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傳 作者:東海龍女 [上卷全]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02-02 08:50:56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05901 bytes)
女夷列傳 作者:東海龍女

第一章 人生初見入綠荷

開寶六年,時值初夏,天色欲曙,雲邊還隻透出隱隱的青色,位於太湖之畔的盛澤城,尚沉睡在一片靜寂之中。

  盛澤是個小城,自古以來便盛產絲綢,又是魚米之鄉。且因為地處偏僻,並非是戰略要塞之地,少有兵連禍接之事,所以尚未傷到元氣,向來較為富庶。那城南為城中富商大戶聚居之所,道路寬闊繁雜,房宅相連,倒頗具一番氣象。

  “吱呀”一聲,城南靠東一家大宅兩扇緊閉著的朱紅大門,被緩緩打開一道小縫,從門內小心地抻出一隻足來,試探地輕輕落在門外潔淨平整的青石板階上。

  那足長隻在五寸左右,顯然是女子所有,更兼足形纖美、足踝渾圓,端是惹人暇思。足上穿著的是一隻白底鵝黃掐邊湖綠緞鞋,鞋麵上用紅絲線繡了兩朵嬌豔欲滴的牡丹,針腳細密,繡工也是十分精美。

  門內閃出一張少女的臉龐,四處張望一番,回頭向門內輕聲嬌笑道:“表哥!外邊哪裏有人,咱們快走!”門內有人應答一聲,那少女敏捷地跳出門檻,反手從門內拖出一名少年來。

  兩人都尚未成年,那少女更顯得年幼一些,約莫十四五歲,身著杏黃輕綃,長髫垂肩,腰間掛著一對雕飾華麗的短劍,臉兒圓圓的,顧盼神飛,十分嬌美之中,倒帶有四分驕橫之氣。

  那少年著一襲寶藍袍子,眉清目秀,舉止斯文,儼然是一個讀書相公。此時雖然被那少女從門裏拖出來,卻是一臉為難之色,皺眉道:“憐憐,咱們這樣偷偷跑出來,若是讓舅父舅母知道,定然會說咱們不對。況且你我都不識水性,在湖邊玩耍,這萬一要是掉下去……”

  那被稱為憐憐的少女眼睛一瞪,不屑道:“表哥枉為男子,天天卻被姑媽寶貝似地護在家裏,不會武功倒也罷了,長於太湖之邊,居然不識水性,說出來不叫人笑掉大牙?現在隻是要你陪我去湖邊,你也推三阻四,瞻前顧後,簡直不象是個須眉男子!”

  那少年忙道:“聖人雲,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趨吉避凶,方是君子所為,你……”一語未了,憐憐已是毫不客氣地拖了他便走,一邊打斷他道:“聖人聖人,聖人好了不起麽?你倒叫孔夫子也好,孟夫子也好,敢不敢來試試姑娘我的拳頭!都是姑媽慣的你,還不跟我快走!”

  兩人正在拉扯,忽聽宅子裏有人驚叫:“大門!大門怎麽開了?”“有賊來過了!”“啊呀!不是賊,是公子和表小姐不見了!”還有人扯起喉嚨喊:“夫人!夫人!”

  門內腳步聲響,已是有幾人追了出來。

  憐憐“喛喲”一聲,叫道:“快走!被他們發現了!”一邊拔腿就跑。那少年被她攫住衣袖,身不由已,隻得也跟著奔跑起來。

  兩人發力狂奔,剛要轉過巷口,隻聽“哐啷”一聲,竟跟挑擔賣點心的小販撞了個正著。幸得那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那擔子,鍋盆碗盞才無粉身碎骨之虞。

  那少年歉然道:“錢叔,真是對不住啊!”那錢叔吃了一嚇,踉蹌幾下才站穩身子,嘴裏嘮叨道:“是張公子和顧大小姐呀,這麽風風火火的,險些沒把我這把老骨頭給撞散嘍……”

  憐憐一把將他撥開,叱道:“這不是沒撞散麽?你但凡長了眼睛的,該知道先給我們把路讓開!”錢叔年老體弱,這少女雖然力道不大,卻是有幾分武功底子,當下將他撥了個踉蹌,錢叔氣得嘴唇哆嗦,連連道:“大小姐,你這話……你這話……”

  憐憐聽見背後腳步聲越來越近,哪裏還有時辰跟他歪纏?喝道:“你還不讓路?”一把拉起那少年,強行擠過他身邊,一溜煙地跑了。

  她自小便常來姑母家玩耍,對此處地形頗為熟悉,手腳也頗為溜滑,二人七拐八繞,早將追趕之人拋在身後,當下也不敢停歇,一口氣竟奔出城來。

  城外不遠處便是太湖。

  太湖古稱震澤,又稱笠澤。納苕溪、荊溪諸水,由瀏河、吳淞江、黃洞江泄入長江,方圓數百裏。煙水浩淼,碧波萬頃,景色極為優美。

  湖堤上已是楊柳成蔭,映入眼簾的便是一片嫩綠。湖邊淺水處遍植蓮藕,一眼望去,層層疊疊盡是荷葉,當中捧出一朵朵粉色、白色荷花。

  湖上水煙未散,透過層層薄霧,可以看到荷葉上猶有露珠滾動,有如翡翠盤中托著珍珠,十分美麗。

  憐憐猛地抱住一棵碗口粗細的柳樹,身子已是趴在樹幹上,口中叫道:“喛喲,可累死我了!”一邊不停地喘氣,臉上漲得通紅,更覺嬌豔無倫。那少年額上微見汗光,顯然也累得狠了,卻不肯象憐憐舉止那般放肆,隻是將身子斜斜靠在一棵柳樹之上,一麵抬起衣袖拭去額上的細汗。

  忽然想起一事,便含笑問道:“憐憐,你現在是越來越壞了,上次你到我家來玩了一趟,結果讓鄰家的王公子和前巷的孫公子打了一架,打得王公子鼻子歪在一邊,孫公子腦門上腫了老大個包,是不是你從中挑唆的?”

  憐憐從樹幹上抬起頭來,格格嬌笑道:“哎喲,表哥你說得太難聽了,我隻不過說我向來敬佩英雄,誰武藝高強,我就跟誰去遊太湖,又沒有叫他們打架。他們自已一時技癢,打了起來,結果誰也沒有打過誰,就成這樣子了。”

  少年笑道:“那你最後跟誰去遊太湖了?”

  憐憐驕傲地將頭一仰,笑道:“最後他們打完了,我就把他們一起打了一頓。然後我說,你們連我這一個小小女子都打不過,還不夠格當英雄,還想與我一同遊湖?再提遊湖這兩個字,我就要把你們這兩個英雄教訓成狗熊。他們嚇得跟什麽似的,嘻嘻!”

  少年啼笑皆非,道:“何苦害他們,他們又沒有惡意,隻是傾慕你而已。難怪前*****來時,我見那孫公子站在街那頭,要過來又不敢,原來你竟得罪了人家。隻是我又不懂了,你這樣膽大妄為。偏偏提親的踏破了門,將來不知那個公子倒黴娶你呢!”

  憐憐聽得他這話,臉兒不由得一沉,正待再要說話,卻見那少年身子一震,目眺遠方,輕聲道:“咦?有歌聲啊!”

  憐憐力注雙耳,果然聽得依稀一曲清歌,似是發自煙波浩緲的湖上。歌聲嬌嫩悅耳,顯是出自女子歌喉。少年不由得站直身子,凝神傾聽。隻聽那人唱道:“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最後兩句“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反複吟唱,歌喉宛轉,口齒亮俐,倍覺清新動人。

  少年不由得歎息一聲,喃喃道:“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唉,如今鄉關何處呢?”

  憐憐伸手牽住他衣袖,輕輕搖動,嬌聲道:“表哥,那個女人唱的是什麽呀?你為何要歎氣呢?”

  原來這少年名叫張謙,祖上本是巴蜀人氏,曾在後蜀朝中為官。後遷居江南,以販絲致富,廣有田產,也延師重禮,算是個士紳人家。

  張府三代單傳,隻有張謙一人,其父取“情深不壽,強自則辱,謙謙君子,溫良如玉”之意,給他取名為謙,小字如壁。

  自小便是儒雅蘊藉,飽讀詩書,雖然年歲不大,但為人斯文有禮,當真名如其人,隱然已有謙謙君子風範。

  憐憐卻是他的表妹,本姓顧,其父名琮,字子勤,乃是後蜀太尉顧詹之後,蜀亡後流亡江南,寓居在姑蘇城外虎丘山下的紅藕山莊。顧家雖是書香門第,但一直頗精於武技,顧憐憐之母莫玉蝶,就出自於江南武林名宿金鞭莫家。

  顧憐憐常來姑母家作客,她自小習武,又倍受家人嬌寵,專以捉弄表兄為樂,對張謙重文輕武之舉甚為不滿。這日絕早就拖著表兄出逃,便是要強逼他跟自己學習武功,未料來到太湖之畔,卻被這一陣歌聲勾起了張謙的故國情懷。

  此時見表妹詢問,便道:“憐憐,平時叫你多讀詩書,你偏偏不聽。若是有人聽說後蜀顧太尉的後人,竟然不知道韋文靖此人,豈不是叫人笑掉了大牙?”

  顧憐憐小嘴一撇,不屑道:“讀書?讀書又能怎樣?我娘常說,身處亂世,就是讀得滿腹好文章,也成就不了功名。況且我娘那樣的武林俠女,縱然是識字不多,可走在江湖上,誰敢對她不讓上三分?”她眼珠一轉,道:“再說,隻要你識得字,講給我聽聽,不就行了麽?反正我們都是要……”

  說到這裏,突然臉上一熱,話也不說了,把臉兒掉向一邊。

  原來張顧兩家一向親厚,顧琮見張謙斯文有禮,對他頗為欣賞,一向便有聯姻之意。張家自也願意,是以顧憐憐早已偷偷聽到一些風聲。她雖然性子驕橫,口無遮攔,畢竟是個女兒家,年紀又小,後半句“要結為夫妻”便說不出口了。

  張謙並未在意,微微一笑,憐愛地撫了撫憐憐的頭發,道:“你總是有道理的,好,難得你有向學之心,表哥就講給你聽。

  這闕《菩薩蠻》(顧憐憐忖道:‘原來這支歌是講的菩薩蠻,看來觀世音菩薩也有蠻橫無禮的時候,也難怪,想必是什麽事讓她老人家大大生氣。’)

  是蜀國有名的詞人韋莊所做,韋莊字端已,號文靖,本是京兆杜陵人,做過咱們蜀國的散騎常侍,吏部尚書,與咱們祖上同是一殿之臣。他終身在蜀國作官,常常想念家鄉,這闕詞便是思鄉之作。“

  顧憐憐點頭想道:“難怪菩薩大發脾氣,想必是可憐他回不了家。”

  張謙悵然道:“我聽楊先生說,如今蜀國為大宋所滅,蜀主孟昶被俘入朝,蜀國物產富饒,對宋是大大地有利。趙家眼看著得了大半江山。咱們盛澤屬南唐疆域,國主雖已上表,願為大宋的屬國,暫時倒不會有什麽戰亂。可是以宋朝皇帝趙匡胤的雄圖大略,隻怕並非好相與之輩,恐怕南唐也不是什麽樂土。天下大勢已定,咱們的蜀國,唉,是回不去啦。”

  言畢,不由得又輕歎一聲。

  顧憐憐小孩天性,從沒有什麽家國之思,見他煩惱,便岔開話題道:“那個韋莊,詩倒是寫得不錯啊。”

  張謙無可奈何地一笑,道:“憐憐,這是詞,可不是詩。韋莊的《菩薩蠻》還有一闕,文筆清絕,也是燴炙人口的。”言畢輕聲吟道:“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少年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雖是輕輕吟詠,但似含有無限感慨。

  顧憐憐自幼不愛讀書,自然也是很難品味到詩中精義,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表哥講話,一邊眼珠兒四下亂轉。

  突然她眼睛一亮,竟然飛身躍起,身子平平向後掠出,左手已握住一束隨風拂動的柳條,就勢往湖中蕩去!

  事起突然,張謙吃了一驚,慌道:“憐憐!你又在胡鬧!”

  湖中淺水處,遍生藕荷菱角,有的荷花竟長有半人多高,粉白黛綠,煞是好看。顧憐憐盡力一蕩之下,已然掠近水麵,隻見她在空中纖腰擰轉,右手疾速下探,手中已是折得一支尺許長的粉色荷花!

  正當此刻,隻聽輕微的“啪”的一聲,原來她手中握著的那束柳枝不堪重負,竟當中斷成兩截!

  張謙本來一直是麵帶微笑,見狀也不由得大驚,站直身子,失聲叫道:“憐憐!”

  柳枝一斷,顧憐憐身形便向湖中筆直墜下,眼見得要落入湖中,卻見她在半空中將身一扭,猶如點水蜻蜓一般,身子反而向上翩翩飛起,姿勢倒有幾分優美。隻見她小手早抓住另一束柳枝,嘻嘻笑著,悠悠蕩了回來。

  張謙長吐一口氣,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見她借柳條之勢迎麵飛來,衣帶飄飛,便如幼時與她玩耍一般,伸出雙臂道:“憐憐小心,表哥接住你!”

  眼看就要連人帶花一起接住,忽覺臂上一緊,已被她牢牢抓住,耳邊隻聽憐憐笑道:“表哥,你也去摘朵荷花試試!”

  張謙隻覺背上一震,卻是給她重重擊了一掌,大力推動之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飛了出去,又驚又急,叫道:“憐憐!你幹什麽?”

  顧憐憐笑道:“表哥,你怕什麽?我是要試試我新練成的輕功,定會在你落水之前,將你救上岸來!”言畢緊跟著飛起一腳,正踢在張謙背上。

  她年齡雖小,功力卻甚是不弱,真氣所至,張謙隻覺背上一陣劇痛,竟被她踢得遠遠飛了出去!一邊手足亂舞,身子疾速向湖中掉落,耳邊猶自聽到顧憐憐銀鈴般的笑聲。

  張謙昏昏沉沉之中,眼看湖中荷花離自己越來越近,鼻尖幾乎快要碰上一朵白荷金黃的花蕊,刹那間心中閃電般劃過一個念頭:“我滿腹詩書,壯誌未酬,竟會在這太湖之中淹死!”

  忽覺眼前一花,似有一道白影橫空劃過,“嗦”地一聲輕響,有一條又軟又寬的東西纏上了自己的腰間,一股柔和的力道自腰上傳來,竟將他身子翻了個個兒,麵上背下,被斜斜拉到另一邊去。

  張謙還來不及叫出聲來,身子已落入了荷花叢中!

  張謙緊閉雙眼,隻聽耳邊“嘩拉”之聲不絕,有無數荷葉荷梗被生生壓斷,身子直向水麵跌落。張謙身體不由得微微繃緊,本擬會落入冰涼的湖水之中,卻突然“撲通”一聲,跌落在一處硬物之上,硌得背腰生疼,不覺“啊喲”一聲叫出來。

  忽覺唇上一軟,一隻柔嫩溫暖的手覆了上來,捂住了他的嘴巴,他受此一驚,下一聲驚叫便生生被吞回肚裏,那隻手卻也悄悄拿了開去。

  耳邊忽聞一個女子聲音低低道:“公子低聲,莫要讓人聽見了。”
第二章 歌發一曲動魂魄

張謙跌得頭腦一陣暈眩,半晌才反應過來。他爬起來定晴一看,隻見自己腰間纏著一件白色的女子衣衫,正傻坐在一隻小船之上。四麵密密俱是荷花荷葉,高過人頭。隻聽見水聲潺潺從船邊流過,幽靜之極。

  船頭坐著一個青衣少女,身旁放著一束剛采下的新鮮荷花蓮蓬,正自臨水梳妝。

  那少女與顧憐憐年歲相仿,著一身青碧色衣裙,雖是尋常衣料,且漿洗得隱隱發白,十分整潔幹淨。

  她頭上未結發鬟,一把烏雲般濃密的秀發堆在肩上,猶自是濕漉漉的,甚是豐潤亮澤,烏黑的發梢之上,還在向下滴滴地淌著水珠,肩上衣衫都被打濕了一片,顯然剛剛在湖水中濯洗過頭發。

  此時她一手握發,一手執著一柄小巧的牛角梳。隨著她一下一下地梳理,那一把順滑的烏發,便如流水一般,絲絲縷縷,自牛角梳的梳齒之間徐徐滑過。

  張謙心中一蕩,料想正是這少女用白衫纏住自己,才免去落水之厄。隻是看不出這一個纖纖弱女,居然有這樣的力道。

  當下解下腰間纏著的白衫,站起身來,捧在手中。想要站起身來行禮,不料這船上卻不比堤岸穩當,猛一站起身來時,腳下浮動不穩,居然一個踉蹌,幾乎要跌倒在那少女溫軟的懷中。鼻端已是聞到一縷若有若無的淡淡清香,臉上不禁一熱。

  那少女眼疾手快,站起身來,纖手一攔,已將他身子扶住,微笑道:“公子當心,莫要損壞了我的寶貝花兒——在船裏可比不得岸上,腳底下隻怕有些打飄呢。”

  張謙腳旁已絆著一物,聽這少女說話,低頭一瞥,見那果真是一盆花卉模樣的物事。想必那少女對這花十分愛惜,還在花葉之上籠了一層藕色薄布,隻隱隱看得出花形頗大,約莫有食盤大小。

  那少女對這盆花卉卻看得甚是寶貴,生怕碰傷哪裏,連忙蹲下身子,輕手輕腳地掀開薄布,張了一張,見花朵完好,這才將布複又籠好了,放心地站起身來。

  張謙站在一旁,在她掀開薄布之時,便已看清那花呈玉白色,且花瓣頎長,重層疊迭,竟有幾分象是荷花,而其態嬌豔華美,猶有勝之。忍不住道:“這花可生得真美啊!”

  少女聽他讚美,心中喜歡,便偏過頭來,望著他嫣然一笑,道:“那是自然,”

  張謙見她笑靨燦爛,神色溫柔,當真比那花朵還要動人,突然想起自己府中奶娘常常哼唱的一支小曲,不由得脫口唱道:“水中生荷蓮,花與人共豔。不見采蓮人,花美如人麵。”

  少女靜靜聽了片刻,微啟櫻唇,輕聲跟著唱下去道:“人已采蓮歸,歌發蘭舟前。莫道不相思,相思惹人憐。”

  他二人所唱的,正是盛澤當地采蓮少女中流行的小曲,大抵是講一個男子在荷花深處,突然見到了一個美麗的采蓮少女,可是荷花重重之中,那少女的容貌若隱若現,而且和荷花一樣美麗,讓人幾乎分不清哪朵是荷花,哪朵是少女的麵龐。等到少女歸去時,那男子猶在深深地回味少女的美麗,而且心中開始有了若有若無的相思。

  張謙向來靦腆,生平所見女子,除了表妹顧憐憐外,便是府中丫環,都是甚少答理。此時見這少女美麗可愛,居然一時不能自已,唱出這幾句來。但馬上便意識到自己言語已涉輕薄,麵上暗暗一紅,但見那少女毫不忸怩,便接著唱了下來,舉止落落大方,並無尋常女子做作之態,心中才稍稍安定。

  聽她雖是低低唱來,但歌喉嬌嫩,宛轉動人,頗有幾分熟悉,突然心中一動,問道:“方才韋莊那闕《菩薩蠻》,是姑娘你唱的麽?”

  少女輕呼一聲,纖手將櫻口一掩,失聲道:“啊喲,都被你聽見了麽?我娘說我的歌喉不雅,若是唱得聲音大了,隻怕別人聽到了要笑話的。”

  張謙衷心道:“不,姑娘人美,歌聲更美!”

  少女正色道:“哪裏,隻怕比不上公子你落水時的姿勢優美。”

  張謙大窘,更是說不出話來。無意中眼角餘光一瞥那少女,隻見她正靜靜凝視著他,眸子裏滿是笑意。

  隔近了看她時,隻見她膚色白膩,眉淡眸清,長長的眼痕竟掃入鬢角裏去,顧盼之間,愈覺明豔媚人。張謙心中一動,臉上更紅得厲害了。

  忽聽顧憐憐在岸上大聲叫道:“表哥!表哥!”

  張謙嘴巴一動,便要出聲答應。忽覺唇上又觸到那熟悉的溫軟之感,原來是那少女又捂住了他的嘴巴。

  頓時腦中“轟”的一聲,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了。

  隻聽那少女輕聲笑道:“你表妹這樣頑皮,不如我們來捉弄一下她,讓她也著急著急,怎樣?”一麵從艙裏撿起兩柄短槳,丟給張謙,自己卻拿起一根長篙,往水底輕輕一點,將船兒撐了開去。

  張謙接住短槳,雖然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但心中不知為何,竟然不願違逆她的意思,隻得劃了起來。

  他雖是從未操舟,但平日裏多見太湖中漁人劃船,所以倒也不甚生疏。船兒擦著四周荷葉荷花,發出輕微的“沙沙”聲,緩緩行向湖中深處。

  突然聽見天際隱隱傳來幾聲沉悶的雷聲,那少女抬起頭來,“啊喲”一聲,嗔道:“夏天的天氣可真是壞透了,這早晚又要下雨啦!”她丟下長篙,動作麻利地從船艙裏一隻筐裏取出一頂鬥笠、一件蓑衣來,丟給張謙道:“快穿起來,你看這烏雲來得好快,一會兒就有雨下啦!”

  張謙依言穿好,隻聽又是一陣雷聲響起,幾點雨已打在了胸前的蓑衣之上,隨即雨點越來越密,越來越急,隻聽見四周荷葉被打得索索作響。

  他抬頭一看,卻見那少女隻是頭上戴著一頂竹笠,竹笠雖大,卻擋不住那陣疾雨,無數雨點雨絲飄落在她青衣之上,瞬間衣上便多了許多深色的點子。

  張謙訝然問道:“姑娘你怎麽不穿上蓑衣?”

  那少女拾起長篙,頭也不回地答道:“哦,我船上日常就隻有一件蓑衣,我哪裏曉得今天會有貴客來呢?”

  張謙忙道:“雨打濕了你,要是病了可怎麽得了?那我把這件蓑衣脫下來給你!”一邊說,一邊去解蓑衣帶子。

  那少女忙阻攔道:“公子好意我心裏明白,可是我從小風裏來雨裏去,成天在這湖上討生活,哪裏就那麽嬌貴?”她又笑道:“再說公子既到了我的船上,我主你客,哪有主人隻顧自己,反叫客人淋雨的道理?”

  說完嫣然一笑,回頭又去撐篙。

  張謙見她執意不肯,隻得坐下幫她劃槳。想到她的體貼周到,心中卻湧起一陣陣的溫暖。那少女一手扶著長篙,另一手撫去鬢邊被湖風吹亂的發絲,青色衣袖滑落下來,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膚光耀目。

  張謙不敢再看,連忙低下頭來,突然想起那曲《菩薩蠻》來,心中不由得想道:“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此時,隻怕是舟中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吧。”

  一頭想著,人已是有些癡了。

  少女一邊撐篙,一邊又低低地唱起歌兒來,這次卻是一支吳越民歌《西洲曲》:“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

  在低柔婉轉的歌聲裏,船兒漸漸行遠,起初還能聽到憐憐的呼喊聲,隻是已隱帶哭音。後來越行越遠,終於杳不可聞。

  小船在荷花叢裏緩緩穿行,雨卻漸漸地小了,如銀絲一般在湖中飄拂。那少女並不與張謙說話,始終隻是低低地哼著歌兒。

  張謙初次與一個陌生少女單獨相處,也是不知該說什麽好,隻聽得湖水幽幽流過荷梗,發出汩汩的聲響,心中竟然是一片茫然的喜悅和靜寂。

  忽聽有人說道:“秦公子派的人怎不快來?這兩個小娘哭哭啼啼,後麵那雌兒又追得緊,可莫將我蜀中雙煞的小命送在江南!”說的是一口巴蜀土話,聲音甚是粗豪,距自己這邊不過十步左右。

  張謙吃了一驚,那少女也是聞聲一怔,連忙望向張謙,做了個禁聲的手勢,一邊已悄悄放下手中長篙。

  另一男人聲音說道:“祁老大,你一向是最膽大的,怎的這回象個婆娘?那雌兒雖是厲害,秦公子可也不是好惹的角兒!前幾天雖是追得你我兄弟好生狼狽,偏是近幾日來又略鬆了些,定是秦公子又做了些手腳。”

  那祁老大長歎一聲,並不答言。

  那人又道:“個板板的,老子們在江湖上打滾,哪天過的不是提腦殼的日子?秦公子說了,這幾個小娘隻要一出手,憑她們的標致樣貌,定是換得到白花花的銀子。他非但不要賣的身價錢,還要分外賞咱們弟兄夥。”

  祁老大“咦”了一聲,問道:“當真?”語氣中滿是驚喜之意。

  那人道:“怎麽不真?比個板板的珍珠還真!那日咱們抓住這兩個小娘,晚上秦公子擺席請咱們,老大你灌貓尿灌得爛醉,隻記得尋芳院裏那個叫麗娟的*****啦,哪裏還聽得清?這可是秦公子親口對我說的。”

  祁老大笑罵道:“個板板的,胡老二,你敢說老子灌貓尿,秦公子還不是連灌十二壇高梁,你老大我倒還比他少灌了兩壇!”

  胡老二笑道:“人家秦公子是海量豪飲,哪象老大你不知死活,一上桌子就亂灌!”

  隻聽他頓了一頓,又道:“個板板的,這兩個小娘硬是盤子(容貌)長得周正,橫豎也是要賣到窯子裏去的。這一路之上,咱們又沒空去窯子裏逛去,可真是悶得慌啦!”聲音中滿是淫邪之意。

  祁老大厲聲道:“老二!你莫忘了秦公子的厲害!他交待過不能動的小娘,你要是不聽,一旦他翻起臉來,做哥子的可幫不上你的忙!你想想看那次他初到奉節之時,韓豹子三兄弟大是無禮,在武林會上公然得罪了他,那死狀可有多麽慘?他那一手梨花奪命針,你估量著自己躲得過麽?”

  胡老二似乎對這秦公子也頗為忌憚,悻悻道:“曉得!曉得!”

  那少女湊到張謙耳邊,輕聲道:“這幾個人我先前在盛澤城中都見過的,還有一個年輕的公子哥兒,大概便是那個什麽秦公子吧。當時他們在奇味樓喝酒,正喝得熱鬧之時,突然來了個穿青色衣服的姑娘,生得可真是美貌。但不知為何,他們三人卻似乎對那姑娘十分忌憚,大家乒乒乓乓,當即便在樓上打了起來。這兩個人本領不濟,當時若不是秦公子攔住那姑娘,隻怕早被那姑娘一劍取了小命呢!”

  張謙見眼前荷花生得密密麻麻,有如一堵牆也似,根本看不清任何人影,不由得奇道:“你怎麽知道他們便是?你這會看得清他們人影麽?”

  少女搖搖頭,說道:“我生來便有一樁本事,隻要能聽過一次別人說話,便是在萬人之中,我也能立時分辨出來。若是要學此人說話,更是惟妙惟肖。”她轉身從舷邊拿起一根尺許長的竹棒,插入荷花叢中,輕輕將荷葉向兩旁撥開,露出一道縫來,湊上去向外張望。張謙好奇心借著那一道細微的縫隙,透過生在湖中的密密麻麻的荷梗,隱隱可以看見數步開外泊著一隻小船。船上坐著兩個漢子,正在大飲大嚼。一陣湖風吹來,帶來濃烈的酒香肉香,摻合在荷花的清香裏,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怪味。

  青衣少女不禁皺了皺兩道秀氣的眉毛,再看那兩個漢子腳下,卻仰臥著兩名被五花大綁的女子。衣飾倒也還完全,隻是秀發散亂,嘴裏都被塞上了布團,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青衣少女眼中流露出悲憫的神色,似乎在思索什麽。頓了一頓,她清清嗓子,突然開口說道:“你們這兩個賊子,當真是大膽得很哪!”

  她甫一開口,聲音又大,倒把張謙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你……你……”

  少女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做聲,又冷冷道:“本姑娘這回來了,那秦小狗又不在此處,倒要看你們這兩個為虎作倀的淫賊能飛上天去!”

  張謙這才發覺她說話聲音有異,雖然也是清脆悅耳,卻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肅殺之意,又略帶幾分川音,若不是親眼看到發自她的口中,幾乎便要認為是另一名女子在說話了。

  那船上兩個大漢一聽她說話,嚇得一下子跳起身來,先前獰惡之態早已丟到九霄之外。中有一人手中正舉著酒杯,此時也“當啷”一聲落到了船板之上,透明的酒漿流得到處都是,濃烈的酒香四散開來。

  那兩名大漢還在東張四望,少女又開口說道:“嗯,你們明知我聖教一直在四處找尋這兩名女子下落,還敢與我們做對,當真是不要這兩條狗命了麽?你們縱然不怕本姑娘,難道也不怕那個……那個人麽?他可是已快到了!”

  兩大漢似是對那人極為畏懼,當下再也支持不住,“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一邊連連磕頭,撞得船板咚咚有聲,一邊哀聲道:“四姑娘你老明鑒啊,實不關我兄弟夥之事,都是秦公子……秦真那個狗賊指使!他毒針厲害,我們不敢不聽啊!若是教主來此,小的們隻有死路一條了!隻求姑娘超生,姑娘超生啊!”

  少女又冷笑一聲,聲音中透出老大不耐煩的情緒來,厲聲說道:“本姑娘可不管你們狗毛難纏的一堆破事兒!今日本是要取了你們性命,隻是你們方才所言倒也不虛,秦小狗為人厲害得緊,你們也著實敵他不過。這樣罷,念你二人也並非巨奸大惡,本姑娘便放你們一條生路罷了。”

  此言一出,祁胡二人頓時大喜過望,連忙道:“任憑姑娘處置!”

  少女道:“你二人運足目力,可看見最遠處那朵粉色荷花了麽?你們若運起輕功,一口氣趕到那朵荷花之處,我便饒了你二人不死。”

  她將臉一板,加重語氣,冷冷道:“否則這等無用之人,留在世上何用?”

  祁胡二人心中大大叫苦,暗道:“你道人人都象你一樣,有這樣好的輕功?”但畢竟貪生畏死,連連答應,當下也不敢多說,唯恐這位姑娘又改變心意,取了自己這條無用的狗命。當下站起身來,提起一口真氣,拚命向前方躍去。

  張謙滿臉欽佩之色,問道:“姑娘你的目力當真極好,我可是完全看不清那朵粉色荷花。”

  少女撲噗一聲,笑道:“呆子,我哪裏看得清楚?不過是騙他們盡力奔向前,我們好乘機過去救人罷了。這湖中荷花甚多,那遠處定然也有三朵四朵,隻是以他們輕功,可是萬萬奔不到那麽遠的地方,他們又甚是怕死,不得不盡力前奔,此時隻怕已是……”

  話音未落,隻聽遠方隱隱有“撲通”“撲通”兩聲,水花濺起,夾雜著數聲慘叫,卻是祁胡二人一口真氣已盡,都掉入了湖水之中。

  少女道:“我上次在奇味樓便聽他們聊起,說道是不擅水性,此時落水,縱然不死,也趕不上咱們啦。我們這便過去,把那兩個女子救了過來罷。”

  張謙突然靈光一閃,說道:“啊,我知道了,你方才便是仿著在奇味樓遇見的那姑娘的聲音,對不對?原來學得那樣象,瞧把他們嚇成什麽樣子!隻是奇味樓一向都是男子聚集之所,你一個閨閣弱女,去那種地方做什麽?”

  少女抿嘴一笑,道:“好教公子得知,我是去賣花的。”

  少女猛然醒悟過來,叫道:“喲,趁他們還沒爬出水來,咱們快去救人啊。”二人回頭一看,不禁大吃一驚,隻見眨眼之間,那隻小船上躺著的兩個女子竟都失了蹤影!

  少女驚疑交加,道:“他們已落入遠處水中,哪有這麽快的速度?這到底是何方高人所為?”

  忽聽一人冷冷道:“在下早來多時。隻是方才姑娘學人說話,雅興正濃,不曾看見在下罷了。”

  聲音尖利剌耳,有如鏟刮鐵鍋一般。張謙轉過身來一看,嚇得幾乎魂魄不全!隻見船頭不知何時已立有一人,身材瘦削如竹,雖是夏日,卻著一身黑衣,黑袖之中露出的一雙手掌,也是瘦骨磷磷,如同雞爪。陡然一看,其怪異醜陋,當真有如鬼怪一般。

  不知是否為遮掩夏日炎陽,他的頭上,低低地壓著一頂竹笠,整張麵龐都藏在竹笠的陰影裏,隻隱約看得見一雙眸子精然生光。

  少女站直身子,道:“你終於還是找到我啦。我倒真是不該管這閑事,要不是我耽誤了時間,我對這太湖又極是熟悉,你可不一定趕得上我呢。那兩個姑娘呢?是你救走了她們麽?”

  那黑衣人不理會她語中暗含的譏諷之意,冷冷道:“她們自然會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你倒不用操心啦。你這丫頭,膽子倒是不小,做賊倒也罷了,居然還敢偷到楊延大人府中去!哼哼,我倒要看看,你現時往哪裏逃跑。”

  張謙一聽之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道:“楊延大人?是府尊楊大人麽?尊駕你說這位姑娘潛入楊大人府中——偷盜?”

  那黑衣人掃了他一眼,見他服色華貴,皮白肉嫩,顯然是大戶人家的公子。當下哼了一聲,語氣已大見緩和,聽在人耳中,仍覺得冰冷慘人,道:“自然是府尊大人。這位公子,看你模樣,是好人家兒女,似這等妖女,還是離得遠一些為好。”

  張謙愕然道:“妖——妖女?”眼見得那少女明媚可人,怎麽也不似是雞鳴狗盜之輩,這黑衣人卻以妖女稱之,心中大不為然。

  那黑衣人森然道:“嘿嘿,女夷教的人,不是妖女又是什麽?”

  隻聽身邊荷叢中蔌蔌做響,幾隻船兒從荷葉中露出頭來,船上約莫有七八人,都是衙門差役打扮。一見那少女,大呼一聲,手中鐵尺鐵鏈抖動,紛紛圍了過來。

  張謙一怔,問道:“女夷教?那是什麽教派?”轉頭看向那少女,意存詢問之意。

  少女淡淡一笑,道:“莫名其妙。”

  其中一個差役大聲喝道:“你這妖女!好生大膽,偷走我們楊大人的優曇缽花不算,居然還狠心地害死了我家二夫人!連屍首都不放過,將她……毀成那般模樣!”

  說到最後,激憤之極,隻欲前來將這小妖女碎石萬段。

  少女這才吃了一驚,問道:“碧玉夫人死了?”

  那差役怒道:“自然是死了!給你一劍剌在頸上,還能不死麽?你這妖女,定然是楊大人將優曇缽花放於碧玉夫人房中,你前去偷盜之時,被夫人發覺。你一不作二不休,便將夫人害死。現夫人房中,還遺有你女夷邪教的印記!”

  少女麵上顯現猶疑之色,喃喃自語道:“果真如此麽?”

  張謙見那群差役之中,有個熟悉的麵孔,略一思忖,便已認出他是姓周名榮,平日裏跟張府也有些往來,招呼道:“周二哥!此事可是當真麽?”

  那周榮隨眾役前來,一見阿萱,忌憚她是女夷教中之人,神經緊張,哪裏留意到張謙身上?此時方才認出,忙笑道:“是張公子啊,張公子趕快站過來些,怎可與那女魔頭隔得如此之近?”

  張謙看了一眼那少女,怎看出不過是個嬌怯怯的小姑娘,跟女魔頭這三個字委實沾不上邊兒,道:“周二哥,莫是弄錯了罷?這小姑娘,怎會是個魔頭?況且楊大人府中戒備森嚴,她又如何盜花殺人?”

  那周榮見他執迷不悟,急道:“公子,這女魔頭聞聽楊府尊府上有自異域買來的奇花,名優曇缽花,一向是放在府尊最寵愛的碧玉夫人房中。這些時日以來,處心積慮,已是擾了好幾趟。隻是府上防範得緊,不曾得手。今日淩晨四更時分,下人突然發現碧玉夫人房門大開,夫人滿臉是血,已死在房中,房中留有女夷教中印記,那花卻不知去向。”

  他越說越氣,膽氣略壯,當下搶先一步,一把拉開那少女足邊那盆鮮花上所蒙薄布,叫道:“這可不是優曇缽花,又是何物?人贓俱獲,你這妖女,還有何話可說!”

  隻聽一人緩聲說道:“周大爺莫要生氣,還是讓顧某來對他說罷。”

  隻見眾人身後走上前一個人來,卻是個相貌文雅的中年文士。張謙一見之下,脫口叫道:“姑父,你怎麽過來了?”

  原來那人便是顧憐憐之父顧琮,看他裝束極是儒雅,便如普通讀書人一般,哪裏看得出是武功高明的江湖豪強?

  顧琮溫言道:“姑父與這位……這位穿黑衣的官爺也是故交,前幾日他來到盛澤,便遣人傳信給我,約我前來府中相見。我原是打算今日來接憐憐回家,故此昨日便先到了楊府。此件凶殺案件始末,我也是從頭到尾,都是親身經曆。這小姑娘靈秀可愛,也難怪你不肯相信。孰不知她小小年紀,卻有一門絕世奇技。也罷,我便將昨日她盜花之事說與你聽,且看姑父有沒有打過妄言。”

  張謙忍不住問道:“什麽絕世奇技?”

  顧琮不答,說道: “昨日方到府中,便聽說這幾日府宅不寧,有一賊子頭一夜前來盜花,虧得事不湊巧,被一家人走來看見,未曾得手。因那盆優曇缽花極是珍貴,一年隻有三日花期,那晚隻是第一夜,隻恐此後兩夜還要來盜。我這位兄台雖是官府中人,卻是多年不管這樣小案,是我一時興起,想著要與那盜花賊個驚喜,便偏要拉著我這位兄台和我一起守著那花。

  楊大人的正室夫人前年因病逝了,也一直沒有續弦,眼下府中家事都是二夫人碧玉夫人打理,所以那盆花也正是放在碧玉夫人房中。

  當時夫人避嫌,躲入內室之中,隻餘我二人坐在外房喝茶,那盆優曇缽花放在正中桌上,已打了一個花苞兒。我因怕那人再來偷花,一邊喝茶,心中卻是非常在意。“張謙暗忖道:”舅父向來做事精細,武功又高,他既十分在意,那賊子如何偷得花去?不知是用的什麽手法?“

  顧琮說道:“茶剛飲了半盞,忽聽一陣馬蹄聲從遠處奔來,接著又聽見有人在大門外叫門,門吱地開了,那些敲門人卻與家人門吵了起來,雙方吵吵嚷嚷,還聽見有人拔出刀子,我雖覺驚訝,但想家丁眾多,總不至在自家門口吃虧,倒也沒去理會。誰知吵了一會,那夥人竟衝了進來,隻聽他們踢翻桌椅,四下叫嚷,婢女們嚇得尖叫,我這才發現來者不善,正思量是什麽對頭,忽聽人聲鼎沸之中,有男子聲音大聲哭叫,似乎是府尊楊大人的叫聲,又夾雜皮鞭抽打的劈啪之聲,還有人刀劍出鞘,威脅要將他砍死。我這才心中發急——”

  張謙心中犯疑,出口問道:“片刻之間,她從哪兒請了那麽多幫手?莫非叫他們埋伏在府外?”卻聽黑衣人歎息一聲,冷冷道:“這都是假的,聽你姑父講下去罷。”顧琮拈著長須,緩緩道:“我一聽大人遇險,哪裏還記得住那盆花兒?忙同我這位兄台一起衝出門去。遠遠聽得分明,前院嘈雜聲中有人喝令給楊大人綁上麻繩,堵住嘴巴放在馬上帶走。然後那夥人刀劍齊砍,一起衝出府去。馬蹄聲漸漸向東南去了。”

  張謙一聽這群賊子居然公然洗劫官衙,不由得張大嘴巴,幾欲不相信自已的耳朵。若說此話的不是自己姑父,隻怕當場就要大叫起來。顧琮接著道:“我們兩人衝到前院,以為所見一切定然慘不忍睹,誰知前院整潔如舊,不要說打鬥痕跡,連箱子桌椅都整整齊齊,隻廊下站了一大群傭人,在一起竊竊私語。”

  張謙驚訝道:“難道那些——那些強人走時,都收拾得幹幹淨淨?可——沒這樣講理的強人罷?”顧琮道:“還有更奇的呢,我問過守門的家丁,他們說自始至終,既沒別人出門,也無人進門,更不用說什麽強人之流的了,我便知上當,趕回書房一看,隻見門窗洞開,果然優曇缽花不見了!”

  張謙陡然醒悟過來,叫道:“口技!是口技!”顧琮眼中有讚許之意,道:“謙兒,你果然聰明。”

  口技本屬一門雜技,乃是運用口腔發聲模仿蟲、鳥、走獸、器械的聲音和人活動的聲音,到明清之時最為流行,其時在民間流傳已久。但尋常之人,僅能驀仿最簡單的聲音,高明者或可表演簡單的情節,如救火、賽會之類。如這般同時發出諸多聲音,且都惟妙惟肖者,真是斯乎神技了。

  忽聽黑衣人感歎道:“我少年之時,曾去過南漢國中,聽著名藝人魏無倫用口技驀仿市集上買賣之聲,以為隻應天上才有,不想今日這位異人之技,竟然幾可與魏無倫並駕齊驅。”

  顧琮點頭道:“其實楊府占地極廣,即是真有強人從大門攻入,後院隻隱隱聽見,絕不至清晰如斯。隻是那人發聲太過真切,哭叫聲、喝斥聲、桌椅翻倒聲、刀劍交擊聲等數聲齊發,撼人心魄,令人來不及細想便奔了出去,恰恰正中其計。”

  張謙不由得問道:“但不知此口技如此神乎其神,究竟是出自哪位異人之口?”

  顧琮歎道:“這位異人麽,便是我們眼前這位嬌怯怯的穿著青衣的小姑娘了。”張謙大為震驚,眼望著那少女,一時竟驚得說不出話來。

  顧琮接下去道:“我們心中甚是沮喪,便趕回後園。但想花已被盜走,再坐在夫人房中十分不妥。當下打了個招呼,便離開了。夫人房門緊閉,也沒人答話,當時我們隻道她有些害羞,卻不曾想她早著了毒手!我們隻是離開片刻,府中也並無旁人來過,則這殺人凶手,自然也是這位盜花的小姑娘了!定是當時她隻當將我們全都騙了出去,卻沒想過碧玉夫人因羞於與我們見麵,獨自守在房中。她為取曇花,又恐碧玉夫人叫嚷起來,當下便起了凶心,竟然將夫人殺死!隻沒承想小小年紀,又有如斯神技,卻偏偏心腸歹毒,當真叫人心中又是痛恨,又是惋惜!”

  說到這最後幾句話時,確實神情中大有歎惜之色。

  那少女也不分辯,隻道:“優曇缽花,確為我所盜走。隻是碧玉夫人……”她歎息一聲,明眸流轉,眸光移到張謙身上,柔聲叫道:“張公子!”

  張謙見她竟然主動承認,一時驚駭莫名,頭腦裏一片空白,半晌方醒悟過來,應道:“什麽?”

  少女嫣然一笑,道:“縱然我真是個活該千刀萬剮的魔頭,總算也從令表妹手下,救了公子你一條性命。”

  張謙臉上一紅,點頭道:“不錯。”

  顧琮卻失聲叫道:“什麽?從憐憐手下救了你一條性命?”

  少女不理會顧琮之言,又道:“那我便與你討個人情,行不行呢?”

  張謙見她笑語嫣然,眸光盈盈,心中莫名一陣慌亂,道:“姑娘請講。”

  周榮見勢不妙,忙插進來大聲道:“這等邪教妖女,還有什麽好意?公子切莫聽從她妖邪惑人之語!”

  少女聞言,嬌嗔地橫了他一眼,但神色中隻有調皮之意,殊無怒色。周榮本來一直義憤填膺,但一見她這副神情,心中竟然也有了一絲猶疑:“她……她倒是鎮定得很,難道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隻聽少女說道:“我阿萱向來自負聰明,這等不白之冤,自然不能輕易背上。所以我既不反抗,亦不逃走。但若要治我死罪,總得讓我死得瞑目。張公子,我便請你代我向幾位差爺討個人情,允許我先到碧玉夫人被害之地,細細察勘,或許能尋得蛛絲馬跡,竟獲得真正的凶手,這才能為碧玉夫人報得奪命之仇啊。”

  張謙聽她自稱阿萱,心中一動,想道:“原來她的名字這樣好聽。合歡蠲忿,萱草忘憂,她倒是名若其人,笑靨可人,真是一朵忘憂花啊!”

  忽聽那黑衣人冷冷道:“誰知你是不是先使緩兵之計,然後乘我們不備,便自行溜走?”

  阿萱盈盈一笑,眼波流轉,纖指一點張謙,道:“所以,我才要請張公子來做個保人啊。”

  黑衣人目光轉到張謙身上,狐疑道:“我又憑什麽來相信他?”

  阿萱笑道:“這是城中張原西張老爺府上的公子,你手下這位周爺可是認得的。張老爺是詩書世家,又是城中高門大戶,與楊府尊向來也是頗為交好。有他的公子做保,這位爺又有什麽放心不下的呢?”

  張謙失聲叫道:“你!原來你認得我?”

  阿萱笑道:“令表妹美貌無雙,成日裏又威勢赫赫,城中誰人不識?我雖不認得公子,但聽她叫你表哥,方才這位周爺叫你張公子,你卻叫這位顧爺姑父,細細想來,咱們這盛澤城中,原也沒有多少大戶,除了張原西張老爺的公子,可還有第二個人麽?這位顧爺,想必便是令表妹之父,紅藕山莊的顧琮吧?”

  張謙聽她說到“威勢赫赫”四字時,嘴角上揚,頗有忍俊不禁之意,不禁臉上一紅。知道自己表妹嬌蠻名聲,在城中早已大大有名。

  但不知為何,他與這名叫阿萱的少女隻是初見,卻有著說不出的親切。隻見她如水般的兩道眸光凝視著自己,眸光中滿是信賴和期盼,心中一陣激蕩,忖道:“阿萱姑娘這樣可愛的女子,在途中對我這陌生之人都可以出手相救,方才又以智計救那兩個女子,怎會是那樣大奸巨惡之人?她竟如此信賴於我,不要說隻是為她擔保,便是……便是……”

  便是怎樣,他一時想不出來,隻是隱隱有一種知遇之情,覺得為這名叫阿萱的少女,總是什麽都肯去做。當下急忙說道:“不錯,在下願為阿萱姑娘做保。若是阿萱姑娘有什麽事情,總是由在下一力承擔便是!”

  此言一出,眾差役都是麵麵相覷,那周榮卻是急了,但張謙話已出口,他也攔之不及。
第三章 女夷乍現舞天羅

阿萱見那黑衣人臉色狐疑不定,知他仍心有疑竇,撇撇小嘴,故意說道:“難怪人說玄衣捕神越鎮惡,心思最是細膩周到,平生最不肯信人。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居然連我一個小小姑娘都信不過。”

  她此言一出,張謙還不覺如何,顧琮並那幾名差役倒是大大地吃了一驚,有一人脫口而出道:“咦!你這妖女……你怎知……”

  他望了一眼黑衣人,終究沒有說下去,但隻這半截子話語,張謙便知阿萱所言竟然不虛,隻不知她從何看出。

  唯有張謙尋思道:“越鎮惡?聽阿萱的語氣,想必他是大大有名之人了。”

  這玄衣捕神越鎮惡,何止是大大有名!南唐國中,上至朝野貴戚,下至綠林巨盜,有飲井水處,便無人不聞玄衣捕神。他少年便入公門,極精追緝之道,為捕頭二十年來,所捕大小盜賊歹徒何止千數,尤其是當年以孤身深入賊窩,搗毀太湖水賊大幫“太上幫”,並以單人之力,生擒賊首五人,曾受前南唐國主李璟賜親手所書 “玄衣捕神”四字黃匾。自此之後,玄衣捕神這四個字傳遍朝野,簡直就是如雷貫耳。張謙一直埋頭書齋,竟是不知此人,況且見他相貌猥瑣,更與想象中英姿勃勃的捕神形象相差甚遠。

  阿萱麵上含笑,心中卻在暗暗犯疑:玄衣捕神這等大人物,如何會來到盛澤這等小城?碧玉夫人雖是府尊大人的愛妾,但僅憑她的生死,想必還不足以勞動越鎮惡的大駕。

  隻聽越鎮惡輕咳一聲,笠下的一雙細縫般的眼中射出兩道精光,道:“輕碧姑娘,事到如今,你還要裝模做樣麽?”

  阿萱下意識地左右看了一眼,居然又往天上看了一眼,確定周圍確無其他人可被稱為“姑娘”,當下不由得也輕咳一聲,手指一點自己鼻尖,極不確定地問道:“是在說我麽?”

  越鎮惡冷冷道:“想不到女夷教中,堂堂的第四司花使,居然也行此裝神弄鬼之事。”

  一時之間,眾人麵麵相覷,麵上浮起得意之色,大有“我們所料非虛”之意。顧琮望向阿萱的眼光中,又加了幾分厭惡和愛惜之意。唯有張謙站在船頭,左看右看,一頭霧水。

  阿萱突然雙臂一振,將手中竹棒丟在船板之上,“葛啷”一聲,嚇了眾人一跳,有幾個神經略為脆弱的差役,竟然還將腰刀拔了出來。

  阿萱睨了他們一眼,道:“自作聰明!不過那兩個女子既然是被你們帶走了,我也就不再擔心了。帶我去楊府吧!不讓我這凶手指認現場,你們如何結案?況且還有這張公子做保,有顧爺和你捕神監管,眾多差官押送,難道還怕我一個小小女子,竟然能化鳥飛去?”

  越鎮惡聽她語氣之中,大有揶揄之意。他是久經殺場之人,形形色色罪犯都已看過,自然是不為所動,當下揮了揮手,沉聲說道:“帶走!”

  阿萱又撇了撇嘴,向遠處看了一眼。張謙卻明白她是想那祁胡二人之事,也往遠處看了一眼。但見湖水茫茫,荷花一片,哪裏見著半個人影子,說不定竟是淹死在太湖之中了。

  楊府後園碧玉夫人房中。燈燭搖曳,房外園中到處是人,卻有一種莫名的凝重氣氛籠罩園中,並無一人敢高聲喧嘩。阿萱被帶到楊府之後,因眾捕快差役忙於勘測現場,故整整一天都將她軟禁於一處小房之內,連飯菜都是由一個粗使婆子送入房來。張謙既是與她同行,又是擔保之人,也隻是匆匆回家一趟,便趕了過來。張原西見兒子攬下這樁大事來,自然是責罵了他幾句,但事已至此,也隻得依了他。顧琮又來家中勸慰些時,方才稍稍安了張府之心。

  好容易挨到晚上,二人才被帶入碧玉夫人房中而來。

  府中女眷此時也被拘到一處,除了幾個碧玉夫人生前貼身侍候的婆子侍女之外,其餘的人都遠遠地站在房外,女人們雖是心中驚怕,卻也帶有幾分新鮮和驚奇,在一起竊竊私語不止。

  此時見阿萱過來,不由得又是一陣議論:“啊,殺了咱們夫人的是這個小丫頭子?”“哎喲,現下這世道真是,小小年紀忒是心狠!”群雌粥粥,隻是說個不休。

  阿萱隻做充耳不聞,徑入房中,張謙不由自主地隨在身後。外麵是一進小廳,擺著桌椅之屬,想必是當初越顧二人守花之所。過一道門,裏麵卻是間極為寬闊的臥房。當麵放著一張鏍鈿八步嵌寶床,張有錦帳羅幃,一抹紗簾半勾在碧玉鉤上,猶自在風中輕輕飄動。

  張謙留神看時,隻見案幾牆壁上所置古玩字畫,無一不是珍品,布置得甚是精致。顯然這碧玉夫人確如外人所說,是極得楊府尊之寵愛的人兒了。

  卻見越鎮惡與顧琮,並幾個差役捕快,已是守在房中了。因越鎮惡早有交待,房中諸物仍然保持當時案發之狀。據說當時她正在梳妝之時,被凶手所害,所以她先前屍身所倒之處,乃是在梳妝台前。隻是楊知府心痛愛妾之死,不忍任其暴屍眼前,故令府中婆子丫環們將碧玉夫人屍身移在一邊榻上,業已停床安頓。他心中痛楚,也不忍過來,此處事宜,一任越鎮惡全權處理。此時她身死之處,已被差役們以白粉勾出線條,聊為記號。

  越鎮惡正在指使差役忙碌,此時見張萱二人進來,隻是看了阿萱腳上一眼,冷冷道:“這地上印血的足跡,該是姑娘所留罷?”

  張謙凝神看時,果見一行小小足跡,印著淡淡的血跡,看那隱隱的圖案,構勒出來方勝模樣,正是女子弓鞋底常見的花式。

  阿萱並不懼他,反而笑道:“這府中女子眾多,這花式也是尋常之極,為何神捕一定便說,那房中血足跡便是我所留下的呢?”

  越鎮惡道:“姑娘腳型尺寸、鞋底花式確是一如尋常閨中女子,不過姑娘當時方才盜花得手,因恐人來奪,必然不肯放下花盆。加害夫人之時,以姑娘身手,便是手中捧有花盆,也並不是什麽難事。

  越某曾認真勘過地上足跡,姑娘你請看當*****的足跡,都是前半分的痕跡要重似後半分,此乃姑娘手捧重物,為保身體平衡所至。我與顧兄在外間房中守花喝茶之時,外麵曾下了一陣小雨,姑娘乃是在雨後入房內,所以這地麵上還餘有泥跡。若是天幹土燥,姑娘的履底可不會帶上這麽多的黃泥。“

  眾人往地上看時,果見那淡淡的鮮血足跡之中,是前半戴的痕跡略重一些,且印有些許黃泥。不禁有些悅服,張謙白日裏已是七猜八想,弄得頭昏腦漲,此時心更是懸了起來,忖道:“莫非真的是她?這可……”

  阿萱突然道:“捕神大人,我想看看夫人屍身,成不成呢?”

  越鎮惡冷冷看她一眼,卻是不置與否。阿萱大著膽子過去,輕輕掀開屍身上所覆的白綾,露出一張神色沉靜的女子麵孔來。

  那女子修眉薄鬢,鳳眸櫻唇,頗有幾分動人的顏色。臉上脂粉甚濃,顯然死前曾精心妝扮過,紅紅白白,看上去倒也嬌豔,但襯著臉部僵硬的肌肉,怎麽看卻都有幾分象是覆上去的空殼一般。

  她身著白色單縑,顯然是件睡衣,但在胸口之處,卻有極大一處傷口,血肉模糊,看上去煞是嚇人。既是將睡之際,自然釵環釧珥也是一應俱無,但在那鴉翅般的鬢發之間,卻簪有一朵拳頭大小的鮮花,煞是耀眼。花瓣疊迭層起,形態極是嬌美。那種驚心怵目的赤紅,嬌異得近於紅黑的顏色,卻是如同凝血一般。

  阿萱一見那朵紅花,臉色微微一變。張謙看在眼裏,想要詢問她看出了甚麽,卻又不敢。但見她神色凝重,竟是不發一言。

  阿萱凝視著那朵紅花半晌,方抬頭問道:“這朵花從何而來?”

  有捕快將一個婆子推上前,那婆子看看阿萱,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恐懼,顯然將她當作了殺人凶手,極不情願地說道:“這是我家二夫人托人從西域買進的異種,與那優曇缽花一起被送入府中的,一向也是放在她的房中自行玩賞。叫什麽名字我們卻是不知,夫人也不肯告訴我們。”

  越鎮惡先前見她口稱要現場察勘,又尊她江湖地位,故才帶她來此。此時見她不問其它,卻關注起女屍所戴的一朵鮮花來,心中頗有些不解。當下開口道:“我與顧兄入房守花之前,是府尊大人親自將夫人送回房中,後來府尊大人離開後,房中更無他人。已隔著門扉與碧玉夫人打過招呼,她還出聲回應,言道花開之時,要我們喚她出來觀賞。此後我們一直未曾離開,若有凶手入房而來,斷然瞞不過我們之眼。

  當時你隱於屋簷之上,利用你的口技之術,做出種種虛假的情形出來,引得我與顧兄出去探看。然而我們出去一看不妙,即刻回房,前後不到半柱香的時間,你正是在那時進入房中。這短短一瞬,僅夠你竊花之用,若是有旁人進入房中,也必然會被你撞見。況且這房中帶血足跡,又恰是姑娘你之所留。

  本捕神雖然也不信這窮凶極惡之事,是你堂堂司花使之所為,但事理如此,而你又說不出凶手另有其人,那除你之外,更有何人?“

  阿萱神色不變,笑道:“那或許碧玉夫人倒是自殺身亡呢?”

  那婆子按捺不住,忿忿說道:“你這賤人殺了我家夫人,倒還來誣她是自殺!夫人受老爺寵愛,當家經紀都是她一人做主,好不自在。且年歲又是春秋正勝,前兩日剛剛聽說還懷了小哥子,將來享福的日子樹葉兒一般稠哩!除非是失心瘋了,才想到要去自殺!玉簪兒,你說是也不是?”

  那玉簪兒看樣子是個地位頗高的丫環,雖是梳著丫環的發髻,卻也穿絹著羅,打扮得甚是出眾。此時她一聲不吭,隻是捂臉抽泣,顯然對主母之死悲痛之極。

  越鎮惡冷冷道:“如何?夫人根本沒有自殺的意圖和可能,隻能是他殺。況且那剌入她腹中的一刀極是狠辣有力,她卻是個毫無武功的弱女子,手腕纖細如柳,怎能剌得如此之深?”

  另一個差役插嘴道:“當時咱們發現凶器之時,那凶器卻已被丟在靠窗之處。窗子卻是關得極是嚴密。就算是夫人自殺,但重傷之下,便是個有武功的男子可也沒有道理有那個力氣,將凶器丟得如此之遠啊!”

  阿萱沉吟片刻,口中自語道:“這話倒也說得有理。”她突然抬起頭來,道:“捕神精於追緝之術,曆年來與大盜巨惡交道不少,以您之眼力,莫非看不出來,我雖略通武功,實則內力粗淺之極,先莫說如果我是那個什麽司花使,會笑掉了人家的大牙;便是以我的腕力,也不可能剌得如此之深啊!”

  越鎮惡猶豫了一下,顧琮卻道:“這正是我們有所疑慮之處。”

  忽一人說道:“女夷妖女,最會惑人心神,姑老爺切莫著了她的道兒!”

  隨著話音,外麵飄然進來一人,相貌清矍,身材瘦削,身著一襲青衣,卻是大有風流之態。張謙驚喜地叫道:“先生!你怎麽來了?”

  顧琮也客氣地招呼道:“楊先生!你怎麽也趕過來了?來見過這位……這位京中來的越大人……越捕神……”一邊向越鎮惡道:“此是張府的西席,謙兒之師楊先生,學識淵博得很,極受府中敬重,他原也是金陵舊族。”

  越鎮惡雖不將這個教書先生看在眼裏,但見他風度大是不俗,且又有顧琮如此言語,當下勉強點了點頭。

  那楊先生將手一揖,道:“惶恐,惶恐!在下姓楊,草字鴻簡。老爺畢竟放心不下,又不好親身過來,便遣在下過來瞧瞧。其實已到了多時,因見大人問案,不敢來擾。”一邊已趕到張謙身邊,麵上神色甚是焦急,連聲問道:“謙兒,這妖女沒有傷你分毫罷?”

  張謙臉上不禁一紅,正要開口,卻聽阿萱奇道:“你們為何口口聲聲,都要稱我為什麽女夷妖女?那輕碧究係何人?司花使又是什麽物件?便是女夷二字,我平生也是第一次聽到,並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楊鴻簡臉上露出嫌惡的神色,似是對阿萱極為不齒,說道:“你還要再裝下去麽?我方才在外麵,聽差爺們早講過此處情況啦。你若不是女夷妖女,那南牆上那朵女夷花又係何人所留?”

  阿萱身子一震,向南牆上望了過去:隻見粉壁之上,果然畫有一枝樣子奇異的花朵,著筆朱紅,似是以女子胭脂畫成。雖隻有廖廖幾筆,卻是形神具備。花形似蘭非蘭,花瓣欲飛半合,似乎正有幽香撲鼻而來。

  阿萱出神地凝望著那朵女夷花,喃喃道:“這花樣子倒真是很美呢!不過任是誰人都畫得出來,又何以證明是我之所畫呢?”

  顧琮道:“這正是女夷教中標誌女夷花。但凡她們教中女子,發上都有一枝銀簪,簪頭便是這一朵女夷花。她們做下案子,都是以這簪頭沾上胭脂,在案發現場留下印記。本人江湖浪跡多年,花形真假倒也辨別得清,看此花形狀,當非外人偽造,確為女夷中人所留。”

  他看了一眼阿萱,神色中帶有幾分惋惜,道:“姑娘,你年紀雖小,人著實是聰明伶俐,卻真是不該與女夷妖教拉上幹係,這才真是明珠暗投呢……”

  阿萱不言,突然問道:“先前聽一位差爺說,發現凶器之處,是在那邊北窗之下麽?”

  越鎮惡點了點頭,阿萱在房中踱了幾步,看了看那白粉勾出的碧玉夫人身死之處,又向窗下丟棄凶器之處看了看,突然走過去,蹲下身似是在仔細尋找何物。

  過了片刻,她站起身來,手指上似是拈著一極小之物,向越鎮惡道:“捕神大人,能讓我去窗外之處看看麽?” 越鎮惡望了一名差役一眼,那人連忙道:“我帶你出去看看。”

  過了片刻,阿萱進來,氣定神閑地道:“大人,若我所料不差,碧玉夫人當是自殺而死。”

  眾人驚呼一聲:“什麽?”唯有越鎮惡神色不變,仍是那副冷冰冰的神氣,道:“嗯,說說看。”

  阿萱環視四周一眼,不慌不忙道:“捕神大人方才推理,本來不錯,以當時情狀,除我之外,確實不曾有外人入內。但我自己心中清楚,自己並未對她行凶,所以我早肯定她是自殺。她手腕纖細如柳不假,但人的潛力無窮,既然有自殺的勇氣,自然也會有著平時所沒有的力量。”

  她嘴角浮起一縷微笑,道:“剛才我從屋外進來,聞到一種極淡的異味,讓我突然想起一事,頓生疑慮。故此我在發現凶器之處細細搜尋,便發現了一些差爺們忽略的小小東西。”

  她揚起左手,指間果有一小片白色之物,張謙睜大眼睛一看,方知乃是一張極小的紙片,約摸隻有指頭大小。眾人麵麵相覷,不知她所言雲何。

  阿萱又道:“你們看這裏,這窗下粉壁臨地之處,有一道較淺的痕跡,顯然是有物撞擊之下,方才留下的。”

  眾人應她所指望去,果見牆角之處有一淺痕,地上還散落了些許細微的白色粉末。

  阿萱道:“我方才去屋外看過,看來夫人甚是喜歡種植花草,不但在房中養有優曇缽花和那無名紅花,窗下也種有許多叢蘭草。不過現在卻似是被踐踏過的一般,東倒西歪。更重要的是,我在那蘭草叢中,發現有新鮮的羊糞。”

  楊鴻簡忍不住問道:“羊糞又怎的?難道楊府之中,連隻羊都會沒有麽?”

  阿萱對他微微一笑,道:“看夫人房中極為精致整齊,生前定是愛潔之人。我能聞到一種極淡的異味,便是這羊糞之臭。碧玉夫人每日必是要侍弄花草,性又愛潔,試想她若見蘭草叢中,竟然會有羊糞存在,如何能容忍得?想必下人們也不至於如此疏忽,竟讓下房所養的一隻又髒又臭的羊,竟然跑到府尊大人的後園之中拉屎拉尿罷?

  所以我隻能推斷,這隻踐踏蘭草、羊膽包天的羊兒,卻是有人故意將它引入這後園之中的。而據那羊糞的樣子來判斷,此羊入園的時間,應該正是在昨天半夜,也正是夫人遇害之時。“

  顧琮一拍腦袋,叫道:“正是,越兄,當時你我喝茶之時,似乎從遠處是傳來一兩聲羊叫。當時我跟你說起,你還說府尊後園怎會容許羊兒出沒,嗔我是聽錯了呢。”

  阿萱轉身向越鎮惡道:“捕神大人若有興趣,不妨我們將當日碧玉夫人遇害一案,來重新演示一遍如何?若大人許可,還請賜幾樣東西於我,包括那凶器在內,如此我才能好好演示。”

  越鎮惡招手喚過一個差役,從他手中接過一個盤子,盤上覆有一塊黑布,遞到阿萱麵前,說道:“這便是當時殺死碧玉夫人的凶器。”

  阿萱掀開黑布,隻見盤中盛著一柄極為小巧的匕首,刀鋒銳利,但樣式普通,尋常市集冶鐵之所都能買到,看來也無法由此緝凶查探。

  早有人牽過一頭羊來,依她之言在房外站好。又有人送來一疊極薄的竹紙,阿萱都一一看過。這才跪在地上,耐心地將竹紙展開裁開,一條一條地粘在一起,結成一條長帶模樣。她試試紙張韌度,似乎甚是滿意,便將紙條一頭係在匕首把柄之上,又用力提了提,那帛紙乃是竹絲製造,自然韌性極佳,竟能把匕首吊了起來。

  當下她將紙條另一頭從窗格裏牽了出去,令外麵候著的差役幫忙,將紙條垂下地去,幾近地麵,又將紙條另一端係好的匕首拿在手中。她做完這一切,方才抬起頭來,微笑道:“此時我便是碧玉夫人,列位,咱們再看看當時夫人身死情形罷。”

  她站入白粉勾勒之處,舉起匕首,作勢往胸口一插!張謙雖知她隻是假作此情狀,但還是忍不住“啊”地一聲,叫了出來道:“阿萱姑娘!”

  楊鴻簡瞪了他一眼,低聲責道:“公子!”

  阿萱向張謙擺了擺頭,意即不妨事,轉頭向越鎮惡道:“此時匕首已沒入胸中,但我忍住劇痛,終於還是用力將它拔了出來!”

  越鎮惡點點頭,阿萱手一鬆,匕道“當啷”一聲,跌落在地。阿萱叫道:“放羊罷。”

  窗外差役應了一聲,想是鬆開了手中繩索。房中眾人一湧而出,果見那羊咩咩叫了兩聲,揚著蹄子登登地跑了過去,所到之處,立刻又把那叢蘭花踩得東倒西歪。它跑到窗下,仰起頭來,一口便將紙條的那頭叼在了嘴裏,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

  院中寂靜無聲,人人屏息靜氣,唯有那羊的咀嚼之聲,在夜色中聽得分外清晰。

  隻見那羊偏著腦袋,邊吃邊扯,頃刻間已將紙卷扯出許多。到得最後,那羊吃得性起,將頭一擺,隱約聽得房中有聲輕響,似乎是有甚麽物件摔落的聲音。

  那羊舌頭卷得幾卷,將最後一點紙屑吃入口中,它叫得兩聲,又隨地拉了幾顆羊屎。

  一個差役自屋裏跑了出來,叫道:“大人!大人!方才那紙卷被不斷拉扯,匕首也隨著被扯得升了起來,但隻是升到窗格之時,因窗格阻擋,紙條破裂,匕首便落了下來。那匕首所落之處……”他偷眼看了看越鎮惡,囁嚅了一下,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正是當初我們發現凶器之處。”

  眾人神色大變,一時鴉雀無聲。

  阿萱望了眾人一眼,道:“事已至此,我也不用多說啦。你們剛才都看得清楚,碧玉夫人身死之前,強力拔出匕首。那匕首另一端卻拴著紙條,羊生性愛嚼紙張,自然便漸漸將匕首帶離她身前,做出他殺假相……而我先前在窗下所發現的紙片,便是當時所留……”

  越鎮惡長歎一聲,與顧琮對視一眼,說道:“姑娘,不必多說了。此是我們冤枉你啦。唉看來我這個捕神之名,也是名不副實啊。”

  阿萱微笑道:“阿萱出自貧家,鄉下姑娘多曾上山牧羊,故對其習性更為了解一些,大千世界何其神異,人非聖賢,豈能件件通曉?捕神並非也不必自謙啦。”

  越鎮惡聞言,一向冰冷的神色之中,也不覺多了幾分暖意。

  過了半晌,在無聲的寂靜之中,隻聽阿萱喃喃說道:“可我覺得奇怪,她既受府尊寵愛,又有孕在身,為何……為何竟然走上一條絕路呢?”

  楊鴻簡哼了一聲,猶存狐疑之色,道:“然則那牆上女夷花的印記又何從解釋?既是與女夷妖教扯上幹係,女夷妖人陰險狡詐,決計不能以常理推斷。”

  越鎮惡看他一眼,眼中光芒一閃。卻聽顧琮在一旁已淡淡道:“楊先生似乎對女夷中人甚是了解?這個我倒沒聽姐夫提起過呢。”

  楊鴻簡苦笑一下,麵上掠過一抹淒楚之色,黯然道:“實不相瞞,楊某舊族子弟,卻淪落江湖至此,全拜女夷教人所賜。如今承蒙張府收留,東家相待極厚,與楊某私交也甚為相得。我孤身一人,公子雖名為弟子,實則如我唯一親人一般,今日之事這般詭異莫名,偏偏公子又牽扯在內,楊某曾被蛇咬之人,如今是不得不有井繩之憂啊!”

  他目光一轉,如刀鋒一般落在阿萱身上:“便是這姑娘說得不錯,碧玉夫人果真是自殺身亡,卻也不能證明她自己並非女夷中人,則女夷花印記之謎,仍是無法自圓其說。”

  忽聽一人冷冷道:“這位姑娘雖然聰明伶俐,不過天下奇女子可謂多矣,又何拘於巫山女夷一教?我可以證明,她確非女夷教中之人。”

  眾人吃了一驚,齊向聲音傳來之處望去,隻見那說話之人,竟然是出自於楊府家眷之中。

  楊家出此大事,除了被拘來此問話之人以外,府中家眷來看熱鬧者也不少,那些個粗婢丫頭們倒是拋頭露麵,全不顧閨中體統。但府中妾侍或略有身份的下人,都是矝貴自持,多在臉上籠有麵紗,唯恐被外人覷見形容。

  此時說話的那個女子,身著素白長衣,頭戴一頂紫色風帽,帽沿上垂下了數層雪白的輕紗,遮住了她本來麵目。她這副打扮,在眾女之中也並不突出,故此越鎮惡起先並不曾注意。此時聽她如此說話,自然疑竇大起,大聲喝道:“你是誰?”

  手中鐵尺已是疾速遞出,直點向她肩上穴道,意欲先行拿下,再來慢慢審問。

  “當當”兩聲,聲音清越,有如金石相擊!然而眾人卻已看見那女子袖袂飛揚,白麵紫底的袖中,伸出一隻皎若蘭花的玉手,兩根纖如春蔥的手指微微一曲,電疾光閃一般,反指正彈在鐵尺之上!

  餘聲延續,精鐵打就的鐵尺竟不敵這纖指之力,被激蕩開去!

  眾人心中大駭,越鎮惡更是驚駭莫名,他自十七歲在武林中立萬揚名,至今從未有人空手能在他鐵尺之下討得便宜!在場差役之中,有幾人是他帶來的心腹,多年並肩出生入死,早已是心意相通,當下也顧不得什麽江湖道義,齊聲叱喝,手中兵器一齊向那女子身上招呼過去!

  刀劍之光織成一麵銀色的大網,密密麻麻,淩空罩去!

  那白衣女子身形一轉,“嗆然”一聲,夜色之下,一道耀目青光劃過茫茫天穹!越鎮惡等心中暗暗一驚:“天底下竟有這樣強的劍氣!”

  卻見那女子身形甫定,她手中光芒一閃,已握有一柄薄如柳葉、青如泓水的長劍!她右腕抖動,劍身微斜,當空飄然劃出一劍!

  那一劍!張謙看在眼裏,不由得張大了嘴巴!

  刀劍多為凶兵之屬,張謙閑時也多見家中武師習武,或是見過江湖賣藝之流的武功,盛澤乃江南劍派發源之地,劍術極盛,故此這些二三流武師之中,也不乏真有一兩個用劍高手。張謙平日裏也曾對他們的劍術驚羨十分,但他卻從未想過,也從未見過,在這世上竟會有那樣絢麗奪目、如花似錦的一劍!

  隻見茫茫夜色之中,唯有那道耀眼的劍光直衝鬥牛!但它衝到半空中時,卻又蓬然散開,劍光如雨,四下飄落,猶如盛開了一朵巨大的曇花,又如是平空飛來了最美的那一片雲霞,瞬息即逝!

  越鎮惡後退幾步,心中大駭,嘶聲叫道:“雲錦一劍!你是誰?你是誰?”

  那人長笑一聲,道:“越捕神何等樣人,既然認出雲錦一劍,又如何猜不出我是來自女夷神教?”

  聽她聲音,顯然是個年輕女子,語聲清脆,如碎玉斷冰一般,卻帶著幾分說不出的冷肅之氣。

  越鎮惡啞聲道:“你……你……”

  那女子素手一揚,一道白光迎麵飛來!越鎮惡本能地偏頭一閃,那白光婉若蛟龍一般,疾速地往房中一探,隨即電疾閃火般地飛了回來,在她掌上一旋,隨即伏低不動。這下張謙方才看得清楚,那物件原來是一條極長的白綾飄帶,此時又纏回了那女子纖腰之間。而她掌中卻已多了一物,竟是碧玉夫人簪在鬢邊的那朵鮮花!

  她行動確是快極,顧琮待要反應之時,她早已得手。雖然她並不是出手傷人,但顧琮平生未曾這般輸於別人,忍不住臉上一熱,朗聲道:“何方神聖?來此盛澤地麵,顧某還未曾討教一二!”

