨立孤峰,遙望東北。千萬裏外,數十萬大軍正滾滾南進,萬千鐵蹄,正將中原百姓的寧靜生活踏得粉碎。

  “一幹跳梁小醜,竟也敢掀起戰端,令天下大亂?真當我會坐視不理嗎?”吟風怒意漸起。

  他冷笑三聲,神念動處,青墟宮祖師閣中的一座小小玉鍾便發出悠長鳴音。片刻之後,虛玄、虛罔、虛天率領著十餘位門中得力弟子趕到了飛來石旁。

  也不見吟風有什麽動作,掌中便浮現出三件雲霞繚繞的法寶。吟風將法寶交與虛玄,命他挑選得力人選,持三件仙器前往長安,扶助朝庭抵擋叛軍,必要時可直接出手相助,務必不使安祿山叛軍越過潼關。

  虛玄、虛罔看都不看三件仙家法器,不過吟風吩咐之事,自然應承了下來。而虛天的目光遊移不定,卻總是離不開那耀花眼、炫亂心的三件仙器。

  揮退虛玄等人後,吟風憑崖而立,遙望萬裏河山,心中冷笑:“即有我在,豈容你等肆意妄為?若還不知收斂,我當親自下山,挾九天之雷,滅了爾等輪回!”

  吟風向飛來石頂望了望,忽然歎一口氣,暗道:“如非你等執意擾動天地定數,誤了她飛升之期,我又何必多此一事呢?唉,早知最後一世波折必多,都是天數罷了。”

  飛來石頂,顧清早封閉六識,全副神識皆沉浸在玄機無窮的氤氳紫氣之中,焠煉著一朵燦燦紫蓮。

  此刻世間諸般事,皆不能動她心境,而她,也不想去知道。

  不知過了多久,一輪紅日自東海噴薄而出,映紅了大半神州。於這淡淡晨光之下,紀若塵五千精銳已布開軍陣,截住了潼關往援晉州的兩萬大軍去路。

  章十二無相忘四

  潼關援軍的主將是一個身高近丈的昂藏鐵漢,胯下一匹大宛黑馬,身披裘皮戰袍,奔跑行動中露出鐵灰色的胸甲,兩肩虎頭披膊從戰袍下威武地探出。一張漆黑的國字大臉上縱橫著數道刀疤,再就是西北苦寒之地風沙蝕刻出來的溝壑。

  這鐵塔一般的大漢名為哥舒平京,乃是西平郡王哥舒翰親侄,跟隨哥舒翰征戰西域十載,立下無數戰功。

  哥舒平京久經沙場,雖見紀若塵所部不過區區數千人,但陣容嚴整之極,麵對數倍之敵,無一人有懼色,無一人有異動,連護衛中軍的數百騎士,也是人不驚馬不嘶鳴,便知遇上了罕見的勁敵。哥舒平京手中丈二鐵朔朝天一指,身後大軍立時動了起來,數百弓箭手急衝出列,遙遙射出一陣箭雨,壓住陣角。盾兵、刀斧手、槍兵依次展開,擺出兩個錐形陣,最後是兩千鐵騎分別自左右兩翼縱馬而出,如大雁雙翅徐徐展開,對紀若塵單薄軍陣虎視眈眈。

  五千北軍悄無聲息立於晨曦之下,靜待西軍布好陣勢。

  直到一刻多過去,兩萬潼關大軍方才完全展開,布成嚴整陣營。此種速度,已足可稱為精銳。然而哥舒平京狼一樣的眼睛盯著動也不動的北軍,卻隱有憂色。這個早上,哥舒平京足足派出了十多批共六十多人偵騎,卻一個也未見回報,那時他已知道前途凶險,卻不得不前行,果然才拔營走了不久,便被攔路截住。

  哥舒平京本是以為叛軍勢雄,已封鎖前路,但他縱橫沙場多年,又是王者之師,夷然不懼。他有自信,便是安祿山親至也可一戰。誰知眼前出現的敵軍兵力如此之少。

  他知道紀若塵完全有機會趁己方大軍立足未穩發起突襲,現下卻靜等自己列好陣勢,這是為何?要知道兩軍對陣,兵力懸殊,勢弱一方唯有設奇備伏方有生機。方才哥舒平京的大軍展開隊形,斥候也並未閑著,四下刺探回報,已可肯定方圓百裏再無伏兵,形勢變得詭異起來。

