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傳 作者:東海龍女

回答: 女夷列傳 作者:東海龍女 [上卷全]畫眉深淺2009-02-02 08:59:10

玉樹瓊枝做煙蘿 上

初冬時節,天色陰沉,灰白的空際邊線上,淡淡地抹了些鉛灰色的沉雲。
  十一月底的天氣,在巴蜀的深山老嶺中早已是大雪紛飛,而金陵城的樹木枝葉卻都尚未凋盡。城東一帶女牆根下,一簇簇的梔子樹葉油綠紮眼,在青灰色的天色裏,泛著不合時令的光澤。
  淡墨蒼涼的江風,呼嘯著掠過空曠的天際,吹動了金陵城前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紅纓。紅纓飄拂之中,竟有千萬枝銳利烏亮的槍尖森然而立,沉重的殺氣彌漫了整個天穹。
  天寶七年,宋在金陵采石磯築浮橋,並派遣著名大將,有”軍聖”之稱的曹彬率部攻打南唐。南唐神衛軍都虞侯朱令贇方於十月率兵15萬,搭乘百米長的木筏和可容幹人的大艦出湖口順流東進,欲衝斷采石浮橋。時逢長江水淺,航道狹窄,大船不能並行;加上屯駐獨樹口(今安徽安慶附近)的王明軍在江邊豎立船桅形木樁,致使朱軍不敢貿然輕進。二十一日,朱令贇孤軍乘大艦行至皖口(今安徽安慶西南,皖水入江口),遭宋行營都指揮使劉遇部阻截,遂用火油攻擊,適風轉向,火勢反燒,朱軍不戰自潰,混戰中朱令贇被燒死,戰桌都虞侯王暉等被俘,數萬件兵器為宋軍繳獲。十一月十二日,曹彬大軍從三麵攻擊金陵城,南唐5000兵夜襲宋軍北寨,未果。二十七日,宋軍破城,守將咼彥、馬誠信、馬承俊等在巷戰中戰死。
  
  宋師中最為精銳勇猛的鐵甲騎軍,帶著無與倫比的犀利氣勢,仿佛就在一夜之間渡過長江天險,猶如烏雲鋪天蓋地而來,將金陵城團團圍住。黃底白牙邊的“曹”字帥旗淩空招展,黑壓壓的軍隊自四方猶如蟻聚鴉集,聳立在金陵城的城牆樓堞之前。
  而那曾有六朝古都之盛的金陵城,此時卻街道空曠,城門緊閉,聽不到一絲喧鬧的人聲。仿佛一個年華已退的麗人,洗去了千般風華,終於失卻萬種韻致,流露出衰敗的氣象來。
  “哐當”!突然一聲巨響,緊閉的兩扇城門轟然開啟,吊索發出淒厲的咿呀顫抖之聲,城前的吊橋也隨之緩緩放了下來。
  宋軍方陣微微一動,仿佛即將出匣的猛虎一般,眈眈對視!與其同時,從虛掩的城門縫隙中,試探性地伸出一根素白綾旗來,遲疑地搖了搖。
  帥旗飄拂,劍拔弩張的陣勢卻無形中消散下去。旗下一個身著銀甲的年輕將軍頃刻間神色狂喜,他自馬背上旋風般地轉過身來,向身邊一青驄馬上的中年將軍稟道:“是降旗!曹帥!李煜果然願意投降了!”
  中年將軍微笑著點了點頭,長長地籲出一口氣來,說道:“李煜肯降,為金陵子民之幸!” 他個頭不高,身披鐵甲,頦下微有幾綹長須。麵貌普通中略顯沉毅,輪廓目光卻甚是溫和。他這一說話,周圍士兵紛紛回頭看他,目光中自然流露出極為欽敬的神情。這極不顯眼的中年男子,實難令人相信他便是名滿天下的宋朝第一名將,官封宣徽南院使、義成軍節度使、行營馬步軍戰桌都部署之職的“軍聖”曹彬。
  曹彬麵色一沉,高聲呼道:“眾將聽令!”
  眾將士齊聲諾應,但聞曹彬厲聲道:“共守入城之約,不得肆意殺掠!以我大宋厚德,澤被南唐臣民!”眾將士齊聲應道:“以我大宋厚德,澤被南唐臣民!”
  那銀甲將軍正是前番隨盧多遜等人出使過南唐的陳軻。他本是行伍出身,後歸曹彬麾下,在攻打南唐一戰中立下汗馬功勞,智勇雙全,儼然已成為曹彬心腹愛將之一。
  此時他聽得眾將士呼聲如雷,不禁由衷向曹彬說道:“曹帥,天下名將多矣,但如曹帥這般愛民如子,更難得是愛敵國之民亦如子一般,實在難得!”另一大將也說道:“不錯!此番若不是曹帥先行與眾將士約定,入金陵城後不得妄殺一人,又力保南唐君臣安寧,如何能兵不血刃便進入這金陵城中?”說話之人是任升州西南麵行營都監的大將潘美,此次與曹彬同進攻城。
  曹彬淡淡一笑,目視城門,說道:“金陵六朝古都,遺跡甚多,況且尋常百姓無辜,一旦受兵火毀壞,我等有何麵目再見祖宗,有何可遺後人?至於李煜君臣,官家向來仁德厚愛,出兵不過是解南唐百姓於倒懸而已。過去官家既能善待孟國公,又焉能忍心傷害他們?”
  他神色突然一凝,沉聲道:“來了!”
  眾人齊向城門望去,但見裏麵迤邐走出一行人來,俱是麻衣布袍,神情慘淡。當前一人素冠白裳,腰係麻繩,雙手以繩捆縛並背負身後,口中竟然還銜著一塊潔白的玉璧。後麵四人抬著一具未曾上漆的木茬棺材,看情形那棺中不似有人,但抬棺人的腳步卻十分滯重。
  潘美失聲低叫道:“李煜!他怎麽要這麽一番做作?”
  曹彬早看出那雙手繩縛口中銜璧之人,正是南唐國主李煜,當即微微一笑,答道:“他這是效仿春秋戰國時亡君之禮,表示向我大宋的屈服。”
  潘美失笑道:“原來如此。這李從嘉也算以古用今了!隻我們這方又該如何應對?”
  曹彬眼見得李煜身後,除歸降臣子之外,還有許多百姓跟了出來,當即低聲道:“咱們先下馬!”
  眾人紛紛下馬,曹彬當先向前走去,密如鐵林的宋軍自發讓出一條路來,眼見得曹彬緩步上前,取出李煜口中所銜玉璧,鄭而重之地揣入懷中;重又解開李煜手腕上的麻繩,這才微笑道:“李國主別來無恙?”
  李煜臉色蒼白,眼神呆滯,一任曹彬施為,尚如木偶一般兀立當地,聞言方如針剌一般跳了起來,身子晃了兩晃,慌道:“豈敢、豈敢!罪人……罪人李煜不思天恩,反敢抗擊天兵,罪……罪該萬死!哪裏……還還還敢稱什麽國主?” 他一時心慌,說話都有些結結巴巴:“李煜……論……論罪當誅,隻是……宮……宮眷無罪,伏訖曹帥垂憐,能饒過她們性命。”
  後麵的人也跟著跪了下來,大放悲聲。其中嬌音不少,果然還有許多女子。隻是都是布帽束發,反倒分不清男女。
  陳軻在身後嗤地一笑,低聲道:“還惦著他的愛妃們呢,當真是個情種!”
  曹彬嚴厲地掃了他一眼,陳軻立即噤若寒蟬,曹彬這才上前扶起李煜,溫言道:“國主多慮了。我大宋皇帝仁厚治國,哪裏會跟國主為難?此番國主肯為金陵子民之計,出城歸降大宋,實在是令曹某佩服。曹某既事先向國主承諾身家性命,又豈會食言而肥?曹某是代表我大宋前來接國主入京的,到那時封官加爵,落個下半生的平靜安寧,豈不是好?”
  他聲調一高,喝道:“來人!把李國主帶出來的那具棺材燒了!咱們自此一殿為臣,何須如此?”
  李煜哪裏肯起,在地上連連頓首,樣子十分誠惶誠恐。休道是周圍百姓已有人飲泣起來,便是宋軍看了也覺惻然。
  曹彬武夫出身,隻是腕上稍一用力,也不由得李煜,將他強行扶了起來。此時早自宋軍陣中駛出一行馬車來,俱是油壁青幔,四馬拉轅,並不太過寒酸,還算是顧全了亡國之君的臉麵。陳軻揚聲道:“請國主君臣登車!即日起趕赴上京!”
  李煜為君雖無成就,但他平時性情溫和,尚算愛民,兼之又無大惡,此番亡國赴宋,百姓心中不舍,當即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聲。有些還想擁上前來,哪裏敵得過宋軍虎狼之師?
  李煜眼中淚水簌簌而下,垂下頭來,木然地向第一輛馬車行去。
  忽聽一聲尖利的哭叫,有一個周身素裝的女子終於奮力衝破宋軍阻擋,奔上前來!但宋軍何等精銳,此番李煜赴宋,戒備森嚴,豈容她當真衝入?當即有七八杆槍呼嘯而至,眼看便要將她當場剌殺!李煜看清那女子麵目,也不由得驚叫一聲:“且慢!”竟然奮不顧身地撲上前去!
  曹彬眉頭一蹙,喝道:“慢!”
  眾槍聞令即止,離那女子背心竟然不足一寸!那女子渾然不懼,揮手撥開眾槍,撲通一聲,跪倒在李煜麵前。“主上!是奴婢啊!奴婢在此,奴婢舍不得離開主上啊!”李煜含淚叫道:“流珠!是你?你不是離開這裏回峽州了麽?怎麽來了?”
  那被稱為流珠的女子抬起頭來。她年歲已過三旬,眉目間略有細紋。但麵容娟好,眼波流轉之間,尚遺留有那種嫻靜端淑的貴女風範。
  此時她滿麵淚痕,直衝得臉上脂粉狼藉,越顯憔悴。但聞她叫道:“奴婢從來沒有回過峽州!當初小姐叫奴婢跟著主上來這裏,沒有叫奴婢回去!主上不要奴婢,奴婢便自己在金陵城裏住下來,靠著些針指度日,也教了許多弟子。閑來無事能遠遠瞧一眼宮牆,想著主上你好好地在裏麵享福,奴婢也就心滿意足了!”
  但聞那群降臣宮眷裏有人驚呼一聲:“是流珠!”頓時將眾人的目光全都吸引過去,又不約而同地長吸一口氣。
  說話那女子也是麻衣布袍,布帽罩頭,先前她一直低頭不語,難以引起眾人注意。但這一露麵,卻是令人驚豔。麵上雖無些微脂粉,卻是眉不畫如翠,唇不點而豔。天然一番美貌態度,更是難描難畫。
  流珠冷笑道:“國後娘娘!原來你還記得流珠嗬!當*****借口我的八字與你犯衝,裝病作嬌,執意要把我攆出宮去,我隻道你一生一世,都不會再見到我流珠了呢!”
  那美貌女子正是素服裝扮的小周後女英,眾人素聞豔名,卻不料真人更美甚於傳聞。但聽這流珠說話,隻恐二人當初在宮闈之中頗有爭鬥,不禁更聽得饒有興味。
  女英低首長歎一聲,道:“不錯,當初確是我對你主仆不住。隻是對蕙娘來說又何嚐不是好事?即便是流落江湖,總勝過亡國妾婦。”
  流珠的眼淚奪眶而出,叫道:“可是!可是她早死去許多年,而你還活著!”女英一時語塞,李煜看在眼裏,也不由得歎了一口氣,說道:“流珠,你不必再怪英妹了。說起來都是我這罪人的不是。你回去罷,留在金陵做甚麽呢?蕙娘,孤已是不能再去拜祭她了。你去盛澤訪著她的墳墓,幫我拜祭一番。她尚有親族墳塋在歸州一帶,她又是族中唯一後人,以前有我每年派人去,但如今我……你也幫我去歸州祭掃罷。”
  流珠的淚水流了下來,磕首道:“奴婢謹遵主上之命。”她仰起頭來,又道:“不過奴婢還有一請!奴婢當初受命隨侍主上左右,後被逐出宮,實在有負小姐重托。主上今日情形,便是眾多將帥文武、須眉男子都挽回不得,何況是奴婢一個女人?奴婢無能,隻求主上賜我詩詞一首,讓奴婢回去焚在小姐墓前,以贖奴婢未完任務之罪罷!”
  周圍軍士雖覺不妥,但見曹彬默然不語,也不便上前攔阻。但聞李煜慘笑兩聲,喃喃道:“詩詞?嘿嘿,徒有子建之才、又有何用?流珠啊流珠,原來你比我還要癡啊!”
  流珠流淚不止,但仍倔強地望定李煜。
  此時有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排開眾人上前,雙手捧定酒盞,望著曹彬道:“這位將軍,小老兒是金陵順民,如今國主將去上京,小老兒並街坊備了一杯薄酒相送,還請將軍行個方便。”
  曹彬長歎一聲,道:“能受奴婢士民愛戴如此,國主也總算不是太無道的昏君。老人家請罷。”
  宋軍讓開,早有軍醫上前以銀針驗過盞中酒液,才許那老人顫顫巍巍地上前來,將酒盞捧到李煜麵前。李煜接過酒盞,雙手顫抖,眼中流淚,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老人眼瞅著他終於仰首一飲而盡。這才抹淚退下。
  李煜飲下酒液,但覺丹田生熱,詩意頓生。他目視流珠,長歎道:“流珠,你且起來,我送你詩詞便是。隻是臨行倉卒,別無紙墨,也說不上什麽韻律格調,隻能口占一首罷。”
  風吹得更是疾勁,帥旗獵獵飛舞,萬物伏首,天地肅殺。唯有那亡國之君悲愴得幾乎沒有任何音調起伏的聲音,在空中徐徐響起: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幹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藩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忽有寒風自天際而來,隱約送來一抹嫋然的簫音。