  那女子似是充耳不聞,伸出兩根蔥指,自掌中拈起那朵豔極的紅花,舉到鼻端,輕輕一嗅,淡淡說道:“你們若想知道碧玉她為何會自殺,可不能不識得此花來曆。”

  她舉止優雅,語音清婉,然而卻有著說不出的冷寒之氣,讓人不由得不心中悚然起栗。此時園中人眾,卻無一人敢於回答她的話語。

  隻聽她又開口說道:“你們隻知優曇缽花乃是來自西域的奇葩,卻不知此花也是西域異種,名為曼珠沙華。傳說它開在冥界三途河邊,有花無葉,遠望殷紅如血,是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它如血的顏色極是醒目,可引導亡靈渡過迷津,至達彼岸,故又稱彼岸接引之花。

  小姑娘,你先前所言,也盡有不實之處。關於碧玉慘死之事,你應還有什麽沒有講出來罷?“

  最後一句話,卻是對阿萱講出來的。此言一出,眾人的眼光立刻齊刷刷地投到了阿萱身上。

  阿萱猶豫了一下,第一次在臉上露出了為難之色。

  她本來是跳脫伶俐之人,就連大命鼎鼎的越鎮惡,她也是渾不在意,戲謔有加。此時麵對這白衣女子,卻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威壓之勢,令她不敢再隨意亂說,當下隻得答道:“正如姑娘所言……當日我盜花之後,因見內室門扇虛掩,便知是碧玉夫人所居。常聽人講府尊大人的二夫人如何美貌,我卻總未曾見。想我又是女子,便偷偷看上一眼也是無妨,便端起優曇缽花,悄悄走了進去。

  誰知……誰知……“

  她頓了一頓,似乎是要平靜自己的心緒,這才說道:“誰知我一進去,竟發現鮮血遍地,碧玉夫人仰麵倒在梳妝台上,胸口血肉模糊,口中尚在微微喘氣。我粗通醫理,一見之下,便知正中心髒,斷無活命可能……我一個小小女子,如何見過這等場麵?當即嚇了一跳,忙著便退了出來,這室中印血足跡,便是當時所留……便在退出房來之時,我突然聽到碧玉夫人口中呻吟幾聲,在喃喃說了一句什麽……”

  她凝神想了一想,說道:“似乎是什麽……彼岸花,彼岸處,映萬重……什麽幽……什麽路的……”

  那白衣女子接口吟道:“彼岸花,彼岸處,映萬重,幽明路。花開葉落無雙生,相念相思永不負……”

  阿萱叫道:“正是呢!她當時所念出來的,正是這幾句話!你是怎麽知道的?”

  白衣女子幽幽歎息一聲,道:“這是曼珠沙華的花語,我又有什麽不知的?唉,曼珠沙華和優曇缽花,俱是代表往生之花。不過優曇缽花代表的,是對今生短如曇花的美好的哀悼,和對來生入世的企盼;而曼珠沙華,卻是代表著妖異、災難、死亡和分離的不詳之美。

  小姑娘,這優曇缽花雖是奇種,但並不是十分值錢。你放著這屋中諸多珍寶古玩不盜,隻盜此花卻是為何?“

  阿萱臉色一暗,低下頭去,道:“我……我娘病重得很,最近幾天昏沉沉的,也不太曉得人事。天天隻是翻來覆去地念著幾句話,說是要看芙蓉花。我把湖中的水芙蓉采去給她看,又說不是,躺在床上隻是流淚……我那天上街賣花,聽人說楊府有一盆奇花,花形神似芙蓉,我想娘說的定是這個,故此才前來楊府打探……我出來都有一天一夜啦,也不知我娘她……”

  說到此處,那些嬌俏活潑之態已是絲毫不見,眼圈一紅,幾乎要掉下淚來。

  越鎮惡臉色稍和,隻是歎了一口氣。倒是顧琮有些意外,說道:“原來如此,你倒真是個孝女,隻是早些說清了,豈不是少了許多麻煩?”

  阿萱冷笑一聲,道:“楊府尊何等人物,我便是早些求他,難道他肯將一盆奇花送給我這無權無勢的鄉村丫頭?”

  那白衣女子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越捕神,你先不論其他。若我將至使碧玉夫人慘死的真相揭開,你可否向府尊大人求情,將這盆優曇缽花送給這位孝順母親的小姑娘?”

  越鎮惡目視白衣女子,似是思索了片刻,點了點頭。

  白衣女子手指拈動著那支無葉的曼珠沙華,輕聲吟道:“花開葉落無雙生,相念相思永不負……曼兒,哪怕是臨死之時,你都還是與以前一般無二,仍是這般執著於情癡,解脫不開麽?”

  她轉過身來,向著那仍是捂著臉抽泣不止的丫環玉簪兒,淡然說道:“阿簪,你也當真狠心。你害得曼兒落到如此地步,卻還妄想獨自一個人兒,再在這世上苟延殘喘下去麽?”

  那玉簪兒輕呼一聲,仰起臉來,果然是好一副楚楚動人的風致,隻聽她哀哀道:“這位姑娘,我……奴婢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你可是我們府中的人麽?”

  她最後這一句話大有妙處,眾人本是為那白衣女子風華所惑,此時醒悟過來,回想她先前自承女夷教人之語,立時又生出幾分疑慮和敵意。

  白衣女子不言,隻是淡淡掃了她一眼,那玉簪兒似是不敢接受她寒峭的目光,低下頭去,隻是輕輕抽泣。她單薄的身子沐於晚風冷月之中,看上去更是令人頓生憐愛。

  有幾個憐香惜玉的差役,因平日裏在楊府當差,也多與這丫環玉簪兒相識,此時更是生出了護花之心,忍不住出聲叫道:“哪裏來的瘋婦,在這裏胡說八道?”“玉姑娘,莫要理這瘋婦說話,看我們一頓棍子把她打將出去!”

  白衣女子沒有開言,突然素袂輕輕一揚,也不知她如何動作,袖影恍惚之間,幾點白影驀地飛了出去!那幾個差役叫罵聲立時終止,“撲通”“撲通”幾聲,先後倒在地上。張謙看得分明,隻見他們雖是大睜著眼睛,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也絲動彈不得,顯見得是被那女子點住了穴道。

  隻是她手法快絕,誰也看不清她是如何點中。

  越鎮惡冷冷瞥了那幾個人一眼,對身後親信捕快說道:“你們可看得清了?”眾捕快哄然應諾。越鎮惡又道:“可學到了些什麽罷?”

  中有一個名叫蔡金梁的,最是靈動機變的一個人,平素也得越鎮惡信任的,上前一步,朗聲道:“行走江湖之時,我輩若遇女子僧道之流,定然要加倍小心。若非有驚人藝業,他們決計不會混跡江湖之中。”越鎮惡哼了一聲,道:“還有呢?”

  蔡金梁想了想,答道:“問案之機,傾聽為上,最忌橫生枝節,不便辨別分析。”越鎮惡點點頭,望著倒在地上那幾個差役,冷然說道:“你們可曾聽得清了?緊要關頭,哪來那麽多的廢話?你們幾個好生躺躺,仔細領悟這道理罷。”當下竟不去理睬他們,也不上前解穴,反而袖起手來,對那白衣女子道:“姑娘請繼續說下去罷。”

  白衣女子讚道:“玄衣捕神,果然是有其他公門中人不及之處。”

  她指尖微翹,輕拈花枝,那朵曼珠沙華在她指間轉了兩轉。紅得近乎紫黑的妖異顏色,映著她舒如蘭花的玉指,花色愈顯深暗,那膚色卻愈顯如玉。

  隻聽她緩緩道:“話說有兩個女子,自小都是孤苦無依,先後被同一教派收入門下。教中雖然全是女子,但因這二人年歲相仿,性情相投,私下裏極為交好,便以姐妹相稱。日常無論練功習武,起居住行,都是形影不離。”

  玉簪兒身子微微一顫,低下頭去。

  那白衣女子道:“後來她們長大成人,成為教中年青弟子之中,較為傑出的人物,也經常受教中所遣執行任務,多次出生入死,立下不少功勞,也薄有聲名。她二人也暗自發誓,定要憑二人之力,在武林中闖下一番天地。誰知在一次生死慘鬥之中,那妹妹為救姐姐,不惜舍身相擊強敵,力有不逮,至使全身經脈盡數被敵人震斷……”

  阿萱雖不知當時那爭鬥情況,但雖是那白衣女子緩緩道來,也覺甚是慘烈,心中一動,問道:“那後來呢?”

  白衣女子道:“後來?嗯……那妹妹經脈全斷,失了武功,自然是不能再被重用了。教中姐妹可憐她遭此大變,便安置在司衣軒中,專管教中衣物之事。”

  她輕輕一歎,道:“當時教中姐妹隻道如此安排,也算全了她下半世的安穩。誰知那妹妹心地甚高,哪裏願意深藏教中,寂寂無名地度過半生?恰在此時,教中又另出一件大事,終於釀就禍端。”

  “那姐姐年輕美貌,英氣颯爽,故博得了另一名門子弟的愛慕,遣人來教中提親。教中長輩見那子弟人才著實出眾,論算起來,隻怕還是自家高攀了去,故此便允下親事。誰知那姐姐聞知此事,也顧不得什麽長幼尊卑,竟出言無狀,不但要毀去婚約,居然還當著眾人之麵揚言……揚言道……”

  她頓了一頓,似是難以啟齒,但終於還是說下去道:“她說她這一生中,絕不會再愛他人。她心中唯有摯愛,那便是那居於司衣軒的妹妹。”

  越鎮惡眼中精光一閃,“唔”了一聲。阿萱臉上一紅,楊鴻簡突然“呸”了一聲,道:“妖教妖女,好不要臉!”張謙奇道:“先生,你怎知她們定然是妖教之人?”

  楊鴻簡滿臉鄙夷之色,道:“教派中全是女子,所出弟子又如此不知廉恥,不是女夷妖教又是何教?”

  那白衣女子看他一眼,道:“楊先生對鄙教可象有積怨得很哪!”

  楊鴻簡冷哼一聲,卻掉過頭去不再看她,意極不屑。

  白衣女子不以為意,說道:“教中長輩自然大驚,此時方才得知,原來她們兩個出生入死,竟然結下了極深的情誼。若是姐妹情重、生死相許,倒也罷了,偏她兩個都瘋癲起來,一個稱夫,一個稱妻。竟是一心一意,待要白頭到老,將天下男子都看作了泥屑塵土……”

  她又歎息一聲,似有無限惜惋,說道:“果真如此,不過是一個悖妄罷了。誰知那妹妹聞聽提親之事,自此便絕食起來,那姐姐百般勸解,她隻是認定是姐姐變心,不肯進食。過得三日,已是奄奄一息。”

  張謙越聽越奇,不知女子之間,竟也有這般情愛,隻聽那白衣女子又接著說道:“那姐姐情到深處,已是癲狂成魔,她突發奇想,竟認為是那子弟提親壞事,當下連夜趕到那子弟家中,約他出來相見。那子弟隻道她對自己有意,又想已是未婚夫妻,名分既定,見麵也是不妨,當夜便偷偷出來相會。誰知她……她趁其不備,居然一劍將他剌死,割下頭顱帶回了教中。

  她將那頭顱提到妹妹麵前,以示自己愛她之切。那妹妹此時方知錯怪了她一番深情,但也知她已闖下大禍,若被教中得知,唯有死路一條。二人逃命要緊,也顧不得其他,收拾細軟金銀,便連夜逃走……“

  眾人越聽越奇,但覺雖妖異慘絕,但又都是聞所未聞之事,不覺都聽得入迷。

  周榮聽得瞠目結舌,渾然忘了身處何地,也忘了還有上司在此,忍不住出聲問道:“那後來呢?”

  白衣女子淡淡一笑,道:“後來麽……教中追殺甚緊,她二人銀錢花盡,無路可逃,而居於市井之中又極易被人發現。故此二人商議,竟想了個絕妙的法子,將那妹妹賣於一官員為妾,隱身深閨之中。而那姐姐也賣身投靠,便做了妹妹的貼身丫環。這日子一過麽……也就是三年的時光了……”

  眾人越聽越驚,越鎮惡眉頭一皺,道:“姑娘之意是……”一麵眼光已轉向了那玉簪兒身上。

  白衣女子道:“女夷乃是花神,女夷教中女子,俟成年之後,多指一花為名。那妹妹年少時曾去過西域,深愛曼珠沙華,故名喚曼珠,我剛才提到的曼兒便是了;至於那姐姐麽……她是在一個夏夜出生的,彼時玉簪花開得極盛,故取名玉簪——不過如今看來,雖然是身份有了改變,她仍是深愛此花,倒也不曾更改過名字…… 阿簪,玉簪兒,你說是也不是?”

  那玉簪兒猛地抬起頭來,臉上啼痕淚跡早已幹透,反多了一抹狠毒之色。她格格一笑,說道:“不錯。這名字乃是我當初成年之時,由曼兒親自所取,我便是化為飛灰,也仍然叫做玉簪。”

  府中與之熟識的婆子丫環們驚叫一聲,不由得紛紛後退。玉簪兒掃了她們一眼,突然身影一閃,雙臂陡然伸出,已將站得最近的一個婆子抓在手中!越鎮惡站得甚遠,也沒想到她會突然對府中傭仆下手,當即喝道:“大膽嫌犯,你要幹什麽?還不快放了無辜之人?”

  玉簪兒邪惡地笑了一笑,不去理他,卻揪住那婆子衣領,將她提到眼前,冷冷說道:“劉媽媽,你退個什麽?昨日上午,你不還拿一對簪子送我,要我幫你在夫人麵前美言幾句,把你的侄女兒也弄進來侍候麽?怎麽才一天一夜的功夫,你便視我如蛇蠍一般,避之不迭了呢?”

  那婆子嚇得渾身發抖,哪裏還說得出話來?

  玉簪兒冷笑一聲,纖掌輕揮,暗風揮動,正劈在那婆子頸上!隻聽“哢嚓”聲響,那婆子哼都沒能哼出一聲,腦袋耷到一邊,雙眼突出,嘴角流出鮮血,眼見得是不能活了。

  眾捕快又驚又怒,大聲喝道:“大膽嫌犯,竟敢當眾殺人!”手中鐵索鐵尺一陣葛啷啷地抖動,緩緩圍了上來。

  那玉簪兒全然不懼,格格笑道:“依你們本事,還是不要過來送死的好!”那幹捕快見她方才出手狠辣快捷,顯見得確是武功精深,又已知道她的來曆,不禁猶豫了一下。

  越鎮惡揮了揮手,止住眾人,說道:“珠玉雙煞,當初在江湖之中大有聲名,論教中地位,也隻在四堂主及七大司花使之下……玉簪姑娘既是玉煞,想必那死去的碧玉夫人,便是原名曼珠的珠煞了。越某眼拙,昨日入府竟未曾認出二位,實在該死。”

  此言一出,眾人又是大驚。但見那白衣女子也是嘿然不言,似是已經默認,便知越鎮惡方才所言非虛。

  玉簪兒死死盯在他臉上,沉沉道:“你確是該死!若不是你越大捕神一時興起,跑到我們這府衙中來,曼兒又何須丟掉自家性命?”

  越鎮惡吃了一驚,道:“玉簪姑娘何出此言?越某並未認出二位,況且二位若是躲避江湖門派追殺,隻須不違背我唐國律法,越某又何需與二位為敵?”

  那玉簪兒手一指白衣女子,恨恨道:“就是她!教主好生不曉事端,隻為我殺了一個臭男子,竟不顧我與曼兒為教中立下的諸多功勞,一力追殺我等。最後曼兒……曼兒為救我性命,竟然不惜委身於……委身於楊延那個糟老頭子!”

  她口中楊延便是府尊楊大人,當下已有楊府傭仆本能地叫出來:“不許你對老爺不敬!”

  玉簪兒冷笑道:“不敬?哼,他算哪門子大老爺,竟要我二人相敬!若不是要借他地方安身,隻怕我早就要在他身上剌上十個八個窟窿!”她瞪著那白衣女子,說道:“我本以為會與曼兒就此下去,相守一生。誰知前日楊延那老狗,居然接待了一個據說是舊時相識的姓秦的小狗!相待倒也罷了,可那姓秦的小狗,千刀萬剮的小賊,原來竟是女夷教欲得之人!這才引得這女人發現了我們的蹤跡!”

  阿萱想到那湖上生死不知的兩個年輕女子,不禁急著向越鎮惡問道:“捕神大人!你早上帶走了我,那船上兩個女子……”越鎮惡冷冷道:“我身為公門中人,難道還任由別人作惡不成?因聽一女子說,與顧兄府上有故交之好,故先已令人送到張公子家中安頓去了。”

  張謙“啊”了一聲,道:“在我家中麽?我竟是不知啊!”

  楊鴻簡哼道:“你才回家跟老爺說了幾句?便慌著忙著要過來,連表小姐都沒來得及見,如何知道此事?”

  張謙麵上一紅,不敢再說。

  隻聽那白衣女子道:“不錯,我來楊府,本是要緝拿秦真。卻不料發現了你們兩人。阿簪,你的五官與以前頗有不同,大約是請江湖上人稱”妙手無雙“的青無顏,改變了你的相貌罷。想來曼兒身為楊府二夫人,多是隱身閨中,而你名為下人,卻常要出來拋頭露麵,為防教中有人認出,故做此一舉。卻不知一個人內在的神氣風神,不會隨著相貌的改變而變化。我平生見人,隻要一麵,便永不會忘記,更何況……你還是當初我們朝夕相處的親近姐妹呢?”

  玉簪冷笑一聲,道:“親近姐妹?嘿嘿,當初你在教中地位不同,如鶴立雞群一般,又尋常不與人交往,我們便有親近之心,隻怕也是難入你之法眼。現今你逼死了曼兒,還來假惺惺地說個什麽?”

  眾人聽那白衣女子果然與她相識,又聽玉簪言語之間,似是這女子在教中地位非同尋常,不覺又對她增加了幾分疑慮畏懼。

  白衣女子道:“我逼死了曼兒?不錯,我是現身出來與她相見,讓她明白我已發現了你二人蹤跡。但國有國法,教有教規,我自然是要將你二人解回教中,交長輩們依律發落,絕不使你二人受任何不公之待遇。何致於會令她當晚便要自裁?況且當初殺人是你之所為,曼兒不過是脅從你逃亡而已,也是罪不至死啊!”

  她抬起頭來,正視玉簪兒那張淒豔而蒼白的麵孔。雖是隔了層層雪白的麵紗,但阿萱仍覺得她的眸光冽如刀劍一般,自紗幕之中射了出來,隱隱有一種莫名的威勢。饒是那玉簪兒性子獰惡,也不由得往後縮了一縮。

  隻聽她緩緩道:“阿簪,曼兒自殺,恐怕還是為了你罷?我教雖在武林之中頗有聲名,但一向並不與官府為敵。她如此處心積慮,作出被女夷教中之人殺死的情狀,卻是希望楊大人心痛她的橫死,在城中嚴加緝訪,使我教中人容身不得。而越捕神正在府中,自然也不會袖手旁觀。如此一來,她心上之人方才能夠得以保全。”

  “你看她死狀雖慘,但遺容卻十分平靜。況且她臨死前正當就寢之時,身上穿著睡衣,臉上卻是脂粉濃豔,顯然是經過精心打扮之後,方才甘願赴死。園中鮮花無數,這許多的晚香玉、白茉莉她都不要,偏偏要簪著這朵彼岸之花,自然是要對她心愛之人言明,她情愛之切,心誌之絕。

  阿簪,她既有必死之心,而你與她相處極深,事先豈有不知之理?可是你畢竟還是放手讓她去死,這與謀她性命又有何異?“

  玉簪兒臉上肌肉抽搐了兩下,低聲說道:“我……我……”那白衣女子不容她再多說,又道:“阿簪,當初你與她同奔江湖之時,是不是早已是後悔了呢?你肯殺了提親之人向她明誌,後來卻忍心將她送入楊府為妾,在那個時候,你該已是對她有所不同了罷?她既肯犧牲自己,你也想下半世安穩,故此才不聞不問,任由她自殺身死的麽?”

  她這幾句話說來平淡,卻如利刀剔骨一般,鮮血淋淋,剖肉見理,令人怵目驚心。

  玉簪兒尖叫一聲,突然哈哈狂笑起來,叫道:“你說得不錯!你全都說對了!可是你能懂得我的心麽?不錯!當初為圖生存下去,我確是忍心讓她做了楊延那個糟老頭子的妾侍!可是你怎知道?看著自己喜歡的女子,竟與另一個人日日親昵,自己偏偏還要強顏歡笑之時,那心中是怎樣一番滋味?

  嘿,這還不算呢,我也曾忍受不住,向她提出再次遠走高飛。可是曼兒她呢?她早忘了當初我二人的誌向,那時我們尚且年少,便知天下男子汙濁不湛,我們好好的清白女兒,絕計不會與之相親。如今她身子雖被男人所汙,但隻要她心地清白如舊,我也不會在意。

  誰知……誰知這三年的錦衣玉食,她過慣了府中富貴的日子,死活不肯再受江湖風霜之苦!我又能有什麽辦法?我仍然愛她,沒有她我無法一人離開,所以我也陪著她在這裏拖下去……無休無止地拖下去!

  隻到……隻到她……她居然懷了那老頭子的孩子!“

  玉簪兒頭顱一擺,鬢發散亂,披拂下來,夜色當中但見她目中火光灼灼,有如惡鬼一般:“孩子!她可以不愛那個老頭子,可她沒法不愛她自己的骨肉!我看著她天天摸著自己的肚子,對著她腹裏的孩子哼啊、唱啊,不知道可有多麽開心,我的心裏就象有團火炭在死命地炙烤!

  我可以給她溫柔,給她情愛,我甚至可以把我的性命給她,可是我……我卻萬萬給不了她一個孩子!我裝作開心的樣子,心裏卻不知有多麽恐慌憤怒!我愛曼兒,為了她我才落到如此地步,不然以我的武功心智,早就是江湖上響當當的人物,又何必來做人侍仆、低聲下氣?我什麽都沒有了,隻有她,可是現在,連她我都快要失去了……“

  白衣女子歎道:“所以你……”

  玉簪兒嘶聲叫道:“所以,我明知你雖認出了我們,但決計不會在楊府動手,引起官府震怒。你一貫自認為光風霽月,又要帶我們回巫山受審,所以也不會下手進行暗算。隻要我們二人不出府門,你另有要事在身,暫時無暇對付我們。但我還是對曼兒說,你定然是不會放過我的,而且我的下場必然悲慘之極!”

  白衣女子望著她,慢慢道:“曼兒那傻丫頭,真的聽信了你的話,所以她……”

  玉簪兒又狂笑起來,說道:“那是自然。我與她相處十多年的時光,她性子溫順,向來便是聽從我的主張,此時聽我說得條條有理,又怎會疑心其他?我又故意說,除非是有何事,能引得楊府尊大為震怒,與女夷教中為敵,方才能令教中來人暫時不敢動手,以保我生命無虞。當時她聽聞此言之後,半晌沒有說話。直到昨日黃昏,她叫了我去,說道已有妙法解決,叫我不用擔心。她自懷孕以來,唯恐動著胎氣,已甚少與我親熱,那天卻顯得依依不舍,濃情繾綣,一如我倆初見之時。

  我知她已萌死誌,心中也是好生不忍,但一見她小腹微微隆起,不禁妒怒交加,也不管她在身後呼喚,起身便走了出來。及至晚間,晚間……我便聽聞她身死之事……聽說她是被女夷教人所殺,那房中還留有女夷花的印記。嘿嘿,我二人出身女夷,豈無印花之簪?印上一朵女夷花,對她來說是再容易不過之事啊……“

  她眼中淚水潸潸而下,嘴角卻仍然帶著一抹邪惡的笑容。阿萱看在眼中,也說不出心中對她,到底湧起的情感是憎恨、厭惡,還是一種隱隱的悲哀和可憐。

  園中一時寂靜無聲,大多數人臉上都布滿驚駭之色,顯然此事確是太過費夷所思,驚世駭俗。

  越鎮惡幹咳一聲,打破了死一樣的寂靜,沉聲道:“既是如此,你才是真正害死夫人的凶手,本捕神要將你捉拿歸案,你還不束手就擒?”眾捕快這才醒悟過來,哄然而起,向玉簪兒身邊湧了過來!

  白衣女子突然揮袖一拂,一陣強勁的罡風淩空掃過,那些捕快力不能及,身形不由得滯了一滯,有內力稍弱者,已是“哎呀”一聲跌倒在地。

  越鎮惡冷冷道:“這位姑娘好強勁的袖內乾坤!”

  白衣女子身形不動,淡淡道:“越捕神眼力差了,此功可並非是袖內乾坤。”

  越鎮惡一怔,道:“不是?”一邊腦內念頭急轉,卻想不起還有哪門功夫有如此神奇。

  白衣女子道:“捕神暫且令貴屬退後,此乃我教中家事,不勞外人插手。”言畢不再理他,卻對那玉簪兒道:“阿簪,念在舊時相交,我勸你一句,今*****已難以脫身,不若隨我回巫山去罷,聽從教規發落。”

  玉簪兒獰笑一聲,清俊的麵容竟有些扭曲惡相,道:“回去巫山?讓我又來聽取那一套陳舊迂腐的教規濫論?哼,想我珠玉雙煞是何等樣人,當初既然相愛,當知情路坎坷曲折,心中早有準備,又豈能受此折辱?”

  白衣女子素袖又是一拂,道:“那你是要與我動手了?”

  玉簪兒冷笑道:“你才智卓絕,修為高深,教中隻怕少有敵手,與你相鬥,我定是自取其辱,豈能如此自不量力?鬥是不必鬥了,可是你也休想將我帶回教中……至於捕神大人,我身為女子,清淨高潔,又怎會落入你等臭男人的掌控之中?”

  越鎮惡已瞧出不對,剛喝出一聲:“小心!”白衣女子身形一閃,搶步上前,一指點向玉簪兒喉間要穴!

  玉簪兒竟然未加反抗,隻是一動不動,任由那白衣女子指點喉間。她見那白衣女子指尖微微冒出白氣,便知正在默運玄功,當下冷笑道:“不必費心,那藥我是早就咽下去啦。此時便是大羅金仙,也是救我不回。”

  阿萱凝神看去,但見玉簪兒眉心之間,隱隱有一道黑線閃現,便叫道:“姐姐,你不用救她啦。她定是服了金線草與銀蠍涎混和的毒藥,此藥一入腹中,即滲進全身血管,中者無救。你便是運功逼毒,也是晚了一步。”

  白衣女子聞言一驚,回頭望向阿萱,詫道:“你怎知曉?”玉簪兒額頭汗珠滾滾而下,強自笑道:“這小丫頭倒……倒識得藥性……我是……活……活不了啦……”

  白衣女子歎息一聲,鬆手退回一步,道:“你又何必如此!便是回教,也不一定便問罪致死……”

  玉簪兒腹中劇痛,但強撐住身子,笑道:“你道……我……我是怕死麽?哼,你……很聰明……說的很多……都對了……可是有一處你……說得不對……”

  她再也支持不住,雙膝一屈,跌跪在地,嘴中湧出大股大股的黑血出來,臉色也變得一片烏青,煞是嚇人:“我先前設計……令曼兒自殺……根本不是……不是……為保自己性命……她既身死……我……我豈能獨活……我……我是……要拉著她……和我一起死去……”

  她的臉上露出一絲甜美的笑容,這一絲發自內心的笑容,使得她陰沉的麵色之中,有了一抹難得的燦爛明豔之色。隻聽她喃喃說道:“花開……葉落無雙生,相念……相思……永不負……咳咳,永不負……在天……作不成……比翼之鳥……那……那在地下……總可以……總可以做一對……連理枝罷……”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聲音小了下去,幾不可聞。她一頭栽倒在地,四肢抽搐了幾下,已然氣絕。

  眾人眼睹她當場死去,雖是不齒她的陰毒,卻也不由得有幾分欽敬之意。一時都是默然無語,唯有張謙忍不住道:“這……這太也有悖禮教!兩個女子之間,能有甚真的愛情!”

  白衣女子望著死去的玉簪兒,半晌不語。此時聽張謙說話,方才淡淡道:“古有龍陽之癖,分桃之愛,講的豈不是男子間的相愛之事?唉,天分陰陽,誰知情愛卻不獨隻生於陰陽之間。女子一樣是人,她們內心,有著何等豐富多彩的世界,有愛憎情癡、有義結生死、有刻骨之恨、自然……也有銘心之愛。”

  她轉過頭來,對越鎮惡道:“越捕神,真相大白,這小姑娘確非殺人凶手,還望捕神信守先前之諾。”

  越鎮惡冷冷道:“她雖非殺人凶手,不見得便不是女夷中人。府中出此大事,俱由女夷教人所為,隻怕女夷教也脫不了幹係。若這小姑娘是女夷教人,本捕神可不能就此放過。”

  那白衣女子失笑道:“看來捕神也是不肯放過我了?”

  越鎮惡一雙細長如蛇的眼睛,隻是盯在她的麵紗之上,卻是不置與否,那白衣女子道:“方才我便已經說過,她並非我教中之人。捕神莫非忘得如此之快?”

  淡淡月色之下,她長身玉立,素白衣袂迎風輕輕飄動,當真是清麗淡雅,有如幽蘭出於深穀。偏是那通身的氣派,卻又是光風霽月、端秀高潔。越鎮惡一怔,心裏竟有些隱隱地相信她的說話,不由得出聲問道:“你有何憑據?”

  那女子略為一頓,隨即淡淡道:“以我之名,當可為憑!”

  眾人為之一窒,不禁麵麵相覷。

  她言談輕柔,話語簡短,然而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貴氣度,讓人不得不信服。

  越鎮惡突然冷笑一聲,道:“女夷妖教盤踞川江,為害已久!本捕神奉王命而來,便是要將爾等作惡之人訪緝捉拿!你倒是膽子不小,還敢送上門來!”他將頭一擺,大喝一聲:“拿下!”四周忽然燃起無數火把,映得刀劍雪亮如林。原來不知何時,已有大批官兵湧進園來,將那白衣女子團團圍住。

  那白衣女子並不畏懼,淡然說道:“連官兵都出動了麽?還是奉的王命,看來捕神此行,竟是專門針對我教中而來?恐怕不僅僅是人命官司這般簡單罷?”

  越鎮惡並不答言,手中鐵尺一揮,已是合身攻了上來!顧琮卻是一怔,但他素與越鎮惡交好,當即也拔出當作兵器使用的鋼骨折扇,叫道:“謙兒快到一邊去!”扇麵一揮,擊向那白衣女子下三路空隙之處!

  眾士兵捕快發聲喊,手中刀槍揮舞,也衝上前來。

  隻見青光閃動,那白衣女子拔劍在手。劍光揮灑,已逼開越鎮惡鐵尺;隨即她身形一飄,身法絕奇,竟似一抹煙影嫋然,顧琮也撲了個空。但見她在人群之中東奔西突,白影翻飛,青光吞吐,頃刻之間隻聽“嗆啷”之聲不絕,夾雜著眾人呼痛之聲,那些刀槍卻橫七豎八地跌落一地,卻是持兵器者大多被那白衣女子的劍尖剌中了腕上穴道。

  阿萱早被張謙拉到一邊,躲入藤花架下。但仍是看得張口結舌,說道:“這位白衣姐姐好生厲害,這麽多人都打她不過,我若有她一成功夫便好了。”張謙見她身處險地,尚有閑暇觀察別人爭鬥,不由得急道:“你要當心自己才好,理他們呢!”

  阿萱瞅他一眼,道:“白衣姐姐是個好人,她是為了洗脫我的嫌疑,這才暴露自己身份的。我雖然武功低微,幫不了她什麽忙,可也不能置之不理啊!”

  張謙待要責怪她兩句,但又覺她說得分明有理,不由得搔了搔頭,反而說不出話。忽聽阿萱驚叫道:“哎呀!那不是你先生麽?他怎麽也過去了?”

  張謙轉過身來,果見楊鴻簡雙足一頓,身形翩若大鶴,自空中向那白衣女子飛掠過去。火光閃耀之下,張謙看得分明,隻見楊鴻簡眼中閃過一抹狠毒而淒測的神情,手中不知何時,已持有一柄長劍,劍法輕捷,有如毒蛇出洞,悄沒聲地已襲向那白衣女子咽喉之間!

  張謙失聲叫道:“啊喲!”也不知是讚歎楊鴻簡的劍法精深,還是為那陌生的白衣女子莫名地感到擔心。

  刀劍叢中,但見那白衣女子身法輕盈,飄忽不定,時不時地剌出一劍,卻是從無落空,不是那人兵器著地,便是點中穴道。隻不過她似乎下手留有餘地,並未傷及一條人命。眼見得那長劍已要剌入她的咽喉,不知為何,隻見她腰肢一擺,頭麵後仰,整個人柔如無骨一般。那劍尖竟是貼著她的額頭,一擦而過!

  隻聽她讚道:“你這教書先生,原來也是個高手!這一劍著實不錯,但似是從槍法中化解而來,你是金陵楊家的人麽?”

  楊鴻簡忿然從齒間擠出兩個字來:“妖女!”手中劍招陡變,劍尖閃動,反剌那白衣女子左太陽穴而去!

  “叮”一聲輕響,幾乎是間不容發之間,那白衣女子旋身一劍,青光閃處,劍尺交擊,頓時將從左側攻來的越鎮惡逼了開去。與此同時,她沒有握劍的那隻左手輕輕一揮,曲指一彈,正中劍身,便如當初對待越鎮惡的鐵尺一般,竟將楊鴻簡的長劍彈了開去!楊鴻簡隻覺腕上一麻,幾乎要拿捏不住長劍,心中大為駭然:“這妖女聽聲音倒是年輕,不想內力卻如此深厚!”

  隻聽越鎮惡大喝一聲,聲音中也是又驚又怒,顯然剛才這一交手,也是吃了暗虧:“你到底是誰?是誰?”

  白衣女子閃過楊鴻簡那奪命一劍,隨即左腕往腰間一抹,當空突然飛起一道黑影,她手中卻是多出了一條銀色長鞭!

  她手腕揮處,內力貫注,銀鞭應勢遊動,夭矯飛躍,有如靈蛇一般!她左手銀鞭與越鎮惡鐵尺纏鬥,鞭影橫空,風聲勁撲,顧琮等人竟是攻不進鞭影劃成的虛圈之內!那銀鞭時不時還飛躍而去,點中一個倒黴的官兵或是捕快的手腕,立時又有人大聲哀叫,兵器落下地來!

  隻聽她笑道:“要知我是何人,便讓我寫來給你們瞧瞧罷了!”言畢右手手腕疾動,竟是以劍為筆,在一方高過人頭的假山石上連劃數筆。更難得是隻到此時,她這幾筆劃了下來,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樣,卻並不似在惡鬥之中,反如在閨中習字一般,倒是氣定神閑,不失高雅之態。

  唯有那劍尖劃過堅硬的山石表麵,嗞嗞有聲,火花四下裏迸濺開來!

  楊鴻簡不知她以劍為筆,在石上劃些甚麽。但仍是憑著滿腔怒恨,本能地撲上前去,招招毒辣,狠命地想將她斃於劍下。

  那白衣女子手腕一揚,銀鞭揮處,楊鴻簡隻覺利風撲麵,刮得臉麵生疼,當下本能地連退數步。白衣女子閑閑道:“你們方才要問我是誰,現在我寫給你們看,你們卻又不允,真是叫人好生為難!”

  她口中說話,手下長劍仍在石上劃個不停。越鎮惡心中忖道:“我與顧兄本是江湖上的好手,這教書先生看來也甚是不弱,加上這許多官兵,若還不能拿下這來路不明的女子,以後顏麵何在?”

  當即使出平生絕學“封魔尺訣”來,但見鐵尺飛舞,黑影橫空,肅然殺氣逼人而來!顧琮與楊鴻簡二人也是一般想法,當下各施絕學。楊鴻簡甚至顧不上要捉個活口,招招式式,看在張萱二人眼中,竟都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白衣女子“咦”了一聲,道:“我與你有何仇恨,你竟是要取我的性命?”手中銀鞭遊動,“刷”地一聲,竟憑空繞出無數個鞭圈而來,圈影晃動,楊鴻簡避之不及,但聞“嗖嗖”數聲,身上一緊,卻是已被銀鞭套住!那白衣女子手腕一舒一揚。楊鴻簡偌大身軀的漢子,竟被她銀鞭平地卷起,當空舞動,有如嬰兒一般。楊鴻簡剛叫得一聲“妖女”,身上一鬆,竟被她銀鞭拋了出去,“撲通”一聲摔得老遠,身上劇痛,一時竟然爬不起身來。

  她鞭梢昂起,一條銀鞭由她舞動起來,手隨意到,無不如意,竟如有生命之神物一般,隻不過幾個照麵,“啪”地一聲,顧琮腕上早著一鞭,手上鋼骨折扇脫手飛出老遠!

  越鎮惡更是心驚,鐵尺擊來,白衣女子竟不用銀鞭,反將劍身回轉,“錚”地一聲,劍尺相擊。越鎮惡隻沉她手中長劍之上,竟似有一股粘力盤踞一般,當下不由自主,鐵尺被長劍牽引,隻得順著那一劍走勢,堪堪將最後一筆劃完!

  正無奈間,驀見劍光一閃,疾如迅電一般,直向越鎮惡麵上剌來!越鎮惡待要回尺救護,驚覺周身上下,似被一種無形壓力縛住,竟是難得動彈半分,眼見得劍光如虹,直奔麵門而來,當下心中一涼:“我命休矣!”

  劍光眩目,越鎮惡緊緊閉上雙眼,等待魂斷魄消的那一刻到來。忽覺麵上如有清風拂來,卻是那白衣女子在最後關口手腕一轉,劍尖堪堪是擦著他麵頰而過。

  隻聽她朗聲說道:“越捕神並無大惡,我便不取你之性命!我女夷教人,可不是不分青紅皂白之輩!”

  越鎮惡死裏逃出生天,饒是他曆經殺場,也不由得雙腿發軟,心中又驚又懼,也顧不得計較她話中譏誚之意,顫聲喝道:“你究竟是誰?是誰?”

  白衣女子輕笑一聲,道:“我是何人,那石上不是寫得明明白白麽?”話音甫落,她手中長劍劃過一片清光,早已將身縱起,有如一道白色閃電,在黑沉沉的屋頂上隻是一晃,便失去了蹤影。

  但聞她清寒悅耳的聲音,自月色中遙遙傳來:“越捕神江湖名宿,素有聲名,當不忘先前之諾,拜托了!”

  眾人抬頭看時,哪裏還有她的影子?唯見明月當空,花影匝地。

  她劍術絕豔,鞭法詭奇,越鎮惡等人與她交手之際,竟然無暇分心去看她所刻係是何字,但見她逸走時的身法,顯然輕功也是卓越至極,已方更非其敵。

  三人對視一眼,心中都駭然浮起一念頭:“武林之中,女夷教內,竟然有這樣出眾的女子!”阿萱倚在藤花架下,遠看那白衣女子逸去的一方夜空,不覺悠然神往,也在心中想道:“適才她自言女夷教中女子,成年之後多指花為名,卻不知她的名字,又是何種花卉?這世上又有哪一種花卉,能配得上她這絕世的風神?”

  當下不由得一致回頭看去,隻見那方山石下落了一層石末碎屑。石麵之上,早被刻有五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字字著力深銳,剛勁蒼健,真如鐵劃銀鉤一般。尤其是那最後一筆,破空斜挑而起,氣勢如渴猊夜奔,冽然逼人,很難讓人相信竟是出自女子手
子手筆:“春氏十一娘!”
第四章 湖邊又見采蓮人

越鎮惡失聲叫道:“春十一娘!原來她便是春十一娘!春十一娘!春十一娘!”張謙回過頭來,想要問問自己一向敬重的先生,這春十一娘究竟係是何方神聖。但甫看過去,卻不由得吃了一驚。

  隻見楊鴻簡仰起頭來,定定望著春十一娘逸走的方向,五根手指卻緊緊地握住了手中長劍的劍柄。他用力是如此之重,以至於指節微微發白,竟似要嵌入劍鞘中去。他是側光而站,因之半邊臉龐都籠在一片陰影之中,唯見那一雙深邃的眼睛,在陰暗的影子裏, 閃動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

  那種異乎尋常的光芒,讓張謙竟然不敢再問下去。

  楊鴻簡歎了口氣,突然之間,這風度飄逸的中年文士,仿佛蒼老了許多一般。良久,他抬起手來,輕輕拍了拍張謙的肩頭,說道:“謙兒,為師已下定決心,三日之後,便要返回故裏金陵。”

  越鎮惡果不食言,不但放了阿萱,還向楊府尊說情,將那優曇缽花讓她帶了回去。其實楊府尊得知愛妾之死的真相之後,覺得大失顏麵,況且又害死了腹中的孩子,當下又氣又怒,根本就不願再見她任何遺物,這盆她生前最愛之花,自然也在列中。此時見捕神索要,自然樂得賣個人情。

  張謙雖是不舍阿萱,便也隻得隨了顧琮楊鴻簡二人回府,已是將近午夜時分了。張父張母出來迎接,眾人落座後談起,不免又是嗟歎一番。顧憐憐因將張謙推入湖中,才致使表兄平白遭此公門之禍,已受過姑父姑母責備,此時父親回來,自然也免不了挨上一頓斥罵。當下眼睛紅紅的,也不肯理會張謙。

  張謙不以為意,問起那兩個安置在張府的年輕女子,方知下午她們親人便已聞訊趕到,將她們都已接回蜀中了。

  夜已深沉,顧家父女自去歇了。張謙一日勞累,隻想快些上床歇息。然而張謙之父張原西與母顧氏卻一反常態,留了下來,沒說上兩句,便委婉提到了顧憐憐許嫁張謙之事。

  此親事兩家雖一直在議,但以前張謙不以為意,也是無可無不可。此時聽聞,不知為何,卻如亟雷擊一般,打心裏有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出來。支支吾吾了半天,隻是不肯答言。

  張母見兒子今日居然卷入一樁命案之中,雖終有驚無險,到底心中不安。想到他已長大成人,還是早日完結婚事,有妻室管束較為妥當。(她可沒有想過若兒子娶了憐憐,隻怕更為危險),加上一直頗為喜歡這個侄女,且又是姑舅之親,自然是大力促成。想著既是喜事,便要知會這寶貝兒子一聲,本以為他會大喜過望,誰知兒子卻是麵有難色,竟似是一副極不情願的模樣,當下連聲追問。

  張謙支吾了幾句,實則自己心中也不明白,為何突然之間,竟是萬分地不願與這表妹成親。被母親追問得極了,突然想起楊鴻簡回鄉之事,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正色道:“父親母親,生當男兒,自然以建功立業為人生頭等大事。如今孩兒寸尺功名全無,又怎談得上婚姻之事?

  兒正要稟報爹娘,剛才楊先生來向孩兒辭館,說是思鄉情切,要回金陵老家去,並邀孩兒一同前往。孩兒心想,古人雲,讀千卷書,行萬裏路。孩兒自幼便在家中讀書,難得見到外麵的世麵,想來金陵六朝之都,天子腳下,去走上一走,倒可以增長許多見識,因此就答應了。還望爹娘能成全兒子一片苦心。“

  張父張母吃了一驚,麵麵相覷,但見他立意甚決,又是堂皇正大的道理,隻索罷了。張謙見逃過一劫,唯恐父母問過楊鴻簡,謊話穿了幫皮,連忙告退,便飛也似地奔到後院楊鴻簡住處而來。也顧不得夜色已深,硬是敲開門去,一五一十,便與楊鴻簡說了此事,並表明自己願隨往金陵之意。

  楊鴻簡早已睡下,此時隻披著一件單衣,前來開門,臉上神色還有些疲憊。他聞言有些吃驚,失笑道:“你這孩子,自己不願,倒會拿我來做垛兒。也罷,你願隨我去便去罷。況且表小姐那樣的女孩子,隻怕是鎮獄明王方才有膽娶她呢!”

  這鎮獄明王本是守候鎮妖塔的天神,相貌獰惡,樣子高大威猛。張謙雖是滿腹愁緒,但也不禁笑出聲來,又歎了一口氣,道:“隻是這樣一來,倒負了爹爹媽媽一片苦心,想來心中總是不安。”

  楊鴻簡罵道:“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自然是要腳跨江山懷抱美人,方慰平生大願。豈能泥古拘今,被區區孝名所縛?若不能愛已所愛,大展作為一番,即老死於山野家中、錦繡堆裏,便與豕兔雀蟲何異?”

  其時正當五代亂世,盛唐雖逝,風氣尚存。禮教雖不如後世那般嚴明,但婚姻大事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樣是天經地義的道理。如楊鴻簡這般公開慫恿學生拒婚的先生,雖說不上後無來者,至少也是前無古人了。但張謙與他相處已久,早已習慣了這位先生古怪放誕的作風。當下把心一橫,忖道:“我雖是欺瞞父母,但並不是想出去胡作非為。況且建功立業,乃是男子本分,若真有個成就,也是祖宗同有榮光。”

  第二日絕早起來,便命人收拾行裝,打點出門諸物。他從小嬌養,從未出過遠門,心中雖然不舍,但也有幾分莫名的喜悅。楊鴻簡本待要第三日出發的,因著張謙準備不曾妥當,況且還有許多親友前來送行,倒又多拖了兩天。

  忙亂數日之後,楊鴻簡與張謙收拾妥當,於第七日淩晨方才出發。辭別之前,合府送出門來,尤其是顧氏淚眼婆娑,百般不舍。還怕兒子一路衣著住行無人照料,要帶一個丫頭去。楊鴻簡在一旁笑道:“我前些日去雇船之時,已找了個丫頭。她原是沒錢去金陵,央我順船把她帶去。一路可幫我們洗洗涮涮,到了金陵各自走路,豈不便利?我已告訴她今日起程,想必此時她定在城外等候。夫人不用擔心。”

  顧憐憐收拾起了刁蠻的脾氣,難得乖巧地躲在眾人身後,一雙眼睛隻放在張謙身上。畢竟曾議婚約,有些麵薄,並不敢上前與張謙說話。隻瞅個機會,悄聲說了句:“我等你罷。”臉上頓時飛紅,豔如桃花。

  張謙離家雖以遊曆為主,說到底也是為了躲她,隻恨不得說一句:“不要等我,悉隨尊便罷了。”但抬頭看見少女含情脈脈的眼神,如何說得出口?

  出得盛澤城來,但聞車聲轆轆,行不到一枝香工夫,已駛近太湖。

  楊鴻簡吩咐車夫道:“再走前一些,若看見路上有個小姑娘就停下來。”車夫應聲道:“先生,前麵就有個小姑娘站在那兒,要不要停一下?”

  張謙聞聲掀起車簾,不禁呆了:隻見湖邊濃綠的長草之中,站有一個身穿月白衫子的少女,正在往這邊張望。

  她也隻在十五六歲的年紀,尚梳著烏黑的雙鬟,鬟上係有兩根長長的淡紫色絲帶。

  她的懷中,緊抱著一個小小的粗藍布印花包袱,衣袖稍稍褪下一截,露出圓潤光潔的手腕來。那腕上籠一雙江南少女中流行的嵌絲掐花的銀鐲子,鐲子樣式甚為古拙,銀子光澤又有些偏暗,愈顯得皓腕如雪,不盈一握。

  一陣湖風吹來,她的月白色的衫角向後輕輕飄起,便似一朵清麗的白荷花,在風中舒展開了那長長的花瓣。

  那少女正是阿萱。

  楊鴻簡招呼道:“小謝,你來了?”張謙訝然道:“師傅,你們認識?她姓謝麽?”楊鴻簡笑道:“為師不是早說會有個丫頭會隨我們一路去金陵麽?就是她呀。”

  阿萱芙蓉般的臉龐上,浮起一抹發自內心的欣喜笑容,輕聲道:“張公子,原來你也去金陵麽?那可熱鬧得很呢。”

  張謙望著她,雖然不善言辭,但心中隻覺有說不出的歡喜。

  正待上車之時,張謙忽然想起一事,悄悄向阿萱問道:“你娘的病,好些了麽?”阿萱眼圈一紅,低下頭來,淡淡道:“她……永遠……永遠都不會再被病痛折磨了。四天之前,我娘……已經過世了。”張謙先前雖見她身著素服,但未曾留心。此時她一低頭,張謙方看清她鬢邊掖了一朵白花,那花乃是白紗所製,花瓣在風中輕輕顫動,輕薄得似乎瞬息將凋一般。心頭沒來由地一疼,歉然道:“阿萱,對不起啊。”

  阿萱抬起頭來,秋水般的明眸裏滿是淚光,卻強忍著沒有落下來,低聲道:“不要緊。人活百年,誰能無死?”言語間十分豁達。楊鴻簡聽在耳中,不意這村女竟有些不俗,倒多看了她兩眼。

  眾人一路馬不停蹄,三日後已到達宿鬆,在一個名平河渡的地方下車,令那車夫自回張府之後,這才棄車登船。

  當時江上並無客船,隻有豪富之家才有私人船隻,尋常商旅大多搭乘貨船往來。楊鴻簡隻花七兩銀子,便讓船老大答允捎三人去金陵。這艘貨船主要運的是些絲綢布匹,也有葦席瓷器,貨物甚多,乃是一隻大船。

  船上除他們五人外,隻捎帶了三兩個客人,所以空處甚大。他們三人便有兩個小艙,分男女住下。自已采辦菜蔬糧食。阿萱親自烹調,味道尚佳,日常事物倒也在行。

  楊鴻簡因先前之事,不免對阿萱略具戒心。日子久了,見她做事井井有條,也就漸漸鬆弛下來。阿萱並無異狀,隻是沉默了許多,平常言談甚少,更是隻字不提當日之事。

  水途漫長,船行數日,眾人終日枯坐在船中,不免都有些倦怠無聊。這日深夜,張謙在艙內輾轉難眠,聽見同艙的楊鴻簡倒睡得極熟,鼾息平靜,又不好叫醒他說話。當下便悄悄起來,摸上甲板去吹風。

  遠遠見船頭一個人影,孤單單地佇立不動。聽見腳步聲響,那人轉過頭來,淡淡月光下看得清楚,居然是阿萱。

  她一見張謙,微微一怔,但隨即笑著問道:“艙裏很熱,是不是?”張謙走近她身旁,見她頭發披散,顯然是剛剛洗過,帶有一縷若有若無的清香。想起荷花叢中與她初次相見,不禁心中怦然而動,便點了點頭。

  阿萱彎下腰肢,吹去一塊木板上的浮灰,坐了下來,又道:“公子請坐。”張謙便在她身邊坐下了,一時之間,手足都有些無措起來。

  半晌,阿萱輕聲道:“這幾日人多事雜,故此一直沒有機會向公子致謝,那日多謝公子為我擔保。”

  張謙聽她終於提起舊事,忙道:“沒什麽,那花……你——你娘喜歡麽?”阿萱輕聲道:“她……她很喜歡。隻是後來她告訴我,說她想看的芙蓉,並不是指這個。她說,她吟的是不過是兩句詩,叫作‘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張謙脫口而出道:“是古詩十九首!”

  阿萱吃了一驚,偏過頭來凝視著他,說道:“你也聽過這首詩?”張謙道:“是啊。這些詩自漢朝便一直流傳下來,韻律優美,多是在詠懷詩人自身的悲歡離合,共計十九首。因為年長月久,那些作者的姓名都遺失了,所以後人將其編輯起來,合稱為古詩十九首。你娘知道這個,那她該是看過很多書了。”

  阿萱淡淡道:“她說這兩句詩中,隱著我沒有出生之前的名字,聽說我以前的名字,是叫做采芙的。唉,我天天在她身邊,她想看我,看便是了,又為何老是流淚?”

  她歎了一口氣,望著船外兩岸沉默的群山,幽幽道:“從小她隻肯叫我阿萱,以前也沒提過我另有他名。我爹很早就去世了,是我娘帶大我的。我在想,難道那個名字是爹在世時取的,她恐怕會觸景生情麽?”

  張謙抑不住心中憐愛,柔聲道:“這兩個名字都很美啊。你本來就象荷花一樣美麗,又象萱草一樣令人忘憂。”一語未了,驚覺自己對一個妙齡女子這樣說話,似是稍嫌輕薄,與禮教不合。臉上頓時一熱,隱隱有些發燒,心下卻是忐忑不安,唯恐阿萱會紅顏大怒。

  阿萱神色怔忡,似乎並不在意,淡淡道:“這是公子謬讚了。”

  張謙見她神情蕭索,眉含輕愁,以前那些嬌俏可人之處,已是消失不見。想必母喪之事對她打擊甚大。但他一向拙於言辭,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過了片刻,隻聽阿萱道:“枯坐無趣,阿萱自幼習得簫技,不如為公子吹奏一曲,如何?”張謙想她鄉野村女,能吹得甚麽好曲,無非俚詞小調之類。但不忍拂她之興,便道:“如此良夜,得聞清簫佳曲,也是人生樂事。在下洗耳恭聽。”

  阿萱自袖中取出一管短簫來,張謙不禁“咦”的一聲,頗為驚異。

  隻見那簫隻有尋常竹簫一半長短,粗如拇指。通體晶瑩剔透,竟是白玉雕成,吹孔處更有天生一塊淡紅玉暈,形如蓮花。簫身在月光下發出淡淡瑩光,顯見珍異無比,迥非尋常富家所有。

  阿萱見他滿麵驚異,便解釋道:“這是先父遺物,名寶蓮,娘臨終之前,把它給了我。”說到亡母,已是黯然神傷。張謙見她難過,忙岔開道:“這支簫如此珍貴,想必吹起曲子來要比尋常竹簫好聽得多呢。”

  阿萱將雙唇貼上吹孔,吐氣入孔,輕輕吹了兩聲,樂音極是清幽,入耳隻覺有說不出的好聽。張謙衷心讚道:“果然不同,尋常洞簫哪有如此柔和清雅?”阿萱微微一笑,發聲吐氣,吹了起來。

  其時正當六月天氣,皓月當空,清輝如銀。月光下但見江麵上碎銀閃動,一江碧水緩緩向東流去,隱隱聽得見後麵舟子搖櫓“矣乃”之聲。兩岸黑逡逡的樹木不住退後,清越的簫聲漸漸揉和在野花的清香裏。

  “九疑山,三湘水,蘆花時節秋風起。水雲間,山月裏,棹月穿雲遊戲。鼓清琴,傾綠蟻,扁舟自得逍遙誌。任東西,無定止,不議人間醒醉。”

  張謙聽得分明,心中卻大為驚詫。不意這少女阿萱,吹奏的居然是一闕李德潤的《漁歌子》!

  李德潤當世奇才,其作一向都帶著幾分嘯傲山林的氣概,為時世所傳頌不絕。這一曲經阿萱吹來,更是明快淡雅,清幽至極。聽者仿佛身處山中,與隱士對月吟酒,臨風當歌,忘卻萬般煩惱,盡享人間清歡。

  可是,籠在淡淡月色中的那個少女,雖然能吹奏出如此動人的曲子,卻是那樣的孤單和哀傷。

  兩人都沉默不語,隻聽見夜風吹過船頭,桅杆上的白帆獵獵作響。

  張謙道:“阿萱,你的曲子,吹得真好。”

  清涼的夜風中,阿萱的聲音輕輕傳來:“是麽?這是娘教的。我娘她……她不但生得極美,而且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都是極精通的……記得我還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她興致很好,說要吹一曲《百鳥朝鳳》。結果簫聲引來了好多飛鳥,齊齊棲息在我家院中的那棵老梧桐上,都是靜靜的,沒有一隻鳥兒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張謙遙想百鳥朝鳳的蔚然奇觀,不覺有些悠然神往,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你娘她會武功麽?”

  阿萱搖搖頭,道:“她從來沒有顯露過武功,隻是,我想她應該是會的罷。”想了一想,又道:“盛澤武風頗盛,我家左鄰右舍的孩子,大多隻有三四歲,便被大人送去習武健身。我娘雖是不允我去,但我自四歲開始,便偷偷去磨村裏的趙叔,七八年下來,倒也學了些拳腳。趙叔是個鏢師,聽說以前走鏢時,到過好多地方,結果在山東時被仇家打傷了一條腿,後來一直就在村裏住著沒有出去。”

  張謙想起楊鴻簡經常講起的一些江湖典故,驚訝道:“既然是鏢師,想必武功必是好的了。”

  阿萱道:“那是自然,當日有鄉裏的地痞惹惱了趙叔,他赤手空拳的,一個人就打倒了四五個呢。”她思憶當日情形,臉上浮起愉快的微笑,說道:“我雖然小,可對他佩服得不得了,跌跌撞撞地跑到他家裏去,非要拜他為師。他被磨得沒法,隻好教我一些入門功夫。回家後我還是很興奮,在院裏比比劃劃。開始怕娘知道後罵我,總是偷著去。隻是四五歲的孩子,能有什麽心眼?後來慢慢也就露出些行跡。幸得我娘見了,隻顧忙她的家務事,也不說話。”

  張謙忍不住問道:“那你怎麽知道她會武功呢?”

  阿萱嫣然一笑,道:“你別急呀,在我十歲那年,鄉裏有名的大戶錢三爺帶人找到我家裏來,說是官府下了檄文,說我娘一個外地女子,帶著女兒不明不白住在這裏,這麽多年了也沒個親人往來,定然是非奸即盜,他奉官府所派,要押送我們前去見官。”

  張謙急道:“朝廷哪裏有這樣的律令,定然是他們狐假虎威。”

  阿萱道:“那是自然。其實我隱約聽村裏大娘說過,錢三爺聽人說我娘生得美,托人說要娶她續弦,被拒絕後,方才故意找碴的。”

  她臉上閃過一道怒色,道:“他隨身還帶著幾個護院,據說功夫不錯,出自於江南劍派門下,號稱是江中六虎。哼,這個江南劍派,雖然聲勢不小,可惜裏麵盡是些雞毛狗碎,也太過良莠不齊。”

  張謙雖非武林中人,但也聽過江南劍派的名頭,知道這是江浙一帶最大的幫派,立派已有百年,現有幫眾萬餘,勢力極大。為首的稱為宗主,名叫沈尉,據說劍術極深,為人也並不算壞。隻是幫派太大,他武功雖好,卻少經營之才,所以劍派弟子在外惹事生非者眾,名聲也有所損壞。

  阿萱又道:“趙叔看不過他們欺負我們孤兒寡母,便過來理論,結果動起手來卻不是他們對手,當即被打倒在地,以他拳打腳踢。我哭喊著叫他們住手,他們哪裏肯聽?”

  張謙忙道:“那後來怎樣?這幫人真的沒有王法了麽?”

  阿萱冷笑道:“窮人哪裏受過王法的好處?更何況是弱質女流,他們自然更不放在眼裏。”

  張謙默然,心道:“若是我在,決計不會讓你受到這般苦楚——”

  阿萱沒有留意他神色,道:“我娘一向潔身自愛,雖然是窮門僻戶,卻從不輕易與外人見麵。縱然是平時做些繡品售賣,也是托的村裏大娘帶去集市。候我大了,能在外行走,她更是足不出戶。可是村裏畢竟有女人見過我娘,她的美貌名聲才傳了出去。

  當時我正在哭喊,突然看見娘竟一反常態,從屋裏走了出來。那幫人本是在對趙叔拳打腳踢,但一見我娘,竟然是目瞪口呆,不由得停下手來。連趙叔都忘了從地上爬起身來,似乎是看得呆了。“她想起母親當日風華,微微一笑,道:”娘一手將我拉到身邊,這才對趙叔說,‘你武功底子本來不錯,隻是輸在腿部有疾。如今你雙腿長短不一,身子左右失衡,跟人動手自然是不夠靈活。然而武學一道,在於靈動機變,因勢而導,何必拘泥於舊時尺度?你為何不將所習招式向左再移三分,下沉一分?如此一來,方才適用於你現在的身法騰挪。’“

  張謙訝然道:“她對武學的見解,可是高明得很啊。”

  阿萱傲然道:“那是自然。”

  張謙緊跟著問道:“那後來呢?那幫人怎肯善罷幹休?”

  阿萱笑道:“趙叔張口結舌,根本說不出話來。那錢三爺一見我娘,模樣更是不堪。隻是懾於我娘的美麗,不敢太過無禮。我娘突然彎下腰去,從我頭上解下一根係發的絲帶,站直身子,掃了他們一眼。她神色平和,但眼神寒徹入骨。錢三爺卻不由得退後幾步,結結巴巴道:‘我——你——’ 那六虎慌忙擋在他前麵,有一個竟然驚慌得拔出刀來。

  娘微微一笑,道:‘看好了。’她手腕輕輕一抬,我隻聽到刷地一聲輕響,隻聽六虎中有人大叫一聲‘我的刀’!原來是我娘竟然用我係發的那根絲帶,將那人手中的大刀卷了過來!

  她手腕揮動,絲帶舒卷,那大刀被拋得直飛出去,“當”地一聲,插在院裏一株兩三人合抱的老粗樹幹上!刀身竟然有一大半都沒入樹幹之中,尤自搖晃。娘隨手奪過另一虎手中的大刀,他尚未反應過來,卻不知為何刀已脫手而出,到了我娘手中。

  娘揮手一擲,那刀也直飛出去,刀尖正擊中前一把刀的刀柄之處,當地一聲,兩柄刀一起沒入樹中,隻留後一把刀的刀柄在外!“

  阿萱講到此處,不由得輕聲一笑,道:“那錢三爺哪裏還敢多說,掉頭就跑。六虎也變成六犬了,跑得比他還要快呢。隻有趙叔還是說不出話,直到我扶他回去,一路上他的嘴巴,還是張得老大老大,半晌都合攏不得。”

  張謙也張大了嘴巴,讚道:“你娘這樣了不起,你爹爹一定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言畢不由得往阿萱頭上望了一眼,阿萱立時明白他的意思,她此時頭發未梳發鬟,正係有一根指頭寬許的絲帶,當下伸手摸摸發帶,抿嘴笑道:“跟這根發帶可也差不了多少。”

  她歎息一聲,接著道:“你說的或許沒錯,隻是我爹在我還沒生下來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娘定是十分傷心。她從不許我問爹的事,也不教我那些奇技,更不用說教我武功。閑來教我的,除了認字就是簫技一道。”

  張謙倍感驚奇,問道:“怪不得你談吐不似尋常女子呢,隻是你娘為何不肯傾囊而授?”

  阿萱道:“娘說,世人重男輕女,當今之世也隻是男子的天下。男子學問淵博,能治國安邦,成為濟世良才。女子學問深了,卻嫌太過聰明,非但沒有用武之地,反而是多了許多煩惱。不如一個鄉村愚婦,一字不識,反而一生快快樂樂。之所以要我認得幾個字,不過是不當睜眼瞎罷啦。”

  張謙飽讀聖賢書,也常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卻從未聽說過如阿萱母親這般說法,但細細回味,卻覺那幾句話雖是平淡,卻大有深意。

  阿萱收起寶蓮簫,說道:“至於教習吹簫一技,我卻不太明白啦。不過我想,會不會是她早料到自己會及早過世?她要我去投奔的親戚,也並沒有見過我,不過娘說,我唯有憑借她教我的簫曲,方能與那人相認。”

  她怔怔地想了一會兒,幽幽道:“唉,我沒有親人,也不知道跟誰去說。現在跟你講出來,心裏才輕鬆了許多。隻是,我不懂得,據娘說他富甲天下,卻為什麽不早帶我去投奔他,反而和我留在那個偏僻的山鄉之地,一呆就是十幾年?”

  忽聽一旁江中有人歎道:“紅顏薄命,自然是千古一轍。”

  二人不防,吃了一驚,慌忙站起身來。突然眼前一花,隻見一葉扁舟從貨船邊掠過,舟上立著兩名妙齡女子,自執舟楫,向這邊含笑望來。想必此舟隨大船行駛已久,阿萱二人又是立於船頭交談,所談言語,盡隨江風吹入她二人耳中去了。

  但見她們一著青衣,一著藍衣,鬢發之上都戴有一枚金環,在夜色中燦然生光。那衣衫也不知是何布料裁成,臨風飛舞,極其輕盈飄逸。隻在點劃之間,那船卻是快行如飛,不多時已遠出貨船一大截。兩名女子向二人揮揮手,臉上帶笑,已去得遠了,也不知說話的是她們其中的哪一個。

  張謙已瞧得呆了,喃喃道:“怎麽走得這樣快?莫非她們是江中的神仙?”阿萱蹙眉道:“看她們身手,定然是極擅駕船之術,但也未免走得太快了一點。”隻聽一人道:“她們豈止是隻擅駕船之術?顯然內力深厚,也有相當不錯的武功底子,不然江水如此湍急,何以駕船會那樣輕鬆?瞧她們衣飾打扮,多半是……多半是……”

  二人聞聲轉過頭來,隻見楊鴻簡立在十步開外,雙手負在背後,臉上神情甚是古怪。凝神思索之間,似有厭惡之色,又似有說不出的害怕。張謙有些奇怪,便問道:“先生,她們是什麽人?”

  楊鴻簡身體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低聲咒罵道:“她們是魔鬼,是巫山上來的魔鬼!”阿萱仰起臉看著他,滿臉迷惑之色。張謙卻陡然想起前事,悄聲問道:“她們……就是女夷教的麽?”楊鴻簡微微出神,並不答言,卻喃喃自語道:“她們一向在巴蜀一帶活動,如何到江南來了?叫人好生費解。”

  良久,隻聽阿萱輕輕道:“她們……她們真的是魔鬼一樣的人麽?看其言行舉止,倒不象是邪惡之人。”

  楊鴻簡聞言雙目一轉,眼中光芒大盛,逼近一步,冷冷道:“你為什麽會幫她們說話?嗯,你剛才跟謙兒說到你母親,我早已聽在耳中。隻怕你們母女倆來曆也是不明不白,不會跟女夷妖女有什麽關係罷?”

  阿萱見他模樣凶狠,平時那種風流儒雅之態頓時不見,心中有些害怕,往後退了兩步,道:“你……你……”

  忽然黑影一閃,從一堆木材後走出一人,緩緩道:“這小姑娘心地如美玉無瑕,一片悲天憫人胸懷,她亦不知女夷教行事,才這樣說話,你老兄又何必草木皆兵?”

  楊鴻簡並未回頭,冷冷道:“這又與你何相幹?你是何人?”

  張謙見那說話之人也正當中年,儒生打扮,體態已略略發福。聽他口氣對阿萱甚是維護,忙道:“先生,你真的多疑了,若阿萱真是女夷教的人,為什麽剛才那兩個女子卻全然不認得她?阿萱,你不認得她們,對不對?”

  阿萱轉過身去,淡淡道:“我向來心裏怎麽想,口裏就怎麽說,女夷教怎樣窮凶極惡,我也沒有見過,難道要人雲亦雲不成?”

  那人向楊鴻簡一揖,道:“在下李長浩,供職於帝都,因公幹途經此地,得與各位同船,俗話說‘同船過渡,五百年所修’,隻怕與各位緣分不淺。”言畢微微一笑,神態甚是謙和,毫無倨傲之態。此時南唐國勢雖衰,國主李煜又自去皇帝尊號,改稱國主,但南唐百年基業,世鎮江南,卻也是一方之雄。這李長浩既是官府中人,想必如此謙恭,不禁讓人頓生好感。

  楊鴻簡臉色稍霽,點頭道:“原來是李大人,在下江湖之人,姓楊,草字鴻簡。李大人既是國姓,想必是宗室中人了。”李長浩微微一笑,道:“我一年之中,倒有大半年在外,也不過是個江湖人罷了。”言畢轉過頭來,對阿萱道:“這位姑娘好生麵善,在下冒昧,不知姑娘可是姓李,原籍可是蜀國麽?”阿萱微覺詫異,搖頭道:“不,我姓謝,是盛澤人氏。”

  李長浩“啊”了一聲,掩不住失望之色,道:“實不相瞞,阿萱姑娘跟我一位熟人生得很是相像。所以我才有此一問。”阿萱心裏掂記著那兩個女子,忍不住問道:“這女夷教倒底是什麽?怎麽每個人都視為蛇蠍?”

  李長浩似乎對阿萱格外注意,聽她發問,當下便歎道:“姑娘定是從未在江湖上行走,所以沒有聽說過這名頭。女夷教根本之地,乃是在巴蜀一帶的巫山十二峰。其總壇名為花神宮,便是設在神女峰頂。該教立教不久,也僅隻是曆經三代,教中徒眾全是女流,然而武功高強,非尋常幫派所及。更難得之處,是這三代教主,俱是不世出的傳奇人物。”

  張謙雖未涉足武林,但聽那李長浩侃侃而談,此時也來了興趣,忙問道:“李大人,那三位教主到底是怎樣的傳奇人物?”

  李長浩道:“第一代教主名為巫長恨,據說本是出自武林世家,不知因何事流落江湖,隱匿了真實姓名,孤身一人跋山涉水,千裏迢迢來到巴蜀。途經巫山之時,殺死了盤踞巫山的強盜周彪,占了他的巢穴,以花神女夷為護教之神,創教開壇,自稱女夷神教,又號為護花神教。

  這巫長恨立教之後,終其一生,隻下過一次神女峰,與外人交過一次手,卻是名動江湖,為時人所津津樂道。

  與他交手之人,是號稱中原第一高手的“中州一劍”淩九天。淩九天其時成名已有二十載,劍掌雙絕,內力雄渾,對陣之時又極好機變,平生從未有過敵手,卻在第十一招上就被巫長恨擊落掌中長劍,當即落敗。

  淩九天一向結仇甚多,以為此番性命不保,當即棄劍認輸,言道自己性命、家中珠寶細軟任他索取,隻求不要傷了其他家人。那巫長恨仰天長笑,大聲道:‘金銀本是陌上土,富貴於我如浮雲!我要你的金銀財寶做什麽?不過是看你有幾分名氣,用你的這把老骨頭試試我的劍鋒罷了。’他長笑不絕,那笑聲極為宏亮,竟震得花廳梁柱索索顫抖,灰塵紛紛飄落下來,實是大有梟雄豪氣。

  淩九天忿然問道:‘天下高手眾多,你為何單單要來找我挑戰?’巫長恨以兩根手指,將淩九天的長劍寸寸折斷,丟在地上,說道:‘本座聽說淩老有一個既聰明又美貌的女兒,卻生了五個蠢如豕鹿的兒子。淩老生怕一身武藝失傳,拚命督促兒子習武,偏偏兒子於武學一道還學不到淩老的一成,對於吃喝嫖賭倒是勝過了曆代祖宗。

  那女兒雖不得淩老青睞,偏偏又聰明得要命。淩老家規是傳子不傳女,但是教誨兒子們的時候,她隻在一旁看看,私下練習,功夫就超過了哥哥們。

  本座還聽說淩老為了讓兒子們心裏好過,拚命地壓製這可憐的女兒。她在家中經常受到哥哥們欺負,淩老卻裝聾作啞,不聞不問,更沒有別人敢站出來說句公道話。今天我不僅找你比試,還要帶走你的女兒,既然這裏容不下她,自然有地方容下她。若是阻我,你那五個不爭氣的膿包兒子,本座要代你還給你們祖宗罷了。 ‘“

  阿萱“撲嗤”一笑,道:“這巫長恨真有意思,居然為淩小姐打抱不平。”楊鴻簡哼了一聲,道:“那淩——淩小姐生得那般美貌,他自然是要大獻殷勤。”阿萱聽出他話裏的意思,奇道:“莫非這巫長恨是個男的?”李長浩道:“當然是個男的,而且風姿秀美,有如處子,雖然那時他已近而立之年,卻依然是難得一見的濁世翩翩公子。他在江湖上走動時,旁人視他為邪道中人,卻也有不少名門俠女對他怦然心動。”

  阿萱訝然道:“但他既稱護花,應是個女子才對。”張謙忍不住道:“為什麽一定是女子?男子不是有護花使者一說麽?”阿萱道:“男子自稱護花使者,不過是自命風流,開創教派是何等重大之事,豈有男子願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自稱護花的?”李長浩一怔,笑道:“姑娘這番話,我還是第一次聽見,倒也別開生麵了。”張謙忙問道:“以後怎樣?那巫長恨帶走淩姑娘了嗎?”

  李長浩道:“淩九天打不過他,還能怎樣?便說:‘此事須由女兒自己作主。’巫長恨也怪,竟然答允了。淩九天本來料定自家女兒外柔內剛的個性,寧死也不會相從的,況且當時她已是與另一世家子訂了婚事,即日便要成親,這般說話不過是要堵住巫長恨的嘴巴。孰料這淩小姐與巫長恨在大廳私下一晤,不知巫長恨對她說了什麽,她竟自願跟他走了,她那未婚夫據說與她青梅竹馬,感情甚篤,此時她竟也是全然不顧。

  淩九天一世英雄,怎受得起這種打擊?淩小姐那未婚夫家中又來索人,他又羞又惱,從此一病不起,不久也就過世了,他那幾個兒子太不爭氣,一直碌碌無為,可憐淩九天一世英名,竟沒有一個兒子能繼承。

  時至今日,武林中誰人知道他五子的名姓?倒是他那小名飛豔的女兒,被巫長恨帶回神女峰後, 果然是個上好的習武胚子,竟學得一身神技。江湖上都認為巫長恨是看中了淩小姐的美色,才會將畢生武學傾囊而授,而淩小姐既肯拋下家中父兄、未婚夫婿而隨他前去,自然也是為他風采所惑,因之對他二人議論頗為不堪。但奇怪的是,這淩小姐與巫長恨雖然情義甚篤,巫長恨卻至死都未曾娶她為妻。

  後來巫長恨病死,臨終之前,果然將教主之位傳給了淩飛豔。

  誰知這嬌怯怯的世家小姐,居然有著男子所不及的雄才偉略。她繼位之後廣招賢才,居然將江湖上幾個著名的女魔頭都收在麾下,為其所用。後來更是運用智計,滅掉巴蜀原有的排教,江流幫等大小十二個幫派,使之成為她的名下的附屬,一時間聲名顯赫,勢力大增。

  據稱她的劍法獨步當世,卻極少與外人相見。當初她隱身珠簾之後,以極巧妙的手法,僅用一根枯枝,便折斷了向她挑戰的瀟湘劍客向叔謀的長虹寶劍,造詣之深直臻化境。數年之間,淩飛豔之名傳遍天下,武林之中,再也無人敢向她單獨約戰。“

  阿萱遙想淩飛豔以枝折劍的風姿,不禁神往。卻聽張謙問道:“這樣一個奇女子,都是出自女夷教中。那女夷教眾又為何竟會被人視作魔鬼?”