  哥舒平京絕不相信這時候還有信奉春秋時期君子戰法的傻瓜,對方能夠將五千人操練得如同一人,應該是精通行伍的名將,可觀其陣容,辨識旗號,哥舒平京怎麽都想不起來安祿山手下有這麽一號人物。其中必然有詐。

  兩軍對峙,又是一刻過去。

  潼關軍容雖然整齊,但陣中有些體弱的已在微微搖晃了,顯然體力有些不支。哥舒平京知道再也等不得,若再等下去,已方士卒體力會越耗越多。可是他秉性如狼,十載殺戮也給了他狼一般的敏銳。哥舒平京本能對北軍中軍大旗下那一頂墨色小轎有了些畏懼。

  可是已不能再等,非常之時當使非常手段。哥舒平京一咬牙,自懷中取出一個鴿蛋大小的蠟丸,捏破生吞了下去。丹丸一入腹,哥舒平京鼻中立時噴出兩道墨色輕煙,周身骨骼咯咯作響,本已十分高大的身軀竟然又高大了尺許!他又取出一丸丹藥喂給了座下愛馬,於是這匹大宛黑馬也隨之發身長大,性情更是暴燥許多,四蹄不住刨地,若不是哥舒平京勒著,已是要發力衝陣了。

  哥舒平京身後百餘名親衛同樣取出丹藥服下,人人長高長大少許,殺氣橫溢!

  哥舒平京鐵朔一揮,兩翼各千餘騎縱馬出陣,遠遠地向紀若塵軍陣側後方包抄而去。哥舒平京鐵朔再舉,三千弓箭手一齊發喊,越過盾兵刀斧手,向紀若塵本陣衝來,要先以箭雨襲敵,打亂對手軍容。

  哪知他們距離射距尚有數十步,紀若塵軍中一片箭雨已如潑風般飛來,一千北軍妖卒持著遠勝於潼關弓手的硬弓,箭出如雨,轉眼間便將潼關弓箭手一片片射倒!

  哥舒平京見勢不妙,鐵朔斜指,於是號角長鳴、戰鼓如雷,一排排步卒喊著戰號踏步向前,開始全力攻擊紀若塵軍陣。此時已繞到側翼的兩千遊騎也各出馬刀長矛,自側後方殺來!

  哥舒平京則與百名親衛矗立馬上,動也不動,百餘道狼一般的目光緊盯著北軍陣容,隻消對方露出一絲亂像,他們便以雷霆之勢,鑿穿中軍,斬敵將於帥旗之下!

  軟轎之中,紀若塵也讚了一句:“真是一員虎將。”

  轎旁玉童望著那鐵塔般的大漢,雙目閃亮,接著道:“真是有勇有謀呀,雖然以強擊弱,也絲毫不輕敵,臨陣服丹,增強戰力。而且那後軍中可是還有好幾個修道之士呢,看來以修道之士助長軍力,也不隻是我們這一家。”

  紀若塵淡淡地道:“做得不如我們徹底,便終是無用。玉童,去把那幾個修士殺了。”

  玉童眼波蕩漾,如欲滴出水來,柔柔地應了聲是,嫋嫋身姿在原地消失。

  兩軍相隔不到一裏,潼關軍卒此時已全力飛奔衝陣,紀若塵軍中一千弓手則是箭出如雨,這些弓手速度驚人,開弓、靠弦、射箭,一氣嗬成,後箭幾乎接上前箭,是普通弓手的兩倍有餘,每人壺中三十枝狼牙利箭傾刻間便已射光。

  兩軍已轟然交接!紀若塵陣前一千軍士各持重盾鋼刀,動作整齊劃一,推盾、揮刀,推盾、揮刀,每一片刀光落下,便是肢體橫飛、血氣四射!而那些射光了箭的弓手則拾起腳邊短槍,在前排士卒身後高高躍起,居高臨下,將與北軍刀盾手相持不下的潼關軍士一一刺死。

  哥舒平京目光越來越是銳利,看到手下健兒往往要刀砍槍刺十餘下才能放倒一名北軍,麵上肌肉也不由得抽動了一下。

  然而畢竟是寡不敵眾,潼關精兵又非晉州積弱之軍可比,血戰片刻,紀若塵前軍三千軍卒開始一一傷重倒地,旋即被潼關精兵亂刀砍死。於危急之時,紀若塵後軍忽然亂了,原來那兩千遊騎已包抄完畢,開始衝擊後陣。

  就在此刻!哥舒平京目中精光一閃,暴喝一聲,策動戰馬,率領百名親衛,挾風雷之勢,滾滾而來!