玉樹瓊枝作煙蘿 下

那簫音,初聞細微如水波輕漾,繼而逐漸清亢如雲龍破空,穿越金陵城中萬千坊舍街巷、楊柳楓杉,悠然而來。城前本是殺氣漫天,南唐眾人一派愁雲慘霧,初聞此簫音傳來,那曲調雖略顯陌生,似乎不是坊間常奏的曲子,聽起來卻是清越悅耳,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簫音陡然由清化柔,音律忽轉低婉,如泣如訴,卻正是一曲《子衿》。
  曹彬眉梢一動,合掌歎道:“好曲子!好簫技!此人不知是宮中哪位大家?單論技藝精湛嫻熟,直可與我大宋宮中擅奏琵琶的何大家媲美呢!”最後這句話卻是向著魂不守舍的李煜說的,神情頗為和藹,顯見得也是籍此話題來安撫一下這位惶恐不安的亡國君主。
  李煜木偶般地立於當地,側耳聆聽,眼神卻是空洞無物,竟忘了答話。那流珠早退到一邊,眸中含淚,神色怔忡。
  幸得曹彬性情寬厚,隻是微微一笑,以眼色止住了一旁忿然變色的潘美。稍一分神,那簫音如瀉地水銀一般無孔不入,又鑽入耳中,以他破敵萬數、衝鋒沙場的名將定力,也忍不住心神一蕩,幾乎便要隨著那簫音情馳萬裏。
  心中暗暗一驚,曹彬不覺加強了幾分戒備,掃視一眼左右如癡如醉的將士們,沉聲問道:“這簫音從何而來?是教坊裏的人吹奏的麽?”
  身旁卻有人失聲叫道:“好熟的簫音,莫非是……是……”說話之人正是陳軻,他霍然轉向曹彬,稟道:“曹帥!這支曲子末將曾聽過的,那一年末將隨盧大人入南唐之時,曾在百尺樓中,聽到過李煜的義女德毓公主吹奏。隻是今日聽來的這支曲子委婉迭宕、優美奪魄之處,又遠勝當年德毓公主之技了。”
  潘美恍然道:“德毓公主麽?聽說她流落江湖,前不久有巴蜀武林消息隱約傳來,聽說她在女夷教中師從一個舊時的長老習武,卻被遼國師延陀的幾個弟子逼下山崖身亡……”
  說到這裏,他不由得壓低了聲音,掃了李煜一眼。
  誰知李煜恍若未聞,仍是呆呆地立著,甚至連眼珠都未曾轉動一下。
  曹彬歎了一口氣,心道:“李煜看來是被剌激得有些傻了,還是當真不心疼這個所謂的義女?師延陀?哼,這遼人也當真大膽得緊,不但派遣弟子以外使的身份頻頻在汴京亮相,打著切蹉的幌子折辱我大宋武人,居然還將手伸到了巴蜀一帶?隻是如今安內不暇,沒空理這些番狗罷了。”
  陳軻倒是吃了一驚,失聲道:“什麽?末將倒是見過那位公主,當真是韻致淡雅,出自於天然之態,簫技舞姿都甚是精湛,若是香消玉殞,倒是如同玉碎蘭折,當真可惜了!”
  簫音卻仿佛漸漸近了,南唐百姓中不由得一陣騷動,突然自動讓開一條路來,無數人伸長脖子,竟向著同一方向望去。
  冷風蒼涼,淡白的天色之中,有素衣布履的少女,自遠處緩緩而來。腳步輕盈,如回風舞雪,雖是邁步前行,卻仿佛淩波踏浪。烏髻低挽,鬢發披拂,臉龐是玉雕冰琢一般,那淡淡的眉黛眼痕,卻是雪中疏離的梅影。
  一管白玉簫置於唇間,數指起落,按宮引商,簫上隱有一塊粉色玉斑,說不出的嬌豔動人,更映得少女的指尖嫩如春筍。
  直到她一直前行,距李煜隻在數十步時,眾宋兵才如夢初醒,嗆然拔刀,左右將她圍住,喝道:“不許前行,違者死罪!”南唐眾人吃了一驚,不知為何,竟有許多人對這少女油然而生好感,紛紛叫道:“不許傷人!”“有話好說!怎能傷及無辜?”“人家姑娘又不殺人放火,幹麽這麽凶人?”
  簫音嚘然而止,少女徐徐將玉簫自唇間移了開去,看了那些兵士一眼,淡淡道:“故人遠行,特來相送一程,生別送遠,為人之常情。眾將軍何故阻我呢?”
  曹彬眉梢一揚,卻聽陳軻急促地低聲說道:“曹帥!這女子居然是德毓公主!她……她竟沒有如潘帥所言墜崖死去!”
  曹彬暗暗一驚,抬頭放眼望去,恰好遇上那少女清亮如水的兩道眸光。她的眸光雖與曹彬相遇,卻是毫無驚謊之色,仍然是鎮定如亙、不卑不亢。素色衣袂在風中飄揚不定,她卻如山巒一般秀麗沉穩,使得曹彬不由得在心中暗讚一聲:“好女子!好氣度!”
  隻聽潘美高聲喝道:“誰是你的故人?你這女人不要胡鬧,遠遠退開!這些都是舊南唐的君臣,即刻要前往汴京,你若再前行一步,立斬無赦!”
  少女阿萱的眸中掠過一抹冷色,哂道:“是麽?”素影一閃,竟然已淩空躍起,破風飛來!
  宋軍中陡然有數道黑影飛起,卻都是通身玄衣的男子,與阿萱在空中甫一交接,也看不清如何交手,但見身影交錯,便聽其中一人尖聲大叫,跌下地來!
  阿萱衣袖飄展,揮掌之間,又逼退最近兩人,徑直向前飛去,姿勢卻是說不出的優美動人。起初宋軍攻城國破,南唐眾人本就有一種亡國的淒惶與怨氣,隻是宋軍壓境勢大,不敢相抗罷了,此時見這不知名的少女竟敢奮然相抗宋人,不由得情緒大振,人群中竟然爆發出一陣叫好之聲!
  陳軻揮臂喝道:“鳥飛!鳧浮!猿搏!豹擊!”那數名玄衣人聞聲身形陡變,竟爾結成一個古怪的陣勢,將阿萱圍在了中間!陳軻臉上浮現一縷微笑,喃喃道:“竟然武功大進!輕功著實不錯啊!”
  阿萱身形再行飄轉,手腕輕擰,十指纖纖,隻在左邊玄衣人臂上一拂!那人大叫一聲,仿佛受無形力道所擊,身子竟平平向後飛出,砰地一下撞在另一玄衣人身上!兩人一齊跌落,阿萱就勢如遊魚般飄然前掠,雙手齊揮,又有三人被接連點中,紛紛落下地來!阿萱頭也不回,足尖隻在最後下落人頭頂輕輕一點,借力前縱,身形仍向李煜飛去!
  陳軻張大嘴巴,回過頭來向著曹彬,臉上神情卻是古怪莫名,失聲道:“天香手!她居然練成了天香手!”曹彬眉頭一皺,身後早搶出一名將軍來,風一般地卸弓搭箭,臂運強力,嗖嗖!仿佛號令一般,竟同時有三枝長箭首尾相銜,疾射而去,一路帶起尖利的鏑鳴之聲!
  南唐降臣之中,不知誰驚叫一聲:“流雲箭神韓逢!”
  群情聳動。韓逢原是蒙人,少年時來到中原,時運際會拜在趙氏兄弟麾下,因箭術精絕,能數箭相連攻敵,便如流雲一般,曾於宋滅後蜀一戰中,獨自射殺將卒百餘人,名噪天下,故得名流雲箭神。那令人談之色變的“萬箭營”便是由他親任總教頭並一手訓練的。隻是他自己衝鋒陷陣,卻不擅用兵,但仍然頗得聖寵,平時為大宋皇帝訓練貼身近衛,隻在重大戰役才特派相助;故他雖無軍職,散秩卻高,名聲也廣。
  他這七箭射來,雖是軍旅用箭,但其威力已不亞於一流的武林高手。
  阿萱似也識得那七箭厲害,身形平掠,閃過麵門要害一箭,那剩餘六箭卻如得號令一般,竟陡在空中蓬然散開,各取肩膀、腰肋、下肢、背心、小腹、咽喉六處!此技雖類似當初百尺樓中萬馬堂的飛刀之術,但其狠準深厚卻遠甚之。
  “嗆”!仿佛一道光華劃過天際,阿萱終於被逼得倉猝出劍,格開奔向肩膀及咽喉的兩箭!箭身應聲而斷,化為兩截落下地來。阿萱斜身相避,射向腰肋的另一箭擦身而過!種種行動,俱在電石光閃之間。
  那將軍微微一笑,說道:“好劍!”弓弦微動,也不見他如何用力,這次卻是七枝長箭疾速飛出,雖是疾如閃電,卻又暢似流雲,當真不愧流雲箭神之名!
  阿萱身在空中,無從借力,勉強閃開那三箭便已僥幸,而且箭上勁力甚大,雖然憑借寶劍之利斬斷,但虎口已是隱隱發麻,氣血有礙。眼見七箭射來,哪裏有阻擋之力?除非是跳下地來相抗,但下麵俱是宋兵,一旦落下便被阻住,再難向李煜前進一步了!
  錚!
  一枚石子突然彈跳而起,直射入空!那七箭本是成一字之形,石子準頭甚勁,竟然正中最後一枝箭尾!原有七箭相連之力頓被打亂!
  韓逢神色一凜,忽聞長笑破空,有兩道人影鷹隼般地射上前來,一黃一灰,卻是快捷之極!笑聲未絕,那些長箭卻仿佛受無形勁力所激,居然有數枝歪歪扭扭地射了開去,另有一枝箭餘勁未衰,仍舊射上前來,卻見碧光暴漲,有劍氣凜然迎上,當頭立時將其斬斷!
  黃影一閃,碧光掠處,湧上前來的宋兵不由得腳下一滯!阿萱趁此空隙,已奮然掠過最後一段距離,飄落在李煜車前!眾兵士嘩然圍上,阿萱卻負手不作抵抗,微笑不語。
  黃影落地,卻是個身著黃色勁裝的年輕女子,眉目間英氣橫溢,她一揮手中長劍,喝道:“宋人無禮!人家父女相別,你們都是如此狠下毒手麽?”
  灰影翩然飄前,也不見其如何動作,竟是如煙如霧,已生生擠過眾人之間空隙,立在了阿萱身邊。
  灰衣布袍、麻絛草履,一根青窄布帶束緊發髻。明明是樸素之極的衣飾,穿在他的身上仍是有說不出的冶豔風流。發如墨,膚勝雪,鼻直眸深,輪廓分明。若論容色之美,竟是比尋常女子還要勝過三分。
  他左手掌中,握有一柄玄黑暗泛血紅的三菱彎鉤,此時隻是好整以暇地輕輕一揮,鉤身上頓時騰起一團黑紅暗霧,詭異莫名。
   眾宋兵本是要一擁上前,但見這灰衣男子氣勢,心中有些發怵,一時竟不敢動作。
  曹彬身旁不知何時,已悄然站出了兩名玄衣人,服飾與先前空中阻截阿萱之人相同,不過是腰間多係了一條金底灑紅絲絛。其中一人目注那三菱彎鉤,神色微變,沉聲道:“毒修羅、別離鉤。原來這位是阿保疆阿公子!公子不在遼國師宗座下受教,卻為何做仆役打扮,現身於金陵城外?”
  一聞阿保疆之名,眾人臉色都是大變,韓逢今日連番受挫,顏麵大失,卻絲毫不覺怨怒,反倒嗬嗬大笑,道:“原來是阿保疆公子!韓某正說今日是哪位英雄如此了得,能破我七星連鬥箭陣,不料卻是師宗的高徒!當初韓某人年少時,也曾在遼國有幸會過師宗,當初他一招便使我七箭折斷,你既是他的弟子,一石擊亂箭陣也不算難事!”曹彬目視阿保疆,卻是沉吟不語。
  阿保疆格格一笑,漫不經心地撫了撫鉤身,答道:“韓箭神胸懷坦蕩,也實令阿某佩服。這位玄衣紅絛,想必是大宋皇帝座下的一等鐵甲衛了。一等鐵甲衛總共才五人,你們兩位總也逃不過是姚、鄭、方、宋、君姓中人。嗯,這位雙手骨節突起,指尖有繭,一定是擅使開碑手的鄭萬強大人了。啊喲,看來大宋皇帝還真是看重曹帥,又是箭神又是鐵甲衛的,場麵還真是浩大呢!”
  鄭萬強不意被他一語道破來曆,臉色更是難看。另一矮胖玄衣人眼珠甚是黑亮,卻掃了四周一眼,大聲道:“阿公子雖然厲害,但最初一石擊亂韓箭神七星連鬥箭陣,阿公子卻還沒有這等功夫,料想這兩位姑娘也是不成!不知究係何方高人?”
  他口中雖在質問,目光卻落到了正拜伏於地的南唐眾降臣身上。
  但聞有人輕咳一聲,緩緩自南唐降臣之中站起身來,淡淡道:“方還光大人真是好眼力,不愧有是‘神目方家’的傳人。”
  那人清臒瘦削,眉目間隱有憂鬱之色,雖著一樣的罪臣布衣,風骨卻甚是出塵。
  倒是阿萱吃驚最甚,輕輕叫道:“郎大人?”
  曹彬潘美二人對視一眼,頗為驚異。方還光冷笑一聲,道:“原來是郎大人,聽聞你一向忠心侍主,如今你的主子降了我大宋,你便是大宋的奴才,如何還敢對抗天兵?當真是膽大包天了不成?”
  郎靖神色淡漠,緩緩道:“這位險些被韓箭神傷了的姑娘,也是罪臣的主子。她曾被封為我南唐的德毓公主,今日她要與自己父親道別,並不是什麽十惡不赦的大罪,一時有難,罪臣萬死不敢袖手旁觀。”
  曹彬眼中閃過一抹欽佩之色,微微點了點頭,低聲道:“當真大有風骨。”
  方還光一怔,轉過頭來向阿保疆道:“然則阿公子出頭斷箭,又有什麽來由?莫不是阿公子也是南唐舊臣,才穿上這一套仆役的衣服,前來忠心護主不成?”
  阿保疆撲噗一笑,慢悠悠道:“阿某是遼國人,怎會是他南唐的舊臣?方才鄭大人出言相詢,問道阿某如何會做仆役的布衣打扮?實不相瞞,這位南唐過去的公主謝萱,已成為了女夷教第四代教主,而這位穿黃衣的美女,則是自沉朱叛教被逐後,已成為了女夷教中排行第一的司花使越桔。”
  女夷教遠在巴蜀,阿萱又繼位時短,也並沒有大張旗鼓地發帖遍告武林。故南唐武林中雖都隱約聽說女夷教擁立了新教主,卻多是半信半疑,宋人更是消息不暢,聽到此處,不由得大吃一驚。再看那位素衣淡妝的少女神情自若,又聯想到她曾使出女夷教的絕技天香手,早已信了七分。
  方還光也是大驚失色,幾乎再也說不出話來。但聞阿保疆苦笑道:“至於阿某麽,雖不是南唐的舊臣,也不是女夷的弟子,無怪乎機緣湊巧……唉,今*****們高手雲集,大軍壓境,阿某又如何敢來逞這個強人?並非我強要出頭,也不是我喜做仆役打扮,隻是……隻是誰讓這位謝萱姑奶奶,卻偏偏是我阿某的主子呢?”

三箭連珠逢舊識 上

此言一出,休道方還光驚駭非常,便是其他人也不由得麵麵相覷,哭笑不得。朗靖微微一笑,重又跪下身子,徐徐退回,悄然歸入眾南唐降臣之中。
  曹彬頜首道:“父女天倫,便是道別一聲,也並不算逾矩。”
  曹彬既有此語,阿保疆便微笑著袖手一旁,越桔猶自拔劍相峙。唯有眾宋兵猶豫不定,也不敢上前抓捕,一時竟僵在那裏。
  阿萱轉過頭來,恰與李煜含淚的兩道目光相遇。
  相別時久,阿萱凝視著眼前這名為義父、實為親父的落魄君王,心中一陣莫名酸痛,忍不住也紅了眼眶,低聲叫道:“國主。”
  李煜慘然一笑,說道: “好孩子,事已至今,你還是不肯叫我一聲父親麽?”阿萱低頭不語,耳聽得李煜又喃喃低聲道:“不錯,十八年來,我對你未盡一日養育之責,委實當不起你叫我這罪人一聲父親。”他聲音極低,周圍人幾難聽聞。 他的目光突然落到了她手中的寶蓮簫上,神情一動,脫口道:“你一直都將寶蓮簫帶在身邊麽?”
  阿萱想起母親已亡,父親又淪為臣虜,心頭慘痛,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哽咽道:“是母親說的,叫我要永遠永遠帶在身邊。因為這是我父親最親近的東西,也是她最愛惜的東西。有寶蓮簫在我的身邊,便如她在我身邊一般。”
  李煜淚水滾滾而下,將多日未曾修剪的蒼黑長須濡濕了大半,道:“是麽?原來蕙娘她,當真心中是一直……”
  陳軻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心道:“這男人也忒是婆婆媽媽,說來說去,盡是些前情舊帳,難道這女孩兒的母親當初是他的外室,後來又嫁了別人才生了這個女兒?大丈夫生當快意恩仇、建功立業報效國家才是,偏有這些個兒女情長!”一時性起,便想命人速速帶李煜起程。但見曹彬始終沉吟不語,也不敢造次出言。
  突然流珠一聲驚呼,便想撲上前來,眾宋兵刀槍相擊,嗆地一聲,如銅牆鐵壁一般,將她遠遠擋在圈外!
  流珠不敢硬闖,雙眸含淚,遙遙叫道:“國主!你剛才說到蕙娘,又說到這支寶蓮簫,莫非這孩子……這孩子……”她掃視一眼周圍,最後半句話終於生生吞了下去。
  李煜點了點頭,道:“流珠,她便是蕙娘的孩子。你回歸州的時候,便叫這孩子把蕙娘的骨灰從盛澤起出來,一起給帶回去吧。葉落歸根,她也該回家了。”
  流珠淚水滿麵,眼睛霎也不霎地望著阿萱,嗚咽道:“奴婢知道。”
  忽聽方還光冷笑一聲,道:“回家?曹帥,此次聖上有旨,凡屬李唐宗室,悉數護送京師聽候封賞。這位姑娘既被封為南唐的德毓公主,少不得也要隨我們走上一遭!”
  阿萱聽在耳中,卻不以為意,忖道:“聽這口氣,瑤環公主自然也是逃不過了,隻是方才我瞧這降臣之中,怎麽仿佛不見江公子?”
  李煜突然雙臂一展,一把將阿萱抱入了懷中!
  阿萱吃了一驚,又羞又急,一邊用力掙紮,一邊叫道:“你你幹什麽?”
  忽覺肩上一緊,卻是李煜暗地捏了她一下。阿萱心中一動,耳邊熱氣襲來,卻是李煜悄聲說道:“好孩子!我南唐傳世寶庫的秘圖,一半在歸州你娘故居,一半便在這寶蓮簫中!南唐國運,全憑此圖。切記切記!”
  阿萱一怔,李煜卻一把推開了她,“撲通”一聲,雙膝落地,向著曹潘二人,直挺挺地跪了下來!曹潘二人大驚,慌忙扶起李煜,口道:“李國主何故如此?末將如何敢當?快些起來!快些起來!”
  李煜神情淒涼,眼中淚水流下,懇切道:“二位大帥,李煜罪孽深重,隻是這姑娘卻是我故人之子,不過是我暫且收為義女而已,並沒有李家的血脈。況且她向來隻在江湖上走動,少惹宮廷是非。如今聞我將赴宋京,她才趕來與我見上一麵,實不應再受我這罪人的牽連,還望兩位開恩。”
  阿萱心中難過:“他為救我,竟不肯承認我是他親生骨肉。”
  曹彬與潘美對望一眼,頗為躊躇。方還光卻冷笑道:“你說得倒是輕巧,可你這位義女大有能耐,不僅做了這江湖第一教的教主,還有阿公子這樣的奇人為奴。如若將來她不服王治,不受教化,鬧出前蜀宗室被劫那樣的亂子來,試問誰能擔當這樣的重責?”最後這兩句話,卻是說給曹潘二人聽的。
  須知春十一娘為教主之時,確曾率眾公然劫走前蜀部分宗室人員,曹彬不由得眉頭一皺,阿萱卻淡淡一笑,說道:“方大人說話固有道理,不過前蜀宗室被劫一事,鄙教教主春十一娘自願受罰,已被你們解往汴京,至今音訊不明,此事已然是揭過了。現如今我並未有任何觸犯王法之事,方大人又以何理由定要將我羈押?”她掃了眾人一眼,道:“都說大宋皇帝仁德寬容,連蜀唐二國的國主都能善待,想來也不會挾天家威勢,偏來為難脅迫我們一個小小的江湖教派。”
  曹彬心中一動,忖道:“這姑娘說話好生利害。”方鄭二人為趙氏親衛,雖然官階不高,卻甚得上意。此時他二人一力擒下阿萱,曹彬也不便多言。
  方還光惱羞成怒,鄭萬強卻冷哼一聲,道:“此番李國主入我宋京,自然是加官封侯、享樂逍遙去了,我們請姑娘你一同入京,也是一番好意。想來我京中繁華富貴,豈不強似江湖上浪蕩飄迫?姑娘此言可就大大的差矣。”
  阿萱微笑道:“江湖兒女,不慣金堂玉馬。多承二位好意。”
  她此時陡然得聞關於南唐藏寶之秘,心頭劇震,如亂麻一般。全憑一點鎮定功夫,才與之盤恒許久,但心頭已漸漸焦灼起來,手中所握寶蓮簫仿佛燙手的鐵烙,隻恨不得馬上尋個安靜地方,好好思索一番。
  故強自說到此處,便向阿保疆使了個眼色,笑道:“阿萱已來送過國主,就此道別!”
  言畢足下一點,身如離弦之箭,頃刻間已射出宋軍重圍。
  鄭萬強喝道:“哪裏走?”大開碑手當空推出,一股厚沛莫名的勁力如浪排來!幾乎與此同時,方還光也驀然發動!他身形雖然矮胖,但身手卻甚是矯捷,陡然平地彈起,橫剌攔截,手中已多了一柄亮晶晶的彎刀!
  阿萱長嘯一聲,不退反進,手指隻是當空一晃,那彎刀竟然被她莫名撥動來勢!方還光悚然一驚,阿萱卻藉此空隙,自刀光掌影之中穿梭而出,回頭向阿保疆喝道:“長信會合!”
  急切中隻見阿保疆“嫣然”一笑,手中別離鉤卷起暗紅魔影,絞入大開碑手無形勁氣之中!氣機相湊,便有似哭若泣之聲,自鉤身之中陣陣傳出!越桔早已揮舞長劍,將湧上前來的宋軍暫且擋住!李煜若呆如傻,叫道:“曹帥!不要傷害這個姑娘!”曹彬沉聲道:“不得傷人,務求生擒!”
  但見阿萱衣袂飄動之間,竟是疾如流星,方鄭二人一著受滯,後發難製,已是攔截不及,心下駭然:“這姑娘好強的輕功!”
  潘美喝道:“變陣!”
  眾宋軍俱是身經百戰,曹彬用兵又最擅用陣變化之道,此時聞言齊聲雷喏,刹那間竟前後變陣,化作虎踞之勢,將四周圍如鐵桶!所有軍士俱是背心相抵,槍頭向外,竟然全無破綻!阿萱若是強行闖去,隻怕立刻化為剌蝟!
  阿萱無奈後退,卻聞身後勁風破空,竟是鄭萬強趁眾人困住阿保疆之機,徑直撲上前來!他的大開碑手煞是厲害,昔日宋帝對敵時,被困於山穀死路之中,當時情急之下,全憑他一雙肉掌,生生將那山穀打開一道狹窄出口,才逃出生天!由此也可見其掌力雄渾,一時無兩。阿萱不敢硬接,纖腰稍一後折,身形向外飄起!但見她纖手如雲,隻是向四周一劃,隻聞噶啷啷一陣聲響,卻是那些兵士的長槍被她一一甩落!
  阿萱退入人群,纖手揮落不定,不是槍飛,便是人飛,一時間滿空俱是飛舞的長槍與尖叫的兵士。鄭萬強空有大開碑手,卻無法施展開來,眼睜睜看著她一步步退向後去,不由得獰笑一聲,道:“天香手固然厲害,但以你的內功修為,又能支撐多長時間?等你力乏之際,便是受擒之時!”
  阿萱嫣然一笑,雙手齊揮,身後兵士尖叫聲中,又有四枝剌向她的長槍被她奇妙的手法擊飛!她身形飄轉,如雲如霧,刹那間已鑽入兵士群中!
  鄭萬強隻道她內力已乏,心頭大喜,伸手撥開麵前東倒西歪的兵士,大踏步向前追去!突然間不由得一怔,心頭湧起不祥之兆!
  但見那素衫的少女足踏石級,下麵便是運河之水。她宛若姣花一般,已是笑盈盈臨水而立。金陵為江南古城,城中水道縱橫連通,如若她縱入水中……
  一念未已,但見眼前白影一閃,阿萱竟然當真躍入了河中!阿保疆長笑一聲,向越桔喝道:“走!”兩人並肩闖去,頃刻間竟也衝出一條道路。
  一入河中,阿萱當真是如魚得水。耳邊但聞方還光叫道:“老韓快射!”
  阿萱心中一緊,但知以韓逢之威,如是利箭入水,自己隻怕當真難以脫身。卻聽韓逢笑道:“好!”撥剌聲響,有三根箭枝帶起勁速風聲,疾射入水!
  阿萱背上陡涼,但覺箭頭已破水而來,堪堪碰見背心!流珠等人失聲驚叫,又是撥剌一聲水響,朦朧中有人跳入河中!
  這人是誰?念頭甫動,但覺那人已伸手抱住自己,驀地在水中一個翻滾,反將阿萱置於其後,那人背心卻堪堪正對飛射而來的箭頭!
  阿萱大驚出聲,卻被一口冰冷的河水灌了進來,當下連連嗆咳不已。
  嗖!
  箭枝在河中帶起沉悶的聲響,破水而來,三箭連珠,一枝一枝,恰好正中那人背心!
  那人悶哼一聲,河水中飄起一縷血絲,卻是自那人口中流出。他手上稍微鬆了一鬆,飄然落向河底。阿萱不顧一切地向下鑽入水底,一把攬住那人腰身,反將他撈了上來,奮力向前遊去。
  不知過了多久,阿萱憋到一口氣盡,思及此處距宋兵已遠,當即將腹中廢氣長吐出來,飄上河麵。四顧甚是幽靜,原來是一處院落。院中湖石堆疊,一架藤蘿早已枯萎凋盡,地上堆滿枯枝敗葉,徒留蟒狀粗藤,蒼老如虯。藤架上懸有一處秋千,半截繩索脫落,秋千木板斜掛於另一根繩上,說不出的淒涼孤寂。
  阿萱將那人濕淋淋地拖上岸來,才發現原來宮外河道與此處院中小溪相通。說是小溪,實則有一人多深,隻是甚為狹窄,繞湖石所砌假山而過,想必是為了取其曲折之美。
  她環顧四周,突然身上劇震,想起一件事來:這個院落!怪不得如此眼熟,這是當初瑤環所居的瑞慶宮啊!
  刹那之間,有無數前塵舊事,驀然都浮上心頭。
  四下寂靜無聲,想必那些宮人在破宮之時早已逃散,仔細看時,階前砌下,還有許多遺失的細小金珠之物。院中落葉堆積,秋千殘破,卻無人收拾整理,足見亡國破家之日,此處主人是何等的窮途窘迫。
  