  李長浩歎道:“女夷教好掠女孩子,就如當年巫長恨惑走淩飛豔一般,而那些女孩子竟也自願跟著前去,江湖傳言,說女夷教中人皆會妖術,專能迷惑常人心智。那些女孩子的父兄豈肯罷休?往往前去要人,雙方交起手來,多有死傷。怨仇也越來越深。再者神女峰下三十裏內,外人不得擅入,入者也嚴懲不貸,行事頗為詭秘,因此江湖中人視之如妖魔。不過依在下想來,教眾既為女子,自然也要修正門闈,以防男子隨意出入。這等禁令原也在情理之中,若說十惡不赦之事,在下倒未曾聽聞。”

  阿萱聽李長浩言語之間,似乎對江湖上待女夷教的看法不以為然。轉念一想,那楊鴻簡卻是一直對女夷教深惡痛絕,莫非他也有什麽姐妹給女夷教掠去不成?不禁偷偷瞄了他一眼,卻見他目光茫然,臉上神色甚是淒涼,不知心中正想起何事。

  耳邊隻聽張謙又問道:“那第三代教主呢?又有什麽軼事奇聞?”

  李長浩尚未答話,楊鴻簡突然問道:“怎麽會有第三代教主?淩飛豔她——她不做教主了麽?”

  李長浩看了他一眼,道:“楊兄有所不知,我剛從巴蜀而來,獲知最新消息,淩飛豔於二日之前,已經離世而去了。”三人大出意料之外,不禁都大吃一驚。楊鴻簡臉上頓時蒼白如紙,喃喃道:“死了?她於武學一道,原有那樣高的修為,怎麽就……”

  李長浩歎了口氣,道:“生死大劫,豈由人力所訣?”

  楊鴻簡呆立當地,麵色黯然,過了半晌,方出聲問道:“她……選了一個什麽樣的繼承人?”但聞他聲音嘶啞,便隻是在一瞬之間,卻似是耗盡了所有力氣一般。

  李長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女夷教中,教主除座下有七大司花使隨侍身邊,司傳令護衛之職外,又設春夏秋冬四堂,各自分管教務、刑令、後備、擇才之職。其中又以春堂為首,教中大小事務,均由春堂堂主裁奪,不過是行事之前稟知教主一聲罷了。故此權柄極大,隱然有副教主之尊,往往便是下任教主的繼承之人。當初那巫長恨任教主之時,淩飛豔正是春堂堂主。

  候得淩飛豔繼位之時,時任春堂堂主的謝蕙娘,原是歸州長青門門主的女兒。長青門原是個小小門派,為女夷教吞並之後,唯有她受淩飛豔青眼有加,一路升任春堂之主。謝蕙娘才絕驚豔,確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若得繼承教主之位,隻怕女夷教在她手上也會大放異彩。可惜她做堂主後不久,因事被派往壽州,竟不知所蹤。

  春堂之位空虛數年之久,教中欲謀其位之人甚多,淩飛豔均不應允,皆因無人有此才能。說來也是異數,淩飛豔收各幫派之時,一個入春堂僅兩年的普通的執事,屢屢獻計,在大破諸幫派一役之中,顯出非凡的才華。

  淩飛豔大為欣賞,破格提拔,竟然越過執事長、香主兩級,一舉擢升為春堂堂主。隻是那執事以前並不懂得武功,十四歲時被收入教中之後,才開始練習武藝,自然起步是略嫌遲了些。當時各堂主無一不是武藝非凡,成名多年,且與淩飛豔同輩,而八大香主也是屢建功勳,江湖上頗為聲名。這一個小小的執事,若論資曆武功都比不上她們,自然眾人都不服氣。

  淩飛豔出身名門,平素性情據說也是十分溫婉柔和,但此次卻力排眾議,言道那執事天資出眾,傲然同儕,若是假以時日,必不遜其他堂主,且成就不可限量。她貴為一教之主,既然堅要立那執事為春堂堂主,旁人也無可奈何。

  不過這淩飛豔既為一教之主,果然慧眼獨具。那執事卻也是天縱奇才,更兼著實有著常人不及的毅力堅智,她苦練五年之後,居然成為教中僅次於淩飛豔的高手。雖然因其起步練功太晚,達不到淩飛豔那般驚世駭俗的地步,尋常高手卻也難望其項背了。“

  李長浩娓娓道來,阿萱聽得心旌神搖,不由得問道:“她為什麽不早些習武呢?入教之前,她在那裏?”

  李長浩道:“她的來曆,倒真是一大謎團。隻因她乃是在十四歲那年,被女夷教冬堂的衛嬤嬤從人市上買回來的,原是充作婢女之用。冬堂司擇才之職,撫育年幼弟子、傳授武學技藝均是其職責所在,同時也兼管雜役傭仆管理之事。

  她生得既美,人又聰明,雖名為下人,但與教眾相處甚佳。後經淩飛豔座下第一司花使沉朱推薦,在春堂中充役執事之職。女夷教中執事共近千人,她武藝低微,初時並不惹人注意。誰知一朝風雲際會,便是一鳴驚人,竟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春堂堂主。

  自她入教,至今已有一十六年。後來威勢漸重,她索性以春為姓,因她原在春堂執事之中排行十一,因此人稱春十一娘,原來的名字倒是無人知曉了。“

  此言一出,眾人除楊鴻簡早已略有所知之外,張萱二人都是吃了一驚,驀然回想起那晚楊府後園之中,那白衣飄然的身影、那瑰麗眩目的劍術,不覺都是失聲叫道:“是她!”

  李長浩有些驚訝,問道:“莫非各位早已見過她麽?”張萱二人麵麵相覷,點了點頭。

  楊鴻簡默然半晌,徐徐道:“她……就是淩飛豔選中的繼承人?”李長浩道:“不錯,依教中舊規,春堂堂主為教主之嗣,她就是女夷教第三代教主。江湖傳聞,春十一娘於數日之前,帶著教中第四司花使輕碧,前往追殺掠走蜀中雲門兩位小姐的‘毒手’秦真,那秦真卻是逃向金陵方向,想必此時春十一娘也定然在前往金陵途中。”

  “看那兩個女子發束金環,正是女夷教中司花使的打扮。如果在下沒有猜錯,她們定是奉淩飛豔遺命,迅速趕去金陵,傳春十一娘回教繼位的。”

  阿萱眼睛一亮,連忙問道:“春十一娘會去金陵?我……我也去金陵呢,不知能不能見著她啊……隻是……隻是她那樣傳奇的人物……肯讓我看見她麽?”

  一直以來,李長浩的眼睛都未曾離開過她分毫,問道:“謝姑娘,你叫什麽名字?”阿萱嫣然一笑,道:“你叫我阿萱好了。”

  李長浩微微頷首,溫和地看著她,說道:“謝姑娘,眼下你固然比不上春十一娘,可是這世上,也隻有一個阿萱啊。上天既然造了不同的人,這些人的生命之中,就一定會有不同的際遇。天意浩緲,凡人難以忖度,又焉知小阿萱將來不會成為另一個武林中的傳奇?”

  阿萱眼中閃著明亮的光彩,輕輕道:“另一個傳奇?我會麽?”
第五章 男兒愧不如巾幗

楊鴻簡咳嗽一聲,淡淡道:“李大人似乎知道不少女夷教的掌故?”李長浩的眼中,掠過一抹極為複雜的神色,歎道:“女夷教上一任春堂堂主謝蕙娘,在下機緣巧合, 曾於二十年前見過一麵,並得知巫淩二人身世。至於春十一娘的事,在巴蜀武林之中,已不是什麽秘密了。”

  楊鴻簡心中疑慮,但也不便再問。

  忽然船一陣微震,卻是已靠上了一處堤岸。張謙向外望去,耳邊卻隱隱傳來遠處的打更犬吠之聲,黑壓壓一片房舍中,閃動著數點燈火,似乎也是一座市鎮。

  李長浩展顏一笑,對眾人作揖道:“在下來此辦事,不料遇見各位。可惜因有公事在身,就要在此處楓林渡下船,過了楓林渡便是困龍灘。那裏水匪勢大為患,但有船老大出麵應付,料想無事。這位楊先生雖有絕技在身,畢竟強龍不壓地頭蛇,還望小心。”

  阿萱與他雖是初識,但見他對自己態度一直十分和藹,便如至親長輩一般,不免有些不舍,失聲道:“你要走了麽?”楊鴻簡性雖孤僻,也對這不倚勢欺人的官老爺有了好感,拱手道:“日後李大人若回金陵,務必要來找楊某,楊某家在烏衣巷西,隻要說是找姓楊的,人都知道。”

  李長浩微笑道:“烏衣巷口夕陽斜。那是王謝故居,衣冠雲集之地啊。若有機會,在下一定登門拜訪。”又向張謙和阿萱點點頭,徑直下船去了,不多時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三人目送他身影不見,一時都默然無語。唯有楊鴻簡喃喃道:“李長浩,李長浩,此人麵相好生熟悉,定然是在何處見過。”

  突然艙裏鑽出一人,卻正是船老大,向三人賠笑道:“兩位爺,還有這位姑娘,再過半柱香光景,船隻可就到困龍灘了。請三位先進艙避避,過了困龍灘再出來不遲。”

  阿萱訝然道:“困龍灘隻是困龍而已,還困得住人麽?今晚月色極好,我家老爺與公子正談得有趣,進艙去可不嫌憋悶得慌麽?”

  那船老大聞言大急,連連拱手道:“唉呀,好姑娘,你沒聽人說麽?困龍灘,十八彎,彎彎出好漢。灘上水道極窄,水流又急,天生就該水上的好漢們討生活。我們過往商船多虧鐵老爺子照顧,給口飯吃。隻要交八兩銀子就能過去。隻他老人家愛靜。船隻都是悄沒聲過去。您三位這麽站在船頭又說又笑的,他老人家聽到了隻怕要大大生氣,我們就吃不了兜著走啦!”

  楊鴻簡一直默然無語,這時才道:“鐵老爺子?可是人稱‘金須蒼龍’的鐵輝英麽?怎麽?他現在已是巨鯤幫的總瓢把子了?”

  那船老大喜道:“原來你老人家也聽說過鐵老爺子的名頭,該知道他老人家的厲害。小的鬥膽,請三位先去艙裏避一避,等領了他老人家發下的路牌,可就一路順風啦!”

  楊鴻簡似乎全沒聽見他的說話,自語道:“三十年前,我們一起過洞庭湖的時候,那鐵輝英他……”他突然仿佛醒悟過來,臉色一暗,轉身走進艙去。

  張謙隻覺自己這位先生最近神色怔忡,甚有幾分古怪。但此時看著他的背影,雖仍是清峻挺直,卻帶有幾分蕭索之意。

  耳聽阿萱問那船老大道:“什麽路牌?可是官府發的麽?”

  船老大道:“官府路牌頂個屁用!姑娘你別嗔我說話粗魯,現今國主隻顧跟小周娘娘快活去啦,哪裏還有閑心管咱這水路之事?倒是鐵老爺子這路牌管用,隻花八兩銀子,沿途各好漢便知托庇在鐵老爺子門下,不敢動咱們分毫,情管官府也不敢吱聲。”

  阿萱好奇道:“水匪要是做善男信女,不去搶你們,可靠什麽吃飯?”船老大道:“他們都拜鐵老爺子的碼頭,每月有俸銀,閑時零零碎碎打個秋風,出息不就有了麽?”阿萱奇道:“打秋風?”

  船老大道:“當然啦,鐵老爺子的威名,咱們老在江上討生的倒是恭敬得很,有些外來船就不知道啦,有的仗著船上有幾個好手,不知輕重,偏不交銀子。困龍灘有時便故意放他們過去,下江的好漢們就可隨意取用,發筆橫財。”

  張謙愈聽愈奇,道:“頒發俸銀?還自造牌子,這不跟官府一樣麽?這裏的官府也不管上一管?”阿萱撲噗一笑,道:“真是貴人說的話。隻怕官府還要從中分上一杯羹呢!”

  那船老大也感歎道:“這位姑娘說得是,現下正逢亂世,你打過來,我又打過去,咱們國主哪怕是納貢稱臣,人家大宋也隻怕不依。小的聽說大宋一個叫什麽盧多遜的官兒,要來金陵索要地圖啦。咱們這江山原是姓楊,指不定明天姓李姓趙呢,官府那些官兒見機最快,自是指著撈錢罷了。”一邊說,一邊連連歎氣。

  阿萱沉默一會,輕聲道:“咱們,咱們敵得過大宋麽?”楊鴻簡本已走到艙口,聞言回過頭來道:“當今國主才華橫溢,心地仁厚,確是不世才子。隻可惜文治無力,更無武功。生當亂世,怎會是趙匡胤這身經百戰的亂世梟雄的對手?”

  阿萱渾身一震,卻不再說話。那船老大突然驚叫一聲,道:“糟了,光顧著說話,沒想到已到水寨了,三位若不肯進艙,稍後有人過來,自有小人支吾,可別胡亂說話。”一邊手忙腳亂地從懷中掏出準備好的一隻小黃布包袱來,看那包袱形狀,料想是一包零碎銀子。

  三人聽說已至困龍灘,心中一凜,凝神向前望時,但見數丈開外,黑沉沉的江麵上,平地立起一座燈火輝煌的大寨, 整座寨子竟是浮於江麵之上,所有結構建造,俱是碗口粗的山竹搭成。此處江麵頗為狹窄,水流湍急,從寨腳支撐的竹排間疾衝而出,激起嘩嘩的水聲。從江岸兩邊伸出無數根粗繩鐵鏈,綁在寨牆之上,把整個水寨牢牢地固定住,水流雖急,卻撼不了寨身分毫。確是氣勢雄渾,非同一般。

  三人正觀望間,忽聽阿萱驚叫一聲:“那不是我們路上遇見的兩個姑娘麽?呀,她們跟人打起來了!”她這一叫,眾人才發現寨前一處高台之上,密密地豎起幾十支火把,火光下刀影閃爍,數十名身著黑衣的大漢,將兩人團團圍住。

  那被圍攻的兩人長發飄飄,發上金光隱約閃動。雖則相隔太遠,看不清麵目,但那裝束卻是不同旁人,一看就知正是早先所遇見的那兩名據說出自女夷教的司花使。

  阿萱急要看個究竟,央船老大道:“快些開船過去,讓我們看看熱鬧!”

  船老大卻不以為然,說道:“急什麽呀?橫豎那兩個娘兒們敵不過的,咱們買了路牌,還是快快走罷,免得惹禍上身。”

  說話之間,隻見高台之上刀光閃動,那群大漢少說也砍了十七八刀,那兩名女子雖是空手,但應退自如,身手極為矯捷,一時倒也無絲毫敗象。

  此時阿萱所在貨船已漸漸靠近寨牆,寨裏浮橋上走出一個黑胖子來,站在橋頭,大剌剌地道:“趙老三,你這趟可發財啊!”

  那叫趙老三的船老大連聲道:“托鐵老爺子福,托您賀爺的福!”

  黑胖子一躍下船,雖然他體形肥胖,但身法輕便,落於船頭之時,船身也隻是輕輕一晃,顯然輕功不差。

  趙老三忙把那包碎銀子恭恭敬敬獻上給他,他一手接了,人且不走,在船上四處踱踱步,又掀起蓋貨的油布看看,掀掀鼻子,不經意道:“你這趟運的茶葉倒好,嗯,真是噴鼻香啊!”

  趙老三聞弦歌而知雅意,忙道:“您老要不嫌咱們這茶葉粗陋,隻管隨便挑,就當孝敬您老了。”

  那被稱為賀爺的黑胖子假意道:“我倒不太喜歡喝茶,再說你這能有什麽好茶,隻怕澀口得很!”一邊說,一邊手下不停,已往懷裏盡力塞了幾大包。

  船老大雖然肉痛,卻也不敢吱聲。那賀爺施施然走出艙來,一眼看見阿萱,眼睛不由一亮,道:“你這小妞倒生得俊,叫什麽名兒呀?”一麵伸手過去,要摸她臉蛋兒。

  張謙心頭怒起,眼見得那隻又黑又胖的大手就要摸上阿萱臉蛋兒,按捺不住,正待要上前製止。阿萱卻不避不讓,隻是舉起右手來,摸了摸耳上銀環。

  忽聽“哎呀”一聲,那賀爺如觸電一般,手連忙縮了回來,臉上神色又驚又怒,望著阿萱,半晌說不出話來。阿萱嫣然一笑,放下右手,轉過身去眺望遠處的夜景。那秦爺回頭看看寨中,終不敢發作,狠狠瞪了阿萱幾眼,一手捏住另一隻手,狼狽不堪地下船回寨去了。

  張謙又驚又喜,道:“阿萱,快告訴我,你在他手上做了什麽手腳?”阿萱笑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破。”

  楊鴻簡破顏笑道:“真是個刁鑽丫頭,不知在耳環上裝有什麽古怪機關。老夫隻看見一道黃霧從你耳環上噴出,噴在那黑胖子手上,他便殺豬似地叫起來了。”

  眾人都笑了起來。趙老三笑了一會,突然苦臉道:“這一來,秦爺定會為難我了。”阿萱笑道:“他若要為難,剛才便會發作。眼下那兩個女子尚在此鬧事,他們應是無暇來管到我們這等小事。”

  話音未落,隻聽“撲通”一聲,眾人急忙看時,隻見圍攻那兩名女子的大漢中,有一個給其中一個青衣女子踢中胯骨,大胖身子騰空飛起,直墜入江中。撲通聲響,濺起老大一片水花。

  那人跌得暈頭轉向,急忙中又嗆了幾口水。江水湍急,他雖有水性,急切間鳧不上來,扯著嗓子在江中大叫大嚷,一旁觀看的水匪中有人連忙爬上台邊拴著的小船,飛快地劃過去救他。

  隻聽另一名藍衣女子嬌聲喝彩道:“輕碧姐姐,好一式‘江南燕到遲’呀!”

  那名輕碧的青衣女子應道:“蘭煙,你也練過這一招,你來試試?”她語音頗有幾分熟悉,阿萱立時記了起來,悄聲道:“這便是那日酒樓之上,我看見追殺祁胡二人的那個姑娘了。”

  蘭煙一掌逼開一條大漢,笑道:“不行啊,人家還沒練熟,不敢用嘛!姐姐你忘了嗎?當初咱們習武時,馮長老說這一招須練到十拿九穩,否則失之毫厘,謬以千裏。那非但不能克敵製勝,還會讓敵人乘虛而入呢。”

  輕碧嗔道:“你就是膽子小,這種酒囊飯袋,閉著眼打都不用怕,還傷得了你麽?”身形翩然飛起,在空中滴溜溜一轉,一腳踢中另一名大漢背心。那人一聲怪叫,手中大刀脫手飛出高台,直落入江中,人也“撲通”一聲跌倒在地,立時摔了個狗啃泥。

  二女邊打邊說,尚是言笑晏晏,好整以暇。瞎子都看得出那些大漢人數雖多,根本就不是她二人的對手。其中一條大漢是使刀好手,邊砍數十刀,連二女的影子都沒碰著,心中焦躁,此時聽二女對話,不禁怒火中燒,大叫一聲:“直娘賊!”竟不躲閃,拚著挨了一掌,直衝上前,掄起大刀“呼”的一聲劈向輕碧,刀至風起,氣勢凶猛,悍惡無比。

  此時雖有數隻貨船靠近寨子,但寨中那些嘍羅們已看得呆了,渾然忘記了招呼“生意”,有大膽的乘客也悄悄地從艙裏探出頭來看熱鬧。此時見那輕碧遇險,不禁都“啊”地一聲,江麵上隻聞一片驚叫之聲。

  火光之下,但見那青衣女子偏肩沉腰,纖腰款擺,有如細柳拂過微風,立時閃過大刀來勢,兩根削蔥般的手指疾若閃電,隻在刀身上往下一捺,竟然夾住了他雪亮的大刀!

  那大漢環眼圓睜,用勁來奪,哪裏奈何得了這兩根纖纖玉指?

  輕碧笑道:“你想要你的大刀,姑娘給你便是了!”她語聲清柔,尤帶淺笑,但手段端的不弱,當下指上用力,已是蕩開刀身,反手一拂,卻用上了內家真力。那大漢隻覺手腕酸麻,“嗆啷啷”一聲,鋼刀已落在地上。

  此時恰好另一人從背後攻來,刀風颯然,輕碧一手仍扣住那大漢脈門,身形飄開,叫道:“蘭煙,‘江南燕歸遲’!”

  蘭煙應道:“來啦!”身子一扭,右足飛起,正踢中那大漢腰側,那大漢明明見她攻來,卻避無可避,當下“撲通”一聲落入江中,姿勢與先前落入江中的那個一模一樣。眾水盜又發出一陣叫嚷,爭先恐後地去解那隻小船,與先前情景一發無二。

  蘭煙發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叫道:“練了那麽久,今天終於試了一回,真好玩!真好玩!”

  忽聽一人陰沉沉道:“兩位姑娘是神女峰的人罷?不知道是淩教主座下那一堂的人物?”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隻除了阿萱三人以外,無不是倒抽一口冷氣。

  貨船上那些看熱鬧的人一聽神女峰三字,也悄悄縮回了頭。

  二女回頭一看,隻見寨門口不知何時,已站了十來個彪須大漢,當中擁著一個黃胡子老者。那老者胡子成焦黃色,皮膚卻黝黑發亮,一雙小眼睛晶光閃爍,身材頗為魁梧,與周圍大漢不相上下。

  輕碧見他甫一出言,攻擊已方的大漢們立即退開,立在一旁,神態極是恭敬。再端詳他的容貌舉止,心中一動,遂盈盈斂衽一禮,嬌聲道:“原來是”金須蒼龍“鐵老爺子駕到,晚輩這廂有禮。晚輩二人正是來自神女峰,為教主座下司花使。晚輩名輕碧,排行第四,那是六妹蘭煙。”

  阿萱張謙心中一動,各自對看一眼,暗自都已想道:“原來她真的是那個四姑娘!”

  此時已有人把落水二人撈了起來,二人渾身濕淋淋的,跪在地上道:“屬下無能,還請老爺子降罪!”

  鐵輝英揮揮手,令二人退下。他自幼為盜,其智謀卻不同一般水匪。不但自身武功高強,門人甚多,暗地裏又與官府互通款曲。所以無論公開收取過路銀子,或是暗裏殺人越貨、巧取豪奪,也無人敢說一個不字。再者他做事謹慎,並不濫殺來往商客,倒也能縱橫江上,為一方之雄。

  他此時正在陪人飲酒,聽說有人鬧事,並不理會,直到後來見來報信的絡繹不絕,似乎事情要糟,這才帶了幾個徒弟出來壓陣。

  他見多識廣,早看出兩女用的是女夷教的武功。女夷教的勢力向來隻在巴蜀,他的地盤在江南,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也素來聽聞女夷教中人皆為女子,武藝高強,教主淩飛豔更是一個惹不起的角色。

  此時親眼所見,女夷教教主的兩個貼身婢女司花使,且排行頗低,竟然空手對付自已十來個下屬遊刃有餘,心下不禁悚然。但見輕碧對自己恭敬有加,足見自己在淩飛豔心中,也算得上一個人物,又不免有些得意。一直繃著的麵皮鬆了下來,臉上顏色也稍微好看了一些,道:“原來二位姑娘乃蜀中貴客。老夫屬下太過無禮,難怪姑娘們教訓。”他想女夷教與自己並無舊怨,雙方之所以鬧起來,無非是為了這換了一種說法的買路錢。區區八兩銀子丟了無妨,還體現出自己的大度。

  誰知蘭煙說道:“銀子倒是小事,江湖上各幫各派的地盤上,誰沒有自己的規矩?可這些狗奴才,他們——他們——”臉上不覺一紅。

  輕碧連忙岔開道:“實在是老爺子下屬有失檢點,竟然對我姐妹二人風言風語,隻好毛手毛腳地應付應付。現在老爺子既是為我姐妹解圍,晚輩鬥膽,一並還請您老做主。”

  鐵輝英聽了這番話,先在心底哼了一聲。自己手下心性,他知之甚深。料想他們定是見獵心喜,出言調戲這兩個女子。不過以輕碧二人的身手,想要趁機奪船而逃並非難事。可她們偏偏等到自己出來,才亮出女夷教的名號,又執晚輩之禮,叫自己隻得打自己耳光,主動懲治那些不知死活的東西,她們倒一分也不得罪人,真是打得好算盤。

  正憤然間,轉臉一想,她們雖為神女峰門下,卻未恃之生事,反把自己敬作長輩,總算給了自己麵子,一張鐵板臉上勉強堆上幾絲笑容,說道:“二位姑娘是蜀中來的貴客,來到鐵某的地盤,鐵某未盡地主之誼,已是大大的失禮。這些不知死活的東西竟還冒犯了兩位,常言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既是兩位姑娘一定要老夫出來管治管治,老夫好歹也是一幫之主,豈能包庇他們,自該嚴懲不貸!”這幾句話倒是說得擲地有聲,頗有幫主的氣概。

  輕碧聽他語中暗自帶剌,不卑不亢道:“鐵老爺子果然大公無私,執法如山,晚輩們先行謝過。若論起敝教與鐵老爺子向來交好,此等小事理當不放在心上,更不該打擾老爺子的清靜。若叫那起不懂事的看了,還說晚輩氣量狹窄。

  隻是晚輩想,晚輩姊妹受氣倒還是一樁小事,怕的是以後鐵老爺子的親戚故舊親自撞上了,豈不是讓鐵老爺子麵上大大無光?鐵老爺子一世英雄,江湖上人所皆知,又豈能讓這幾個小人壞了老爺子名聲?故此冒犯,還請老爺子看晚輩們年幼無知份上,饒恕則個。“ 言畢,與蘭煙又向鐵輝英拜了一拜。

  此番話一出,旁觀諸人莫不暗自點頭。楊鴻簡也不由得說道:“這輕碧年紀雖輕,倒是應對得體,不愧是女夷教主身邊之人。”鐵輝英見二人始終對自己恭敬有加,心中本有少許不平之意,此時也淡了許多。說道:“二位姑娘太多禮了,日後淩教主座前,還請代為問候。”

  輕碧渾身一震,抬起頭來,火光下隻見她臉上淚光閃動,一邊的蘭煙已是淚流滿麵,二人一起哽咽道:“淩教主——淩教主五日前——已經駕鶴西歸了!”

  鐵輝英這一驚非同小可,更遑論尋常人眾。一時台上鴉雀無人,連船隻上眾商客都驚得噤住聲息。

  淩飛豔以紅顏弱質之身,涉及詭譎江湖,使得一個本名不見經傳的小教派名揚天下,確是武林中罕見的奇才。何況她此時正當盛年,一朝逝去,有如春花乍開還謝,明珠沉於深淵,無論是敵是友,俱深感惋惜。隻阿萱等人早從李長浩處得知此事,故不覺驚訝。張謙無意間看了一眼楊鴻簡,隻見他麵向著舷外, 雖是看不清臉上神色,身子卻在微微顫抖。

  鐵輝英失聲道:“去世?”臉色也陡然轉白,喃喃道:“死了?死了?”他身後閃出一個中年秀士,輕聲道: “我們巨鯤幫雖僻處江南,但一直深慕淩教主風姿,老爺子本待幫中無事之時,前往貴教謁見,麵領教主訓義,不料天妒紅顏——天妒紅顏——老爺子驚聞噩耗,不免失態,還請二位姑娘見諒。”言下甚是傷感。

  輕碧蘭煙皆是一怔,不意這黃胡子老頭對教主如此推崇,心中對已故教主的敬意和思慕又深一層,想到香魂已杳,骨埋黃土,不禁又悲從中來。

  張謙暗在心中歎道:“人生在世,當如此女。縱然凶殘如水盜,都對她如此推崇。倒是我堂堂七尺男兒,年已弱冠,卻毫無建樹,怎不叫人汗顏?”

  他先前聽了李長浩一番言語,對淩飛豔已是十分佩服,至於女夷教掠走女孩子之事,總覺以淩飛豔之氣度胸襟,總不至如江湖上所言那般不堪,倒頗不以為然。

  輕碧拭去淚水,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足有十兩之數,捧到鐵輝英麵前,道:“此乃晚輩們過寨之費,還請老爺子笑納。”鐵輝英沉吟片刻,接過銀子道:“非是老夫貪財,實在是規矩不可廢,兩位姑娘不要見笑。”隨手給了身後一名幫眾,道:“這是姑娘們的賞賜,治桌酒席宴請二位姑娘,餘下的便賞給兒郎們罷。”

  一邊似是不經意地問道:“那現在貴教教主是哪位高人?”

  蘭煙道:“是原春堂堂主十一娘。教主臨終遺命,傳教主之位於她。春教主因故與輕碧姐姐趕去金陵,姐姐卻在路上有事耽擱了一天,恰被晚輩趕上。如今我二人專程去傳春教主回總舵,以繼承教主之位。”

  鐵輝英詫道:“原來是那位智謀百出,談笑間使各大派煙消雲散的春姑娘,老夫也是久仰大名了。”雙方又客氣了幾句。鐵輝英道:“說來慚愧,老夫年老力衰,治理這樣一個幫派也力不從心,難免手下良莠不齊,兩位姑娘就算不再追究,老夫身為幫主,又怎能縱容他們?”言畢將臉一沉,說道:“孟達,你過來。”

  身後一年輕男子低頭走出來,在鐵輝英麵前跪下,正是剛才攻擊輕碧二女中的一人。

  另有幫眾搬過一把大椅,鐵輝英大剌剌坐下,也並不叫人給碧蘭二人看座,巨掌將椅上扶手用力一拍,大聲喝道:“你們這幫狗娘養的兔崽子!當年加入本幫之時,老子是怎樣教你們的?黑道上混,大塊吃肉,大秤分金是本行,誤傷人命也是常有的事,但有八不能奪你他媽忘了?沒忘就念給老子聽!”

  他出身大盜,本來沒有念過什麽書,但心中對讀書人委實是傾慕得緊,也常年請了幾個秋風鈍秀才在寨中教授學問。現在年紀大了,“家業”豐厚,越發認為自己與尋常大盜不同,便不肯明著打家劫舍,所以費夷所思,將揚子江姑且看成是自家的,竟想出這麽個“過寨費”來。他想既有“儒將”“儒商”之說,一向便自謂 “儒盜”,素以儒雅風流自許。

  女夷教聲勢名望,在江湖上當推第一,所以他越是要顯顯自家風度,先前跟輕碧二人說話,一直咬文嚼字,措辭十分文雅。幸得他平日裏經常與官中來往,學了一套官場應酬之辭,尋常對答,倒還應付得來。這時惱怒手下人闖了禍,在女夷教人麵前損了他“儒盜”之名,口不擇言,髒話滾滾而來,終於不慎露出了綠林本色。轉換之快,不禁讓人莞爾。

  孟達支支吾吾道:“八不可奪——奪富不奪貧,奪財不奪命,不奪病人,不奪老人,不奪殘疾,不奪貢物,不奪藥材,不奪人妻小——”張謙遠遠見二人對答,悄聲道:“原來這老爺子倒是個劫富濟貧的好漢。”忽然耳邊一熱,卻是阿萱湊過來悄聲笑道:“劫富是有的,濟貧卻不見得,好漢嗎?越發扯得遠了。你這呆子,若他真是自律甚嚴,手下人怎敢如此放肆?”

  隻見孟達一聲不吭地伏在一張桌麵大的棕墊之上,鐵輝英左手反向一揮,手中已多了一條金黃長鞭,約有五尺來長,夜色下隻見它金光燦爛,大異常物。他沉下臉來,將金鞭丟給旁邊侍立的一黑衣大漢,道:“明耀,你去執法罷。”

  那明耀看樣子是他的親傳弟子,地位不低,躬身應道:“弟子遵命!”當下將鞭子拿在手中,淩空一擊,鞭梢鞭身在空中相碰,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張謙咋舌道:“好氣派,這麽長一根鞭子,莫不要幾十兩金子?”但見此鞭一出,高台上群盜頓時鴉雀無聲,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兒。就連伏在棕墊之上的孟達,身子也不由得向後一仰,麵色煞白,露出恐怖之極的神情。

  眾人尚未明白過來,隻聽“唰”的一聲,明耀掄起金鞭,已抽在孟達身上。孟達慘叫一聲,背上衣衫立被鞭子扯爛,血流如注,流了下來。

  那鞭子頭稍稍一動,帶起背上皮肉,隻聽“嗒”的一聲輕響,孟達慘叫聲中,幾條一指來寬的血肉落在地上。

  眾人大驚,阿萱不忍,背過臉去。楊鴻簡冷冷道:“原來是毒龍鞭,難怪這般狠毒。”張謙眉頭一皺,雖知這些水盜並非善良之輩,但畢竟還是人身,況且並非十惡不赦之人,皮肉之苦也是一般承受。心中好生不忍,問道:“什麽是毒龍鞭?”楊鴻簡道:“此鞭乃是金絲編成,每根金絲上都係有細小掛鉤,織成之後,正麵與尋常鞭子無異,反麵卻俱是掛鉤,這一鞭下去,往往鉤起人的血肉——”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此時孟達已挨了五鞭,每一鞭都帶起數條血肉,背上衣衫盡爛,鮮血橫流,皮肉翻起,有幾處已露出裏麵森森白骨,實是慘不忍睹。孟達支持不住,悶哼一聲,身子難以穩住,隻是晃了兩晃,便從棕墊之上翻落在地。明耀有些不忍,為難地看了一眼鐵輝英,鐵輝英卻是視若不見。明耀隻得揮起鞭子,又要打了下去。

  幾名水盜相視一眼,便欲上前求情。鐵輝英身後那秀士掃了他們一眼,冷冷道:“一共十鞭,還差六鞭。老爺子十鞭之數乃是幫中陳規,無可恕之處,若是有人求情,可替孟達承受。”

  那幾人聽了他這幾句話,張了張嘴,終於默然退下去了。

  旁觀眾人見他如此慘狀,臉上皆有不忍之色。

  隻聽一個女子聲音叫道:“黃胡子黑蛇,卑鄙無恥!”語聲甚是清亮,靜夜傳來,格外聽得分明。

  眾人都是一驚,鐵輝英聽自己得意外號“金須蒼龍”竟給人如此改法,不禁大怒,雙眉一掀,循聲望去——隻見寨下停靠的一條雙桅商船的甲板上,迎風立著一個妙齡少女,月白色衫子和烏雲般濃密的長發,都在江風中輕輕飄揚,自有一種飛逸的神采。雖是一副嬌怯怯的模樣,一雙明亮的眸子卻毫不畏懼地對上鐵輝英的眼光,眉宇間滿是鄙夷之色。

  鐵輝英尚未開口,那賀爺已罵了起來:“趙老三,是你的船不是?你他媽的不要腦袋了?從那兒弄來這小娘兒,欺了我賀某人不說,竟惹到了老爺子頭上!王八羔子,趙老三,你聽見沒有?”

  船老大嚇得魂飛魄散,戰戰兢兢地從艙裏爬出來,撲通一聲跪倒在甲板上,一邊連連磕頭,哀聲求道:“賀爺,賀爺哪,天地良心,我趙老三長了幾顆腦袋,敢來對老爺子說聲不敬?這……這小丫頭是……是這位客人帶來的,可不幹小人事,小人也不知她……這樣……膽大……膽大妄為……”

  鐵輝英陰沉著臉色,目光在阿萱身後的楊鴻簡身上轉了轉,冷笑道:“是你啊,楊兄弟,我說一個小丫頭怎有膽子來捋我的虎須,原來背後有你這高人在撐腰,你金槍門與我巨鯤幫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今日是專程來挑我眼子不成?”張謙不意他二人認識,且先生還是什麽金槍門的人,不禁大為驚奇,問道:“先生,他說你是 ——”

  楊鴻簡退隱已久,又帶著個甫出家門的張謙,本不想惹事生非。他久走江湖之人,對各門派內各種刑罰見得多了,雖覺不忍,畢竟不如張謙阿萱二人感受深,又深知幹涉別派內部事務乃是江湖上的大忌諱,因此也就隱忍不發。不想孟達的慘狀激起阿萱的俠義之心,出麵說話,倒把他也拖入其中。

  楊鴻簡本待說明阿萱並非自己門下,但見鐵輝英驕態逼人,以他當年江湖上的身份,如何肯向鐵輝英低頭?心中有氣,冷哼一聲,卻對張謙道:“謙兒,為師並不叫鴻簡,真名楊宗寧,出身於金陵金槍門。咱們金槍門為金陵五大武林門派之一。今日金槍門的掌門,便是我的小師弟。”張謙喜道:“原來我是出自金槍門下。”

  他自小雖隨著姑父顧琮學過些強身健體的吐納之術,拳腳兵器功夫卻都是楊宗寧私下傳授。雖然張顧兩家都被蒙在鼓裏,楊宗寧也並未開壇授名,他卻早將自己列入楊宗寧門下。此時想到自己竟也是武林名家子弟,心中不禁有些得意。

  隻聽阿萱朗聲道:“鐵老爺子,我跟楊老爺不過同船而行,平素並無交情。”鐵輝英沉聲道:“你這丫頭是何人門下?對長輩怎能這樣無禮?”阿萱輕蔑地一笑,說道:“你如此殘忍暴虐,連對自己手下都下得了這樣的毒手,這種長輩不要也罷。”

  張謙自小長於富家,平生所見,不是大學鴻儒,便是宦門子弟。雖然學得幾年武功,閑來隻是詩酒娛興而已,今晚尚是首次見聞江湖上的血腥一麵。初時不免驚怯害怕,此時卻見阿萱挺身而出,心中大是羞愧:“我堂堂男兒,竟然還不如她這般俠義胸懷!”

  鐵輝英不意她竟出言頂撞,怒道:“我手下幫眾犯了門規,自然要受處罰,莫非這也有錯?”阿萱不去理會他,自從懷裏取出一條杏黃色腰帶。鐵輝英恐她弄鬼,一直凝神注視,卻不敢輕舉妄動,暗暗忖道:“這丫頭年歲甚小,武藝火候不到,竟敢當眾頂撞我,有恃無恐,身後定有高人相助,我且先靜觀其變。”

  此時見她取出腰帶,更是暗自警戒,隻見那腰帶兩端均嵌有一塊墨玉,織絲繡金,倒還有幾分精致講究。阿萱將它係在腰間,神態始終自然如一。那姓秦的水盜因為吃了她一次暗虧,始終不能釋懷,怒喝道:“你這小娘們又在裝什麽鬼?”

  阿萱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長歎道:“世上竟有這樣恬不知恥的人,唆使手下們去劫人財物,偏又撞上了硬手,自己得罪不起,便拿這些可憐的手下人頂缸,還自稱什麽賞罰分明!若真是賞罰分明,他自己禦下不嚴,首先就該挨七八十鞭!”

  她話音剛落,眾人已有大半笑出聲來。還有少許老成之人唯恐激怒水盜,強行忍住。楊宗寧不由得好笑,搖頭道:“看不出這丫頭,倒是尖酸得很。”張謙含笑不語,暗自想道:“那日我落入她那船上,與她初次見麵,不也被她取笑了一番?還說我落水的姿勢十分優美?”

  鐵輝英再也按捺不住,騰身而起,大手一指阿萱,厲聲喝道:“明耀出去,給我把這沒上沒下的臭丫頭抓來!?”這明耀是他的大弟子,練就一身外家功夫,等閑數十人不在話下。當下應了一聲,就要跳下台來。

  張謙情急之下,一把拉住阿萱,喝道:“誰敢動手?”

  阿萱奇道:“你做什麽?想要惹火燒身麽?”張謙道:“我總不能讓你孤身犯險。我……我……”他情急之下,不知如何說好。阿萱心中奇怪,凝眸問道:“張公子,咱們素無交情,為何你會待我這麽好?”

  她說話聲音雖輕,明耀已跳下船頭,走近她身邊,卻聽得清楚,輕薄地道:“想必他是你的姘頭,還會對你不好麽?”

  話音未落,隻聽錚的一聲,金芒卷起,張謙手上卻多了兩根小小金槍,直襲明耀而去!明耀揮刀阻擋,當當有聲,那槍頭正擊在刀身之上,在暗夜中激起一串明亮的火花!

  那槍全長約摸一尺,手指粗細,槍頭並不似尋常長槍一般係上紅纓,倒更象一支長筆。此物雖小,但俗話道“一寸短,一寸險”,二個近身貼搏,張謙力道又運用極為巧妙,擊中明耀刀身之後,竟將大刀蕩了回去,若不是明耀收勢,隻怕大刀已回砍自己麵門。

  張謙惱怒明耀出言不遜,既是一招搶得先勢,哪裏還容他喘息?欺身而上,左槍迅疾,右槍飄逸,一主利攻,一主回防,雖是兩支短槍,但其氣度恢宏之處,卻並不亞於丈二紅纓。

  明耀不防這看似文弱的公子哥手下竟如此硬紮,但見槍影橫空,金芒耀眼,隻是略一疏神,隻覺脅下一涼,繼而有大力透入體內,全身真氣居然似乎都為之一滯,卻是張謙左槍已點在他要穴之上。

  明耀武藝本也不弱張謙,但此時事起倉促,張謙槍法又甚是精妙,一著不慎,竟然讓他一擊得手!偏是又當著偌多幫眾及師父鐵輝英之麵,一時心中羞怒交加,又懼師父責罵,臉上更是青一陣紅一陣。

  隻聽楊宗寧淡淡道:“謙兒,豈可對鐵老爺子的高足無理?收了雙槍罷。”

  張謙依言退後一步,手腕一翻,雙槍瞬間消失不見,夏天衣衫雖然單薄,可是任人怎麽看,也看不出那對槍被他放在身上哪一個角落。

  隻聽一人說道:“看不出這位公子一副讀書相公模樣,竟還是楊大俠的親傳弟子。楊大俠當年縱橫江湖,號稱無影神槍,不知讓多少豪客俠士飲恨槍下。明兄弟,你得以與金槍門第一高手楊宗寧高弟切磋武藝,倒也受益不淺。江湖風雲變幻不定,楊大俠俠蹤杳然多年,鐵老爺子也在江湖上打下一片河山。今日一見,才知風采依舊,實是可喜可賀之事。隻是這小姑娘已聲稱與楊大俠並無瓜葛,楊大俠該不會強自出頭,卻徒傷彼此和氣罷?”說話之人卻是鐵輝英身邊那個中年秀士。

  阿萱暗罵一聲老狐狸,他抬高楊宗寧身份,自然是給自己人找個台階下,以證明耀雖敗不恥。然而卻將明耀口舌之過而招至來的二人交手,說成是武學上的切磋。同時暗示今日在鐵輝英地盤上,他勢力遠超楊宗寧,最好楊宗寧不要插手,句句暗含威脅之意,偏偏說出來言語甚是動聽。

  阿萱小時隨母出門,倒也遇見過剪徑的小賊,但在被母親打得屁滾尿流之前,均隻會說“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錢別要命,要命拿錢來”之類粗鄙的言語,那有此人如此口舌鋒利?不由得在心中暗讚:“要不人都說禮出大家?連強盜都是越大越顯著有風度!”

  楊宗寧微微一笑,道:“在下落拓已久,但也曾聞鐵兄身邊有一位智囊和凝,外號鐵嘴書生,可就是閣下麽?果然是嘴比鋼鐵,名不虛傳。楊某暫時還不想插手,我的徒兒也不會插手。閣下盡可放心,又何必以言相逼?”張謙急道:“先生,你——”楊宗寧擺擺手,止住他說話。和凝放下心來,哈哈笑道:“楊大俠快人快語,隻要楊大俠不插手,和某代老爺子深表謝意。”

  言畢低喝一聲:“把那丫頭拿下!”

  張謙大急,又待要出口攔阻,卻聽阿萱道:“不用拿我,我自己上來罷了。”她身子輕輕一躍,有如飛燕一般,已掠上了通往高台的竹梯。楊鴻簡冷笑一聲,道:“看這輕功也不算怎樣出色,料想功夫也不過如此。卻強為他人出頭,當真是不知死活。”

  張謙心中發急,但見她腳步輕盈,已是款款走到鐵輝英跟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這個少女身上。火光之中,她那纖薄的身形越顯弱不勝衣,然而神色之間卻毫無懼意。

  鐵輝英望向阿萱,見她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畢竟不敢冒然下以毒手,冷笑道:“你這丫頭,到底出自何人門下?老夫忝為長輩,先不計較你冒犯之處,且論這責罰一事,你卻待要怎樣為他開脫?或是竟想憑藉武力,前來搶奪?但你若果以理服人,老夫倒也不是不通情理之輩。”

  阿萱淡淡一笑,道:“我無門無派,也沒有什麽高深的武功。方才這位和先生說得明白,若有講情的,可代他承受。我便代他受那六鞭,你放了他罷。”

  此言一出,語驚全場!連本是伏在地上,陷入半昏半醒狀態的孟達,都艱難地抬起頭來,詫異地望了一眼阿萱。鐵輝英先是一驚,上下打量了阿萱幾眼,仰天長笑道:“真是不自量力!以你這三腳貓的功夫,你以為能受我六鞭?隻怕這六鞭下來,你早已屍骨無存!”

  孟達見這素不相識的少女竟肯為他受鞭,心中感動,嘶著嗓子喊道:“姑娘萬萬不能!這鞭刑著實難耐,橫豎我……我也挨了四鞭,何苦連累姑娘?”楊宗寧更是心中疑惑:“料想鐵輝英這六鞭,以我之內力深厚尚且不能承受,這丫頭倒大包大攬下來。莫非我是看走了眼?這丫頭竟是難得一見的高手?”

  張謙更是忍不住叫道:“阿萱!萬萬不可!你怎能受那六鞭?”眾人驚疑不已,議論紛紛。

  阿萱坦然說道:“實不相瞞,我方才出言相阻,隻是出於一時氣憤,脫口而出,並未有其他想法。但此時我隔得近了,見到他的傷勢,實在是觸目驚心。”

  孟達抬頭想要說話,傷口卻火一般地疼痛,不禁呻吟一聲,頭顱垂下,又昏迷過去。眾人看到他背上不斷流下鮮血,滲入身下棕墊之中,心頭都是一凜。

  隻聽阿萱又道:“我見他樣子實在淒慘,卻又無人相助。若我武功高強,早已打倒鐵老蛇這鬼寨子,將他直接救走了事。可惜我本事低微,偏又已經將這事攬到身上。如今既激怒了鐵老蛇,難道要我半途而廢,竟丟下他再去受刑不成?”

  她環視四周,道:“你們都是有所顧忌,哪怕是至親至友,都不敢為他承受。唯有我阿萱本就是孤單單的一人,心中再無牽掛,代他受那六鞭,又有什麽要緊?”

  水盜中與孟達交好之人,聞言大多心中羞愧,不少人都低下頭去,不敢正視這柔弱而勇敢的少女。張謙更是又敬又愧,暗下決心:“若真要動手,縱是先生不管,我也少不得要去幫阿萱挨上那六鞭。”

  鐵輝英心中惱怒,沉下臉道:“既是這樣,明耀帶她過來受鞭便是。”一邊暗忖,勢必將這對已大不敬的丫頭打得體無完膚、奄奄一息,方解心頭之恨。旁邊已過來水盜將孟達拖走,將孟達受刑時所用棕墊扔到阿萱腳下。

  棕墊上已是血跡斑斑,一股血腥之氣衝然而起,阿萱聞在鼻中,幾欲要嘔出來,當下強自忍住。

  明耀早有一肚子火氣,此時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推向她肩頭,粗聲道:“看你這臭丫頭還敢嘴硬!”眼看他的手就要挨上阿萱肩頭,阿萱冷笑道:“去便去了,你是什麽東西,也敢來對我動粗?”

  身影一晃,手中已執了一管雪白晶瑩的短簫,在他腕骨上輕輕一擊,手法更是奇絕快捷,明耀隻覺腕上酸痛徹骨,“啊喲”大叫一聲,連退數步,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倒大出眾人意外,張謙勝過明耀,隻因本身武功不弱,而阿萱年紀尚小,也可看出功夫甚低,但這一招輕捷靈活,使來倒也象模象樣,頗有大家風範,鐵輝英和楊宗寧都是江湖上打滾的人物,竟然看不出她這一招的來曆。

  明耀今日一再敗北,心中煩躁,飛身撲上前去,也顧不得其他,揮起巨掌便拍擊過去。

  阿萱掉轉玉簫,湊到唇邊,“噓溜溜”一吹,隻聽一陣細微聲響,一蓬銀針從簫口疾射出來,盡數打在明耀身上!慘叫聲中,隻見明耀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

  鐵輝英身邊另三名弟子疾步奔出,叫道:“大師哥!大師哥!”二弟子高榮與師哥交情最好,一把抱起明耀身子,隻見他雙目緊閉,麵色昏黃,鼻孔中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不禁放聲大哭,猛然抬起頭來,戟指罵道:“小妖女,你居然用毒針暗算我師哥,我——我跟你不共戴天!”

  阿萱站得遠遠的,淡淡道:“他是你兄弟手足,此時隻是昏迷,你便心痛。人家受那鞭刑之苦,莫非他的兄弟手足,便不會覺得心痛麽?你別擔心,你大師哥死不了。我平生用毒,絕不取人性命,多半都是迷藥。”

  一聽是迷藥,一名伶俐的幫眾已從江中打起一桶水,當頭淋下。大凡迷藥,遇冷水均可解去。誰知明耀還是猶如死人一般,眾人忙著反揉胸口,掐人中,也毫無效果。

  阿萱冷笑道:“真是一群蠢才,我謝萱下的迷藥若是輕易能解,我也改用見血封喉的毒藥算了,又何必辛辛苦苦配了這些迷藥出來?”

  張謙見水盜們皆蓄勢待發,心中著急。身子剛剛一動,楊宗寧卻伸出手琮,將他拉住。張謙急道:“先生,阿萱她武功很差,你也看出來了,對不對?怎能讓她獨自一人去應付那個姓鐵的?你一向對我說要行俠仗義,怎麽今天——”

  楊宗寧笑道:“謙兒,你一向沉穩,怎麽今天沉不住氣?你看她始終有恃無恐的模樣,不見得會吃苦頭,讓鐵老頭試試她也好。她若果真應付不了,我再出手如何?”張謙將信將疑,但見師父如此說法,隻得罷了。

  鐵輝英先前見阿萱躍上竹梯的身法,雖然體態輕捷,姿式美妙,表明確是修習過上乘輕功,但顯然功力平平。隻是楊宗寧已表明自己與阿萱並非一路,卻不知她身後有什麽高人。

  他心思謹慎,思量再三,雖是恨得牙根癢癢,但還以慎重為上,當下沉聲問道:“原來老夫看走了眼,你的本事倒挺高明。嗯,剛才你說你姓謝,你乖乖地告訴老夫,你家長輩是誰,說不定老夫還會留你一條性命。”

  阿萱自忖孤身無依,楊宗寧張謙諸人與自己並無深交,又身處水盜地麵,絕計不會與之衝突,自己今日定是凶多吉少。但她自幼孤苦,如今唯一的娘親又已離世,心中並無牽掛,反而坦然之極,心中想道:“人固有一死,可惜我是個女子,不能馬革裹屍,戰死沙場,轟轟烈烈一回。但今日這樣死去,總算是救了一個人的性命,好過碌碌無為一生,如蟻鼠之流,竟然是死於疾病苦痛。”

  心中安寧,麵上神色十分平靜,說道:“那也不必讓你費心。”

  鐵輝英見她並不畏懼,更是又羞又怒,喝道:“你辱罵老夫,老夫倒可不跟你計較,頂多代你家長輩教訓你兩句,可你這臭丫頭對我徒兒出手太過毒辣,你小小年紀,已是如此心狠手辣,以後年歲稍長,豈不成了武林中的禍害?如果你家中大人不管,老夫隻得代為清理門戶了!”

  阿萱反問道:“你徒弟出言無理在先,動手動腳在後。我不過是正當防禦,何罪之有?這是其一;他是你的得意高足,我地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女子,若不以智巧取勝,難道竟要硬拚不成?這是其二;我傷他之技,乃是暗器一屬。暗器、兵刃、拳掌,向來並稱武林中三大絕學,可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本事。這是其三;況且,” 她的臉上又露出熟悉的譏諷笑容,隻是那笑容浮現在她清麗的臉龐之上,卻隻有俏皮可愛之意:“我於用毒之術稀鬆平常,倒是山西秦家的暗器毒藥,那是出了名的見血封喉。他們掌門人秦興的絕命砂比我這些小針兒可毒辣多了,死在針下的亡魂倒也不少,卻還能名列武林十絕之中。秦興的師父早在二三十年前便死翹翹了,也沒有人管他,怎不見老爺子也去代為管教管教?”

  她伶牙利齒,句句入骨,圍觀眾人大部分都在竊笑,連鐵輝英親隨弟子臉上,都隱約帶有笑意,偏是叫人又反駁不得。鐵輝英自開幫立櫃以來,從未有如此窩囊之時,隻氣得火冒三丈,眼光偶然一轉,隻見阿萱手中玉簫通體潔白,在夜色中發出淡淡光芒。

  他為盜多年,頗識珍寶,已看出這根玉簫非比尋常寶物,仔細看時,隱約可見吹孔處有一塊淡紅玉斑,不禁心頭狂喜,兩眼放光,馬上喝道:“原來你這臭丫頭是一個女飛賊,膽子不小,竟然敢偷到國主宮中去。給我拿下!”手下幫眾一湧而上,頃刻便將阿萱圍在正中。

  阿萱一怔,道:“你說什麽?誰是女飛賊?”鐵輝英冷笑一聲,道:“你想騙別人,須騙不過老夫,你手上這支玉簫,名叫寶蓮簫,對不對?”阿萱“啊”了一聲,道:“你怎麽知道?”鐵輝英得意洋洋道:“當年我看到這支玉簫時,你這丫頭隻怕還沒出世咧,你隻知此簫珍貴,可知它的來曆麽?”

  阿萱怔在當場,緩緩道:“它——它有什麽來曆?”

  張謙聽得清楚,不禁也滿懷疑惑,忽聽楊宗寧輕聲道:“這丫頭先前吹曲子給你聽,不就是用的這支簫麽?她不知此簫來曆,難道說不是她的?”

  張謙想起自己與阿萱相處情景,自然已被這先生看在眼裏,不覺臉上一紅,斷然道:“絕計不會,阿萱冰清玉潔,怎會去做女飛賊?如果真是她偷的,她早該將它變賣,便是留著,也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取出來。”

  楊宗寧笑道:“你倒很信任她,可是她的來曆你都不清楚,又怎可如此斷定?須知江湖險惡,看人也不可隻看表麵。”張謙亢聲道:“先生你在我家五年,我也是隻到今日才知道你的身份,可難道你是壞人麽?”楊宗寧一時語塞,無言以對。

  隻聽鐵輝英說道:“話說隋朝末年,煬帝當政之時。在一個夏日的傍晚,煬帝寵愛的夫人朱貞兒的宮中,忽然顯出五彩霞光,宮人目為神異。煬帝以為是天降祥瑞,當即命人查找,終於發現霞光是出自一個蓮花池中。煬帝命人連夜抽幹池水,卻隻找到了一條半人餘長的紅鯉。

  此時水已抽幹,別的魚兒都死了,唯獨這紅鯉仍活蹦亂跳。鯉身霞光幻彩,煞是好看。煬帝以為是鯉魚成精, 便命宮奴將它殺死。誰知殺了這魚,霞光仍舊不散,宮奴剖開魚腹看時,隻見魚腹中居然藏有一塊潔白的玉石,於是煬帝召能工巧匠加以雕琢,製成一支短簫,玉身本為潔白無瑕,但殺魚時染上了一滴魚血,印在玉上,反而更現嬌美。

  因此玉取自蓮花池,血斑又酷似蓮花,故名寶蓮簫。此玉與凡玉不同,夏日清涼,冬日生溫,常佩身邊可駐顏養生,百毒不侵。吹曲時簫聲異常清麗,響遏行雲,有調息養氣之效,不同尋常竹簫。

  後逢戰亂,這寶貝幾經流轉,最後收在南唐宮中,為國主心愛之物。現在卻在你的手中,你不是偷的,難道是它自己跑來的不成?“

  他這一番話,已將眾人聽得癡了,所有的目光不由得都移到那支玉簫上。阿萱歎了一口氣,道:“你說得不錯,這確是南唐宮中的東西,隻不過不是偷來的。”

  鐵輝英厲聲道:“你說得倒輕巧,不是偷的,莫非是國主送的?”阿萱莞爾一笑,言道:“你先別急,我來問你,你鐵老爺子向來便在江湖上打滾,又不是讀書相公,縱然識得幾個字,料想說不出那樣文縐縐的言語。什麽宮奴,又是什麽響遏行雲,你是聽誰給你講過這玉簫來曆?還有,你說這玉簫一直深藏宮中,你又怎麽可能一眼就認出來?你以前見過,對不對?在那裏見過的?”

  她詞鋒犀利,步步緊逼,鐵輝英想要不答,奈何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他,一咬牙說道:“哼,十多年前,國主尚是太子之時,曾微服前去蜀中遊玩,隨身帶著的,就有這支玉簫,我——我是聽到他跟身邊侍衛說的。”

  阿萱故作驚異,道:“你老人家那時身在草莽,卻有何機緣能隨侍在國主身邊?哦,莫非是您老人家當時自覺造孽太多,決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想來想去,隻有投奔國主,報效國家,將來封妻蔭子,馬革裹屍,名垂青史,才不枉來這世上一遭!”

  鐵輝英臉上一紅,大聲道:“你又何必挖苦我?不錯,老子那時是在打這支玉簫的主意!老子年輕時候,本來做的就是這種買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他本來一直自稱老夫,顯得頗為文雅,此時又氣又急,便忘了附庸風雅,一口一個“老子”字起來。

  阿萱笑道:“我正犯疑,想您老人家須知飛賊跟水盜本是同行,剛才怎麽還如此大義凜然,竟叫著喊著要抓我這女飛賊,忘卻了同門之誼。原來是當年心頭所愛,現在竟到了我的手中,勾起了您老人家的一段辛酸往事!難怪!難怪!”

  鐵輝英氣結,見阿萱微現笑靨,楚楚動人。他這一生見過無數英雄豪傑,綠林好漢,隻覺得平生所遇人中,以這個丫頭最是難纏。

  阿萱收起笑容,轉過頭去,對楊宗寧叫道:“楊先生,我於你弟子有救命之恩,那日楊府之中,你都已知道。張公子雖已以名具保,償了此恩德,可那也隻是他的一番心意。你是江湖名宿,可不能知恩不報。現在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

  楊宗寧冷冷道:“你且說來聽聽。”心中暗自忖度,她必是要央自己保她周全,此事固然難辦,但她確對張謙有恩,張謙此時又定然舍她不下,說不得隻好得罪鐵輝英了。

  阿萱展顏一笑,道:“謝謝你啦。也不用下刀山下火海,你隻要幫我把這柄玉簫和一些東西帶到金陵,去交給一個重要的人,也就算是幫了我一個大忙了。你告訴他,”她頓了一頓,臉上掠過一抹傷感,淡淡道:“就說……阿萱不能親自前來……與他相見了……”張謙見她難過,眼眶一熱,竟似要流出淚來,連忙強自忍住。

  楊宗寧不料她竟不要自己來救她,且還將如此重要的寶物交付自己,一時心中竟起了知已之感,隻是默默點頭,表示答允她的請求。

  鐵輝英聽她竟要將這玉簫交付別人,哪裏按捺得住?獰笑道:“你想將這寶貝帶走,隻怕沒那麽容易!”

  一時也不敢再與她說下去,唯恐她嘴巴厲害,又說出什麽話來,讓自己下不了台,手一揮,喝道:“動手!”

  眾水盜拔出鋼刀,向阿萱和身撲來!阿萱冷笑一聲,道:“你想要搶奪重寶麽?隻怕也沒那麽容易!”

  僅隻一個照麵,阿萱飛起一腳,踢飛了一人鋼刀!另一人趁機躍近前來,左手一探,卻是小擒拿手中“枯藤纏樹”,疾疾扣向她的脈門。阿萱不躲不閃,任他將腕扣住。那人正暗自心喜,忽覺手上有如火炙,大叫一聲,撤回手來看時,隻見手掌上已起了一溜燎泡。駭然叫道:“你……你用了什麽妖術?”

  阿萱將玉簫往懷裏一揣,手中又握了一柄精光閃耀的短劍,她隻是揮劍當空一掃,隻聽“咯啷啷”數聲,所有的鋼刀都斷了刀頭,亮晶晶地落了一地……

  阿萱武功低微,但身上武器藥物層出不窮,與她動手之人都吃了暗虧。一時之間,眾水盜竟無人敢上。張謙大聲讚道:“好功夫啊!”、楊宗寧暗暗苦笑,自己枉然闖蕩數年江湖,起初竟也對阿萱看走了眼,此時見她占了上風,雖知她完全是憑出奇製勝,但也不禁佩服她的靈動機變之能。

  忽然一名幫眾撲上前來,揮起斷刀亂砍,嘴裏大聲罵道:“老子就不信打不過你這妖女,砍死你!砍死你!”

  阿萱皺眉道:“你瘋了麽?”短劍一揮,刷地一下,又將他鋼刀削去一截。忽聽那人欺身過來,低聲道:“姑娘快走,老爺子要關水寨大門了,再不走可就來不及了!”

  阿萱一怔,那人又躍近前來,斷刀尖直剌她左肩,阿萱側身避開,還了一劍。隻聽那人急促道:“小人侯北洪……跟孟達……是好兄弟,多謝……仗義執言,姑娘快走!”

  二人說話之間,又交手數招。阿萱飛起一腳,將侯北洪踢倒在地,叱道:“你這小賊,說話怎麽這樣不幹不淨?姑娘下次再找你算帳!”說完掉頭就走。

  鐵輝英見二人低聲說話,本來有些疑心,此時聽她如此說法,疑心頓去,哈哈大笑道:“侯北洪,你這小子很有些長進了,你這臭丫頭這時想走,可沒那麽容易!”他本來有些忌憚,恐阿萱有人撐腰,但一見阿萱手中那支寶蓮簫,那是他多年夢寤以求的東西,盜賊天性一起,便是天塌下來,也不放她走了。

  他話音未落,手下幫眾已重將阿萱圍住。刀劍齊指,若她再走一步,便有開膛破腹的凶險。楊宗寧身形一動,就待躍上台去,又聽一個女子聲音叫道:“老爺子手下留情——”幾乎與此同時,阿萱嬌聲笑道:“想留下我麽?也沒那麽容易!”一語未完,隻見她把短劍往腰裏一插,雙手齊揮,“啪啪”兩聲,隻見那兩塊鑲在腰帶上的墨玉陡然飛出,已釘在一丈外的一根木柱上,眾人隻覺眼前一花,阿萱身體已淩空飛起,平空滑出圈外。她素手一揚,兩塊墨玉又回到手上。

  眾人這才看得清楚,原來並非墨玉,而是兩塊黑鐵,每塊黑鐵上都係有一根銀光閃亮的細絲。另一麵必然鑲有小鉤,脫手飛出時鉤在木柱上,再藉細絲之力飛出重圍的,但見那銀絲細如蛛絲,卻有如此韌性,倒也實在難得。

  隻見她雙手連揮連收,黑鐵不斷釘在各根木柱上,她嬌小的身影忽上忽下,雖是藉物飛騰,但其輕靈快捷,絕不遜色任何上乘輕功。忽聽“嗆啷”幾聲,似是幾名水盜兵器被擊落,又聽鐵輝英喝道:“楊宗寧!你定是要與我為敵了?”不禁驚喜交加,叫道:“楊先生!”

  楊宗寧不知何時已躍上高台,手中持一柄精鋼長杖,正自當空揮舞,灑出大片光華,強行逼開眾水盜,一麵叫道:“快回船上去!”阿萱展開輕功,借手中銀絲之利,頃刻間已避開眾人,當空飛起,已輕飄飄躍上大船甲板。回頭一看,隻見楊宗寧且戰且退,也跳上船來。

  阿萱一揮手臂,已從腰上拔下短劍,劍光一閃,指向趙老三喉間,叱道:“快叫他們開船,否則就殺了你!”趙老三嚇得渾身篩糠,連忙叫道:“開船!開船!”船上水手見狀,連忙快速升起白帆。

  阿萱收起短劍,四下裏一望,果見黑沉沉的夜色裏,上遊和下遊兩處的寨門正在徐徐關閉。說是寨門,其實是幾艘特別巨大的木船連在一起,船底安了鉛墜浮標,又從兩岸牽來纜繩固定,風浪雖大,也不移動分毫。兩船之間,安了兩扇粗竹寨門。隻要這門一關,任是多大的船隻都難以衝出。

  楊宗寧提起鋼杖,疾步過來,問道:“出了什麽事?”阿萱咬牙道:“這老蛇兒想要我的玉簫,已下令關寨門了。”一回頭,見趙老三抖抖索索地解纜繩,偏是越急越解不開。道:“我來!”揮起短劍,“唰”地一聲,寒光一閃,纜繩應聲而斷。

  這纜繩乃是粗棕夾雜布條編成,粗如兒臂,又浸了桐油,水浸日爛,堅硬如鐵。但這短劍一斬即斷,其鋒銳直可切金斷玉。楊宗寧但見勢頭不好,已將張謙推入船艙,足尖挑起一根長篙,握在手中,篙頭在寨牆上一點,貨船立即離開寨牆,眾水手奮力劃船,貨船急急如漏網之魚,穿過正徐徐關攏的兩扇寨門,直奔下遊。

  高台上鐵輝英的四弟子魏林叫道:“師父,他們想溜!”鐵輝英臉上蒙了一層黑氣,狠聲道:“死到臨頭還想跑麽?若要讓你這麽輕易就跑了,我巨鯤幫也不用在水上混了!傳令下去,叫江鰍船準備!”隨手抓起身邊一廢棄已久的巨大鐵錨,約有百餘來斤,對準船身,奮力擲出!

  此時貨船與高台相距已有十來丈,那鐵錨少說也有百餘來斤,經他內力一摧,破空而來,風聲呼嘯,來勢猛惡之極。阿萱情急之下抱起一塊船頭跳板,對準鐵錨用力擲出,但她能有多少力氣?

  兩物空中陡然相撞,隻聽砰地一聲巨響,跳板被撞得粉碎!那鐵錨卻隻被阻了一阻,其勢未衰,仍當空落下,一俟砸中船身,勢必破艙入水。若果真入水,這巨鯤幫幫眾都是多年水盜,己方便隻有被宰割之份。

  正惶然無計,斜地裏伸出一根拐杖,擊向鐵錨,阿萱便知這是楊宗寧出手,叫道:“多謝你啦,楊先生!”仍是如往日一般稱呼。楊宗寧笑道:“那也不用這樣客氣!”

  忽覺杖頭一沉,正是鐵錨當空砸到,當下凝神運氣,要將鐵錨砸開。孰知鐵輝英武功本與他相若,此時卻是一怒而擲,深厚內力加上這百餘斤的鐵錨的重量,威勢委實驚人。

  隻聽“哐嗆”一聲,兩物相擊,黑夜裏濺出點點金星,精鋼杖身竟被砸得一閃!鐵錨晃了一下,仍然砸了下來。阿萱心中暗叫:“要糟!”

  忽然又是兩下沉悶聲響,不知什麽東西擊中鐵錨,鐵錨受此一阻,堪堪錯過大船,斜剌裏落入江中,“撲通”一聲巨響,濺起大片水花!隻見衣袂閃動,甲板上又多了兩人,正是那來自女夷教的輕碧和蘭煙。貨船躲過這船碎之劫,風帆高舉,如漏網之魚,疾忙向下遊疾駛。

第六章 公子玉劍破星河

隻聽鐵輝英在高台之上怒聲喝道:“老夫的事,你女夷教中也來插手麽?”一女子朗聲道:“老爺子一幫之主,是有名的武林豪傑,豈能跟小女孩一般見識?事情本因愚姊妹而起,請老爺子看春教主麵上,放他們一馬,女夷教上下,足感盛情!”正是那女夷教中名為輕碧的聲音。

  鐵輝英自看到那根寶蓮簫,舊時貪念如潮水湧來。且眼見得這名為阿萱的小姑娘既無靠山,武功又極是低微,哪裏肯放過這到嘴的肥肉?

  雖有女夷教人出麵求情,但心想淩飛豔已死,春十一娘年輕曆淺,不足為懼。當下冷笑一聲道:“老夫對兩位姑娘禮數周全,算得上仁至義盡。此是我幫派中事,你們再要插手,須怨不得老夫得罪,日後春教主得知,也說不起老夫禮節有虧。”

  當即飛身躍下一艘快船,宛若一隻大鷹一般,身手矯捷猶勝少年!他站直身子,大聲道:“拔錨開船,給我把他們全抓回來!”幫眾大聲應諾,頃刻間就有五艘快船疾若快箭一般,緊緊追了上來。

  阿萱眼珠一轉,大聲叫道:“鐵老頭子!你還想不想要你大徒弟醒過來?你不為難我們,我就給你解藥!”鐵輝英冷笑一聲,心道:“些微迷藥,有什麽打緊?等我把你這丫頭抓回來,還愁拿不到解藥?”竟對阿萱不理不睬,令手下急追不放。

  鐵輝英本是積年水盜,江上往來,乃是他的衣食來源,故此所用船隻與尋常船隻也有很大不同。

  俱是頭窄身長,能破巨浪之勢,船體快捷平穩,行動輕便滑溜,有如江鰍一般靈動,故名江鰍船。而阿萱等人所坐貨船本就笨重,又滿載貨物,雖是眾水手齊力前劃,到底走不大快。

  阿萱不斷向後張望,耳邊隻聽水聲嘩嘩,卻是江鰍船已漸漸趕了上來。趙老三束手站在一旁,哭喪著臉,隻呼倒黴,又嘮叨以後再也做不得水上生意。

  阿萱輕歎一聲,心中暗悔道:“人家打他自己的手下,關你什麽事?反正又不會打死他。大家都不做聲,偏你就看不過去。這下好了,為了救這一個人,害了自己不說,還害了船老大,害了這一船的人。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婦人之仁罷?”想了一想,從懷中摸出一物,遞給趙老三,歉然道:“對不住,今日之事,並非出自我之本意。稍後他們若追上我們,你跟我本不認得,想來也不會太為難你。若果真為難,這船你也就不要了罷。這粒明珠價值不菲,足夠你下世謀生。”

  那物一拿出來,在場眾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隻見這明珠色呈粉紅,大如雀卵,熠熠生光,真是稀世的寶物。

  楊宗寧不禁道:“阿萱,你身上這幾件東西,足夠你買幾百隻船了,又何苦給我做丫頭,掙盤纏去金陵?”阿萱淒然一笑,道:“我娘說這是別人之物,隻是寄放我家罷了,屆時還要歸還原主,怎能拿來變賣?此時我沒東西賠給這位船老大,隻好拿出它來,將來若有命在,再慢慢掙錢還給它的主人罷。”

  眾人麵麵相覷,趙老三看看手中的明珠,臉上神色變幻不定,一時不知是該笑一場,還是該哭一場。

  蘭煙忽然上前一步,素手一探,已把明珠從趙老三手中拿了回來,趙老三不防,叫道:“你幹什麽?”蘭煙不理他,把明珠還到阿萱手裏,道:“謝姑娘,這樣珍貴的東西,你還是收著罷。”一邊已從身上拿出一塊銀子,約有二十多兩,丟到趙老三懷裏,道:“今日之後,我們姐妹如能保住性命,就帶你去巫山,保你衣食無缺。若不能保住性命,你就用這銀子做別的生計罷。”

  阿萱與她們二人素昧平生,此時聽她如此說話,大吃一驚,道:“這如何使得?平白連累了姐姐們。”

  輕碧微笑道:“你能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舍身挨鞭,我們姊妹為何不能助你禦敵?難道我女夷教人,竟是貪生怕死之人麽?”

  楊宗寧自輕碧二人上船後,一直對二人冷冷地不甚理睬,此時也不禁多看了她們兩眼。忽聽江風中傳來鐵輝英的聲音:“楊兄弟,你我相識數十年,何苦傷了和氣?那小丫頭武功路數與你截然不同,?我知此事跟你毫無瓜葛,隻要你師徒二人不加插手,我絕不會為難楊兄。明耀得罪了你的徒弟,我也會讓他給你陪罪。待我收拾了這丫頭後,再與楊兄弟敘敘舊,如何?”

  阿萱一聽鐵輝英這番話顯然是在示好,連忙對楊宗寧點了點頭,示意他趁機抽身。卻聽楊宗寧哈哈一笑,說道:“我無影神槍楊宗寧縱橫江湖這麽多年,莫非還比不上兩個小丫頭有義氣麽?阿萱,自你打盛澤跟我南來,咱們就是一道的人,那有撇下你不管的道理?那不是叫天下人都瞧我不起麽?楊某這些年人是老了些,武藝或許也差了些,膽子卻還沒變小呢!”

  張謙不知何時已從船中出來,叫道:“師父,還有我呢!”楊宗寧看著張謙,甚是歉疚,心想好端端地,把他拉了進來,但轉念又想:身為男子,若不經些磨難,又怎能成大器?便讚道:“好孩子!”

  他聲音甚大,鐵輝英遠遠已經聽見,怒道:“如此就得罪了!”此時江鰍船已接近貨船,夜色下隻見五隻船上密密麻麻坐滿了水盜,少說也有百餘人,都是手執長刀,刀刃閃著銀色的光芒。江鰍船層層緊逼,漸漸將貨船逼往淺水處,圍在中間。

  輕碧忽然道:“蘭煙,待會兒動起手來,你離開罷,有我幫這位謝姑娘。”蘭煙叫道:“不,我要在這兒跟你一起對付他們。”輕碧厲聲道:“咱們千裏迢迢,日夜兼程,從蜀中趕到江南,為的是什麽?難道是遊山玩水來的麽?教中情形,你又不是不清楚,我命你快走,去金陵尋教主回總舵,你敢違抗我麽?”她在教中排行高過蘭煙,蘭煙不敢再說,含淚不語。

  阿萱定晴看輕碧時,隻見她纖眉秀眸,一身青衣,生得極是秀麗,與自己氣度倒有幾分相象,難怪當初祁永竟會將自己當作了她。心中頓生親近之情,正言道:“輕碧姐姐……”

  輕碧手一擺,溫言道:“阿萱姑娘,你不必多說。咱們雖是初識,但古人雲‘白頭如新,傾蓋如故’,既是道義之交,自然不遜多年好友,你再多言,便是見外了。”她言語雖然客氣,卻顯然是決心已定。

  楊宗寧哼了一聲,道:“沒想到女夷教中,竟也有如此人物!”

  輕碧轉過身來,對楊宗寧正色道:“楊大爺對輕碧實在是太過獎了。想我神教之中人才濟濟,輕碧隻是一名無職司的婢女,在教中猶如石塊瓦礫,隨手可拾。世人對我教雖多誤會,但楊大爺英風俠骨,見識廣博,如何也同這些俗人一般?”