  嗚的一聲呼嘯,哥舒平京鐵朔如電,洞穿兩名北軍妖卒,隨後向後一揮,將那兩名妖卒遠遠地甩向陣後。自有潼關兵丁一擁而上,將那兩個還在掙紮的妖卒砍成數十段。

  這些經過道術符咒煉體固身,一身鐵肌銅膚的妖卒,在哥舒平京鐵朔之前,竟如紙糊的一般,不堪一擊!

  然而紀若塵麾下妖卒根本不知死為何物,見哥舒平京厲害,反而悍不顧身地層層殺上,哪怕被鐵朔洞穿、再被大宛黑駒踏碎胸膛,也要揮爪狠狠地在馬腿上抓上一把,撕不下皮也要扯下一簇毛來!

  不過片刻功夫,北軍妖卒已是死傷慘重,潼關守軍處境也不好過,哥舒平京被死死地擋在了墨色軟轎十丈之外,他雖然沒有受傷,可是胯下愛馬已傷痕累累,百名服過丹藥的親衛也人人帶傷,倒了十餘騎。

  在哥舒平京與紀若塵之間十丈之地裏,不過區區四五百妖卒而已。哥舒平京已殺發了性,鐵朔如飛,將一個個妖卒開膛破肚,一步步向軟轎殺來!

  潼關後軍中,數個普通軍士打扮的修士已在開壇布陣,數十麵各色小旗插在地上,不知要施展什麽厲害法術。哥舒平京留下了一千後軍護衛著這些修士。其實以修士的道法威力,還不知曉是誰在保護誰。

  六名修士圍成一圈,各自頌咒持法,就在最後一句咒語念出之際,六人忽然麵現異色,所持之咒齊齊中斷!隻見六人眉心中各現一個紅點,一段青絲稍現即收。

  玉童婀娜身姿悄然自那個尚未完成的陣中浮現,將六根青絲收回,青絲梢頭,各墜著一滴血珠。她細細將青絲上的血珠舔淨,玉麵上湧起異樣的嫣紅,分外嫵媚。

  哥舒平京軍中修士已盡數伏誅,玉童似已無事可作,就到此為止嗎?玉童當然不肯,她一雙鳳目,瞄上了周圍一千精壯後軍。

  於是肢體橫飛,血雨排空,一蓬蓬充溢著人氣的熾熱鮮血,不住澆在玉童的臉上、身上。

  亂戰之中,墨色軟轎中傳出的聲音依舊從容淡定:“後陣還有兩千騎兵,解決得了嗎?”

  中軍帥旗下,立著一個普普通通的將軍,周身環繞著淡淡黑霧,根本看不清本來麵目如何。聽紀若塵相詢,這名將軍答道:“末將麾下五百鐵騎足以盡斬之。”他語氣平淡,論及兩千精銳鐵騎,就似是在談論一堆碰了即碎的泥塑瓦偶。

  “那就去把他們清理了。”

  將軍回身作了一個手勢,於是中軍始終未動的五百騎兵便策騎轉身,默不作聲地迎向了正在後軍中來回衝殺的兩千鐵騎。而那將軍則牽著戰馬,依舊侍立在紀若塵轎後,看都未向後陣看上一眼。

  激戰正酣,哥舒平京忽然覺得前方壓力輕了許多,他心中大喜,一驅座騎,大宛黑馬引頸長嘶,幾個縱躍已衝到了墨色軟轎前!哥舒平京奮起平生之力,鐵朔上泛起一層黑炎,以萬鈞之勢向軟轎刺去!

  恰在此時,百丈後忽然起了一道衝天殺氣!

  哥舒平京心頭一凜,明知不該此時分心,仍是無法控製地回首望去,但見潼關軍陣後大亂,一個粗衣青年騎匹瘦弱劣馬,正破陣殺來!