  正神思哀淒之際,忽聞腳旁那人低聲哼了一聲,阿萱猛然省起還有一人在旁,不覺心中自責道:“我當真是傻了,竟忘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急忙蹲下身去,扳過那人肩頭,一手在他胸口用力按壓,另一手的手指徑自向他脈上按下。
  這一扳過身子,阿萱看清那人麵貌,更是驚喜交加,失聲叫道:“是你?”
  那人經她數下按壓,已吐出幾口河水,呻吟一聲,睜開眼來。
  他看清她的麵貌,不由得強撐著微微一笑,應道:“阿萱姑娘,是我,我終於又見著你了。”
  那人麵容清秀,唯有眉間略多了數道紋路,使得那張年輕的臉龐上,已頗具了幾分風霜之色。但那欣喜而熱烈的目光,一如舊時初見。
  那人正是張謙。
  江湖流離,重逢舊識,阿萱刹時熱淚盈眶,叫道:“你真傻,你怎麽在這裏出現的?你為何要擋那三箭呢?”她雙手顫抖,竟不敢察看他背上傷勢。
  張謙咳嗽幾聲,微笑道:“不要哭,韓箭神是個好人,他射的那三箭,實際上都是去了箭頭的,不然我焉有命在?”

三箭連珠逢舊識 下

阿萱按他脈象,雖有些輕浮滯澀,確實無甚大礙。那韓逢看來著實手下留了情,隻不知自己與他素昧平生,他卻為何要暗暗放過自己。不過張謙硬受數箭,雖然沒有皮外傷,居然肺腑間並無震動之傷,足見功力與以前相比,當是大進了。但阿萱還是取出數粒療傷的藥丸,令他服了下去。
  她與張謙自那日巫山一別,再也不曾相見,雖然並沒有什麽刻骨之思,但畢竟曾為舊識,此時他鄉陡遇,終於忍不住內心的喜悅與憐惜,笑嗔道:“縱然如此,你也太冒險了些。隻是你如何在這裏出現?莫非你算得準,知道韓逢會有三箭射向我,這才提前在水邊等著麽?”
  她原是隨口戲侃,張謙卻臉色微微一變,轉過話頭道:“好冷。”
  阿萱“啊喲”一聲,叫道:“我真是個呆子,竟忘了你要先換過衣衫呢!”說到此處,忽覺自己肩背經風一吹,也是涼意襲骨,地上早濕淋淋地灑落了一地的水漬。
  她原在瑞慶宮中來過,也算得上熟門熟路,當下依循舊路,把張謙扶入宮室,又去尋了幾件素淡些的衣衫給他換下濕衣,自己去另一處偏殿換衣。
  換好衣裳出來,阿萱環顧四周,但見宮中陳設如舊。朝廷例製,但凡公主下嫁,必然是要另擇府第而居。這位德敏公主瑤環嫁給江暮雲後,除非是回宮省寧才住在此地。而宮中向無男子,更不會有男子的衣衫,所以候得張謙在內室換衣出來後,阿萱忍不住撲噗一笑,道:“原來張公子你穿上女衫,也是這樣好看,當真是傾國傾城呢。”
  這幾件衣物雖也是紫色,但並沒有什麽花飾錦繡,倒顯得頗為淡雅。故張謙穿上之後倒也勉強能看,不過他身形高大,那衣衫下擺卻隻到他脛骨中間,倒有幾分滑稽。
  張謙聽阿萱笑他,不由得也掃了自己全身一眼,笑道:“縱許傾國貌,未若傾一人。”
  這兩句話,原是當今著名歌姬聞香兒所唱。聞香兒聲遏行雲,貌美多才,是李煜所寵愛的歌姬。但李煜此人多情溫柔,後宮麗人極多,聞香兒不能得擅專房,心中時常幽怨。有一年的花神節時,宮中眾女結彩繩許願的時候,聞香兒曾作歌唱道:“花前問青神,君恩幾重深?縱許傾國貌,未若傾一人。”
  張謙原也是隨口說來,但旋即臉上一紅,心中忖道:“我這話又說得唐突了,不知她可會生氣?”
  阿萱卻是不以為意,笑吟吟道:“張公子原來也是這樣風趣,你能傾國,豈有不傾倒你所仰慕的那個人之理?”
  張謙心中微覺失望,正待開口,卻咦了一聲,指著衫腳道:“阿萱姑娘,你瞧這衫腳的顏色好生奇怪!”
  阿萱順著他手指方向看去,也不由得失聲道:“果然有些奇怪。”
  原來那衫腳邊沿,原是嵌有一段寬約寸許的薄薄紫紗為飾。相必是張謙方才更衣時,將濕衣上的水沾到了紗上,有一小半紗段亦是濕的,倒仿佛是水洗褪了原先紫色一般,漸漸變化出了玉白的底子。
  阿萱凝眸忖道:“瑤環貴為公主,她的宮中豈容得下這褪色的衣衫?”仔細看那玉白之色時,仿佛又不太象是褪色之後的情狀。張謙卻也發現這塊玉白色處的濕漬,道:“這衫腳有些濕了。”一邊揪起衫角,用力擰了擰,笑道:“幸得是紗,很快隻怕就要幹了。”
  此時正是風燥的季節,殿門四開,風吹過室。那紗上濕漬本就極淺,此時經風一吹,亦漸漸變幹。更奇特的是那塊玉白色的地方居然又漸漸帶上了紫色,隻是極淺,若不仔細分辨,斷然看不出來,倒仿佛是天邊的雲朵上帶了一絲淡紫的暈圈。
  阿萱心中驚奇,連忙將其指給張謙看。張謙瞧得有趣,又見阿萱歡喜新奇的模樣,一如當初湖中初見,極是美麗可愛。心中隻想要她再快活一些,索性去旁邊案上取了盞燭台,點著了半截殘燭,笑道:“索性烘幹一些,看得清楚些。”一麵將那段紫紗放於火苗上方烘烤。
  紗質極是輕薄,隻烘得片刻,便見白色水汽嫋嫋而上,那原是玉白的地方卻漸漸變紫,而且紫色越來越濃,越來越深,到最後竟然將玉白顏色覆蓋殆盡,完全恢複了原有的紫,且與旁邊的紫紗渾然一體。
  阿萱又驚又喜,叫道:“這可真是有趣,難道是能夠隨著衣料的幹濕來變幻顏色的麽?”
  張謙吹滅燭火,把燭台丟到一邊,想了一想,道:“素聞羅闐國有一種雲紗,能夠根據幹濕的程度,變幻五彩不同的顏色。隻是羅闐國早就滅亡了,世上也沒有這種雲紗的蹤跡。南唐宮中如此奢華,求得一小段鑲在公主的衣袂邊上為飾,也不算什麽,不過這也相當珍貴了。”
  他長歎一聲,彎下腰去,整了整那段紫紗,道:“君王奢靡,不懂得作養生息,振興文武之治,一味隻追求這些淫巧珍奇之物,哪有不被人滅國亡族的呢?”
  一語未落,但聽啪地一聲,從他的衣襟中落下一物來,恰恰落在阿萱足邊。張謙先前換衣之時,原將一些貼身物品都放入新衣收藏,此時見那物落地,待到拾起,阿萱卻已搶先一步,將那物拿到手中。
  張謙心中一慌,卻見阿萱已將那物默默看了看,隨手擲了回來,淡淡道:“是都虞侯的玉鈕印啊。張公子,原來你做了宋人的官兒。我不該叫你張公子的,要叫你張虞侯了。”
  宋國設三衙統率禁軍,即侍衛親軍殿前司、侍衛親軍馬軍司和侍衛親軍步軍司。除殿前司設最高級的軍事職官都點檢、副都檢點外,各衙的長官均設都指揮使、副都指揮使和都虞候。張謙那方玉鈕印上,明明白白顯示的,便是“都虞侯印”四個篆字。
  阿萱出身鄉野,謝蕙娘又是卓而不群,原本也沒有什麽家國之思。然而李煜畢竟是自己的親生父親,隱然間已將自己看作是南唐人氏。南唐為宋所滅,李煜眾人情狀淒慘,雖說曹彬以禮相待,但亡國之君向來沒有什麽好的下場,便是苟活於世,也不過是任人宰割罷了。況且春十一娘也是被宋人帶走,至今不知所蹤,所以阿萱心中對宋,隱然已經有些敵意,此時猛然發現張謙竟然是宋人中的禁軍頭目,大出意外之下,心中如受重擊,突然間又是難過,又是憤怒。
  張謙見她臉色忽然變化,心中更是惶急,不由得上前兩步,期期艾艾,叫道:“阿萱!”
  阿萱退後數步,冷冷道:“張虞侯,你原是蜀人,又在南唐寄居多年,如何能做宋人的官兒?你先前救我,如今又待怎樣?”
  張謙急道:“阿萱,我救你是真心的,我並不曾想要害你!我是當了宋人的官兒,可我……我……”他心中百感交集,一時竟要流下淚來,當下嗆地一聲,拔出一直藏於身旁的短劍來!
  阿萱吃了一驚,冷笑道:“怎麽?你想殺了我去請功麽?”但見青鋒森森,耳聽得這年輕男子顫聲道:“阿萱,當今天下割據已久,戰火連綿,也不知換了多少朝代,唯有老百姓受苦受難。隻要有人出來收拾這些的殘局,隻要天下早些太平,咱們是哪個國家的又有什麽關係?蜀王孟昶很英明麽?南唐李煜也……阿萱,我對你是真心的,你可以恨我,恨宋人,可你不能不信我。你如果不信我,你就把這劍拿去,你拿去!你要不要拿出我的心來看一看?我的心裏都是你的影子,這些日子,我時時刻刻都在想著你,念著你。”
  當啷一聲,卻是張謙把短劍丟到了阿萱麵前的地上!
  在久逢的喜悅與被懷疑的痛苦交集之下,那曾被藏於心中的無窮思念如洪水一般,再也壓製不住。曾經的溫良隱忍,在那一瞬間退到了心中最遠的角落,讓位於澎湃不已的情感。他麵色潮紅,目光如炬,溫雅而熱烈,淒涼而喜悅,隻恨不得剖開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地拿給眼前這冷冰冰的少女。
  阿萱看到他的嘴角,因為過度的激動,已溢出了一縷血絲。心中劇震,一股溫熱的潮流湧上心頭。她緩緩地蹲下身去,拾起了那柄短劍。張謙長歎一聲,閉上了自己的雙眼。
  良久,沒有等來冰涼的劍鋒,卻有柔軟的絲帕試過嘴角的血漬,帶著淡淡幽雅的香氣。聽見那個少女溫言道:“不要這樣,你方才受了些傷累,恐怕受不得氣。”
  張謙猛地睜開眼來,卻覺眼前一片模糊——是淚水流了下來,擋住了視線。
  阿萱輕歎一口氣,便是有許多的疑惑,也被眼前這男子恣意的淚水給衝得淡了。她將短劍遞給張謙,淡淡道:“男兒誌在四方,春秋時尚有‘楚才晉用’一說,你也自然能為大宋所用。況且你對我好,我怎能不知?是我方才言語差了,你可不要太過計較。”
  張謙情緒平複,回想自己方才舉動,不覺也有些臉熱,訥訥道:“沒有。我……”
  阿萱凝視著眼前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年輕男子,心中突然有了一個奇怪而大膽的念頭。
  “張公子,回想當日水路同行,當真為人生樂事。如今我想沿江而上,重遊三峽勝景,並為我娘掃墓祭祖。你,你能陪我回一趟歸州麽?”
  
  天氣漸漸暗了下來,仍無人尋來。二人尋了些食物吃過,阿萱見張謙神情稍倦,便收拾了一張小榻,服侍他早早睡下。宋軍先前攻破唐宮,便已在這裏洗劫過一次。阿萱雖循水路逃走,但一來她並非是根正蒂固的金枝玉葉,宋人並不是硬要求之方休;二來水路縱橫,也沒料到她竟撞入唐宮之中。若在以前的唐宮戒備森嚴,水道下俱有鐵欄設置擋住,便是遊魚也難相通。但此時國破人散,這些屏障自然七零八落,才讓阿萱二人輕易入內。
  殿中冷寂,唯有風吹過園中落葉的簌簌聲,聽在耳中猶覺蒼涼。
  阿萱擔心張謙身體不適,也不敢離他太遠。她本是江湖兒女,也顧不上男女大防,便在隔壁殿中睡下,卻將兩室之間的門簾打開,以備隨時照顧。
  不知過了多久,阿萱從迷蒙中陡然醒轉,卻聽見有人在耳邊輕輕叫道:“阿萱,阿萱。”
  阿萱聽出是張謙的聲音,卻是緊閉雙眸,佯作不醒。
  片刻之後,隻聽張謙輕輕歎了一口氣,腳步輕捷,卻是向殿外去了。
  
  夜深露重,寂靜無人。咻!一道綠黃色的光焰衝上夜空。
  阿萱悄然站在轉廊下的陰影裏,幾株殘落的芭蕉掩住了她的身形。仰頭凝望夜空中那炫目而短暫的綠黃流光。那一瞬間,仿佛有塵封的往事,在悄然地爬上心頭。
  是怎樣美麗的一片流光?那零落四散的星雨,那同觀星雨的白衣男子,是少女時代最難忘而心痛的回憶。
  國破家亡,他的妻族被解往宋京,卻不見他的影子。他在哪裏?在哪裏?
  有一道黑影敏捷地穿越宮牆,葉子一般輕輕地飄落下地。
  “虞侯大人。”是鄭萬強的聲音。他雖是近衛,卻仍要受虞侯的節製,是以語氣有帶有幾分謙恭。阿萱雖早已料到,還是心裏微微一涼。
  “鄭大人,”是張謙沉著的聲音,雖還是清朗柔和,卻有了淡淡的穩沉,不再是當初那個青澀的少年:“你們是何時發現我的?”
  鄭萬強笑了起來:“神目方還光,也不是浪得虛名之輩。循跡追蹤,原是他最拿手的把戲。這金陵城中雖水道縱橫,料來也難不倒他。隻不知大人您的身體如何?若有個三長兩短,在下可是對不住鄭將軍夫婦的囑托。”
  張謙嗯了一聲,道:“我叫你來,也是料到方大人能尋著我的蹤跡。我的身體倒不打緊,義兄那邊,你不用擔心。”頓了一頓,他又道:“我救那女子,自然有我的道理。即日我將與她同行歸州,你們暫且不要相擾。”
  鄭萬強應道:“張大人天縱英明,自然是有在下愚魯想不到的地方。如此在下就先告退了,並去知會曹帥一聲。”
  張謙又嗯了一聲,表示默許。鄭萬強悄然退走,然而他卻仍然立於當地。淡薄的夜色下,他的身影一動不動,仿佛一抹最單弱的剪影,然而卻蘊藏著奇異的能量。
  阿萱躲在芭蕉樹下,無聲一笑,卻有淡淡的苦澀浮上心頭。
  歸州。母親的故鄉,屈子與王嬙的故鄉。那裏有激湍奔流的江水、奇美多端的群山;那裏有無數瑰麗的過去和夢想、深藏著南唐國那個震驚四海的秘密。
  請原諒,張謙。
  荷花叢中猶帶清香的初見,相逢卻在這山肅水寒的初冬。你和我,在四季的推移之中,應該也會有了小小的變化罷?跟隨我自然有你的道理,然若無你的相隨,我怎能輕易到達歸州?