  楊宗寧一怔,點頭道:“不錯,老夫與你女夷教的仇恨雖深,但你們本是晚輩,我又何必跟你們一般計較?至於你教中人的厲害,老夫三十年前業已領教過,嘿嘿,又如何不知?”說到最後這兩句話時,聲音中隱有忿恨之意。

  阿萱心中一動,暗暗忖道:“為何每次一說到女夷教,他就怪模怪樣的?說是有仇罷,那李長浩說淩飛豔已死時,他明明是一臉哀傷,不象是仇深似海,可平日裏他言談舉止之中,確又對女夷教深惡痛絕,這究竟是為什麽?”忽然眼前黑影閃動,阿萱不及反應,本能飛起一足,隻聽一聲慘叫,那名水盜已被踢下船去。

  原來阿萱年紀幼小,功力尚未得窺上流境界,此次身懷重寶,千裏奔波,自知途中必有險惡,先已做了充分準備。她自幼不喜習武,偏好諸多機巧及煉藥之術,便在身上布下重重機關。那玉簫中暗藏的飛針,腰帶上係的銀絲蛛索,耳環中填的灼傷了秦姓水盜的蜈蚣粉,都是她的得意之作。尤其是那銀絲蛛索,乃是三分銀絲摻上三分雪蠶絲和四分人的發絲搓成,能受千斤之重。她身子卻是生來就比常人更為輕便,有這根蛛索在手,飛騰挪移有如平地。

  此時她一腳便將一名水盜踢下水去,也是因為她的一雙纖纖玉足上那一雙白色的繡鞋頭裏,包了兩塊生鐵,踢人時可增加力度。至於其他機關另有機巧,更是舉不勝舉。

  此時楊宗寧師徒及碧蘭二人也拔出兵器,與另一批上船的水盜鬥在一起。張謙平生隻與楊宗寧及明耀交過手,首次遇見這樣的場麵,緊張得連手中金槍都在微微發抖,但幸得招式不亂,頗有法度。

  但見一名水盜惡狠狠地撲過來,張謙左手一揮,左槍“孤雲出岫”,疾如閃電,槍尖直取那水盜前胸,那水盜橫刀一攔,哪裏攔得住,隻聽“錚”的一聲,刀身已被金槍蕩開,眼睜睜地看著金槍向胸口要害刺來,要閃避已是不及。

  張謙見他滿眼盡是驚惶求生之色,心中不忍,暗自一歎,半途中金槍橫掃,“嘭”地一聲,槍身擊在他胸脯上,喝道:“閃開!”那水盜受槍身重擊,當下被擊飛開去,“撲通”一聲落入水中。

  張謙右槍反掃,又擊倒了從身後襲來的一名水盜,卻終是不忍施以殺手。楊宗寧卻是槍出如風,無影神槍之名果然無虛,幾乎沒有水盜能在他手下走得了五招,均被槍身掃中,如田中麻秸一般,紛紛倒地。

  碧蘭二人所使卻是長劍,兩人靠背而戰,劍法空靈,又無後顧之憂,自是大占上風。但對方人數眾多,且此時上來的都是些小嘍羅,還有大隊人眾在旁虎視眈眈,兼之又是在水上交手,形勢並不樂觀。

  阿萱卻甚是警覺,她打倒一個水盜之後,迅速退到船舷一邊,遊目四顧。遠遠看見鐵輝英端坐一隻江鰍船中,隻將大手一揮,隻聽輕微幾聲水響,幾個人影滑入江中。

  阿萱醒悟過來,叫道:“不好了,他們要鑿我們的船!”長袖一拂,觸動臂上機括,數支小箭直射江中,準頭卻是奇佳,隻聽數聲慘叫,下到江中的水盜已有兩人中箭,沉入水中。另一人武功甚好,一手劃水,另一手打出一隻鐵梭,反將那支奔向他的小箭打落。

  鐵輝英冷哼一聲,道:“臭丫頭暗器傷人,且接接我的長刀!”手一伸,從身邊水盜手中奪過一把長刀,縱身撲來!阿萱不及反應,隻見眼前一花,楊宗寧斜身搶上,左槍一振,堪堪架住刀身,右槍舞出一片黑影,向鐵輝英席卷過去!

  鐵輝英不敢直攖其鋒,力貫刀身,震開鐵槍,退開兩步,冷笑道:“楊兄弟,數年不見,功夫大進了啊!”楊宗寧冷冷一笑,目光炯炯直視鐵輝英,卻並不回答。鐵輝英一時也不敢貿然進攻。忽然從江鰍船上躍過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卻是鐵輝英三弟子徐凡,稟道:“師父,上遊下來了一艘大船,弟兄們叫船上人不準過來,那船卻不加理睬,看來來頭不小,敢請師父示下,是否要弟兄們攔下?”

  鐵輝英一怔,他做水上“生意”隻向平民百姓及尋常客商征收過寨之資,對巨商大賈卻向來客氣。隻因正處亂世,這些人資產雄厚,各地諸侯都爭相交結,他們與各大勢力之間,往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自己要想太太平平地坐地收錢,就非跟各方勢力好好結交不可。否則官兵隻是不斷來剿,就相當麻煩,何況鐵輝英誌向高遠,並不想一生一世隻當個水盜首領,故也在暗中結交官場中人。此次謀取阿萱的寶蓮簫,便是為了獻給與自己交好的達官貴人,以圖謀個前程。

  因此倒沉吟了一下,道:“再問一聲,客氣一些。”一邊揮揮手,令眾水盜住手。阿萱等人也就趁勢退到一邊,幾人互視一眼,各執兵刃,暗自戒備。

  此時重雲掩月,夜幕沉沉之中,一艘畫舫自上遊緩緩駛來。

  當時大船一般隻在十餘丈長,這畫舫卻足足有三十來丈,舫中樓台疊迭,軒閣玲瓏,極其巧思。自首至尾,每隔數尺便點有一隻粉紗宮燈,燈火點點,映在舷邊水中,變成一條流動的光帶,有如天上銀河落到人間,燦爛無匹。

  柔和的燈光下,依稀可見舫上樓台隱作暗紫之色,門窗為鏤空圖形,花案精美,竟似是全以紫檀木雕刻而成。

  鐵輝英多年大盜,楊宗寧久行江湖,張謙係出富家,但這樣華美的畫舫也是首次見到。至於一直僻處鄉下的阿萱,更是連作夢也想不出世上還有這樣的畫舫。碧蘭二女也站在舷邊觀望,女夷教雖權傾巴蜀,但出入多以車轎代步。蜀江波濤險惡,江中多是普通白帆船,也從未見過如此講究的座舫,不禁都瞧得呆了。

  隻聽鐵輝英手下一名莫豪武的分舵主高聲叫道:“來的朋友聽清了,巨鯤幫幫主金須蒼龍鐵老爺子在此,了結一段梁子,無關者請速速離開,莫要引火上身!”他聲音洪亮,氣運丹田,連說了兩遍,那畫舫愈行愈慢,但並未停下,仍是往這邊駛來,似是未將莫豪武之言放在心上。莫豪武心頭火起,長身而起,就要命手下江鰍船上前尋事。

  鐵輝英沉聲道:“慢著,瞧瞧他們要作什麽?”莫豪武不敢違背,隻得強自壓下火氣。忽聽一聲水響,卻是那畫舫駛到近處淺水裏,下了鐵錨,泊住舫身。徐凡悄聲道:“師父,那船上人好象要管閑事,怎麽辦?”鐵輝英道:“我自有主張,瞧瞧再說。”心中忖道:“這不知又是那家公子哥兒,仗著家中勢力,舫上又有幾個武師,湊湊熱鬧罷了,呆會嚇嚇他,隻需不傷人,料也壞不了大事。趕走他們再來對付這群不怕死的肥羊們也是不遲。”

  此時畫舫已近,眾人更看得清楚,那舫中窗格上並不糊窗紙,卻粘著一層粉色輕紗,隱隱綽綽,愈顯華貴。艙門口掛著一幅珍珠簾子,顆顆珍珠竟有指頭大小,在夜色中發出柔和的銀白色光芒。

  ※        ※        ※        ※        ※

  

  鐵輝英吞了一口唾沫,暗暗想道:“他奶奶的,真是人財運來了什麽都擋不住!這一幅珠簾怕不值千把兩銀子?艙裏想必珠寶更多!

  這雌兒想來沒走過江湖,誰不知這一帶好漢忒多,財寶掖還掖不及呢,他還膽敢在顯眼處大搖大擺掛這樣一幅簾子?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管他是哪路神仙?上次去見大宋的寧大人,卻沒有什麽稀罕寶貝,不如我就把這簾子送去,朝中有人做了後台,就是出點事也妨不著甚麽。便是隻要艙裏的東西,隻怕也是大大地發了一筆橫財!“

  但他畢竟是老江湖,一轉念又想:“不對,俗語說小心駛得萬年船,這舫中人如此毫無顧忌,必有依恃。我在江上縱橫一世,可莫要臨老了栽個大跟頭。”但他畢竟是水盜本性,積習難改。先前就為阿萱一根玉簫,就不惜得罪了金陵一帶頗有名頭的楊宗寧,連江湖中人畏之如虎的女夷教中人的麵子都不賣。要他眼見這一筆大富貴不染一指,簡直就象叫老虎吃齋念佛那樣困難。一時思前想後,甚是苦惱。

  正不能決斷,忽然珠簾掀起,簾上珍珠互相撞擊,聲音細碎繁密,極是悅耳。從簾內魚貫而出一隊少女來,手上各執一盞玲瓏剔透的六角宮燈,在甲板上作雁翅狀一字排開。

  眾少女正值二八佳齡,俱是身著淡綠紗衣;雲鬟高挽,簪著同色碧玉珠花,容色清豔怡人。此時她們亭亭立於船頭,江風吹拂之中,但見層層紗衣飄飛,真如一株株臨江水仙。

  眾人隻覺身在仙境一般,神思飄飄,不能自已。阿萱心中想道:“這些少女如此美麗,不知係出何門?她們的主人豈不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忽見珠簾微動,艙口兩名綠衣少女連忙打起簾子,從艙裏緩步走出一個人來。

  恰在此時,雲開霧散,一輪明月破雲而出,清朗的月光照在此人身上。

  眾人看得清楚,那人原來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公子。隻見他頭帶一頂金冠,身著一襲雪白的輕羅長衫,用一根白玉腰帶輕輕綰住,此外別無飾物,然而緩步行來之時,卻自有一種高貴清華的氣度。真個是豐神如畫,俊美難言。

  楊宗寧不禁脫口讚道:“好一位濁世翩翩佳公子!”其他人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已是呆住了,但心中所想的,都是同一句話:“世上竟有這樣出眾的男子!”

  那公子一眼看出鐵輝英正是這群水盜的首領,舉手一揖,朗聲道:“尊駕原來就是金須龍王麽?小可途經貴地,已按例在上遊水寨納過銀兩,隻因小可的船身過大,老爺子這許多船隻攔在此處,急切之間無法通過。小可實有急事在身,耽擱不得,還望老爺子行個方便,先放小可的船隻過去。”聲音清亮柔和,甚是悅耳。

  鐵輝英聽他稱自已為龍王,心中甚是得意。又見他一人出來,身邊隻有這些綠衣少女,並無護院保鏢之類人等,想來隻是尋常富家子弟。便放下心來,拈拈胡須,陰沉著臉,半晌方慢慢說道:“你這娃兒倒懂得禮節,老夫這點子事本也用不著多長時間,待老夫完結此事,教訓了幾個不知死活的東西,放你過去便是。隻是—— 既是費了老夫一番功夫,可也不能白白放你過去啊!”

  那公子微笑道:“還請您老明示。”鐵輝英嘿嘿一笑,手一指那幅珠簾,道:“那就留下這幅簾子,作為你孝敬老夫的見麵禮吧?”

  此言一出,站在那公子左側的一個臉兒圓圓的綠衣少女,頓時麵現怒色,叫道:“你敢這樣對公子說話?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誰麽?”

  鐵輝英哈哈大笑,說道:“老夫出道三十年來,對誰都這樣說話!你家公子人是長得漂亮,又有幾個銀錢,那又怎麽樣?難道還比得上玉劍郎麽?老夫連玉劍郎都不怕,還怕你家公子麽?”眾水盜也附和著哈哈大笑。

  張謙在一旁聽得清楚,便問楊宗寧道:“先生,那玉劍郎是什麽人?”

  楊宗寧肅然道:“但凡在外行走之人,誰不聞俗諺有雲,‘女中十一娘,男中玉劍郎’?這兩句話說的是當今武林之中,年輕一輩裏最出色的兩個人物。

  春十一娘自不必說了,那玉劍郎本姓江,名暮雲。乃是南唐已故前中書舍人江禎之子,他從小好習武藝,曾得異人傳授,十六歲時就考中了南唐國中的武狀元,甚得國主寵愛。他常行走江湖,也不肯出來做官,但江家乃是勳戚,當初隨烈祖打下江山,門第雖不及王、謝兩家世代貴閥,但也甚是顯赫。故此國主還是賜他四品之銜,掛個閑職,以便隨侍陛前。

  他劍術很高,據說十六歲考武狀元之時,隻憑三尺青鋒,便陸續擊敗了前來挑戰的十名高手,個中甚至包括了江南劍派三劍客之一的‘雷霆劍’封平威。封平威也是劍術名家,成名已有十餘載。當初他名揚江湖之時,隻怕那江暮雲還隻是個吃奶的娃娃,現今他竟也敗在那江公子的手下,實在令人驚詫不已。

  茲事體大,竟然驚動了江南劍派宗主沈尉。沈尉孤身前往金陵江府,與那江公子相見。二人在江府後園秘密一晤,第二日沈尉便離開金陵,返回教中,從此再不言討教一事。

  當時因是二人獨處,旁無人觀。故此當日情景究竟如何,也是無人得知。但那江公子第二日照常出來會客讀書,舉止如常,並無任何受傷跡象。那至少說明他與沈尉對決並未落敗。其劍術之卓越,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隻是他如此精絕的一身武藝,卻不知究係出自何人門下。人都說江湖中有四大謎團,便是春十一娘的身世、玉劍郎的師承、南唐國的傳世寶庫和女夷教的《天樞實錄》。“張謙搖頭道:”沒聽說過。“

  輕碧在旁抿嘴一笑,說道:“張公子不是江湖人,不知不足為怪。我家教主的身世,不但江湖上無人知曉,連我們與她相處十多年的時間,也都一無所知,恐怕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來的罷?至於那江公子的師父,據說號稱無明子,但江湖上哪有這樣一個劍術名家?隻怕也是虛擬的名號罷了。江公子的劍術,教中姐妹也曾有緣得見。觀其神韻。確是自出一家,不與別家劍派雷同。

  那南唐國的寶庫倒一直傳得沸沸揚揚,據傳本為烈祖開國所設,後來曆代君王又將珍寶大量充入其中,以備戰時軍需之用。

  但依我看連國主都未必知道在哪裏。否則他便取出那珍寶來充備軍餉罷了,又何必向宋稱臣?

  至於本教無上寶典《天樞實錄》,相傳為上古玄女所著,參透生死之秘,權奪造化之工,乃是天地間第一奇書。可惜書中所述太過玄奧高深,連祖師都隻能解其中三四。且向來隻有本教教主方有權翻閱,旁人自然更是不知道其奇妙之處了。“

  阿萱卻甚是好奇,追問道:“難道那玉劍郎使的竟是一柄玉劍麽,不然為什麽叫玉劍郎呢?”楊宗寧啞然失笑,道:“真是傻孩子,玉性脆弱易碎,怎可為劍?聽說那江公子出身名門,容顏俊秀,有如玉樹臨風,人材十分風流。且自小文韜武略,無所不精,又是江湖上有名的劍客。無論從家世人品來看,都真真是完美無暇,實在是女子心中的玉郎。因此江湖中人便送他這樣一個美稱。”

  蘭煙在一旁指指那船上的公子,好奇地問道:“就象這位公子一樣英俊麽?”阿萱眼波流轉,回頭笑道:“那可要問蘭煙姐姐你自己了——姐姐你對哪個最動心,哪個就最英俊。”蘭煙臉上一紅,嗔道:“壞丫頭,你敢笑話我,我——我不理你了。”

  方才鐵輝英說話雖然無禮,但那公子聽在耳中,麵色如常,倒也似乎並不生氣,說道:“錢財本是身外之物,既蒙鐵老青眼,便送了您又有何妨?阿錦,取了簾子給鐵老罷。”

  這話卻是向那方才出言斥責鐵輝英的少女說的。那少女阿錦跺足道:“公子,你……”那公子並未開口,掃了她一眼。雖是眼光淡淡的,卻隱然有不怒自威之勢。阿錦不敢再說,隻得去取了珠簾來,含怒走到船舷邊,將手中珠簾一遞,沒好氣地說道:“喏,拿去罷。”

  莫豪武最是好色,眼見這些少女姿色不俗,早就暗咽饞涎不已。此刻見那阿錦過來,哪肯失去這個機會,連忙縱身上前,一手接過珠簾,另一隻手卻順勢摸了一摸阿錦一雙圓潤的小手。

  阿錦一縮手,怒道:“你幹什麽?”莫豪武仗著自己勢大,涎著臉笑道:“好妹子,跟哥哥親近親近,又有什麽打緊?”一邊又伸出手去。

  阿錦眼中殺機一閃,卻並不再躲避。眼見莫豪武一隻大手要摸上阿錦臉蛋兒,隻聽“嗖”的一聲,一隻銀色小箭破空而來,不偏不倚,正釘在莫豪武手上。隻聽 “撲通”一聲,莫豪武已應聲昏倒。他身邊一水盜眼疾手快,已接住了珠簾,當下不敢再行生事,連忙呈給鐵輝英身邊四弟子魏林。

  阿錦不防還有人插手,倒微微一驚。隻聽鐵輝英大吼道:“你這個臭丫頭,又來多管閑事!他若有三長兩短,老子就殺了你生祭!”一個清脆的聲音答道:“天下不平事,自然天下人管得!他死是死不了,不過昏迷太久,血脈不通,倒極有可能成了廢人!我說要和你和解,給你解藥,可你又偏偏不幹。”

  鐵輝英此時已拿到了珠簾,立刻迫不及待地翻看了一番。他是積年的水盜,一眼便看出那簾上珍珠雖然隻有指頭大小,卻是真正的南海珍珠,且有四五百顆,足足能值上兩千兩銀子,心中暗喜,臉上卻陰沉沉地道:“你再多管閑事,老夫一定不會放過你!”

  那清脆的聲音回答道:“你早就不打算放過我啦,不然又何必帶這麽多人來追我?你要搶我的寶蓮簫不算,還想要人家的珍珠簾子,真是賊性不改啊,黃胡子老蛇兒!”

  阿錦到底是少女情懷,聽到“黃胡子老蛇兒”六字之時,忍不住撲噗一笑。

  那公子聽到寶蓮簫三字,卻是渾身一震,轉頭往那說話聲望去:隻見眾水盜緊緊圍著的一隻貨船的甲板上,站著五六個人,說話的是其中一個青衣少女。她年齡尚稚,手執一柄精光閃耀的短劍,眼角眉梢,皆是笑意。不象是身處重圍之中,揶揄對方首領,倒似是尋常與女伴鬥嘴一般,帶有三分笑謔,三分嬌嗔,卻隻有四分薄怒。

  那公子心中不禁怦然一動,忖道:“怪了,我從未見過此女,怎會如此眼熟?”遂微笑道:“這位姑娘,請恕小可冒昧,剛才姑娘說到寶蓮簫,能否讓小可一觀?”

  阿萱聞聲望去,兩道清亮如水的眸光,正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就在那眸光相對的那一刹那間,奔騰的江水、林立的刀槍、絕世的玉簫、鐵輝英、輕碧蘭煙、楊宗寧、甚至是張謙,周圍一切的一切,都好象不存在了。在那似曾相識的眼中世界裏,阿萱渾然忘記了一切,覺得自己象是長上了一對輕盈的翅膀,輕飄飄地飛到了天地的盡頭。天和地之間,隻有那嫋嫋不盡的雲霧、美好的鳥語花香,還有她,和麵前身穿白衣的,這陌生的、然而又是那樣親切的男子。

  這一刹那能有多長?一刹那隻有六十彈指,但有時一刹那就決定了一生。

  這一刹那有多美?象是流星劃過長空的亮麗的光彩,象是春花初次迎著朝陽綻放的燦爛,生命中很多奇妙的事,就在這一刹那間,發生了,決定了、結果了。

  那公子以為她尚在猶豫,便道:“如此重寶,確也不便當眾展示,倒是小可唐突了。隻是這寶蓮簫原是當年國主最心愛的東西,怎會到了姑娘手中?姑娘與南唐宮中,可有什麽關係麽?”

  此言一出,眾人更覺吃驚,這公子初見玉簫,便能清楚說出它的名稱來由,而他方才之言,更證明了寶蓮簫的不凡及其來曆,但阿萱一個名不見經轉的小姑娘,究竟為什麽會有這樣珍貴的東西?

  阿萱陡然從茫然中驚醒,已覺失態,見他詢問,更覺有些害羞,低聲道:“這是當初別人寄放我家之物,來龍去脈,我也不知。我恨不能脅生雙翅飛入宮中,向國主當麵問個清楚。隻是我這樣平民百姓,又怎能輕易進入九重宮闕?”

  那公子眼中神光一閃,道:“如果我能讓姑娘見到國主,姑娘肯攜帶此簫與我同 行麽?”

  眾人聽他言語之間,氣度恢宏,顯是並未將這些水盜看在眼裏,倒如換了一個人般,不似先前那樣謙遜禮讓,都是大為震驚,齊齊將目光投向了阿萱,看她怎生回答。

  鐵輝英聽那公子突然說出這等話來,竟然渾然視已方如無物,心中老大不耐,冷哼一聲,道:“你這小子倒是好大的口氣,要帶走我鐵輝英追捕的人。莫非忘了這是在誰的地盤上麽?”

  那公子劍眉一挑,長笑而立,朗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又怎會是老爺子的地盤?小可剛才乃是尊重你金須蒼龍身居長輩,且不願隨意壞了江湖規矩。故老爺子雖對小可要求苛刻,小可也並無一聲怨言。

  但這姑娘身攜之玉簫事涉宮廷,那是何等重大之事!老爺子卻還不死心,妄想奪寶,可知這是欺君妄上的大罪麽?“說到最後,語氣已漸有威壓之勢。

  楊宗寧在這邊船上,盡數都聽在耳裏,便對張謙和阿萱悄聲說道:“這公子來頭倒是不小,就不知那老糊塗識不識得大體了!”鐵輝英此時利令智昏,愛寶如命,哪裏聽得進去?冷笑道:“老子管不得這是誰的寶物,既從老子這裏過,就得給老子留下!欺君妄上?哼,現時天下局勢瞬間萬變,誰知江山是姓李還是姓趙?,老子欺了哪個君?妄的哪個上?”

  原來當年南唐開國之主烈祖李升,本是吳丞相徐溫膝下養子,改名徐知誥。繼徐溫之後,他執掌吳國朝政,封為齊王。他在天祚三年即位之初,本是國號大齊的。在升元三年,方複姓為李,改名升,自稱唐室後人,改國號為唐,定都金陵,史稱南唐。

  李升開國之時,南唐西起荊楚,南至江浙,北達陝西,東到閩海一帶,廣有天下富庶之地,疆域遼闊,國力振興。但到中宗李璟繼位之時,重用馮延已等人,國力已有漸下之勢。及至當朝國主李煜即位,因其稟性柔弱,喜好詩詞書畫,卻不善軍事武治,大加寵幸徐熙、王齊翰等人。至使朝中黨派林立,紛爭激烈,近年來國運大衰。

  而後周節度使趙匡胤於陳橋兵變之中,黃袍加身自稱為帝之後,建立大宋政權,外有其弟光義、光美等猛將為助,內任勤懇謹慎的趙普為丞相,國力是日益強大。

  他先是趁武平節度使周行逢病死,11歲的周保權繼位之機。行假途滅虢之計,於乾德二年三月初十,占領朗州,俘獲周保權,襲占荊、湖之地;再分進合擊,於乾德三年正月初,突破劍門險要,大敗蜀軍,俘王昭遠,繼占領劍州;一邊東路劉廷讓軍突破巴東咽喉夔州,連克萬、開、忠、遂等州;兩路直逼成都,孟昶舉城投降,攻滅後蜀;後於乾德四年正月,誘殲南漢軍隊主力,攻克英、雄諸州。二月又進至馬徑,以火攻破南漢招討使郭崇嶽6萬兵,繼攻陷興王府,南漢國主劉鋹降宋,至此將南漢疆土也收歸宋之版圖。

  北漢依附於遼,趙匡胤曾發兵三次出征,皆敗於出援遼軍,遂製定圍城打援、先退遼軍、後取太原的方略;故一時之間,北漢當保無虞。此時宋實力大大增強,而吳越王錢椒一向又以宋馬首是瞻,於宋而言更是如虎添翼,對江南這天下首要富庶之地垂涎已久。

  南唐唯有向大宋遞表稱臣,年年敬貢,早在元宗之時便已自去皇帝尊號,改稱國主,企望宋能允許唐偏安一隅,保全宗廟之祀。當朝國主李煜雖知國家危在旦夕,但自身確非雄才大略之英主,又拿不出什麽富國強兵之良策,實際上已是相當於兒皇帝,確實也算不得天下之主。

  鐵輝英雖是水盜之流,但也知南唐大勢已去,無力來對付他,他又向與宋國官員交好,此時利欲熏心,更是不顧一切口出狂言。

  阿萱故作訝然之色,反問道:“咦,方才你不是說我是盜走國主寶物的女飛賊,叫嚷著要將我緝拿歸案,為國主除害麽?怎麽如今反而監守自盜了?”鐵輝英老臉一紅,竟沒有答言。

  那公子心中暗自歎息道:“早勸國主振興國力,練兵備戰才是正途,他偏是不聽,一味妄想以錢帛寶器買得平安,如今連一個江湖盜匪都來恥笑!宋國,唉,即便如此,以趙家兄弟之誌,又怎會放過他呢?”

  但此番心思,卻是萬萬不能表露出來的,故正色叱道:“國主世鎮江南,如今與大宋修好,為的是不讓天下百姓再受戰亂之苦,其仁愛慈和之心,豈是爾等粗人所能知曉!你一個區區江湖幫派頭目,有多大膽子,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既是亂臣賊子,休要怪本公子對你不客氣了!阿錦,收回珠簾,縱是毀掉,也勝似落入逆賊之手!”

  阿錦脆生生地應了一聲,提氣縱身,已落到鐵輝英船上。她這一現武功,大出眾人意外。但見她縱起時姿態美妙,雙臂橫伸,有如一隻大雁,自空中悠悠落下來,又輕得如一片葉子,落在地上並無半點聲息。

  鐵輝英叫道:“金雁功!你,你是葉飄飄的什麽人?”阿錦不理睬他,伸手道:“拿來!”鐵輝英大怒道:“縱是葉飄飄來,也不曾對我如此無禮,你這小丫頭太也欺人!”一旁搶出他的二弟子高榮,道:“師父何必生氣,讓徒兒教訓教訓她!”跨前一步,一式“神龍出海”,揮掌便擊向阿錦麵門。

  阿錦冷哼道:“憑你也來現世?”她身形甫動,雙掌一錯,幻出重重掌影,隻聽“啪”的一聲,卻是高榮躲避不及,被她清清脆脆地打了個耳光!高榮是鐵輝英親傳弟子,雖不及被阿萱使藥迷倒的明耀,卻也是一個好手,誰知甫一上場,卻栽了個大跟頭,怒不可遏,身子躍起,直撲過去。

  阿錦側身閃開,笑道:“你很生氣麽?誰讓你拜了這麽個沒用的師父,三腳貓的功夫,挨打有什麽稀奇?”左手探出,快逾閃電,已扣住他手腕,右手駢指一點,正中“竅陰穴”。高榮身上一麻,慢慢軟倒。

  鐵輝英叫道:“你——你不是葉飄飄的弟子麽?為什麽會天山派的冰梅掌?又會使山陰派的雙陰指?”阿錦奇道:“誰說我是她弟子?我為什麽不能用別派的武藝?”飛起一足,把高榮踢開一邊,高榮穴道被點,無力反抗,竟被她踢得有如一隻南瓜一般,生生滾了開去。

  鐵輝英大怒起身,賴以成名的金刀出鞘,帶起一條金色光華,“呼”地一聲,成弧形倒劈阿錦!

  阿錦身形驀向後彈開,廣袖揮拂之間,淡綠色的紗衣迎風飛起,宛若水仙淩空搖曳一般,姿勢十分優美。

  鐵輝英刀如附骨之蛆,隨後趕到,光華直擊她背心,帶起一圈光網。他今日連番受挫,凶心大起,力要將她擊斃刀下,以泄此憤。

  楊宗寧脫口讚道:“看不出這鐵老兒,這幾年來果然是功力大進,雖算不上是宗師級別,在這江湖上隻怕也少遇對手了!”

  隻見阿錦淡綠色的美妙身影,在刀光中穿掠不停,每條光華都似能將她全然卷走,她總是在千鈞一發時避開,顯見得輕身功夫委實不錯。但如此閃避大費心神,張謙等尚為之身法靈活驚歎,但如楊宗寧這樣久經沙場的高手,已看出她身形慢了許多,漸露敗象。

  陡聽鐵輝英一聲大喝,大刀輪旋,當空宛如滾起千百麵金輪,源源不絕,當頭砸下!阿錦待要閃避,但見四麵八方,皆有金輪襲來,避無可避,背上一涼,心頭懼意頓生,不禁驚呼一聲:“公子救我!”

  幾乎與此同時,但見漫天金輪光華之中,有一道白色光帶破空而來!那光帶有如星河下瀉,飄然劃過天際,“錚”地一聲,與金光相遇,頓時激起滿天虹彩光雨,向四方揮灑飄落,被江風一吹,刹那俱都湮沒熄滅。

  唯見沉沉夜幕中,一條白色人影稍縱即逝。忽聽眾水盜紛紛驚呼:“老爺子!”

  阿萱定晴一看,不禁呆了:隻見鐵輝英如木偶一般呆立船頭,不知為何,看上去形容竟然有些古怪。再仔細看時,方見他臉上表情又驚又怒,下巴及臉頰居然極是光滑,原來那把引以為傲的標誌黃胡須已被盡數剃落,飄得甲板上遍地皆是,看上去甚是滑稽。

  正好笑間,忽聽“嗆啷啷”數聲,鐵輝英的金刀本是垂在身側,此時卻斷成一段一段,落在快船甲板之上。他身子晃了幾晃,竟然幾欲摔倒在地。幾名弟子齊聲驚呼,連忙奔上前去扶住,鐵輝英麵無人色,許久許久,才抬起頭來,死死盯住那公子,喃喃道:“星河長波、星河長波、隻有星河長波,才能如此破了我的金輪斬,你……你到底是誰?”

  那公子仍是立於原處,並不答言,卻伸出一隻手來,撣了撣本就一塵不染的白衣下襟,若無其事地笑道:“阿錦,你這個頑皮的丫頭,既是愛招惹事端,又為何要我救命?”

  阿錦臉上一紅,身形微晃,已移到那捧著簾子的水盜跟前。她纖手探出,那人眼前一花,尚不知所意然之際,那簾子卻已奇跡般地到了阿錦手中,不禁又驚又怒,撲來便搶,口中叫道:“你……你……”

  阿錦翠袖拂處,“刷”地一聲,向那人來勢卸去,就勢一卷,隻聽“撲通”一聲,竟將他摔了個跟頭。那人識得厲害,一時再也不敢上來。

  阿錦舉起手中珠簾,仰起臉來問道:“公子,還要麽?”

  那公子皺了皺眉,道:“我是當然不要了,毀了罷!”阿錦答聲“是”,力貫掌上,正待動手毀去,張謙忽道:“姑娘且慢!”

  阿錦詫道:“怎麽啦?”那公子也有些驚異,向張謙望了過來,溫言道:“兄台有何見教?”

  張謙態度誠懇,雙手向那公子一拱,高聲道:“看公子風度人品,當是出身名門望族,一幅珠簾於公子而言不過是區區之物。但這畢竟值得了好些銀子,毀了未免可惜。若是公子首肯,可否贈予在下?”楊宗寧等人都甚是驚訝,心知張謙並非貪財之人,如何居然開口向人索要東西?

  那公子怔了一下,打量了張謙兩眼,淡淡道:“如兄台不嫌,盡請笑納。”阿錦聞主人有令,當即躍過張謙所在船隻,將珠簾雙手奉上。張謙道了謝,接過珠簾,轉身對趙老三道:“這次連累了你們,實在過意不去,我們身上銀子,不夠償還你的船隻及貨物。蒙這位公子大恩,賞了你們這副珠簾。如果此次果然脫險,你將它變換成銀兩,圖個別的生計,這條水道你們也不要再走了。”

  他歎了口氣,溫言道:“亂世之時,求生不易呀!”

  趙老三眼中含淚,接過珠簾道:“多謝公子爺。”張謙見他神色倉皇狼狽,顯是受驚不小,心中歉疚,說道:“不用謝我,若要謝,便多謝這位公子罷……咦,這位公子,還未請教尊姓大名,不知可否賜告?”

  那公子對張謙微微一笑,神態極為瀟灑,道:“兄台不必客氣,小可的名字,鐵老爺子其實已經提到過。小可姓江,字暮雲,蒙江湖上朋友抬愛,贈了小可一個外號,叫做玉劍郎。”

  隻聽“啊”的一聲,蘭煙失聲叫道:“什麽?你……你就是玉劍公子?”輕碧目視江暮雲,含笑嗔道:“蘭煙,這位公子武藝高強,人才出眾,江湖上又能有幾個這樣的人物?”蘭煙凝視江暮雲半晌,眼中滿是傾慕之色,喃喃道:“果然人中龍鳳,也隻有此等男子,方可與春教主相提並論。”

  阿萱站在近旁,二女之言都聽在耳中。遙想當初楊府後園之中,春十一娘那飄然若仙的絕世風姿,不禁心中怦然一動。低下頭來,正好瞧見自己青衫布履,極其平常,與那阿錦一眾少女不吝於是雲泥之別。

  她生性豁達坦蕩,此時卻臉上一熱,平生第一次,心中竟然是隱隱有些自慚形穢。

  江暮雲雖也聽到二女讚譽,卻並不甚在意,淡淡道:“江某一介凡夫,姑娘真是過獎了。”

  轉過頭來,對兀自呆立當場的鐵輝英說道:“江某此次途經貴寨,本無意與鐵老結怨。隻是這位姑娘手中玉簫本是宮中之物,大有關聯。江某職責所司,不敢怠慢,這才請這位姑娘同赴國中。鐵老與她有何恩怨,自是由江某一並承擔。她同行的夥伴,自然也請老爺子行個方便,放他們離去罷了。”

  這句話說來淡然,卻隱然有幾分不凡之意。

  鐵輝英心中暗自忿恨:“方才我為甚如此膿包?江暮雲再厲害,他手下的丫頭們可沒什麽大不了,我此時足有一百兒郎在此,為何要對他退讓?”便嘿嘿一笑,森然道:“江公子,你是武林中新一代少年英俠,老夫手下冒犯公子尊顏,老夫可令他們退還你的銀兩,禮送公子起程。但江公子要帶這些人一起走,豈不聞‘是非隻因多開口,煩惱莫要強出頭’?老夫又如何向我這百餘兒郎交待?況且……”

  他冷然一掃四周水盜,傲然道:“又焉知江公子不是假借王命,卻是自己看上了這支玉簫?兒郎們,老夫說得可對?”

  眾水盜轟然應道:“對!不能放走他們!”“他奶奶的,還真把咱巨鯤幫當軟柿子捏罷?”

  方才有水盜早趁眾人與江暮雲相見之時,已解了高榮穴道。此時隻聽他高聲道:“師父,您老人家未免太過心善,江湖上說玉劍郎如何如何,不過是武林傳聞。據徒弟所見,所長者不過攻人不備罷了,怕他怎的?”

  言語中影射江暮雲方才擊斷鐵輝英大刀,不過是趁鐵輝英與阿錦對招之際出手,鐵輝英隻是事敗倉促應戰而已。然而鐵輝英臉皮再厚,卻也知自己萬萬不是江暮雲的對手,方才江暮雲一式星河長波破了自己金輪斬,削去了滿鬢黃須,隻須他再進一擊,當可取了自己性命。但他一擊得手,隨即飛回畫舫之上,身法之快,幾乎難以看清。若不是恍惚看到他的白衣,而眾人中僅他一人著白衣,恐怕是敗了也不知是誰擊敗了自己。因此對這徒兒之言不置於否,幹笑了兩聲,道:“江公子,你看,老夫手下兒郎們並不答應,老夫也無可奈何。”

  阿萱哼了一聲,道:“惺惺作態!”

  江暮雲微微一笑,不再理會鐵輝英,轉過頭來,對楊宗寧道:“這位先生氣度不凡,小可鬥膽一問,閣下可是昔日江湖上有名的無影神槍楊宗寧楊老前輩麽?”

  楊宗寧躬身道:“公子客氣,楊某早如枯木朽樹一般,當初那些虛名還請公子莫要提起,以免貽笑方家。倒是公子英姿勃發,名動天下,讓楊某傾慕之至。”阿萱見楊宗寧在鐵輝英之前,都是神情冷漠,不甚客氣,此時語氣卻恭敬異常,充滿讚歎之意,心中不禁暗暗想道:“莫非他——莫非他真的是如此與眾不同?”

  卻聽張謙與輕碧二女同時驚訝道:“先生的身份,公子你是如何猜出的?”

  江暮雲又向張謙問道:“這位世兄貴姓?”張謙忙道:“在下姓張,單名一個謙字。”江暮雲目光轉到眾女身上,阿萱道:“你不用問啦,我叫阿萱,這兩位姐姐一名輕碧,一名蘭煙,是女夷神教的司花使。”

  江暮雲聽到“女夷神教”四字之時,麵上掠過一道異樣的神采,但轉瞬即逝,當下點點頭,道:“楊爺,張世兄,各位姑娘,你們有所不知,這位楊爺此時手中雖是一枝尋常鐵槍,而江湖上槍術名家亦是眾多。但小可方才見楊爺這槍頭向上斜指,兩指扣住槍身,另一手中指按定槍尾,蓄勢待發,這正是金槍門的‘躍馬勢’。而這位楊爺年已四旬,身形凝重,手澀步滯,顯然乃是此中名家。金槍門中,年紀相若而有如此火候的,僅有兩人而已,還有一人是現金槍門掌門程仕春程爺,但程爺性子粗豪,體態英偉,不若先生風采飄逸,有魏晉名士氣度。因之鬥膽一猜,居然僥幸得中。小可早在金陵時,常聞人說起楊爺大名,一向久仰尊範,今日得見,甚感榮幸。”言畢舉手一揖,微微含笑。

  眾人初識江暮雲,便為他風采所懾,他隻出手一招,雖然其速過快,武功稍差者根本就沒看清。但此時未見楊宗寧出一招,便能猜出其來曆師承,任是不懂武功之人,都知他眼光奇準,那自身修為高低自不必說了。

  張謙平生所見男子之中,不是富室子弟,便是宦門兒郎,一見江暮雲風神氣度,迥乎神秀,矯然不群,心中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然而一瞥之間,忽見阿萱正癡癡地望著江暮雲,俏臉微側,映在暗藍的夜空裏,有如一朵正在迎風開放的白荷花。頓時心頭如受重擊,大大地震動了一下。

  鐵輝英見江暮雲好整以暇,一時也摸不清他的深淺,不禁有些躊躇。忽聽鐵輝英手下另一舵主孫進叫道:“紙上談兵有什麽用?刀槍下才見得真章!”眾水盜紛紛嘈道:“耍耍嘴皮子就想過去麽?先問問我們兄弟答不答應!”

  眾水盜縱橫長江,人多勢眾,鮮有失利,雖聽得江暮雲的名頭,畢竟不曾打過交道,又見他隻是個公子哥兒模樣,生得文弱,便起了輕敵之心。江暮雲轉過身來,緩緩掃了群盜一眼,說道:“你們自請小可出手,需不得後悔。”言畢,伸出左手,緩緩從腰間解下一條腰帶來,握在手中。

  鐵輝英眼尖,已看出他手中那腰帶模樣的東西,隻有兩指並寬,柔軟如綿,光亮似銀,正是一條上好的緬鐵軟劍。當下幹笑一聲,道:“久聞江公子有一柄上古名劍,號為承影。為何不讓老夫手下這些兒郎們開開眼界?這一條,這一條普普通通的軟劍,嘿嘿……”

  江暮雲微微一笑,道:“故老相傳,武功到至高境界,摘花飛葉皆可傷人,江某自念不及上輩諸賢這等功力,但對付諸位足矣。老爺子既知秋水劍,難道不曾聽說過江某的承影劍是因人而出鞘麽?”

  鐵輝英一愕,問道:“此話怎講?”

  江暮雲笑道:“當日家師賜劍之時,曾言道承影劍乃上古神物,不可輕易出鞘,所謂‘人似冰玉,劍承光影。逢魔而降,遇賢則迎。’若論鐵老修為,豈能稱得上是亂世魔頭?自然也算不得聖賢之人!”手中一抖,力貫劍身,軟劍猶如靈蛇,昂首而起!

  他語言平淡,但個中輕視之意自不必說。鐵輝英羞怒交加,後退一步,從手下人手中搶過一柄大刀,喝道:“都給我上!”

  舫上眾綠衣少女齊聲叫道:“公子千金貴體,焉能與此等盜匪相鬥?讓奴婢們打發了這群不知死活的東西罷!”

  江暮雲揮手止住眾女,說道:“他們要見識的是我的武功。你們縱然能將其製住,也不能使之心服口服,反而落人口實,說我江暮雲是靠女子庇護,浪得虛名!” 反手一揮,手中軟劍挽出九朵絢麗無比的劍花,在夜空中蓬然綻放。人已飄然躍起,直向鐵輝英船上掠去,身形快捷,有如當空劃過一道白色閃電。

  鐵輝英見他隨手便能挽出九朵劍花,單是這起手之勢,顯是已達一流劍道高手境界,不禁大駭,大刀“風掃落葉”向江暮雲肩頭削去,正是他賴以成名江湖的“奪命刀法”。高榮抖出鏈子槍,孫進卻使一對鐵錘,齊攻向空中,封住下落之路,要使江暮雲不得落下船頭。

  阿萱輕呼一聲,轉向楊宗寧,哀求道:“楊先生……”楊宗寧知她擔心,笑道:“堂堂玉劍公子,必非浪得虛名之輩。你放寬心罷了。”

  果然,隻見江暮雲身形陡然在空中一轉,有如一朵白雲,身形冉冉上升,姿態優美之極。張謙見過顧憐憐家傳輕功,知道這半空逆行之術,乃是最難的一種輕身功夫。當日見顧憐憐牛刀小試,便已覺神奇,此時見江暮雲在空中輕捷轉折,如履平地,比顧憐憐又不知強出了多少倍去了。心中不禁暗歎:“玉劍公子果然名不虛傳,看他年紀,比我大不過三四歲,竟有這樣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

  江暮雲手中軟劍一抖,劍身微彎,彈開鐵輝英大刀,劍尖去勢不衰,又擊中高榮的鏈子槍,此時孫進鐵錘擊到,江暮雲軟劍回撞,劍柄在雙錘上左右輕輕一擊,一股大力傳來,孫進及高榮拿捏不住,隻聽哐啷啷數聲,鏈子槍與鐵錘都跌落在地。

  楊宗寧不禁叫出聲來:“好精妙的一劍!”江暮雲一式劍法,僅此一個照麵,便擊退了三人進攻。其眼光之準、力道之純、劍法之精,確是令人歎為觀止。鐵輝英功力較深,勉強握住大刀,未曾脫手,但也覺手腕酸麻,幾欲無力。心下暗驚:“這小子倒有幾分厲害!”眾水盜紛紛撲上,隻聽江暮雲笑道:“方才是‘千裏明月 ’,此時是‘萬裏微霜’,小心了!”軟劍微抖,竟然當空劃出一個大圈,唯見劍光點點,幻出千萬支軟劍,當真有如霜花一般。

  眾水盜眼前一花,手腕發麻,腕上穴道已被軟劍剌破,劍上真氣立時入侵,阻住血氣運行,頓時再也使不出力道。隻聽一陣亂響,兵刃皆都脫手!鐵輝英眼疾手快,身形後騰開去!但饒是如此,忽覺手背一疼,知是被江暮雲劍尖剌中了左手,隻是未傷要穴,當下一咬牙,力貫刀身,癡向空中橫削,仍是擊向江暮雲雙足,使他難以下落。

  原來但凡世上輕功、縱躍奔騰之術,憑的都是一口丹田真氣。尋常之人躍起之後,真氣立衰。江暮雲先前在空中硬生生頓住下落之勢,反而向上拔身而起,顯示出了絕佳的輕功與內力修為,所憑的卻是他比常人真氣綿長,一時未衰。

  但人力有時而盡,此時氣息幾經流轉,他絕不可能再藉此躍起。鐵輝英身經百戰,也看出江暮雲內力深厚,與之正麵交鋒絕不討好,隻有斷其後路,拖延時間,使他氣竭而落下船中,舊氣已去,新氣未生之際,突施襲擊,才有望取勝。

  楊宗寧跌足歎道:“這下江公子有些糟了,數年未見,鐵老頭眼力竟已如此之準!”阿萱一驚,臉色更顯蒼白。

  隻聽“唰”地一聲輕響,軟劍已劃過鐵輝英虎口,帶出一道血口,正是“萬裏微霜”的收尾勢。

  鐵輝英隻覺真氣已入經脈,冰寒剌骨。但他拚著消耗自家元氣,刀尖一振,向江暮雲足踝剌去!忽聽“叮”的一聲輕響,江暮雲軟劍探出,劍尖正與金刀刀尖陡然相觸!稍一接觸,鐵輝英便感覺出江暮雲並未在於劍上灌注內力,劍身柔韌,一觸即彎,想必是新舊之氣正交替之時。正自竊喜,猛然劍上內力一吐,一股淩厲真氣直逼過來!鐵輝英把握不住,刀尖被震了開去!

  江暮雲劍身陡然繃直,借這劍身由彎變直的反彈之力,朗聲大笑之中,袍袖一振,身子淩空向後飛出。

  暗藍的夜空之中,隻見他白衣飄飛,禦風而行,映著天上那一輪光輝如銀的明月和點點星光,當真有如仙人謫降人間。眾人俱都看得呆了,那些綠衣侍婢卻嬌聲喝起采來。

  鐵輝英耳聞眾女喝采之聲,便知要糟。果然江暮雲身子一轉,竟自空中返飛而來,宛若一抹輕煙,瞬間已到麵前。他手中軟劍驀地刺出,當真疾速如電,鐵輝英未及反抗,但覺喉頭一涼,卻是那軟劍劍尖憶指在了咽喉下二寸六分處的“璿璣穴”上。

  眾人齊聲喝采,鐵輝英手下群盜見幫主有危,顧不得自家傷勢,怒極而起,狂奔過來。忽聞一女子驚叫道:“公子小心!”正是阿萱聲音。江暮雲見她維護於已,回過頭來,目光對上她的眸子,對她微微一笑,神情極是溫柔可親。阿萱一看到他微笑的眼睛,心裏陡然一陣甜密,胸口卻感覺到一陣窒息,幾乎令她喘不過氣來,臉上“唰”的一下漲得通紅。

  此時群盜業已奔近前來,江暮雲軟劍撤回,劍身一抖,隻見銀光閃動,群盜大叫聲中,紛紛跌倒在地!鐵輝英正待動手,隻覺喉頭一涼,江暮雲麵帶微笑,人仍在原地紋絲未動,軟劍卻又已指到他“璿璣穴”上,出劍之快,當真匪夷所思。

  不禁長歎一聲,種種狂妄自負刹時灰飛煙滅。心知江暮雲武功如此,隻要看那阿錦的功夫,他手下婢女必定不弱。況且若真動起手來,僅憑江暮雲一人之力,若想將阿萱等人救走,已方百餘人絕非其敵。一時間萬念俱灰,手中大刀跌落在地,轟然一聲跌坐船上,頹然道:“玉劍公子劍術超凡,小人先前無知冒犯,現已知錯,還乞公子饒恕。”

  江暮雲退後一步,手中軟劍“唰”地一聲纏回腰間,動作幹脆俐落,極是瀟灑俊逸。含笑道:“鐵老何需多禮?綠林中人,自不能以耕讀為業。但盜亦有道,劫富濟貧還可以說是替天行道,欺壓鬥升小民,稚子弱女,卻非大丈夫之所為!況且你我都為南唐屬民,身為臣子,理當精忠報國,豈可另有他念?莫為圖一時蠅頭小利,大節有失,反為後世萬代所垢罵!還望鐵老三思。”

  言畢縱身一躍,白衣飄拂,已飛上了畫舫,負手而立。夜色中眾人隻見他白衣當風招展,風采飄然,當真有如臨風玉樹一般,眾綠衣少女齊聲喝采,實是大為這樣的主人而感到自豪。

  鐵輝英麵紅耳赤,隻稱:“老夫有罪,老夫有罪!”江暮雲見他凶性已收,暗自忖道:“鐵輝英一生縱橫江上,勢力頗為雄厚。時逢國家多事之秋,還是要安撫他一下方為上策。”便溫言慰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何況今日小可也多有冒犯之處。小可鬥膽,要帶這位姑娘及其他朋友一起告辭了。鐵老今日承讓之情,圖當小可後報。”

  鐵輝英哪敢多說,道:“小人恭送公子。”

  阿萱走上前來,笑道:“你既不與我們為難,我就把解藥送給你罷。挑指甲大一撮粉末,用水內服即可。得罪之處,鐵老多多包涵。”從懷中取出一包藥來,遞給一個水盜。鐵輝英聽她語氣中有恭敬之意,心中氣憤稍平,想道:“這小丫頭也不是一味胡鬧,懂得見風收蓬。”

第七章 皆言衛女若神仙

此時楊宗寧、張謙師徒,阿萱諸女等人都上了畫舫,為防鐵輝英惱羞成怒,加害無辜,囑趙老三的貨船跟隨在畫舫後。舫上從人劃起長槳,畫舫緩緩向下遊駛去,貨船緊隨其後,順風順水,一路南行。

  阿萱困得極了,兼之心情輕鬆,被侍女引入艙中,倒頭便睡。候她醒來梳洗之時,才發覺舷窗之外晨曦微露,水天交接處被映得一片嫣紅,波光粼粼,景色十分壯麗。

  阿萱此時方有閑暇環顧艙中,見這艙室雖是客居,但鋪陳華麗,實為平生未見。案前掛著一軸美人圖,雖是淡墨色調,但寥寥幾筆,卻極顯人物妍麗之態,神韻氣度,竟似流動紙上,當下不禁駐足觀賞良久。

  門口人影一閃,卻是阿錦快步走了進來,含笑道:“姐姐這麽早就醒了麽?”阿萱點頭道:“已是睡得足了。”

  阿錦因阿萱曾出手助她,且二人性格相若,對她極是友善,此時見她的眸光在那美人圖上留念不去,便笑道:“姐姐喜歡這畫中美人麽?”阿萱微微一笑,道: “想那世上女子,若真有如這美人一般風神,定然是豔絕天下了。”一邊心中又不由得想起那春十一娘來,雖是那晚沒有看清她的容貌,但想必與這畫中美人,定然也不遑多讓。

  阿錦取笑道:“這美人固然美矣,可惜與我公子的心頭寶比起來,可就差得遠了。”阿萱奇道:“心頭寶?”

  阿錦笑道:“姐姐一定是少在江湖行走,江湖中誰不知我家公子視名利富貴有如塵土,心心念念,唯有三寶而已。這三寶一為公子師尊賜予的承影劍,一為已故江府老夫人遺留下來的明月環。這最後一寶麽,卻是號稱畫中仙。”

  她看阿萱一臉不解,便掩口笑道:“那明月環是一隻玉鐲,據說本為前蜀王妃徐花蕊心愛之物,玉質溫潤,長年佩戴,最適女子養顏修容。”

  阿萱輕輕“啊”了一聲,道:“原來是大花蕊夫人心愛之物,怪不得如此珍貴。”原來蜀中一帶,最出絕色美女,前蜀主王建有愛妃姓徐,因容貌“花不足以擬其色、蕊差堪狀其容”,故被封花蕊夫人,那是早已故去了。

  及至後蜀,國主孟昶也有一費氏妃子,其美態比徐妃更有過之,因此也喚作花蕊夫人,世稱“大小花蕊”便是指的她們。隻是聽聞這費花蕊蜀亡後隨孟昶入宋,孟昶暴死之後,已被宋主趙匡胤收入後宮去了。

  阿錦見她頗為神往,便笑道:“明月環幾經流轉,後為我們老夫人所得,現收在金陵江府之中。老夫人去世得早,公子思念亡母,自然是十分愛惜。那承影劍卻是上古名劍,相傳為春秋時衛人孔周所藏。

  《列子。湯問》有雲:孔周曰:‘吾有三劍,惟子所擇。……二曰承影,味爽之交,日夕昏有之際,北麵察之,淡炎焉若有物存,莫有其狀。其觸物也,竊然有聲,經物而物不見’。《文苑英華。唐並州都督鄂國公尉遲恭碑銘》也說到了那劍:‘蛟分承影,雁落忘歸。’我也曾見公子舞劍,但見那劍身輕薄如煙,鋒利異常,不知為何物煉成,一劍揮出,於悄然無聲之際,便能斬斷水桶粗細的大樹,委實是一件神物。“

  阿萱聽得咋舌不已,讚道:“妹妹你的學識真是淵博,竟知道這些典故。”又問道:“那畫中仙呢?想必更是了不得的寶物了。”

  阿錦嫣然一笑,笑容中卻含有幾分促狹之意,說道:“那是我家公子最為心愛之物。公子早晚各奉一柱清香,跟敬菩薩似的。還唯恐人褻瀆了,連我從小侍候公子,算是他最親近的人,也不許我碰它。”

  阿萱暗暗奇怪,問道:“那又是什麽好寶貝了?莫非倒是金子鑄的不成?”阿錦笑道:“說起來也沒什麽大不了,那畫中仙也是一幅美人圖,乃是當今天下第一筆丹青國手衛少白所做。”

  阿萱大出意料之外,訝然問道:“美人圖?是你們公子的心上人麽?”說到這裏,心中微有惆悵之意。阿錦道:“公子不說,我們做奴婢的自也不知。那圖上美人隻有背影的,看不清相貌,說不準倒是你呢!”阿萱聽出阿錦在取笑她,又羞又急,待要張口反駁幾句,臉上卻早已飛紅了一片。

  阿錦見她羞怯,也不好再鬧,正色道:“不過那美人圖,衛公子可畫得真好,不愧有衛女若仙之說。”阿萱聽她再次提到那姓衛的畫師,倒有了興趣,忙問道:“何謂衛女若仙?”

  忽聽一女子聲音,自艙外淡淡傳來,道:“衛公子當世國手,雅擅丹青。他下筆奇妙,勾勒精細,尤其善畫女子。不象時下那些所謂的畫師,意趣惡俗,畫來畫去,無非都是一些所謂名門仕女,而且筆法呆板,往往空有其形卻黯然無神。便如滿園絹花,雖然豔麗好看,倒也繁盛似錦,終不如野菊一枝靈秀天成。

  唯有衛公子畫中的女子千姿百態,宛若天成,都是因為他善於捕捉那些女子之精魂的原故。所以他的畫卷靈氣四溢,著筆之處,在於突出女子神韻之美,往往更勝女子原貌,被世人稱為衛女若仙。“

  另一男子聲音爽朗地笑道:“菖蒲,你又在旁人麵前將我吹得天花亂墜了。”

  阿錦一聞此人說話,便對阿萱笑道:“萱姑娘,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了。說話這位便是我方才向你提到的衛公子,那一位是何姑娘。”

  阿萱循聲望去,隻見艙外晨暉之中,沿著舷邊闌幹,緩緩走過七八個人來。為首一人正是江暮雲,他已換了一身白衣,袖領之處均以金線相飾,極顯清貴。另有一男子與他並肩而行,看兩人情態極是熟悉。那男子年約三十上下,身著玄色長衫,微笑著看過來,見她望去,便向她點了點頭兒。阿錦在她耳邊悄聲道:“那人便是衛少白。”

  阿萱留神看這衛少白時,隻見他身材瘦削,相貌清俊,但神情之間頗為憂鬱。便是此時在向她微笑之時,眉宇之間,仍是隱有一縷抑鬱之色,似是藏有無限風雲。然而周身自有一種落拓不羈、卓然不群的神采,雖是立於江暮雲這濁世佳公子的身邊,竟似不遜半分於他。

  阿萱目光始與他雙眼一觸,隻覺他瞳仁黑亮如星,深邃久遠,令人心神動蕩,似是不由自主想去探入那更深更廣之地。心中頓時暗暗一驚,唯恐自己失態,忙將自己目光移開。

  衛少白一見阿萱,臉上神色一怔,不由得轉頭與江暮雲對視一眼,江暮雲卻是微微搖了搖頭。

  說話之間,江暮雲帶著眾人已行向船頭觀景之處,那是一方極大的平台,也設有桌椅之屬。阿萱一眼便看見楊宗寧、張謙、輕碧蘭煙等人都已坐在那裏了,想必還是自己起得最晚,當下相互寒暄了幾句。

  候眾人落坐之後,侍女送上茗茶糕點,江暮雲便笑著對眾人指那玄衣男子道:“昨日天晚,未曾向各位介紹。這位便是當今天下丹青第一妙手,號稱‘衛女若仙’ 的衛少白公子。他本是赴巴蜀天府之國觀賞風物,這趟順便搭船與在下同返金陵,在我府中盤桓一段時日。衛兄乃是當世才子,不懂得武功。昨晚刀光劍影的場麵,便沒有讓他出來。衛兄氣質超群,自不同於我等俗人。”

  最後一句話,卻是暗暗在打趣衛少白。

  楊宗寧笑道:“國手風範自然與眾不同,玉劍公子風度神采,又豈是平常人等?”衛少白失笑道:“各位且莫見笑,我與暮雲結交十餘年,受這等冷嘲熱諷已是習慣之極了。菖蒲,你說是也不是?”一言既畢,江暮雲與他俱是哈哈大笑,顯見得確是十分親密。

  張謙又驚又喜,道:“原來是閣下便是衛公子!在下仰慕公子美名已久,公子當年被召入蜀宮之中,為慧妃花蕊夫人所畫小像,坊間臨摹之作頗多,雖然不及公子真品那樣精妙,但也真稱得上是世間絕品。”

  衛少白聽他提到“花蕊夫人”四字,臉色忽然黯淡下來,長歎一聲說道:“這位兄台,說來此事真是叫少白汗顏。唉,我衛少白自命護花之人,卻因此事不慎,竟做下了生平最為歉疚之事。”

  他苦笑一聲,道:“若不是當年我為花蕊夫人作這小像,她又怎會被趙匡胤看中?那蜀後主孟昶,想來也不會死於非命了!”

  阿萱一怔,她僻處鄉裏,對天下局勢本不甚了解,隻知現在後蜀已亡,孟昶身故,卻不知與那花蕊夫人有何幹係。

  衛少白似是對她頗為在意,見她神情中甚是不解,便道:“姑娘可聞知花蕊夫人之名?”

  阿萱點了點頭,道:“慧妃之美,名揚天下,便是市井之中的販夫走卒之流,也多聞聽她的美貌才情。”

  衛少白不意她談吐竟還有幾分風雅,注視她的目光之中,又帶上了一抹讚賞之色,歎道:“不錯,那時我遊曆入蜀,忽有黃衣宮監來訪,宣我入宮侍奉。我第一眼見著慧妃花蕊夫人,正是在摩訶池邊的芙蓉花叢之中。”他神思弛越,似乎又回到了當初那驚豔的一刻,緩緩說道:“當初道士申天師獻紅梔子花種二粒,蜀主將其植於‘牡丹苑’中,其色斑紅,其瓣六出,清香襲人。因花美而難得,便有宮人將花形畫於團扇之上,竟相習成風,因與荷花略有相似之處,故得名芙蓉。

  後來這花種流出宮去,民間多有種植。每當芙蓉盛開之時,沿城四十裏遠近,真如遍鋪錦繡一般,蜀都因之得名芙蓉城。“

  眾人遙想蜀中盛景,不由得都浮想連翩。張謙更是忍不住歎道:“若論天下富庶繁華之外,確實莫過於蜀中與南唐。”

  衛少白淡淡一笑,道:“可惜這滿城芙蓉的美景,還不及花蕊夫人容貌的萬一。那日我被宣入之所,乃是天下知名的摩訶池。那裏原本就是蜀宮曆代避暑佳處,蜀主又剛剛在這裏興建了水晶宮殿,皆是以楠木為柱,沉香作棟,珊瑚嵌窗,碧玉為戶,四壁均以數丈開闊的琉璃鑲滿,奢華無比。遠遠望去,便如同到了天宮一般。

  花蕊夫人身著輕綃,手執團扇,端坐於殿中碧玉墩上。旁邊黃衣宮監為我展開畫絹,並置十二色水墨在旁。諸物齊備之後,我提筆在手,突然之間,心中空空蕩蕩,居然一時難以下筆。唉,我衛少白自負才名畫技,此時方知,何謂‘天然顏色畫不成,由來此生未曾有’!“

  他輕輕喟歎一聲,道:“我費盡心思,下筆仔細,平常我畫美人都是一揮而就,最多不過一柱香時間,那日卻畫足整整兩個時辰,才在紙上留下了花蕊夫人的一抹倩影。”張謙於畫技一類本也甚是喜愛,有此良師在前,哪有不趁機請教之理?連忙問道:“然則這兩個時辰都叫慧妃一動不動,公子也當真是費了一番心思罷?”

  衛少白失笑道:“便是木偶泥胎,也不能靜坐長久,何況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再者必要姿容生動,意態流轉,方為美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哪裏會展示出她獨有的神韻?故此那兩個時辰,我請花蕊夫人自行走動消遣,或飲冰、或弄扇、或戲貓、或誦書,不拘形態,任意而為。”

  張謙眼睛一亮,由衷道:“衛公子實乃國手也!”

  衛少白苦笑一聲,淡然道:“國手麽?當日我畫作完畢,她看了一眼,便往後殿去了。我居然平生第一次丟開了少年輕浮之態,心中忐忑不安,唯恐她對我畫作不喜。過得不多時,有宮監自殿後出來,銀盤上托著一盤金珠之物,我這才放下心來,知道那是她給我的賞賜了。”

  他抬眼望著遠處煙水浩緲之處,臉上神情惘然,過了片刻,方才說道:“後來聽說我為她畫的小像,不知為何竟然被人偷出宮外,雖經蜀主遣人奪回,但坊間卻多有臨摹之作流傳。到得最後,竟還有一幅流落到了大宋皇帝趙匡胤的手中。

  我聽位居宋京朝中的一位舊友說起,當時趙匡胤一見畫像,頓然驚為天人。故此蜀滅之後,其餘宮妃都被賜給了功臣名將,唯有花蕊夫人陪同蜀主孟昶,被解入了宋宮之中。

  孟昶雖然屈身事宋,讓人不齒,然而趙匡胤要圖謀花蕊夫人,幾次遣人暗示,孟昶隻是堅拒不從,終於被尋機毒死。花蕊夫人當即被召入宮中,獲得趙匡胤的寵幸。她秉性柔弱,以前在蜀主身邊備受恩寵,倒也不虞其他。然而此時身為降國妾婦,處敵國猜忌之地,宮闈傾軋甚急,不知她又該如何度過?

  孟昶母李夫人性情堅毅,她自孟昶死後便絕食不進,身邊蜀宮舊人勸她,她卻說‘國破之時,早該身殉,隻是心念嬌兒,忍辱偷生已久。此時昶已死,我便無生存之理。’七日之後,也隨之身殉。“

  他說來雖然平淡,但思及亡國君主下場如此淒涼,眾人也不禁一陣默然。唯有輕碧蘭煙二人本是蜀人,更勾起家國之思,心中一陣酸痛,熱淚已盈滿眼眶,忙趁人不備時悄悄拭去。

  衛少白輕輕吟道:“初離蜀道心將碎,離恨綿綿,春日如年,馬上時時聞杜鵑……這本是當初花蕊夫人隨蜀主入宋之時,在驛站壁上所留。隻是尚得上闕,宋兵催促甚急,便來不及續滿下闕了。”

  阿萱聽那詞意哀涼,心中若有所感,忽聽楊宗寧吟道:“我倒有下闕在此,——三千宮女花如麵,妾最嬋娟,此去朝天,隻恐君王寵愛偏。”

  他這下半闕對仗倒也工整,但眾人沉浸在一種莫名的惆悵之中,竟無一人出聲稱讚。

  突然衛少白身後一著淡青衫子的女子上前一步,向著衛少白柔聲說道:“公子又作黍離之悲了,公子誌在山水之趣,追尋天地自然之美,這俗世爭鬥又與公子有什麽相幹?況且依妾身之見,分久必合當為天下大勢,卻是我等操心不來的。”

  她這幾句話極是委婉巧妙,果然衛少白朗聲大笑起來,麵上抑鬱神情一掃而空,道:“極是!極是!我的菖蒲說得大有道理。”江暮雲微微一笑,道:“果然是何姑娘妙言解頤,甚得衛兄之心。”

  眾人當即轉過話頭,談起江湖奇事軼聞來。在座諸人除張萱二人之外,都是久走江湖之輩,個個見多識廣,高談闊論,連一向端靜的輕碧都不時插上兩句話,果然氣氛大有緩和。

  阿萱見衛少白身邊那幾人都是妙齡少女,神情之間,與衛少白十分親近,顯然是衛少白的隨身侍婢。時下風氣,名門公子出行多有侍婢隨從,倒也不足為怪。

  阿萱倒是注意到了其中一名青衣少女,便是方才出言相勸,引得衛少白開言而笑,被喚作“菖蒲”的那一個何姑娘。

  她容色雖不十分出眾,但眉宇清奇秀麗,舉止沉靜嫻雅。如墨鬢發梳理得一絲不亂,身上衣衫也是異常潔淨,卻少有佩飾華麗之物,迥異其他女子。

  她的手中捧著一隻淡青冰紋筆筒,立於衛少白身後最近之處,自方才開口之後,便一直默然無語。衛少白言談之中,對她頗為寵愛,每談到新近得意之作,或是又收藏了甚麽名家之作時,總要叫一聲“菖蒲”,她便默默將手中之物先交付近旁侍婢,然後從其他侍婢手中取出一幅字畫,或是一軸長卷,再奉上前來,且細心周到,總無一次出錯。

  阿錦見她注意那菖蒲,湊近她悄聲說道:“你也注意到何姑娘了?衛公子與我們公子交好,本來畫畫一向不要酬勞。隻是他太過寵愛那何姑娘,聽說公子的明月環是何等寶物,最合女子佩戴,竟向公子提出,若要他畫那畫中仙,公子便須給他明月環。”阿萱驚歎道:“你家公子竟肯了?”

  阿錦笑道:“我家公子可不敢將娘親遺物隨意贈出,但另送了衛公子一隻‘映冰環’,那也是一件奇珍之物呢。”言畢噘起嘴來說道:“那明月環可是老夫人留於我們公子未來夫人的東西。”阿萱聽到“未來夫人”四字,一時之間,心裏猛然一跳,也說不上是何滋味。

  忽聽阿錦又歎道:“隻可惜這位何姑娘,聽說出身不低,人也聰明得緊,更難得的是她於書畫鑒賞一道,極為精通,本來做衛公子夫人,是再合適不過了。隻可惜衛公子胸懷大誌,窮此一生,要追求無上大道的境界,終身不會娶妻。而這何姑娘,偏偏還是個瞎子。”

  阿萱大吃一驚,道:“是麽?”

  阿錦忙掩住她的嘴,低聲道:“你小聲些,那何姑娘聰明得緊,別讓她發現咱們在背後議論。你仔細瞧瞧她的眼睛,是不是沒有一絲光采?”

  阿萱留神看去,隻見那何菖蒲立於衛少白身旁。雖然衛少白與眾人高談闊論,言笑不拘,她卻始終神色淡然,不發一言。她肌膚晶瑩,本來也有幾分楚楚動人的風致。隻是仔細看來,果見她眸光黯淡,毫無神采。

  阿萱看了她兩眼,不知為何,心中突然也漸漸黯淡下去。

  ×××××××××××××××××忽然想起阿錦言語之中,似有矛盾之處,不禁忖道:“何姑娘既是瞎子,又如何能鑒賞書畫?”念頭方轉,隻聽衛少白道: “菖蒲,江公子說他此趟行程,偶自盛澤坊間購得一幅董源的《寒林重汀圖》,他又不肯信我,不如你來幫我鑒定真偽,如何?”

  阿萱聽到“盛澤”二字,心中不禁一跳,卻又有些失望,想道:“他曾去過盛澤麽?怎的我沒見過他?”但隨即又醒悟過來,江暮雲此次乃是微服,並未知會沿途官府,自然也不會大張旗鼓了。

  但聽到最後幾句,又不由得驚訝地望了何菖蒲一眼,再看其他人也皆是一般驚詫,所有目光不由得都凝聚到了何菖蒲身上。衛少白當世國手,江暮雲都寧舍他而取何菖蒲,莫非這看似沉靜的纖弱女子,果真有出眾過人之處麽?

  衛少白另兩個侍女上前來,接過阿錦手中一卷帛麵長軸,就在桌上緩緩展開。

  阿萱雖不知董源其人,張謙卻是耳熟能詳。張家家境本是富足,自張謙幼時,便延請名師教授。除了楊宗寧傳授儒家學識之外,府中還請有專司書畫的先生。

  他自然也知這董源字叔達,鍾陵人氏,中宗時曾為南唐北苑副使,人稱董北苑。他善山水人物,雲龍牛虎無所不能,尤以山水畫最為著名,與巨然和尚並稱“董巨”,開創南派山水畫派,乃是天下知名的畫師。隻可惜前幾年因病身故,他畫作本不甚多,因之在坊間便更顯珍貴,往往一幅便能價值數千兩白銀,贗品自然也是層出不窮。

  此時畫卷已然鋪展開去,一幅極精妙的山水畫麵頓時顯現在眾人麵前。

  畫中描繪的正是隆冬時節的江南景色,一帶山丘靜穆橫臥,水汀幽深綿延。寒風之中,但見落盡葉片的樹木無言挺立,纖纖蘆葦亦應風瑟縮。溪上小橋無人,愈顯得空寂清冷。掩映於荒野寒樹間的屋舍,也是悄無聲息。這所有景象,正構成了一個蕭瑟淒清的無人之境。

  衛少白先讚一聲:“美哉!”江暮雲卻笑道:“衛兄還要小心在意,竊以為還需何姑娘賞過才算。否則損失銀子事小,買了西貝貨卻是有失體統。”再看那何菖蒲時,卻是淺淺一笑,道:“江公子太過抬舉菖蒲了。前兩年我眼睛尚好之時,倒也是見過董北苑的其他畫作,對其畫風倒略存一些印象。公子,你卻告訴我,那畫的筆法如何?”最後這句話,卻是對衛少白說的。

  衛少白凝神注視良久,說道:“他在彼岸彼丘旁以大筆橫拖皴出重重的沙汀,氣勢渾茫厚重、”

  何菖蒲點了點頭,道:“嗯,這樣又有別於蘆葦蕭蕭,水流緩緩,又從格局氣勢上打破了平均狀態。”

  衛少白又道:“兩側的坡嶺、樹木、沙汀、小橋、屋宇等似同實異,彼此呼應,使靜態的畫具有了內在的動感,為畫麵帶來了節奏感和運動感。”

  何菖蒲本來黯淡無神的眼珠突然一轉,問道:“汀渚是否以長披麻濕筆平拖?”

  衛少白微微頷首,道:“正是如此,如此一來,倒頗有酣暢渾樸之妙。”

  何菖蒲又點了點頭,道:“董北苑早年學唐李思訓之青綠山水,後才以水墨為主。用筆細長圓潤,形如披麻,皴完後用墨破色渲染,鋪以點苔,能充分表現出南方山水風景的秀潤多姿。”

  她凝神想了一想,又道:“據我想來,此畫必然是以重墨擦染沙岸,以細筆勾繪蘆荻,於中部描畫寒林,叢中露出村舍板橋,遠方溪邊是山丘村舍,再遠處溪岸重得,延伸畫外。整幅畫麵以濕墨擦染而出,予人心一望無盡之感。不知對否?”

  二人一問一答,氣度自然之極,旁人卻都聽得目瞪口呆。張謙見她目不能視,而所言與畫上無不相契,不覺駭然失聲道:“正是如此呢!何姑娘,你怎麽……”突然想到自己失言,連忙住口不說。

  何菖蒲伸出一隻纖手來,衛少白便握住她手指,將其引到畫麵之上。何菖蒲臉上微微一紅,但隨即鎮定下來,彎下腰身,指尖在畫麵輕輕摸索。眾人屏息靜氣,隻見她雪白纖長的手指,映襯著畫上如煙山水,美如玉雕一般。

  過了片刻,何菖蒲抬起身來,向著張謙微笑道:“這位公子,佛家有雲,眼耳鼻舌身意,乃是我們煩惱雜生的根源。少了一樣,倒反而心境清淨許多。眼盲有何可憐?倒是有眼心盲之人,才是真正的可憐呢。”

  江暮雲朗聲笑道:“何姑娘這話江某最是讚同,若真是看不到美人倒也罷了,倒是那眼中看見美人,心中卻不懂珍惜美人之輩,才是真真可憐之人!”不知為何,阿萱總覺他說得似是一本正經,卻暗含戲謔之意。

  何菖蒲抿嘴一笑,對衛少白道:“公子,這畫觸感細膩,毫無澀滯之處,顯見得作畫之人極擅著色,下筆精準,必是具一流畫技之人。絹帛略有些幹燥之意。據我推斷,料想已有近十年之久,恰與董北苑卒期相合。而我雖隻以指相觸,仍覺畫麵清冷之氣,流於指端,這說明畫中山水不拘於形態,而已具靈動神韻。

  公子,菖蒲鬥膽猜測,這畫恐怕倒是一件真品。“

  此言一出,眾人俱都長吐一口氣來,看向那何菖蒲的眼光之中,又多了幾分由衷的欽佩之意。阿萱想起阿錦所言,心中想道:“果然阿錦所說不錯,她如此才貌,定然確是出自大家。隻是為何自甘居於婢仆之列?”