  那青年相貌平平,持一杆丈八鐵矛,揮動時矛影如山,風雷陣陣,更時時有雷火電光自矛身射出,所過處人仰馬翻,竟無人是他一合之敵!

  哥舒平京大吃一驚,隻一眼便知縱是自己也非是這青年之敵,當務之急是先殺了北軍主帥,亂了敵軍軍心,再當徐圖後計。當下他臂膀加力,鐵朔上黑炎更加熾烈!

  可是這勢挾風雷的一朔竟然去勢驟止!哥舒平京大驚,隻見墨色軟轎前不知何時已立了一名周身黑氣的將軍,端端正正地握住了鐵朔朔鋒!這將軍身材普通,卻有無窮大力,任哥舒平京勇冠三軍,力大無窮,又服下丹丸助力,卻也無法使鐵朔再進分毫!

  那將軍手持五尺長刀,刀鋒上燃著極淡的湛藍火焰。於哥舒平京駭然目光中,他長刀驟起,一刀斷朔,二刀斃馬,三刀梟首!

  斬了哥舒平京之後,他便似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跪在軟轎前,沉聲道:“戰局已定,大將軍還有何吩咐?”

  “可以了,去把蒼野本營守好,別讓鬼車趁亂占了便宜。”

  將軍應了,便化作一陣青煙,徐徐散去。大軍陣後,五百鐵騎也各自化煙而去,而潼關的二千精騎,已是屍橫遍野。

  主帥即死,潼關殘兵終於潰散,可是他們久戰力疲,如何逃得出那些不知疲倦的妖卒之手?聰明的即刻投降,逃跑的則被一一追上砍死。不論藏在哪裏,這些妖卒總有辦法將他們找出來。

  臨近黃昏,大戰方定。

  潼關二萬精銳,除卻四千餘陣前降卒外,盡數戰死。紀若塵麾下五千妖卒也損折近半。

  布衣青年策騎而來,縱馬直至轎前方才翻身下馬,跪伏於地,垂首道:“孫果來遲,請主人降罪!”

  紀若塵一聲輕歎,道:“你能尋得一段俗緣,也是難得的好事,我怎會怪你?得緣不易,舍緣更難,若想了緣,則是要看造化的事了。”

  此時玉童渾身浴血,已回到轎旁,便問接下來當作何打算,在哪裏紮營。

  紀若塵掀開轎簾,望了望遍地屍骸的戰場,道:“就在此地立營。你們白天血戰辛苦,今晚我會親自招呼客人的。”

  玉童聽了,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偷偷地向孫果吐了吐舌頭。

  孫果視而不見。

  章十二無相忘五

  夜幕落下,明月初升,清冷的月光照耀著戰場中央簡陋的而孤單的營帳。無數死屍被拖到一起,繞著大營堆成了八座小山一樣的屍堆,周圍堆起柴草,放火焚燒。在八堆熊熊烈火正中央的軍營,反而隱於黑暗之中。

  夜幕下,影影綽綽出現了二群身影,在距離大營十餘裏開外會和。

  一群身影數量較多,高矮胖瘦不一,足有二十幾人,為首一個沉聲道:“熊季兄,怎麽隻有你們三個過來?”

  另一群身影隻有寥寥三個,中間一個又矮又胖的嘿嘿笑道:“大隊人馬還在後麵,要過會才來。怎麽,你們心急了,打算單幹?我倒是無所謂,不過聽說前麵兩次你們可都全軍覆沒,折損了大批人手。你們冥山本就人丁單薄,香煙不盛,還是等我們的人到了,一起動手吧,免得再有去無回。”

  胖子語帶調侃,冥山妖眾聞言大怒。為首那人止住手下,冷笑道:“熊季兄,我們可沒有請你們來幫忙,是你自已說要來一同對付妖族共敵的吧?這麽一個連上清境界都沒有到的小子,就算手中有煉妖鼎,我們冥山也對付得了。夜長夢多,熊季兄是想現在就與我們一起上呢,還是在這等後援?”