百年相思苦也樂 上

妹是山中長青藤,纏纏繞繞到郎門。藤長不及妹意長,小郎莫作砍藤人。”
  一陣清越的歌聲,穿過歸州南郡昭君村的青山密林,遙遙傳來。曲調簡單,間雜土語,仿佛是染了此處山水靈氣之故,非但不覺粗拙,倒更有一種純樸天然的韻味。
  阿萱與張謙都不由得啊了一聲,甚是驚異。張謙環顧四周,由衷道:“不愧是美人故裏,果然山靈水秀,大非尋常。”
  昭君村原名寶坪村,又名煙墩坪。漢元帝時,此地有一名良家女子王嬙被選入宮,竟寧元年充作公主遠嫁匈奴呼韓邪單於。後人稱王嬙為昭君,晉時為避司馬昭諱,改稱明君、明妃。她的故鄉寶坪村,也因此被世人呼之為昭君村。唐杜甫有詩雲:“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指的便是此地。村中多是王、謝、屈三大姓,阿萱的母親謝蕙娘,正是謝氏中人。
  昭君村麵臨香溪水,背靠紗帽山。山上種滿楚地所特有的橘樹,橘樹四季長青,雖是入冬時節,仍然崖壑含綠,奇峰披翠。香溪河宛如玉帶,自山下緩緩繞過,淡淡的白霧散於山澗林間。令得一路上看夠了“山寒水肅”景象的阿萱二人,當真有耳目一清之感。
  但聞那歌聲又唱道:“蜀地春水拍江流,山桃紅花滿上頭。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張謙忍不住擊掌道:“好曲子!想必是竹枝詞吧?”竹枝詞是巴蜀一帶的民曲,前唐朝的劉禹錫曾有著名的“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岸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歸州鄰近巴蜀,所以鄉風多有蜀韻,隻這曲子被歌者唱來,雖是曲調平平,但細細聽來卻別具情趣。
  張謙聽得那歌者一連唱了兩支竹枝詞,不由得也上了興致,向阿萱笑道:“你聽這歌聲如此美妙,歌喉也甚是清亮,唱歌之人一定是個不亞於昭君姑娘的美人呢!”
  阿萱罔若未聞,雙手卻不由得抱緊了懷中木盒。她舉目遠眺青山碧水,胸中突然湧起一股酸熱之氣來,眼中也不由得蒙上了水霧,隻在心裏暗暗道:“母親,我們終於回來了。”
  
  那一日,她終於下定決心,不顧阿保疆與越桔二人苦苦哀求,強令他們另負重任離去。臨行前越桔淚灑衣襟,倒是阿保疆揮了揮袖,麵無悲戚之色,灑然道:“姑娘此行珍重。”
  他的眼眸深邃如海,明亮如星。隻那一瞬間的碰撞,阿萱微微一笑,卻已明白了這男子心中難言的一點靈犀。
  當初阿保疆拜在阿萱門下,即救治先前中了他天魔勁的越桔之傷,以表誠心。相處日久,阿保疆司侍從之職,倒也算得上是無微不至,忠心耿耿。女夷教眾對他雖有些敵意,但既同歸阿萱屬下,又懼這毒修羅之名,倒也不敢對他放肆。隻是阿萱自己始終百思不解,以他師延陀愛徒的身份,在遼國固然是眾人矚目,即便是中土也無人敢於小覷,卻如何竟會拜於自己門下為仆?況且阿保疆素來機變百出,僅是當初戰敗為奴的這一諾,隻怕未必能將他困住。至於江湖嘩然,甚至有人取笑說阿保疆是迷於阿萱美色方才如此雲雲,更是令人不能信服。阿萱自思容貌並非絕色,何況阿保疆相處時頗為守禮,雖然周到溫柔,也並無逾矩之舉。此說自然是大大的不通。
  阿保疆如此怪異,其師尊師延陀更是令人費夷所思。阿保疆身為他的愛徒,當眾叛出師門,甘為一女子奴仆。若是在別的門派,隻怕師父要暴跳如雷,立馬前來興師為罪。偏蕭縝二人身為師兄,且當初在場,也並無隻字片語阻攔,隻是相視一眼,長歎數聲,竟自顧自地飄然下峰而去!
  但阿萱終究對他的投奔有些疑心,多方試探,也假作無意地問他一些遼國及天魔門的事情。越桔因為以前與阿保疆有奪劍之恨,更是看他一百個不順眼。但無論這二人明試也好,暗諷也罷,阿保疆隻是含笑不語,淡淡一句:“阿某雖為姑娘奴仆,畢竟還是師尊的弟子。”
  此外任你再百般狡計,他隻是隱忍不言。阿萱不以為忤,反覺得此人胸懷磊落,有丈夫之風。
  便是越桔,也由最初的怒目相向,到後來逐漸融洽。說話間不再指桑罵槐,生活中偶有照拂。阿萱此次遣開二人,一來是為了行事方便,寶藏茲事重大,即使是阿越二人,也不過是中途跟隨,算不上十分心腹之人。二來有二人在身旁,張謙勢必有所顧忌,反令阿萱不易防範。故此思前想後,終是冒險獨行。
  有張謙作了護身符,她又略作改裝易容,那日自宮中出來,自然是暢通無阻地離開了金陵。
  宮外先前停留的軍隊與車輛都走得一幹二淨,遠遠隻看見地麵騰起的塵煙。三三兩兩的遺民們還在擦去眼角的淚漬,已有小孩子歡呼著拾起地上遺落的碎布,其餘幾個大些的孩子一窩蜂地上去搶奪。張謙上前拉開,突然眼睛一亮,彎腰從那孩子手中取過一塊碎布,隨手塞給他一塊碎銀。孩子歡呼一聲,雀躍遠去。
  張謙默默地看了片刻,才把布遞給阿萱。“天水碧。”他輕聲道。
  那是一條窄長的絹條,邊緣有零亂的撕痕。看樣子仿佛是倉卒之間,從某件衣衫上撕下來捆紮物品的,下角還帶著半枝繡就的桃花。布色青翠,如萬裏無雲的晴空一般,毫無渣滓的純淨顏色,映著那嫣紅的半枝桃花,越覺得嬌豔無倫。
  天水碧。
  阿萱尚是首次見識這樣珍貴的絹帛。
  據說小周後女英,平生最喜愛青碧的顏色,款款行時,青裾飄飛,如仙人降落凡塵。宮人們因嫌外麵的顏色不夠明豔,便自己染些絹帛,供她裁作便服。有一次宮人忘了把頭天染好的絹帛收進屋來,第二日去收時,才發現經過了露水的浸染,那顏色分外鮮明青翠。小周後大悅,令宮人以後都以露水染絹,並親自命名為“天水碧”。
  一時之間,國中女子皆以服青碧色為榮,如果能夠得到一段“天水碧”,那種珍貴的程度更是視若拱璧。所得者自然都是公侯家的夫人小姐,尋常百姓難得染指。便連張謙,也是在攻陷唐宮時偶然一見,此時方才認了出來。
  然而誰知呢?在這茫茫的亂世,公侯將相、榮華富貴,一如這曾名聞天下的“天水碧”一般,到得最後也不過落得如此下場。
  先前跟張謙一番試探,阿萱已得知了瑤環的下落。她是出嫁的公主,自然外居於金陵城中的別府。沒有重重宮牆的保護,早在唐宮未曾陷落之前,便落入了宋人的手中。因為她尊貴的身份和動人的美色,宋人不敢輕慢,早在前一天便遣車送往汴京。張謙頓了一頓,看了她一眼,又告訴她:瑤環被擒之時,江暮雲並不在府中。聽說他恰巧出門遊曆,離家已有許久,堪堪躲過了這亡國破門之劫。
  那曾經飄逸不惹塵埃的白衣男子,那樣高潔雅岸的人,如今竟在何方?是否也如這條“天水碧”一般,已是泯然於世間煙雲之中?
  阿萱緊緊抓住手裏的“天水碧”,在長籲一口氣後,有徹骨的悲涼,突然間湧入了心中。
  與張謙在盛澤起出謝蕙娘的骨殖之後,二人便一路南歸。一路上張謙雖是周到細致,也看不出有什麽人暗中跟隨。但嫌隙既生,於阿萱心中感受,畢竟不再是當初荷花叢中,那卒然落水的青澀少年。  

  此時五代諸國,自乾德元年,到開寶八年,共計十二年間,宋帝采用“先易後難,先南後北,南攻北守”之平定方略,滅南平、武平、後蜀、南漢、南唐諸國,吳越俯首稱臣,此時天下,唯有偏居一隅的北漢依附遼國,未曾歸入大宋版圖。但畢竟天下大半已然定了下來,一路行來所見,雖是隆冬時節,但各地流民思鄉情切,已在陸續返回故裏,途中不時遇上拖兒帶女的貧窮百姓。談到故鄉之時,那苦難得幾乎麻木的臉上,也不由得帶上了幾分企盼與憧憬。
  當初她帶著無名也曾路過歸州,但畢竟不曾去過母親的故裏,竟是近鄉情怯。而且越是接近昭君村,那種不安的感覺便越來越是強烈。
  此時昭君村近在咫尺,心中更是惶然不定。
  攜骨返歸故裏,於外人看來,似乎是李煜對蕙娘抱有愧疚之意。其實阿萱心中何嚐不明白李煜的意思?
  李煜平生,有名目的共有八子一女。除了三子仲宣早夭,其餘七子一女俱被俘往宋京。隻有八子李從鎰的兒子天衡,仗著機靈善變,兒時又多在市井中閑走,所以破宮時偷偷逃了出來,一路去投奔林仁肇之子林任道率領的抗宋義軍。
  其餘宗親皇室,幾乎是一網打盡。此時李煜若想起出那座寶藏,除了阿萱這個沒有名目的女兒,又有何人所托?
  寶藏的另一半,當真是藏於這昭君故裏麽?另一半,為何會藏於寶蓮簫中?母親知道此事麽?李煜當年又為何要這樣行事?阿萱思前想後,但覺心中紛亂如麻,一時也理不出頭緒來。那悅耳的竹枝詞聽在耳中,卻激不起半分的歡喜。
  忽聞一陣低低的歌聲,自前方香溪河邊傳了過來,聲音雖然不似先前歌者那般清亮,略微有些蒼老低啞,但情韻跌宕,仍是頗具意味:
  “香溪水青如妾情,流水綿綿郎意多。若得情意無斷絕,百年相思苦也樂。”
  先前那歌者“咦”了一聲,似乎頗為驚異。阿萱二人也大出意外,定晴看時,但見那唱歌之人,正立於河邊石岸之上。
  石岸犬牙交錯,破敗不堪,從殘留的石階來看,或許以前是一處靠船的小小碼頭。旁邊幾株桃樹,也是朽敗凋盡,枝幹虯屈,說不出的淒涼孤獨。
  那人怔怔地立於桃樹下,一手扶著樹幹,正凝神看著階下的香溪河水。雖是披著一頂玄色鬥蓬,但仍有一綹烏雲般的發髻自雪帽中滑了出來。單單隻看那秀麗的側影,阿萱便立時認了出來,脫口叫道:“流珠?”
  流珠聞聲轉頭望來,神情卻是悲喜交集,失聲道:“姑娘!我認得你的,國主說你是我家小姐生的那個女兒!那日他們射了你三箭……你……”
  她的目光落到了張謙身上,臉上漸漸浮起欣慰的神色,輕歎一聲,道:“那個躍下去救我們姑娘的少年郎……是公子你罷……”
  張謙微微一笑,躬身為禮。
  阿萱抱緊懷中的木盒,忍住淚水,道:“珠姨,我們是來送我娘的骨殖入故土的。”流珠這才注意到她那隻木盒,不由得臉色大變,正待開口,忽聞天空“啊啊” 數聲尖叫,尖厲剌耳,令人起栗。三人不由得抬頭看時,卻見一隻極大的鷂鷹,正展翅掠過天際,那鷂鷹展開翅來足有四五尺長,爪尖眼利,隻是此時卻飛得歪歪斜斜,似乎是受了什麽重創。

  鷂鷹自頭頂飛過,有幾片蘆花羽毛從空中旋轉著飄了下來,明顯是母雞的羽毛,卻不知為何這鷂鷹卻是爪中空空。
  流珠望著那鷂鷹漸漸飛遠,嘴角露出一縷微笑,眼角卻有兩行淚水流了下來。但聽她喃喃道:“多少年沒見過峽中的鷂子了!這鷂子比不得其他的鷹,又凶又狡猾,小時候我服侍小姐,我們還小,做不了什麽莊子裏的大事,便常常一起護著家中的雞雛,就怕這家夥來傷了它們呢!”
  阿萱心中難過,道:“珠姨,我娘……她從來不講這些,你多講一些這裏的風土人情,還有她小時的事給我聽,好不好?”
  流珠伸手撫弄阿萱的頭發,淚水成串地落了下來,卻始終不曾哭出聲,哽咽道:“我這可憐的孩子……”她擦去臉上淚水,一把攬過阿萱,緊緊抱在懷裏,手指向遠處青山深處,便喋喋不休地講了起來:何處是玩月台,何處是梳妝樓,何處是楠木井,何處又是娘娘井。總之這一切古跡都與那薄命遠嫁的美人王昭君有關。便連那玉帶似的溪河——香溪河,據說也是因為落下了昭君姑娘的脂粉而變香的。突然她住口不說,臉上顯出哀傷的神情來。
  阿萱不敢多問,隻是默默地等她說下去。
  流珠終於長歎一聲,指著那石岸道:“當年,我便是隨國主在這裏上岸,回去金陵的。小姐當時腹中正懷著你,還堅持站在那石階上相送,我們坐船漸漸遠去,行至兵書寶劍峽口之時,還看得到她的身影……她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阿萱思及當時情形,想著那身懷有孕的母親,不得不目送心上人揚帆遠去的場景,忍不住鼻子一酸,道:“她一個人……一定艱難得很……”
  流珠眼眶微紅,答道:“小姐平時行走江湖,本就有不少的仇家。她為了國主離開女夷教,長青門是女夷教下屬的教派,她也不敢公開托庇。一個人住在昭君村的老宅裏,孤伶伶的,連我都被她遣走了……後來國主派去的人說,老宅已被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瓦礫堆裏發現有女子的小孩的屍身,我隻道你們都遭了毒手,把心都要哭碎了。我天天在國主麵前哭訴,要他給小姐身後的名份。他卻顧忌甚多,始終不曾答允。後來小周後也聽聞了此事,我哪裏還在宮裏呆得下去?”
  張謙默然不語,阿萱握住她手,含淚道:“珠姨,你在宮裏怎麽不回來呢?我娘一個人帶著我,不是好生可憐麽?”流珠歎道:“小姐她從小就聰明過人,做事都有自己的道理,我向來隻是服從她的命令,卻不一定明白她的意思。當時她要我同去金陵,我雖然愚笨不懂,但料想她必有安排,也不敢不依。她到臨死都沒叫我回來,我怎麽能回來?”她摸了摸阿萱的頭發,破涕為笑,道:“現在看來,小姐她那麽大的本事,怎能輕易便宜了那些宵小之輩?當初定是借著一死遁了。她住在盛澤十八年,也還是沒叫過我回去她的身邊。一定便是為了叫我今日遇上萱姑娘你,把你帶回昭君村罷。”一邊說又要拭淚。
  阿萱聽她說得癡心,心中一陣感動,溫言道:“珠姨,也真是要全靠著你,不然我哪裏知道母親故族之事,更不知將她的骨殖移回何方了。”
  流珠望著她懷中放有蕙娘骨灰的木盒,忍不住又流下淚來,道:“她哪裏還有什麽親族?謝家近支從來都是一脈單傳,如今隻有你……咱們這次回來,隻能去尋長青門人,將她葬於謝氏祖墳場中。幸得你恰好也做了女夷教主,算得上長青門也是物歸原主。”她仿佛突然想起一事,問道:“姑娘,我記得當初小姐懷著你的時候,跟國主說若是女兒,要取名為采芙的,怎的你卻另改了名字?”
  阿萱搖搖頭,道:“我也不知。”
  話音未落,卻聽那歌聲又響了起來,這次竟是唱著與流珠同樣的曲子:“香溪水青如妾情,流水綿綿郎意多。若得情意無斷絕,百年相思苦也樂。”還是出自剛才那個聲如雲雀的女子歌喉。隻是她學歌當真快捷,隻是聽得流珠唱了一次,便能依照原樣地唱了出來,難得的是竟無絲毫跑調。
  歌聲越來越近,有淡藍的衣衫影子,在橘樹枝葉間隱約露了出來。
百年相思苦也樂 下

  蓬頭粗服,不掩國色。聽過了那雲雀般清亮的歌喉之後,在張謙和阿萱的心中,突然不約而同地跳出這八個字來。
  有那樣美妙歌喉的昭君村的女子,想必應該也是國色天香罷?
  橘樹枝一陣蔌蔌作響,那歌者終於出現在眾人的麵前。
  張謙少年情懷,自然滿懷企盼,孰料方一抬頭,不覺一怔,便如一盆涼水自頭頂猛地澆了下來!
  但見那女子藍衫布履,臂間挽著一隻裝滿野菜的竹籃,正是峽中村女的打扮。體態尚算婀娜,然而滿麵皆是疤痕,那些疤痕大如銅錢,小如黃豆,紅黃相間,凹凸不平,看上去煞是可怖。若非親眼所見,斷然想不出那樣清亮的歌聲,竟是出自於這個醜女之口。
  