  偶一瞥間,隻見何菖蒲雙頰暈紅,已退回衛少白身後。她眼雖不能視物,但此時默默“望”向衛少白的眸光之中,卻似隱藏著無限柔情。

  阿萱心頭一動,已明白了幾分。趁眾人攀談正是熱烈之時,便起身悄然走了開去,在船尾欄旁倚定。

  隻見兩岸青山連綿,有如錦嶂一般,放眼望去,心胸為之一寬,先前些許抑鬱之氣,倒消散了許多。

  正在憑欄遠眺時,忽見白影一閃,卻是江暮雲轉過拐角,緩步走了過來。

  他停下腳步,且不開言,隻是望著阿萱微微一笑。阿萱手足無措,一時不知如何問候,反倒臉紅起來。江暮雲見她發窘,忙道:“阿萱姑娘,江某來得唐突了。”

  阿萱心念疾轉,暗道:“是了,他因對寶蓮簫起了疑心,先前才說要帶我入宮,這才不惜在鐵老蛇兒麵前露出行跡,強行將我們帶走。我原也要設法入宮,此去倒也便利。隻是想那唐宮為何等尊貴之地,我不過一個山野女子,他將我帶去豈不擔著幹係?此來自然是想盤問我了。”

  果然江暮雲與她寒暄了兩句,這才說道:“阿萱姑娘,請恕在下冒昧問一句,難道那送玉簫與你之人,竟沒有告訴你此簫來曆麽?”

  阿萱低下頭,道:“這是我娘臨終前留給我的,她隻說是先父在時,別人寄放與我家中的。究竟我父親從何處得到,我也並不知曉。”

  江暮雲沉思片刻,又道:“我剛才聽楊先生說,姑娘父母雙亡,此去金陵,是為了投靠一個親人。姑娘身攜重寶,又與我素不相識,理應先去找尋親人安頓才是,為何竟肯與我前去宮中,而無絲毫猶豫之色?是否姑娘此行,本就是為了去唐宮?或是說,姑娘的那位親戚,正是在宮中任職?”

  陡地心中一動,又道:“姑娘所投親人,當非尋常之輩,莫非是——?”阿萱嫣然一笑,道:“公子果然聰明過人,我這次前赴金陵,正是要設法去見當今國主。”

  江暮雲雖然早有預料,還是大吃一驚,試探道:“莫非姑娘乃是宗親?”阿萱臉上一紅,低聲道:“公子幾曾見過這般落魄的金枝玉葉?隻因我父母昔年有恩於國主,加上國主還有幾件東西遺留在我家中,母親臨終時念我孤苦無依,故命我將東西送還,一並前去投靠。”

  她手掠一掠鬢邊亂發,又笑道:“其實這些年我僻居鄉裏,日子雖然清苦,但也用不著去寄人籬下。隻是那幾件東西甚是貴重,卻不得不返還原主。”

  江暮雲對李煜一向忠心,寶蓮簫宮中至寶,居然流落民間,這少女偏又聲稱她找的人正是國主;見她裝束雖然尋常,但舉止落落大方,毫無蓬門女兒之態,心中疑雲更重一層。因此不敢大意,故意問道:“國主日理萬翰,即使有江某引介,隻怕也不見得會有空閑。姑娘有何憑據,定能使國主撥冗相見,並相信姑娘身份?”

  阿萱何等聰明,看出他心中生疑,笑道:“公子,我武功平常,縱有歹意,你隻須伸出一個小小的指頭,就能把我給摁住,還怕我會有所圖謀不成?至於相見國主之事,容我往後再與公子討教。”

  江暮雲正待再問,隻聽侍婢寧兒歡呼道:“公子,金陵城已在望了。”阿萱臉上露出笑容,回頭望去,隻見遠處一座大城,隱見房舍無數,人煙繁盛,正是六朝之都金陵。

  其時天下富庶之地,莫過於吳越揚州和唐之金陵。金陵又名石頭城,乃是著名的六朝金粉繁華之所;因其地勢如龍盤虎踞,各朝多選為都城,自有一番王者氣派,素有“江南佳麗地,人間帝王洲”的美譽。

  此時江岸遍是隋時植下的楊柳,又正當晴空麗日,來往車馬不斷,仕女如雲,仿佛空中都有脂粉花香。除了江暮雲主仆及楊宗寧外,其餘人皆是初到,莫不是目馳神搖。

  楊宗寧跳下堤岸,長吐一口氣,歎道:“流寓大江南北十來年,還是故地最好啊,如今我是不再走了。”江暮雲微笑道:“楊先生此言極是,常聽說巴蜀山水俊麗,在下曾三上巴蜀,果然名不虛傳,但畢竟身在異鄉為異客,不如在金陵親切。”

  張謙回過頭來,見阿萱隨在江暮雲身後,心頭一動,輕聲道:“阿萱,你,你不跟我們一起走麽?”

  阿萱從未離開過盛澤,此時一見金陵繁華景象,一雙眼睛幾乎都不夠用了,答道:“你先生家富得很,有的是人服侍你,用不著我了。我要隨江公子一道離開,咱們就此別過啦!”

  張謙急道:“那我們以後還能不能見麵?你會來找我嗎?”

  阿萱見他似有不舍之意,心中奇怪,笑著仰起頭來,一指碧藍色的天空,說道:“張公子你看,人的相遇就象是天上的雲彩,有時聚在一起,有時大風一吹,就又散開了。人世間的聚散大多如此呢!”

  一時眾人俱都別過,江暮雲與衛少白、阿萱等人自是往江府去了,輕碧蘭煙二女也自去辦事。

  唯有張謙呆呆地站在原處,目送阿萱所坐藤轎匯入人流,直至湮沒不見。他平生所遇較親近的女子,隻有阿萱及顧憐憐二人。顧憐憐生性嬌縱刁蠻,兩人在一起,總是她大發嬌嗔,他則是沉默居多。卻並非是甘心忍讓,隻是欲圖清淨,不願與她爭執罷了。

  但自湖中相識阿萱以來,她善解人意,與之相處,真是如沐春風一般。此時別離,便似心給人丟在一邊,或是在胸口堵了一團棉花——又是脹悶,又是失落,幾乎想要放聲大哭一場。

  忽聽楊宗寧歎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世人有情方苦惱。唉,唉。”張謙茫然轉過頭去,隻見楊宗寧兩道悵然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那清俊而陰鬱的臉上,此時卻滿是憐憫的神情。

第八章 君子之信貴於諾

是日別後,張謙隨楊宗寧回到烏衣巷楊宅。楊家雖非大富,卻也堪稱小康,宅院精巧,居室舒適,張謙所居窗外正對著數竿翠竹,一株芭蕉,月夜讀書應最是愜意。
  
  
  若在往昔,張謙定為之讚歎不已,如今心事重重,竟不曾留意。隨意用了些茶飯,也是味同嚼蠟。
  
  
  楊家除有幾個日常灑掃洗滌的老仆外,別無他人,因此頗感寂寞。每日裏隻是溫書習武,閑時去城外轉轉而已。雖時常夢想回宅時,能見到阿萱迎上來,但轉眼過去半個多月,卻是連阿萱的影子也沒看到一個。倒是有一日出去時,在茶館之中聽到市井閑人談天,提起江府公子暮雲,說是他父親雖已故世,但國主聖眷日隆。據說他甫一回府,國主便親遣使者前去問候,賜了許多珍寶錦緞。傳言還說要封他為侯,若果真不虛,江公子可就是南唐開國以來最為年輕的侯爺了雲雲。
  
  
  張謙聽在耳中,不禁有些黯然神傷,想道:“雖然阿萱不是世俗女子,決不會計較財勢門第。但那江公子雖比我隻大上幾歲,卻早已揚名江湖,是青年一代中的傑出人物。我是男子,尚為之風采所懾,何況女子?而我枉稱好學,連尺寸功名也無,武功又隻是三腳貓的角色。張如璧啊張如璧,枉你還取了這麽個字,你哪裏象是一塊美玉?不過是茅坑裏一塊臭石頭罷了!”
  
  
  正自怨自艾時,忽聽一女子聲音叫道:“喂喂,你們做什麽?我這西瓜是不賣的,你們聽到沒有?喂,放下我的西瓜!”
  
  
  張謙聞聲看去,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走到城郊一片野地之中。四麵並無人家,前麵一片樹林之外,卻見一群人圍著一個女子,正在吵吵嚷嚷。
  
  
  那女子肩上擔著一根粗麻長繩,身後拖著一輛木車,上麵裝滿了花皮大西瓜,看那模樣倒象是個賣瓜的農婦。
  
  
  張謙瞧那些圍住她的人都是男子,且戲笑不已,心中有些擔心,便走了過去,分開眾人問道:“這位姑娘,遇上什麽難處?”
  
  
  那女子睜大眼道:“俺可不是什麽姑娘,老早就嫁了人啦!俺是來金陵找相公的,還給他帶了家裏的西瓜。這些不知從哪來的杭杭子,他們硬是要來拿,俺不肯!這是俺專門給俺家相公留的,從俺家地裏拖來的!俺們陶家村的瓜個兒大,瓤又甜又沙,金陵都買不到的!”
  
  
  張謙聽她劈利啪拉說了一大篇,不禁一怔,再看她頭髻確是婦人發式,忙改口道:“原來是一位大姐,這位大姐不願賣瓜,你們又何必強求呢?”後麵這句話卻是對那群人說的。那群人都是壯年漢子,胡亂挽著頭發,衣襟上盡是油膩,用帶子草草一係,看模樣顯然都是些市井上的潑皮無賴。
  
  
  其中一個伸手將張謙一推,嘿嘿笑道:“不賣也行哪,本來我們就不是來買瓜的,我們隻想嚐嚐,這瓜是不是象她的人那樣甜,不讓嚐瓜,嚐嚐人總行吧?”說完,眾潑皮一齊大笑。
  
  
  張謙這才明白這群人都不懷好意,眼見這婦人單身一人,想要欺負她。不禁火往上衝,道:“這是天子腳下,帝京之都!你們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女,就不怕官府問罪嗎?”
  
  
  那潑皮陡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眾人也都隨之笑起來,道:“官府?官府自個都保不住了,還來找我們?哈哈,你去百尺樓找國主來我們都不怕!他應付宋國來使大爺們都應付不過來呢!”
  
  
  那女子眼睛一亮,連忙問道:“宋使?宋使到了麽?”那潑皮輕佻道:“小娘子,你想嫁給宋使享受富貴麽?還不如嫁給我王黑皮,大爺我可也是金陵城裏的一個人物,保你不會吃虧,天天享樂,好比神仙一樣快活!”一麵說,一麵已伸也一隻油膩肮髒的手去,想要摸那女子下巴。
  
  
  張謙左手探出,一把拿住他手腕,運力一甩,已將他身子甩了出去!
  
  
  那王黑皮淩空飛出老遠,“啪”地一聲,重重跌在地上,隻跌得哇哇亂叫。眾潑皮嚷道:“這兔兒相公還打起人來了!”一擁而上,拳腳齊施。
  
  
  張謙武功雖然稱不上一流高手,但對付幾個小潑皮倒也不在話下,當下拳打腳踢,立時便打倒了幾個。隻是那些潑皮武功固然不行,卻甚是粘膠難纏,張謙又不忍痛施辣手,一時間倒也難以打發幹淨。
  
  
  正激鬥間,忽聽那女子叫道:“你們原來都不是好人,還想調戲老娘?且讓你們看看老娘的家夥!”隨即隻聞慘叫連連,張謙一腳踢開一個潑皮,轉頭一看,不禁目瞪口呆:隻見那女子一手托起一個大西瓜,五指緊扣,做鐵錘當空揮擊。那西瓜每個都有十來斤重,個頭極大,此番揮舞,倒也虎虎生風。
  
  
  此時她一瓜錘打倒一個,居然出手奇準,法度森嚴,直打得眾潑皮鬼哭狼嚎!哪裏還有閑暇來攻擊張謙?張謙不由得停下手來,奇道:“你——你會武功?”
  
  
  那女子把手中西瓜丟回車上,拍了拍手,正待回答,那王黑皮瞧見勢頭不好,從地上爬起來,拔腿就跑,那女子大喝一聲:“還想跑,瞧瞧你陶姑奶奶的看家本領!”
  
  
  轉身從車上抄起一個有瓜蔓的大花皮,脫手拋出,花皮去如離弦之箭,轉眼之間已經趕上,“嘭”地一聲,正擊在王黑皮後背之上!
  
  
  那王黑皮怪叫一聲,隻覺背心一股大力湧到,當即四腳撲地。那陶姓女子雙足一頓,飛身向前撲起,一把揪住瓜蔓,人已穩穩落在地上。隨即隻見她手腕一動,花皮隨之飛回,正落在她張開的手上。
  
  
  另外兩個潑皮見老大吃虧,和身向她撲來!那陶姓女子手中花皮西瓜揮出,“砰”地一聲,正擊中一人胸口,那人後退幾步,仰麵倒地。
  
  
  另一人惶急之中,拔出腰間匕首,雪芒閃動,向她直剌過來!張謙趕來不及,大驚失色,急忙叫道:“小心!”陶姓女子大笑一聲,手腕運勁,花皮在空中一個急旋,恰恰撞在那人臂上,匕首嗆啷應聲落地!
  
  
  那人手臂酸麻,幾乎抬不起來,隻剛剛慘叫一聲,陶姓女子一足踢出,已將他踢開了去。
  
  
  這幾式快如閃電,幹淨利落,張謙就算是不懂武功之人,也看得出這陶姓女子原來武功十分高強,這幾個潑皮遠不是她的對手。
  
  
  一時之間,幾個潑皮橫七豎八地睡了一地,呻吟之聲不絕於耳。
  
  
  那女子伸出足來,踢了踢王黑皮,道:“喂,你剛才……”王黑皮嚇得麵如土色(也不知是否疼得麵如土色),連忙道:“剛才是小人冒犯,還請女俠饒命,饒命!”那陶姓女子極不耐煩,重重踢了他一腳,道:“俺不是要問這個,你囉嗦個什麽?俺是問你,剛才你說國主接見宋使,宋使真的來了麽?你看見了麽?”
  
  
  王黑皮痛得哀嚎一聲,又偷偷瞟了她一眼,抖抖索索地道:“可不是嗎?盧多遜盧大人他們……”那陶姓女子喝道:“誰問你葫蘆還是西瓜?我是想問……想問……那個鄭……鄭恩他來了沒有?”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聲音竟低如蚊鳴,黑裏透俏的臉龐上仿佛還有些霞光之色,眼波盈盈,竟是大有幾分女兒情態。
  
  
  那鄭恩之名,張謙早在盛澤時便已聽聞。他乃是宋朝大將,也是宋帝趙匡胤的結義兄弟。弓馬嫻熟,勇不可當,倍受趙氏恩寵,此時已官居指揮使之職。
  
  
  見這女子情態,仿佛二人交情不淺,驀然想起她自言來金陵看望夫婿,驚道:“大姐你,你是鄭將軍的……?”
  
  
  那女子也不忸怩,落落大方道:“奴家姓陶,乳名三春,去年六月間許給了鄭恩,是他娘子。他走的時候,說過些時來接俺,一去就是一年。奴家苦候不至,後來聽說宋國派了人來唐,其中也有俺那當家的。俺爹便催著俺來打聽打聽消息,看那該死的負心漢在是不在。”
  
  
  張謙釋然道:“鄭夫人,好教你歡喜,在下今日也在市集上聽人說起,這次鄭將軍確來到了金陵。”王黑皮結結巴巴道:“鄭將軍他真的來了,求夫人饒了小人,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陶三春聽說夫君已來金陵,心花怒放,撲噗一笑,道:“罷咧,你也別編了,快滾罷,滾得遲了,小心俺又踢你一腳!”王黑皮偷眼見她並無怒色,如獲大赦,連連磕了幾個頭,帶了手下潑皮,飛也似地跑了。
  
  
  張謙看那陶三春年紀也隻比自己稍大,麵龐豐滿,一雙大眼。雖然生得黑了些,容貌倒也端正,舉止落落大方,頗有男兒之風。心下對她頗有好感,說道:“陶大姐,你的武功真好,比我強多了。”
  
  
  陶三春笑道:“說不上好,俺們家是種西瓜的,瓜又大又甜,偷的人多得很,俺們那地方,家家習武,偷的人比種瓜的還凶,沒兩下子怎麽成?”張謙見她一再提到西瓜,顯然已種瓜多年,隻是平常農家女子,鄭恩卻是手握兵符的大將,兩人如何配成姻緣,倒也是一樁奇事。便問道:“陶大姐,你準備怎樣去找鄭將軍?”陶三春茫然道:“我一個鄉下女人,能有什麽法子?還不是見人就問唄。”
  
  
  張謙見她麵色曬得黑紅,手上皮膚也甚是粗糙,顯是日常在家中操勞之故。鄭恩身為大將,不說錦衣玉食供奉她,也應衣食無缺,不知怎麽忍心讓她還在勞作。心中很是憐憫,道:“我知道他們是住在國賓館,你不用問啦,我帶你去如何?”
  
  
  陶三春大喜,道:“好兄弟,你姐姐我窮,沒啥好東西,你就吃吃俺種的瓜,也算姐姐的一番心意。”張謙推辭道:“大姐你給鄭將軍帶的,我怎能動一動?姐姐不用客氣了。”
  
  
  陶三春哪裏聽他?不由分說,手起掌落,將一個西瓜劈成兩半,劈麵平滑。有如刀削一般,張謙驚歎道:“好功夫!隻怕鄭將軍他都及不上大姐你呢!”陶三春甚是得意,道:“可不是麽?若不是俺武功強似他,他又怎會娶俺呢?”張謙心中疑惑,道:“此話怎講?”
  
  
  陶三春道:“一年前,他奉皇帝老兒的命令辦事,路過俺們陶家村外。俺家就在路邊的沙地上種了好大一片西瓜,怕著人偷,跟爹在瓜地邊上搭個棚子,天天輪流守著。一天正輪俺守著,俺那當家的就來了,他也是渴極了,也不看看周邊有沒人,就摘了一個瓜大啃起來,那個饞勁兒就別提了,滿臉都是瓜籽兒。俺上前找他理論,他說他有錢給!
  
  
  兄弟,不瞞你說,俺一看他那副官腔官調,心裏就火了,說有錢也不成!兩下裏吵起來,他理都不理我,把幾個碎銀子丟在地下,轉身就走,“
  
  
  張謙忍不住一笑,道:“大姐你真厲害,吃了瓜給錢也不行。”陶三春掌不住也笑了,道:“誰讓他打官腔,擺臭官架子的?俺也不是好欺負的,撿起銀子俺就追了上去。俺們兩個一言不合,便打了起來。他倒還不賴,敵了十來個回合,被俺打倒在地,一腳踩定。正要讓他認認俺的拳頭姓張姓李,俺爹這時來了,扶他起來,端詳了半天,竟是誇說他麵相好,有福祿,又問了八字,正跟俺八字相對,是一對相輔相成,夫榮妻貴的好八字。他又沒定親,家裏也沒人了,俺們就結了親。”
  
  
  一麵說,一麵把瓜遞給張謙。張謙咬了一口,果然入口甘甜,汁水甚多。二人吃完了瓜,張謙就幫陶三春推著大車進城,進城之後,又去叫了一輛馬車,幫著拖到國賓館門口。
  
  
  那國賓館乃是李煜旨令新建的,專為接待各國使節之用。唐國富庶,這國賓館建得巍峨高聳,極盡奢華。陶三春畢竟是農家婦人,不懂規矩,低頭就徑直往裏走,門上守衛慌得用槍攔住她,喝道:“走開走開!我們不要西瓜!”
  
  
  陶三春瞪眼道:“誰賣西瓜給你們啦?俺是來找俺男人……相公的,你們擋住俺路做甚?”兩守衛哈哈大笑,見她村婦模樣,頗有幾分輕視,便說道:“你男人?你該去北市上找找,看那賣燒餅的是不是你男人,到國賓館來搗什麽亂?”陶三春大怒,道:“俺既嫁了鄭恩,這一輩子就是他的人,你們這兩個王八羔子,還敢汙俺的清白?”隨手揪起其中一個守衛,揮臂一掄,將那守衛遠遠摔進門去,那守衛尚未來得及抵抗,已被摔得動彈不得。
  
  
  另一個守衛嚇了一跳,思量自己不是這婦人對手,連忙退進門去,一邊放聲大叫道:“來人呀,有刺客!有刺客!”
  
  
  刹時從門內湧出數十人來,當頭一條大漢,身高七尺,劍眉朗目,身著軍官服色,氣概極為軒昂,喝道:“刺客在哪裏?”那守衛將身藏在門後,一手指著陶三春,結結巴巴道:“高將軍,就……就是這女人……”
  
  
  那高將軍“呸”的一聲,“啪”一掌打在他頭上,喝道:“見了你娘的鬼了!一個女人是刺客,兔子都能上陣殺敵了!你奶奶的灌了幾壇貓尿,就嚇成這樣?”
  
  
  張謙慌忙上前,施禮道:“將軍,這位大姐是來尋夫的,實在不是刺客,適才多有誤會。”那高將軍見他文質彬彬,似是文人之流,麵色稍和,道:“原來是尋夫來著,怎麽把這殺才嚇破了膽?”
  
  
  陶三春昂然道:“俺自來找俺的相公,誰讓他們胡言亂語,敗壞俺的名聲?”那摔倒在地的守衛已哼哼唧唧地爬了起來,挨到高將軍身邊,悄聲說道:“將軍,這女人說她相公是鄭將軍,這不是胡說嗎?”高將軍吃了一驚,道:“什麽?鄭大哥幾時娶了親?”
  
  
  陶三春道:“怎麽不是?寫了帖子吃了酒,三媒六聘來著,鄭恩是什麽阿物兒,還用得著胡混他?”高將軍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滿腹狐疑,半晌才道:“鄭大哥此時不在,大姐不如先在這住下,候大哥回來再團聚敘話。”
  
  
  陶三春胸無城府,聞言滿心歡喜,道:“這也行,你既是他兄弟,這些西瓜,你就替俺收著罷,鄭恩回來了,大夥一起嚐嚐。”一麵又扯過張謙,道:“這是俺兄弟,既到了這裏,不如一並等你姐夫回來。”也不讓眾人,歡天喜地同張謙進去了,那守衛本待要攔,卻給那高將軍攔住。
  
  
  直至進了屋裏,也有婢仆過來招待,點心茶水齊備,十分殷勤,言說是高將軍所遣,隻是他自己卻一直不曾過來。
  
  
  陶三春想到馬上同丈夫相見,十分開心,加上腹中有些餓了,當即又吃又喝,添個滿足,哪會想到其他?張謙卻已隱隱覺得這高將軍對陶三春之言並不甚相信。但轉念一想,鄭恩即刻回來,一切誤會立時冰釋,倒也不再多想。
  
  
  及至吃過了三四道點心,喝過四五盞茶,眼見太陽的影子漸漸移出門去,鄭恩卻還不見人影。陶三春吃得飽了,這才有些焦急起來,正要出房去問那高將軍,突然門扇一推,那高將軍自行走進來,滿麵笑容,搶先說道:“兄弟恐怕嫂子等得急了,已命人去找過鄭大哥,方才那人回來,說是鄭大哥出城去玩,被城外馬家莊的莊主留住了,一時不得回來。鄭大哥聽說大嫂來了,想念得緊,便命那人回來說,馬莊主熱情待客,先走不敬,不如大嫂去馬家莊找他,待一起赴了晚宴,再回城來,不知大嫂可願意?”
  
  
  陶三春聽自己夫婿這樣有情有義,心下暗喜,但想到他毫無顧忌,竟當眾這樣說些親熱話兒,雖顯得夫妻情深,不免又有些害羞,站起身來道:“那就俺去找他也罷。”高將軍臉上喜色一閃即逝,忙道:“這樣最好,那馬家莊出城向北便是。兄弟公務繁忙,嫂子又有自家兄弟跟著,恕不送了。”
  
  
  陶三春喜孜孜的,行李西瓜一並不帶了,理一理頭發,束一束腰帶,便要出發,想到要見到丈夫,突然害羞起來,道:“兄弟,你陪姐姐去,成不成?”張謙見她夫妻相會,恐她不便,本不打算前去。但心中始終放心不下,又見那高將軍並無派人護送之意,聽她這樣說,隻得道:“小弟自是要陪姐姐去的。”
  
  
  二人出了國賓館,出城北行。此時天色已近黃昏,路上行人稀少,也是進城的多,出城的卻隻有他們兩個。一行歸巢的烏鵲撲楞著翅膀,從頭頂飛過,“啊啊”一陣鳴叫,直紮進不遠處一片茂密的樹林中去了。
  
  
  陶三春抬起頭來,望著飛過的鴉群,輕輕道:“呀,連鳥兒也歸巢啦!”張謙心知她想起了丈夫,旋即想道:“等大姐見到了她夫婿,就算是歸了巢了,阿萱她以前雖是孤零零的,現在遇見了江公子,也該有了自己的歸宿罷?”心頭微微一酸,強行將她影子從腦中驅除開去,加快腳步,走入那片樹林之中。
  
  
  那樹林正是二人往北的必經之路,林中盡是碗口粗的大樹,樹枝繁密,又是天色將晚,光線昏暗,幾不辨人。
  
  
  張謙問道:“大姐,這兒暗得很,小弟身上帶有火種,可要點個火把看路?”陶三春道:“那就點一個也罷。”話音未落,突然一步上前,將張謙往身後一推,喝道:“什麽人?還不給姑奶奶滾出來?”一群鳥雀受驚,展翅飛上天去。張謙不防猛然給她推開,一個踉蹌,幾乎站立不穩,驚道:“什麽事?”陶三春搖搖頭,示意他不要說話,一邊凝神直視上方。
  
  
  忽然之間,隻聽有人在空中哈哈大笑,驚得林中棲息鳥雀一陣撲喇喇亂飛。轟雷般的笑聲中,一人自樹頂飄然落下。隻見他一身黑衣,黑巾蒙麵,隻露出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身材極是魁偉。張謙雖高,但因身材清瘦,倒似比他矮出許多。
  
  
  陶三春喝道:“兀那漢子,攔住俺姐弟道路,是何道理?”那黑衣人喝道:“此路是我栽,此林是我開,要想過此路,留下買路財!”聲音含糊不清,發音也甚是怪異。
  
  
  陶三春笑道:“原來是個沒出息的剪徑小賊,你要買路財也行,隻要你敢過來拿,姑奶奶便算你本事!”那黑衣人並不答話,搶身過來,一掌擊向她左肩,身手甚是快捷,卻不理會一旁的張謙。
  
  
  張謙恐他傷著陶三春,情急之下便揮掌反撩,要撥開他手掌。誰知這黑衣人變招奇快,就勢抓住他手腕,反將他一推一頂,甩了開去。
  
  
  張謙連退數步,幾乎站立不穩,隻覺這黑衣人掌力雄渾,竟似不在自己師父楊宗寧之下,心中不禁大駭:“綠林之中,竟有這等人物!”
  
  
  隻聽“嘭嘭砰砰”之聲不絕,陶三春已跟那人交上了手,張謙先前見陶三春懲治那幾個小潑皮,身手著實了得,但也隻數招而已;此時她與此人交手,才顯露了真實功夫。
  
  
  二人均是空手,那黑衣人固然招數精奇,令人眼花繚亂;陶三春卻是老老實實的功夫,一拳一腳古拙渾厚,並無半點花頭。但一招即出,必是擊向對方破綻。隻過數招,那黑衣人已覺吃力,忽然腳下一絆,叫聲“哎呀”,身子向前一栽,似是要跌下地去。張謙大喜,心道:“這時隻要大姐一步上前,使一式‘天雷貫頂’,一拳自上擊下,便可將他打倒在地。”
  
  
  誰知陶三春視如不見,反倒飛起一足,正中那人腰肋之間,頓時將那黑衣人身子踢飛出去!那黑衣人眼看飛了出去,便似跌落,他竟在空中一個背翻,扭過身子,單足著地,另一足反踢向陶三春胸口,招式極為毒辣刁鑽。
  
  
  張謙暗叫“慚愧”!這才明白,那黑衣人原來並未絆足,他佯裝將要倒地,便是誘使陶三春上前補上一拳,門戶大開時,偷襲她的下盤,不料陶三春並不上當,反倒踢了他一腳,他無奈之中,隻得使出這式“一鶴西來”,想要敗中求勝。
  
  
  好個陶三春,臨危不亂,大喝一聲“好”!也不躲閃,雙掌陡然往胸前一合,那一雙剛勁有如男子的手掌便似一對鐵鉗,正好將他的足踝夾住,這一腳隔她胸口隻有寸許,卻萬難再進分毫!
  
  
  黑衣人大驚,待要用力拔出足來,卻哪裏能夠?無奈之下便將身一扭,反將另一足飛起踢來!陶三春眼疾手快,雙掌一放一合,將他雙足都死死夾住,大喝一聲:“倒要看看你的大腳,比不比得過你陶姑奶奶的手厲害!”
  
  
  旋即運勁一絞,那黑衣人“啊”的一聲大叫,身子被淩空拋起,“啪”地一聲重重摔在地上!他來不及爬起,反手卻自腰後抽出一杆短槍,雙手用力一拔,“啪” 地一聲,彈出一大截槍身來!原來那槍卻是能伸能縮,傾刻間便成了一枝紅櫻槍。他將槍頭當空一晃,銀光閃閃,須臾間便有如萬千槍頭一般。
  
  
  張謙心中暗驚,想道:“這人槍法好得很啊,他這丈二紅櫻,隻怕未必輸給了我金槍門的金槍。”隻聽陶三春讚道:“好槍法,你這攔路搶劫的小賊,也能使這樣好的槍法,隻怕那些打仗的將軍,也要輸你三分!”話語中微有嘲諷之意。
  
  
  張謙忖道:“原來我這大姐也不是一味的莽撞,竟也看出這黑衣人並不是攔路打劫的強盜。”他自這黑衣人出來攔劫,便一直心中起疑。張謙服飾華貴,一見便知是世家子弟,陶三春卻是粗衣布裙,按理那黑衣人應先打劫他才是。可是他理都不理張謙,徑撲陶三春,這也太不合常理。況且他以他這般身手,又怎會隻做一個剪徑的小賊?
  
  
  隻聽陶三春喝道:“好,你既學了兵器,看這法度倒也算個人物。也教你見識一下陶姑奶奶的拿手好戲!”一邊已從腰間解下一對小銀錘來,“當”地一聲,兩錘相擊!那兩隻小錘隻在拳頭大小,錘柄上垂著一條細長的銀鏈,錘麵磨得晶亮,十分小巧可愛。張謙先前見到,以為是個奇怪的飾物,卻萬想不到是兵器。
  
  
  那黑衣人一見這對小銀錘,卻似是大為忌憚,忙將槍身一擺,使個“擎天式”,護住門戶,法度森嚴,隱有名家風範。
  
  
  陶三春笑道:“小心了?”左手一送,一隻小銀錘疾如流星,向那黑衣人迎麵擊去!那黑衣人槍杆一挺,架住銀錘,隨即槍頭一動,反刺向陶三春胸口,變招迅速之至。
  
  
  陶三春右手揮出,手中銀錘擋住槍頭,左錘向下猛擊,砸向槍杆,正是破槍的絕妙招式。黑衣人識得厲害,忙將長槍疾速回撤,反手一掄,槍杆橫掃向陶三春後背!張謙脫口而出:“好招式!”一邊心中已暗暗品味這一招的精華所在。
  
  
  陶三春道:“看姐姐的如何?”低頭矮身,槍杆“刷”地一聲,恰從她頭頂掠過,她手中雙錘一擊,飛身躍前!
  
  
  那黑衣人槍尖一抖,自下剌上,有如毒蛇出洞一般,徑直取她麵門。陶三春並不躲閃,右手手中銀錘仍是擊向黑衣人左肩,左手中銀錘錘柄上的小銀鏈卻陡然飛起,嗖地纏上槍杆!她內力何等深厚,銀鏈一俟纏住,此時槍尖離她雙眼不到一寸,卻再難前進半分!
  
  
  那黑衣人待再催動內力,陡覺勁風撲麵,陶三春右手中銀錘已到,不覺大駭,他手中紅櫻槍已給銀鏈纏住,不及回救,唯有撤手棄槍一途,但這紅櫻槍長伴身側,有如性命,如何肯丟?況且即便棄槍,手中無兵器,終究是要輸給陶三春,隻這一猶豫,陶三春左手銀錘下擊,“擦”地一聲,那白蠟槍杆竟應聲而斷!
  
  
  但覺冷風襲來,陶三春右手銀錘已擦過耳邊,挨到他左肩之上!心知以陶三春之力,這一錘必可使自己肩骨粉碎,但此時已避無可避,隻得閉目待受。
  
  
  忽覺肩上一輕,睜眼看時,隻見陶三春已將銀錘撤回,他性格倒也凶悍,尤自不肯服軟,大叫道:“要打便打!撤回做甚?”陶三春喝道:“那俺真個打了!”右手銀錘複又舉起,張謙敬重那人硬氣,又憐他槍法精妙,正待出言相阻,隻聽一人高叫道:“春妹手下留情!”
  
  
  張謙循聲看去,隻見一棵大樹後奔出一人來,也是個高大漢子,連聲道:“春妹留情,是我不好!”陶三春一見那人,真是喜從天降,叫道:“相公!”也向他奔去,才奔出幾步,卻止住腳步,眉頭微微一皺,道:“你怎在這裏?給這小賊求什麽情?”
  
  
  張謙方知這漢子正是鄭恩,心道:“聽人說道,大宋皇帝麾下猛將如雲,又以鄭恩,高懷德為首,這鄭恩馳騁沙場,為大宋立下無數戰功,不知是怎樣一個英雄人物?”無奈林中黑暗,隻隱約可見鄭恩方頜大臉,生得極是雄偉。
  
  
  鄭恩甚是尷尬,低聲說道:“說來話長,隻求春妹息怒。”又對那黑衣人說道:“高兄弟,實是對你不住,做哥哥的給你賠罪。”陶三春疑雲大起,道:“你說什麽?”
  
  
  那黑衣人伸出手來,自行扯去麵上黑巾,竟是那姓高的將軍。此時見了鄭恩,方爬起身來,悻悻道:“也是做兄弟的自不量力,倒對不住哥哥了。”陶三春雙眉上豎,怒道:“咦,看來你二人交情著實不淺,為何姓高的倒要來冒犯於俺?你不說個明白,俺今日絕不饒你二人!”鄭恩滿臉通紅,無言以對,隻得躲躲閃閃地說了。
  
  
  原來當年鄭恩敗於陶三春之手,被迫成婚。他堂堂七尺男兒,竟然輸在一個女流之輩手中,心中常感屈辱,後來便向陶家父女托辭遠走,再不去陶家村,隻道可以從此遠遠躲開陶三春。不料她竟不遠千裏,親來尋夫。陶三春尋來國賓館時,他實不曾出門,正在館內歇息。但聽門衛進來說有個武藝高強的女子,自稱是鄭恩的娘子,便知是那冤家找上門來,哪裏敢與她相見?百般無奈之下,隻得將實情向那姓高的將軍說出。
  
  
  這高將軍正是宋朝大將高懷德,他武藝精熟,槍法尤其了得。聽說鄭恩竟為陶三春所敗,逼迫成婚,一時激起兄弟義氣,忿然之下,二人竟商議將陶三春騙往城外,由高懷德出麵,擊敗陶三春,叫她此後不敢再對鄭恩不敬,以便重振鄭恩夫綱。不料林中一戰,這高懷德反為陶三春所敗,倒叫鄭恩更難做人了。
  
  
  此時鄭恩期期艾艾,滿臉漲成豬肝顏色,不知如何向陶三春解釋。陶三春怔怔望了他半晌,她雖然性情粗豪一如男兒,但畢竟不是蠢人,心中已明白十之八九,過了良久,方才長歎一聲,輕聲道:“那年逼你成親,確是俺爹的不是。但成親後俺對你是何等溫柔體貼,你走之後,俺朝晚閉戶,一心一意隻是等你回來。做人媳婦的本分,莫非俺三春不曾盡到?你,你就真的這麽不願意跟俺?”鄭恩著急道:“春妹……”
  
  
  陶三春低下頭來,呆呆地立了半晌。突然舒展雙眉,對鄭恩開顏笑道:“俺大老遠帶了今年最好的熟瓜前來找你,不過是盡為婦本分。一路上兵荒馬亂,若不是俺身上有幾分功夫,隻怕也見不著你一麵。你如今已經做了大官兒,心也不在俺身上了,俺再逼你跟俺在一起做甚?強扭的瓜兒甜不了,俺這就回去了。俺們江湖兒女,倒也用不著休書那一套,來去幹淨了事。今後你娶我嫁,各不相欠。”
  
  
  又向張謙道:“小兄弟,姐姐這就走啦,以後若是想姐姐,便來河南陶家村走一遭罷。今日煩兄弟相陪,天不早了,你快些回城去吧!”說罷再也不看鄭恩一眼,抬步就走,真個氣概豪邁,全無兒女啼哭之態。
  
  
  鄭恩搶步上前,攔住去路,央道:“春妹……”陶三春正色道:“以後將軍自會尋得中意的人兒,做一對兒恩愛夫妻。俺說得明白,夫妻之情自今而絕,你攔俺作甚?俺陶家的女兒,難道會學那些哭哭啼啼的蠢人麽?”鄭恩不防她性子竟如此剛強,一時搔著頭皮,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陶三春婚後待他體貼溫存,二人感情尚好。隻是鄭恩男人心胸,武功卻抵不過妻子,常對被逼成婚之事耿耿於懷,總覺需出此惡氣。如今陶三春真個要斬斷情份,要他另選淑女相配,他卻又有些舍不得。
  
  
  況且夫妻年餘未見,陶三春越發出落得剛健俊美。鄭恩聲名高遠,又是宋主趙匡胤結義兄弟。趙家兄弟也曾親自作媒,令宮中後妃為他物色過幾位大家閨秀,奈何鄭恩一介武夫,平生最見不得所謂名門大閥嬌滴滴的女子,往往一見之下,已是暈頭轉向。
  
  
  此刻心中不禁想道:“那日晉王爺一片好心,要將王大人二千金引來與我相見,說是汴京有名的美人。可我看那女人臉上擦得紅是紅、白是白,便如猴子屁股一般。說起話來又是咿咿呀呀,強似那牢裏餓鬼有氣無力,叫我要耐著性子聽上半天!一身香氣那般濃烈,別說是我,薰得家裏蚊子都在打晃!哪裏是做人老婆,竟要當副畫兒給上香供起來才好!”
  
  
  此時再看看自己妻子,隻見她說話聲音響亮,身板挺直利索,行事又是一派幹淨俐落的風範,難得還有一身好武功。雖然日後夫妻打起架來自己未免有些吃虧,但回頭一想,哪有自家人成天打自家人的,這老婆厲害起來,對付別人倒也是一把好手!真是越看越愛,如何肯與她分手?但唯其嘴笨言拙,又說不出話來分辯,隻拿眼去看高懷德,連連使眼色。隻盼高懷德能妙言回春,隻是高懷德此時落敗,心頭正自懊惱羞愧,哪裏還顧得上鄭恩的心事?
  
  
  正尷尬間,忽聽一人笑道:“鄭夫人不必動怒,鄭將軍固然不對,夫人難道又沒有做錯過事麽?”張謙聞聲看去,隻見樹後走出一個中年男子來,含笑望著眾人。鄭恩與高懷德齊聲道:“王——王公子,您怎麽也來了?”
  
  
  王公了嗯了一聲,道:“我聽下人們說了,便過來瞧瞧。”陶三春見那王公子年紀也隻在三十多歲,衣著普通,手中拿著一柄折扇。他身量頗高,膚色微黑,眼中精光閃動,顯得十分精明強幹。
  
  
  陶三春哪裏聽得進他的言語,不屑道:“你是哪路的神仙?倒來說俺的不是,俺千裏尋夫,反遭那沒良心的男人暗算,倒是俺來得錯了?”
  
  
  那王公子“刷”地一聲打開折扇,輕輕搖動,神態甚是悠閑,笑道:“鄭將軍設下圈套害你,確是他的不對。但追根究底,卻也是鄭夫人你一手造成。”
  
  
  陶三春睜大眼睛,不明他之所言何事。王公子搖著折扇,來回在林中踱了幾步,瞟了陶三春一眼,又道:“當初瓜田相逢,成就你二人一段姻緣,說來也是上天注定。若是從此夫妻和順,本來倒是一段佳話。”
  
  
  陶三春急道:“我夫妻怎麽會不和順?夫為妻天,這樣道理俺從小便懂。家中做飯洗衣,俺哪一樣叫他伸過手?”
  
  
  王公子笑道:“你恪守為婦之道,擔起家中雜務,這倒不錯。可是王某卻聽說婚後鄭將軍雖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但卻人身不得自由,往往跟要好兄弟去酒肆坐坐,回來便遭夫人一頓痛毆。有一次夫人正在洗衣,聞聽鄭將軍又在外麵喝酒,當即舉起洗衣的木杵,便趕往酒肆之中欲行家法,令肆中眾人一時作鳥獸而散……可有此事?
  
  
  鄭夫人,你既知夫為妻天,難道那天不是讓人頂著,倒是讓人無事踩在腳下不成?”鄭恩一聽此言,剛剛恢複常色的黑臉之上又是一片血紅,隻是天色昏黑,倒也不甚顯眼。
  
  
  陶三春一時無言以對,忸怩道:“那俺,俺也是為了他好,省得讓那些潑皮無賴帶壞了他嘛!”
  
  
  王公子哈哈大笑,慨然說道:“鄭將軍是何等人物?他胸懷救世濟國之誌,有降龍伏虎之能,乃是當今世上真正的偉丈夫!豈能與那些市井之徒為伍?
  
  
  你這做人妻子的,圖然說是最為親近之人,反不如我這個外人了解自家丈夫秉性,難道就真的做到了賢良淑德?
  
  
  可是鄭將軍對你何等情深意重?你痛毆本夫,已是於婦德有違,依律早該被休回娘家。而鄭將軍征戰在外,積年戰功,依他此時身份,求得何女不得?朝廷要挑選名門淑女為配,他卻總是信守當初對你許下的諾言,以家有妻室為由,堅辭不允。
  
  
  我本以為能使鄭將軍矢誌不忘之人,必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奇女子;誰知今日一見,我看得明白,反倒是你這做妻子的口出絕斷之話,他卻對你始終如一!鄭夫人,鄭將軍如此貴信守諾的大英雄大丈夫,卻被你如此棄如敝履!你自命女中豪傑,對你自己的丈夫竟是如此薄情寡意,這可不是讓天下英雄恥笑麽?”
  
  
  他這一長篇大論滔滔不絕,情真意切,連張謙聽了,也覺有些胡塗起來,覺得雖是鄭恩做下不是,但卻似乎確是陶三春之錯在先。
  
  
  陶三春性子直爽,忽然之間,感到自己真是罪無可恕,而鄭恩確為天底下第一等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當下眼圈一紅,也顧不上旁邊有人,直撲到丈夫懷中,哭道:“相公,是春兒的不是!你可原諒春兒罷?以後我……我可再不打你了!頂多便讓你跪跪搓板罷咧。”
  
  
  鄭恩臉上又是一紅,但忽蒙“恩旨”,心中實是感動,一邊手忙腳亂地抱住妻子,一邊尷尬地望了一眼眾人。那王公子倒是不看他二人一眼,轉身便走。高懷德慌忙跟上,隻聽那王公子邊走邊道:“鄭將軍,明日盧多遜大人應李煜之邀入宮赴宴,可不要忘了。”鄭恩連忙稱是,高懷德調侃道:“天色不早,鄭將軍若再這樣懷抱美人,可就進不了城,真個要去馬莊主家借宿了。”
  
  
  鄭恩臉上通紅,連忙放開陶三春,一陣軟言蜜語,將她哄得破涕為笑,方帶著陶張二人跟了上來。他先前見陶三春對張謙以姐弟相稱,以為真是沾親帶故,不由得愛屋及烏,對他頗為親熱。張謙待要說明自己與陶三春本不相識,陶三春卻搶先說道:“這是俺大舅的兒子,他是先到金陵等俺的。他叫……叫……”說到此處,方想起還未問過這年輕人名字,張謙已替她答道:“小弟姓張名謙,現居金陵楊宗寧先生家中。”
  
  
  王公子“咦”了一聲,停住腳步,回頭看了張謙一眼,問道:“可是那無影神槍楊宗寧麽?你是他的弟子?”張謙忙答道:“正是家師。在下武藝不精,不免有損師父威名。”王公子點了點頭,倒不再多言。
  
  
  五人一同返城,幸得城門尚未下鑰,便徑奔國賓館而來。城裏人家都已點起燈火,街頭行人稀少,隻聽賣餛飩的梆子聲遠遠傳來,隨風飄過一絲肉香。
  
  
  眾人都是久未進食,聞到香味不禁有些嘴饞。高懷德第一個笑道:“他奶奶的,天天吃國賓館裏那些江南廚子做的甜菜,吃得人口裏要淡出鳥來了!王……王公子,不如去吃些餛飩如何?”王公子見眾人都有此意,便會意笑道:“那我們可沾了高將軍的大光了。”
  
  
  高懷德哈哈大笑,便高聲叫那賣餛飩的過來。那人是個瘦弱老頭,答應一聲,挑著擔子飛快地跑過來,眾人看了那餛飩,包得倒也幹淨小巧,便每人要了一碗。王公子肚中早已饑餓,說聲:“好香!”也不甚講究風度,拿起筷子便要將碗中餛飩扒入口中。
  
  
  隻聽張謙喝聲:“慢!”一掌打來,竟將王公子手中餛飩打翻,連碗帶餛飩盡數摔在地上,湯水頓時潑了那王公了大半身!王公子驚得跳起身來,但聞一聲脆響,卻是那碗已在地上摔成幾瓣。
  
  
  鄭恩大吃一驚,脫口叫道:“大舅!你好大膽子,竟然敢將王……”一語未了,隻見那賣餛飩的老頭眼中精光一閃,從餛飩擔底抽出兩把薄如紙、利如霜的短刀,揚手插向那王公子胸膛,口中喝道:“宋狗!納命來罷!”
  
  
  事起倉促,那王公子雖是急切間將身一側,但仍未錯過來勢,眼見得那短刀便要剌入右胸,且一瞥之下,見刀鋒泛出幽幽藍光,竟然是淬過劇毒,心底暗叫:“我命休矣!”
  
  
  忽聽錚然數聲,兩根小槍淩空橫起,竟將那短刀死死架住,原來是張謙早有防備,出手相阻。那老頭眼中一抹狠毒的神色掠過,刷刷數刀,刀勢淩厲,當即便將張謙逼退回去!
  
  
  此時街上行人雖然不多, 但見打鬥陡起,也嚇得大呼小叫,倉皇奔走,一時間亂成一團。
  
  
  張謙正相鬥間,忽覺眼前一花,卻是一旁賣糖粥的小販掀翻了攤檔,一大盆白花花的桂花糖粥當麵潑了下來!眾人疾忙後躍躲閃,耳邊聽得陶三春嬌叱一聲,鄭恩高懷德也在大聲怒喝,兵刃相擊,已與旁邊幾個作賣糖粥的、賣栗米糕的、擔柴的小販打扮的人動上了手。
  
  
  那老頭早算準時機,趁機左指一彈,一柄藍瑩瑩短刀竟脫手飛出,直剌向王公子身體而去!那王公子仰身閃過,卻見那老頭手腕一動,那短刀“刷”地一聲,竟然自空中又飛了回來,襲向王公子上身要害之處!
  
  
  那王公子“啊呀”一聲,臉色變得慘白。張謙方才與那老頭一式過招,知他內力異常深厚詭異,見那短刀來勢迅猛,隱帶風聲,金槍相阻已是不及!當即一橫心腸,猛地撲向王公子,抱住他肩膀就地一滾,跌落塵埃!忽覺臂上一涼,那短刀正擦身而過,嗖地一聲插在身旁石板之中!刀身深入石板約有小半,餘勢未衰,猶自不斷晃動。
  
  
  忽聽街頭馬蹄聲響,又有人厲聲喝道:“誰人鬧事?盡數拿下!”顯然是巡夜的官兵過來了!
  
  
  那買餛飩的老頭見驚動了官府,當下尖聲呼哨一聲,一邊左手打出一把牛毛細針,趁眾人躲避之時,幾人已是躍上道邊屋簷,不須幾個起縱,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鄭恩等人不及追趕,忙奔來從地上扶起王公子並張謙二人,慌忙詢問可否受傷。王公子臉色煞白,強笑道:“他們竟是衝著咱們宋使來的,想必都是南唐匪類。說來慚愧,我雖是衝鋒掠陣的武將,於平地交手卻並不擅長,多虧令舅甚是機警。”
  
  
  陶三春已扶住張謙,關切地問長問短,真如對待親弟一般。聞言便問道:“謙兒,你是怎生發覺那人有詐?”張謙笑道:“小弟居所之地,也有許多小販。但那些小販多是貧苦百姓,受盡生活磨難,手腳甚是粗糙。方才這人盛餛飩之時,我見他膚色雖黑,手指卻修長潔淨,指甲修得尤其整齊,根本不似尋常小販。
  
  
  以前常聽先生說過,武林中若有陰謀暗殺之士,多半是扮做穿街走巷的小販,方才方便行事。不及提醒,隻好打翻了王公子的湯碗,實在冒犯。“鄭恩笑道:”幸好如此,不然你這樣冒犯我們公子,定要問你個失儀之罪。“一語未了,隻見高懷德瞪了自己一眼,連忙閉嘴不言。
  
  
  張謙看在眼裏,心中實在疑惑。論說來南唐宋使之中,雖以戶部尚書盧多遜為首,怎的還出動了鄭恩高懷德這二員猛將相陪?且這個王公子雖名不見經傳,但鄭高二人言談之中,卻對他十分尊敬。方才鄭恩更提到失儀之罪,莫非這人果真是宋國貴官不成?
  
  
  正思量之間,忽覺頭腦一昏,幾欲跌倒。眾人大驚,連忙詢問。張謙隻覺心頭煩惡,竟有嘔吐之狀,身子站立不穩,迷迷糊糊道:“我的左臂上好象有蚊子叮了一口,奇癢無比。”陶三春臉色大變,也顧不得避嫌,一把撕開他衣袖,隻見張謙半隻左臂肌膚已變得一片漆黑,上臂有一處寸許長的傷口,正自向外流著黑血。頓時心如刀絞,叫道:“兄弟!那賊人刀上有毒!”
  
  
  眾人驚叫之聲,在張謙耳邊越來越遠。張謙明白自己正在失去知覺,腳下漸漸空虛,好象人已經輕輕飄了起來。然而,死亡的恐懼隻在腦中一掠而過,恍惚之間,他的鼻端仿佛又聞到了一陣若有若無的荷花的清香……淡淡薄霧之中,那個青衣少女正嫣然回首,雙眸凝眄,笑容有如鮮花綻放……在最後的一縷清醒的意識之中,在死亡逼近生命的最後一刻,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清晰地說:“唐宮……阿萱……救我……”
  
  
  天地間一片黑暗。

第九章 鳳閣龍樓連霄漢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謙自無盡的黑暗中悠悠醒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幾朵碗口大小的、繡工精致的大紅牡丹,襯著鵝黃錦緞底子,顯得分外鮮亮。他輕輕呻吟一聲,隻覺左臂上又是一陣劇痛傳來,心頭煩惡欲嘔,第一個念頭便是:“我這可是死了麽?”

  忽聽一人驚喜地叫道:“大舅,你終於醒了!這可真是上蒼庇佑!”隨即一張黑紅的臉膛湊了過來,帶著發自內心的欣喜的笑容,原來卻是鄭恩。張謙聽他仍是叫自己大舅,顯得如至親一般,親近之意油然而生,勉強露出笑容,低聲喚道:“姐……姐夫,我怎麽會在這裏?”

  他身子倦怠,一時倒也動彈不得,隻得環視四周,見自己被擁錦繡,身下微微搖晃,似是躺在一頂正在行走的華麗大轎之中。轎內空間頗大,他和鄭恩兩人身處其中,並不覺得擁擠。

  臨近轎門之處,竟然還立著一個剛剛總角的小奚奴,手中捧著茶爐。鄭恩見他打量四周,麵露驚異之色,便解釋道:“大舅,你當日中毒昏倒之後,王公子當即便用上好禁宮解毒藥物替你療治,使毒氣暫時不再向心口延伸。

  回國賓館之後,盧多遜大人當即將此事知會了唐國朝廷,朝中遣來禦醫,隻是你這毒性過強,竟連禦醫也不能盡解,隻得以藥物暫緩三日之期。唉,大舅,你姐姐愛你心切,你昏迷兩天以來,她一直寸步不離地守在你的身邊,也不知哭過多少場!那唐宮遣來的禦醫剛剛說出不能解毒這句話,你姐姐便暴跳而起,要不是我死命攔住,險些兒沒一銀錘送他當場歸西!“

  張謙想起陶三春那樸實開朗的笑容,心頭一陣溫暖,問道:“我姐姐呢?”自與陶三春相識以來,唯有這一聲姐姐,是發自肺腑,叫得自然之極。

  鄭恩搖搖頭,歎氣道:“後來王公子得到訊息,說是今日正是盧多遜大人與我等前去唐宮約見國主李煜之日,唐宮為迎咱們大宋使臣,特意在百尺樓布置了歌舞百戲,還令唐國中有名的武林人物前來競技助興,據說當世神醫‘妙手無雙’青無顏也在被邀之列。那青無顏平生所長,乃是醫術、易容兩項,當真可以令白骨生肉,使斷魂複還。

  王公子聞言十分歡喜,便命人收拾了這頂大轎,要將你帶入宮中,找那青無顏來為你療毒。你姐姐身為女子,又無封誥,不便隨我進宮。便千叮萬囑,叫我定要一直守在你的身邊,片刻都不能離開。“

  張謙心中感動,此時已覺得那傷口上有細細涼意,甚是舒服,隻要不運勁使力,便無疼痛之感。當下歉然道:“張謙魯莽,倒叫姐夫姐姐和王公子費心了。”

  鄭恩笑道:“你救了王公子,倒是我做姐夫的要大大謝你才是。大舅,好教你得知,王公子身份顯貴,此次出使雖以盧大人為首,實則盧大人還要依從公子之言。他令青無顏來為你醫治,你現在身份又是宋使,想那唐國李煜不敢不從。你便放心罷。”

  頓了一頓,仿佛想起什麽,他憨厚的笑容裏露出一絲促狹之意:“嗬嗬,大舅,當*****昏倒之前,可是叫到什麽‘阿萱’,聽起來倒象個姑娘的名字,她莫非也是在唐宮之中麽?”

  張謙臉上一紅,微笑不語。鄭恩也不再追問,掀起一旁垂下的軟金繡簾,道:“都說這唐宮建得好看,你若是身體支撐得住,大可看看四周景致。”見張謙並不反對,便將他輕輕扶起,將一疊錦被墊在他的身後,又喚進那小奚奴來,給張謙斟了一壺滾燙的熱茶,放在一邊備用。一舉一動倒甚是細心熨貼,不似他外貌那等粗豪大意。

  張謙喝了一口熱茶,背靠轎壁,放眼向外望去,不覺也吃了一驚。張府江南士紳人家,見過的世麵原也不少。當日見江暮雲座舫之華麗,便知唐國公卿生活豪奢。今日進了唐宮,方才知世上富貴竟為何物。

  自進了宮門,中間一條寬廣石道,兩旁都是朱牆碧瓦。從牆頭上看過去,隱隱可見無數重樓閣飛簷,果然是氣魄雄偉,構建精妙,修飾華麗非常。不免想起了阿萱,忖道:“當日江公子說要把她帶入宮中,不知她此時是居於哪一處宮殿之中呢?”

  此次入唐宋使一行,除去二百隨行護衛軍士留在國賓館外,入宮者俱有職司,不過二十餘人。但張謙偶一回頭看時,才發現身後人頭攢動,儀仗鮮明,聲勢頗為顯赫。原來唐國派來迎接使臣的人員,居然有百人之多,且有大半著紫佩朱,顯見得是朝中官員。

  一種莫名的滋味浮上心頭,張謙歎了一口氣,不忍再往後看。他祖上乃是蜀人,後流寓江南一帶,對唐更說不上有什麽家國之念。但此時見唐國對待宋使如此誠惶誠恐,卻也有些說不出的悲涼和憐憫。

  才行得一盞茶功夫,到一重宮門前,早有幾十個華服宮監垂手相待。此刻有個為首的宮監上前陪笑道:“各位辛苦。請各位抬轎的大哥都在外麵喝酒,由奴才等侍奉各位大人入內。”各宮監忙趨步上前,換下轎夫。

  張謙數了數人頭,才知自己乘坐的這頂大轎,竟要十六個人侍候,難怪轎子寬大異常。當時朝中二品官員所乘大轎,往往隻有八名轎夫,能坐這十六抬大橋之人,非王即侯。想必是那王公子對自己救命之恩著實感激,故才有如許排場,但同時對他身份,不覺也在心中犯疑。

  眾宮監似是常抬轎入宮之人,步伐雖然快捷,卻是輕便一致,張謙坐在轎中毫不覺顛簸,連手中茶水都不曾濺出來半點。

  走了約有半個多時辰,卻見轎外景象漸漸不似先頭那般富麗,倒更為清幽怡人。道路上再不鋪那種堂皇氣派的大方青磚,反而用各色碎石子精心拚成花朵模樣,看上去栩栩如生。

  道兩邊多植花樹,有許多都是梔子樹,長有一人多高,枝葉繁盛油綠。時當花令,有好些樹開滿了白色花朵,濃香襲人。

  張謙暗暗驚訝:梔子樹在江南極為常見,尋常農家院裏,屋前屋後,往往植有數株。因花香濃鬱,花形美麗,江南少女常喜歡在鬢邊簪上一朵,或是別在衣帶上,使香氣久久不散。便如玉蘭花、晚香玉一般。唐宮中如此繁華,理應種植名花異卉,怎會有這些民間常見的花樹?看此樹形,足足是長了十年以上,方有這般高大。想必早在李煜青年之時,便已經種下。

  正思量間,轎子又抬過一座小橋,橋身通是上好的漢白玉,欄上雕滿了牡丹花紋。橋邊生滿各色香草藤蔓,長長的枝條一直垂到水麵,上麵開滿了紫色、白色的香花。

  那水卻是活水,清澈見底,時有遊魚出現。岸邊綴有數塊太湖石,玲瓏剔透,看似隨意擺放,實則別具匠心,更見風雅。張謙暗自讚歎,又想道:“人說宮門一入深如海,果然如此,走了這老半天,竟還未見到正殿。”

  轎子轉過一道垂花拱門,折過一道長廊,眼前陡然開朗——遠遠看見一片碧綠水波,竟是一個大湖,湖邊樓宇巍峨,周圍盡是綠樹。湖風徐徐吹來,清涼爽悅,令人心曠神怡。

  眾宮監將轎子抬到樓閣前,早有人上前扶眾人下轎。鄭恩本來擔心張謙,但見他精神甚是健旺,才稍稍放下心來。

  一宮監躬身稟道:“盧大人,前麵便是百尺樓,國主在內已設筵宴歌舞,以候各位了。”

  宋使之中,隻見一個中年男子哼了一聲,算是應答之意。

  張謙見他頭戴襆頭,身著曲領大袖緋袍,腰束革帶,足登絲履,佩著金色魚袋,正是宋二品官員朝服,想必便是那大宋戶部尚書盧多遜了。那王公子也雜在宋使當中,身著綠袍,頭戴直腳襆頭,卻是普通從員打扮。此時他見張謙望了過來,不便說話,隻向他微笑致意,麵露寬慰之色。但宋使之中,卻不知為何沒有看到高懷德。

  鄭恩卻抬頭看了看樓前“百尺樓”金字大匾,笑道:“早在大宋之時,便聽人說百尺樓如何雄偉,今日一見,果然是高大得很、高大得很。”

  張謙遊目四顧,卻見那金匾之旁,另掛一幅長匾,上書七字雲:“鳳閣龍樓連霄漢”,不禁讚道:“真是好句!與這樓也甚是貼切。”

  原來在唐宮諸樓閣宮殿之中,以百尺樓最為高大。睹名思義,百尺樓高近十丈,號稱上接天階。

  國主李煜召集能工巧匠,傾國庫之力,前後曆時將近一年,方才建成。據說竣工之後,李煜大為高興,遂即諭令文武百官群集宮內,共為觀瞻。諸朝臣來到樓前,不禁皆為歡羨:巨樓嵯峨,前所未見!

  李煜龍心大悅,神采飛揚,不斷讓身邊僚屬評判此樓。眾臣深知李煜之意,不惜奉迎拍馬,紛紛盛讚百尺樓的諸多神妙之處。有的說造型別致,有的說別無高物,有的說後無來者……

  李煜忽然看到吏部大臣蕭儼,一邊指手劃腳,一邊與同事周良高談闊論,情緒甚為激動,便問二人所談何事。周良回稟說在談此樓不足之處,李煜心頭不悅,誰知蕭儼搶先說道:“若將百尺樓較之六朝建康宮中的景陽樓,論高度造型,百尺樓自然勝過千倍。但景陽樓下卻有一口井,可提水煮茗,於樓中品飲,憑空多出無限情致。就此論之,這百尺樓可就不如景陽樓了。 ”

  李煜滿腔得意歡喜之情,如湯沃雪地,淋了個罄淨,不禁龍顏大怒,竟然當場下詔,將蕭儼貶往遙遠的舒州。

  此番軼事,在唐國境內流傳甚廣,好事者甚至還編諺雲:“百尺樓的水井   —— 一場空”,來諷諭此事。

  正想到此,忽聞王公子開口說道:“嗯,鳳閣龍樓,真可上接霄漢,不愧為天下第一奇樓!隻可惜那蕭大人了,端的是沒福消受。”語中暗含譏諷之意,旁邊唐國諸官員不禁麵露尷尬之色,卻無人應答。那宮監如何敢多嘴,隻得陪笑道:“是,是。”

  眾人登樓四顧,果然金陵城全貌盡收眼底,氣度非凡。候得入到樓內,不禁又是眼前一亮——原來這樓內十分寬闊,便有數百人聚集在此也不覺擁擠。地上一色打磨精細的碧綠方磚,光亮如鏡。當中高高置著一對雕龍刻鳳的寶座,搭有明黃色袱子,想必便是國主國後之位了。

  牆邊一排青蓮色緞麵坐褥,四麵隔開半人高的紫檀薄紗屏風,屏風上繡著四季行樂圖。數隻半人高的銅鶴金獸立於丹墀之上,從嘴裏吐出嫋嫋香氣,中人欲醉。然而環視四周,整間大殿卻靜悄悄地一個人影也無。

  盧多遜臉色一沉,道:“本官自上國奉天子之命而來,國主不親自在宮門迎接,本已有違國體。道是在此設宴相候,卻為何空無人?原來是消遣本官來著。”那宮監慌忙道:“奴才該死,竟沒有向大人解釋清楚。這處正殿呢是待會兒請各位大人觀賞歌舞角鬥之戲的,此時是在旁邊明光殿設宴。

  我們娘娘日常教習樂舞,也是在那明光殿,說是這邊正殿太過肅穆,歌舞卻講究華麗,兩處氣韻不合。“

  張謙心道:“這處理國家大事之地,卻被布置為觀賞歌舞角鬥之地,本身就是大大的不合。”

  盧多遜微微一笑,道:“娘娘?可是小周後麽?素聞小周後娘娘極擅音律,下官真是眼福不淺。”

  張謙早聞李煜先後曾有二後,皆是位列唐國三公之一的司徒周宗的女兒,顏色絕麗無雙,名動江南。

  長女名娥皇,十九歲時嫁給李煜,比他還要大上一歲,帝後感情一直很好。八年前因病死了,後續娶了娥皇的妹妹女英,世人稱之為小周後。民間也有人說李煜跟女英早有私情,卻被娥皇發現,傷心致病,又不願延醫服藥,致使不治而亡的。

  李煜那有名的“手提金縷鞋,劃襪步香階,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歡”的風流小令,據說就是記載其與小周後私會之事。

  李煜雖是國主之尊,但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所製小令更是妙絕天下,堪稱當世第一才子。張謙想到馬上要見到他本人真麵目,心中不禁有些好奇。

  當下那宮監當前帶路,來到明光殿中,早有人入內通報,不多時隻見一群人迎了出來。

  當前一人頭戴進賢冠,錦袍玉帶,容顏清秀,隻是麵色稍顯蒼白,微有病態。盧多遜忙上前見過,口稱“國主安泰。”卻隻舉手一揖,其餘宋國人等,也不過是行了一禮罷了。

  張謙便知他即是南唐國主李煜,隻見他除了服飾華貴以外,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人,與眾不同者,隻是他眼為雙瞳,如傳說中的舜一般,這也是他生來便有的異象。但卻與自已心中所想風流倜儻的人物相差甚遠,心中好生失望。李煜忙命眾人起來,道:“下邦小國,不曾好生接待天使,還望恕罪。”

  他身後跟有兩個絕色宮娥,各執金旌羽扇。此時羽扇忽然向兩邊分開,顯出一個宮裝打扮的美婦人來。

  隻見她頭戴赤金鑲珠四鳳冠,鬢邊斜插花釵九珠,寶鈿九枝。身著繡有翟九朱衣,廣袖長裾, 雲鬟如霧,豔光照人。她身旁隨侍宮娥雖然姿色不俗,但與之相比,猶如群星之遇明月,頓然光輝全無。

  盧多遜一見之下,不由得張口結舌,愣在那裏,半晌說不出話來。張謙才看得一眼,就覺一陣目眩,連忙轉過頭去。心知以此麗人之妝扮華貴,宮中當無人能及,必是小周後女英。偶然一瞥之下,隻見那王公子立於宋使之中,也正目不轉晴,看得有些癡了。唐宮文武官員早已侍立一旁,見眾人無禮直視國後,多數人已是心中不悅。

  眾人色授魂與之際,唯有鄭恩不以為然,心道:“這女人好生愛俏,打扮得金光閃閃,刺得我老鄭眼睛好痛。倒是娘子一身布裙,看上去不知順眼多少。”

  李煜與小周後對望一眼,忽然齊身拜倒在地,身後百官妃嬪也跟著跪了一地。張謙嚇了一跳,心想自己是否應當立刻跪下?環顧四周,卻見眾宋使站在當地,背如標杆,竟無一人還禮。隻聽李煜問道:“天子安好?”方知眾宋使是代宋帝受屬國之禮。

  盧多遜頓了半晌,方才曼然應道:“聖躬安。”李煜等人如聞大赦,三拜九叩之後,站起身來,許多人臉上已大有不耐之色。張謙見此情狀,不禁微覺心酸。

  那小周後微笑道:“宴已備好,請各位大人入席罷?”語音極為動人,七分嬌媚之外,倒有三分柔膩之意。李煜微微點頭,小周後當先領路,眾人俱各就座,李煜夫婦坐了上席,盧多遜鄭恩等恭陪客席。張謙等做為隨從,坐在殿下。

  另外殿中還有一些客人,相貌卻各具特色。峨冠博帶之人,一看便知是朝中官員;但也有衣著怪異之人,有的做王孫公子模樣,有的衣著卻甚為襤褸,其間夾雜著幾個女子,有美有醜,打扮得妖豔清雅,各擅其長。其中一個錦衣公子,手執一柄紙扇,輕輕搖動,相貌甚是俊雅,乃是一個少見的風流人物,張謙不禁暗暗多看了幾眼。

  明光殿中陳設又與眾不同,地上鋪著大紅地錦,殿中各處,重重皆是軟紅珠簾。紗帳輕幔之間,綽綽約約站滿妙齡女郎,清一色銀紅官紗長衣,係著墨綠裙子。就連殿中宮監也是服采鮮明,與別處宮監不同。一派繁華富貴氣象,隻看得眾人暗暗咋舌。

  宋帝趙匡胤乃是武將出身,性喜闊朗,對衣食不大留意,宮中諸物,也隻是齊備而已。而李家世鎮江南富庶之地,事事講究精致,宋宮自是遠遠不及。

  眾宋使見此富貴排場,心中又妒又羨,哪裏還有心思吃喝?不過胡亂搛了幾筷,但覺菜肴入口鮮滑,酒水醇美,也不知是些什麽來曆。

  忽然殿門口奔入一名宮監,行色匆匆,直奔向李煜跟前,也顧不得其他,悄聲說了幾句。李煜當即臉色大變,失聲道:“什麽?快引至另殿安置!”

  話音未落,隻聽一男子聲音高聲道:“大漢天子來使,參見唐主!”話音清亮渾厚,餘音綿長,聽起來甚是悅耳。明明人尚在樓下,但那話聲卻又清清楚楚地傳到了殿中每個人的耳中,宛然如在當場一般。張謙不禁一凜,心中忖道:“這人不知是誰,聽他說話聲音,隻怕內力十分深厚,非尋常人等能及。”

  殿中眾人嘩然,其中尤以眾宋使臉色又最是難看。

  原來始時天下,南方諸國如南平、荊南、湖南、後蜀、南漢等相繼為宋所滅,南唐、吳越、樟泉諸國向宋納貢稱臣,唯有北漢國依憑遼國之援,公開與宋相抗。其實早自後周朝起,宋便與北漢爭鬥不已,而宋帝趙匡胤著名的“先南後北”方針,便是針對北漢國內情勢所定。

  以趙匡胤之雄圖大略,統一中土是大勢所趨,目前雖未拿唐開刀,未見得以後太平無事。所以唐國君臣一直戰戰兢兢,不敢有絲毫怠慢。然而在此最為敏感之時,偏偏北漢來使,直讓李煜弄了個措手不及。

  李煜硬起頭皮,吩咐道:“宣使節!”過不多久,隻聽門外腳步聲響,魚貫而入一隊人來。

  當前一男子約有二十多歲,錦衣華服,樣貌尚算周正。但臉色蒼白,眼圈略呈青黑之色,一望便知是酒色過度之故。他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神情倨傲,徑直在一邊客席坐下,卻不發一言。

  緊隨他其後的卻是一勁裝男子,約有四十上下,劍眉星目,英姿勃發。他立定當地,向李煜行了一禮,朗聲說道:“大漢威德郡王劉繼成,拜見唐主!”一邊看了那錦衣男子一眼。

  那錦衣男子這才懶洋洋地從席上站了起來,對李煜行禮道:“唐主安泰。”看他那副精神不振的樣子,非但稱不是一個“威”字,隻怕與“德”字也相去甚遠。

  李煜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但還是溫言道:“多呈王爺美意,諸位請坐。這位……”

  那勁裝男子微微一笑,恭聲答道:“在下建雄節度使楊業,見過唐主。”

  李煜一聽“楊業”二字,失聲叫道:“建雄節度使?莫非便是人稱楊無敵的那位英雄麽?”

  此言一出,殿中的寂靜頓時被打破開來,所有人的眼光都驚訝地投到了那英氣勃勃的楊業身上。

  楊業祖籍陝西麟州,幼時遷居太原。其父楊信也是名將出身,曾鎮守過河曲和麟州。北漢曆代君王,雖一直對遼以兒皇帝自居,然而遼人虎狼之心,時時也來侵犯北漢疆域,掠奪財物人口,令北漢朝廷大傷腦筋。

  楊業之父楊信曾多次擊敗遼兵,大有聲名。楊業秉承父業,極是驍勇善戰,自從軍以來,所遇遼兵無不敗於其手。遼人向來認為漢人積弱,十分蔑視,唯獨對他又敬又畏,俱呼之為“楊無敵”。他的妻子折氏,也極擅騎射,能武藝。她出身於雲州大族,祖、父和兩個兄弟都是鎮守府州的將領。折氏常隨楊業出兵,擋者無不披靡,實為楊業重要膀臂。

  依他年齡,隻怕已是五十上下,但此時傲然屹立當場,如淵停嶽峙一般,宛然正當英年。

  李煜“啊”了一聲,但隨即便知有些失態,連忙向宋使望了一眼,強自鎮定下來,由衷道:“久聞將軍無敵之名,今日始見尊範。”

  那劉繼成冷哼一聲,道:“國主有所不知,這位楊將軍深受我皇兄賞識,已是賜名劉繼業,以後隻怕要叫做劉無敵了。”

  隻聽一人冷冷道:“可惜枉稱無敵,還不是一樣要向異族稱兒稱臣,奴顏婢膝?”

  北漢眾使臉色一變,楊業臉上更是刹那間一片蒼白。他無聲地歎了一口氣,低下頭去,眼中卻掠過一抹憤忿之色。

  張謙聞聲看去,隻見那說話之人卻是王公子,他輕搖手中折扇,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絲毫不懼北漢眾人那幾可殺人的目光,說道:“當初劉崇結遼為援,奉遼帝為叔皇帝;其子承鈞繼位,又奉遼帝為父皇帝。當今的劉繼元還不是一樣向遼帝自稱兒皇帝?如此誠惶誠恐事遼,雖親子亦不如矣。

  北漢地瘠民貧,國力微弱,當年盛唐之時尚有二十七萬九千餘戶,因連年戰事,國中強征17歲男子為兵,又濫征賦稅以輸貢遼,百姓流離失所,四處逃亡,如今在籍不過近四萬戶而已,僅為盛唐時的八分之一。楊將軍,“

  他向前傾了傾身子,黑亮的眸子裏射出兩道鷹隼般的利光:“北漢國中靡爛至此,有如人之病入膏盲,將軍縱有解救天下萬民於倒懸之誌,然而以將軍一人之力,雖無敵又能如何?”

  張謙心中不僅大為欽敬,暗道:“王公子這一番話語,既當麵打擊了北漢使臣的氣焰,又有暗中警示唐主不可左右逢源之意,隻怕這一番話對那楊無敵也是大有觸動。他一石三鳥,含意深遠,見識廣博,氣度不凡,可不是尋常之人啊。”

  楊業張了張嘴,麵上肌肉微微一抽。他身後一名北漢文官模樣的人見勢不妙,快步走上前來,碰了碰楊業,低聲道:“將軍,莫忘此次我等出使之事,何必與他逞口舌之爭?”

  楊業身子一震,臉色隨即恢複如常,向王公子微笑道:“多謝這位兄台指教。隻是楊業食君之實祿,忠君之事。至於朝局大事,卻不是我等武夫操心得來的。”

  他望了一眼劉繼成,後者對他點了點頭,又將身子站近了一些。楊業揮手道:“拿進來!”