  熊季向側方一讓,笑道:“你們請!我先在這等等。”

  冥山妖眾也不多言,散入黑暗,分頭向軍營潛去。

  眼見冥山妖眾去遠,熊季身旁一妖便冷笑道:“沒我們天刑山幫忙,他們多半要吃個大虧,這次不知道又會被煉了幾個。”

  熊季悠然自得地道:“不著急,讓他們多死幾個也不是壞事。冥山本來就沒幾隻大妖,聽說妖後文婉受了重傷,沒幾天性命了。她一死,翼軒肯定要上道德宗拚命。俗話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道德宗裏麵的能人可多著哪,還有一個老不死的紫微坐鎮,上山那還不是送死?說不定過些日子,不用我們動手,天下三大妖地也會變成二大妖地了。”

  左右立時無限崇拜地拍馬道:“熊長老明見!”

  熊季洋洋自得,他生性狡詐懶散,天資平平,隻是倚仗活得夠長,資格夠老才混了個長老閑職,若論修為,已是千餘歲的他恐怕還比不過天刑山中剛修煉了兩百餘年的那個厲害小妖。這次讓他帶隊出征,也是個輕鬆差事,畢竟對手還不到上清修為,數十隻大妖一圍,還不是手到擒來?

  三妖說話之間,遠方軍營內已動上了手。隻見一道青光衝天而起,光柱旁雲氣繚繞,凜凜之氣傳遍四野。

  左方之妖眼皮一跳,強自鎮定道:“好!已經被煉了一個了。”

  熊季以手撫須,故作高深,沉吟道:“上次不是報說他的道行較上清還差著三階哪,看這架勢,怎麽象是隻差兩階?”

  右方之妖道:“也許是他進步了,也許是看錯了,反正都不要緊,差三階和差兩階有啥區別?都是沒到上清。就是到了上清,也不是熊長老您的對手,更不消說我們這次是妖多勢眾了。那人身邊,也就一個女人麻煩些。”

  熊季點頭,頗以為然,然而心裏不知道為什麽隱隱有了些憂慮。

  兩道青色光柱接踵而起,這次自詡見過大世麵的熊季也失了鎮定,聲音顫抖:“怎地這次,他的道行較上清隻差一階了?難道……他真的吞了煉出的妖丹?!”

  對妖族而言,煉妖鼎實是亙古以來最猛惡的殺器,無論你修為多高,一入此鼎,必會煉化肉身元神,成為持鼎者進補之物。前朝大戰時,也不知有多少巨妖大魔葬身鼎中。煉妖鼎或許不是古來最強法器,但若論在妖族中凶名之盛,實非其它法器可比。

  熊季雖活了千年,可修為實在平平,那煉妖鼎發出的道道青光看在眼裏,總會令他生出已身在鼎中的錯覺,不自覺的兩股戰栗。

  “你們在說誰啊?”熊季耳邊忽然傳來一個清亮溫柔的聲音,端的是全無征兆。

  靜夜之下,看似輕鬆、實則全神關注,心中戰戰之時,忽然有人在耳邊輕語,縱是千年老妖,也當不起這般驚嚇。

  熊季幾乎被嚇得現出妖身原形,忙向旁邊連滾帶爬竄出數丈,這才又驚又怒地望向聲音來處。左右二妖也受驚不淺,跑得比他還遠。

  但見月下有佳人,素衣如新雪。

  熊季腦中一聲轟鳴,刹那間無數光怪陸離的畫麵縱橫來去。他即驚於那女子的天人之姿,也懾於她的巍巍氣息,更令他心旌動搖、不能自己的是,她散發的若有還無,充斥天地的妖氣竟是如此熟悉!

  那一襲白衣的女子體態輕盈,似可乘風而去,但在熊季眼中,此刻她即是天,她即是地,天上地下,八荒六合,惟她而已!

  熊季大步躍出,重重撲倒,肥壯的身軀將堅硬的泥土砸出一個淺坑,以頭搶地,用盡平生之力高叫:“老祖宗!!”

  饒是蘇姀定力已如三山五嶽,此刻冷不丁聽得熊季這聲大叫,也不由得全身一顫,紅暈上臉。

  她很想直接把這頭小熊給撕了。

  雖然它出自天刑山,多少和自己有那麽一丁點微不足道的關係。

  蘇姀堆起一千年來最動人的微笑,柔聲道:“你們是誰呀,我怎麽不認識你們呢?”