  阿萱也不由得吃了一驚,轉身看流珠時,卻見她淡淡一笑,竟仿佛毫不意外,反而瞅了二人一眼,解圍道:“你們不是要問路麽?怎的都不開口?”
  張謙囁嚅幾句,終是沒有勇氣看那張疤痕累布的麵龐,但心中又覺得自己甚是無禮,忖道:“張如璧啊張如璧,女子以德為先,容貌原是其次,你卻為何連看她的勇氣都沒有?原來也是個以貌取人之輩!”想到此處,臉上卻暗暗熱了。
  阿萱咳嗽一聲,問道:“這位姑娘,請問……”說到此處,目光方在那醜女臉上一落,終是承受不住那醜容的驚駭,迅速移了開去。倒是流珠柔聲道:“小姑娘,我們是歸鄉的人,向你打聽一個所在,不知能否賜告?”
  她見那醜女麵色沉靜,不辨喜怒,怕是阿萱二人年輕不知掩飾,傷了這醜女的心,忙又道:“我家公子小姐年輕,又從來沒有回過鄉,不知道咱們這裏的風俗……”
  那醜女突然一笑,緩緩道:“無妨。唐白樂天曾有詩雲‘不取往者戒,恐貽來者冤。至今村女麵,燒灼成痕瘢。’說的就是我們昭君村的習俗。大凡是生下來長得端正些的女孩子,村裏的長者都要用香火燙破麵龐。如此一來,臉上留下許多疤痕,外人見了我們,多是不習慣的。”談吐竟還有幾分風雅。
  張謙麵上發燙,慌忙抬起頭來,強逼著自己目視那醜女,歉然道:“姑娘莫要見怪。隻是這風俗當真是太不近人情,女孩子生得美些,是造物主的恩德,怎能生生破壞了這種美貌?”
  醜女淡淡道:“皮相容貌,原也是一堆膿血枯骨。況且亂世之中,女子的容貌除了招來禍端,全無益處。當初咱們的昭君姑娘若是生得醜些,怎會被選入漢宮,又怎會千裏迢迢嫁往匈奴?”
  張謙也知道昭君出塞這段漢史,辯道:“昭君和親,為的是胡漢安靖,從此再無戰火。這一段千古佳話,名垂青史,是女子莫大的榮耀,哪裏是什麽禍端?”
  那醜女不以為然,道:“那些文人們塗脂抹粉的,你也當真麽?本朝的花蕊夫人,當初人也說蜀國的滅亡是因了她。不過花蕊夫人的詩中說得好‘十四萬人齊解甲,豈無一個是男兒’?如若一個國家的安危,竟是由一個女子來承擔,這國即算不滅,也將不國了。”
  阿萱微微一笑,插言道:“這位公子看樣子是位讀書人,豈不知莊子有一個故事?楚王禮聘莊子去做官,莊子對來使說:‘我聽說在楚國某處的泥沼裏有一隻大龜,被尊為神物。後來國君知道了,把這龜捉住殺死,將巨大的龜甲放在太廟中供人來參拜。太廟金碧輝煌,青煙不斷。那泥沼卻又濕又冷,自然難以比擬。可是你說,這隻龜是願意被供奉在太廟中呢?還是願意在泥中自由自在地拖尾巴?’來使說:‘那自然是在泥中拖尾巴了。’莊子說:‘好,那我也願意在泥中拖尾巴,您請回吧。’”
  張謙一怔,但聞阿萱道:“我想任是誰人,都願意在泥巴中自由自在地拖尾巴的。莊子如此,昭君亦是如此。”
  但聞一人道:“天下之事,事在人為。若是悲悲切切,隻為了奪寵爭愛,那在漢宮度過一生也不值得羨慕。若是所作所為果真對蒼生黎民有益,遠嫁匈奴也是一大幸事,那又要遠遠勝過在爛泥中拖自家的尾巴了。”
  阿萱心道:“這人胸襟,當真不同。”那醜女卻聞言回顧,麵龐上顯出喜悅的神情來,嗔道:“你怎麽出來了?不是叫你好好在家裏呆著的麽?”
  橘林中緩步走出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身披暗禇長袍,越顯麵色蒼白。腳下也有些虛浮,似乎是元氣受創。但身背挺拔,仍有一種難以言明的英氣。他微笑著答道:“你這樣淘氣偷了我的東西,我是來拿賊的。”言畢神色一肅,道:“來者絕非等閑之輩,你不要前去,由我應付罷了。”
  阿萱一見那人,卻不由得一怔,心道:“此人身形,好生眼熟,倒象在哪裏見過一般。”
  但聞天空突然傳來“啊啊”兩聲厲叫,眾人悚然抬頭,但見先前那鷂鷹又自天際橫掠而過!醜女眉頭一蹙,恨道:“這隻扁毛畜生又來了!”那鷂鷹淩空作勢,竟是欲迎頭撲下!醜女彎腰拾起一塊石頭,淩空拋出!
  那鷂鷹在空中一個側翻,竟然閃避過去!醜女嘿嘿一笑,俯身連拋數石,去如流星,竟不遜於暗器好手。那鷂鷹左躲右閃,終是“啊”地一聲大叫,被打中了左邊翅尖!卻也似乎是識得厲害,竟不敢撲了下來,隻是在頭頂盤旋尖叫不已。
  流珠仰頭看那鷂鷹,喃喃道:“原來這鷹不是咱們這裏的鷂子,就說怎麽比尋常的都要大呢,呀!那鷹腦門上還有三道黃毛呢!”張謙脫口道:“三黃神鷹!”他回頭望阿萱一眼,臉色也是大變。
  阿萱見他神情不對,正待相詢,張謙卻一步上前,捉住她的手腕,急促道:“阿萱,咱們快走!”
  醜女掃了他們一眼,忍不住道:“這位公子,你也識得三黃神鷹?”張謙見阿萱不動,頓足道:“阿萱!這是方還光養的鷹啊!他號稱神目,一是誇讚他的目光高明,二來也是因為他善於豢鷹,鷹目高遠如電,是他探尋蹤跡的好幫手!現在這鷹……”
  他在此一頓,不便再說,流珠聞言也是臉色煞白,但阿萱已明白過來,心中疑竇頓生:“一路上我留心觀察,並無旁人追尋,難道是忘了天上尚有鷹眼窺視?可看他情狀焦急,又不象是設計害我。這……”
  但聞一聲長嘯,自遠處青山中遙遙傳來!鷂鷹如聞召喚,越是展翅盤旋不已。張謙大急,那醜女卻神情一肅,冷然道:“幾位客人不必驚慌,不過是我結了些梁子,那人是來找我的!此時若我遠離,跟各位決扯不上幹係!”
  忽覺眼前黑影一閃,卻是那醜女將手中竹籃蓋布一掀,從中拿出一支晶光閃爍的短劍來,已疾迅無倫地紮入遠處林中! 那鷂鷹竟也隨之飛去!
  那褚袍男子卻呼道:“屈姑娘,屈姑娘!你把我的劍還我!還我……”但聞那醜女的聲音遠遠傳來:“沒有你的佩劍,我拿什麽引開那扁毛畜生?你快些回去!一切有我。”
  阿萱等人麵麵相覷,但見那男子追了幾步,終是因腳力不足,身子搖搖晃晃,幾乎要跌倒在地,哪裏追得上那醜女?
  張謙搶先一步將他扶住,勸道:“這位兄台,你的身子不好,萬請保重。”
  那男子頓足歎道:“若不是受了這該死的傷,我林某堂堂男兒,豈能托庇於一個女子?屈姑娘此去,唉,唉!”
  忽聞鷂鷹啊啊大叫,仿佛是受了重創!
  阿萱心念電轉,對張謙道:“張公子,煩你去助那姑娘,我和珠姨先送這位公子回去!”
  張謙一愕,但隨即明白阿萱用意,便掠身前去。
  阿萱見他去遠,這才走到那男子麵前。那男子尚在焦急之中,歎道:“姑娘好意,林某心領,隻是來者武功甚高,且……”
  阿萱也不多言,凝視著那男子雙眼,單刀直入道:“你是林任道?林少將軍?林仁肇將軍的公子?”
  流珠聽到“林仁肇”三字,不禁輕呼一聲!那男子臉上頓顯警覺之色,目光在阿萱臉上轉了幾轉,疑惑道:“姑娘你……你也好生麵善……”
  阿萱吟道:“將軍夜提三尺冰,策馬催鞭箭羽頻,他年若遂淩雲誌,十萬雄師平宋京。”林任道臉色大變,阿萱笑盈盈道:“當初少將軍遣手下將我掠至貴府之事,莫非就忘得一幹二淨了麽?”
  林任道轉驚為喜,幾乎難以置信,失聲道:“你是……你是……”
  流珠忍不住插言道:“這便是我南唐國的德毓公主啊,林少將軍當初如何敢……”
  林任道眼中淚光閃動,道:“公主如何來到了這裏?末將聽說金陵城破那日,公主顯身與國主相見,已被宋人逼得跳水自盡了,末將還以為再也見不著公主……”
  阿萱雖與林任道並無深交,當初也不過是被擄林府,片刻相處而已。雙方連對方的相貌都記得不甚真切,但此時國破家亡之際,卻於這南郡僻處,陡然遇著故國之人,心中說不出的親切辛酸,含淚道:“是我,還有我的珠姨,她也是南唐宮中的舊人。少將軍,你……你又如何會在這裏?”
  林任道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道:“公主!末將無能,眼見得宋人鐵騎南下,祖宗家廟毀於一旦,卻是大廈將傾,無能為力啊!幸得搶出了八殿下的小公子,卻又一路被宋人追殺,末將武功不濟,也身受重傷。直到南郡地麵,才被方才那位屈姑娘所救……”
  流珠卻驚喜交加,流出淚來,連聲道:“少將軍,你說的是天衡?天衡小公子果然是被救走了麽?國主得知,也該放下心來了!”
  阿萱驚駭無語,百感交集。半晌,方歎出一口氣來,道:“少將軍,你這樣忠心赤膽,真是無雙國士……李國主得知,也該汗顏……”
  林仁肇祖籍原是閩人,此人驍勇善戰,累積功勳,人稱林虎子。當初周世宗欲滅南唐,唐軍驚惶失措,唯有林仁肇挺身而出願為先鋒,率領四人於橋上舉火焚橋,以阻礙周軍直入。當時箭下如飛蝗一般,林仁肇以手格箭,竟沒有一支箭能夠傷他,使得世宗大驚,說:“彼中有人,不可輕敵。”率軍後撤,這才沒能滅得了南唐。
  後李煜去尊號,自稱國主,向大宋俯首稱臣。林仁肇不忿,曾對李煜密奏道:“江北宋軍,在滅南荊、後蜀等國之後,兵馬勞頓,糧草不多,我願意帶兵從此地伺機擊宋,收複失地,扭轉局麵。此舉如能得勝,繼續推進;一旦失手,您可治臣謀反之罪,殺掉我全家,向趙匡胤謝罪,以確保您的地位。”如此忠勇之見,李煜竟然棄而不用。後被宋帝聽聞,便用了反間計,假傳林仁肇已投降宋人,李煜果然中計,竟賜毒酒害死了林仁肇。
  後來李煜得知中計,心中也常後悔不已。但他極好顏麵,如何肯公開承認?隻是放過了林家後人,不再加害,後來還令林任道承襲了其父的爵位。
  此時阿萱流落江湖已久,不再是當年盛澤鄉裏毫無見識的村女,對這一段往事也知之甚深。當初自己被擄至林府,林任道隻是不令北漢與南唐聯姻,對自己倒是禮待有加,全不因其父被殺一事而忘卻君臣大義。南唐將亡之時,多少王公大臣都變成了牆頭草,風向一轉便倒向了宋人那邊。誰還顧得到亡國之君?更談不上顧及宗室子弟的死活。唯有這個林任道,卻於那樣混亂的局勢下,居然搶出了李氏一脈。阿萱當時雖不在場,但料想也非易事,單隻看這林任道受內傷頗重,便知天衡平安到此有多麽不易。
  饒是她並沒有多少家國之思,此時也不由得為李煜感到慚愧感激,忙扶起林任道,問道:“天衡呢?”
  林任道突然失聲“啊喲”一聲,叫道:“屈姑娘把天衡藏起來了,可那方還光的鷹甚是厲害,硬是一路找到了這裏。此時屈姑娘一人前去迎敵,我……”
  阿萱溫言道:“你且不要擔心,屈姑娘可不象是個魯莽之輩,自然有她的辦法,何況還有張公子……”她唇邊露出一絲冷冷的笑容:“張公子自然是有辦法的。不過天衡的事情,你可不要向張公子提起。珠姨,你也什麽都不要講。”流珠滿麵狐疑,喃喃道:“他不是救了姑娘你麽?即算是……也算極情重的人了,姑娘你怎麽比……比小姐當年還要謹慎?”
  一語未了,卻聽橘林中簌簌作響,張謙與那醜女鑽了出來。阿萱含笑望了林任道一眼,淡淡道:“都走了麽?”這話卻是向張謙說的。張謙微笑道:“自然。”
  林任道一見那醜女,才微微吐出一口氣來,忍不住道:"他們來便來了,最多我被抓去罷了,也不會連累於你.倒是你這樣魯莽,搶我的劍來引開他們,萬一有事,卻叫我有何麵目再活於天地之間?"那醜女垂首莞爾一笑,似乎對林任道的責備甚為受用.她雖麵目醜陋,那一笑之中卻有著說不出的甜蜜與深情,悠悠道:" 為了你,我什麽也不怕.便是苦的,也當作是樂趣."
  阿萱心中一動,卻聽她又道:“我不知這位張公子竟然有那樣厲害。他們來了十多人,個個都是高手,卻被張公子給嚇了回去.”
  阿萱但聽那醜女言語中大有機鋒,隻是微笑不語.
  張謙答道:"實不相瞞,在下原也在宋出仕,與那些人中的一兩個人有些交情.姑娘你原也沒犯什麽王法大忌,他們原也要賣在下一個薄麵."他言語坦誠,那醜女不再追問,扶起林任道,向眾人笑道:“今日多承各位相助,不勝感激。隻是這些人雖被趕走,怕是還要回來,我須得扶他回去,想個應對之計。我姓屈。爹爹喜歡屈大夫寫的《離騷》,因為其中有‘餘既滋蘭於九畹兮,又樹蕙以百畝’,故此給我取名畹蘭。各位方才說是要問路,不知所問何處?若是方便,畹蘭便帶各位前去。”
  阿萱見林任道神情委頓,想必元氣未複,忙道:“不敢煩勞。我們想打聽謝家老宅,不知屈姑娘可曾聽說?”
  屈畹蘭眸中晶光一閃,噌地一聲,竟自腰間拔出方才那支短劍來,劍光閃爍,寒氣森然:“謝家老宅?你們究竟是什麽人?”
  
  近期重讀蔣貓之劉娥,也是長篇一部,然而清新雋永、開闊博大,完全沒有時下那種空洞華麗的文風.於是汗顏,突然覺得自己學識太淺、才華欠缺,故狂讀史書、惡補詩詞;又試寫別的小中篇來鍛煉把控架構的能力...雖暫未更新,但仍希望再續寫下去的時候,能夠給大家帶來稍好一點的視覺感受。
 夢魂依稀到謝家 上

  阿萱不料她頃刻翻臉,隻怕流珠受傷,本能地一步搶出,擋在流珠麵前,正待回頭安慰時,卻見流珠怔怔望著屈畹蘭身後,臉上流下兩行淚來。
  屈畹蘭的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中年漢子。他身材健壯,額上一道長長的傷痕,居然正是屈虎。不過此時背上負有一隻篾簍,裏麵盛滿青綠草藥,全然已是普通山民裝扮,竟完全看不出當初江上擊橈時的雄風。
  阿萱心中大喜,實不料在此遇上故人,料想屈虎知道自己身世,便不必費舌向屈畹蘭解釋了。但見流珠神情悲傷,屈虎竟一時也沒過來跟自己招呼,心中更是納悶。
  屈畹蘭看見他來,卻是喜道:“爹!您來得正好!這裏有幾個人不懷好意,在詢問謝家老宅呢!還有一個居然是宋人的官兒……”
  撲通!卻是流珠突然跪倒在地,哭道:“大哥!我沒有護好小姐!實在無顏回歸故裏啊!”言畢連連頓首,更是淚流滿麵。
  屈虎歎了口氣,順手將手中拿著的丁字杵(當地一種負重時借力的手杖)安在蔑簍下,姑且作為歇息之用。他看了看流珠,悶聲道:“不要哭了。好歹帶回了姑娘。很好,有些事情,也該告訴姑娘了。”
  他拋開丁字杵,放下蔑簍,向著阿萱端端正正地跪下身去,方目中閃動著極亮的光芒,正色道:“屬下屈虎,恭迎女夷教主駕臨。”
  
  屈虎也不提謝家老宅,將眾人徑直帶回自家,又吩咐女兒整理客房床榻。屈虎的妻子甚是賢惠,立刻奉茶倒水,生火造飯。
  既是前嫌盡棄,眾人或是舊識,或有淵源,自然賓主盡歡,十分融洽。倒是屈畹蘭對張謙頗為好奇,竟當眾問他:“你不是當了官兒嗎?怎的跟我家教主一起浪跡江湖?”林任道目光一閃,也看了過來。張謙手捧藍瓷茶盞,茶蓋在盞上輕輕一劃,掠去水麵的浮沫。這才微微一笑,道:“舊時相交,願從身後。”
  這話模糊,眾人聽得麵麵相覷,倒是阿萱心中,突然輕輕一跳。
  
  當晚眾人都在紗帽山上的屈家歇下,林任道卻不在其間。想必他身份特殊,定是被屈家藏於別處。
  然而阿萱在枕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睡。耳聽得山風呼呼吹過屋後的竹子,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心裏也象那竹濤一般,飄浮不定。
  傳國寶藏,南唐國運。這些原本陌生的詞語,此時卻一直在腦中顯現。張謙既在,能順利取出寶藏麽?取出之後,未來又該如何?自己鄉野村女,從不曾有過廟堂家國之思,難道當真取寶藏為主,掀竿而起,再建南唐江山?
  咻!
  仿佛是極小利器掠過空中的風響,阿萱心中一凜,坐起身來。
  屋外但聽有人低低咒罵一聲,仿佛是屈畹蘭的聲音。隨即屋上瓦響,有人一路奔過。
  阿萱精神一振,慌忙起身,草草扯過一件深色衣衫穿好,撥開窗閂,也悄無聲息地溜了出去。
  當夜竟有一輪極好的明月,照得宇內澄清,瓦上一片銀白,四下裏樹枝宛若剪影。阿萱顧不得欣賞這大好月色,遁跡一路追上。
  前麵人輕功甚好,身形縱躍,脫如狡兔,不到一柱香時分,已奔下了紗帽山,直到香溪河畔。河灘上大樹極多,粗可抱臂,阿萱隱身樹身,偷眼看去。
  月色下但見一個女子俏影,果然正是屈畹蘭。此時她狠狠地踢飛一顆石子兒,恨道:“好端端的,你又來招惹我做什麽?白日裏驅使那扁毛畜生跟蹤我,還不夠麽?”
  河邊站有一個男子,他是背光而站,看不清麵目,隻依稀可見其身材挺拔,也是穿著黑色的夜行衣。
  此時但聽他笑道:“我哪裏是想要招惹你?誰叫你生得這樣美貌,便是三黃神鷹這樣的畜生,也偏偏喜歡在你的身邊盤旋。”
  阿萱聽得他這副聲口,卻是如雷亟一般,半晌複蘇不過來:這男子!居然是許久不見的秦真!
  屈畹蘭聽得這話,卻甚是歡喜,頓足嗔道:“你又該死!總跟人家說這些瘋話!看本姑娘不一劍搠你個透明窟窿!”雖似嗔怒,實則語氣中已有些撒嬌。秦真輕笑一聲,道:“人活百年,有誰不死?與其苟延殘喘,病銷骨立,最終老死床榻之上,等同蛇蟻之屬;倒不如死在姑娘劍下。正所謂美人劍下死,作鬼也風流。”言談輕佻,與以前一般無二。
  阿萱心中卻如波濤翻湧,難以平靜。
  先前為給春十一娘報訊,阿萱帶無名離開了秦真。此後諸事紛雜,經曆曲折,自顧尚且不暇,自然也不能回去探望秦真。偶然思及,總想他病體定然早就康複,此時必當浪跡江湖。幸得最近江湖傳聞也並無秦真的消息,便如銷聲匿跡一般。阿萱雖然掛念,但心裏暗自慶幸:以秦真之名,拋頭露麵絕非一件好事。如果從此歸隱一方,也不失落得個安穩的下半生。
  誰料今日,竟然在香溪河畔重逢!而聽二人言談,秦真身份暖昧,竟然還帶有方還光的愛禽三黃神鷹。莫非他……
  阿萱心亂如麻,但聽屈畹蘭嗔道:“你又來說些風話!我今日來是好好告訴你,不管你們侍衛司的人有些什麽用心,反正我們屈家的人不跟官府交道,你以後不要來找我了!如若不然……”嗆地一聲,她竟拔出劍來,喝道:“莫怪我劍下無情!”
  阿萱聽在耳中,心中已有些明白:原來秦真現在居然是宋廷侍衛司的人,想必他走投無路,隻得投效朝廷,這也無可厚非。日間被張謙勸走的十幾個人中,不知是否有他在內。隻是當時秦真若在其中,張謙為何沒有告知自己?除非秦真與張謙未打照麵。然而……也未必就告知自己吧,畢竟侍衛司與張謙所在的殿前司同屬皇帝禁軍,自己卻是南唐宗室之後。
  這許多宋人都來到寶坪村,究係何為?是查到了天衡的蹤跡,還是……她?
  夜風拂來,樹影搖曳,阿萱身上也一陣發冷。
  心中一亂,屈秦二人下麵的說話便聽不清了。
  但聽“啊”地一聲,卻是秦真的慘叫。阿萱心裏一緊,幾乎要跳了出來。卻聽當啷一聲,屈畹蘭手中短劍落到了地上,她一把扶住秦真,兩人半抱半扶,坐在河灘之上,叫道:“你……你……你怎麽樣?”聲音焦急,仿佛還帶著哭腔。
  秦真呻吟兩聲,道:“隻怕……我是要死了……”他這兩句話一說,阿萱已聽出他故作虛弱,實則真元未必受損,但隱約看見肩上衣衫有塊深跡,見血倒是有的。
  屈畹蘭六神無主,叫道:“這……這可怎麽辦?”
  秦真呻吟道:“我受了傷……也不知……不知……怎麽辦好……不如死了罷……”阿萱又好笑又好氣,暗自罵道:“這騙人精!”
  屈畹蘭卻更是驚惶,叫道:“誰讓你不閃躲的?我這一劍可是剌得真!你一發出那隻小鏢,我就追出來了,什麽藥也沒帶。如今怕是要先找個地方給你敷上草藥……去哪裏呢?”
  秦真哼道:“自然……是……是要有……現成草藥的……地方,難不成……你這會……這會還……上山去采……不……不成?”
  屈畹蘭犯難道:“我爹爹倒是有許多草藥,他每次采回來都曬在一起。那裏離這也近,不過他不許我們去他曬草藥的地方,去了就要罵的!”
  秦真哎喲兩聲,道:“那……那就罷了……美人……美人劍下死……”
  一語未了,屈畹蘭一把捂住他的嘴,哭道:“人家都要急得死了!你還來取笑!”頓了一頓,她哭道:“我也顧不得爹爹罵人了,咱們去謝家老宅罷!”
  謝家老宅!
  仿佛一道閃電,突然掠過陰沉的夜空,放出一隙光明。阿萱遠遠凝視二人離去的身影,摸了摸腰間從不離開的寶蓮簫,深吸一口長氣。
  
  名為謝家老宅,其實早已是一片廢墟。
  遍地瓦礫,半截磚牆,都被熏得烏黑如煤,完全辨不出本來顏色,一望便知曾經曆過一場怎樣慘烈的大火。
  然而站在廢墟旁邊看去,依稀可以辯出石瓦精美、池塘小徑尚有殘跡,被燒得焦黑的半截樹樁也有十數個,足見這老宅當初占地之廣、富麗之華,不愧為歸州世家。
  當初,母親生下自己,母女二人便是在此生活吧?抱著極大的期冀,盼著李煜的特使到來,能夠宮中團聚,成就眷屬。
  然而,是怎樣的一場大火?將母親所有的期冀與柔情,燒得一幹二淨?從此她毅然斬斷情絲,離鄉背井,在陌生的江南盛澤攜女獨居。
  既然當初能斬斷情絲,為何在她臨死之前,反命自己去尋親認父?
  李煜的那句話語,突然響起在阿萱的耳邊:“我南唐傳世寶庫的秘圖,一半在歸州你娘故居,一半便在這寶蓮簫中!南唐國運,全憑此圖。”
  十八年前,李煜便知老宅已毀於大火,若是書冊圖紙,隻怕早就化為青焰。可在那臨別之際,他不顧一切,仍告知秘圖所在,說明仍然還在謝家老宅之中。會在哪裏?會在哪裏?如真有此圖,怎麽從不曾聽母親說起?
  阿萱調動所有的神識,努力回想幼時的記憶。可是那時畢竟還是一個嬰孩,對這一所宅子能有什麽記憶?
  阿萱覺得自己仿佛隻是一縷幽魂,在幻夢之中回到了這裏。
  月色映照之下,這片廢墟越顯荒涼孤寂。便是殘存的牆頹焦樹,也仿佛是奇形異狀的妖獸魔鬼,待人而齧。
  