  門外環佩叮當,嫋嫋娜娜走進來六名打扮妖豔的美人,在楊業身後分兩隊站定,每人手中都捧有一隻長約二尺,寬一尺的檀木鑲金錦盒,單從外形來看,那錦盒花紋精細,確是異常講究。

  楊業環顧四周一眼,向李煜單膝一跪,朗聲稟道:“在下北漢楊業,奉鄙國君主之命,護送威德郡王前來貴國,乃是為王爺向唐主求為姻親,共結百年之好!”

  此言一出,殿中頓時又亂成一團。王公子神色一變,手中折扇也停止了搖動。

  李煜手中金爵一抖,跌落禦座之下,酒水頓時灑了一地。他望了一眼小周後,結結巴巴道:“什麽?姻 ……姻親?”

  楊業微笑道:“威德王乃我主禦弟,地位尊崇,國中無人能比。王爺文武雙全,又正當盛年,素聞國主膝下也有公主適婚嫁之齡,故以六盒金珠重寶為聘,冒昧前來求親。還望國主不棄,與我漢國結為姻親。”

  盧多遜拂袖而起,怒視李煜,大聲說道:“北漢國不過是依附異族,苟安一隅罷了,還望國主三思!”

  他身後有一武士模樣的隨員站起身來,格格笑道:“北漢各位遠來是客,便讓我等宋人代國主敬這位小王爺和楊無敵大人一杯,聊表地主之誼!”

  言下之意,竟似將唐宮君臣視為無物。

  李煜還未及作聲,隻見那武士衣袖一拂,席上兩隻裝滿了美酒的金爵淩空飛起,疾如彈丸一般,向那劉繼成及楊業二人射去!

  那金爵自張謙麵前一掠而過,雖隻是兩隻小小酒爵,張謙卻覺有一股勁風擦過麵頰,風利如刀,頰上皮膚竟是火辣生痛。心中不禁大駭:“宋人之中,竟有此等高手!”

  劉繼成冷哼一聲,左掌驀然探出,五指彎曲,形如箕狀,竟似要將這帶有強大氣勁的金爵收入掌中!看來這貴為郡王的男子,竟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誰知那兩隻金爵將飛及二人麵前之時,突然“砰”地一聲,齊齊當空炸開!爵中酒漿四下飛濺,濃冽的酒香飄散開來。隻見空中有無數黃金碎片,夾雜在滿天的酒水化作的水箭之中,瞬間將二人籠罩於內!

  劉繼成不防那人內力精進如斯,竟能算準時效,用勁恰當,使之剛好在自己麵前炸開;不覺大驚失色,身子拔地而起,向後疾退!隻聽“豁啷啷”一聲亂響,卻是他倒退之時撞倒了幾張長案,器皿跌落一地。原是端坐案後的唐國官員驚叫起來,紛紛逃開。

  原是奉有下聘之物的北漢眾美人嬌呼一聲,齊向後躍起身來,手中所捧寶盒卻紋絲不動,顯然也都身負武功。

  忽聽楊業大喝一聲,雙臂一揮,自外而內劃出一道半圓弧形!與此同時,他臂上衣袖如有風激蕩一般,高高鼓了起來,漲得渾圓也似;但見滿天金雨如被大力強吸一般,紛紛投入他雙袖之內,頃刻之間便被吸得一幹二淨!

  楊業站起身來,衣袖一收,隻聽一陣嘩嘩聲響,卻是那些黃金碎片盡數滑落在地。但他的衣袖業已被酒雨濕透了一大片,散發出濃烈的酒香。

  那宋國武士大聲讚道:“好功夫!好一個袖裏乾坤!”王公子也在旁頷首微笑,悄聲對一旁的鄭恩說道:“這楊業內力如此精深,本來隻須將碎片掃落即可。他卻寧可耗費真氣,使出這一招袖裏乾坤,將碎片盡數收入袖底,想必是不願傷及旁人之故。嗯,他雖身為大將,但卻心地慈悲,不愧名將之稱。”

  張謙卻在心中暗忖道:“袖裏乾坤?這不是當初被越捕神誤認為是春十一娘的功夫麽?”

  李煜見宋漢二國公然在殿內相爭動手,早嚇得魂不守舍,連聲道:“來人!快快重整宴席……各位大人還請息怒上坐,大家遠來是客,還是以和為上。”

  早有宮監見楊業袖濕,連忙捧上一套新服,請其更換。楊業笑道:“多謝這位兄台賜酒,何必換衣?”他眉頭一軒,眾人隻見他臂上冒出騰騰白氣,酒香更是濃鬱,那濕跡卻漸漸淡去,不多時便已幹燥如初。

  那宋國武士又大聲道:“好強的烈炎真氣!久聞楊無敵是烈炎門第一高手,今日一見,果然不虛!”

  楊業微微一笑,目視那宋國武士,說道:“這位兄台的‘明玉無相功’控物之術也著實出色,想必是出自於國師趙河陽門下罷?”

  眾人神色一動,望向那宋國武士的目光之中,不覺有些肅然。那宋國武士抱拳道:“在下陳軻,為趙國師大弟子費陽武之徒。陳軻學藝不精,倒叫將軍笑話了。”

  他自始至終,言語間對楊業都甚為尊敬,顯見得對楊業氣度大是歎服。那劉繼成臉色卻極是難看,站在一旁半晌不言。

  唯有張謙少涉江湖朝廷,對趙河陽之名甚為陌生。鄭恩見他神色茫然,便近身低語道:“聽三春說大舅你本是個讀書人,想必對江湖之事不甚了解。

  這趙河陽乃是我大宋當朝國師,他生來便具大智大慧,於經史子集、佛道教義無不精通。官家甚是看重,不但將我大宋武林交他控管,就連國家大事也多向其請教。他於武學一道鑽研極精,據稱已達天人境界,獨創‘明玉神功’,至今尚未逢到敵手,被尊為當世三大高手之一。“

  張謙訝然道:“那其他兩大高手又為何人?”鄭恩低聲道:“另一人為女夷教前教主淩飛豔……”張謙“啊”地一聲低呼,引不旁人不少目光,連忙將口掩住,悄聲道:“她的名頭我也聽說過呢。”

  鄭恩點頭道:“前兩日接到訊報,說她剛剛過世不久,實在令人惋惜。至於另一高手,卻是咱們的死對頭——遼國天魔門的門主師延陀。天魔門為遼國第一大宗,門徒萬餘之眾,大多出自於名門貴族。那師延陀休論地位尊貴,據稱其天魔功也臻化境,隻是他多在遼國境內,從未南來。若真個與我們趙國師遇上,倒也算是一個勁敵呢。”

  正私語間,忽聞李煜笑道:“無歌不成歡,無舞不成宴。咱們國小力薄,唯有宮中歌舞倒還不差,這就為各位助興如何?那個……至於威德郡王所提之事,還容後再議,容後再議。”

  劉繼成臉色一沉,便要說話。楊業卻暗暗向他使了個眼色,劉繼成親眼見過那陳軻武功,料想宋人之中,似這等武藝高強之輩絕非僅他一人,也不敢冒然行事。當下恨恨看了李煜一眼,返回席上坐下。楊業隨侍一旁席上,身子略略後坐一些,以示對劉繼成尊敬之意。

  眾人早知李煜宮中歌舞之勝,冠於天下,此時不覺個個麵露喜色。王公子將扇子抵在額頭之上,略一沉吟,隻是笑了一笑,也往後坐直身子,不再說話。殿中眾人神色輕鬆下來,先前那種劍拔弩張之勢才略有緩解。

  盧多遜本來臉色一直陰沉,此時方才露出一絲喜色,說道:“素聞國主宮中,有美人名窅娘者,身輕如羽,竟然勝過漢朝時成帝的皇後趙飛燕,號稱可作蓮上舞,千古奇絕。不知今日能否得見?”

  李煜麵有自得之色,長笑道:“大人遠來,怎能沒有窅娘的金蓮舞?若是盧大人有興致,還有國後新編的白紵舞,倒還值得一看。”

  盧多遜大喜過望,他入唐之前,曾奉趙匡胤之秘令,故意要在南唐眾人麵前顯得十分驕縱。但聲色之迷,人皆有之。此時聽說有這樣聞名的歌舞,不覺已將“輕侮李煜君臣”之令暫且擱下,連連道:“那可真是下官的福氣!”

  隻聽小周後吩咐道:“卷起簾子,讓各位大人們看看朝陽湖。”

  那些女官們嬌聲應諾,忙著將殿門大開,四麵珠簾高高卷起。

  眾人眼前一寬,以殿中角度俯下看去,四麵皆是碧水環繞,遠遠可見一帶玉欄,曲曲折折地伏在水麵之上。

  張謙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非但殿前乃是一片大湖,竟然連那些樓宇之後,也是一片極廣的湖泊。此時將簾子除去,這百尺樓宛然便是一座水閣,習習涼風穿門過戶,令人精神為之一振,雖是正當炎夏,卻毫無躁熱之氣,難怪李煜都要長居此樓了。

  眾人正在豔羨感歎,忽聽一陣清幽的笛聲自樓後湖中響起。那笛聲穿林度水而來,分外清越嘹亮,真個是響遏行雲。

  眾人循聲看去,已是有人叫了出來:“呀!好大一片蓮花!”

  張謙揉揉眼睛,這才發現那湖麵上確實生有一大片蓮藕,花葉層疊,粉綠交映,開得爛漫無比,映著那碧綠的水波,越發覺得人眼清亮,連風裏都帶有新鮮的花香。張謙一見此景恍若舊時,心中陡然一疼。

  突然又有人驚叫起來,道: “那是什麽?”宋國使臣多是來自中原,哪見過此等南國景致,紛紛湧向窗邊,驚歎連連:“呀!好大的蓮花!”“對啊!那花還是金色的,你瞧!快瞧呀!那花還正在開放呢!”

  隻聽一人笑道:“何必大驚小怪?湖中蓮花哪有金色?想必這便是美人窅娘那聞名天下的金蓮花了。”張謙回頭一望,隻見那王公子輕搖折扇,臨窗而立。他人雖生得體態英偉,搖起這書生們常用的折扇來倒也別具一番倜儻風流之態。

  盧多遜喜道:“敢問國主,這可真是窅娘出來了麽?”李煜拈須一笑,道:“是否窅娘,大人稍後便知。”

  張謙向湖中望去,不覺也是一驚。隻見距此約二十餘步遠近,湖中層層疊疊的花葉之上,不知何時竟然真的伸出了一朵金蓮!

  那金蓮花大如盆,花瓣長如人臂,含苞欲放。此時凝神看去,清楚可見花瓣輕輕顫動伸展,竟真的迎風盛綻開來!眾人又是“啊”的一聲驚叫,這叫聲裏卻充滿了驚喜和傾慕之情。鄭恩眼睜得比牛還大,嘴裏咕噥了一句:“他奶奶的!這可不是水妖麽?”

  隻見金蓮花那朱紅的花蕊上,原是伏著一個人兒,此時纖腰款擺,正自慢慢站起身來。

  她體態婀娜,身量較一般女子要高出許多,更兼腰肢纖細,玉腿修長,越是顯得亭亭玉立。

  與眾不同的,是那一頭長瀉至腰的秀發。發色是金子一般的黃,略帶著些波浪似的卷曲,濃密如雲,蓬鬆秀美。

  她身上披著一襲雪白的輕紗,然而她的肌膚竟然也是雪白無暇,與這輕紗顏色相差無幾,絕類中土女子,倒具有一種格外神秘的美麗。

  她站在蓮花之中,一手撫額,一手作拈花之狀。嬌軀微向前傾,單足站立,另一足高舉過肩,擺了一個十分古怪而美好的舞姿。她纏有白帛的纖足,彎如纖月一般,悄然立於金蓮花上。

  金蓮花的花瓣輕輕顫動,陽光照射之下,發出極其耀眼的光芒。飄然輕薄的白紗,被風吹得緊緊裹在了她的身體上,朝陽的金輝勾勒出了她那優美起伏的曲線。映著碧綠的湖水,幾乎使人以為:她,便是這湖中的女神。

  所有人都失聲叫道:“是窅娘!”

  笛聲湮沒,百樂齊奏,白紗輕飛,裾裾飄揚,窅娘在樂聲中翩然起舞。

  很多年後,即使張謙已經涉過了無數的風波,出入過幾朝宮庭,見識了數不清的風格迥異的美人與舞伎,看遍了這萬丈紅塵。但他仍能清晰地記得百尺樓外、朝陽湖中,窅娘那自在而妖嬈的舞姿。

  她的舞姿奇特,絕不同於中土舞蹈的典雅柔美。時而狂野如同山中奔鹿,時而又舒緩如天際白雲。

  她的手臂和腰肢不再隻是手臂和腰肢,而是隨著舞曲的變幻,化作了渲瀉的水流、飄動的絲絛、掠過的柳葉、醉人的金風……到得後來,這舞者不僅是為娛人而舞,倒似是在盡情宣泄著人世間的痛苦與歡欣、誘惑與罪惡,瞬息萬變,奪人魂魄。

  而她的身體又是那樣的輕盈,當她變幻出她最狂熱的舞姿之時,她那裹有白色絲帛的新月般的蓮足,卻是那樣盈巧纖弱,輕柔得有如早晨第一粒露珠,靜靜地踮站在金蓮花薄薄的花瓣兒之上。而那金蓮花,竟然不因此而顫動一毫!

  這樣的輕身功夫,在江湖上當數首屈一指,多年之後的阿萱也練成了同樣絕世的輕功。然而,當時的窅娘卻是一個毫無絲毫武功內力的普通女子,也隻有在起舞之時,她才是如此的忘卻世間一切,身子之輕盈竟然超過了貼水掠過的金絲燕兒——她確是天生的舞者。

  所有的人都感到了眩暈。

  那次觀舞,沒有人知道窅娘是何時退下的,那朵金蓮花又是怎樣消失在水中的,一如沒有人知道她們是怎樣出現在這湖中一樣。她真的就是這湖中的女神,金蓮花是她須臾隨身不離的鳳座,而這片粼粼的碧波春水就是她永遠的家園。她消失在湖水之中,當真是正常之極。

  當那些身披銀紅輕紗的美麗女官們關上門窗之後,落座的眾人一時間都有些失魂落魄。

  殿內情景,李煜都看在眼裏,心中更加得意。盧多遜此次奉宋朝皇帝之命而來,他故意稱病,將盧多遜等人晾在國賓館已有兩天。今日他存心大擺奢華,便是想讓宋國使臣清楚南唐的國力雄厚、廣有財富,從而有所忌憚,免起滅唐之心,使兒皇帝之位得保,得享一世平安富貴。當下一邊點頭示意,屏風後轉出名宮監來,輕輕拍了拍手兒。

  掌音甫落,隻聽兩側廊下環佩叮當,殿中女官卷起珠簾,兩行妙齡舞伎穿花拂柳,自廊下翩然而出。一色水紅宮裝,如雲烏發長可委地,容貌更是十分美麗。眾伎碎步行至大殿中央,微微垂下螓首,纖細的腰肢低低一彎,向當中筵席諸人盈盈下拜。

  頓時聞得笙簫齊鳴,樂聲已起。眾伎纖臂輕揮,雙袖頓時揮灑開來,有如從天邊驀然飛來一片片彩雲。隻見那長袖本作水紅顏色,袖身較窄,上繡大朵金色芍藥圖案,極其華麗,而袖口上卻接有一段長長的水袖,為上好內用白紵裁成,輕薄透明,有如蟬翼。隨歌起舞時,滿殿長袖翩翩,倒象有無數白色花瓣在風中飛起。

  眾歌伎和著舞步,嬌聲唱道:“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少年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間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起初樂音節奏舒緩,舞姿輕盈嬌軟,漸漸轉為急促,琴瑟錚錚,眾伎越舞越快,但見白袖飛舞,疑是玉龍淩空矯夭,水紅裙幅曳開,急速轉動,有如朵朵紅蓮出水。殿中眾人采聲大作,眾歌伎愈舞愈快,愈轉愈急,竟足不沾塵,衣袂飄飛,似欲隨清風而直上九天雲霄。

  “叮”的一聲輕響,一枚小小金鳳釵不勝舞急,不知是從哪名舞伎鬢上滑下來,正好落到盧多遜腳邊。

  盧多遜拾起金釵,放在鼻邊輕輕一嗅,似乎釵上還帶有美人的發香,再看場中,依舊是歌發裂石之音,舞類天魔之態。真是不知是在人間還是仙境,不覺心神蕩漾,大有魂銷神與之態。

  忽聽一聲雲板,樂聲俱寂。眾伎斂袖止步,香喘微微,向眾人齊齊拜下,原來一舞已了。

  隻聽“啪啪”兩聲,卻是那王公子以扇擊掌,第一個叫出聲來:“好歌!好舞!此舞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輕易見!”

  眾人才醒悟過來,讚聲不絕。李煜與小周後相視一眼,也掩不住滿臉欣喜之色。宋使中一名郭從道的官吏拱手道:“下官在大宋時,常聽人說國主詞曲天下第一,方才歌舞如此美妙,國主何不以此為題,重填一闋新詞?”此言一出,唐國百官紛紛讚同。、李煜聽說到要填詞,那是他生平最喜之事,滿麵春風道:“既是談起詩文,那便無尊卑之分,今日各國名士可謂多矣,還請指點一二。”言詞甚是謙遜,語氣真誠,確似發自內心。

  早有人奉上文房四寶,在案前鋪開紙箋。又有兩個小宮監各捧來一隻小小碧玉獅子鎮紙,壓住宣紙兩邊。

  李煜提筆濡墨,略作沉思,似是靈感陡現,頃刻間神采煥發,俯身下筆,勢走龍蛇,風姿極為瀟灑如意,隨即一揮而就。郭從道忙上前接過,轉奉給盧多遜。盧多遜往紙上一看,見是一筆清瘦峻拔的字體,力透紙背,便知那有名的李煜自創的“金錯刀”了。

  盧多遜先讚了一聲:“好字!”然後看了看那王公子,方才長聲吟道:“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好詞,好詞!”

  百官中精於詩詞者眾多,但更精於作官之道。休言李煜確有真才實學,便是不通,也不會有人真的指點一二。都讚這詞華麗雍容,寫盡了宮中歌舞之勝,一時諛詞如潮。

  張謙輕輕吟頌,果覺詞風綺羅香豔,極見風流之態。那王公子聽在耳中,隻是沉吟不語,鄭恩不通文墨,大覺氣悶,隻將一顆頭轉來轉去,看看那些宮中陳設,又瞄瞄站立如木偶的宮女。

  李煜見那些歌伎仍站在一邊,便命打賞。盧多遜幹咳一聲,道:“國主,素聞江南佳麗多是世間絕色,國主宮中更是有絕色中的絕色,方才窅娘姑娘風姿如仙,那是不必說了,就連這宮中的舞伎也無一不是罕見的美人。有道是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啊,哈哈,哈哈哈!”

  李煜聞弦歌而知雅意,知他之意是索要美人,忙道:“不知哪位佳人得入盧大人法眼?那也是她的福氣。”盧多遜望了一眼王公子,笑道:“下官不敢自稱法眼,但有一女子,風姿確是與眾不同。”一指眾歌伎中最末的一個,道:“那便是她了。”

  李煜隔得最近,看得清楚,但瞧麵容卻甚是陌生,想是被選入宮中不久,便道:“此女並非絕色之冠,何以盧大人青眼有加?”盧多遜道:“下官方才觀舞時,隻見她雖不如其他姑娘舞姿嫻熟,但體態尤為輕盈。飛躍之時,是真正的足不沾地,有如飛天仙女,大有窈娘之態。故此……”眾人聽他這樣說,對那歌伎好奇更勝。但一來是坐得遠,二來那歌伎一直低著頭,看不清容貌。李煜笑道:“原來如此。那孤就……”

  那歌伎身子一顫,正要抬起頭來,忽聽一清朗男子聲音道:“國主且慢,這名歌伎萬萬不能賜給盧大人。”

  殿中一陣騷動,除了李煜夫婦及宋漢兩國使臣之外,其餘人等,包括那些江湖人物,都是眼睛一亮,站起身來紛紛行禮,轟然道:“玉劍公子,別來無恙!”後殿轉出一名男子來,隻見他金冠紫袍,錦裾玉帶。氣概瀟灑,神采逼人。

  正是玉劍公子江暮雲。

  他揚手一揖,含笑道:“多謝關心,各位請坐。”

  張謙一見江暮雲,心頭怦怦直跳,忍不住環視四周,隻盼頃刻之間,便能見到阿萱那朝思暮想的身影。

  盧多遜正是滿腔喜悅,卻被江暮雲出言相阻,心中著實不悅,哼了一聲,道:“原來是玉劍公子,早聞公子才華出眾,文武雙全,不僅是國主倚重的臣子,更隱然已成江南武林的領袖,下官素來對公子也是欽佩有加。隻是我向國主要一名姬人,這卻與公子何幹?”

  張謙心中奇怪,這盧多遜向來並無好色之名,再說聽鄭恩話中之意,此次出使為首者似乎倒是那個深藏不露的王公子。盧多遜居官謹慎,怎敢在王公子麵前公然向唐主索要姬人?

  再看那王公子時,隻見他目視那名低首不語的歌伎,臉上若有所思。

  李煜正待開口,江暮雲卻搶先稟道:“國主怎麽忘了?這名歌伎正是前些時日,國主令臣以禮從巴蜀迎來,乃是國主一位舊人之女,非比尋常宮伎。怎能賜給盧大人?”李煜一怔,暗道:“哪有此事?”

  但他畢竟聰明,想到江暮雲向來不蓄姬人,這回一反常態,與人爭奪,莫非此女竟然被他看上不成?李煜素來待他親厚,如何不玉成此事?忙以手掌輕輕一擊額頭,掩飾道:“盧大人,此女確為孤舊人之女,並非宮中奴婢。暮雲幾日前將她接進宮來,因國後喜她身姿天然輕盈,故暫安置於歌舞部中。

  啊喲,孤近日事忙,竟將此事忘在腦後,還請大人不要見怪。宮中美人甚多,大人再隨意挑選兩個如何?“

  盧多遜見李煜這般說法,不便再起爭執,悻悻道:“既是如此,那便罷了。下官不敢再領國主之賜。”

  張謙再看那王公子時,隻見他麵上也有些悵然若失之色。

  李煜見他不悅,心道:“俟宴完後,必要叫人送幾名美人到他下處才好。”

  江暮雲望了那歌伎一眼,微微點了點頭兒,開口道:“姑娘,你來宮久矣,一直未曾有緣得見國主。素聞你平生所長,乃是吹奏吟唱之技。今日躬逢盛會,何不助興一二?”

  那歌伎走出行列,上前跪下,向李煜行了叩首之禮,卻沒有開口說話。

  眾人不料江暮雲竟出言薦她技藝,都有些驚奇之意。李煜便順水推舟道:“如此,你便順從公子之意罷了。隻是不要太差,倒讓各位大人笑話。”

  那歌伎拜了一拜,低聲說道:“既是國主開恩,還容民女更衣再來。”李煜更奇,道:“快去快回。”

  那歌伎站起身來,疾步出殿。眾人興致大起,紛紛議論不已。隻有張謙先前隔得遠了,倒未注意;後來那歌伎又一直低著頭,看不清麵貌,但隱約隻覺十分眼熟。

  輕風徐徐,新鮮的水氣荷香,從窗外悄然飄了進來,漸漸逸滿了整座明光大殿。

  殿頂垂下的重重紗幔,在風中緲然飄起,有如彌漫山中的雲靄霧氣一般。在荷花的清香之中,仿佛從層雲深處,飄然走來一個綠衣少女。

  她已卸去了所有華美的妝飾,放鬆了高高的雲髻,挽成了烏黑的雙垂鬟,身披一襲翡翠綠色輕紗。這紗衣不同尋常官紗,雖然一樣輕薄細密,紗質卻更顯細膩盈透。微風入殿,那層層綠紗紛飛不已,她身邊似是有雲霧流動一般,美麗異常。

  殿中寂靜無聲。江暮雲怔怔地望著她,眼中神色空洞寥遠,似有無限悵惘之意,竟然忘了入座。

  李煜一見她這身裝束,卻是臉色大變,“啊”地一聲,竟然叫出聲來。

  那綠衣少女立在殿中,緩緩從袖中取出一支白玉簫來。

  張謙一見這白玉簫,腦袋裏“嗡”地一聲,便似所有的血都湧了上來,說什麽也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激蕩莫名,不由得失聲叫道:“是你麽,阿萱!你怎會在這裏?”

  那綠衣少女轉過頭來,明眸如舊,花貌依然,正是張謙日夜掛念,無時忘卻的阿萱。

  王公子眼光一閃,鄭恩摸摸頭,悄聲湊上前問道:“大舅……是她?”

  阿萱也看見了站在宋人之中的張謙,對他微微一笑。隻是那笑意也極是緲然,仿佛籠在層層雲霧之中。

  她轉過頭去,凝視李煜良久,方才柔聲道:“國主,民女平生最為擅長之曲,乃是國風中的一曲《子衿》。”

  李煜怔怔地看著她,道:“你 ……你……”

  阿萱將簫抵到唇邊,深吸一口氣,一溜簫音漸漸逸出,正是《詩經》中《子衿》一章。殿中十分空曠,簫聲低緩,若有若無,初時顯得有些生澀,但漸漸流暢清亮:“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一個女子是那樣思念她的情郎,他身著那青色衣衫的模樣時時在心頭飄過,引起她無限的思念。她輕嗔她的情郎——唉,分別了這麽久的時間,縱然我不能夠去找你,你為甚麽不給我一點你的音訊呢?

  張謙觸動心事,輕輕歎了口氣。偶然一瞥,卻見李煜麵色木然,遠遠凝視著殿中的阿萱,眼中似有淚水閃動。江暮雲雖凝神傾聽,麵上卻有沉思之色。

  阿萱此時吹到了第二章,說的是女子責怪情郎失約:“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她想起情郎佩飾玉石的青色綬帶,思念愈深,情郎卻總也沒來。簫聲清幽,中有少許哀怨。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她常常倚在最高的城樓上,徘徊不已。她向遠方眺望情郎的影子,但他始終也沒有回來。一天不見,便如分開幾個月的光景,這等待著的長長的時光,該是何等的令人難熬啊。

  唐宮多有樂師待詔在禦前供奉,多是樂中聖手。與之相比,阿萱簫技原不算佳。然而她以至情融於音律,兼之寶蓮簫音質澄澈,聽來卻也動人心弦。

  這最後一章,尤其吹得婉轉清麗,情韻跌宕,怨而不恨,哀而不傷。聽者仿佛也能感受到少女思念情郎之時,那如水般溫柔純真的情懷。

  張謙悄悄留意李煜,隻見他雖然呆呆地看著阿萱,但眼神空洞,似乎穿過她身體,看到遙遠的另一個地方。

  阿萱一曲終了,斂衽為禮,將玉簫放回袖中。伏地叩首道:“民女薄技,有辱國主及眾大人清聽。”

  殿中隻聞一片嗟歎之聲,當然是聽懂了的士大夫之流。至於參於宴席中的江湖之人,大多粗鄙無文,隻覺得嗚嗚咽咽甚是好聽,但似乎不及嗩喇吹起來熱鬧,就連剛才伴舞的絲竹之音,聽起來似乎也要喜氣得多,但國主及大人們聽得津津有味,為表知音之感,不免也要在嘴裏嘖嘖數聲。

  李煜忽然道:“你,你是暮雲帶來的?你是峽州人氏麽?可是叫采……叫什麽名字?”眾人隻道阿萱簫曲如此動人,國主定是重重有賞,不料他一開口,問的竟是這樣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不禁愕然。

  小周後微向前欠一欠身,奇道:“國主因何有此一問?”李煜微一遲疑,回頭對她笑道:“荊楚之地人傑地靈,能歌擅舞者甚多。咱們宮中那個流珠,不就是峽州人氏麽?你……你是麽?你的父母……他們是峽洲人麽?你姓什麽?有多大了?”說到最後,聲音已在微微發抖。

  阿萱見他絮絮問來,盡是家常瑣事,微覺奇怪,答道:“民女家在盛澤謝家村。隨母姓謝,名萱,十七歲了,已故父母……倒是峽州人氏。”

  李煜失聲道:“已故?他們都……都……你父母叫什麽名字?”

  阿萱俯地不起,淒然道:“民女從小喪父,近來母親也油枯燈盡,臨終前說……十八年前,我父母曾與國主於壽州相識……我父也是國姓,姓李字人吉,母親謝氏,小字……”說到母親閨名,想起在大庭廣眾之下,似是不便,不禁猶豫了一下。

  眾人越聽越奇,盧多遜臉色稍緩,忖道:“原來這李煜倒也沒有騙我,這小姑娘當真是他故人之女。”李煜聽到阿萱自述父母名姓時,不禁渾身一震,眼中慢慢蓄滿淚水,喃喃道:“你不用說了,我記得,我如何不記得?這十八年來,孤,孤……唉,你們母女僻處鄉下,一定艱難得很,瞧瞧你生得這樣單薄!可憐的孩子,你為何不早些來此?從今以後,孤定然不會再讓你受苦了。”

  這幾句話說得溫柔慈和,充滿憐愛,有如父輩一般。阿萱自母亡後,奉命千裏來奔金陵,飽經江湖風霜之苦。此時聽李煜這樣說話,仿佛遇到親人一般,心裏一陣暖意,又是一陣酸楚,恨不能馬上撲到這個身著王袍的中年人懷中,盡情痛哭一場。

  張謙想到阿萱十七年來所捱之苦,不禁眼睛也是濕了。

  忽聽小周後嬌柔的聲音說道:“殿下十八年前,確曾去過壽州。但此事知者甚多,又相隔日遠,怎能憑你一麵之詞,就相信你是那個什麽李人吉的女兒?”言下之意,自然是說阿萱來意不正,不過是圖謀富貴罷了。

  阿萱抬起頭來,眼中尚有淚花閃動。

  她並不答小周後之言,探手從懷中取出一個桃紅緞子的小包袱,連同寶蓮簫一起雙手呈上,淡淡道:“此乃國主十八年前寄放民女家中之物,奉母遺命,今日璧還。”

  江暮雲猶豫了一下,當即接了過來,以手掌暗自試著捏了捏,料無異常之處,這才轉呈給李煜。

  李煜雙手顫抖,一手握住寶蓮簫,另一手迫不及待解開包袱。陡然間隻見寶氣氤氳,珠光閃耀——原來那錦緞之上,托著的乃是一粒雀卵大的粉色珍珠,和一具碧玉小屏風。

  張謙一眼便認了出來,那珍珠正是當初阿萱欲贈船老大之物;那屏風卻是一共六扇,折疊回迭。每扇隻在兩寸長,一寸寬,透體都是無瑕碧玉雕成。更罕見的是那每扇玉屏風之上,都刻有一幅美人行樂圖,人物俊麗,栩栩如生。江暮雲隔得最近,見那屏風上美人雲鬢上寶釵珠環,竟然皆是真正的珠寶嵌成,熠然生光。就連那大如米粒的釵環上所雕鏤的花紋,都與尋常釵環一般無二。

  李煜將屏風翻轉過來,隻見最後一扇上刻著一首豔詞,名為《一斛珠》,道:“晚妝初過,沉檀微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裏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依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江暮雲一看這字跡詞風,正是李煜手筆,更兼此物精巧無雙,堪稱絕珍,尋常富家定無此物,心下已是信了。

  李煜的手掌微微顫抖,掌心之中,但見珠、屏、簫三寶輝映,光芒流轉,奇麗萬千。

  眾人驚歎聲中,隻聽那王公子的聲音悠悠傳來:“這三寶俱是世上奇珍,若將其變賣,隻怕還不用來投奔國主,也一樣可以錦衣玉食。”

  小周後臉上一紅,但知此人乃是宋使,不敢則聲。那王公子見她滿麵紅暈,愈顯嬌豔無倫,心中卻是大大地一蕩。

  李煜揮揮手,道:“阿英,你太多心了,孤一見這孩子,就知她是……她是人吉的女兒,她……可是長得很象她爹啊……何況這南海珍珠、七寶避風屏、寶蓮簫皆是昔日宮中之物……好孩子,這都是當日孤特意留給你們的,又何苦送來?”

  阿萱垂首半晌,幽幽道:“山野之居,原也用不著這些。”

  李煜歎道:“蕙……你娘她……唉……”他似乎還想說什麽,但張了張嘴,終於什麽也沒說,溫言道:“你以後就在宮裏呆著罷,孤會好好待你的。”

  阿萱見女英臉色微變,便抬起頭來,正色道:“山野村女,不知禮儀,呆在宮中頗有不便。”李煜一怔,神色甚是黯然,道:“你……你真跟你娘一模一樣。好,不在宮中也罷,卻萬萬不能再離開……那支簫,你娘生前最愛的,就還是賜給你,做個念想罷……你這孩子,盡跪著做什麽?暮雲,她便坐在你身邊罷。”

  語氣之中,對她甚是憐愛之至。

  阿萱心中奇怪,當下便依言起來。早有宮娥過來服侍,將她安置在江暮雲身邊,那態度可就恭敬得多了。

  楊業咳嗽一聲,道:“多謝國主賜賞歌舞,隻是鄙國王爺求婚之事……”李煜臉色一變,仿佛被驚醒過來,沉吟道:“這個麽……”

  忽聽盧多遜冷冷道:“國主且慢,本使此次來唐,所負使命尚未告知。”

  張謙聽他語氣肅穆,神色冷峻,已是恢複了宋使的氣度。又見那王公子、鄭恩等人都站起身來,隱約已猜到緣故,心中滋味複雜莫名。

  果然李煜一怔,陪笑道:“盧大人乃奉上國天子之命而來,若有所令,孤自是不敢不允。”

  盧多遜傲視四周,步入殿中,朗聲道:“此次本官入唐,乃是奉我大宋皇帝諭旨,令唐主李煜奉上山河之圖,交我等帶回上京,以備聖上時時禦閱!”

  李煜失聲叫道:“什麽?”身子從禦座上騰然站起,臉色刹時變得一片蒼白,眼光不由得已轉向殿中百官之列。那為首者乃是一白發老者,先前一直未發一言,此時方才踏前一步,亢聲問道:“盧大人,老夫有一事不明,還望指教!”

第十章 錦幄方寸聞私語

盧多遜仰頭看向殿頂藻井,淡淡道:“此乃皇帝聖諭,不是談詩論畫,徐大人不必言指教二字。”

  那老者正是時任唐國吏部尚書的徐鉉,他早年與韓熙載齊名,江東人謂之“韓徐”。因精通文字,曾與句中正等校訂《說文解字》,新補十九字於正文中,又以經典相承,將當時通俗使用,而不見文章記載的四百零二字附於正文後,世都稱為《大徐本》。因學識淵博,文才出眾,又與其弟鍇並稱“大小徐”,乃是李煜禦前第一寵臣。未料甫一開口,便給盧多遜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

  徐鉉老臉一紅,怒氣頓生,沉聲道:“敢問盧大人,國主長久以來,對宋以臣下自居,向來殷勤承奉,不敢有絲毫懈怠。為何聖上竟然要索取我唐國地圖,難道有意要絕我宗祀麽?”

  盧多遜冷笑一聲,傲然道:“聖上天縱英明,但有旨意,我們做臣子的隻能小心服從,哪有盤詰疑問之理?徐大人怨氣滔天,欲置君父於何地呢?”鄭恩哈哈大笑道:“幸而都監曹大人不在,若讓他聽到徐大人竟出這等悖逆君上之言,恐怕這金殿之上便不大安寧了。”南唐君臣一聞此言,不禁麵麵相覷,遽然失色。

  原來鄭恩口中這都監曹大人,正是大宋最有名的統帥曹彬。曹彬字國華,真定靈壽人氏。曆任後漢、後周將領;入宋後,初為客省使。曾於乾德一年與昭義軍節度使李繼勳於遼州,大敗遼援軍六萬,被任命為左神武將軍兼樞密承旨。

  同年冬,他任東路都監,與副都部署劉光義率軍入蜀,於乾德三年正月滅了有“天府之國”美稱、且據鳥道天險之利的後蜀。後蜀國主孟昶出降,著名宮殿摩訶池被焚毀,所有金珠財寶盡歸大宋,大大充實了國庫。

  宋軍會師成都之時,北路都部署王全斌縱兵殃民,唯有曹彬嚴律已軍。宋朝皇帝趙匡胤大悅,晉升其為宣徽南院使。經此幾役,曹彬用兵如神,遍傳天下,被人稱為“軍聖”。此時鄭恩將他的名頭抬出來,自然是對唐國不懷好意。

  忽聽一陣朗聲大笑,卻見江暮雲從座上站起身來,笑吟吟道:“曹帥軍聖之名,我朝君臣早已聞名已久。隻是鄭將軍此言大大差矣。”

  他含笑掃視一眼殿中眾人,又道:“先賢雲‘君父臣子’,父親有命,做兒子的難道不去恭敬地聽從?隻是有時做兒子的難免要多問一聲,為的是侍奉父親更加周到,又有何不妥呢?”

  他頓了一頓,接下去道:“說起曹帥此人,既是用兵如神,料想不該是那糊塗不明事理之人。哪有人家父子間互相詢問一聲,他便不分青紅皂白大發脾氣之理?若真是如此莽夫,又有何處令人懼怕?何況我唐國百萬男兒,個個也是英雄了得。”一邊暗暗向李煜使個眼色,意在令他先交出地圖,以為緩兵之計,免得雙方撕破麵皮。

  這一番話既巧妙地表示對大宋臣服之心甚誠,又顧全了南唐朝廷臉麵,且暗示若是圖窮匕現,勢必毫不示弱,實在是應對得體之極。

  唐國君臣臉色方才緩和過來,那王公子也忍不住暗暗點頭,想道:“可惜此人良質美才,卻未收羅我等門下!”唯有阿萱見他徐徐道來,談笑自如,那一種不卑不亢的別樣氣概,尤其令人心折,不由得甚是為他驕傲。

  李煜心領神會,忙道:“不錯,暮雲此言,深合孤意。聖上既是要這地圖,孤便令人找來奉上罷了。”盧多遜一時語塞,幹笑兩聲,道:“國主如此深明大理,當然是再好不過。本官還有一事,相煩國主給予答複。”

  李煜又驚又怕,隻想快點將他打發走人,忙道:“盧大人請講。”

  盧多遜看了鄭恩一眼,冷冷說道:“昨日掌燈時分,本國使節在城中遇剌。此事我方早報知國主,不知國主意欲如何處理此事?”

  李煜連聲道:“是孤治安不嚴,自然是要仔細察訪……仔細察訪……”

  盧多遜哼了一聲,說道:“察訪?”他眼光徐徐掃過殿中,在北漢眾人身上停駐下來,冷冷道:“那剌客並非金陵口音,必是流人所為。就請國主四出緝騎,查訪近日金陵城中外來可疑之人,最好一個也不要錯過!”

  劉繼成微微一曬,楊業坦然不言,北漢其他隨員麵上卻大有憤然之色。

  盧多遜手一指張謙,冷然道:“這位張姓使臣,昨日不幸受傷中毒。雖蒙國主遣來禦醫,但禦醫卻道此藥毒性古怪,隻可暫時緩解。聞聽南唐武林之中,有一名青無顏的醫道高手,擅解百毒,今日隻怕要有勞於他了。”

  江暮雲聞言一驚,脫口道:“原來受傷之人竟是張兄!”張謙臉上一熱,心知江暮雲知曉自己底細,並非是什麽宋國使臣。當下苦笑一聲,道:“江公子,是我。”

  阿萱也“啊”了一聲,焦急地轉過頭去,催問江暮雲道:“青無顏前輩呢?他可來了麽?”

  江暮雲慰道:“姑娘別急,昨日國主召見在下,已說明此事。青神醫尋常四海飄泊,幸得我早邀了他參加今日盛會,他此時正在殿中。”

  一邊朗聲叫道:“青神醫!在下有勞了。”

  隻聽殿內雜坐人群之中,有人曼應一聲,站起身來,答道:“不敢公子勞煩,無顏在此。”

  但見青影一閃,張謙麵前早已站有一人——五短身材,麵有幾縷髭須,皮色倒有幾分白淨,相貌平常之極的一個中年男子。

  隻見他手腕一晃,張謙未及反應過來,自己腕脈已被他兩根細白的手指按往,一道溫熱的真氣細線一般,沿脈直遊而上,暖烘烘的甚是舒服。

  張謙心中一凜:“他出手如此快捷,若與我是敵非友,隻怕這一下拿住我的腕脈,我便是殂上之肉。”

  一旁眾人但聞南唐青無顏之名,隻知他以易容醫道二術冠絕天下。但他行蹤詭秘,從未有人得見。此時終於看見本人,不覺有些失望,隻覺他相貌倒也平平,不似傳說中的奇人模樣。

  劉繼成王爺本性,便不似別人那般沉著,開口笑道:“久聞青神醫易容之術天下無雙,卻為何不使自己變得更為美貌一些?”語意大為輕佻。

  楊業聞言一怔,連忙向劉繼成使了個眼色,意即慎言。

  那青無顏將手在麵上一抹,轉過頭來,笑道:“不知王爺所說美貌,是否如此?”

  劉繼成正待出口嘲諷,待得看清他麵貌,不覺大吃一驚!隻見此時的青無顏雖仍在當地未動,卻已變了一副模樣:長眉薄鬢,眸似含情,宛然便是個唇紅齒白的翩翩美少年。

  劉繼成大驚之下,強自鎮定心神,勉強笑道:“這幅模樣原也甚美,隻是矮了些兒。”

  青無顏莞爾一笑,俊美之態難以描畫,道:“這有何難?”當即放下張謙雙足用力一蹬,人已是平地長出了一尺見方,顧盼自雄之間,頗有玉樹臨風之勢。

  劉繼成大驚失色,楊業衷心讚道:“青神醫縮骨神術,實是令人欽佩!”江暮雲見劉繼成作聲不得,心中好笑,便道:“青兄,莫要耽誤正事才好。”

  青無顏似對江暮雲甚是尊敬,應道:“是。”身形一縮,又回到原來高矮程度。他似是不經意地將手在麵上一抹,再回過頭來之時,已是恢複了麵貌平庸的中年男子模樣。

  劉繼業張口結舌,出聲不得,就連宋朝使臣也大開眼界。那陳軻讚道:“早聽聞妙手無雙青無顏,瞬間能作千人千麵,變幻無窮。江湖上從無人得見真實麵目,今日始知須臾之間,果然便能變幻莫測。隻不知此副麵孔,可為神醫真相?”

  青無顏仔細端詳張謙麵色,隨口答道:“何為真?何為幻?人皮本是幻象,易容之術,也不過是以幻易幻罷了。”

  阿萱微微一怔,細細咀嚼他之話語,但覺言談雋永,卻是大有深意。

  青無顏退後一步,蹙起眉頭,說道:“這位張官爺脈浮氣虛,血行略滯,且眉間隱有黑線,這……隻怕是中了‘凝血膏’之毒。”

  隻聽江暮雲與楊業同時叫道:“凝血膏?”王公子臉色一變,沉聲道:“凝血膏乃是遼國天魔門秘製毒藥,因製作極是難得,往往一滴毒藥價等同重黃金,天魔門也絕不外傳。尋常武林中人斷無機緣獲此奇毒,則這下毒之人,必然跟天魔門人關係非同一般!”

  言畢兩道目光有如利箭,直逼劉繼成臉上。

  劉繼成饒是驕橫,此時竟也抵擋不住他的目光,強自道:“你望我做甚?我漢國雖與遼國交好,卻也並無此藥。”

  王公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轉頭問道:“青神醫!張……張兄此毒可有法可解?”

  青無顏眉頭仍未舒展,沉聲道:“這凝血膏並非劇毒之物煉成,不過是幾味藥物加以調和。隻要破傷入血,便能藥性擴散,阻礙血液運行……到得最後,體內血液濃似凝膠一般,直至再也無法流動……傷者便全身腫脹青紫而死……除非有本門秘藥,否則在下也是……無能為力啊……”

  張謙打了個寒噤,回頭看了一眼鄭恩,隻見這曆經沙場的名將眼中,也滿是驚駭之意。

  張謙遠遠地望著阿萱,隻見她目視青無顏,小臉上滿是焦急的神色。不知為何,心中竟漸漸輕鬆下來,想道:“青無顏都說無能為力了,莫非……莫非我是真的要死了麽?”

  阿萱長身而起,奔到青無顏身邊,急切問道:“神醫!果真無救麽?”青無顏見先前國主及江暮雲對她頗多照顧,便也多了幾分恭謹之意,答道:“姑娘,青某可用靈藥穩固毒性,但至多不會超過一年,便再難克住凝血之毒。”

  阿萱怔怔地站了半晌,突然抬起頭來,正顏說道:“青神醫,阿萱見識淺薄,隻是讀過幾本藥書。但相生相克之道,乃是天地間固有之規。所以毒蛇出沒之地,十步之內必有克治其毒的草藥。這位張公子所中凝血膏之毒雖然難解,但據我想來,你既能穩固毒性一年,則此毒所用藥物,神醫你必是了然於心。隻是其中煉製手法、火候不詳而已。”

  她回頭看了一眼張謙,眼中擔憂之情溢於言表:“神醫,天下之毒,既能研製,必可破解!還望神醫費心,救這位張公子一條性命!”

  青無顏悚然色動,凝視看了阿萱兩眼,突然哈哈大笑,大聲說道:“說得好!天下之毒,既能研製,必可破解!這位姑娘年紀雖輕,卻是大有豪氣!

  隻是張官爺之毒委實複雜,青某一時之間,確難破解。姑娘若是不怕男女之嫌,稍後青某施救之時,也可在旁幫忙一二。屆時青某自會詳解用藥之法,供姑娘慢慢研治破解之道,如何?“

  此言一出,宋國眾人又驚又喜。那王公子因張謙是救自己導致受傷,心中更是關心尤甚。他曆經世情,一聽青無顏之言,頓時明白他的用意:青無顏江湖名宿,自重身份。若是他在詳加研究之下,仍不能解去張謙之毒,則於他的聲名是大大有損。

  然而阿萱寂寂無名,若由她來研治張謙之毒,不管最終能否解去,與他卻是無礙。王公子心中雖然對青無顏此舉有些不滿,但轉念一想,他肯將個中秘術傳與阿萱,總還有一線希望。心頭一陣激動,隻盼阿萱立時答應便好。

  忽聽張謙說道:“阿萱姑娘,那毒既連青神醫也不能解,何勞你來費神?能活一年倒也罷了。”

  王公子與鄭恩聞言,都是陡然失色,齊聲責道:“胡說!”

  原來張謙心中想到:“我傷在左臂根處,青神醫若要醫治,勢必要將我上身露出方可。阿萱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她又一心愛慕江公子,豈能為救我性命,竟真個不避男女之嫌,玷汙了她的清白名聲?”

  阿萱何等聰穎,見他神色猶疑,早已洞悉心意,不覺臉上發熱,心中卻有幾分感動,低聲道:“你當初助我,我為何不能助你?”

  李煜神色一動,眼中隱有淚光閃動,低低歎息一聲,道:“好孩子,當真心腸象你娘親一般。”

  江暮雲望了李煜一眼,神色甚是奇特。

  早有宮娥過來,要將張謙扶往後殿,鄭恩卻大喝一聲:“且慢!”那宮娥嚇得全身一顫,見鄭恩凶神惡煞的模樣,一時間竟不敢動彈半分。

  鄭恩站起身來,扶住張謙,大聲說道:“國主!現在殿中魚龍混雜,焉知那傷我大 ……大……張大人的歹徒便沒有藏身其中?”他有意無意地掃了北漢眾人一眼,又道:“依鄭某之見,不如便在這殿中張起一幅帳幛,神醫在內施術,我們便在外守著罷了。”

  王公子微微頷首,意示讚同。

  李煜認得鄭恩,知道他是當今宋帝的結義兄弟,當下連忙稱是。幾名宮娥宮監慌忙過來,在大殿一側張開一道錦繡斑斕的圍幛。鄭恩親自扶張謙入內之後,果然掇過一條長幾,大馬金刀地在幛外坐下,神態甚是威猛。

  青無顏提起一隻小小木箱,衣袖生風,先行鑽入錦幛之中。

  阿萱走了兩步,卻又有些猶豫:她自小便愛好藥石之術,母親卻不甚讚同。又無名師指點,全是纏著隔壁那草藥郎中,認識了諸多藥草,又狂啃幾本破破爛爛的藥書,自行摸索得來。平生以來,僅出過一次醫診,便是偶然一次經過野外,治好一隻誤食腐爛飯菜中毒的野狗。此時青無顏竟然指明要她在旁觀察學習,以研製解毒之術;事關張謙性命,饒是她生性膽大,心頭不禁有些忐忑。

  突然眼角餘光看見江暮雲也正注視自己,臉上神色雖是驚奇,卻也有懷疑之色。心中一凜,立時浮上一個念頭:“天下大道,物物相克。我方才不是也對青無顏振振有詞,說既能研製出來這等奇毒,就必然有其破解之法麽?話既出口,怎可臨陣退縮?絕不能讓人瞧我不起。”當下信心陡起,抬起頭來,大步走入幛中。

  恐怕連她自己也沒想到,正是自己想通“天下之毒,必有破解之法”的道理,日後竟然真的成為毒術一代宗師。

  錦幛之外,歌伎一隊隊輪番上場,仍然是絲竹不斷,笙簫盈耳,一副歌舞升平景象。但眾人心思已有些心不在焉,許多人的眼睛往往偷偷溜向錦幛那邊,快速瞟上幾眼。鄭恩更是比別人急出幾百倍來,眼見得已看了四五支歌舞,酒席都撤換了兩道,那錦幛裏卻一絲動靜也無,幛麵平滑得連一絲波紋都沒飄動。

  時不時有一兩句輕聲低語,自幛內傳來,聽起來雖是青無顏和阿萱的聲音,卻苦於聽不清楚。

  王公子看在眼裏,兩道眉毛漸漸擰了起來。江暮雲也有些坐立不安,李煜更是心急如焚,心想便是那人毒發無治,隻盼此事宋使不要遷怒阿萱才好。拚著多送宋使些金銀,也不能讓她有絲毫傷害。唯有小周後女英神色自然,一直凝神觀看場中歌舞,不時發出一兩聲清脆的輕笑之聲。

  仿佛過了許久許久,才聽見阿萱平靜的聲音:“來人,把這錦幛撤了。”

  錦幛撤去。

  青無顏神情平靜,正俯身收拾散落一邊幾案上的銀針之物。阿萱站起身來,手微微地扶了一下腰後,臉色有些蒼白。江暮雲焦急地望了過去,見阿萱向他微微點了點頭兒,模樣還算鎮定,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暗道:“看她神情,莫非竟然真的克製了那奇毒不成?”

  鄭恩見張謙一臂袒露,仰麵躺在地上事先鋪好的錦被上,被上還沾有些許血跡,身子一動不動,心下發慌,三步並兩步奔了過來,叫道:“大……張兄弟,你……你沒事罷?”

  眾目睽睽之下,隻見張謙緩緩從錦被上坐起來,微笑道:“我當然已經沒事了。”

  王公子壓抑不住激動,快步過來捉住他左臂,定晴一看,隻見那道傷口周圍皮膚,先前經禦醫療治後,本還有一圈淡淡的黑氣,此時都消失得無影無蹤。臂上卻多出一道口子,與原來傷口呈“十”字狀,但浸出來的鮮血已是令人心慰的鮮紅顏色,不禁也是大喜過望。

  李煜長舒一口氣,和江暮雲相視一笑。

  青無顏躬身向李煜稟道:“啟稟國主,方才草民向那位姑娘演示了洗血之法,這位張官爺體內毒質已去十之四五,盡可延一年之期。草民將所洗毒汁收入一隻小瓶,並告之了所含藥草成分及大致煉製之術。”他望了一眼站立一旁的阿萱,衷心道:“姑娘天姿聰穎,於醫道領悟尤深,假以時日,或真可解去張官爺所中之毒,且必成道中國手。”

  李煜喜不自勝,連聲道:“如此才好,如此才好。”

  江暮雲眼光一閃,微笑道:“多勞神醫了。隻是這解毒之術何等繁雜,僅是憑今日神醫講解一二,隻怕阿萱姑娘研製起來也極是吃力。素聞神醫有‘百草新篇’,何如借她一觀,以為參鑒呢?”

  青無顏失聲道:“什麽?”

  阿萱心中感激,不由得望了江暮雲一眼,突然想道:“原來他……他竟是這樣處處護我……”陡然之間,不由得滿麵緋紅。

  江暮雲微微一笑,目光雖然看似溫和,但青無顏隻覺如芒在背——他雖是武林名宿,畢竟還是唐國臣民。今日既奉詔和其他武林人士一起被召入宮,國主有令,這姓張的宋使便不能不救;明明自己醫道秘術的外傳最是忌諱,但麵對這張官爺的凝血膏之毒,縱使他青無顏號稱神醫,也不敢冒自毀聲名之險,將此事一力接下。故此才會順水推舟地將阿萱拉入其中,也不過是看她甚得國主青目,似乎與那姓張的宋使也頗為熟悉,若她真個無法解毒,他們護她隻怕還來不及,哪裏還會殃及他青無顏?

  誰知此時這外表溫雅、實則狡詐如狐的玉劍公子,卻是打蛇隨棍而上,竟借機向自己索要心血之作“百草新篇”。

  青無顏幼嗜醫書,拜盡天下名師之後,終於自成派係,成醫道宗師。所有醫術精華心得,方才匯集成這部“百草新篇”,如今待要拱手相送,心中著實……

  一時心中念頭百轉,江暮雲目光卻如密網一般,幾番掙紮,終是逃脫不出。偏是李煜此時出言道:“青神醫若借阿萱一觀,將來她解得宋使之毒,使大宋與我唐國毫無暇隙,永為睦鄰之邦,你青神醫也一樣功不可沒啊!”

  青無顏長歎一聲,極不情願地跪了下去:“草民領旨。”

  回到後殿之時,阿萱隻覺得背上微有涼意,原來出了一層冷汗,竟然已將衣衫打濕。

  此時她受國主寵愛,境遇自是大勝從前。早有宮女緊跟過來侍候,她脫下身上淡綠紗衣,收入自已包袱之中,任由她們幫她換上一身金絲繡織的錦緞衣裙。隻是宮服都是廣袖長裾,穿起來極為麻煩,待到穿完之時,險些兒又出了一身大汗。

  心中不由忖道:“方才穿那綠紗長衣,樣式也是這般繁雜,隻怕價格不菲。娘是從哪裏弄來這麽一套講究的衣衫,又為什麽反複囑我,定要在麵見國主之時穿它?若說是為了體麵,我本是窮人家的孩子,比公主娘娘們穿得差些,有什麽稀奇?”

  忽聞前殿一人開口道:“國主,宋使所請之事,國主俱已回複完畢。那本國求親之言,不知國主尊意如何?”他聲音不大,但殿中瞬時鴉雀無聲。

  阿萱聽出這說話之人正是楊業,不由得豎起耳朵,凝神傾聽。

  李煜支吾了幾句,道:“如今孤膝下尚虛,恐無適齡之女為配。”

  楊業不慍不火,朗聲說道:“北漢富庶雖不及南唐,但近年來國力強盛,踞為一方之雄。若威德王爺果然有幸與貴國公主結親,使兩國結為通好,則一南一北,遙相呼應,也可互為藩籬之望。”

  隻聽盧多遜冷笑一聲,道:“好一個遙相呼應,隻恐太過‘遙’遠,呼應起來,倒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啊!”

  語中脅迫威勢,不言而喻。

  殿中一片寂然,劉繼成卻冷冷道:“適才國主說國中無適齡之女,小王卻聽說貴國有一位德敏公主,芳齡十五,正值及笄之年……”

  忽聽江暮雲斷然說道:“德敏公主體質向來嬌弱,北漢路途遙遠,水土迥異,恐難耐離鄉之思。”

  阿萱聽他語氣之中,隱有忿怒之意,大異尋常,心中忖道:“怎的他如此氣惱?”

  一邊悄悄將頭探出觀看,透過層層紗幛,卻見端坐寶座之上的小周後女英,正自微微側過頭去,與李煜相視一眼。織金羅袖斜斜滑下,露出腕際一截如玉肌膚,和幾隻帶在腕上的金玉環鐲。

  眾人未曾留意,阿萱卻覷見小周後皓腕輕輕一晃,腕上金玉環鐲相擊,發出清脆的碎響。

  她另一隻放在扶座上的玉手,也悄然自袖底探出來,一根纖長的手指,暗暗指了指那腕上的一隻碧玉環。

  阿萱心中納悶,卻見李煜點了點頭,望了一眼江暮雲,這才對劉繼成笑道:“王爺錯愛小女,原也是南唐國的福氣。若王爺方才所指,竟是德毓公主瑤環,則……”

  阿萱聽在耳中,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小周後方才輕搖臂環,向李煜暗示的竟是這名叫瑤環的公主。看來他二人多年夫妻,確然是心意相通。隻是小周後腕上金玉環鐲甚多,她卻為何要指定那隻玉環呢?

  耳中隻聽李煜又道:“隻是瑤環已於前日及笄之禮上,由樞密副使陳喬為媒,聘給了前中書舍人江禎之子暮雲,恐不能……”

  阿萱隻聽到此處,忽覺耳中轟隆一聲,便如平地響起一聲驚雷,李煜此後之言,已是一個字未曾聽入。

  正恍惚之間,忽聽幾聲雲板響起,有人在殿中哈哈大笑起來。阿萱陡然回過神來,倒吃了一驚,暗忖道:“這殿中何等莊嚴肅穆之所,那些歌伎尚且未敢放聲高歌,這人是誰,怎的如此放肆?”

  定神一看,隻見殿中不知何時,已站有一鶉衣老者。度其年歲已近花甲,滿頭白發,臉色蒼黃,雙頰之上皺紋密布,猶如刀刻斧斫一般,但雙眼仍是炯炯有神。他如枯藤一般的手中,執有一副雲板,方才那幾聲敲擊想必正是他之所為。

  小周後輕呼一聲,嬌態若花,頓時將全殿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她以袖掩麵,蹙起兩彎蛾眉,眼波慢回,對李煜嗔道:“這是哪來的花子?沒的汙了本宮明光殿的地麵!國主你看,郎總管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竟讓這些山野粗人都闖了進來!”

  隻聽李煜笑道:“阿英,你有所不知,這孫老人雖是山鄉野老,卻也頗知音律,其音多渾厚蒼涼之處,絕非尋常宮廷之樂可能比擬。他也擅為詞曲,在咱們金陵城中可是大大有名呢!

  況且,連古人都做《國風》之辭,今日既是盛宴之期,便聽聽那些鄉音野曲又有什麽打緊?“小周後輕哼一聲,麵上雖有鄙薄之意,但也不再多言。

  李煜見那老者雖蒙小周後之辱,但麵色如常,倒有幾分寵辱不驚的氣度,便笑道:“孫老人,孤聽說你是個瞎子?此話當真?”

  此言一出,殿中眾人更是驚呼不已。阿萱仔細看了這老者兩眼,才發現他雙眼瞳孔之上,蒙了一層薄薄的白色膜狀之物,確然是個瞎子。但不知何故,他的眼睛卻不似尋常盲者那樣昏暗無光,倒比眼明之人還要有神得多,一眼望來,便似眼光要深入到人的內心最為隱密之處。

  那孫老人聞聽李煜之言,臉上露出一絲蒼涼的笑容,開言答道:“小老兒自然是不敢欺瞞國主。因生眼疾,小老兒尚在三歲之時,雙眼便已是看不見了。”聲音沙啞,更顯幾分蒼老。

  眾人又是一陣驚歎,其中翰林待詔王齊翰,素善人物及佛道宗教之畫,尤以細筆見勝,傳世之作《勘書圖》便為他所作。

  他向來細心,便出言問道:“早聽說你身攜胡琴,一向在市井之中賣唱,本官也曾微服聽過幾回。你既是眼睛看不見了,為何本官見你日常行動十分敏捷,卻是有如常人?”

  孫老人本是偏著頭在傾聽他的說話,此時便抬起頭來,嘴角邊隱隱有一縷嘲諷,歎道:“現今這時世,有眼睛的都象是瞎子,瞎子行動如常又有什麽奇怪?”

  江暮雲見這孫老人雖說話不多,但言語間大有深意。他本較常人機敏,唯恐這野老出言無狀,在宋人麵前有損國體,當下便笑道:“王大人何必驚訝?在下幼時練劍,為使耳目聰敏,往往在城外林中蒙上眼睛捕捉來往飛鳥。開始不免被樹幹撞得頭破血流,後來熟了,漸漸如入空曠荒野一般,毫無阻隔之感。這孫老人自幼失明,又久在市中留連,漸漸熟悉周邊環境,自然往來自如。”一邊望了李煜一眼,道:“久聞孫老人善奏琴長吟,最動人心。既是國主有此雅興,將孫老請入宮中,不如便奏上一曲,好讓我等洗耳恭聽。”李煜點頭道:“正是如此。看你也年紀老了,賜坐罷。”

  孫老人聽音辨出方位,飽經滄桑的盲眼,無意識地在江暮雲身上掃了一眼,道:“方才是玉劍公子的聲音罷?小老兒得遇公子,真是何其榮幸。隻可惜雙眼已盲,看不到公子絕世風采。”一邊咳嗽兩聲,從肩上解下一具胡琴來。隻見那琴已然是破舊不堪,但卻擦拭得幹幹淨淨。因其常用之故,把手處已磨去了本來顏色,變得溜光水滑,連那木紋都清晰可見,不知究竟伴隨他度過了多少歲月。

  此時宮中內侍搬過一張大椅,孫老人畢竟年已老邁,隻勉強爬倒在地,行了跪拜之禮,謝過國主賜坐之恩。這才坐在椅上,將手中胡琴細弦輕輕撥弄了兩下。

  尖細淒涼的胡琴聲中,隻聽他開口唱道:“說古今,看興亡。過往看客,且聽短長。”

  聲音蒼涼嘶啞,悲憤如訴,似是字字都要迸出血淚來。與方才那些柔靡聲色之技截然不同,眾人不由得神情一整,正襟危坐,凝神聽來,卻是一闕《減字木蘭花》:“朝華帝都,東望不盡煙霞路。香滿樓台,嬌娃美人醉歌舞。

  金紫執笏,煌煌氣象魚貫入。椒房春濃,芍藥夜暖守紅燭。 “

  廖廖幾句,雖是市井曲調,然而聽孫老人緩緩唱來,卻也生動別致。

  隻聽他喉頭一轉,音量突然提高,歌聲陡的激昂起來!眾人雖身在錦繡富貴之中,卻恍若處於無人曠野,四下空蕩無人,唯聽得天地之間風聲呼嘯,大有肅殺之氣,又帶有一種說不出的鬱悶和滄桑:“鐵騎如雲,怒卷萬裏如獅虎。珠碎玉傾,說甚的調粉弄朱,百年基業,且將雨打風吹住。繁華夢斷,到頭來一捧黃土。”

  唱到“土”字之時,孫老人突然站起身來,一指滿座官員,叫道:“虎狼屯於陛前尚聞歌舞!百年基業,就要毀在你們手中!”言畢放聲哈哈大笑!他雖已年邁,但此時激憤之極,竟然聲震屋瓦。李煜驀然一驚,臉色刹那間變得一片蒼白!

  隻聽“砰”地一聲巨響,孫老人懷裏胡琴居然四分五裂,無數碎片四下裏飛濺開去!眾人驚叫聲中,但見銀光一閃,卻是他從琴腹之中,閃電般地抽出一道細長閃亮的軟劍!劍光眩目,孫老人一反先前那蒼老龍鍾之態,如蒼鷹一般淩空躍起,疾向宋使撲了過去!

第十一章 飛花影裏驚鴻落

劍光吞吐,精光閃爍,竟是直指盧多遜麵門而來!

  盧多遜本是文官,哪裏見過這等陣勢,但見孫老人來勢迅急,劍尖鋒利,肅森寒氣迎麵襲來!不由得本能地往後一閃,“嗆啷”一聲,重心失調,連人帶椅翻倒在地!眾人驚叫聲中,宋使中有兩人搶步上前,一聲不吭地挾住他的雙臂,雙足點地,疾往一旁掠開。幾乎與此同時,鄭恩等人騰然站起,而王公子、張謙、並幾名文官模樣的宋使身邊,俱都有數名宋人站出;眾人各執兵刃,已將王公子等護在圈內。

  “嗆”!利響驀起,卻是挾住盧多遜左臂的那名宋人一劍剌出,劍尖正與孫老人劍身相擊!孫老人去勢受挫,也隻是微微一滯,當即“刷”地一聲,劍身斜向後飄,白刃如霜,閃電般地掠向盧多遜的咽喉之處!

  他目雖不能視物,但變招快捷,劍勢靈動,儼然大家風範。

  那宋人冷哼一聲,劍身遊然而上,揚起一片湛然青光!孫老人隻覺一股大力自劍身傳來,透過腕脈直透胸臆!饒是他運勁抵禦,終是不禁“啊”地一聲,如受重擊一般,身子被淩空擊飛開去,“嘩啦啦”撞翻一大片桌椅,跌落在滿地狼藉之中,口中噴出一蓬血雨,雖是強力掙了兩掙,卻再也起身不得。

  那宋人冷冷看了他一眼,挺身護在盧多遜之前,卻並無乘勝追擊之意。

  “砰”!一聲巨響,鄭恩麵前一條長案木屑紛飛!鄭恩一腳踢飛半截長案,另一腳踩於長凳之上,掌中緊握一柄寒冽如冰的大刀,雙目一瞪,大聲喝道:“殿中剌客何來?國主作何解釋?”他像貌本來威猛,此時運勁喝斥,聲震屋瓦!眾人中膽小之人早已伸手掩住雙耳,小周後嬌呼一聲,滾落李煜懷中,俏臉立失血色。李煜雖不至如此,但也嚇得渾身一震,戰戰兢兢道:“鄭……鄭將軍……孤召他進宮,本意隻為助興……至於謀……謀剌之事……實在不知呀……”鄭恩喝道:“這老人不過是引漿賣唱之流,竟然得入唐國宮中,膽敢謀剌上國天使!國主能說此事毫無幹係麽?”江暮雲見李煜嚇得臉色煞白,連忙站起身來,正色說道:“鄭將軍息怒。這孫老人並非來曆不明之輩,在金陵城中已賣唱十年有餘,聲名播於街巷之中。國主方才宣他入宮獻藝,並不虞有它。將軍試想,數年以來,我唐國侍奉大宋一向恭謹,貴使若傷於此地,於唐又有何益處?”他兩道溫和而不失犀利的目光,投到護衛在宋使周圍的、那些先前看似極為普通,此時卻展現出了極為敏捷身手的宋人身上:“況且貴使身邊,俱有大宋禁軍中最為精良的鐵甲衛守護,鐵甲衛本是千中挑一的高手,又經過專門的武技訓練,處千軍萬馬之中視若等閑,又何懼區區一個孫老人?”他雖隻有廖廖幾句,剖析厲害卻極是清晰。

  殿中有人叫出聲來:“鐵甲衛?”先前那數招之間,便擊飛孫老人的宋人也在那些“鐵甲衛” 中,此時他微微一笑,神色卻依然不變。

  張謙卻是首次聽聞鐵甲衛之名,心中奇道:“鐵甲衛既是禁軍,那便是大宋皇帝的貼身護衛了。此次居然護衛宋使來唐,難道這盧多遜竟如此得皇帝看重?”鄭恩一窒,喝道:“公子眼光不錯!這些確是我大宋的鐵甲衛士。那依公子之言,此事當如何處理?”江暮雲暗暗歎了一口氣,望了一眼孫老人。

  此時唐宮侍衛早已擁上前去,將孫老人死死扭住。孫老人並不掙紮,隻是不斷揚天長笑,聲音暗啞之極。方才撕扯之間,已將他衣衫扯破,一頭白發胡亂披拂在臉上,映著那些深如刀刻的皺紋,更是顯得異常蒼老。

  江暮雲沉默片刻,答道:“剌客居金陵城中十年,竟無一人得知他身負武功,足見其心機深沉,背後必然有人操縱。依江某之見,莫如將其先行收監,嚴加拷問,追出幕後指示之人,再依律處治。”李煜便如溺水之人抓住稻草一般,連聲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鄭恩回望一眼王公子,意即詢問他意。王公子正在沉吟之時,忽聞孫老人拚力叫道:“寧死為唐鬼,不生為宋虜!”憤激之中,竟隱有幾分暢快之意。

  江暮雲驀然一驚,一瞥之下,不由得失聲喝道:“他的嘴巴!”眾侍衛醒悟過來,正待要捏住孫老人的嘴巴時,但見他頭向旁猛地一歪,就此僵住不動,緊緊閉著的失色唇間,一縷黑血緩緩流了下來。

  鄭恩身子一震,江暮雲已是轉向李煜,低聲道:“啟稟國主,剌客已畏罪服毒了……”眾人都以為李煜要雷霆震怒,誰料他緊緊靠在寶座的扶手之上,另一手下意識地摟住了花容失色的小周後。他眼望著僵斃在地的孫老人,嘴唇微微顫抖,卻一時沉默無言。

  鄭恩退回宋人之中,王公子的唇邊,露出一抹冷酷而譏嘲的笑容。

  良久,李煜方抬起手來,虛弱地向前揮了揮,掉過頭去,聲音微弱,幾乎令人難以聽清:“他年紀太大,變得糊塗了……拖下去罷……”眾侍衛遲疑地拖起孫老人的手臂,那毫無知覺的身體,僵直地拖在冰冷的地麵上。

  李煜突然又開口了:“他的胡琴……一齊帶下去罷……”眾侍衛看看四分五裂的胡琴殘骸,一時呆在那裏,麵麵相覷。阿萱突然站起身來,走了過去。她從懷中抽出一方絲帕,鋪在地上,再一點一點地,把胡琴的殘骸拾到了帕中。

  殿中一片死一樣的寂靜,無數道目光,都停留在了那個俯身撿拾殘骸的小小身影之上。

  阿萱拿起一塊手掌大小的木悄,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是很陳舊的木質,被摩娑得溜光水滑,看得清木頭那些極細的脈絡和紋路。這把胡琴,一定是那孫老人活著的時候,最最心愛的隨身之物罷?

  江暮雲眼中一陣酸熱,不忍地轉過頭去。

  阿萱站起身來,平靜的麵龐上,有那一瞬間的恍惚。她將係好的一包殘骸木屑輕輕塞入一名護衛手中,輕聲道:“去罷。”

  李煜下意識地環視了一下殿內眾人,眼睛裏一片茫然的神色,低聲道:“暮雲,那邊角鬥之戲如何?”江暮雲上前答道:“俱已準備就緒,請國主傳旨。”李煜點點頭,突然一眼看到阿萱,眼中似乎有什麽東西亮了一亮,柔聲道:“孩子,你過來。”阿萱依言過去,忽然想起入宮前江暮雲講過的宮中禮儀,便欲跪了下去。李煜伸手阻住,微笑道:“好孩子,你娘臨終之前,除了叫你歸還重寶之外,是否還說過,要孤照料你一生一世?”阿萱微微一怔,道:“這個……”她想起娘親臨終之前,除了囑她來金陵尋找國主,歸還那三件重寶之外,確然曾經說道:“阿萱,為娘死後,你孓然一身,在這亂世之中,可要如何才能生存下去?此去金陵,若國主果真念及舊日之情,答應照料你一生一世,你……你便留在他的身邊罷了……”但在她小小心中,卻想道國主何等尊貴,見她攜寶來歸,至多不過賞賜金銀罷了,哪裏還會照料自己這鄉野女子?這不過是母親一廂情願之想,更是從來不曾指望。誰知此時這溫雅慈和的國主,在這金殿之上,居然真的當眾提了出來。

  正驚詫之間,但見李煜淡淡一笑,道:“你娘自然是說過的……”他轉過頭來,對案邊宮監說道:“傳孤諭旨:盛澤女子謝萱,其父母昔有救駕之功在前,該女今攜重寶來歸於後,清淑嘉德,毓顏修貞,雖曹娥班昭不能及也,今賜封公主之尊,暫居宮中綺霞閣,並由禮部趕製公主服綬印璽……至於封號,”他頓了一頓,道: “就是德毓罷。”此言一出,滿殿俱驚。隻是他這番話倒頗為人所詬病。詔旨之中,乃是以前朝女子擬似阿萱,那漢女班昭以嫻德著稱,尚可勉強扯到一起;但曹娥乃是《列女傳》上有名的孝女,以她來比擬阿萱之言便有些不倫不類了。

  江暮雲見機頗快,連忙也道:“不錯,謝姑娘……公主殿下不昧重寶,為完結先妣遺命,不辭遠涉千裏來京麵聖,確也是個難得的孝女,堪稱當世女子表率。我朝以烈祖皇帝開國以來,一向以仁孝治理天下,國主賜封公主,也正是要遍示國中臣民,倡明孝義之道啊!”李煜話甫出口,便知道自己心情激蕩之下,竟然出言不當,一時心中頗為尷尬。幸好江暮雲機敏練達,一番煌煌言語,方才將此口誤輕輕遮掩過去。小周後俏臉蒙霜,從鼻子裏冷冷哼了一聲。

  南唐眾官員互望一眼,雖麵上尚有驚奇之色,但已是跪拜下去,齊聲頌道:“恭喜國主!賀喜公主!”王公子臉色一沉,坐下身去。那北漢威德王劉繼成卻是眉毛一挑,斜斜瞟了一眼阿萱,麵上浮起一縷詭異莫測的笑容。

  鄭恩一拍巴掌,向張謙耳語笑道:“大舅,你的救命恩人現在可是一步登天啦!以後你的傷毒,可要由堂堂的南唐公主親自為你療治了!”張謙望著那沉默的小小身影,不知為何,心頭反湧起了幾分蒼涼蕭索之意。

  江暮雲神情複雜地望了一眼阿萱,站起身來,高聲宣道:“明光殿歌舞已畢,請各位移駕正殿,觀賞角鬥之戲!”