  熊季磕頭如搗蒜,激動得涕淚橫流:“老祖宗當然不會記得我。當年老祖宗還在山上的時候,我才十三歲,還變不成人形呢。好在我老熊,不,小熊鼻子比較好用,記住了老祖宗的味道,今天才能認出您來!沒有您在,我們天刑山這一千多年過得好難啊!嗚嗚嗚……”

  每一聲“老祖宗”都令蘇姀的表情牽強了少許,熊季連叫三聲之後,蘇姀眼角唇邊那本是媚絕天下的微笑已顯得有些猙獰。

  “我有那麽老嗎?”蘇姀掩口輕笑。

  熊季畢竟活了千年,修為雖淺,見識不短,總算察覺有些不對了,偷偷抬頭向著蘇姀覷了一眼,於是清楚看到了她瞳中充溢的殺氣。他登時寒意透骨,伏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此時平地腥風大作,十餘個體型驚人、形態各異的凶猛巨妖駕風撲來,停在熊季身旁。領頭那妖也活了兩千餘歲,見識不在熊季之下,修為更是高出十倍不止,它隻向蘇姀望了一眼,登時也是麵色大變,猛然撲倒在地!他身後眾妖也均是修為不淺,立時就明白了首領的意思,先後跪倒。

  熊季心中大叫不好,想要出言阻止,卻已是遲了一刻。

  隻見天刑山眾妖黑壓壓跪了一地,齊聲高呼:“參見老祖宗!”

  砰的一聲,蘇姀束發絲絛碎成萬千蝴蝶,一頭青絲月下狂飛。四野罡風大作,風力淩烈如錘,將周圍群妖都吹到了數十丈外,個個摔得鼻青臉腫。

  軍營之中,紀若塵迅如鬼魅,剛以掌中山河鼎收煉了第六和第七隻妖,忽然發覺遠方妖氣如天河倒卷,衝天而起!以他的心性和修為也不禁一陣駭然,手中山河鼎則嗡地鳴叫起來,幾欲脫手飛出,衝向妖氣來處。山河鼎不聽使喚,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紀若塵立時調動心神,全力鎮壓,好不容易方將山河鼎的躁動壓下。借此空隙,那些被他氣勢壓得幾成齏粉的冥山妖眾總算喘出一口大氣。

  蘇姀冷冷地掃了一眼倒地不起的天刑群妖,再不多話,麵若寒霜,徑向西方飄行而去。

  還是熊季最先反應過來,心頭閃過一點靈光,猛然向著蘇姀離去的方向縱聲高呼:“小的熊季恭送姐姐!”

  於是蘇姀那充溢四野的殺氣,悄然消散,心中暗想:“這頭小熊倒挺聰明的,以後若有機會,順手栽培栽培好了。”

  熊季得意洋洋地站了起來。後隊首領手指著熊季,卻是張口結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多年來縈繞心頭的一大謎團,於這一刻轟然解開。他終於明白了為何自己多年出生入死,功勳累累,職位卻離這頭庸庸碌碌的妖熊越差越遠。

  他憤恨之下,便欲率領群妖攻入軍營,殺上幾百個人,出一出心頭這口惡氣。哪知蘇姀的聲音忽然傳來:“那個小家夥不好對付,以後我也還有些事情要問他。你們都散了吧!”

  蘇姀之命有若綸音入耳,它們豈敢不從?於是腥風大起,群妖四散。這一番變故後,死傷慘重的冥山妖眾也不敢再戀戰,乘著紀若塵全力壓製煉妖鼎,又留下了幾顆補丸後,殘部才得倉惶遠遁。那首領已然發覺,不知何時紀若塵修為已悄然攀上了上清境界,以此道行境界運使煉妖鼎,便不是他們所能匹敵的了。

  群妖遠遁後,紀若塵獨立大營中央,文王山河鼎已恢複成寸許大小,在他掌心上方徐徐旋動,鼎口時時會噴出一縷湛藍冥火。

  紀若塵眺望西方,若有所思。方才群妖呼聲震天,他自已聽得分明。隻是不知該是何等耄耋老妖,方能令這些壽已千年的凶惡巨妖高呼“老祖宗”。

  他忽然心有感應,回身望去,但見月影闌珊處,立著一個熟悉身影,一如往昔的清冷孤傲。

  “紀若塵,多日不見,你的手段是愈發的淩厲狠辣了。”姬冰仙目光如劍,盯著他一字一句地道。

  章十二無相忘六

  紀若塵望著姬冰仙如萬古玄冰凝成的容顏,微笑道:“慚愧,我正覺近日心慈手軟,有些慌恐呢。許久不見,你也修入上清了。隻是你是如何認出我的呢?”