  屈畹蘭扶著秦真一步步走入其中,身上也不由得汗毛直豎。廢墟左側有一耳房,因地處偏僻的南邊,旁邊又沒有樹木等著火之物,故當初大火僅僅隻是燒毀了房頂的屋梁。屈虎後來為了在這裏貯藏藥草,就在屋頂上加了層茅草,勉強可以擋遮風雨。
  屈畹蘭扶秦真在屋角坐好,藥香盈鼻,心裏的恐懼感也消了許多。她慌忙找了藥為秦真敷好。幸得她那一劍剌去原不是本意,劍鋒入體不深,尚未動著筋骨。但饒是如此,畢竟傷了血肉,雖是敷上草藥,仍疼得秦真吡牙咧嘴。卻還不忘了說一句:“真是難以消受美人恩……”
  夜已深沉,略有些侵骨的寒意。屈畹蘭掇過幾根木柴,在塵灰滿地的火籠裏生起火來。聽了這話,心中又疼又氣,道:“你這人油嘴滑舌!我又是什麽美人了?” 她伸手撫摸自己滿是疤痕的臉頰,更覺一股酸痛之氣升了上來:“我一張臉變成這樣,你當我不知道自己是醜八怪麽?偏要這樣取笑我!”一頭說,眼中忍不住淚花閃動。
  秦真一怔,收斂了先前嘻笑的神情,道:“人之美醜,決不在於相貌。有的人相貌雖美,卻是毒如蛇蠍。有的人……”說到此處,卻是微微一頓。屈畹蘭見他神情怔忡,不知想起何人,心中不由得一酸,脫口道:“那你的心上人,是美如神仙呢?還是毒如蛇蠍?”
  秦真淡淡一笑,道:“我沒有心上人……不過,我一直都記得一個女子……一個在天下人都拋棄了我的時候,仍然相信我愛護我的女子。”他眼中柔情隱現,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願意拋棄天下所有的美女,來換取她一個人……畹蘭,她不是絕色的美人。不過她的心,真好。”
  屈畹蘭怔怔地望著他,兩人都沒有說話,隻聽見木柴在火中燃燒,發出劈啪的聲響。
  而有一個人的心,正藏在屋外的暗影裏,砰砰跳動。
  
  不知過了多久,火光漸漸暗淡下來。屈畹蘭輕咳一聲,道:“你……你的傷好些了沒有?隻怕已過了四更,我爹起得早,若他來這裏,可就糟了。你還是告訴你的同伴來接你罷。”
  秦真苦笑道:“我出來見你,又沒帶鷹兒,怎麽通知他們?”
  屈畹蘭靜默半晌,方道:“秦……秦公子,你……”
  秦真失笑道:“你每次見我,不是都你啊我啊的,怎的突然如此客氣?”
  室中溫暖,屈畹蘭頭垂得更低,臉頰微紅,雖是滿麵疤痕,卻仍有著女兒獨特的嬌豔風質。
  秦真見她發窘,話頭一轉,四麵環視幾眼,隨意道:“聽說你爹爹原是長青門主最得力的屬下,是嗎?”
  屈畹蘭回過神來,答道:“不錯。我家原是謝家的世仆,到爹爹這一輩時,蒙門主開恩脫了奴籍,隻作兄弟看待。門主失蹤之後,也是我爹爹暫攝門主之位。”
  秦真點了點頭,道:“你說的門主便是前女夷教春堂堂主謝蕙娘麽?都說她當初叛離女夷教,逃回故裏,被燒死在老宅之中。這裏謝家老宅,便是謝蕙娘香消玉殞之地?”
  屈畹蘭笑道:“實對你說罷,世人都道她是燒死在此,卻不想謝門主是天仙般的人物,豈會葬身火中?她早逃了出去,隱居外鄉,不過聽說也過世了。”
  秦真“唔”了一聲,又道:“看這火勢,若她當真逃出來,隻怕當時是有地道秘室之類的東西了。畹蘭,你爹爹有沒有講過,這宅中當真會有地道秘室麽?”
  阿萱聽到此處,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妙。
夢魂依稀到謝家 下

  屈畹蘭猛地抬起頭來,厲聲道:“你這話問的什麽意思?你不是追尋那柄短劍來的麽?怎麽又問到這上麵來?”
  秦真往後靠在柱上,舒服地閉上眼睛,哼道:“我受傷不能走,你爹來了我自然要躲到秘室裏去啊。”
  他突然睜開眼來,壞壞一笑:“難不得你現在就讓我這俊女婿見到丈人不成?”屈畹蘭啐他一口,臉上紅暈更甚。
  阿萱啼笑皆非,心道:“這壞東西還是一貫的口花花!不過畹蘭當真年少不通世故,她一聽這話,情態便如此反常,隻怕這宅中當真會有地道。然而如果當真有地道,當初火場中又為何會出現一女子與一嬰孩的屍體?啊,母親這樣聰明,或許天可憐見,那日她早由後門悄然遁去,才沒遭到鐵斧幫的毒手。”
  秦真閑閑道:“近來江湖上有個傳言,是關於這謝家老宅的,你聽說了沒有?”
  屈畹蘭詫道:“什麽傳言?”
  秦真揀起一根燒得半焦的木棍,漫不經心地在地上劃來劃去,道:“都說謝家老宅之中,謝蕙娘私下裏藏有一大批的寶藏呢。”
  屈畹蘭一呆,搶過他手中木棍,遠遠丟開,嗔道:“你這人,呆會兒我還要把這些炭灰收得幹幹淨淨,怕被我爹知道呢。你倒好,還在地上劃出這許多炭跡!”
  秦真攤手一笑,眼神卻絲毫不鬆,盯著屈畹蘭,道:“這傳言來得蹊蹺,也不知是真是假。你們屈家最得謝蕙娘的信任,長守歸州。你又是你爹唯一的女兒,不會不知道這件事罷?”
  屈畹蘭微一猶豫,道:“謝家雖富,哪有這許多寶藏?隻怕是江湖人胡亂傳訛。謝門主確也留下東西,不過那可不是什麽財寶……”
  那些木柴漸漸燃盡,隻餘點點暗紅的炭星。屈畹蘭怔怔地看著炭星,歎了一口氣,說道:“罷了。還說這些做什麽?謝門主再絕豔當代,也便如這火焰一般,燃燒時光焰無比燦爛,最終還不是化為灰燼。”
  阿萱心中一動,莫名有些感傷,忖道:“這屈畹蘭倒有些不同。”然而聽她口氣,似乎母親當真留下過什麽東西,可母親在世之時,為何隻字未提?
  
  忽聽有人陰森森地笑了一聲,說道:“江湖傳言,果然不虛。”話音未落,但見黑影破窗而入,直掠進去!
  阿萱吃了一驚,身子不由得往後一縮,幸得她原是躲在門外陰影僻靜之處,所習功夫又極能收斂氣息,也並沒被人發覺。但聽門裏喝叱連聲,光影閃動,卻是屈畹蘭已經與那人動上了手。
  秦真突然笑了一聲,道:“既來一雙,何自成單?”阿萱心中一緊,隻道他說的是自己。卻聽利風破空,一點銀光自屋內射出!嘩!有刃光迎麵相擊,那銀光叮地一聲落地,月光下看得清楚,卻是屈畹蘭的銀釵。有個人從後麵廢墟裏躍出身來,疾掠入屋!
  阿萱以手撫胸,暗道:“慚愧!”她自香溪河邊一路跟來,來時雖注意身後有無人跟隨,到得屋外,聽秦屈二人款款訴語,竟然忘了警戒四周,連何時來人都不知道。幸得藏匿得法,方才沒有被人發現。不然豈不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但聞屈畹蘭一聲驚呼,當啷聲響,卻是短劍被人擊落。秦真哎喲連聲,仿佛也已被伏。
  阿萱心叫糟糕,正待出麵相救,突然想道:“秦真奸詐似鬼,豈是這般容易被人擒住?且看他是何居心。”
  果然聽得屋裏那森冷男子聲音道:“秦公子,咱們可又見了麵啦。”雖是壓低了聲音,仍不掩那粗壯本色。阿萱本善辯音,片刻便想了起來:“是戚文秀!那另外一個,必然是戚文雅了!”
  秦真咦了一聲,道:“奇哉怪也。二位戚兄,咱們如今一殿為臣,連何家都跟我化解了幹戈,你們怎麽還要如此對我?”
  戚文雅拾起屈畹蘭的短劍,看了一眼,呸道:“一殿為臣?你這小子與我們同來,說是大夥兒要一同訪著那南唐小崽子的下落,一路上卻鬼鬼崇崇!哼,‘盡、忠、衛、國,林字。’這不是林家祖傳的佩劍麽?你明明看出這醜妞身邊的短劍是林仁道的佩劍,卻還要跟她調情作戲,心中卻打著什麽主意?”
  
  秦真幹笑一聲,道:“我能有什麽主意?這屈姑娘好生可愛,叫人看了歡喜。”
  戚文秀冷冷道:“秦大公子,誰人不知你向來風流,你禍害過多少絕色佳人,會對這醜妞看了歡喜?”
  屈畹蘭穴道被製,倒在地上,兵器又被人奪去,情況十分狼狽。方才交手之際,便知這二人武功遠勝於已,更何況還有一個秦真,幾乎是難以抵抗。此時聽戚文秀對秦真頗為鄙夷,心中又氣又急,叫道:“你要殺便殺!何必汙人清白!”
  戚文秀仰天一個哈哈,道:“醜妞兒,你還不知道眼前這公子哥兒是誰吧?”
  屈畹蘭一怔,道:“他是你們侍衛司的人,姓秦!這個我早就知道。”
  戚文雅接口笑道:“他機緣湊巧,跟一個極重要的人結了些交情,故此才破例得以在我們侍衛司安身。如若不然,隻怕墳上的青草也要長成林子啦。可是他原來的名兒,頗有名氣。他姓秦沒錯,可他叫秦真,毒手秦真。”頓了一頓,他又緩緩道:“就是那個逼死妻室,拐賣妻妹,奸淫無數少女的毒手秦真。”
  屈畹蘭的臉色刹那間變得煞白,口唇微張,卻說不出話來。
  阿萱自窗隙看去,見秦真臉上雖滿不在乎仍有笑容,但那笑容已微微有些發苦。
  屈畹蘭突然叫了起來:“我不信!我不信!他怎會是……怎會是……”說到這裏,眼睛死死盯著秦真,見他並不否認,頓時淚光盈眶,猛地掉過頭去。
  一種冷冷的笑意,在秦真英俊的臉上漸漸化開。他拍了拍頭,道:“二位此行,莫非是專門來解救這妞兒不受秦某毒害的麽?”
  戚文秀煞有其事地搖了搖頭,道:“自然不是。你一路行事不對,別人尚可。我兄弟卻是知根知底,怎會放心讓你獨行?都說毒手秦真行事老辣,眼光精準。若不是發現什麽有價值的東西,豈會跟這醜妞大獻媚態?所以今晚你溜了出來,我兄弟倆自然也會跟隨而來。”
  阿萱見屈畹蘭眼中淚水泫然欲涕,顯然自尊極受傷害,心中好生不忍。
  戚文雅哈哈一笑,道:“原來你跟這醜妞打情罵俏,為的是那江湖上傳說的謝家藏寶。偏你又被這妞兒剌傷,倒讓我們少費了手腳。方才你們的談話,我們兄弟也聽了大半兒。這醜妞兒說得不錯,謝家能有什麽富可敵國的寶藏?那都是咱們殿前司放出來的風聲,為的卻是另一樁事兒了。不過謝蕙娘曾是女夷教春堂的堂主,定然習過那《天樞實錄》,她後來一直隱居此地,說不準留下個一本半本的秘笈也有可能。奶奶的,沒有財寶,拿本武功秘笈也不吃虧。秦真,聽說你曾大病一場,真元損耗,所以想來謀這秘笈學上一學,聊以自保?隻可惜,卻讓我兄弟倆揀了個便宜。”
  說到這裏,心中但覺自己料事如神,甚是得意。
  
  秦真淡淡一笑,好整以暇地伸了個懶腰,卻又好象是牽痛肩上傷口,痛得輕呼一聲。屈畹蘭眸光一閃,意似不忍。
  秦真不以為意,笑道:“原來是二位戚兄見事起意,這才做那守後的黃雀?”
  戚文雅神色一冷,喝道:“不錯!這醜妞倒好象有些知情。最好乖乖地帶我們去尋那些東西,不然的話……”
  秦真低頭一笑,又輕呼一聲,仿佛傷口不勝其痛。他肩頭微微一低,突然間身形一轉,疾如地龍卷去,掌中已多出兩片輕巧如柳葉的短刀,隨之飛出!
  變起倉猝,戚文秀隔得最近,急忙躍起,那刀卻在空中滴溜溜一個回旋,反向足踝削落!戚文秀叫得一聲:“旋羅刀!”足上見血,刀身入骨,撲地便倒在地上。
  戚文雅疾往後避,後腳勾起一塊廢棄的半截木板,劈麵擋來!奪!那小小的柳葉刀兒,居然有一半穿過了足有三寸指厚薄的板麵!刷刷刷刷!數聲輕響,卻是秦真連發四刀,戚文雅躲避不及,臂上、肩上各著兩刀,鮮血頓時浸透了衣衫。
  秦真猱身上前,手腕一拂,已將屈畹蘭那柄短劍奇跡般地從戚文雅腰間奪了回來,他回劍反橫,當地一聲,堪堪已擋住戚文雅攻來的一刀,遞手兩劍,快如疾電,反將戚文雅短刀挑飛,奪地一聲插入屋梁之中,猶自微微顫動。
  他一劍掠出,將戚文雅逼向屋角,刷刷又是數劍,白光耀目。戚文雅慘叫聲中,肩胸幾處大穴已被劍尖點住。秦真手法當真快捷,不知何時,掌中已多了一顆黑色藥丸,他一把將藥丸塞入戚文雅口中,手指用頸,迫使戚文雅咽了下去。
  屈畹蘭尖叫一聲,身子簌簌發抖,緊緊閉上雙眼,不敢再看。
  阿萱心中驚異:“雖說是攻其不備,但秦真這小子武功當真不錯!隻是下手也忒辣了些。”
  戚文秀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但他足踝被刀傷後,便已渾身酸軟,根本無法上前相助。且傷處唯有麻癢,漸漸竟無知覺,心頭早知不妙,秦真既稱毒手,旋羅刀又是拿手的暗器,豈有不淬毒之理?心中一動,一把抓過屈畹蘭頭發,奮力將她提到身前,咬一咬牙,拔出足上旋羅刀,刀鋒耀眼,直逼她粉嫩的頸項,喝道:“秦真!拿解藥來!”
  秦真充耳不聞,上前在戚文雅身上踢了一腳,後者慘叫一聲,昏了過去。他方才悠悠應道:“你秦家少爺闖蕩江湖,將許多大佬玩作小兒一般,你是什麽角色,也敢來討大爺的便宜?”
  戚文秀冷笑道:“你若不信,我便將這女娃兒割上一刀,不信你就不疼!”
  屈畹蘭眼含淚水,臉色蒼白,被戚文秀緊緊掐在手中,卻是不發一言。那樣梨花帶雨的態度,即使滿麵疤痕,仍是令人油然而生憐愛之心。
  秦真在戚文雅的肩上擦去劍上血跡,笑道:“割死便割死,這樣蠢的女娃兒,任是哪裏也尋得著百八十個!”
  言畢拍拍衣衫,竟要飄然出屋。
  戚文秀見他要走,心下更慌,叫道:“喂!喂!你……”
  秦真本已走到門口,聞聲回眸,淺淺一笑,道:“你已中旋羅刀之毒,你兄弟又被我喂下五步丸。我方才忍著不發,就是想探知你們有沒有援兵。既無後援,便都是不長久的死人了,還叫你啊我啊地幹什麽?你兄弟頭腦雖然蠢笨如牛,功夫當真不弱。若不是被我窺準時機,此時躺在地上的便是我秦某人了。難道我還當真傻到救了你二位,縱虎歸山不成?”
  月色如銀,玄衣如墨。襯得秦真含笑的眉目,當真有說不出的俊逸風流。可那樣漆黑的眸中,明明灑有月光清輝,卻是極冷的一片荒漠。世上一切映在那樣的眼眸之中,卻仿佛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屈畹蘭看到那樣一雙眸子,心中所有的妄念癡意,仿佛頃刻間冷卻下來,落入萬丈深淵之中:原來,他果真是不喜歡我的。萬物於他,隻怕都不縈於懷罷?
  戚文秀隻覺小腿全部已變得麻木,再看戚文雅僵臥於地,心中恐懼,不顧一切,嘶聲叫道:“你若不拿出解藥,我們兄弟便與這女娃兒一起同歸於盡罷了!你處心極慮,不就是想得知謝宅有無暗道麽?她若死了,你如何得知?”秦真嘴角上勾,微微一笑,說道:“我以言語試探,不過是想知道是否當真有地道秘室。看她情態,早已猜得準了。至於地道入口麽,嘿嘿,她爹爹如此防備,連她都不許前來這裏,況且還遠遠將藥草曬在這間屋中。我便是傻瓜,也猜得到入口便在此處。如今我隻需等你們全都死去,她爹爹一見寶貝女兒與兩個壞人同死於此處,哪有不立即檢查地道中的物事有無受損的道理?我若埋伏在這近旁,將一切盡收眼底,還怕會找不到想要的東西?”
  戚文秀張了張嘴,無言以答。屈畹蘭緊緊咬住嘴唇,潔白的齒間竟流出血來。
  阿萱看得好生不忍,心中暗暗歎道:“這小子還是如此冷血薄情,隻怕是我當初整治得他不夠!”
  秦真眼望天上明月,臉上竟有了幾分寂廖之色,接下去道:“況且天下人是死是活,從來不曾放在我的心上。隻除了……”
  他無聲一笑,住口不說,便待舉步走出。
  忽然眼前黑影一閃,有個人已經擋在了門口,淡淡道:“可是我女兒的死活,我卻不能不放在心上。”
  阿萱心頭一跳,但見那人轉過頭來,緩緩道:“謝姑娘,小女也是長青門人,你便當真不聞不問亦不救麽?”
人心常如天邊月 上