  究竟是怎樣恍恍惚惚步入正殿,阿萱已是記不得了。

  候得定下神來,才發現已身處正殿之中,不知何時,那些薄紗屏風早已被撤了下去,留出一大塊空地來。靠牆陳列了數排兵器架子,長短齊全,鋒刃雪亮。

  眾人皆按席位坐好,重列珍饈。此時她身份不同,故主事宮監特此將她安排在李煜寶座近旁。鄰近之人,卻是她如今最不想見,然而又不得不見之人——江暮雲。

  今日所曆種種,譬如醉夢一場。喜悲倒也罷了,偏是腦中一片空白,竟不知身係何處。

  忽聽奪奪有聲,似是何物撞擊地麵。阿萱聞聲看去,隻見一個老婦人正自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手中拄著一根黑黝黝的拐杖,方才那怪聲,正是她杖頭擊地所發。

  看她穿著打扮絕非朝中命婦,當是江湖中人。但身形佝僂,大有病骨支離之相,於人群之中小心穿行,衣衫索索顫動,渾身骨頭似乎隨時可以散架。

  阿萱四下裏一望,馬上便有宮監趨身前來,恭聲道:“公主有何吩咐?”阿萱聽他叫自己公主,心中甚不自在,臉上一熱,手指了指那老婦人,低聲道:“那位婆婆歲數大了,你們也該叫個人過去,扶她坐下才好。”那宮監領命而去,果然引了老婦人入座。那老婦人落座之後,遙遙向阿萱點了點頭兒,示以感激之意。

  那些衣飾奇異的江湖人等自入正殿,一見那些兵器之屬,不由得皆蠢蠢欲動。酒過三巡,有一黃衣宮監自殿後而出,手中金盤之上,捧有一領緋袍,一條玉帶。眾人正驚奇之間,卻見那黃衣宮監在空地中央站定,高聲宣道:“國主有詔,為迎宋使來國,今日江南武林名宿齊聚於此,共入角鬥之戲。旨在我江南武林之中,選拔賢才,獎掖新秀,凡參予者無論勝敗,皆賜黃金十兩。有願投軍者,賜正六品官職。

  入圍前十名者,無論入宮中充作侍衛,或是自願從軍,皆食三品傣祿。第一名封神武將軍,冊正二品,著領緋袍玉帶。但切蹉之際,理應適可而止,有傷人至死者,交付有司論罪。”張謙隻聽王公子冷笑一聲,低聲道: “這可不是什麽角鬥雜耍之戲,倒是在考國中武榜哪!”盧多遜低聲道:“公子所言極是,我看這李煜心中,似還有不平之意呢。”王公子臉上譏嘲之色更濃,卻不再開口,隻是注視場中情形。

  眾江湖人士齊道:“謹奉國主聖諭,不敢有違。”那黃衣宮監候眾人坐定,方道:“依循昔日慣例,請禁衛總管郎大人出題。”言畢躬身向身邊一人行禮,退在一旁。

  郎大人三字一出口,人群中立即傳過一陣嗡嗡聲。阿萱隱約記起今日已是第二次聞這郎總管之名,正疑惑間,隻聽身旁一人輕聲道:“郎大人本名郎瑛,因避娘娘名諱,改名郎靖,他尋常不與人交接,乃是我最敬仰的一位忠厚長者。”阿萱聽這說話好生熟悉,正是江暮雲的聲音。不知為何,心中微微有些發慌,正窘迫間,隻聽角落裏有人輕咳一聲,走上前來。

  那是一個普通的中年人,身材中等。穿的雖也是官袍,腰間卻係著一根藕白絲絛,垂下一塊淡青色的玉佩。相貌頗有幾分清臒,然而神情中卻總是帶著一種倦意,那模樣便如鄉下設館授童的塾師一般。

  江暮雲肅然道:“郎總管來了。”他既是侍衛總管,想必剛才也在明光殿中,且位次不低。但阿萱竟對他毫無一點印象,足見其平凡之極。

  郎靖在殿中站定,目光徐徐向四周一掃,眾人頓時寂靜下來。隻聽他開言道:“諸位英雄,這角鬥之戲,往年國中也常有舉辦,參與者甚眾,足見我唐國武風之盛。

  今年因諸事繁雜,時至今日方才舉辦。兼之上國天使駕臨,再於演武場上彎弓搭箭,甚至於攀舉石滾,未免太過不雅。因此下官思前想後,才想出一個好計策,既雅觀大方,又不至於埋沒了天下英才。”說到此處,他輕拍了一下手,早有四名膀大腰圓的黃衣力士,抬出一具屏風模樣的東西來,置於殿東頭牆邊。

  那東西如屏風般也嵌有雕花底座,卻又比一般屏風結實,非紗非縵,也不曾繪有山川花草,隻是一塊光溜硬紮的木板。側麵看去,足足有二指厚薄。眾人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相識的已經竊竊私語起來。

  盧多遜身邊帶著一個武官,名馮大忠的,乃是軍中有名的力士,作戰英勇,生性又極是好鬥強賭狠。先聽比武選侍衛,大感興趣,但聽那郎總管說了半天,原來比武的熱鬧一點也看不到,大失所望,不禁大聲嚷了出來:“又不比弓箭,又不比拳腳,這塊破板子抵個屁!叫老馮來打,一拳一個對麵穿!”郎靖認得他是宋使,微笑道:“此木並非凡木,馮將軍既有興致,倒不妨來打上兩拳試試。”馮大忠巴不得說這麽一聲,又早存著一個炫耀之心,暗一運氣,手起拳落,“砰”地一聲,將麵前長案砸了一個大洞,木屑亂飛,他那蒜缽大的拳頭上卻連紅印也無一道。

  有人喝采道:“好厲害的拳頭啊!”在座武林中人甚多,明白若內力達到一定功力,開碑裂石不在話下。但這馮大忠明顯不懂內息之術,隨意一拳能達到這個程度,可謂是神力驚人了.馮大忠麵有得色,盧多遜也很是得意。他是極聰明的人,李煜早不選晚不選,偏偏在他出使唐時設置這角鬥之戲,明裏是選拔侍衛,也是為了暗示宋國:唐國雖弱,但能人倍出,若宋逼迫太甚,卻也不好相與。

  他暗地裏看了一眼坐在寶座之上的李煜,不禁在心中暗暗冷笑。

  忽聽郎靖笑道:“馮將軍果然英武非凡,隻是這種木頭……”馮大忠喝道:“這種木頭又怎樣?”搶步上前,又是一拳揮出,擊向那木屏之上!

  隻聽“砰”地一聲,馮大忠大叫一聲,彎下腰去,另一隻手握住這隻揮出的拳頭,臉上神色痛苦之極。

  那木屏背靠東牆,底座又甚是結實,受馮大忠這有千鈞之力的一擊, 雖不致當場倒地,但竟不能傷它分毫,其堅硬度可想而知。

  郎靖吩咐手下人拿了傷藥給馮大忠搽上,馮大忠忍痛叫道:“這,這是什麽木頭,真是他媽的邪門兒!”郎靖微笑道:“下官早就說過,這種木頭不是凡木,乃是蜀地山中的一種樹木,當地稱之鐵鮫木,質地堅如鐵石,尋常刀劍都砍他不斷。我國工匠以鋼錐頂入樹身,反複鑿撬,耗費三日之期,才將之樹幹截斷。又以龍泉寶劍之鋒相斫,才製成這幅木屏。”馮大忠回到座上,雖敷了藥,但仍疼痛不止,且漸漸腫起,嘴裏不肯饒人,叫道:“既是選拔武藝高強之人,卻為何要挑出這塊什麽鐵鮫木?莫非人人都要象我這樣倒黴,用拳頭去打這鬼木頭?誰拳頭不痛,誰就是第一名?”此言一出,倒有大半人笑出聲來.郎靖輕輕一笑,道:“當然不是。一個人武功再好,總是血肉之軀,下官所仿效的,乃是古來就有的雀屏中選.”此時有內侍捧上一隻丹漆托盤,盤中堆滿鋼鏢,郎靖隨手抓了一把,約有五六隻的樣子,淡淡道:“馮將軍留意看好。”但見他手腕一抖,手中鋼鏢飛出,疾如閃電,“啪啪”數聲悶響,已盡數打入屏中,全鏢直沒至尾,屏上隻留下幾個黑點!更難得的是,數鏢齊出,竟圍成一圈,如同畫出一般,是一個極為標準的渾圓.這一手擲鏢之術,準頭、功力、手腕用勁之巧,都已臻爐火純青之境!眾人素知禁衛總管負責護衛國主之責,在唐宮之中,往往隱有朝中第一高手之意。先前他出來說話時,語音低緩,有氣無力,未免有“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之感,此時方知他真實功夫,不由得又驚又敬.盧多遜心中忖道:“這姓郎的武藝果然不同常人,若再加上那玉劍公子……恐怕我大宋除了趙河陽大師父外,無人能敵。”擲鏢的那一瞬間,郎靖拔腰昂首,英姿迸發,有如換了一個人一般。但隻那一瞬間之後,他又恢複到有氣沒力的模樣,說道:“若有人能於兩丈外擲鏢入這個圓圈內,且鏢身入木約深一寸者,當是內力眼力當有小成,便算是過了第一關.”言畢向李煜夫婦並眾宋使漢使一揖,去一旁坐下,再不言語.南唐武林中人早已摩拳擦掌,此時便陸續有人上前擲鏢,都是正當壯年的男女。鏢身入木一寸原不甚難,那個圓圈也不算很小,總共約有五十多人過關,大都是江湖上二流的人物。其中就有張謙初進殿時就注意到的那個俊雅少年,他的成績不是特別出色,鏢點雖然是歪歪斜斜,但總算是打在圓圈之內。而且出手時姿態優雅,倒頗為耐看,加上人物風流,引得幾個江湖女子頻頻相看,大膽者更是媚眼不斷。

  第一關完畢之後,郎靖出來宣布擂台賽之規則。共設五座擂台,各具一名擂主,都是宮中侍衛之中的好手。五座擂台同時進行,有擊倒擂主者,便過了第二關.為公平起見,每位擂主打完一場,都需下場,由另一位武藝相若的宮中侍衛接替。

  這五組之中,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個俊雅少年,他的對手是一個使刀的侍衛,因在宮中,故不允用真槍真刀,一概以木劍木刀代替,刃尖塗以白粉。這侍衛固然使得一手好刀法,那俊雅少年卻用的是一套最平常不過的折柳劍法。折柳劍法是江南頗為流行的一種劍術,原為江南劍派宗主沈尉所創。其招式簡單易學,常常被用以健身,便如華佗的“五禽戲”“十段錦”一般,李煜自己閑來無事,也常舞劍作戲,從未有人想到用來對敵。

  但這少年此時使來,卻是得心應手,真如行雲流水一般。那侍衛刀法雖然犀利,又熟知“折柳劍法”招式,明知他下一式是提劍反撩,削向手臂,自己理應回刀相格。偏偏上一式時,自己刀身向前遞出,刺他左肩時,被他的劍封在下麵,這一式回刀相格,卻是來不及了。反被他趁勢削下,在手臂上劃了一道長長的粉跡。

  如此幾個回合下來,每一招每一式似乎都在那俊雅少年算計之中,那侍衛雖也是一個好手,卻被逼得縛手縛腳,又過幾招,那俊雅少年忽然嘻嘻一笑,身形飄出圈外,把木劍往地下一拋。那侍衛莫名其妙,看身上時,隻見橫七豎八,皆是那少年劍尖劃出的粉跡,自然是那少年勝了。不由得滿臉通紅,悄然退下。

  郎靖一直在旁靜靜觀戰,這時抬起頭來,淡淡說了一句:“真乃良質美材。”不知為何,又搖了搖頭。經過這第二關,原來的五十多人隻餘下了十八名,女子隻有三名。

  第三場比的是正宗的暗器功夫。一看上去地位頗高的宮監上前宣布規則:此時已過兩關的武林人士可自為擂主,任他人討戰。

  使用何種暗器並不限製,隻是喂毒的暗器中人後,暗器主人需得贈藥解毒,不傷人命。這一條甚合眾意,要知暗器雖不過是些鐵蓮子、梅花針、銅錢鏢之類,但各人自備暗器,其份量輕重可由自家鑄造,使用起來才能得心應手。若是其他人造的暗器,未免有些不稱心,高手比招,功力相差十分微弱,一個不經意的失誤,往往便勝負相易。又有宮監上前來,用白粉在空地上劃出一個大圈,申明兩人在圈中相鬥,先出圈者便輸了。

  首先走進圈來的,是一個年輕女子,青衣藍裙,相貌甜美,抱拳向四周一揖,嬌聲道:“奴家賀小青,向各位英雄討教!”阿萱又驚又羨,不由得顯露於顏色。江暮雲望了她一眼,卻垂首微笑不語,阿萱目視場中,口中低聲道:“在你駙馬爺眼中,她自然絕非高手;在我這種不入流的小丫頭眼中看來,可就稀奇得很了。”江暮雲不禁暗暗一驚,欠身道:“公主謬讚,在下可不敢當。”心中忖道:“公主殿下倒是心肝玲瓏,我隻是一笑,她就猜出了我的心思。”隻聽一聲大喝,一個禿頂男子躍上前來,沉聲道:“賀姑娘,王坤請教。”賀小青眼睛向他一掃,笑道:“奴家何其有幸,第一場就得王堂主指教,隻怕奴家力小身弱,禁不住王堂主的神刀陣呢!”江暮雲在阿萱耳邊說道:“這王坤是一個叫做奔馬堂的小幫派的頭目,奔馬堂雖不是什麽大幫派,但王坤自身精於暗器之術,飛刀百發百中,在江南頗有名聲,號稱萬象神刀。”阿萱隻覺他的熱氣呼到自己耳邊,臉上一熱,含羞道:“是麽?”王坤見賀小青這樣說,他自恃身份,倒不好出手,大剌剌道:“你若是不出手,此時退下,也未嚐不可。一個女人家,不在家做針線,跑到這兒來,莫非還想做將軍?牡雞司晨,像什麽話?”阿萱見他雖是身材矮胖,但氣度尚算沉穩,本來還略具好感。此時聽他說話如此拿大,心中惱道:“先前聽越捕神說過,江湖上但聞僧道女子,都要加倍小心。若非身具驚人藝業,他們絕不會在江湖上行走。這王坤好生可惡,遇見這姓賀的姑娘,擔保教那禿頭變成西瓜!”摸摸手上戒指,恨不得讓他那禿頭嚐嚐裏麵的一顆小鐵珠。

  賀小青依舊笑道:“王堂主此言差矣,且聽奴家道來……”上前幾步,彎腰盈盈一拜,身軀尚未抬起,猛聽得風聲嗖嗖,從她一雙青袖中飛出數支小箭,直射王坤!

  眾人驚呼一聲,江暮雲側頭一望,見阿萱抑鬱的眉間掠過一絲笑意,心下詫異,出口問道:“殿下跟那姓賀的姑娘早就認識麽?怎麽見她一招得手,這樣高興?” 阿萱笑道:“我怎會認識她?隻是她這一手,倒是看來頗為熟悉呢。”江暮雲一怔,想起當日在江上初遇阿萱,阿錦與巨鯤幫眾人相鬥時,她也曾從袖中發出小箭相助,失笑道:“原來如此。”心裏不禁想到:“當時我與鐵輝英師徒相鬥,其實並無危險,她卻那樣著急……唉,現在她貴為公主,不必現受江湖流離之苦,神色間竟沒有絲毫喜悅之意……她對我自然是很好的,可是我……”王坤不料賀小青說打便打,急切間縱身躍起,矮胖的身子靈活地往後掠去,堪堪躲過箭雨,叫道:“你這丫頭太過無禮,怎敢出手偷襲?”賀小青笑道:“你說我不出手便退下,可我沒退下,當然就要出手,怎會是偷襲?”纖手揚處,又打出數顆鐵蓮子!鐵蓮子分打三路,既快且狠,脫手便封對上下退勢,確已至暗器名家身手。

  王坤身在空中,無處縱躍,隻得運氣向後翻出,有幾粒鐵蓮子隨後跟到,他本是發暗器的好手,看準來勢,數柄飛刀擲去,鐵蓮子立被擊飛,其餘幾柄飛刀卻向賀小青射去!

  賀小青見飛刀來勢生風,自知功力不如王坤,不敢硬接,輕輕將腰一折,閃了開去。王坤甫一立足,往腰間一摸,手上已握有七八柄金光閃爍的飛刀,喝道:“賀姑娘也請接接本人的暗器!”賀小青退後一步,搖手道:“且慢,勝負已分,奴家為什麽要接你的暗器?”王坤一怔,賀小青手指地上,道:“你瞧,你已經出了這個白圈,當然是你輸了。”原來這賀小青極工心計,她自知暗器遜於王坤,並不指望擊中他。故此她在下拜之前,已看好位置,算準突然發難之時,王坤該從何處避開。隻要將他逼出這個圈子,他也就是輸了。

  王坤不防,終於著了她的道兒,不禁又驚又怒,手握飛刀,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賀小青的師兄連南星一直站在一旁觀看,此時忍不住出言譏諷道:“你已輸給我師妹,還不上前認輸?”江暮雲搖搖頭,說道:“這女孩子太過狡猾,不是英雄所為。”阿萱卻不以為然,暗自想道:“她武功自是比不上你。力攻不行,便須智取。若是明知不敵卻還硬來逞強,倒是個莽夫,哪裏稱得上是英雄?”江暮雲低聲道:“王坤性情暴躁,這女孩子這樣使詐,豈不是與虎謀皮,隻怕要糟!”阿萱愕然道:“什麽?”隻聽王坤大喝一聲:“你接了咱家飛刀,再贏彩頭不遲!”雙手疾送,八柄飛刀對準賀小青擲出,兩柄奔向麵門,兩柄直插小腹,兩柄斬向她雙足,另兩柄卻歪歪飛開,全無準頭。

  阿萱一怔:“這王坤怎麽準頭連我都不如?”但那六柄飛刀卻奇準無比,破空有聲,賀小青不敢上躍,隻得雙足一蹬,被迫向後退開,那兩柄歪歪飛開的飛刀此時卻在空中相撞!“叮”地一聲,其中一柄改變方向,竟直奔賀小青胸口!

  連南星同門情深,急得大叫一聲,卻自知非王坤敵手,隻得眼睜睜看見飛刀直奔賀小青。賀小青不料他竟能改變飛刀方向,但卻來不及閃開,這才明白萬象神刀其名無虛,心中一涼:“我這次可是死定了!”忽見眼前人影一閃,那俊雅的錦衣少年已躍到她麵前,賀小青知他是來救自己,一個念頭在心中一晃而過:“你來救我,可還來得及?”電光火閃之間,飛刀已飛到她麵門!

  賀小青但覺寒意襲來,已是閉上了雙眼!卻見那少年手掌一晃,伸出一根細白的指頭,疾若閃電,隻是輕輕一拔,飛刀最後時刻斜斜飛過,擦過賀小青麵門!

  圍觀眾人驚歎聲中,那刀身力道已衰,“啪”地一聲跌在地上。

  那少年拍拍手掌,笑嘻嘻地站定不動。他方才這輕輕一撥看似簡單,其實包含了極準的內力和眼光,王坤一驚,喝道:“再接我十柄飛刀!”手腕連揚,飛刀如雨射來,方向各異,但眾人見過他的手段,知道這看似平常的飛刀手法,確暗含著不尋常的殺手!

  隻聽那少年笑道:“你看看我的暗器,跟你的相比如何?”長笑聲中,數枚幽藍銀針從指端飛出,隻聽“錚錚”數聲,有如急雨擊窗,盡數打在刀身上!

  繼而嗆啷嗆啷之聲不絕於耳,王坤的飛刀雖然方向各異,但這數枚銀針竟然後發而先製之,盡都阻住飛刀後路,且將它們全部打落!

  王坤後退一步,臉上顏色失盡,喃喃道:“不可能!世上怎會有這樣的暗器手法?怎會……”眾人長吐一口氣,驚異於這少年的神技,齊聲喝采。

  阿萱笑道:“他救了這美貌姑娘,這姑娘定會愛上他呢!”江暮雲行走江湖時與女子交往甚少,平時所見又多是貴族之女,少見這樣說話大膽的女孩子,不禁看了阿萱一眼。

  小周後聽在耳中,卻是輕輕哼了一聲,低低道:“山村野女,果然好沒教養!”她聲音雖輕,但阿萱坐得近處,自然全都聽在耳中。李煜有些為難地看了阿萱一眼,故作未聞之態。江暮雲唯見阿萱身子微微一震,沒有做聲,臉色卻漸漸蒼白起來。心中微有憐愛之情,一時之間,卻也不便勸解。

  果見賀小青羞答答地看了那少年一眼,道謝幾句,臉上微見紅暈,顯是對他很有好感。連南星眼中射出嫉恨之色,臉色鐵青。

  忽有一老婦人長身而起,叱道:“秦真,果然是你!”阿萱聞聲看去,赫然竟是先前持杖那個老婦人。但聽她聲音,非但並不蒼老,反而清冷寒脆,如冰玉交擊之聲,委實悅耳動聽之至。

  秦真這兩個字,給整個大殿帶來的驚慌,恰似狂風卷過平靜無波的水麵,激起了千層浪花。所有女眷,包括剛才還在對他媚眼頻送的江湖女子在內,全都驚叫一聲,往後疾退。連男子都避之不迭,如遇瘟疫一般。

  賀小青也隨之後退,神情惶急。

  那少年看在眼裏,冷冷一笑,從臉上撕下一張做工精巧的人皮麵具。頓時相貌改變了很多,修眉薄唇,鳳眼長鼻,雖然英俊,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邪惡神氣,大異以前那個麵如冠玉,俊雅溫文的少年。

  他眼望賀小青,眼中閃出奇異的神情來,說道:“果然女子都是沒有心肝的。”賀小青臉上一紅,但不敢答言。連南星本來先已是一肚子氣,此時大快,喝道:“跟你這種魔頭有什麽話說?你自己就沒有心肝!”秦真左手一揚,掌中顯現出一隻黑黝黝的圓筒,也不知係何物所製。

  不知是誰驚叫一聲:“梨花奪命針!”人群中頓時一陣騷亂,禁中侍衛湧上前來,將那秦真圍於中間,卻無人敢率先上前。郎靖身形一晃,也看不清他是如何動作,人卻已顯現在寶座之前,雙臂一振,已是將李煜護得嚴嚴實實。

  隻聽他沉聲說道:“秦公子,你本是宋人,向與我唐國並無舊怨。今日國主與宋國各大人駕前,還望公子切莫失手而鑄大錯。”梨花奪命針?阿萱突然想起,當日在太湖之中,祁胡二人便談起過這天下第一毒器。後來入宮前的閑暇,也聽江暮雲提起此物。

  據說此物出自於山西秦家,秦家是武林中的百年世家,掌門人秦興,以號稱“天羅地網絕命砂”的暗器奇技名聞江湖。然而秦家真正令人心怵的暗器,卻是被稱為傳家之寶的梨花奪命針,一隻小小的金屬圓筒,卻能噴射出數以萬計的細小毒針,且前後可做三次發射,能使方圓一裏之地,絕無活口存在。

  傳說一旦按動機括,則所有的毒針將會漫天四射,匯成無數點銀白的光芒,恍若萬樹梨花開放一般,因此而得名。

  秦真麵上露出一抹邪惡的笑容,冷笑一聲,道:“你有心肝麽?要不要挖出來瞧瞧?”連南星嚇得退後一步,不敢再說,賀小青閃身上前,攔在師兄身前,哀求道:“我師兄他得罪了你,他是無心的,求求你,求求你……”旁人看在眼裏,不禁咋舌想道:“這女子竟敢上前護住自己師兄,倒真是膽子不小。”秦真眯起雙眼,察探她眼中神色,對自己又是害怕,又是憎惡,突然隻覺心腸一灰,獰笑一聲,手指微動,便要按下機括!

  眾人驚叫聲中,一齊往地下伏倒。阿萱猛覺頸上一疼,卻是江暮雲已將她阿按倒,背上頓有沉重之感,原來江暮雲已以身覆於其上。阿萱腦中“轟”地一聲,一片空白。

  陡然白影當空一閃,斜剌時一卷白綾襲地而來!綾麵柔滑微展,如波浪湧動一般,來勢卻是迅疾之至!“索”地一聲輕響,秦真失聲叫道:“呀!”手中圓筒險些脫手而出!他急忙一把握住,但覺微風颯然,白綾已襲到麵門之前!

  這幾式事起倉猝,秦真待要發射毒針,急切之間卻難以摸到那極小的機括。

  耳邊隻聽聞先前那老婦喝道:“秦真,你還要造孽麽?”秦真長笑一聲,袍袖一展,隨手搶過身邊一名侍衛長劍,飛身向那老婦挺劍剌去!

  那老婦人身形輕輕一轉,隻聽撲地一聲,秦真的寶劍剌入她衣袖之中!阿萱驚叫一聲:“老婆婆!”江暮雲卻已雙臂伸出,將她一把按沉,完全護在自己身體之下。

  秦真隻覺劍上一輕,空空蕩蕩,似未刺中那老婦人身體,就勢將劍身向下一劃!

  老婦人將衣裳一拋,灰衣袖子裂開!一陣異香傳來,從那破裂的衣袖之中,竟然飛出無數白色的花瓣,被劍風一逼,當空飛舞,向殿內四下緩緩飄落,有如仙女散花一般。

  籟籟幾聲輕響,阿萱偷偷抬起頭來,透過江暮雲織錦衣袖之間的縫隙,隻見地上掉有一簇白發、一張極薄的麵具。

  紛紛花雨之中,飄然落下一個容貌極美的女子,秀發披拂,白衣如雪,她淩空飛落之時,那種飄緲動人的美態,有如傳說中的飛天降臨人間。

  有人“啊”地叫了一聲,聲音中滿含思羨之意,卻是宋使中那王公子的聲音。

  白衣女子甫一落定塵埃,手腕動處,一條長長的白綾橫空掠過,暗帶淩厲風聲,有如靈蛇出洞一般,直擊向丈餘外的秦真。白綾迎風招展開來,隱約可見其上繡有數莖墨蘭,蘭姿清幽,栩栩如生。

  那白綾一俟展開,卻有如海上波濤一般,餘力滔滔不絕,層層湧來。一時之間,殿中顯現無數綾影,四麵八方,仿佛皆有白綾淩空襲來!

  先前眾人競技之時,江暮雲雖在旁觀看,卻一直微笑不語。

  此時他一見這白衣女子淩空一擊,眼晴卻是陡然一亮,不由得站起身來,脫 口讚道:“好!”秦真身子陡然向上彈起,化作一抹輕煙也似,直騰向寶殿之頂!

  這百尺樓號稱高達百尺,宮室也極是高大,頂梁更是較之尋常宮室,足要高出兩人多去。

  秦真這一躍而起,居然身輕如燕,直趨梁頂。但將近約距三尺來遠時,但見他身形一滯,似是真氣相接不繼,竟是再難飛騰上去!

  阿萱“啊”地叫出來,卻見秦真力貫腕中,掌中長劍“吲”地一聲,脫手飛向殿頂,“奪”地一聲,已是插在頂梁之上!

  他奮力一躍,手指堪堪剛觸及劍柄,一口真氣已盡!幸得他此時借梁上長劍之力,猛地向後彈出,連人帶劍,已是穿過白綾重重幻影之間,直落入東南角去!

  那白衣女子攻勢固然淩厲,秦真這一閃避卻也巧妙,顯現出其非同一般的深厚修為。

  阿萱大為驚歎,無意間一瞥,隻見張謙坐於宋人之中,麵色怔忡,目光下落,嘴角含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也不知所思何事。不覺有些驚奇,因那白衣女子甫一出現,便是驚豔四座,眾人無不動色,於他卻竟然是渾若無物一般。

  孰不知張謙此時神思飄蕩,卻是想起先前置身於那錦幛之中諸事來。

  當時青無顏與阿萱奉旨入錦幛之中,與他醫治毒傷。青無顏先是將他傷口諸類藥物抹淨,這才取出一柄長如人指的小小銀刀,將他傷口重又劃開,卻對阿萱說道: “你看這些人,哪裏算得上是禦醫,竟隻是庸醫罷了。毒性尚未放盡,卻以上好靈藥醫傷,縱然是皮肉長好,那毒性鬱積於內,卻如何使得?”下刀之後,果見一道稠如墨汁般的黑血,自張謙傷口之內,緩緩流了出來。

  阿萱一看毒血流出,竟然伸出一根纖纖玉指來,沾了一點毒血,毫不猶豫,竟將那指上毒血送入口中。

  休道是青無顏吃了一驚,便是張謙,本已疼痛難忍,此時張大了嘴,似已忘卻了傷口的痛楚。

  雖隻是傷口毒血與她指尖輕輕一觸,張謙卻仿佛已感覺到她那溫暖柔軟的觸感,和那指間留連的一縷淡淡清香,宛若當日湖中初見,人已是無酒自醉。

  阿萱明亮的眸子凝望著他,對他嫣然一笑,悄聲道:“你且不要叫嚷,當心讓人聽見了。”見張謙眼中滿是疑問焦急之色,又笑道:“我知道你擔心我,怕你的毒血毒死了我麽?”張謙不敢說話,隻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阿萱微一皺眉,閉上雙眼,似在品味那指上毒血滋味,口中喃喃道:“嗯,味甘略酸,似乎是草木之毒……奇怪,怎麽還有一絲腥味?難道是雜以蛇蟲之毒?唔……這是多情草……金線蛇……還有寧蘿絲?原來世上真有這樣的毒藥?藥中比例配置……似乎是三三四……”張謙聽她喃喃自語,那些毒名更是聞所未聞,固然是一頭霧水。青無顏在一旁卻是大驚,失聲道:“青某有眼不識泰山,原來姑娘的醫術可是高明得緊啊!”當初阿萱居於盛澤之時,隔壁住有一江湖郎中,祖傳行醫,雖然醫術不甚高明,家中草藥醫書卻是甚多。

  她自小聰穎可愛,那郎中也甚是喜愛她,常任由她在自家丹室胡亂翻動,有時也搭個下手,幫他煉丹采藥。她聽那郎中講過神農遍嚐百草之事,小孩心性,有時調皮起來,也會嚼上幾根。

  久而久之,所嚐藥草卻也過百數之多,而且一旦百草入口,往往隻是咀嚼幾下,便能從滋味之中辨出藥性來。

  一日那郎中翻箱倒櫃,從箱子底層拿出一本陳舊發黃的古書來,交給了阿萱,對她說道:“你天資聰穎過人,倒是個行醫的好料子。隻是我醫術淺薄,卻再也沒有什麽可以教你。這本書名叫《藥經》,乃是我祖上傳下來的醫書,上麵記載的都是些稀奇古怪之物。我一向懶散,也曾翻過幾頁,看起來卻甚是難懂,後來便一直壓於箱子底上了。你年幼無事,倒可以翻上一翻。”言畢將那書交給了她。阿萱一看那書,不禁欣喜若狂。原來那《藥經》上所載,全是這世上罕見的藥草毒蟲及其習性。阿萱生來便好探尋那些奇異之物,這一見真是如獲至寶,閑來便依書上所言地勢環境,去荒山野郊尋那些稀奇毒蟲藥草,找到之後,往往親口嚐嚐滋味。

  她母親雖是看在眼裏,卻也並不阻攔,由她胡鬧。

  她略通藥性,所嚐藥草量亦甚淺。有時不慎中毒,自己也能以藥化去。隻有一次誤食了劇毒的“拔步草”,一時間腹痛如絞,那郎中也慌了手腳。她掙紮著指點那郎中,從藥屜中取出七八種解毒藥物服下,卻俱無效果。

  正慌亂之際,還是她母親悄然趕來,給她喂下一粒綠色藥丸,這才將毒性化清。

  如此數年下來,竟然有驚無險,且無師自通,成為女中神農。

  阿萱既通藥性,便私下裏將世上百毒分為草木與蛇蟲兩類。且認定解毒之理——同類毒物,雖然細微效果略異,本性往往相同。在配置克毒藥物之時,哪怕隻有通常解毒的幾味藥草,隻須將其成分比例靈活變動,便能煉製出無數靈丹,解得天下百毒。

  此道理說來淺顯,但世間習煉藥物之人,往往入門之時,便有名家引導。雖然說名醫經驗豐富,閱人無數,能使從學之人受益非淺。但也往往受前人先賢見識之限,未能別開生麵,另辟蹊徑。

  倒是阿萱心中並無門派遮攔,全憑心性領會,反而盡悟百草之性,一身煉藥之術實已達出神入化之境。

  隻是她向來未在江湖上行走,眼界頗為狹窄,不知這世上毒藥,竟還有這般煉法。今日嚐到張謙毒血滋味,倒是恍若步入了一個前所未聞的廣闊深奧、神奇詭異的丹藥世界。

  阿萱此時略一思忖,已思出解救之法。她不敢擅自用藥,知道青無顏是當世名醫,便趁機向他請教。

  青無顏平生自負醫術精通,尋常資質淺陋之人難以入眼,故此至今未收門徒。此時見她通曉藥理、思維新穎,心中著實看重。而她所問之處,又往往是關鍵要害,對這小姑娘的悟性不禁大為讚賞,隱然已當她是自己衣缽傳人一般。

  當下耐心一一解答阿萱之疑,又糾正了她幾處不當的觀念。二人一問一答,及至將張謙傷勢重新包好,其殷殷情切之狀,當真宛若師徒。

  其中這許多周折細微之處,不要說殿中眾人,便是張謙也渾然不知。此時想到自己傷口中流出的毒血,竟然能夠得入阿萱檀口,一時間心神欲醉。

  在殿中旁人眼中,那白衣女子固然驚豔無雙;但於此時張謙而言,卻不吝是木牛石馬,自然是罔若未見了。

  隻聽雜坐江湖人中,有一男子“撲通”一聲,從凳上跌倒在地,暈死過去。他身邊另一男子想要扶他,自己卻也渾身發抖,手腳軟麻,怎麽也扶不起來。

  這二人阿萱卻是認得的,竟是太湖之中所遇祁永跟他的同伴胡老二!

  先前殿中人多,阿萱也不曾留意。此時一見,心中大奇,不知他二人被逼入湖中,後來是怎的逃上堤岸,竟又混入了唐宮之中?也不知他們是否已認出自己。

  旁邊眾人好心去扶他二人起來,祁永暈死過去,身體癱軟如泥,哪裏扶得起來?他的同伴雖未暈死,但卻渾身發抖,麵白唇青,眼望那白衣女子,口中不停叫道: “她來了,她來了!她找到我們了!”一老者似是與他二人乃舊時相識,聞言先是不解地望了一眼那白衣女子,又上前安慰道:“胡老弟,不用怕,那扮成個老婆子的,隻是個挺美的女子,有什麽可怕的?”那胡老二雙腿蜷縮起來,雙臂撐地,身子在地上連連後退,如遇鬼魅一般,顫聲道:“她,她不是人,她是……你沒看見麽?她的白綾上,繡有,繡有十一朵蘭花,她……她就是春十一娘!春十一娘!”最後幾句話話音淒厲無比,簡直如同鬼哭一般。

  那老者本待勸他,一聽最後幾句話,不禁打了個冷戰,連忙退了回去。旁邊另一大漢失聲道:“魔鬼!巫山上的魔鬼!”張謙想起楊宗寧也有此語,心中一動,這才從暇思之中回過神來,向那白衣女子望了過去。江暮雲神色已是平靜下來,氣定神閑,若無其事;盧多遜臉色頓變,鄭恩伸手握住了腰刀,王公子卻又打開折扇,輕輕搖動,一雙眼凝視著那白衣女子,也不知在沉吟何事。

  劉繼成眼中隱有淫邪之色,楊業卻顯然是微微吃了一驚。

  秦真雖是以令人驚歎的矯捷身法,躲過了那白衣女子看似柔和、實則淩厲的一擊,但心中卻著實大感驚懼。

  此時他遠遠立於東南角上,以劍護身,卻恢複了那種放蕩不羈的模樣兒,笑道:“春美人兒,聞聽你榮登教主大位,倒是可喜可賀。隻是教主如此急切尋找秦某,竟掩飾了這般花月似的容貌,潛入唐宮之中。莫非是神女峰上、花神宮中,教主香冷衾寒,終於是思凡心切了不成?”言語間甚是輕佻。旁人卻已是遽然色變,雖是對秦真頗有不齒之意,但對他這堪可包天的大膽,卻也油然而生幾份敬佩之情。

  阿萱卻是身軀劇震,不敢置信,向那白衣女子看了過去。

  那白衣女子一擊不中,白綾一動,已蜿然卷回臂上。眾人之言,她顯然俱已聽在耳中,卻隻是淡淡一笑,並不辯解。

  這名震天下的一教之主,阿萱首次在楊府得見之時,她以風帽覆麵,未曾得見真容。但那種絕世懾人的風華,卻是令人一見之下,便是永難忘卻。

  據江湖上的傳說來推測,她應該已是三十如許的女人。但依然膚如凝脂,桃腮生暈,止若姣花照水,步有淩波之態。

  最為動人之處,還是她那一雙迥非凡俗的明眸。眼波顧盼之間,流轉出的竟是星辰般冷然的光華;而其清媚之態,又恰似那茫茫秋江之上,層層無盡的瀲灩水波。

  阿萱此次南來,所見美人不在少數。輕碧蘭煙二人,風姿固然出眾;江府中的眾多侍婢,亦是姿色上佳;在宮中見到女英窈娘,更是驚為天人。僅論春十一娘容色之美,不能說是傲立當世。然而她那雙翦水雙瞳,也隻是輕輕一轉,便似將萬重思緒、無限情懷,盡數皆傳遞過來。

  阿萱一觸上她兩道眸光,頓時隻覺天下的美人,於這頃刻之間,全都變成了瞎子。

  春十一娘眼睛向祁胡二人一掃,眸中神光乍現,清冷如電。

  胡老二這一嚇非同小可,連話都說不出來,隻是趴倒在地,連連磕頭。

  春十一娘搖了搖頭,開口說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本座便不帶你們去見鄒堂主了,你們自行了卻罷。”

  胡老二一咬牙,磕頭道:“謝教主慈悲。”“嗖”地一聲,從靴中拔出一柄匕首,對準祁永心口,手起一刀!祁永尚在昏迷之中,這一刀直中心髒,頓時斃命。胡老二反手將匕首插入自己胸膛,鮮血迸出,僅露刀柄在外。他身子晃了一晃,倒在地上,再也一動不動。

  殿中有膽小的宮女眼見此狀,都驚叫起來。小周後素來嬌弱,見狀向後一倒,已是昏死過去。宮監們一陣慌亂,最後還是李煜當即宣來禦醫,又命她貼身侍女,將其扶回後殿去了診治。

  李煜臉色雖然蒼白,但盧多遜等人未離此殿,他自然也不肯走,強自支持住身體,顫聲說道:“你……你這女子好生大膽,敢在宮中殺人,不怕孤派人將你抓住麽?”春十一娘俯身行禮,答道:“啟稟唐主,這死去的祁胡二人,本是我舊蜀之人。他們表麵上隻是普通的江湖人物,實則卻是兩個十惡不赦的人販子。

  現今天下大亂,他們往往趁官府無力管束之際,掠走良家女子。姿色上等者賣給富家作妾,中等者售於妓館,下等者待沽人市,不知讓多少女子含恨終身!‘她並未抬起頭來,阿萱隻見她那兩道柳葉般修長的眉梢,驀地微微一挑,聲音雖然平靜,卻隱隱藏有幾分悲忿之意:’唐主世居錦繡之地,但觀者傾城絕色,但聞者紅牙擊歌,又怎知天下庶民流離的悲苦?

  妾身實非嗜殺之人,不過是秉承我神教教義,誓要以天下女子之安危為已任。兼之受人之托,這才千裏迢迢,一路追來江南。

  這祁胡二人本是積惡累累,近來又與秦真相互勾結,做下一件震驚蜀中的大事。今日他們自知罪大難逃,妾身不願將他們交於本教刑堂折磨,而命其自裁謝罪,一是憐上天好生之德,二則也是為世間除去禍胎,何罪之有?”春十一娘久在江湖,曆事甚廣,應答之間頗為老辣。李煜出自深宮之中,養於婦人之手,如何辯得她過?一時間張了張嘴,卻是無言以對。

  阿萱聽到此處,不由得跟張謙對望一眼,兩人心中同時驚呼:“原來是他!他就是那個秦公子!那日湖中兩名女子,居然是他夥同祁胡二人擄掠而來!”阿萱見他眉目英朗,若是去掉那些邪惡神色,無異便是個翩翩美少年,心中不禁暗自嗟歎。

  江暮雲不便出聲,心中卻暗自驚異:“這春十一娘說話不俗,應對稟答之間,頗似深諳宮廷禮節,倒如同出自於大家一般。”

  春十一娘站直身子,眸光一轉,已是投到了秦真身上。饒是秦真言笑放肆,但此時被籠在她冷然的兩道眸光之中,不由得也收斂了戲謔神色,心中竟有了莫名的寒凜之意。

  隻聽春十一娘說道:“秦真,你擄人妻女不說,竟然喪心病狂,還欲將她們賣入勾欄,當真不愧你”毒手“之名。後她們雖於半途為人所救,不至於淪落風塵。但依我神教律規,似你這等欺辱女子之徒,理應先斬一臂,再發回原籍,由家中長輩管教。不過,”她頓了一頓,語氣緩和下來,道:“秦真,你此番闖下大禍,你父親惱你辱沒家聲,已是令人傳話本座,聲稱與你斷絕父子關係。不日更將親自南來,要親手結果你的性命,以慰你列位先祖之靈。”阿萱倒吸一口冷氣,暗道:“常言道,虎毒不食子,這秦真若不是做下這等人神共憤之事,料想他父親也不會痛下如此辣手。”偶一轉頭,見秦真仗劍站在角落之處,雖然身軀長大,但肩膀略顯單薄,還是個大孩子一般。不知為何,想起他父親慘烈之言,心中對他又隱隱有些同情。

  隻聽春十一娘又道:“夏堂堂主鄒菱娃與朝雲峰七護法,當初欲隨本座一同南來找你,後因故在總壇耽擱了一天,眼下隻怕也快到了罷。鄒堂主嫉惡如仇,若她趕到此地,恐怕你便是自殘一臂,也難逃刑堂之法。”巫山朝雲峰,乃十二峰之一,隸屬夏堂,是女夷教刑堂所在。其用刑之酷烈毒辣,向來令江湖中人談之色變。

  秦真神色一變,站直身子,哈哈笑道:“笑話,我為什麽要自殘一肢?不錯,本公子是讓祁永二人幫忙,帶走了蜀地兩個女孩子,我本要納她們為妾,那又如何?”伸指向李煜一指,道:“就連國主不也是三宮六院麽?天下男人納妾的那麽多,你憑什麽管我一個人?秦興那個老糊塗,他既不認我這個唯一的兒子,想要取我性命,隻管來取便罷了!”此言一出,阿萱又吃了一驚。先前見這少年手執山西秦家的梨花針,且又為秦姓,已猜出他必為那個什麽山西秦家的子弟,卻不料竟是掌門秦興親生之子!

  山西秦家,祖上乃是唐室重臣,為汾陽王郭子儀之姻親。唐室亡後,秦家自長安移居故裏山西,以祖傳精妙暗器之術,獨步當世武林。

  秦興此人非但武技精湛,且行事極具智謀,氣度恢宏,頗有先祖之風。山西秦家傳至他這一代,獨創“天羅地網絕命砂”之絕技,門徒眾多,從者如雲。而且廣開商鋪,事涉綢緞、生藥、馬匹、茶磚商營之道,近年來聲勢愈是顯赫,連當地官府也著實結交,隱然為山西一方之雄。

  這秦真既是秦興之子,以秦家豪富之資,納妾當非難事。隻不知因了何故,竟使這秦真動用了非常手段。

  春十一娘凝視著秦真,淡淡道:“納妾麽?”雖隻是輕輕吐出這三個字,但阿萱分明看見,她那美麗的眼神深處,陡然閃過一抹隱隱的寒光:“那兩名女子之中,有一人已經有了夫家。可憐她未婚夫婿自知難當你敵,便在神女峰下哭了整整三天三夜,神魂散失、形骨支離。本座感他深情,又知你武功甚高,尋常教眾難以緝拿,這才親自從蜀中追到此處。”她輕歎一聲,眼底寒光漸漸化去,溫言道:“秦真,你本是名家子弟,但你情孽纏身,至使觸犯門規,叛門出教。

  又不肯潔身自好,與大盜混在一起,坐地分贓,甚至於擄掠婦人,深為江湖中人不齒。”秦真微微冷笑,卻不發一言。

  春十一娘道:“但本座細察你以往所為,也不過是少年輕浮之舉,並無大惡。至於那兩個女子,聽說此次你一路上雖是惡言相加,卻並無越禮之事,足見良心未泯。仔細想來,或許你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上天有好生之德,但你畢竟做下了錯事,不能不有所擔當。你若自殘一臂,從此以後,果真是痛改前非,我春氏願以女夷教列祖起誓,保你今後平安泰然,直至善終。”言畢目視秦真,目光中滿是期望之意。

  秦真聽到春十一娘說“或許你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時,嘴角微微一抽,隱有淒苦之色,但隨即狂笑道:“江湖上誰人不知我秦真闖蕩天下,靠的就是這一雙善發暗器,善製毒藥的手?沒有了這雙手,我怎會再是毒手秦真?春教主,現今江湖中人一見我,不是如避蛇蠍,就是殺之而後快,你卻把我當成一個人,還來規勸我,秦真對你感激不盡。但這雙手,是我做人活命的價值,你雖對我仁至義盡,若要令我斷臂,我甘願一死,也決不相從。”言畢冷冷一笑,掌中劍鋒微微顫動,似已決定以死相抗。

  春十一娘長歎一聲,但似乎並不願立即出動。卻將雙手負後,仰頭向天,象是在思索什麽。

  盧多遜向手下一名鐵甲衛士使個眼色,那衛士悄然掠到春十一娘跟前,見她並無提防,長劍一挺,劍光直逼她背心要害!

  眾人齊聲驚呼,阿萱再也按捺不住,騰地站了起來!暗中一按小指,戒指蓋子彈開,機簧一動,從內彈出一枚碗豆大的鐵丸,徑向劍身投去!

  剛飛到半空之中,仿佛突受大力,那鐵丸去勢更急,錚地一聲撞在劍尖上,“哢嚓”一聲,那半截劍尖竟然應聲而斷!、阿萱內力本來不足,這才借用機簧之力,本隻指望略為阻上一阻便也罷了。誰知這一下竟然彈斷了那鐵甲衛的劍尖,大出意料之外,頓時驚得呆若木雞。

  忽聽一人在耳邊悄聲道:“公主好高明的彈指神通,隻是切莫讓別人發現了。”回頭一看,卻見江暮雲正立於自己近旁,兩人臉龐近在咫尺。阿萱甚至能感覺得到他呼出的溫熱之氣,臉上發熱,含嗔瞪他一眼。一瞥之下,卻見他垂落的左袖之中,隱見兩指微屈。心中卻早已明白過來:“我正奇怪那枚鐵丸怎有如斯威力,原來是他在暗中以內力催逼之故。”但見白影一閃,卻是春十一娘衣袖揮出,“刷”地一聲,恍若輕雲舒卷,纏住那衛士長劍!隻見她衣袖一卷一甩,那長劍脫袖擲出,擦過那衛士麵頰,“當”地一聲,正插在旁邊牆上,劍身猶在不停顫動。

  那衛士見長劍當麵飛來,避無可避,臉上皮膚又是一涼,隻當自己馬上命歸西天。驚嚇之下,大叫一聲,“咕咚”一聲,竟然昏倒在地。

  阿萱心係春十一娘安危,心中激蕩,便欲奔過去看個究竟。

  江暮雲見秦真猶自兀立一旁,連忙一把拉住她手臂,低聲道:“不要過去,那個人很危險。”阿萱沿著他目光,看向秦真所站之處,微一遲疑,道:“他麽?”秦真耳力頗好,已聽得清楚,眯起眼來,回頭對她冷然一笑。那笑容極是古怪,便如毒蛇待齧之態。阿萱不由得打了個冷噤,下意識地避開他兩道邪惡陰冷的眼光。

  隻聽他冷笑道:“公主殿下,你可知道?在我加冠之年,我父母為我聘下了蜀中雲家的女兒。她本是我青梅竹馬之交,又是名門閨秀,溫柔嫻淑,聰明美貌,尋常男子若得妻如此,隻怕夢裏也要笑得醒來。我卻始亂終棄,迷戀上了一個青樓女子,擅自要與雲家退婚。致使那雲家小姐羞憤之下,投繯自盡而死,我也因此被那個老糊塗爹趕出了山西秦家。”他麵上那種古怪的微笑越來越濃,悠然說道:“當時我雖被趕了出來,但我也知道家人隻是想磨折我的不良品性,若我規矩作人,他們定會原諒我的過失,遲早還是會迎我歸家。

  隻可惜我秦真生來便是扶不上牆的爛泥,在江湖上闖蕩久了,倒比家裏自在多啦。我可看不出,作一個俠義之士,除了讓人人翹上一個大拇指稱讚稱讚之外,到底還有什麽好處?

  所以我自甘墮落,非但作了令俠義道所不齒的大盜,又跟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淫賊混在一起。往往先是由我憑著這副出自秦家的好相貌,騙得那些女子與我幽會私奔;若那女子貞節不從,我們便下手硬行搶走。哼,先後到底掠走轉賣了多少女子,連我自己也數不清啦。

  這位春美人兒所說的兩個女子,不過是仗著幾分家世,這才出動了女夷教主的大駕,趕得我無路可走,終於被堵在這唐宮之中……多行不義必自斃,這不是你們俠義中人、儒家學士經常掛在口上的聖賢之言麽?這句話嘛,便是專門針對我這種人來說羅。

  公主殿下,想來你是見我生得實在俊俏,繼而芳心大亂,便不知道我的壞處——象你這樣可愛的小姑娘,最好還是離我遠一點。”他語意輕佻,已有眾侍衛紛紛喝道:“大膽!竟敢對公主無禮!”阿萱這一生中,從未聽見有人如此口吻,向人介紹自己。但不知為何,方才秦真立於角落時那落寞而單薄的身影,卻總在眼前揮拂不去。怔了一怔,方道:“你說謊,你要有這麽壞,為什麽要救這姓賀的姑娘?”秦真嘴角浮起一絲嘲弄的笑容,道:“沒有人告訴你麽?我這樣一個好色之徒,當然是看中了她的美色,想捕獲美人芳心,再將她賣入勾欄之中羅!”他此話一出,賀小青臉色慘白,連南星卻大喝一聲道:“無恥!”阿萱大聲道:“秦……秦公子!如果你真是這樣的好色之徒,心性必然卑鄙,凡事從來隻為自己著想。你明知這位春教主在四處追捕你,你既然易了容,隻要不出手,春教主她根本認不出你,可你當時……當時你在比武之時,尚且沒有露出真實功夫。

  可是後來這位賀姑娘遇險,你卻顧不得暴露自己功夫門派啦!如果你真的隻圖將這位賀姑娘賣入……賣入勾欄……”說到“勾欄”二字之時,她臉上微微一紅,接著說道:“最多不過得到幾十兩銀子而已。以你身手,哪裏弄不到這幾十兩銀子?根本不必因此而不顧自己安危!似你這般行事,大有俠義胸懷,又怎會是一個壞人?”眾人心中都是一動,暗自想道:“這小姑娘說的倒也不無道理。”秦真眼中閃過一絲奇怪的神色,但臉上卻浮起輕薄的笑容,“嘖嘖”兩聲道:“我秦真毒手無情,天下知名,公主殿下為何口口聲聲,定要說我是個好人?莫非是看我生得好看,居然動心了不成?”江暮雲臉色一沉,喝道:“該死!公主殿下心懷坦蕩,處處為你設想,你居然還要如此辱及於她?”眾人都以為秦真必然反唇相譏,不料他隻是冷哼一聲,竟然沒有答言。

第十二章 芙蓉萱草寄相思

然而他方才所問,正是眾人心頭疑竇。眾人見阿萱顯然是與秦真並不相識,言語中卻一再維護於他,首先自然是想到:“莫非秦真容顏英俊,這小公主情竇初開,竟喜歡上了他不成?”
  但她此時貴為公主,李煜對她似又是特別喜歡,如秦真這般子弟,國中並不鮮見,況且乃是初見,以前並無交情,又如何說得上是對他芳心大動?
  李煜一雙眼睛,沒有片刻離開過她的身上,此時在心裏想道:“那有什麽稀奇?這孩子自然像她媽媽一樣,心腸軟得很,隻道這天下間沒有一個壞人。”
  一念未了,卻聽有人揚聲說道:“那有什麽稀奇?人之初,性本善,天下本沒有十惡不赦的人,他以前或許是做過壞事,可是現在他做的分明是好事,善惡分明,你們怎會不知?殿下說的是公道話,你們卻是心中帶有成見,根本就不想承認罷了。”
  阿萱笑道:“張公子,謝謝你為我說話。”張謙搖搖頭,道:“我說的其實也是我的心裏話。”
  
  春十一娘微微一笑,眸光對上阿萱雙眸,微一欠身,道:“這位公子說得不錯,公主殿下非但是武藝精深,而且蘭心慧質。其光風霽月之處,倒叫我等汗顏了。”
  阿萱見她深潭般的眸子之中,隱約浮起一抹親切之意,料想她已認出自己。又聽她說到“武藝精深”,自然也是明白自己方才相助之情。見她向自己欠身致謝,心頭激動喜悅之意,莫以言表。低下頭來,輕聲道:“春教主安然無恙,我也就……也就放心了。”
  春十一娘向她點了點頭,目視盧多遜,微笑道:“盧大人,是否因妾身未曾拜見大人,因之遣使相責?”
  江暮雲雖是初見春十一娘,但見她風致迥俗,且與自己齊名,早已動了惺惺相惜之念,怫然道:“盧大人,國主駕前不允佩刀劍兵刃,為何貴屬身帶兵器?莫非在你們大宋的朝堂之上,諸位也是如此劍履齊備麽?”
  盧多遜見春十一娘對他微笑,那笑容雖是端麗無雙,他卻如見蛇蠍,驚慌地退後一步,轉頭對李煜呼道:“國主,這個女子在蜀抵抗我大宋天兵,又劫走許多宗室要人,犯上作亂,莫以為甚!官家早已下了諭旨,再三吩咐要將她捉拿歸案。今日若她自唐宮逃脫,恐怕官家麵前,國主有些不好交待罷?”
  李煜早被剛才一係列變故嚇得呆了,聞言一迭聲道:“抓住她,抓住她!”眾唐宮侍衛聞言一湧而上,春十一娘微微一笑,手腕驀動,白綾淩空展開,一卷一絞,宛若白浪翻滾之勢,內勁所致之處,頓時有三四人跌倒在地。
  至於江南一眾江湖人物,雖也頗懼女夷教之威名。但此時聽得國主下令,雖不敢上前直攖其鋒,手中暗器卻雨一般地向春十一娘射了過去!
  春十一娘朗笑一聲,身軀輕飄飄地臨空躍起,衣袂紛飛,手中白綾揮舞,作虹霓跨空之勢。綾上所繡十一朵墨蘭當空飄舞,便如有了生命一般。雖是閃躲趨避,姿態卻是優美之極,大有出塵脫俗之態,恍若廣寒仙子一般。
  而那一卷尋常的白綾,一經她素手揮舞,所形成的翻湧白浪,卻不亞於銅牆鐵壁,眾多暗器一觸綾身,便給擊飛開去。
  李煜退到眾侍衛身後,郎靖立於他身邊守護。李煜見春十一娘白綾翻滾,大有當者披靡之態,驚慌更甚,轉頭向江暮雲叫道:“雲兒,你還愣什麽?快抓住她呀!”
  江暮雲歎了口氣,臉上掠過一抹陰翳之色。他縱身躍上前來,雙臂一振,將數名侍衛攔住,朗聲道:“春教主,江某請教!”
  春十一娘左袖舒展,白綾當空展開,如一朵輕雲冉冉落下。她頓住身形,嫣然一笑,恍若鮮花瞬間驀然綻放:“春氏不才,承蒙玉劍公子指教。”
  
  “女中十一娘,男中玉劍郎。”他二人作為年輕一代中最為出類拔萃之高手,得以齊名江湖,成為萬千江湖兒女尊崇的對象。但因一個位居女夷教中堂主之尊,另一個又身為唐國貴族公子,機緣難以湊巧之下,竟是從未相逢,更談不上交手而分高下。
  此時聞聽他二人待要交手,便是最為持重之人,卻也按捺不住激動好奇之情。想看看這近年來聲名鵲起的青年一代的兩大高手,究竟有些什麽絕學。
  江暮雲見春十一娘卓然而立,風姿飄然,心中暗自讚歎。
  當下按江湖禮節抬手一拱,道:“王命在身,情非得已。江某得罪之處,春教主莫要見怪。”
  春十一娘臂上挽著的白綾微微一拂,當下還禮道:“玉劍公子多禮了。”
  宴會久長,時下已近黃昏,淡淡的暮色自天穹散落,漸而籠罩四方。一片寂靜之中,微涼的湖風,略帶荷花清香的氣息,從遠處徐徐而來,送入了大殿之中。
  
  暮色之中,陡然閃現一片輕薄的銀色光華,仿佛是來自遠古的一抹淺淺月影,落入了這唐宮的輝煌寶殿。
  江暮雲平舉的右手掌中,隱露出一截銀絲纏就的劍柄,柄尾鑲有一塊古樸的羊脂白玉,泛出潤澤的玉質光華,一望便知絕非凡物。
  更讓人驚奇的,是江暮雲這掌中寶劍,竟然隻餘劍柄,而無劍身!阿萱拚命地揉了揉眼晴,卻見江暮雲所對北麵的牆壁上,隱隱投下一道飄忽的長影,依稀是寶劍的模樣。
  江暮雲手撫那透明無形的劍身,朗聲吟道:“‘人似冰玉,劍承光影。逢魔而降,遇賢則迎。’劍名承影,出自春秋。春教主請了!”
  那北漢郡王劉繼成卻已驚叫出聲:“承影劍!”聲音中滿含嫉羨之意。
  楊業也脫口讚道:“素聞承影出自春秋衛人孔周之手,乃是這古往今來最為精致優雅之劍,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阿萱恍然大悟,這才想起當日來金陵途中,江暮雲與鐵輝英相鬥,當時他隻肯以軟劍對敵,並聲稱此承影劍隻在遇賢逢魔之時,方才能夠出鞘。此時他竟以此劍與春十一娘相對,顯然在他心中,這位新的女夷教主自然是非同常人。
  然而阿萱心思,隻在這絕世名劍上微微一頓,便掠到阿錦與她說過的那一番話上去:“阿錦說三寶之中,江公子他最為鍾愛的,卻是那畫中仙。明月環如何,我也不曾眼見。然而這承影劍如此名劍,當真世所罕有,但凡習武之人,隻怕莫不是心所向之。他卻將那畫中仙看得比承影劍還要珍貴,那個畫中少女……”
  心中莫名地浮起一抹悵惘情緒,卻又想起他已被李煜指婚給了德敏公主。雖說當時情勢之下,料想不過是李煜推托北漢求婚之舉。然而……然而……
  
  少女心事尚在百轉千徊,殿中卻已揚起了另一片眩目的青色光華。那道奇異而飄緲的青光,乍看有如煙薄霧清,細看卻又輕滑如練。恰在此時,有宮人悄然剔去了殿中各處珠燈上的鏤金罩,柔和瑩白的珠光四射開去,殿中陡然間亮了許多。
  原來唐宮豪奢,宮中從來不點燈蠟,因為李煜嫌其煙氣火燎太重,都以上好夜明珠替之,晚來都籍此珠光照明。這百尺樓中,各殿俱設有近百顆指頭大小的明珠。
  遠遠望去,那道美麗而神秘的青光,透過無數點瑩白的珠光,直指天穹而起,宛若一道淡青匹練一般。無限強烈而冷厲的劍氣,竟然正從那道“青練”之中散發出來!
  那白衣如雪的女子,衣袂在夜風中悄然飄動。明眸中閃現的光芒,竟似完全不遜於這柔美而耀目的劍光:“中宵試劍,光如匹練。其觸物也,過亦驀然。隨過隨合,疾不血刃。春氏所用宵練,也正是春秋名劍,與公子之承影,同出自於衛人孔周之手。”
  一片嘩然。無數道豔羨而驚異的目光,都射到了這兩柄絕世的名劍之上。
  阿萱回想初遇春十一娘時,她於楊府後園之中,似乎所用之劍雖然珍貴,亦並非現在這柄宵練。莫非她也是與江暮雲一般,輕易不為敵手而祭此劍麽?
  
  仿佛是一陣輕風掠過,那兩片劍光已交合在了一起!
  整座寶殿,似都被籠在了輕淡透明的光影之中。劍氣縱橫滿天,帶起陣陣淩厲的勁風,隔得近的人隻覺臉孔被風刮得生疼,但覺麵前一道巨大的內力自劍影之中奔湧而出,宛若無形鐵壁,向已身重重壓下。功力稍淺之人,胸中難以抗拒重迫之感,幾乎立刻便要吐出血來,當下裏紛紛後退,慌亂中又壓翻了不少桌椅。
  
  但見兩人越鬥越急,忽聽春十一娘一聲輕叱,原本是合在一起的劍影,驀然間向兩邊分離開去,當即化作一片青光,一團白影。半空隱約顯出二人身形,映在青白二色光影之中,真是態擬神仙。
  眾人在一旁觀看,眼見二人交手激烈,旁人竟是根本無法插入戰團。方才在擂台中獲勝的人不免有些慚愧:“盛名之下,果然不虛。若是我剛才的對手是這二人中的任何一人,我哪還有半點取勝的機會?”
  阿萱不覺從座中站起身子,抬起頭來,眼望空中二人身影。恰見江暮雲回首
  掠開春十一娘劍身,麵帶微笑,翩然剌出一劍!
  眾人驚呼聲起,劍影映照之下,這名動天下的玉劍公子,越顯出一種說不出、
  的高貴清華。一時心魂欲醉,卻又有些黯然神傷,想道:
  “女中十一娘,男中玉劍郎……唉,也隻有春十一娘這樣的人物,方能與他
  相提並論……他心中所喜歡的那個畫中仙子,會是一個怎樣出塵絕俗的女子?會比得上春十一娘麽?”
  
  突聽“錚錚”兩聲脆響,二人幻出的滿天光影頓時湮滅迨盡,“當啷”兩聲,有東西掉在了地上。
  阿萱陡然自思緒中醒過神來,循聲向場中望去:隻見春十一娘與江暮雲早已飛落地麵,竟然都是空著雙手,麵麵相覷,神色之間卻是一種莫名的古怪神色。
  再看那鑲有鑿花金磚的地麵上,赫然卻有兩物緊緊合在一起,恰好跌落在二人之間。
  春十一娘彎下腰來,拾起那物件,隻聽人群中紛紛傳來驚叫:“宵練劍!承影劍!”
  果然,那出自春秋孔周之手的兩柄名劍,兩道寒澈清瑩的劍身,竟然緊緊地貼在了一起。其結合之密契和諧,仿佛本是一物所分。
  江暮雲雙眉緊鎖,輕聲自語道:“這是為何?這承影劍乃是師尊所賜,號稱能禦劍之時,能聚世間陽剛清和之氣,不懼邪祟入侵,怎的今日如此反常?”
  春十一娘麵露驚詫之色,將二物拿在手中,細細端詳良久。方才手腕微一用力,將雙劍拆了開來,卻將承影送還江暮雲掌中。說道:“玉劍公子,春氏之劍宵練,也是師尊所傳。劍如其名,乃是秉承晚間清寒陰冷之氣,若以內力傾注其內,禦劍攻敵,則其鋒銳之處,天下兵器莫不敢當。怎的方才我剛使出內力禦劍之術,甫一與公子承影相交,便……莫非……莫非……”
  江暮雲心中疑惑,暗想女夷教向來行事詭異古怪,莫不是用何邪術汙了寶劍?便將承影劍仔細看過,但見劍鋒薄如月影,且比平日更為光瑩,隱有淡淡青氣逸出,倒似更見神采。
  場中情景,眾宋朝使臣都看得清楚,也不免心中狐疑。盧多遜本來疑是江暮雲為以唐國對抗大宋之力,不願與女夷教這勢力雄厚的天下第一教結下梁子,故此推托不肯全力出手。
  但此時見他二人臉色變幻,又驚又疑,實是發自真心,又不似作偽之狀。
  
  忽聽“砰”地一聲,隻見南麵窗扇被猛然撞得大開,一道黑影疾如箭矢,直向窗外投去!窗扇猶在不停搖動。
  連南星大聲叫道:“是他!那個姓秦的魔頭!毒手秦真!師妹,你說是也不是?”他一直對秦真懷恨在心,故方才眾人雖為春江二人相鬥所吸引,他卻始終在偷視秦真。
  他的師妹賀小青站在一旁,眼望窗外秦真逸去之向,身子一動不動,對師兄之言恍若未聞。
  春十一娘長袖一揮,麵色一寒,清叱道:“還想逃麽?”白衣閃動,也不知她是如何穿越眾人,飄然向窗前掠去!雖有幾名不知死活的侍衛上前攔阻,卻隻覺輕風颯然,竟都攔了個空!
  忽聽有人大喝一聲,卻是那宋使中名陳軻的那人撲了出來,人尚在半空之中,雙掌已是疾速拍出,擋住了春十一娘的去勢!
  幾乎與此同時,楊業自座中長身而起,一團炙熱真氣自掌中騰出,直撲春十一娘麵門而去!
  這宋漢使中兩大高手,終於為了共同的目的,聯手攔截了這技驚四座的白衣女子!
  春十一娘衣袖輕揮,也不見她如何化解來勢,但聽陳軻“啊喲”一聲,身子已給擊飛開去, “砰”地一聲,一張布滿酒肴的幾案竟被他下落之勢撞出一個大洞!陳軻不及站起,身子跌落於破碎的木屑殘羹之中!
  春十一娘飛掠之勢不停,一掌已是回拍向楊業赤紅的雙掌之間!阿萱隻看見那隻修長如玉的手掌輕輕一晃,掌緣處竟似升起一層冷白寒氣。
  楊業如受重擊,騰騰騰連退三步,臉上紅暈一閃,隨即隱去,神色卻是驚愕之極。
  但見白影晃動,春十一娘足下不停,有如一道輕煙穿過窗子,隨後追去。
  江暮雲朗聲道:“春教主既有急事,恕江某不送。他日必上神女峰,再行請教。”
  遠遠隻聽春十一娘聲音傳了過來:“本座當焚香掃琴,恭迎公子大駕!”聽音辨來,這眨眼功夫,她人竟似已在數丈開外了。
  鄭恩脫口讚道:“好輕功!”與盧多遜相視一眼,彼此心中卻也明白:以春十一娘之能,今日唐宮之中,恐無人能強行將其留下。
  江暮雲自成名之來,所遇者無不甘敗下風。今日與春十一娘隻是初次交手,但對方劍術之高、內力之精,確實是平生罕見。一時間心情激蕩,卻是久久不能
  平複。
  偶一回頭,隻見阿萱呆呆地站著,眼望著窗外景象,神情中甚有不舍之意。忍不住想道:“看公主神情,似是對春十一娘頗為敬仰呢。唉,她年紀尚小,又再無親近之人,縱然國主感她父母昔日之情,可這深宮之中,日子也是十分難捱……她的父母既與國主有舊,絕不會是無名之輩。李人吉,李人吉,江湖中哪有這樣一個人的名字?
  