  他回到人間已有些時日,又讀了《春秋》,雖然那書生澀艱晦、不詳不盡,但好歹也算微言大義,加上濟天下的指導,現在的紀若塵已是稍有心機,也懂幾分察言觀色。在他眼中,姬冰仙凝定的目光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激動和堅定,當她說出他的名字時,甚至可以感到她的道心有些許波動,這可不象是在使詐,多半是真的堪破了他的來曆。如此就有些奇怪了,他重返人間,休說相貌身材已是完全不同,魂魄靈識也迥然有異,更與前世斷了輪回聯係,除了那個自稱生了陰陽眼的濟天下外,怎地還會有人認出自己?

  或許,紀若塵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正溶入自己掌心的文王山河鼎,或許就是此物令姬冰仙認出了自己?不過這也並非很好的理由,當年文王山河鼎被他煉化,已成為一件與命主息息相關的法寶,自己的魂魄神識徹底不同,此鼎的氣息自然也與以前大相徑庭。修道者以氣觀人而非形,也難保天下沒有第二件法寶也是鼎狀,姬冰仙修為至此境界,總不會還如凡夫俗子般以貌取人。

  姬冰仙雙手籠於胸前袖中,不知是簡單抄手,還是在結著什麽密印。她秉性直率,紀若塵既然單刀直入提問,她便道:“入上清境後,我主修兩個法相,一為五色石瞳,一為海天月明,僥幸的是,我都修成了。”

  紀若塵於三清真訣了然於胸,聽後不禁道:“還真是僥幸。不過這和你如何認出我來,似乎沒什麽關係。”

  道行晉入上清之後,天資高的可自生法相,天資低的則可修煉法相,看看能否有所成就。法相威力有大小,神通有高低,不管高下,隻消能有一個法相,道法威力從此便是大增,這也是上清之初與太清之極雖隻相差一階,但修為道力卻相差甚遠的緣故。能夠身兼兩重法相的修士自古罕見。姬冰仙天資絕豔,若清修三十年,身兼兩重甚至三重法相也說得過去,然而關鍵在於她此刻身具的法相實非尋常。

  五色石瞳取義女媧以五彩石補天之意,是為三神相之一,修成後雙瞳瞳心五色閃耀,可自如操控五行之力。海天月明則與玲瓏心並列四奇相,以本心倒映世界萬物,可破萬般幻象迷法。姬冰仙同修兩重法相也就罷了,可這兩種法相一為神相,一為奇相,同修時的個中凶險,實難用言語形容。

  其實以姬冰仙的資質就是平平淡淡地修煉一生,也很可能在今生修成兵解,可保無數後世靈識不昩,隻消有足夠機緣,萬千輪回中總有飛升希望,何苦這般冒險,同時修煉兩種至為強大難修的法相?這等不顧一切增強自身的舉動,實是瘋狂到了極處,或許隻有那些執念定要得到什麽,卻又知絕無可能做到,絕望至極之人才會如此瘋狂。

  結果姬冰仙不但這般做了,居然還成功了,所以紀若塵會有實在是僥幸的評價。

  不過神相也罷,奇相也罷,似乎也與姬冰仙如何認出紀若塵一事沒太大關係。紀若塵既已脫出原有輪回,個中奧秘絕非幻象可一言蔽之。海天月明能映破塵世幻象,可映不破輪回因果。

  姬冰仙也不隱瞞,直截了當地回道:“直覺!”

  “直覺?!”紀若塵無言以對。

  紀若塵知道姬冰仙從不說謊,即是不屑,也是不會,所以對於如此答案,實在是無語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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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塵緣》(完整版 卷3下——終)作者:煙雨江南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450556 bytes) () 07/20/2009 postreply 17:53:13

如此好書!好書如此! -jazzjazz- 給 jazzjazz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03/2009 postreply 00:0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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