  他又向著秦真一揖,沉聲道:“秦公子,咱們又見麵了!”阿萱避無可避,一躍而出,身子斜斜一擋,恰好攔在秦真麵前。月光如水,她嫣然一笑,晶瑩的兩排貝齒也熠熠生光:“珍珍乖女兒,咱們可又見麵了!”
  秦真與她剛一照麵,“啊”地失聲大叫,身子晃了一晃,幾乎沒軟倒下去。臉上神情頃刻間也僵在那裏,目光呆滯,口唇微張,說不出是悲是喜,是樂是憂。好端端一個跳脫風流的兒郎,竟然化作了一個張口結舌的泥胎木雕。
  戚文秀一見阿萱,卻是如逢救星,他身中毒藥已經延伸到腰部,半個身子麻木不仁,心中恐懼逾甚,連聲叫道:“謝姑娘!謝教主!好公主!姑奶奶!求求你讓秦公子大發慈悲,賜我兄弟解藥!從此天上地下、水裏火裏,隻要您吩咐一聲……”
  屈畹蘭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來轉去,卻是不明白為何這二人見了這位年輕的謝教主,竟會如此失態。更不明白這位秦公子到了謝教主的口中,竟會變成珍珍乖女兒的稱呼。
  阿萱見秦真猶自呆呆地站在那裏,心中好笑,伸手在他頭上一拍,嗔道:“你這小子又到處害人,快拿藥來!”眾人都吃了一驚,不知她為何如此大膽,竟不顧秦真毒手之名,又不顧男女之別。
  這一拍之下,卻仿佛是觸動了木偶的機關,秦真醒悟過來,臉上神情頓時活泛,他摸了摸頭頂,往後退入屋中,苦笑道:“你還是那樣凶。做了教主的人了,一點也不注意風儀……”
  啪!一語未了,頭上又著一下。阿萱跟著進來,瞪眼道:“你既知我是教主,難道不知這長青門也是女夷教下一脈麽?難道不知長青門前任門主是我的母親麽?居然這麽對待我教中弟子,你想死想活?”
  “呸!”阿萱踢他一腳,秦真哀嚎一聲,極為誇張地撫其痛處。
  秦真結巴道:“那……那……你你你……”
  阿萱見他幾乎接不上氣來,不耐煩地搶先打斷道:“我為什麽來歸州是吧?咦,南唐遺孤德毓公主送母骨殖返鄉,”她想起張謙,心中一酸,語氣中不由多了幾分嘲諷:“你們宋人心裏最是清楚呀!殿前司的張謙張大人,不是跟著我一起來的麽?”
  秦真又失聲呼道:“張大人?怪不得侍衛司的人說遇上了張大人,這個張大人原來就是張謙?”他想了想,失笑道:“我和張謙,居然都成了宋人的官兒,有趣!有趣!”
  阿萱看了看豎著耳朵傾聽的戚文秀,眸光重又落到秦真臉上。二人目光相接,仿佛有異光微微一閃,阿萱點了點頭,道:“給他藥吧。”
  秦真長歎一聲,從懷中拿出隻小瓷瓶,拋到戚文秀身上,道:“黑丸你服,白丸給你兄弟。放了人家姑娘罷!”
  戚文秀忙不迭地丟開屈畹蘭,手中旋羅刀也落在地上,一把抓住那隻小瓷瓶,慌忙服藥不提。
  
  屈虎上前拉起女兒,雖不開言,但眼中滿是心痛。屈畹蘭偷偷拾起那隻旋羅刀,藏在衣襟之下。她沉默不語,偷眼看了看秦真。
  忽聽門外腳步聲響,火光閃動,有人高聲笑道:“戚氏兄弟,秦老弟!你們也當真不講交情,竟想著要來吃獨食麽?”
  秦真臉色一變,撲地一聲吹滅了先前屈畹蘭點在一旁的鬆油折子,失聲道:“是侍衛司的人!”屋裏光線頓時暗了下來。
  屈虎也是臉色大變,旋風般地回過身去,砰砰數聲,已將唯一的一門一窗盡數閂閉。砰砰數聲,門板已被人從外狠力撞擊,屈虎與秦真一邊一個,守在門前,死死抵住。戚文秀卻是大喜,他此時已將藥丸給自己與弟弟服下,身上麻酸之感漸減,不由得直起身子叫道:“是賀老弟麽?我們兄弟是來追秦真的,卻著了他的道兒!你們快些攻進來,這屋裏隻有……”
  一語未了,“撲”地一聲,從他口中竟然噴出一蓬黑血,灑落地上!幾乎與此同時,他身子晃了兩晃,倒地不動,顯然已經斷氣!而他的弟弟戚文雅,身子也是猛烈地彈了一彈,也僵臥不動。
  此時諸人眼睛已適應了暗光,勉強看得清屋內情形。屈畹蘭嚇得“啊”地一聲,叫出聲來,身子不由得往阿萱身邊縮了過去。
  阿萱陡然醒悟,苦笑道:“你這小子死性不改!”
  奪奪奪!忽有數箭釘在門板之上,箭身直貫板身,竟露出半截箭頭箭杆來!秦真嚇了一跳,再不敢以手頂住門板,想了一想,反手摸黑從旁邊雜物架上拖下一截木頭,足有橫梁粗細,顯然是被廢棄的梁木。他反轉木頭,在地上猛力一頓,頓時撞出一個淺坑來。秦真手腳麻利,頃刻間便將木頭一頭頂在坑中,一頭頂在閂木之上。兩處著力,那門雖被撞得山響,卻終究不易撞開。
  屈虎看在眼裏,暗暗點頭。秦真取一根較細的長木,頂在窗扇之上。頂端卻係上一根草繩,另一端繞過屋頂梁木,垂下部分係於一扇石磨孔中。三人見他手法巧妙,連纏帶繞,也隻片刻間便已做好。秦真這才拍拍手,笑道:“這兩道機關雖然粗陋,但也稍可擋上一擋。”
  阿萱瞥了一眼戚氏兄弟的屍身,嗔道:“你這小子!先前給他們下的隻怕不是毒藥,而是麻藥,後來給的隻怕也不是解藥,倒是奪命的毒藥罷?”
  屈畹蘭驚詫地抬起頭來,眼睛一霎不霎地望著秦真。秦真滿不在乎地笑了一聲,說:“你以前跟我講過,用藥之人,萬事都要留有餘地。用藥不可用毒,更不可用劇毒。”阿萱點頭道:“不錯,如果萬一釀成大錯,救無可救。”秦真手腕一揮,一柄旋羅刀激射向上,竟然破瓦而出,但聽屋頂一聲慘叫,骨碌有聲,卻是偷襲之人滾下屋去。
  屈畹蘭忍不住道:“那你最後為何又要殺了他們?”秦真笑了笑,並不答言。屈畹蘭見他不理,忍不住一時氣結,眼中淚珠滾動,阿萱瞧著好生不忍,答道:“恐怕是那時他已發現了追兵。”屈虎沉聲道:“追兵在外,內有隱憂。情況迫急,不得不殺,況且這二人也不是什麽良善之輩,死不足惜。隻是……”
  屈畹蘭脫口而出:“隻是你爽快殺他倒也罷了,還騙得他歡天喜地服下那毒藥,你的心當真比毒藥還毒!”秦真置若罔聞,連頭都不曾向她轉過來。屈畹蘭說出這句話後,本是有點後悔,但見他對自己冷淡的模樣,想必先前那般濃情蜜意都是假的了,又暗暗咬牙痛恨,叫道:“你不愛聽麽?我可就偏要說!毒手秦真!嘿,我現在終於知道你以前對我說的話都是假的!你還口口聲聲對我說什麽你記得一個唯一對你好的女子,如果時光倒流,你願意用……”
  秦真終於掉過頭來,卻隻是淡淡一笑,打斷了她的話語,說道:“我秦真毒手無情,天下知名。”
  刷!阿萱長劍出鞘,劃出一道絢麗劍光,和身直奔屋頂而去!
  她心中隱隱一痛,忖道:“畹蘭這丫頭,初見時聽她說話,倒也大氣拙樸。此時知道自己受了秦真的騙,卻也會出口傷人。唉,天上的明月有時圓滿,有時殘缺。便是滿月,也不是一團光明,大人們哄著說那月上的黑影是月宮裏的桂樹,卻不知這是滿月心中的陰暗。人心如月,誰的心中沒有光明,誰的心中又沒有黑暗呢?”
  躍向屋頂的那一刹那,彎月的光輝灑滿全身。
  砰!劍光絞處,碎瓦紛飛,屋上又有兩人應聲而倒,從瓦麵上滾落下去。屋頂破出一個不規則的大洞,清朗的月光灑進屋來。秦真輪廓分明的臉龐映在月色之中,半明半暗。那暗的極深,明的卻清瑩動人。
  我秦真毒手無情,天下知名。
  這兩句話如此熟悉,當初南唐的百尺樓中,那個被眾人圍攻之下的冷漠男子,也同樣緩緩吐出這樣的言語。有誰知在那樣的陰狠驕傲的外表下,隱藏的卻是一個如此痛苦的靈魂?
  屈畹蘭住口不言,卻開始輕輕地啜泣。阿萱歎了一口氣,輕聲道:“屈姑娘,他先前騙你,確是他的不對。但他殺戚氏兄弟,為的卻是我們。”
  但聽門外有人朗聲長笑,聲如洪鍾,隻震得屋內眾人耳邊嗡嗡作響。秦真後住耳朵,苦笑一聲,道:“大力神王一到,隻怕我這小小機關阻他不住了!”
  屈虎失聲道:“大力神王?莫非是趙河陽的二弟子王與哲麽?此次他也一同前來?”
  趙河陽、師延陀、淩飛豔並稱當世三大高手,師延陀、淩飛豔之能,阿萱尚聞十之六七。唯有這趙河陽,阿萱隻是見過他的徒孫陳軻。陳軻為趙河陽大弟子費陽武之徒,武功已相當了解,更遑論這嫡傳的弟子王與哲了。
  屈虎突然拔出劍來,直指秦真,低喝道:“你們這許多人來我們歸州,究竟是何居心?”阿萱張了張口,也不出聲。
  劍尖晃眼,秦真卻無所謂地笑笑,偏了偏腦袋,道:“居心?嗬嗬,屈前輩,南唐餘脈李天衡逃到了歸州,正是托庇於你們長青門。大宋的侍衛司追了過來,你說會是什麽居心?”
  屈虎變色道:“你說的什麽,我全不明白!我們長青門是歸州人,跟南唐皇室能有什麽糾葛?”
  秦真搖了搖頭,道:“我也正是奇怪呢,不過能不能稍後再說,那個……”
  一語未了,忽聞砰地一聲悶響,卻是屋外有人一掌擊到門上。阿萱脫口叫道:“糟糕!”那一掌自外擊到門上,原也聲勢平平,偏是厚有兩指的門扇如受四麵八方無形散力夾擊一般,發出細微的木質纖維崩裂之聲,刹那間裂出無數道細縫,並向四麵八方擴散開去。
  屈虎咋舌道:“明玉掌!”趙河陽生平絕學,乃是明玉神功。明玉神功的威力,常人無從得知。但明玉掌卻正是由明玉神功之中化出,掌力獨辟蹊徑,與尋常掌法不同。看這王與哲一掌拍上門板,剛猛中暗藏柔勁,雄沛綿密,吞吐無形,竟將如此堅硬的木質中縷縷纖維一一震斷。這樣細致入微、卻又滔滔如大江長河的掌法,委實也稱得上是江湖獨步,才讓王與哲得了這“大力神王”之名。
  秦真垂下去的手指一彈,數根牛毛細針無聲飛出,直剌入門扇之中。恰在此時,那人又是一掌,木門格格作響,眼看便要糟之糕也。忽聽“啊”地一聲,卻是那人叫了起來,聲如洪鍾,卻極含痛意:“秦真你這小子!竟然使詐暗算!”另有幾人七嘴八舌叫道:“王將軍!王將軍!”顯然這一掌下去,王與哲已中了暗藏門裏細針之毒。
  屈虎看在眼裏,心中暗驚:“這小子果然陰狠,暗器又層出不窮。若剛才他以這毒針暗算,我如何躲避得過?”一麵手中劍尖不由得垂了一垂。
  阿萱看在眼裏,微微一笑。
  秦真卻向阿萱苦笑道:“都怨我遵從你的教誨,從此暗器上再無毒藥,全是麻藥!若是毒藥,一了百了,倒也罷了。王與哲可不是戚氏兄弟那樣的膿包,隻怕片刻間便能將麻藥逼出體外。”
  轟!窗扇終被擊開,支撐的長木向後便倒,那根左纏右繞的草繩終於起了作用!砰!繩端係著的磨扇淩空蕩起!砰地一聲,將第一個急著跳進窗來的倒黴家夥擊得滿麵是血,仰身倒下。
  阿萱敏捷地從秦真腰間扯出一隻鹿皮手套,飛快地戴在手上,隨手掏出一把鐵砂子,揚手灑了出去,屋外又是一片驚叫痛罵。秦真也灑了一把,二人所用鐵砂黑中閃動熒光,與尋常黑砂微有不同。
  屈畹蘭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阿萱仿佛明白她心思一般,向她燦然一笑,解釋道:“我這把原也是他給的!”
  屈虎一直垂首不語,猶豫片刻,此時終於一頓足,咬牙道:“咱們走!”
  阿萱急道:“四周圍滿了人,看剛才那陣勢,隻怕還有弓箭手!”
  屈虎沉聲道:“咱們從屋裏走!”
  他騰騰大步走到屋角,在壁角處卸下一塊土磚,探手進去,不知撥弄了什麽機關。軋軋有聲,屋角地麵居然緩緩移開,奇跡般地露出一個大洞來,原本堆在地麵的藥草,此時也大捆大捆地陷入洞中。
  眾人都看得呆了,屈虎也不多說,一把扯過屈畹蘭,將她猛地推入洞中,又回頭向阿萱二人低聲喝道:“跳!”
  秦真連發數把牛毛細針,外麵的人騰挪不定,紛紛避開。阿萱迅速拖過倒在一旁的窗扇,勉強擋在窗口之上,遮住外麵視線。這才一拉秦真,兩人飛掠過來,雙雙跳入洞中。
  洞底約有一人來深,地麵散落有數捆藥草,著足綿軟,倒也不覺堅硬。屈虎最後跳入,正要按下機括,秦真突然站起身來,叫道:“且慢!”屈虎一怔,卻見秦真打亮火折子,拿起一捆藥草點燃,這才醒悟過來,心中更是欽佩:“這小子心思縝密,當真非同常人。”
  秦真一揚手臂,將那捆藥草丟到屋中!屋中堆有屈虎曆年所采的藥草,都是幹燥易燃,片刻間便熊熊燃起,畢剝有聲。
  砰!門窗被大力撞開!然而烈火青焰,也騰騰而起,幾乎封住了整間小屋。衝進屋來的眾人驚叫後退,屈虎的手指已按上了關門的機括。
  
  轟!最後一道火光,也被堅硬的入口鐵板擋在外麵。地道裏且喜不甚潮濕,料想鑿有出氣的孔洞,不但沒有黴味,反而還有淡淡的藥草味充盈其中。屈虎一聲不吭,扶著女兒,熟門熟路地摸索著向前走去,他不點火折子,阿萱等人也不敢點,隻得跟在身後。地道隻有一人多高,秦真不得不偶爾彎腰防止撞頭。地麵鋪有石板,也甚是平坦。四人一陣急行,前麵突然開闊,卻是一間稍大的石室。
  阿萱心中猛跳,又驚又喜,又悲又憐。諸多情緒夾雜一處,一股熱氣衝入鼻端,幾乎要掉下淚來。
  洞壁高處果然鑿有氣孔,幾束淡白的光線射了進來,室內諸物依稀可辨。
  室中簡陋,唯一張石桌,並周圍幾隻石凳而已。桌凳的刻工簡單,此外別無其他裝飾,與神女峰中那寶氣流轉的長恨天相比,簡直是天上地下。
  西南角裏還有一扇石門,不知內室又是何等模樣。
  這便是母親當年死裏逃生的地方罷?這石室雖是簡陋,但機關設置仍看得出費了番心思,絕非倉猝之間成就。想必是當年歸州長青門這樣的大戶富宅為了避仇,才修有地道秘室,以供緊急時躲避之用。卻不料當真派上了用場,當年使得謝蕙娘母女在火中逃出生天,如今又再一次救了眾人脫險。
人心常如天邊月 下