  夜色深沉,宴會已散。
  應兩名宮監之引,阿萱被傳往品荷軒,單獨麵見國主。
  此時她身份不同,自然乘坐的是宮中肩輿。抬輿的宮監訓練有素,便連行走都是步伐一致,不緊不慢。然而她的一顆心,卻是搖晃不定。
  超越了希望的界限,那喜悅又來得太急,反而不象是真的。在夜色之中,道路兩邊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未來的一切,也象是在一片迷霧之中。
  阿萱想起母親講過的那個黃粱一夢,真怕自己如同那個姓盧的書生一樣,這離開盛澤遠來金陵、於江中認識江暮雲、入宮見到的歌舞升平……這一切的一切,都隻是自己的一場夢。
  而當她從夢中醒來時,會發現自己還睡在盛澤鄉下的小屋裏,桌上粗陶瓶裏養著的蘭花,在散發著幽幽的香氣,而母親正坐在外屋的繡花繃架之前,手中的銀針“索索”有聲,拉出長長的閃光的五色絲線。
  不知走了多久,沿途梔子花的幽香,已被荷花的清香悄然代替,猶帶著濕潤的水氣。
  肩輿終於停下了。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那個熟悉的大湖,湖對岸一大片樓宇燈火點點,宛若明珠,隱約可見樓中紅袖翩然,美人往來,有如天上璿室瓊宮一般。阿萱已認出那便是白日裏風波迭起的百尺樓。心中茫然,想道:“難道不是在做夢?難道我真的被接進了宮中?難道國主真的封我做了公主?”
  轎子拐了個彎,停到湖邊一處水榭旁,水榭簷下,掛著兩盞紅絹宮燈,湖邊風雖然很大,但宮燈中燈火平靜,並不跳動。阿萱被人扶下轎來,暗紅的燈光下隻見湖邊淺水處蓮花盛開,好象是家鄉盛澤景致一般,門上高掛“品荷軒”三字長匾。
  從軒中出來四名美貌宮女,齊齊向她行了一禮,一言不發,便扶她進去。水榭中擺設不多,但桌椅幾榻、四周牆壁皆是湘竹編成,極為精美。微風穿簾入內,倍覺涼爽。室內並無燈火,卻光亮柔和,有如白晝,阿萱四下環顧,才發現屋頂上嵌有一粒碩大的明珠,發出柔和的光芒。
  猛然想起一路上所見燈火,包括樓下那兩盞紅絹宮燈,都是這種柔和的光芒,心裏猛地一震:“莫非這宮中每間宮室裏,都點著價值連城的夜明珠?那——————那這不是象東海龍宮一樣的了?”
  宮女們奉上茶點,又向她一福,退了下去。室內靜悄悄的,竟似一人也無。正茫然四顧之間,忽聽一個柔和的聲音說道:“孩子,你的簫曲吹得真好,唉,真是跟你娘當年一模一樣。”
  阿萱驀然轉過身來,隻見一個身著便服的中年人,緩步走出內室,倚到一張湘妃榻之上。他手執一柄玉骨紙扇,輕輕搖動,微笑著看著自己。正是南唐之主李煜。
  阿萱思緒紛亂,隻是怔怔地望著李煜,竟忘了依禮她當上前陛見才對。她白日裏見到李煜時,畢竟是在朝堂之上,不敢仔細打量,此時端詳他良久,恍惚之間,隻覺李煜眉目麵貌,有說不出的熟悉親切之感,他這種微笑的神情,仿佛也在哪裏見過,不禁開口道:“你——————你聽過我娘吹過的簫曲麽?”
  李煜不惱她出言唐突,反而點了點頭,說道:“十八年前……孤……確曾有幸聽過……”
  他望了一眼阿萱,溫言道:“傻孩子,站著幹什麽?坐罷,孤要對你說的話,可有很多很多呢……唉,真沒想到,今生今世,還有與你相對而談的這一天……孤等這一天啊,已經等了十八年啦。”
  阿萱依言在一張竹椅上坐下,暗自尋思:“國主究竟有些什麽話要對我說?十八年?十八年前我還沒有出生,等我做什麽?”
  李煜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望著窗下粼粼的湖水,一時倒也沒有一口。一彎新月緩緩升上天空,湖麵上銀光閃動。
  阿萱想起了初遇江暮雲時,那個水上的月夜,所不同的是那次是一輪滿月。那月色下傾瀉的劍光,那個仙人般飄逸的身影,觸動了十七年索然無聲的心弦,從此再無時可忘。
  李煜輕輕歎息一聲,道:“十八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有月色的夜晚,孤在壽州城外的江邊,遇上了你的母親。”語氣之中,隱隱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憂傷。
  阿萱吃了一驚,道:“什麽?”
  李煜恍若未聞,繼續說道:“那一年,孤比你今日還大上一歲,隻有十八歲,尚是郡公之封。父皇封我為沿淮巡撫,帶中書舍人韓熙載、各樞密使、還有水軍都應援使陳承昭,上自濠州,下迄楚州一帶巡視,抵壽州勞軍。那一路行來,當真是辛苦非常,到達壽州之時,本應勞軍完畢後即時返回都中,但孤實在累得狠了,說什麽也要休息數天,就在壽州住了下來。
  唉,這樣一來,就認識了你的娘親,可見冥冥之中,凡事早有定數。”
  阿萱睜大眼睛,想道:“莫非他要告訴我是如何遇上我爹娘的?可是他為什麽隻提到我娘?莫非他是先遇上我娘,才認得我爹爹的?”
  又想起白日裏在百尺樓中,他問候自己日常起居,隻提起母親,除向女英解釋自己確為李人吉之女外,並無一言問候亡父,仿佛根本不曾在意一般。內心深處隻覺有大大的不妥,但究竟不妥在何處,卻又無從想起。
  李煜望著湖麵上的銀光,緩緩說道:“那日夜深,孤不知為何,一直是輾轉難眠,隻叫醒了隨侍郎瑛及陳懷禮,沒有驚動其他人,叫他們起身陪我去江邊散步。
  我們吩咐守衛打開城門,卻不許告之他人,一直走到了揚子江邊。”阿萱心想道:“那個郎瑛,必然就是今日的郎總管了。原來他當年隨侍國主,那定然也是認得我父母了。”
  李煜說道:“我們剛走到江邊,卻見江邊亂石灘上,已經站了很多人。那些人一聲不吭,每人手上都拿有刀槍,刀光閃閃,甚是可怕。
  陳卿原是江湖中人,經驗最足,便悄悄對孤說道:‘不好了,六王爺,這是江湖中人要火拚了,還是回避為妙,要是讓他們發現,恐怕王爺有些閃失。’
  可是孤那時年輕好奇,兼之長於深宮,那裏見過這些,說什麽也要看看。剛巧那時忽有一片烏雲飄來,遮住了天上明月。他二人拗不過孤,隻好和孤一起,趁著天色暗淡,那些人看不清楚的時候,藏在離他們不遠的一塊大石後,偷偷張望。”說到這裏,神色大是興奮,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年前少年時代。
  他頓了一下,接著道:“那些人一言不發,站在那裏,若不是江風吹得他們衣衫飄動,簡直就像石像一樣,人人都咬著牙,陰沉著臉,像是忿恨之極。
  孤當時就想,如果他們恨的是來赴會的人,恐怕那人是活不了的。一人忽然對另一人說道:‘吳老大,你說那人一定會來麽?’那吳老大聲音陰沉,道:‘誰不知女夷的妖女一貫陰魂不散?她們從巫山一直追到這裏,咱們橫豎跑不了,不如以逸待勞,況且有了這條計謀,隻要將她滅掉,管教其他那些丫頭再也追不上來。”
  阿萱失聲道:“巫山?女夷教?”
  李煜恍若未聞,說道:“他們低聲商量了幾句,我們隔得很近,我隻聽見他們說到‘陷井’又說到‘百花冠’的字眼,郎卿他耳目甚靈,聽到一個大概,悄悄講給孤聽。
  原來是這夥人也是個小小的幫派,不知是圖謀何為,居然找了個空子,偷走了江湖上一個赫赫有名的幫派,名為女夷教的教中聖物百花冠。
  女夷教派了一個厲害人物,說是春堂的堂主,來追查失物,一路殺了他們中一些人。其他人不敵,想要逃得遠遠的,也曾設了許多迷魂圈套,想將其引開。
  誰知那人卻是絕頂的聰明,總是追趕上來。他們自知必死,所以想要在江邊挖下一個陷井,以這頂寶冠為誘餌,趁那人不備,將他誘進陷井裏,亂刀砍死。
  他們一邊說,一邊以刀劍為器,挖好一個陷井,還在井底埋上毒剌。孤嚇了一跳,竟不知世上還有人這般殘忍,何況還是他們不對,先偷了人家東西。郎卿卻說江湖中是非之分,難說得很,勸孤不要憐憫他們。
  正在這時,有人叫道‘來了!’黑夜裏,遠遠隻見兩盞紅燈漸漸過來,映在夜色之中,如同兩朵紅蓮一般。
  當前挑燈的是兩名女婢,擁著的竟是一個穿著繡花衣裳的少女,孤一生之中,見過美人無數,你已見過阿英,她可算是人世間的絕色了,當年她姐姐阿娥,美貌並不遜色於今日的她。可是孤一見那少女,心中隻道是遇上了江中的仙女。那件最普通的布衣,穿在她的身上,卻象是彩雲裁就的霓裳。真正是秋水為神,寒玉為骨,她的容色秀雅絕倫,倒尚在其次。唉,人世之間,又怎會有這樣靈秀的女子?這樣的女子,又怎會是個壞人?那一瞬間,孤下定決心,不要讓任何人傷害到她。誰知……誰知最後真正傷害到她的,卻恰恰是孤自己。”
  阿萱知他所指阿娥,乃女英之姐,已逝大周後娥皇,一顆心幾乎跳出腔來,道:“那女子,那女子……”李煜眼中流露出無限柔情,輕輕道:“傻孩子,這世上除了你的母親蕙娘,還有何人有如此風致?”
  阿萱雖在意料之中,也不禁大震,道:“原來,原來我娘竟然是女夷教的人!難怪她那般的……那般的與眾不同……當日春姐姐言道因上任春堂堂主謝蕙娘無故失蹤,淩飛豔才讓她繼堂主之位。怪不得娘說她自己叫做謝蕙,原來是將原名中隱去了一字。”
  心裏卻驀然明白過來,難怪淩飛豔當年破格提拔春十一娘,難怪其餘三堂堂主皆是舊人,偏隻有春十一娘是新進之人;原來春十一娘初入女夷教時,自己母親已離教而去。春堂地位特殊,隱然是教主的繼承之人,淩飛豔自不會輕易委於他人,隻到春十一娘脫穎而出,淩飛豔才找到可替代謝蕙娘之人。
  一時之間,隻覺有無比的驕傲:“這世上堪與我娘相比的人,也少得很了。”一瞥之間,見到李煜臉上神情,忽然生疑:“為何他提到我母親,神情如此……如此……”暗自心驚,不敢再想下去了。
  隻聽李煜又道:“那時蕙娘渾不知對方已安排下陷井,隻是見到那幫人棄械於地,心中驚異,問道:‘你們不逃了麽?’那吳老大道:‘逃是逃不掉了,不如將百花冠還於姑娘,請姑娘賜我們一個全屍。”
  蕙娘問:‘百花冠在哪裏?’吳老大從懷中取出花冠,跪在地上,意示極為恭敬,實則是誘她過去。然而孤卻看向分明,其實在二人之間,正是那個陷井!蕙娘雖然聰明,但一見那百花冠,大喜過望,又仗著藝高膽大,當下便邁步過去,眼見她那雙青青的弓鞋尖兒已挨著陷井邊上,孤大急之下,從石後奔出,大喊道:‘小心足下有陷井!’
  一語未了,那吳老大手一揚,一蓬黑雨樣的細針灑過來,郎陳二卿不防孤突然奔出,救援不及,那些細針盡數打在孤的身上。孤耳邊隻聽蕙娘驚呼一聲,便已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他眼中露出溫柔的神情,緩緩道:
  “醒來時,我已在一所竹樓之中,四下裏簾幕高卷,樓外有幾株桃樹,花開得疏落有致,清幽之極。蕙娘就坐在床邊,她告訴我,她已取回了百花冠,又起出了我身上的毒針,現正用藥給我驅除餘毒。
  我想起吳老大來,問她那些人呢,她淡淡地說,他們偷了百花冠本就該死,竟還敢拒捕,罪上加罪,已將他們全都毒殺了。”
  阿萱想起數十人橫屍江邊的情景,不禁打了個寒顫。
  李煜接下去說道:“蕙娘告訴我,這裏是歸州的昭君村,也是她的故鄉,屬北漢疆域。
  孤當時傷病未愈,也就住了下來。郎卿他們,一時之間也找不到這裏。孤那時正當年少,本來一向與阿娥情投意合……隻是一見蕙娘,她那樣仙人般的品貌,叫人情自難禁……後又蒙她細心照料,人非草木,焉能無情?
  孤與蕙娘朝夕相處,她亦擅詩文,我二人詞曲唱和,其情融融。個中心意相通之處,竟然超過了我李煜平生所遇任何一人……到得後來,我們終於兩情相悅,也是前生孽緣……”
  阿萱越聽越驚,身子晃了一晃,抓住竹幾一角,叫道:“國主慎言!你怎能如此無禮,抵毀我亡母名聲?你,你欲將我亡父置於何地?我母親又豈是那樣私訂情約的女人?”
  李煜眼望阿萱,臉上顯出慈愛的神色,輕聲道:“你可知你的名字並不叫萱?當年我和你母親給你取的名字,本來是叫做……”
  阿萱尖叫一聲:“你胡說!我母親說,她與父親成親之後,一直感情很好,又怎會跟你……我父親早就死了!”李煜見她滿麵驚恐,痛苦地垂下頭來,道:“感情……我與蕙娘的感情,自然也是好的……可憐的孩子,你母親跟你說你從小喪父,其實,你的父親……就是孤,孤才是你的父親,你母親對孤情深意重,她這一生根本沒有嫁過別人!”
  阿萱抱著最後一線希望,顫聲道:“可是娘說,我的父親他、他叫李人吉……”李煜歎道:“孩子,你為什麽至今仍不認為父?為父尚是郡王時,封安定郡公,那時的名字,叫作從嘉,拆了開來,不就是人吉麽?我一聽你說出這個名字,便知道你是我的女兒,唉,蕙娘啊蕙娘,孤雖然對不起你,你卻始終沒有負孤。
  孩子,你再想一想,你們僻處鄉裏,若非你與我本有瓜葛,為何你娘臨終之前,竟會叫你前來投靠於我?投靠倒也罷了,為何一定要你吹那一支《子衿》?”
  阿萱四肢百骸之間,突然再也沒半分力氣,被封公主的美夢,刹那間被現實擊得粉碎,心中再無絲毫喜悅,想起女英鄙視的目光,心中又氣又愧:“怪不得她如此輕視,原來我竟然真是……江公子……他若知曉我的身世,會不會更加瞧我不起?”
  她自小便崇敬母親,蕙娘才貌雙全,自與尋常女子不同,阿萱直將她視為天人一般。在那小小心中,世上男子唯一可與母親相配的,隻有“已逝”的父親。
  誰知今日才知,當初母親竟置禮法於不顧,竟與李煜結下了私情。後來李煜將她們母子拋在江南,十八年互不通訊,顯然是已經將母親拋棄——自己便是一個真正的私生子。
  情思昏亂之中,隻聽李煜輕聲說道:“昭君村處於楚地,是漢時出使匈奴的明妃王昭君的故鄉。那裏山明水秀,有玉帶一樣的香溪河,河水中據說還有明妃別鄉滴下的淚水和浣下的脂粉,水中含有香氣,入名香溪。
  香溪河裏,有美麗的桃花一般的小魚;河邊的桃花,開得象雲霞一般豔麗。孤和蕙娘朝夕相伴,蕙娘精通詩詞,常與孤相唱和,那隻小屏風上的小詞,便是當年孤專為她而寫……那些日子,是孤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簡直就像是神仙一樣的日子……”
  阿萱聽他言語之間,充滿了對過去時光的眷念;痛苦之中,又隱含著深深的甜蜜,顯是對蕙娘有著刻骨銘心的思念。
  而蕙娘以堂主之尊、絕世之姿,卻甘心拋下一切,隨李煜浪跡江湖,後來又獨自把女兒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養大;想來當年李煜雖是手無縛雞之力,卻少年倜儻,文采風流,蕙娘於他也定是情根深種,不能自拔。
  阿萱初嚐情味,此時細細想來,對母親當年的心情隱約覺得可以體諒。眸光轉向李煜,脫口問道:“你既與我母親有情,就應照顧她一生一世,何況……何況又有了我,你怎能如此狠心,將我們母女丟在一邊?”
  李煜眼中淚光瑩然,歎息道:“後來國中派來的侍衛終於找到了孤,孤當時雖不想走,但兩侍衛不停催促,孤又恐父王牽掛,便打算先回國中,待告知父王及阿娥後,再將蕙娘接走。唉,蕙娘她……那時已經有了你,她當初讓手下人將百花冠送回巫山,自己再未回去,已背棄了所在的女夷教……孤走之後,她孤苦伶仃,卻倩何人照料?所以孤便留下了幾件隨身攜帶的珍寶,留作她用以度日之資。
  啊,孤走的那一天,蕙娘送到香溪河口,看著孤登上歸舟……當時的情形,孤這一生一世,可都是忘記不了……她腹部已有些出懷,腰身卻更顯纖薄,穿著一件青衣寬衫,含淚立於河邊桃樹之下……她對孤說的最後幾句話,便是四句詩呢,詩雲‘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孩子,你知道這兩句詩的意思麽?”
  阿萱細細吟詠“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兩句,仿佛看見當年風華正盛的謝蕙娘,在癡癡地問道:我不遠千裏,涉江去采摘那朵最美的芙蓉,去采集那芳香的蘭草;可是我辛辛苦苦地采了來,送給誰呢?隻因我那思念的人啊,他卻離我有千山萬水之遙啊。
  隻覺哀傷纏綿,不能自已,道:“那又怎樣?”李煜淚水滾落下來,低低吟道:“所思在遠道……唉,當日孤曾對蕙娘說,若生的是女兒,就叫她采芙罷,蕙娘問我,為何一定會是女兒?孤回答她說:‘若生的是兒子,但你在朝中並無親人相通聲氣,將來縱然你入宮,兒子也是做不成君王的,別的兄弟或許還會來害他。不如生個女兒,嫁一門好人家,定會被當作鳳凰一樣捧著,倒幸福得多。’
  當時離別,她是在提醒我,不要忘了我那名叫采芙的未出世的女兒啊……
  誰知,誰知直到今日,孤才見到孤的好女兒……采芙啊,蕙娘這一生,恐怕都不會原諒從嘉了……其實當年孤沒有馬上去接她,也是因為身不由已……阿娥得知此事後,大發雷霆,又在父王跟前哭訴……父王大大訓斥了孤一番,言道江湖女子居心險惡,不宜居於宮廷之中,故不允孤前往昭君村,又派人嚴加看管。
  等到一年以後,孤找著一個機會,偷偷派人前去探視,隻見當年的房舍一片焦土,瓦礫無存。
  那人細細打探,才知原來就在兩天之前,當年鐵斧幫尚存的幫眾聞訊趕到,尋找蕙娘複仇。蕙娘那時才生下孩子,體力虛弱,僅憑暗器阻住他們不能進房。
  那些人當真狠毒,他們懼怕蕙娘暗器厲害,竟在房外放了一把大火!孤派去的人不辱使命,在瓦礫堆裏細細找尋,終於找到一女子和一嬰兒的屍身,燒得麵目全非。
  孤隻道你們母女已在火中殉難,事後想起,常感鬱鬱不歡。那日我與蕙娘分別之時,我坐在船頭遙遙相望,忽聽河麵之上,傳來簫曲之聲,正是蕙娘在吹奏一支送別的曲子——那曲就是你今日吹奏的《子衿》啊……
  十八年來,那哀傷的曲調,無時不在孤的耳邊縈繞。誰知十八年後,你卻終於找到了宮中……原來你們母女當年躲過了那場劫難,我早該想到,以蕙娘之能,絕不致於就此殞命,那定是有地道之類了……孤,孤真是高興得很哪……”
  阿萱見他悲中帶喜,並無絲毫作偽,心中卻也軟了,想起母親十八年來所受苦楚,不禁悲從中來,輕呼一聲:“娘啊,我苦命的娘親!”
  忽然“砰”地一聲,門扇大開,二人吃了一驚,回頭望去,隻見赫然正是女英站在門口,她蛾眉倒豎,臉色難看之極。那織錦繡金的廣袖之下,一雙嬌嫩如玉的纖手微微顫抖。
  半晌,方聞她咬牙道:“好呀,國主,你瞞得臣妾好苦!難怪你說什麽要報她父母恩情,封她為公主,原來這個鄉野丫頭,卻是你當年留下的孽障!”
  
畫中仙子似相若(上)

李煜大驚之下,立即站起,道:“阿英,你……”
  小周後女英冷笑一聲,掃了阿萱一眼,道:“好父女!好情深!這樣一個丫頭,從頭到腳沒有一點皇家貴氣,怎會是王族血脈?”
  阿萱見李煜雖是神色淒然,但望了一眼女英,欲言又止。心中想起當年他欲接蕙娘不成,固是遭到各方阻撓,恐怕與他生性軟弱,有懼內之症也大有關係,對這生身之父微有不屑,卻並不說話,想看一看這位父親如何對女英解釋認女之意。
  隻見李煜拭去眼角淚痕,歎道:“阿英,當年確是孤對不起蕙娘,她人都死了,隻留下這個女兒,你又何必耿耿於懷呢?”女英放聲大哭,跺腳道:“當年國主對臣妾說出什麽話來?當年殿下說隻愛臣妾一人,隻因姐姐恩深意重,不忍背棄,誰知國主一去江南,竟然搭上那個狐狸精,原來國主當年隻是欺騙臣妾,臣妾好苦命……”一語未了,身子一軟,竟似要暈了過去。
  李煜神情一把扶住小周後身子,神色驚慌,連忙一迭聲喚人進來。小周後隨從諸人一湧而入,場麵更是混亂。
  阿萱見情形尷尬,當即悄悄退出身去。
  
  她在湖邊佇立良久,依稀可見水中自己倒影,在燈光波影中微微閃動。湖風徐來,微覺涼意。正凝神間,忽聞身後有人喚道:“公主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她心中一動,忖道:“莫非還有人認得我麽?”
  回頭看時,卻見兩個穿著淺碧衫子的宮女,站在身後六七步處,一見她轉過頭來,一個年長些的微微一驚,便對另一個道:“這不是咱們公主,有些眼熟,倒有些象是今日殿上新封的德毓公主罷。”
  那年小些的道:“單看背影,跟咱們公主還有幾分相似呢!”
  二人雖是認出阿萱,竟不過來見禮,自顧自走了開去,顯然是不把這出身微賤的公主放在眼中。
  阿萱心中冷笑一聲,忽轉念想道:“那國後也不知好些沒有?此時橫豎也沒有人來理我,不如我過去看看。”
  當下又走回品荷軒去,卻見軒外一個宮女內監也不見,心想:“莫非是已經走了?”
  正待轉身,卻聽李煜問道:“那孩子一時間便走得毫無蹤影,孤已命人去尋她了,你又何必這般惱怒,那不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麽——你這會子將宮人都遣走開去,又命人連夜去請北漢使臣入宮,卻是為何?”
  阿萱聽到“北漢使臣”四字,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但聞女英柔媚的聲音說道:“臣妾有什麽好惱怒的,不過是心憂國事罷了。叫那些宮人避開,隻因咱們現下要商量一件大事。
  國主,你一向聰明,現在怎麽胡塗了?眼下形勢雖是宋國強些,但那北漢國得遼人相助,咱們卻也得罪不得。這公主和親之舉,隻怕還是勢在必行。”
  李煜道:“我舍不得環兒去吃那個苦頭,再者,咱們今日在金殿之上,情急智生,不是慌稱環兒早就許給了暮雲麽?”
  女英嗔道:“環兒咱們是許給了暮雲,隻是……你今日不是剛剛認了一個女兒麽?”
  李煜為難道:“她此時方來投靠,我便將她送入北漢,這……”
  阿萱心中大大一跳,耳邊嗡嗡作響,一時竟沒有回過神來。
  隻聽女英格格笑道:“國主你這是多慮了。想當初蕙娘姐姐獨自將這阿萱姑娘養大……”本煜打斷道:“她本名是叫采芙的。”
  阿萱聽在耳中,倒有些驚異:“我既本名采芙,娘卻為何從不對我說起?反給我另取一個名字?嗯,當初她病危之時,口中一直念著采芙采芙,那時我還道她是要看優曇缽花呢。”
  女英似是忍住怒氣,強笑道:“采芙也罷,總之是你封贈的德毓公主……現在她既已尋到了你,又已是出落得好個模樣,遲早你也是要為她尋下一門親事。放眼天下,這最為尊貴之人,除了大宋皇後之外,便隻有北漢國後了,隻怕我這個南唐國後還要往後靠邊呢!”
  李煜奇道:“那劉繼成又不是國主。”
  女英道:“你沒聽說過麽?現下北漢國主劉繼業被酒色淘空了身子,隻怕也是活不了多少時日了。朝中大權,尤其是兵馬調度,盡是掌握在威德郡王劉繼成的手中,隻怕將來他做上北漢國主,也未可知啊。你想想看,阿……不,采芙她出身微賤,若能成為北漢王妃,甚至是成為北漢國後,蕙娘姐姐地下有知,隻怕也是歡喜得緊呢。”
  頓了一頓,她又笑道:“再者北漢國若與咱們唐國聯姻,大可牽製大宋,這也未嚐不是合縱之策嘛。”
  李煜遲疑道:“大宋皇帝若是怪罪下來……”
  女英道:“你這個公主與環兒不同,對外隻稱作是義女,若宋帝當真怪罪下來,也有托辭轉寰之餘地……”
  阿萱聽到此處,心中已是一片冰涼。聽女英此意,不過是將自己作為一枚棋子,言下之意便是:將來漢唐交好,則這嫁出去的公主便是姻親之係;若是宋人怪罪,也可丟卒保帥——至於這枚卒子,自然也隻能是這自己位倒黴的德毓公主。
  隻聽女英哼了一聲,又道:“其實臣妾心中甚是疑惑,當年你派去找蕙娘姐姐的人,不是說那瓦躒之中有女子及嬰兒屍體麽?那女子屍體倒也罷了,那嬰兒屍體卻從何而來?莫不是蕙娘姐姐為你生的女兒早就死了,如今這位,隻怕還真是冒充的呢!”
  李煜半晌沒有作聲,最後方才緩緩道:“此事茲體甚大,還是與北漢使臣談過再議……”言語之間,卻已有動搖之意。
  
  阿萱站在窗外,字字聽在耳中。雖然早知李煜向來懦弱,又毫無主見,卻不料糊塗至此。回想當初殿上冊封公主之時,正是北漢求親事急。李煜不早不遲,偏於那時冊封。恐怕李煜當時心中,也未嚐沒有轉過以她代替那德敏公主和親的念頭。
  當真是和親而入北漢的話,這哪裏是送去什麽富貴,分明就是跳入火坑。虧得女英之能,竟還能說得舌桀蓮花。
  心中激蕩,身子晃了兩晃,頭往前一倒,“當”地一聲,已是碰在了窗柱之上。
  李煜與女英不防室外有人,當即都吃了一驚,隻聽李煜高聲問道:“是貴使到了麽?”竟是將阿萱當成了北漢的使臣。
  
  阿萱退身便待奔開,忽覺身前微風一動,隨著一聲大喝:“何人大膽在此剌探?”
  一道火熱炙人的真氣劈空而來,烈焰騰騰,一時之間,幾乎使得阿萱窒住了呼吸。
  她橫下心來,一咬牙關,強自提起真氣,身子一縱,已是疾速退回室中!
  珠光之下,但見李煜與女英二人驚愕地站起身來,李煜更是失聲叫道:“采芙!方才是你在外麵麽?”
  人影閃過,又有幾人搶入室來。當先者正是楊業,隨後而入的便是那北漢威德郡王劉繼成及幾名侍衛模樣的隨從。
  楊業怔了一怔,道:“外臣無禮,隻道是有歹人潛入,卻不料險些傷了公主。”
  阿萱方才一觸那道烈炎真氣,便知是楊業這出自烈炎門的高手所出。她此時已將李煜女英二人的商議聽得清楚,又眼見北漢使臣俱已趕到,心中電光火閃一般,瞬間轉過了無數個念頭,忖道:“難道我千裏迢迢,卻是來與他們做過河卒子不成?”
  此時她不答楊業之言,拔出一柄晶光閃耀的匕首,轉向李煜說道:“國主,無論真假與否,我既奉母命前來投奔,便是看在那一曲《子衿》份中,你也不該如此對我!謝蕙娘何等女子?她的女兒又豈是愛慕虛榮之輩!我阿萱雖比不上她萬之一二,卻也不能淪為俎上魚肉,任由他人宰割!”
  李煜失聲道:“采芙!這柄匕首,正是你娘舊物!你一定是孤的女兒!是不是?是孤錯了!是孤錯了好不好?”
  阿萱喝道:“你不要這樣叫我!”她淒然一笑,說道:“國主,縱然財寶可以易主、甚至女兒不是親生,但歲月久長,又有誰能夠奪走——那深藏於娘親心中的一曲子衿?那該是……多少不能言明的心酸與企盼……”
  她緊握匕首,退後一步,冷然道:“此時知道是錯,已經遲了,我……我永遠也不要做你的女兒!”
  她先前早已看好地形,此時運足真氣,身形向後縱起,“砰”地一聲,撞開湘竹窗簾,已是筆直墜入窗外湖水之中!但聞湖中“嘩啦”一聲,隨著墜物之響,濺起了大片水花。
  李煜急忙奔到窗前,推窗看時:隻見月色之下、湖水中央,正在蕩開一圈圈的漣漪,並不見有人浮起。這一驚非同小可,心中大悔,忙命人打撈,一時之間,哪裏撈得到?
  
  
  湖東的品荷軒驚於公主落水,一時間亂成一團,熱鬧非常;不知過了多久,大湖西邊的燈火闌珊之處,水邊茂盛的草叢裏,隻聽一聲輕微的水響,露出一個烏黑的腦袋。
  左顧右盼一番後,阿萱濕淋淋地從湖中爬了起來。湖水潔淨,她身上也並無水草藻類,隻是衣裳濕得透了。
  她望著湖對麵人聲鼎沸的品荷軒,臉上浮起一絲笑容。她的眼睛閃動著璀璨的星光,自言自語道:“你們何必如此慌張?我怎又會真的自殺?我不過是借此走開罷了,省得聽那個婆娘胡言亂語,還有我那個胡塗的父親,看著真讓人生氣。”
  想來想去,又歎了一口氣:“唉,我說怕是夢,果然就真的是黃粱一夢,隻不過我醒來的地方不在盛澤,而在這個湖裏。”一陣風吹來,她不禁打了個冷噤,尋思道:“也許我該找個地方,弄兩件衣服來穿穿。”
  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阿萱往草叢後一躲,隻見湖岸上走來兩個宮女,也是淺碧的衫子,提著燈籠。昏黃的燈光映出她們小巧玲瓏的雙足,足上著的是月白色的繡鞋。
  阿萱立時感覺到自己的鞋又冷又濕,忽聽一個宮女道:“公主還沒睡麽?”另一個宮女道:“公主說那朵牡丹沒繡好,要繡好了才能睡呢。我們趕快去放熱水侍候她沐浴,樂香,你叫人把公主的那件暗紫官紗繡有白邊的衣衫熨好,公主明天要穿的。”
  阿萱靈機一動,想道:“公主沐浴之處,想必衣物很多,我正好弄一件兩件來穿上,也好趁機溜出宮去。”
  當下便輕輕躡在二女後麵。幸而路並不遠,一路雖碰上幾個宮女,但均無武功,阿萱以路邊梔子花樹為蔽,倒也沒給人撞見。
  隻見兩個宮女徑直走到一處深院內,將燈籠放在門房裏,對那門房裏一個年歲稍大的宮女說道:“張大姐,燈籠還給你啦,我們不帶進去,公主她怕煙火氣呢。”
  阿萱抬頭看時,隻見門楣上掛著瑞慶宮的大匾,也不知是哪位公主所居。門口有宮女值班,她不敢進去,當下繞到一邊,施展輕身功夫,躍進宮院之內,眼睛四下一掃,隨即閃身到院中一株樹後。
  隻見這瑞慶宮並不甚大,有七八間精巧房舍,庭院中奇花遍地,藤蘿相牽,一處太湖石堆就的小巧玲瓏的假山腳下,緩緩流過一條小溪,顯是從宮外引來的活水。庭院寂靜無人,且無絲竹歌樂之聲,花香浮動,水聲潺潺,藤蘿架上的秋千在輕輕晃動。仿佛並不是在堪稱世間繁華之最的唐宮,而是一處人跡罕至的世外幽穀。
  阿萱輕輕步上石階,進到室內。室內靜悄悄的,唯見長幔垂地,很是雅潔。朱漆春幾上置一隻博山香爐,焚著百合名香,香氣中人欲醉。
  一陣腳步聲響,阿萱忙躲到長幔之後,一名宮女走進來,打開一扇櫥櫃櫃門。她臉兒稍長,挽著雙髻,正是剛才遇到的那名叫樂香的宮女。她從櫥中取出一疊衣物,關上櫥門,轉過一扇偏門,徑往後麵房中去了。
  阿萱大喜,忙去打開櫥櫃,隻聞香氣撲鼻,原來衣服上都掛有錦繡織成的小小香袋,袋中裝滿了丁香花末。阿萱取出幾件衣裳,不是淡紫,便是暗紫,皆是上好絲綢製成,觸手柔軟。
  不禁暗自想道:“這公主好生奇怪,怎麽這般愛穿紫衣?”來不及多想,匆匆換上,頭發既是濕透,索性也散了下來,將遺下的濕衣濕鞋用另一件紫衣包好,丟在一邊。
  她赤著足轉到後間,見一個大浴盆內盛滿熱水,騰起陣陣白氣,盆邊放著一雙天青色軟底羅鞋。阿萱大喜,急忙穿在腳上,隻聽隔壁一個溫柔的聲音問道:“那位謝姑娘怎樣了?找到她了麽?”阿萱一驚,想道:“誰在問我?”悄悄踏過走道,一直走到說話的那間屋子之外,從窗隙裏往內看去。
  隻見那屋內也懸著明珠,紗羅高卷。
  錦榻前置有一張繡機,淡淡珠光的輝映下,一個紫衣少女斜斜倚在機前的軟墊上,慵懶地屈伸著一雙玉足。足上未曾著鞋,卻穿著一雙鵝黃色的鴉頭襪,襪頭分叉,薄如蟬翼,更顯足踝渾圓,足形纖美。
  樂香與其他三名宮女垂手站在一邊,另有一個宮女單膝跪在她麵前,握手成拳,輕輕地給她揉捶著雙腿,柔聲道:“聽瑤光殿的秋明說,侍衛大人們幾乎把湖底搜了個遍,都沒找到,那謝姑娘定是會水性的,從湖裏走了。國主隻是不信,硬說定是有了不測,正在大發雷霆,要人抽幹池水。秋明說自她進宮來,從未見國主發過這樣大的脾氣,連娘娘都有了不是。”
  阿萱一怔,不料李煜如此在意自己,暗自歎了一口氣,心想:“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隻聽那宮女又道:“殿下怎麽關心起這些來了?殿下見過謝姑娘麽?”
  阿萱心道:“原來這就是公主了,果然一派雍容氣度。”隻聽那公主歎道:“沒有見過,不過……不過隨侍母後的人都說,她跟我長得很象呢。”阿萱心頭一震,想要仔細看看她的相貌,她偏側著臉兒,臉頰上也映上了一層珠光,越顯肌膚嬌嫩。
  那宮女遲疑片刻,道:“恕奴婢多嘴,雖然 ……雖然大家都說-------都那樣說,究竟也無證據,娘娘她是不願聽到這件事的,公主在娘娘麵前,還是莫要
  提起。
  
  
  那公主道:“我自然明白,母後她……”一語未了,忽聽門外宦官高聲宣道:“國後娘娘到!”
  室內室外都吃了驚,阿萱要從原路返回,已經是來不及了,又不能衝入公主房中,情急生智,抓住窗欞,從一邊的窗裏翻了出去,落在庭院之中,隨即輕輕躍到一株臨窗的楠樹上,伸臂攀住樹枝,穩住身子。樹葉繁茂,夜色深沉,公主寢宮又不如國主國後居處守衛嚴密,侍衛也隻在宮外巡視,值班的宮女都不會武藝,竟無人發覺。
  阿萱從樹葉縫裏看去,隻見一大群宮妃嬪娥擁著女英走進房去,樂香等宮女拜倒在地。
  公主道了萬福,上前牽住女英的手,道:“母後今晚怎麽有空來看兒臣?兒臣幾日不見母後,很是想念呢!”語氣顯然是在撒嬌。
  小周後進來之時,臉上尚有怒色,此時方才露出笑容。她摒退宮人,坐在公主身邊,順手取過一柄牙梳,幫她梳理那一頭烏油油的秀發,說道:“環兒,你說你父王多麽不講道理?你母後本是為了他好,多年夫妻,他竟還順著那個野丫頭!”
  把剛才品荷軒的事講了,憤憤道:“都過了十八年,他竟還記著那個江湖女人,還要立這丫頭為公主,讓天下人人都知他有一個私生女兒,莫要笑掉了人家的大牙!”
  公主不便接口,隻是不語,半晌才道:“母後一向與父王相敬如賓,又何必因這些小事爭執,傷了和氣。其實父王他立了這位姐姐為公主,也未嚐不可啊。”
  “啪”地一聲,女英手中牙梳斷成兩截,她將斷梳往地上一擲,站起身來,怒道:“你胡說些什麽?”公主嚇了一跳,連忙跪下,顫聲道:“母後息怒,孩兒,孩兒不過是怕母後生氣傷身,母後怎麽說,就怎樣罷,孩兒見識淺,原是不知的。”
  一邊說,語聲裏已略帶哭音,顯得確是生怕女英生氣。女英臉色轉和,神色柔媚,拉起她的手,嗔道:“傻孩子,那女人已經死了,母後倒也不是很在意。隻是你想,你父王一向最疼愛的是你,現在多了個她,你父王想念那個女人,隻怕會加倍疼她生的女兒。
  你雖不是母後親生,但一直是母後養大成人,母後並無所出,你便是我親生女兒一般,又怎會讓一個野丫頭奪去你應得的寵愛?今日在朝堂之上,若不是母後搶先向你父王示意,不定將來,你父王還會將她許給江公子呢!現下北漢你是不用去了,那江公子人中龍鳳,隻有我的環兒才配得上,她想都別想。”
  原來這公主就是李煜幼女瑤環,她如今隻有十五歲,生性極是純良,聽女英這樣說,並不敢說些什麽,隻是默默無語。
  阿萱聽在耳中,這才恍然大悟:眼見女英自見瑤環,一直是眉開眼笑,神情中盡是憐愛之色,種種惡行,原來隻因有愛女之心,對女英的憎惡不禁消了幾分,卻更是思念亡母:“這世上,原來就是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呢。”
  想到這裏,心中悲痛難禁,也無心再看,輕輕跳下樹來,怔怔站在那彎流水旁邊,水麵映出了自己模模糊糊的影子,水緩緩流動,影子也跟著水波閃動。

第十三章 畫中仙子似相若(下)

猛然之間,忽見水中自己倒影之傍,不知何時,竟然多了一個黑色的影子,看那身形,依稀可以辨出還是一個男子!
  看他服色並非宮監,似乎是……黑色的緊身夜行衣?阿萱毛孔突然一炸,冷汗涔涔而出!
  但由不得她多想,忽聽那人低低道:“得罪了,公主殿下!”隻覺腰身一緊,卻是那人手掌在下一托!大力湧動之處,阿萱身不由已,整個身軀已被當空拋起!
  那人扭頭向牆外之處低聲喝道:“接住她!”
  那人出手快疾,內力又是異常的沛厚,阿萱幾乎還來不及反抗,便已被他拋得淩空飛出——滿天燦爛的萬千星辰,從她的眼前一掠而過,襯著暗藍的絲絨般的夜幕,瞬間連成了一條瑩華璀璨的光帶!
  星光流轉之間,她整個人已是越過了宮牆,有如流星劃過長空,直落向外麵那未可測知的深淵黑暗中去!
  在滿天的星光下,她悄然鬆開了已摸到腰間匕首的右手。一滴清涼的淚,含著星的瑩光,悄然滑落在宮牆下的泥土裏。
  如果……如果一個人的未來,總是未可測知的深淵和黑暗……那麽,是落入宮牆之內還是宮牆之外,是落入自己的父親還是敵國的手中,又有什麽區別呢?
  那極短的一句話,雖然是刻意壓低了聲音,但阿萱已聽得出來,正是那名叫做陳軻的宋使的聲音。
  
  驀然之間,平空閃過一道白虹般耀目的光芒!那白衣飄然的人兒,掌中幻出一片輕淡而透明的銀影光網,籠罩了瑞慶宮暗沉沉的一垣宮牆。
  但聞那陳軻悶哼一聲,顯然已是吃了暗虧,當即“嗆”地一聲,也拔出了長刀!牆外飛上一個人影,疾如飛猱一般,看樣子正是那在外接應陳軻之人。
  與此同時,阿萱隻覺自己下墮之勢微微一挫,另有一人自牆下陰影之中躍出,衣袖拂動,一把托住阿萱身軀,淩空一個輕輕的轉折,已是帶著她安然落於地上。
  隻聽那人低聲道:“公主休驚!屬下救駕來遲,真是該死!”
  他聲音溫和低沉,拂衣之時,帶起淡淡的潔淨的皂角香氣。阿萱怔了一怔,借著星辰的光芒,已將他認了出來,叫道:“是郎大人?”
  郎靖微一欠身,道:“屬下方才正與江公子在侍衛處閑坐,忽然發覺有夜行人自殿頂掠過,直奔瑞慶宮方向……屬下擔心叫上侍衛們已是誤了時辰,便與公子先行趕了過來……天幸公主無事。”
  他轉頭看了看那片劍影與雪亮刀光交錯之處,說道:“有江公子在此,那剌客定然是討不到便宜去。”
  江暮雲?阿萱渾身一震,轉頭向那處激鬥之處望了過去,那翩若飛仙的白色身影,那星光般眩目的劍光,心裏卻是隱隱一疼。
  但聞宮牆之外腳步聲響,火光明亮,卻是宮中侍衛已被驚動,紛紛湧了過來!
  陳軻與同夥那人見狀,自知是再難得手,當即長長呼哨一聲,身形陡然拔升飛起!江暮雲早已猜出二人身份,其實也無留人之意,當即不再相逼,劍光乍斂,飛身躍開!
  宮中向來設有神箭衛之職,當下便有十名最佳箭手張起勁弓,根根羽箭如雨般射了過去!
  陳軻二人揮舞兵器,擊落了直奔而來的羽箭,但那十名箭手非同尋常,其神力準星,均是一流好手。陳軻二人雖是擊落了不少,但也覺臂上有些隱隱發麻。
  當下二人不敢多留,好容易撐得一輪箭落,眼見原來的十名神箭衛潮水一般地有序退下,而另一輪新力軍卻迅速插上前來,單膝跪下,顯然是施行連環箭術,不禁心頭暗暗叫苦。
  若是單打獨鬥,這二人自是一等一的好手,但如此般被箭雨圍住,卻是大傷腦筋。正惶急間,忽聽郎靖喝道:“來者是客,咱們也不願傷了和氣!兒郎們拿出些本事來,也讓這些貴客看看咱們唐人的厲害!”
  眾神箭衛轟然稱諾,但見無數張弓弦一動,似有萬千支白羽金箭嗖然射出,眼前一花,耳邊但聞箭雨之聲“奪奪”不絕,陳軻二人暗叫一聲:“我命休矣!”
  仿佛隻在一刹那間,四周安靜下來,陳軻二人似乎感覺身上並無痛感,小心睜開眼睛一看,但見所有的侍衛、包括那個看似鄉村塾師的侍衛總管,似都被一陣風起,吹得無影無蹤。
  冷冷的夜風之中,隻見身旁一株兩人合抱方能合圍的古樹的樹幹之上,密密麻麻,插滿了那些代表了唐宮禦前神箭衛標誌的白羽金箭。
  仔細一看,那些美麗的密密相挨而生的白羽,居然組成了一個雍容端貴、然而又氣勢磅礴的大字:“唐”!
  二人麵麵相覷,自然也明白,郎靖與江暮雲二人,早已看破了已方身份,否則不會如此輕易放過這膽敢闖宮擄人的“剌客”。
  郎江二人均為李煜近臣,自然也明白此時與宋撕破麵皮,實是有害無益。然而經此一役,那些英武精良的神箭衛、那個看似奔放實則充滿警告意味的 “唐” 字,卻昭示了處於一個軟弱無能的君王統治之下的南唐,依然有著令人不敢輕視的力量。使得今日這冒失的劫掠之舉,顯得實在是愚蠢之極。
  陳軻二人不敢戀戰,當即幾個起縱,已自殿頂瓦麵飛奔而去。
  瑞慶宮中諸人,自然是一直沒有出來。女英自聞訊之時起,便調來身邊所有隨從,將自己與瑤環圍在中間。又將瑤環摟在懷中,輕輕安慰。
   然而,隻是一牆之隔,那同樣被封為公主的女子,卻是獨自一人,佇立在淡淡的星光之下。
  
  江暮雲猶豫了一下,終於緩步走了過來。阿萱心裏一陣緊張,向四周一望,才發現不知何時,郎靖已帶著眾侍衛悄然離去。
  想起郎靖方才說話,甚至是包括宋使在內,顯然都將自己認作了那個德敏公主。她,也當是今日金殿之上,李煜親口許婚的江暮雲的未婚妻子罷?
  驚痛之間,她突然有了幾分好奇,當下默不作聲,想看上一看,麵對自己的未婚妻子,江暮雲會說出什麽樣的話語。
  他在離她七步開外的地方,停住了腳步。
  身邊一處假山石的隙縫裏,有幾隻蛐蛐突然此起彼和,鳴唱起來。在這夏日的夜晚,聲音異常清脆悅耳;她的腳邊,生有一叢茂盛的晚香玉,花朵也慢慢開放了,散發著清幽的香氣。
  心“砰砰”直跳的聲音,連自己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終於開口了,還是那樣溫柔的語氣,卻讓她驚得險些跳了起來:“德毓公主殿下,你若獨自在此,隻怕還會有別具用心之輩,將殿下錯認為他人。公主千金之軀,再不可孤身一人出外了。”
  
  阿萱身子一顫,垂下頭去,道:“你……你認出我了麽?”
  江暮雲點了點頭,忽見阿萱抬起頭來,一張小臉上滿是淚痕,又聽她嗚咽道:“我……我也不想獨自在此……可是他……他們要將我許嫁到北漢國去,我卻是至死都不會相從的!”
  江暮雲微覺訝異,他雖不知先前李煜許婚北漢,致使阿萱投湖遁走之事,但以他的聰穎心性,隨即便明白過來,道:“怪不得方才宮使連夜召北漢使臣入宮,原來……”但見她淚流滿麵的模樣,心中也是一陣絞痛。忍不住脫口說道:“你不願意在宮中,那麽便隨我回府,好麽?”
  阿萱恍恍惚惚,不知是什麽時候,已被江暮雲拉在了懷中。二人翻身躍出花叢,跳上宮牆,穿過重重屋脊,如履平地一般。到得後來,阿萱功力實淺,趕不上江暮雲的步伐,江暮雲索性便將她完全抱了起來,展開絕世輕功,一路飛奔而去。
  阿萱隻覺耳邊風聲呼嘯,腳下飄浮之極。明月之下,江暮雲的白色衣衫在風中飛起,當真有如一片飄逸的白雲。宮殿頂上金色的琉璃瓦,在二人腳底箭一樣地向後掠過。阿萱覺得自己和他就象是一對仙人,駕起白雲,禦著清風,正飛過無邊無際的金色的大海,飛向遠處虛無飄渺的蓬山仙島,飛向那人間沒有的美妙景地。仿佛又回到了初見江暮雲的那一刹那……天地之間,再也沒有別人,隻有她、還有他。
  江暮雲對宮中地形頗熟,知曉侍衛設防之處,不多時已來到宮外,他生性謹慎,唯恐有人跟蹤,又在金陵城中繞了個大圈,確定無人在後時,這才躍進自家府中後園。
  他將阿萱的手輕輕放下,屈膝跪在阿萱身前,行禮道:“公主殿下駕臨,微臣不勝榮幸。”
  阿萱淚眼朦朧地望著他,他極小心的、不讓自己的眼神流露出除恭謹以外的任何神情。然而他的臉上神色,顯得非常複雜。當初他隻想給國主帶回心愛的玉簫,因為國主總是說,宮中寶貴的簫雖多,可沒有一支簫比得上寶蓮簫,可是,他還帶回了國主一個心愛的女兒,一段永難釋懷的舊情。國主說沒有一支簫比得上寶蓮簫,那麽,應該也沒有人比得上寶蓮簫的主人罷?
  仙人的夢做完了,阿萱的雙足又踏上了塵世的泥土。她當初之所以願回品荷軒,實是想讓他得知自己也是金枝玉葉,與他身份相稱。現在他雖然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她的心中卻沒有一絲喜悅,就算自己是玉皇大帝的女兒,也沒有用了,自己心愛的人,卻是自己妹妹未來的夫婿,她應該恨他們麽?還是應該恨這捉弄人的老天?
  不過,如果他的心中,對她竟然還有一點點的真心的愛憐……也足以讓她回味一生了罷?
  
  園中不遠處,設有一張石桌,上有數道縱橫交錯的深深劍痕。江暮雲見阿萱駐足觀望,淡淡道:“此時當初與沈尉動手所留。”
  沈尉,那江南劍派的第一人。阿萱想起楊宗寧講過的,江暮雲與沈尉那神秘的、無人得知的一晤。
  楊宗寧說,無人得知那一戰,是誰最終贏了。可是沈尉畢竟還是走了,作為名揚一方的大派宗主,他最終選擇默然地離開,離開了自己揚言要前來教訓的那位少年公子,完全不同於最初的意氣風發。
  隻有這樣的少年郎,才真正配得上——那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德敏公主罷?
  
  門扇“吱呀”一聲關上了,關門時帶進來一股微風,吹得燭火不停跳動。江暮雲派來侍候她安寢的侍婢已經走了,阿萱站起身來,最後一次看了一眼這間屋子。
  從來金陵的那一天起,她就一直住在這間屋裏,江暮雲知曉她的喜好,江府雖富麗堂皇,她這屋裏卻沒半分珠光寶氣,布置得分外淡雅宜人:窗下放著酸枝木桌椅,搭著月白色椅披,桌邊緣和椅的扶手處,都雕刻著精致的花紋。一邊的長幾上,置了一隻半人高的銀瓶,瓶中清水裏養著一束新鮮的蓮花,香氣清淡怡人。
  再看過去,隻見羅帳高挽,床榻整潔,妝台上胭脂宮粉、簪環釵珥一應俱全。靠西的窗下,還有一張七弦古琴,因為年代久遠,琴身上的明漆都有些斑駁了,更增加了幾分古意。
  她過去無事時,常常信手彈幾支曲子。她於樂曲一道隻是粗通,江暮雲倒彈得一手好琴,偶而他來了,也會在旁指點一二……進宮之前,她住了有將近半月罷,一心隻想快點進宮,竟沒留意到這屋子原來是那樣溫馨愜意。
  早知如此,她又何必進宮?如果她沒有進宮,便不會發生這許多事,她和江暮雲,應該還是如以往那樣,她也許還會度過許多溫馨的時光罷?
  她心底深處,隱隱約約有另一個聲音在說道:“就算你不進宮,你難道一輩子呆在他家裏麽?就算你一輩子呆在他家裏,他一輩子對你這樣好,他的心,難道跟你的心在一起麽?這府第的女主人,難道就一定會是你麽?”
  阿萱收拾起自己的東西。寶蓮簫、還有那些寶物,她早送還李煜了,心裏也輕鬆了許多。
  她背起包袱,吹滅案上的燭火,走出門去。
  不知什麽時候,月亮隱去了,天上下起了小雨,門外的石階上一片濕潤。阿萱走在園中的小徑上,四周一個人也沒有,不時有徑邊的樹的枝葉擦過她的雨笠。有雨絲飄在她的臉上,她的臉上也是一片濕潤,不知是雨,還是淚水。
  就在江暮雲所居住的聽雨居外,她停住了腳步,室內燈燭輝煌,他還沒有入睡。
  她早聽阿錦講過,聽雨居是江暮雲的起居之處,也是他的禁地,那裏供奉有他的三寶,任何外人不得涉足。江暮雲雖然對她客氣,但她向來知情識趣,一次也沒要求進去。
  當年李煜懷念蕙娘,令人在宮中遍植了香溪山中最是常見的梔子花樹。眾大臣為投其所好,府中也多植此樹;所以聽雨居外除種有芭蕉翠竹外,也種了許多株,開滿了白色的花朵。
  阿萱站在梔子樹旁,正靠近聽雨居的廊下。梔子花的香氣摻雜著雨的清新之氣,撲鼻而來。雨漸漸大了,打在阿萱頭上的雨笠上,一股股小水流,順著笠邊滴下來。她的肩上一片涼意,原來肩上已有一大塊被打濕了。
  阿萱仰起頭來,忽然身子一震:聽雨居的碧紗長窗上,映出了江暮雲修長俊偉的身影。隱約可以看出,他倚窗而立,手中舉著燭台,不知在照著什麽,身子一動也沒有動。
  過了許久,他放下燭台,雙手負在背後,在室中踱了幾步,又停了下來,突然伸出手來,“喀啦”一聲,推開了窗格。
  阿萱以為他發現了自己,她本來想偷偷離開,不得不準備江暮雲一問,就走出來向他辭行,誰知江暮雲站在窗前,隻著一件白色便服,望著瀟瀟細雨出神,有幾根雨絲經風一吹,飄到他的臉上,潤濕了他的臉頰,他也絲毫沒有發覺。
  阿萱想:“他為什麽這樣地出神,是想到了公主麽?有沒有一丁點兒想起我?唉,這樣下雨的天氣,他這樣站在窗前,穿得又單薄,或許會生病的呢。”
  良久良久,江暮雲一直怔怔地望著紛飛的細雨,身子動也不動,猶如一尊俊美的漢白玉的雕像。他是背著燈光的,看不清他的臉上神情。但阿萱自然想到:“他年少高才,文武雙全,門第本來高貴,又即將尚主。可為什麽他還會這樣的失意?為什麽還會的這樣的憂傷?”
  江暮雲轉過頭來,向室內望去,阿萱的目光順著他的目光,落在一軸掛在壁上的三尺長,一尺寬的畫卷上。阿萱已在窗下,燈光正照在畫上,看得頗為清楚。
  畫上是一望無際的曠野,空中烏雲堆積,似有閃電轟鳴。曠野中站著一個女子,不辨形貌,隻有一個若有若無的背影。雖看不清相貌,但女子長發飄飄,身形窈窕,體態曼妙,身著一件紫衣,也是如煙如霧,在風雨中飄緲不定,當真非紅塵中人,大有神仙之態。
  阿萱想道:“這女子是誰?為什麽這樣眼熟?他為什麽這樣看著她?她這樣美麗,可是天上的神仙?”越看越覺那畫上女子雖隻有背影,但豐鬢霧鬟、削肩纖腰、風質氣韻,無一不是美絕人寰,更有一種說不出的靈異之氣,使人眼光駐處,一刻也舍不得離開。偶然一瞥,隻見畫軸左上方,寫有三個俊逸的小楷:“畫中仙”。
  阿錦說,江暮雲有三件寶貝:承影劍、明月環、畫中仙。三寶中又以畫中仙為首,他簡直就像當成性命一樣,奉在室中,早晚一柱香,連阿錦這樣的愛婢也不準入內,原來都是為了這個畫中的紫衣女郎!
  阿萱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紫衣,陡然間想起一事,頓時如受雷擊,怪不得自己覺得畫中人那樣熟悉,怪不得江暮雲深夜入宮,原來,瑞慶宮中的那位公主,她就是這畫中的仙子!
  正自神癡心碎,忽然另一扇窗格“喀啦”一聲,也被人推了開去,隻聽一男子聲音笑道:“暮雲如此癡情,實讓我等自愧不如。隻是少白有一事不明,暮雲你既是如此愛慕德敏公主,眼下國主不是正把公主許配與你麽?又何必如此鬱鬱寡歡?”
  阿萱聽那男子說話,正是向與江暮雲交好的丹青國手衛少白。這段時日以來雖然都是住在江府之中,但衛少白為人風流狂放,大有魏晉名士之風,成日裏帶著他那群美麗侍女,在外遊山玩水、賞花飲酒,簡直是不亦樂乎。
  而阿萱因聽從江暮雲的主意,冒充是蜀地舞伎才好入宮,天天隻有跟教坊司的人習練白綾舞。便是有時在府中遇上,也隻是點頭為禮。此時聽他言語,似是對江暮雲之事知之甚詳,想道:“他、他果然是對她愛慕甚深……”
  因衛少白之問也正是她心中疑惑,不覺又有幾分好奇,實是欲知江暮雲會如何回答。
  隻聽江暮雲長歎一聲,歎息聲中帶著說不出的蕭索和自傷,道:“衛兄,你我交好久矣。我的心思,你有什麽不知?那畫中紫衣女郎的模樣,你我是一同見到的。那樣的風神如仙,絕非世上的尋常女子啊。”
  衛少白“唔”了一聲,語中似有讚同之意,道:“不錯,我衛少白憑著一枝畫筆,得蒙天下人看重。一生之中,無論金枝玉葉,豪門閨秀,也不知見過了多少女子。但就風姿之美,那紫衣女郎確是無人能及。”
  江暮雲道:“當日咱們一時興起,想去見識見識巴蜀風物,便乘畫舫逆江而上。那日黃昏,剛過楓林渡不久,突然下起了一場大雨。那雨來得又疾又猛,我隻記得當時天上烏雲密布,閃電雷鳴更是無片刻間斷。”衛少白道:“是啊,那樣的雨勢,怎麽還能行船?”
  江暮雲又歎息了一聲,輕聲道:“是啊,船便靠在了岸邊,你雅興不淺,掀起座艙簾子,還要跟我欣賞江上雨景。咱們便是在那個時候,才看到她罷?”衛少白輕聲一笑,略帶戲謔說道:“誰知便是這雨中奔過的一個紫衣女郎,竟然讓朝野江湖中都是赫赫有名、為無數女子深閨夢裏之人的玉劍郎,從此便是情根深種,不能自拔。”
  江暮雲苦笑一聲,道:“衛兄,你又何必調笑於我?情之一物,實在是費夷所思。雖然無形無色,卻自然能使人心魂失散、了無生趣,遠遠勝過這世上一切驚世駭俗的高明武功。”
  他停了一停,又道:“自那以後,我便苦苦求你,願以天下至寶,換取那女郎一幅小像。”隻聽衛少白笑道:“暮雲,你可不要怪我。你知我有一怪癖,向來隻為天下美人作畫。那女郎背影固然是美麗之極,可你我都沒能看到她的像貌,誰知她是美如西施,還是醜賽無鹽?若不是我的菖蒲將要離開我一段時日,我又對她向來愛憐,隻盼送她一件世上罕見的珍寶聊以為念,莫說隻是一件映冰環,便是加上你的承影劍,隻怕我也未必應允。”
  江暮雲苦笑道:“這個我自然明白。隻是你向來視美人如畫,把這世間情愛當作是束縛你才情的繩索……你雖寵愛菖蒲,不過是如賞鑒好畫一般,又怎會感受得到那刻骨銘心的相思之苦?”言畢輕輕吟道:“綠草蔓如絲,雜樹紅英發。無論君不歸,君歸芳已歇……”
  他吟的是南朝謝眺所作《王孫遊》中的四句詩,前兩句描述春景之美,後兩句卻意為不要說你不回來,即使你歸來了,隻怕春天的芳草香花都已凋謝殆盡了,盡言相思使人老之意。詩語高妙,意極蘊藉。
  阿萱聽到這幾句話,隻覺話語之中,當真蘊含了無盡相思與苦痛,不覺有些癡了。
  隻聽江暮雲緩緩道:“那一年的花神節日,我隨國主入後苑之時,見到了正在做花神供禮的德敏公主。當時她正躬下身來,往一株牡丹上係上五彩絲線。我隻看到她穿著紫衣的背影,心頭便砰砰亂跳,國主跟我說了些什麽,我一句也沒聽到。”
  衛少白奇道:“她的背影……她……”
  江暮雲道:“她的背影我不知看過了多少遍,在你的畫中仙上,在我日日夜夜的夢魂之中。當時我一看到她的背影,就知道她即使不是畫中人,也與她必有關係。因為世上人雖多,這樣相像的卻並不多見。後來我曾試探過國主,德敏公主在半年前,確是微服去過江南遊玩。可是她究竟有沒有出現在那個江灘上,在那個暴風雨的夜晚?”
  他又停了一下,阿萱聽出他聲音微微顫抖,大異平時鎮定之態。隻聽江暮雲又道:
  “我不隻一次地想要問她!可是我害怕,我怕她沒有去過,我怕那日所見不過是你我的一場春夢!我怕我好不容易找到了畫中仙子,又輕易地失去了她。可是我也經常在想,那件如煙如霧的紫紗衣裳,一見便知並非凡品,若不是天上神仙所有,定是出自人間帝王之家。
  阿萱有一件綠衣,質地與那紫衣頗為相似,據她說來,是國主當年所賜她的亡母。我想國主既是賜給了阿萱的母親,若有相同衣衫,必是賜給他最為寵愛的德敏公主,公主偏偏是最愛紫色。我隻恨當日沒有看清那仙子的容貌,僅僅是記得了她的背影。這些時日以來,我日夜心中煎熬,身為堂堂江府公子,我竟然每晚都潛入宮中,躲在瑞慶宮外偷看公主,就是想確定那紫衣女郎,究竟……究竟是不是她呢?”
  說到最後一句時,聲音極輕極輕,仿佛是害怕驚醒了自己的美夢。
  
第十四章 無論君歸君不歸

衛少白似是同情好友的處境,默然半晌,忽然道:“暮雲,阿萱姑娘……那大公主德毓,跟德敏公主長得極像,而且背影也極似這畫中女子,說不準倒是她呢……”
  阿萱心中一動,但隨即聽出他語中略帶戲謔之意,顯然並未當真。
  卻聽江暮雲嗔道:“你何必尋我開心?大公主她……她……”阿萱聽他提到自己,當下著意聆聽,卻聽江暮雲隻是歎了一口氣,終是沒有再說下去。
  她……
  她……她出身山野,雖然明慧靈秀,但未必如畫中人一般,有那樣縹緲而絕美的風神罷?他的意思,是不是這樣呢?
  阿萱的心中,仿佛突然也飄入了冰冷的雨絲。
  突然之間,又想起那熟悉的兩句詩來:“莫道君不歸,君歸芳已歇”。僅僅隻是過客罷,所以,無論歸是不歸,那芬芳美好的春景,應該都不會為她而停留了。
  
  從後門出去的時候, 江府值夜家丁沒有攔阻,但阿萱在府中已待了很長時間,兩下裏原就熟悉,又聽聞她蒙當今國主寵愛,竟被封了公主,故雖覺她深夜出府有些突兀,但也不敢過問。
  銀色的雨絲在空中飄飛,天色未曙,街上空蕩蕩的一人也無。
  遙望著雨中金陵城灰蒙蒙的屋頂,阿萱的心中,掠過一抹淡淡的惆悵。
   金陵雖然繁華,畢竟不是自己的故鄉。就好比唐宮雖然綺麗,畢竟不是自己溫暖的家;也好比……江暮雲……他風采翩然,對自己溫柔憐愛,畢竟還是陌路……
  
  雨漸漸停了,忽聽車聲轆轆,阿萱回頭一看,卻是一輛四輪馬車駛了過來。四匹拉車的駿馬高大而俊美,搭著全套鍍金雕花挽具,隨著有節奏的“嗒嗒”蹄聲,那白色的長鬣被迎麵的涼風吹了起來,在晨光中閃動著銀色的光澤。
  阿萱好奇地看了看,如此華麗的馬車,便是金陵城中也並不多見。但觀其車廂頂上,並無任何徽章印製,不象是出自於公侯府第,竟會是誰人所乘呢?
  
  那四匹駿馬競相奔馳,馬蹄此起彼落,在空中劃過流暢而優美的弧度;而馬身的縱騰之勢,與那蹄的起落之勢遙相呼應,遠遠看去,有一種非常動人的美感。
  不知為何,阿萱突然想起了春十一娘。想起了百尺樓中,她那臨風翩飛如仙的身姿。即使是在她力鬥眾人之時,身形始終是行若流水一般,沒有絲毫的凝滯幹澀……入宮充為舞伎之時,那宮中的教習也曾經說過,舞姿的優美與流暢,在於舞者內心的力量與外界的力量,是否能夠緊密地契合在一起。所以跳“回風舞”的時候,舞者要真正把自己化作一抹流動的金風;跳“霓裳曲”的時候,舞者便是那天際飄然燦爛的一帶霞霓……
   她仰望天穹,心境平和無波,仿佛自己與那無數飄飛的雨絲,在一刹那間已融為了異常和諧的一體。
   全身的感覺,突然靈敏了起來。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得到,那馬車飛馳之時,穿越層層的雨絲,從空中傳來的輕微波動。
   遠處橋下的流水聲、深巷裏輕微的推門聲、馬車滾過地麵的震動聲……每一聲細微的聲響,透過這籠罩天地的雨幕,毫無遺漏地全部投射到了阿萱的心鏡之上,一種全新的感覺充溢了心間。
   身前的雨絲,突然也發生了輕微的波動!阿萱心中一凜,驀然回過頭去,隻見身後三步開外,不知何時,竟已悄然出現了兩名身著青衣、仆役模樣的男子。
  那兩人似乎沒有料到她反應如此靈敏,不禁身形一滯,躬身道:“公主殿下。”阿萱定晴看時,卻覺得那兩人麵生得很,似乎未曾見過,便開口問道:“你們是什麽人?”
  其中一個年長些的,恭敬地答道:“小的們是江公子府中家人,前來請公主殿下回府。”
  江暮雲發現自己已走?然以他素來謹慎行事之風,斷不會令家人相請,必會親自前來!阿萱心中一動,瞬間醒悟過來,當即退後一步,喝道:“你們不是江府中人!”
  那兩人對視一眼,突然道:“得罪!”雙臂一展,已撲上前來!來勢奇快,阿萱隻覺眼前一花,幾乎還來不及招架,肩上酸麻,已被點中穴道,身子頓時軟了下去。
   那人運指如電,阿萱隻覺勁風破空而來,身上又是幾處穴道被封。昏睡前那一刹那的恍惚之中,她卻能感覺得到他的手指並未點到自己身上,竟是使用的淩空點穴之術!
  
  待得悠悠醒轉,卻是在一間房內的床榻之上。
  阿萱驚得坐起身來,見身上衣飾齊備,就連包袱也仍然掛於腰間,這才鬆了口氣。她環顧四周,但見門窗的朱漆微微有些褪色,且多處破舊失修;然而觀其房舍齊整寬大,氣派非凡,顯然是一處敗落下來的公侯府第。
  室內陳設簡單,僅床榻桌幾、數張木椅而已。尋常大戶人家所見的寶瓶劍琴等裝飾一應俱無,對麵牆上懸著一幅大字,極草的手書寫道:
  “將軍夜提三尺冰,策馬催鞭箭羽頻,他年若遂淩雲誌,十萬雄師平宋京。”
  筆走龍蛇,每個字足有海碗大小,且墨跡淋漓,筆意飽滿,酣暢之極。阿萱看在眼裏,心中不由得想道:“這詩韻律雖不甚準,詩中格調卻是高得很哪!他年若遂淩雲誌,十萬雄師平宋京,口氣倒真是不小。”
   再仔細看時,卻見字幅下方寫著幾個小字道:“國將亡,家已破,情何寄?長太息!林任道題。”心中忖道:“林任道?這字看來是他寫的了,隻是素未聽聞,究竟會是什麽人?”
  正思量間,忽聞門外腳步聲響,似乎有人正要走進門來。阿萱慌忙又在床上倒下,想起年幼之時,極喜在太湖嬉水,母親唯恐自己溺水,曾教過一種龜息之法。運起此法之後,全身毛孔收斂,減慢元氣在脈息中的運轉速度,將呼吸轉為胎息,往往是昏然若死,甚至可以如烏龜一般,數日斷絕飲食。心中一動,連忙依法閉住氣息,全身轉入寂滅之境,耳目卻更較平常更靈敏了許多。
   門扇一響,聽那腳步聲頗為雜亂,似乎有好幾個人走進房來。
   隻聽一人道:“奇怪,我那點穴手法原隻管兩個時辰不到,怎的現在過去兩個時辰,公主殿下還未蘇醒?”正是先前冒充江府家丁中的那人聲音。
  另一人道:“李長老,你那手法忒重了些,公主殿下嬌怯怯的身子,如何抵擋得住?”話語中甚有埋怨之意。
   那被稱為李長老的人急道:“我唯恐手指碰著公主身體,大為不敬,不惜耗費內力,使用淩空點穴之術,我憑此術成名二十餘載,難不成還控製不住力道?”
   阿萱心中好奇,想道:“聽這說話意思,似是對我並無惡意,那又何必擄我前來?”
   忽覺腕上微風颯然,卻是一方薄帕覆了上來。另兩根手指搭了上來,隔著薄薄絲帕,似是在查她脈息。
   阿萱心中更奇,她先前也曾聽人說過,大戶人家的小姐太太看病,郎中是不能直接按脈,而必須先覆上薄帕,再能隔帕試之,以示尊貴之意。這人竟也依法行之,似是對自己頗為尊敬。
  隻聽那人“啊喲”一聲,卻是一個陌生男子聲音,叫道:“李長老,你出手當真重了,公主殿下被閉穴太久,脈息微弱斷續,幾不可聞……啊喲,這可真是糟了!”
  阿萱心中好笑,想道:“我若是龜息大法練到了母親那般境界,真個是‘氣息緊閉,寂寂如亡’,隻怕連這一點脈息都不曾有,那才會把你嚇上一大跳呢!”
   李長老慌道:“少將軍,在下的點穴功夫已有數十年的修習,怎會出手不知輕重?”隨即將兩根手指搭上阿萱腕脈,凝神片刻,也“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那少將軍急道:“公主殿下怎樣了?”眾人唯唯,不敢回答。那少將軍長歎一聲,對那李長老道:“快去叫宗主過來,宗主他內力精湛,又通醫術,或許能解救公主。”
   李長老二人慌著去了,那少將軍隻在室內不斷踱步,不時長籲短歎幾聲,自言自語道:“唉,公主啊公主,林任道膽敢行此犯上之舉,將你私擄至此,不過是不想讓你被送往北漢罷了,誰知竟然害你……唉,當真是百死莫贖了!”
   阿萱心中一動:“林任道?”那字幅……
  
  室中寂靜無聲,阿萱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偷偷睜開一隻眼睛,向外看去。
  在窗邊微白的天光裏,佇立著一個身穿暗褚長袍的男子,腰係素帶,發束白冠,顯然尚在服喪之期。不過三十上下年紀,單看那年輕的背影,極是英姿挺拔,然而卻帶有一種說不出的蕭索之意。
  “嗆嗆”!數聲利響傳來,似是兵器相交!但聽屋外怒罵聲起,竟有先前那李長老二人的聲音,隱隱傳了進來。
  窗邊那男子聞聲,旋風般地轉過身來!阿萱慌忙閉上眼睛,耳邊隻聽他喝道:“李維遠!怎麽回事?”正是方才那自稱林任道的少將軍的聲音。
  “砰”地一聲巨響!紫檀色的木屑飛濺開去,雕花門扇被撞得四分五裂,一股強大如濤的真氣湧進門來!林任道大驚喝道:“爾乃何人?”
  那人顯然一眼便看到了臥於床上的阿萱,當下向外揚聲叫道:“公主在這裏!”他嗓音聽起來甚是古怪,顯然是經過刻意的改變,卻掩不住那種發自內心的欣喜之情。
  雖是身處險地,阿萱心中卻湧起一股極為荒謬的滑稽之感。自被封為公主以來,僅是一夜之間,居然先後遭遇三次擄掠。前一晚唐宮中宋人的擄掠,或許乃是被錯認為德敏公主之故;然而今早方出江府,即被林任道手下擄入此地,顯然對方一直關注密切,才會對自己行蹤了如指掌;誰知此時平空竟又殺出一隊人馬,隻是她絞盡腦汁,也萬萬想不出是哪路神仙。
  “啪啪”!掌聲相擊,卻是那撞入房中之人,已與林任道交上了手!那人同夥似被林任道手下攔住,想必那人武功實在高強,方可衝過重圍,直奔入室。
  阿萱緊閉雙眼,但聞二人交手勁風不絕,連連帶翻了好幾張桌椅,
  卻沒有想到林任道也著實厲害,那人連施狠手,卻始終搶不到阿萱身前三尺之內。
  忽聞有人慘叫一聲,林任道顯然聽出此人聲音,不禁驚道:“任駿!”但聞外麵有人忍痛高聲答道:“剌客厲害,少將軍快走!”
  高手相爭,豈容這片刻分神?但聞“砰”地一聲,伴隨著林任道一聲悶哼,似是有物被撞飛開去!“劈啪”一聲,卻是阿萱床邊的一張長幾被壓斷成了兩截!
  林任道受傷了?阿萱心神一凜,再難保持龜息之法,正待要睜開眼來之時,忽覺身邊微風一動,竟是有人撲上床來!
  阿萱大駭,差點要叫出聲來,右手已迅速摸到了藏於腰間的匕首。那人來勢卻是極快,一邊低聲自語道:“公主恕罪!”一邊身形已翩然掠過阿萱,直落入床榻靠內之處!
  阿萱聽出是林任道的聲音,心中沒來由地一鬆,手已悄然落了下來。
  那闖入房中之人大喝一聲,撲上前來!說是遲,那時快,林任道一咬牙,伸手在床沿靠內某處一按!但聞“軋軋”聲響,整張床榻淩空翻起,其下竟是一處極深的暗道!臥於榻上的兩人身體,也隨之滑下床板,流星般地落入了暗道之中!
  轟然聲響,床板重又翻下,“砰”地一聲,已是嚴嚴實實地蓋住了機關暗道入口!
  但聞頭上擊聲不絕,震得四壁隱隱發顫,似是那人正以真氣運於掌上,想要擊破擋住暗道的那張床板。
  疾速下落之中,林任道冷哼一聲,自語道:“這樣珍貴的鐵鮫木板,豈為人力所能破開?”
  
  不知落下了多深,阿萱忽覺身子一軟,已然無聲地落入了一處幹草之中。因那草堆極厚,落下時身上渾沒有半分疼痛,幹草的清香撲鼻而來,甚是好聞。
  阿萱心中一動,想道:“素聞公侯府中,多設有地道以做逃生之途。然而地道多陰暗潮濕,此處幹草卻並沒有絲毫的腐爛,顯然常常有人更換。若非是機關主人常處於危難之中,隻怕也不會對這暗道如此在意。這林任道究竟是什麽人?”
  那林任道似是對她極為擔心,甫一落定,當即爬起身來,喚道:“公主!公主!”聲音中大見焦急之情。
  阿萱早已暗中摸出匕首,緊緊執在手中,此時便佯作微有蘇醒之像,輕輕呻吟了一聲。
  那林任道大為欣喜,連忙撥開幹草,爬了過來,叫道:“公主醒過來了?可有不適麽?”
  阿萱將眼睛睜開一道細縫,隱約看清他的身影,覷準時機,倒轉匕柄,傾盡全身之力,猛地一下,重重地敲落在他頸後要穴之處!
  饒是那林任道身負高深武功,這一下事起倉猝,又被擊中要害,卻也招架不得,當下便軟倒在幹草之中,昏了過去。
  阿萱一躍而起,三下兩下拍去身上幹草,俯身看時,隱約隻見那林任道俯在草中,一動不動,顯然那一下重擊不甚好受。
  她微微一笑,整整身上包袱,又向四周看了看。 這才發現這暗道雖然頗為狹長,但高約人許,且四周鑿有不少蓮子大小的通氣孔,故也沒有狹窄氣悶之感。青石鋪底的甬道直往自己右側延伸而去,顯然那裏便有出口了。
  阿萱雖然察覺林任道並無惡意,但也不願受他所製。唯恐他醒了過來,當下連忙延著甬道走了出去,果然在盡頭處的石壁之上,發現了幾級淺淺人工鑿成的石級,直通向地道頂部。隱有一縷天光漏了下來,顯然那裏便是出口。
  阿萱擼起袖子,沿那石級攀了上去,果見頭頂蓋有一塊石板,被鐵條打就的鎖扣輕輕扣住。她小心翼翼地撥開鐵扣,試著用手推了推,果然石板微有晃動。不禁心中大喜,正待要移開石板出去,忽聽一人說道:“晚生樊若水,見過公子。”
  過了半晌,方才聽得一個年輕傲慢的男子聲音,冷冷道:“你便是樊若水麽?聽說你一日之內,向那李煜連上三策,都是些治國用兵的道理,可有此事?”
  阿萱心中奇道:“此人言辭甚是倨傲,怎敢對……對他……對國主如此不敬?這樊若水又是何人?”
  但聞那樊若水恭敬地答道:“晚生熟讀兵書,自謂胸懷萬千甲兵,卻因出身低微,未能進入朝堂之上,一展平生抱負,常自抱憾於心。先前晚生獻策於國主,意欲與大宋為敵,實在是罪該萬死。”
  阿萱聽到此處,略略有些明白過來:“莫非這言辭倨傲之人,居然是潛入唐國的宋人?”
  但聽那人冷笑一聲,道:“幸得你還明白得早,須知我大宋國力昌盛,如今已盡得天下十之八九之地,吞沒這小小的南唐,不過是在旦夕之間。何況李煜那小兒,成日裏隻知以詩酒為樂,哪裏懂得什麽家國大事?”頓了一頓,又道:“你呈上來的兵策之法,家父已經粗略看過,頗為讚賞。故此才不忌你南人身份,將你薦給了晉王殿下,不日將派人接你前往汴京。你所說的浮橋一事,非同兒戲,可一定要小心在意。”
  樊若水大喜,忙道:“多謝老大人和公子的栽培!”他心情激動,便連話音也在微微顫抖。
  阿萱聽了半晌,察覺這二人說話之聲雖然清晰,但似乎隔自己尚有一段距離。當下便大起膽子,輕輕移開石板,慢慢將身子探了出來。
  這地道出口,竟然是在一處小小的山洞之中。阿萱小心地爬出地道,才發現在這洞中還站不直身子,且洞內狹窄,僅容側身出入。洞口生滿藤蘿,枝葉繁錯,巧妙地掩住了洞口。
  阿萱心中記掛那二人所說之事,悄然拔開藤蘿,向外望去。
  外麵竟然是一片平闊的曠野,有一名錦袍男子負手而立,另有一青衫仕子模樣的年輕男子躬身立於其後,想必這便是那被稱為公子的宋人和樊若水了。
  四下寂然,唯有數莖荒草,在雨後的涼風中輕輕搖曳。
  原來這地道的出口,竟是在金陵城外!
  
  忽聞蹄聲傳來,雜夾著車行轆轆之聲,一輛極其奢華的馬車自遠處疾速奔來。阿萱一看那馬車,不禁微微一怔:赫然正是今早自己從江府出來之時,所遇見的那輛馬車!
  馬車尚未停穩,從車轅上已敏捷地跳下一名黑衣男子,向那錦袍男子跪地行禮。錦袍男子往車上掃了一眼,道:“三妹來了麽?”
  車上有個女子聲音,極低地應了一聲。
  錦袍男子的眉峰,不易察覺地皺了皺,向車內說道:“三妹,爹爹今早便遣人前去接你,自然是因為情況緊急,你為何此時方到?雖說是身不由已,但你……有些事情,還是要好自為之。”
  車中女子不語,反倒是那黑衣男子磕首道:“啟稟大公子,三小姐今早正要動身之時,突然察知一件大事,因安排屬下們前去打探,故此方才來遲。”
  錦袍男子瞥了那黑衣男子一眼,冷哼道:“施玉安,你倒是對三小姐忠心耿耿得很哪。”
  施玉安身子一顫,忙道:“小人不敢欺瞞大公子,據屬下查知,昨日方蒙南唐冊封的德毓公主,已是被人擄走,至今下落不明。”
  錦袍男子冷笑道:“這便是你所打探到的大事麽?昨晚在瑞慶宮動手的是誰,難道本公子還不清楚?況且昨日他們刹羽而歸,那德毓公主又如何會下落不明?”
  隻聽車中女子幽幽歎了一口氣,低聲道:“大哥,小妹遣玉安他們前去打探之事,並非指的陳軻他們。事實上昨晚德毓公主隨江暮雲出宮之後,一直宿於江府。不知何故,公主於今早收拾行裝悄然離開,出得府門之後,卻是被林家的人擄去了。”
  她聲音極低,然而語調溫和柔婉,與乃兄的那種倨傲當真是迥然相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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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夷列傳 作者:東海龍女 [上卷全]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242362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08:55:18

女夷列傳 作者:東海龍女 [上卷全]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202916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08:59:10

女夷列傳 作者:東海龍女 [上卷全]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37695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09:02:31

女夷列傳 作者:東海龍女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6467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09:07:13

請問能貼VIP章節嗎?謝謝! -purplestar- 給 purplestar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10:42:16

我現在手上隻有這些,本來想攢攢再貼的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34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10:46:09

我追"女夷列傳"很久了.辛苦了,太感謝了! -hurry11- 給 hurry11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20:01:25

嘩她還沒寫完?我扔掉這本書都兩年了。。。汗 -sophie2046- 給 sophie2046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2: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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