  屈虎放開女兒,讓她在一隻石凳上坐下。這才直起身來,長歎一聲,道:“姑娘,這便是小姐當初死裏逃生的地方。屬下謹遵小姐囑托,除時常進來打掃之外,所有陳設俱保持當年狀況,一點也沒改動。”他沒有稱呼阿萱教主,卻呼為姑娘,顯然是遵循謝氏家仆之禮。
  屈畹蘭咬了咬唇,突然問道:“爹你早就知道這一切,所以從不許我們去你堆放藥草的屋子,是麽?”
  屈虎苦笑道:“畹蘭,爹不許你們前來,是不想讓你們背負太多的東西。”
  “秦公子,江湖上不知哪裏來的流言,說是這秘室之中藏有重寶。秦公子你也處心積慮,甚至不惜利用畹蘭,隻是想進入這間秘室。如今你當真進來了,可曾看到有什麽至寶麽?”
  秦真淡淡一笑,道:“室無長物。便是有,這都是阿萱的東西,與我有什麽相幹?”屈虎目視秦真,道:“毒手秦真,向來為達目地,不擇手段,從何時變作這樣溫雅知禮的君子?你早知謝宅中所有之物,都是我們姑娘的東西,為何還要設法探知石室所在?”
  秦真又是一笑,卻不答言,臉上卻也並無羞愧之色。
  阿萱環視四周,所見俱是岩石。整個室內冷冰冰的毫無生氣,柔軟、精致、舒適、安詳等等所有人類所希翼的東西,仿佛都與這裏毫無關係。石壁幹燥,連苔蘚都沒有一根,看不到一絲生命的綠色。
  記憶中的母親,固守清貧度日,但仍能把簡單的生活過得饒有情趣。盛澤的家中雖無長物,但窗上貼有母親親手剪的窗花,一幅她自作的字畫巧妙地遮住了受風雨侵蝕而斑駁的牆麵。
  忍不住問道:“屈……屈叔,這裏當真是……我娘她當初躲過大火的地方麽?我娘她……她……在這裏呆了多長時間?” 如今他既執家仆之禮,她也就依此禮呼之。
  屈虎一直注視阿萱,臉上神情似悲如喜,半晌,方才緩緩道:“小姐離開女夷教,自端午助我長青門一舉奪得龍舟魁首之後,便一直秘密躲在謝家宅中。流珠已去金陵,她身邊隻有一個丫頭幺姑,所需日用之物,均由屬下親自供奉。時間久長,女夷教見她不著,便當她是暗自潛逃了,也派人四處尋找。那時的女夷教主淩飛豔與她交好,雖是令人在江湖上尋找,但有意無意,卻從來沒搜過長青門,後來又不了了之,這才保全了她的清靜。小姐恪守閨禮,足不出戶,後來生下孩子,更是日盼夜盼……結果,沒盼來接她的人,卻盼來了李從嘉登基為帝,立司徒周宗長女為後的消息。”
  阿萱身子一顫,突然想起李從嘉便是李煜,失聲道:“什麽?” 心裏頭突然百感交集,無數辛酸、痛楚、憐惜、怨憤湧了上來,想道:“李煜……他當真不是人!”
  屈畹蘭更是張大了嘴巴,滿是驚詫之色。
  屈虎歎了一口氣,話語低沉下來,暗蘊刻骨蒼涼,令得聽者心裏都是一冷:
  “接下來,便是那一場尋仇的大火……”
  “大火過後,小姐雖然躲過一劫,卻失去了人生最為寶貴的東西……也更加憤恨李從嘉的食言。她逃出生天之後,隻來找過屬下一人,並囑我不要外傳她逃出來的事情。她……自幼智慧超群,更有令人不敢輕犯的尊貴氣度,鄉人都視作仙人轉世。遇此大禍,又遭遺棄,卻從不見她作尋常女子哭泣之態,隻是越發沉默寡言,有時候一整天水米不進……她心中難過,屬下心中雖然焦急萬分,千萬次想著要冒險前往金陵,便是拚著一死,也要求那李從嘉來看她,可每次來到小姐麵前,看到她那樣沉默冷漠的神態,便知道她決計不會允我此舉。”
  阿萱含淚道:“娘……她不是那樣的女子。”
  但聽屈虎道:“後來我終於忍不住向小姐說了出來,果然她拒絕了。自此小姐她索性不再露麵,也囑我不要外傳她尚在人世的消息,隻要天下人都當她是死了。那時幺姑已死,唯有我天天秘密送飯送水,她就臥在裏麵那間石室之中,大約度過了一個多月。她……她進食不佳,少見天日,身體越來越弱,又不肯延醫服藥,到最後瘦得如紙片一般……我天天擔心,隻怕她萬念俱灰,起了一死百了的念頭,但小姐自小的性子,又豈是我這樣的山野莽夫勸得過來?”
  說到這裏,聲音已有些哽咽,忍不住抬袖抹了一把淚花。
  秦真也不由得悚然動容,喃喃道:“謝蕙娘……名動天下的謝蕙娘,竟然是這樣重情重義的女子……難怪會有這樣的女兒……”
  屈畹蘭猛地抬起頭來,眼神異樣地望了他一眼。
  屈虎眼眶仍是微濕,哽咽道:“直到有一天……從那天後,她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常修煉打坐,也肯進些飯食。她原本內功深厚,這樣將息調養,身子竟然漸漸好了起來。我瞧在眼裏,心裏也十分高興。再一次秘密見她時,她突然跟我說,她有幾件事交待給我,然後就要離開長青門,離開歸州,恐怕隻有死後,才能回歸故裏。”
  屈畹蘭奇道:“爹爹,這是為什麽呀?她離鄉背井後,去了哪裏?”
  屈虎頹然坐落石凳之上,低聲道:“第二日我再來石室之時,她已經不知去向。從那時起,我便再也沒有見過小姐。後來我也到外地謀生,直到……直到端午那日,在龍舟上再次見著姑娘,才打聽到小姐當日的去向。現在姑娘抱著她的骨殖,終於返回歸州……姑娘啊!”這粗壯的中年漢子終於抱頭痛哭起來,大顆大顆的淚珠落了下來,頃刻間將石板地麵打濕了一片:“屈虎十幾年來,一直四處找尋小姐,怎麽也沒有想到今日終於重逢,竟然卻是她的……她的……在柑橘林中一看到姑娘你和流珠,我就什麽都明白了!小姐!苦命的小姐啊!”
  阿萱的眼淚也掉了下來,不知為何,心中卻突然浮起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仿佛是在一團亂麻之中,隱約雜夾有幾條絢麗的絲線,待要將那些絲線揀來編成一個故事,卻又總是不得其法。
  秦真卻突然在她身邊輕輕“噫”了一聲,低聲道:“你母親那時萬念俱灰,自己不肯進食,你卻是交給誰在照看?”
  阿萱心中一動,那種奇怪的感覺更濃重了一些。她望向那捂臉痛哭不已的屈虎,期期艾艾地問道:“那……我……我呢?那時候的我呢?幺姑也燒死在大火之中的麽?還有一個孩子……我記得我在南唐百尺樓中,李……李國主曾說在火場廢墟之中,有一個女子和嬰兒的屍骨……那個嬰兒是誰?是幺姑的孩子麽?還是我的…… 我的攣生……”
  屈虎猛地抬起頭來,眼眶中滿是哭後的血絲。他凝視阿萱半晌,突然站起身來,向秦真說道:“秦公子,現在你總算明白,這石室隻是小姐暫時棲身之所,根本沒有什麽秘藏的財寶罷?”屈畹蘭叫道:“他是想謀求謝門主留下來的武功秘笈!”
  屈虎抹了一把眼淚,冷笑道:“武功秘笈?她後來去了盛澤,縱有武功秘笈,難道不將其隨身帶走?”
  秦真灑然一笑,道:“我謀此物,原不應該。不過自有我的道理,無愧於內心便罷。”
  阿萱心亂如麻,不由得問道:“你們侍衛司是皇帝近臣,怎麽此次會前來歸州?”
  秦真坦然道:“南唐覆亡,宗室盡入汴京,唯有第八子逃脫。我們是得到訊息,聽說林任道攜李煜第八子天衡在此出現,故星夜趕來捕拿的。”他桀然一笑,向著屈虎道:“如今歸州郡已歸大宋疆土,我勸你還是趕緊讓他們離開此地。侍衛司的人都有京中令牌,可以隨時調動官府兵馬。你長青門一個江湖門派,能有何實力與官府抗衡?況且又是皇家的紛爭,與你等黎民何幹?”
  阿萱聽聞林任道與天衡之名,心中一痛,瞪他一眼,道:“忠臣遺子,被逼到這種地步,你還要助紂為虐?”
  秦真嘻嘻一笑,道:“我知道那李天衡是你的弟弟,隻是李家對你的恩德也稀少得緊。倒是那林任道……聽說此人剛硬得很,李煜對林家太狠,國亡之際,卻還是這個林家後人保住他一脈不斷。林任道人是好的,也是一員戰將,不過武功可不怎麽樣,他逃亡途中受了王從哲一掌,受傷不輕啊!”
  屈虎若有所思,道:“實不相瞞,林家與我們長青門原有交情,他逃到此地,我們不能視而不見。倒是那個李天衡……”
  屈畹蘭脫口道:“我們並沒見著什麽李天衡!”言畢,不由得看了阿萱一眼。
  阿萱此時心裏卻有些狐疑,回想白日情景,忖道:“我明明聽林任道說,李天衡便在此地。此時屈畹蘭為何矢口否認?若說是防著秦真,為何從頭到尾,也不見屈家有任何一人跟我提起?須知我也是李家一脈,又是謝家後人,有何嫌疑之處?而且先前初見屈畹蘭與林任道時,分明屈畹蘭對他頗有情義。怎麽後來卻又閃電般地喜歡上了秦真?今晚之事,當真蹊蹺。”
  室內幾束光線越來越白,屈虎抬起頭來,道:“天亮啦。咱們可以出去了。那些宋人料想以為咱們都燒死了,也不會再守上半夜。畹蘭,你先帶秦公子從原路出去,探探外麵有無異狀。”
  屈畹蘭恨恨瞪了秦真一眼,嘟起嘴來,複又向來路走去。秦真無所謂地一笑,跟著後麵去了。
  阿萱料想屈虎支開二人,定然是有話要說。果然屈虎輕咳一聲,說道:“姑娘,當初小姐臨走之前,有幾件事情交待屬下,今日將一一向姑娘言明。”
  阿萱心頭怦怦亂跳,隱隱覺得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不可預測的深潭,而自己正立於潭邊,隨時便能跌入其中。
  她強行抑製心情,微笑道:“屈叔請講。”
  
  屈虎不改恭敬之態,答道:“是。”
  他頭垂得更低,深吸一口長氣,道:“方才姑娘問我,當年燒死在火場之中的那個女子和嬰兒,究竟是誰。”
  阿萱隻覺得自己的心幾乎要跳出腔子來,顫聲道:“是誰?”
  屈虎的聲音仍然平靜,道:“姑娘猜得不錯,當初鐵斧幫人前來尋仇,策劃周密。偏偏小姐居於宅中,為防人耳目,並沒有護衛人員隨從左右,連個看門之人都沒有。故此鐵斧幫能以火油灑滿整所宅院,突然四麵同時點火,令人難以逃脫。大火突起之時,小姐因為在臥房之中休息,那出口又在床下,故此得以躲過厄難。幺姑卻抱著孩子在院中玩耍,根本無路可逃,大火頃刻封了房門,她也來不及跑回房中……
  所以,那被燒死的女子,正是幺姑。被燒死的嬰兒,也正是小姐的親生孩子。”
  仿佛一記悶棍,打得阿萱頭腦一陣暈眩。她勉強笑了一笑,道:“那麽死去的那個孩子,他是我的攣生……”
  屈虎猛地抬起頭來,目光異樣,一字一頓道:“姑娘錯了。小姐當年,隻生了一個孩子,那也是一個女孩。”
  
  恍恍惚惚之中,屈虎的聲音仿佛隔有萬層雲空,幽幽傳來:“姑娘你,原是被拐賣到歸州的外地孩子,作為龍舟賽的江祭者,是小姐把你救了下來。姑娘身世,原已不可考矣。”
  “小姐臨走前交待屬下做的兩件事,第一件,若有朝一日姑娘前來歸州昭君村,屬下便要將姑娘身世一事告知,不得有誤。第二件事,若姑娘當真前來,屬下便必須將小姐當年親筆信箋一封,轉交姑娘展閱。”
  指尖一涼,一封冷硬的信箋塞了過來。阿萱模模糊糊地接過,捏在手中,卻渾然忘卻了究係何為。
  等到阿萱醒過神來之時,屈虎不知何時已經離開,整間石室啞然無聲,四周死一般的寂靜。淚水早流了滿臉,有颼颼的冰涼一直徹入骨髓。
  僵硬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撕開箋口,有一物滑落下來,掉在地上。阿萱拾起來看時,卻是一束端午節時係在孩子們腕上的那種五彩絲線,顏色早已陳舊,尾端拴有一個小小的花椒木雕成的棒槌。
  阿萱身子一顫,端午龍舟賽上看客們的一段話語,突然間闖入了她的腦海:“十七年前,也是這樣的大競渡上,一個掛在長青門龍舟上的小女娃兒,比這娃兒小得多啦,隻怕是出生未及滿月,也不知大人出了何事,賣作江祭者,便惹得各舟都來拚命搶奪.若不是當年長青門中謝姑娘出手漂亮,那娃兒險些兒便葬身江中!”
  母親!母親!
  信箋不是竹紙,展開來看時,竟然是一方兩尺來寬的上好素白絹帕,絹帛顯然是上好的質料,薄如蟬翼,輕盈如霧,疊起來時竟隻有巴掌大小,隻是年代久遠,表麵微微有些泛黃。上麵清一色簪花小楷,正是母親那熟悉的筆跡,然而當年筆跡,是秀麗中更帶有刀鋒般的凜冽氣息,女夷教春堂堂主睥睨江湖之概,隱然間浮於絹上:
  “萱女如晤:俟閱信之際,料想南唐已覆,而汝已成年矣。
  聞南唐有絕世寶庫,繪帛圖以藏之。中宗私授從嘉,從嘉裂帛為二,其一貽吾。從嘉積弱乏絕斷雄才,左右皆阿諛之輩,辭廟之期無非二十年內。而無良臣可托,必寄複國之厚望於萱女而贈另一帛圖。兩帛合一,則絕世寶庫、舉國巨資,盡歸萱女矣。
  天下風雲,波起濤湧。朝代更替,浪去複卷。憶昔烈士美人、青史節名,猶如水月鏡花,無非虛幻。從嘉負我情意於先,貽喪女淒痛於後,則夫婦之義如匹斷裂,亦同歸於黃土泉壤也,快哉!
  萱女有陶朱之資財,攜呂商之聲勢,未必複李氏之榮光,建他人之廟廓!逐鹿中原、重整山河?擬或嘯傲林泉、五湖泛舟?何去何從,聽任汝之。”

無邊幽恨向誰說 上

  “萱女如晤:俟閱信之際,料想南唐已覆,而汝已成年矣。
  聞南唐有絕世寶庫,繪帛圖以藏之。中宗私授從嘉,從嘉裂帛為二,其一貽吾。從嘉積弱乏絕斷雄才,左右皆阿諛之輩,辭廟之期無非二十年內。而無良臣可托,必寄複國之厚望於萱女而贈另一帛圖。兩帛合一,則絕世寶庫、舉國巨資,盡歸萱女矣。
  天下風雲,波起濤湧。朝代更替,浪去複卷。憶昔烈士美人、青史節名,猶如水月鏡花,無非虛幻。從嘉負我情意於先,貽喪女淒痛於後,則夫婦之義如匹斷裂,亦同歸於黃土泉壤也,快哉!
  萱女有陶朱之資財,攜呂商之聲勢,未必複李氏之榮光,建他人之廟廓!逐鹿中原、重整山河?擬或嘯傲林泉、五湖泛舟?何去何從,聽任汝之。”
  
  阿萱心中重重一震,雙手顫抖,幾乎捧不住這輕薄的絹帛。
  藏寶秘圖!果然有藏寶秘圖!
  可是此時這顛倒眾生的巨大財富,卻遠遠比不上另一個問題來得令人幾乎窒息:未必複李氏之榮光,建他人之廟廓!原來,南唐即使複國,也是他人的宗廟社稷,而不是自家的啊!那自己是誰?是誰?
  人不知死後向何而去,但至少知道來這世上是誰人帶來。唯有她阿萱,是誰做了她的父母,將她從虛無中喚了出來?不是李煜,不是謝蕙娘,是誰?是誰?
  如果說自己不是李煜的親生女兒,可為何會跟瑤環那樣相像?跟李煜那樣相像?相像到第一眼見到她,他便認出是自己遺棄民間的女兒?
  嗬,是母親在騙自己麽?她那麽恨李煜,她既然聰明到猜出李煜會將藏寶圖交給阿萱,當然要設法騙得阿萱相信:自己不是李煜的女兒!母親不是在箋上說得很清楚麽?“從嘉負我情意於先,貽喪女淒痛於後,則夫婦之義如匹斷裂,亦同歸於黃土泉壤也,快哉!”
  南唐被宋所滅,一方麵固然宋人勢大,但一方麵也是李煜自己太過輕敵。阿萱也聽人說過,李煜自恃有長江天險,根本不在意加強城防。可是樊若水入宋獻計,在江上秘密搭建浮橋,宋人這才長驅直入。
  樊若水,她依稀還是記得這個人的,當年的金陵城外,何仲所見的那個人,不就是樊若水麽?那時他便搭上了宋人,若早知如此,當初她一定會設法將他殺了!
  可是也不怪樊若水,他這樣有才幹的人,在南唐卻一直鬱鬱不得誌,說到底,還是李煜……這詞章華豔緋測,然而卻柔弱寡斷的君主不懂用他!李煜,終究不是一個好的君主啊!
  那麽,讓他和他的南唐都一起覆亡麽?她不是他的女兒,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南唐人。即便是的,那又怎樣?母親說得好“天下風雲,波起濤湧。朝代更替,浪去複卷。憶昔烈士美人、青史節名,猶如水月鏡花,無非虛幻。”林家都是忠臣,落的是什麽下場?樊若水投靠宋人,聽說倒做了大官。
  她不是有野心的女子,如果是當年那才絕驚豔的母親得到這筆財富,或許會“逐鹿中原、重整山河”,而她……
  不!不能再想了!
  她一定是李煜的女兒!不然他不會那麽疼愛她,哪怕他懦弱無用,但他看她的眼光中充滿疼愛,那是從小沒享受到的父親專有的疼愛啊!還有金陵城外的相別,他那樣不顧一切的、在敵軍環伺之下向她說出了那個寶藏的秘密,他是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啊!她何忍相棄!
  阿萱渾身哆嗦,熱一陣,又冷一陣。她邁步向內室走去,隻覺得腳下一步一步,輕而軟,踩的都是棉花。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這是母親當初與李煜最愛的詩句,最心愛的女兒也因此被命名為采芙。盛澤鄉裏,病重垂危的母親,在神誌昏亂中口口聲聲叫出采芙的名字。自己以為她是想看芙蓉,為著要討得她的喜歡,寧可潛入張府竊取那一盆優曇缽花。
  後來宮中認父,才知道采芙是母親唯一女兒的名字。心中也曾疑惑:既然早有采芙之名,為何母親從來不曾這樣稱呼,倒是另取了一個萱字,作為自己的名字?以為是母親不願想起過往,以為這是母親表示與李煜的決裂……其實,不過是因為,這個叫做萱的女孩,根本不是謝蕙娘的親生骨肉!
  在歸州龍舟賽上,與屈虎的初次相見。他神情異常,似有隱憂。當時不曾在意,此時卻清清楚楚地想了起來:那時他早知一切,隻是不便說出。一定要等到她攜骨返回昭君村,他取出母親的遺信,才能真相大白。
  不知不覺之中,阿萱驀然發現自己正站在內室之中。
  內室不大,僅有一石床,上麵鋪著綢麵被褥。地麵雖然潔淨,但綢被衣物上都蒙有一層厚厚灰塵,與外室桌椅的幹淨不同。想來屈虎十多年來雖然收拾石室,終究對謝蕙娘頗為尊重敬畏,恪守古禮,從不敢動她臥寢處這樣的女子私密之地。
  床邊靠牆那麵,整整齊齊地碼有一疊衣物。阿萱走上前去,才發現皆是嬰孩所穿,件件小巧,有的竟隻比巴掌大些,宛若玩偶衣飾一般,可愛煞人。
  她取在手中,拍去衣上灰塵,細細觀看,眼淚不由得又湧了出來:這些衣衫皆為綢緞,顏色鮮豔素淡不一,顯然是謝蕙娘自己的舊衣所改。一針一線,綿密無比,沒有一針歪斜走樣,繡花也精致細微,那一顆慈母之心,當真盡數縫入了這些小小的衣衫之中。
  偶然一瞥,有物映入眼簾之中,忍不住怔了:原先衣物遮擋後的石壁之上,露出幾行釵尖劃出的白色痕跡來,字跡錯亂,筆劃纖細,幾不可辨:“天亡我耶?奪我愛女!”“痛不欲生,挫骨以報!” 謝蕙娘突遭大變,悲痛怨憤之心,躍然其上。
  跟著連寫數個“金陵”“金陵”,著筆尤狠,最後一個“陵”字的一抐,竟是絕然飄飛而起,想必當時心中對那金陵宮中之人憤恨之極,深入骨髓。再往下看,卻有一句“有女貌似李氏,慰哉。”
  貌似李氏?貌似李氏!
  阿萱手腕一顫,手上衣物散落床上,片刻之間,心念電轉,已完全明了謝蕙娘當年的用意:
  “李煜當年始亂終棄,致使母親的親生女兒死於火中。起先她痛絕之下,也未必沒有尋常婦人尋死覓活的念頭,甚至也想過前往南唐剌殺李煜。”
  “她將我從江上救回來後,起先並不在意,定然是寄養在別處。直到後來她親生女兒喪命之後,偶然間看到了我。我的容貌,竟然天生就長得很象李煜。”
  “所以她突然動了一個念頭,她一定要讓李煜生不如死。”
  “以她的遠見卓識,早看出李煜‘積弱乏絕斷雄才’,亡國隻在二十年內。或許母親原本是想讓我在亡國之際再去探望李煜,可是她不幸病逝,隻得提前讓我去找他。她已經料到:縱然我被認作公主,但必不為小周後所容,身份暖昧,故此也不能享受到別的公主的待遇,多半還是帶著義女的名頭、些許賞賜流落於江湖。南唐覆亡,天下都知我隻是他的所謂義女,宋人必不會放在心上。此時李煜周邊沒有穩妥的人相托,親人都要一同被解往汴京。情急之下,他隻得病急亂投醫,將藏寶圖的下落告知於我。
  以母親的聰明智慧,當初將流珠安置在李煜身邊,除了可以及時通報訊息之外,隻怕另有所圖。她是期盼流珠留在宮中,在我前去認親時與我相見,再帶我將她的骨殖移回歸州。而屈虎已帶著她的書信等在了歸州。屈虎講明我的真實身份,而此時寶圖已得。若說以前我承擔著複興南唐不得已的使命,那麽此時在得知自己身上並沒有流著李家血脈的時候,也完全可以釋然。尋常人見了那樣富可敵國的財富,又知道自己與李家毫無瓜葛,還能不欣喜若狂?”
  仿佛看見那個盛澤村中端靜如蘭的女子,在這石室中埋筆如飛,寫下這一段驚心動魄的文字。
  “俟閱信之際,料想南唐已覆,而汝已成年矣。”
  養女、移居、認父、子衿、玉簫、歸鄉、石室、信帛……一環一環,令人身不由已,步步前行。原以為是造化弄人,卻不知隻是一個女子在十多年前便設下的圈套。阿萱的命運因此而改變,現在天下的命運也因此而改變!
  複國麽?找到那筆藏寶,重建唐軍,再爭天下?打敗宋人,接回李煜?
  “有陶朱之資財,攜呂商之聲勢,未必複李氏之榮光,建他人之廟廓!逐鹿中原、重整山河?擬或嘯傲林泉、五湖泛舟?”
  這,便是她真正要向自己表達的意思?仿佛是母親那淡然而美麗的麵容,浮現於眼前的虛空之中:阿萱,你拿走這兩張帛圖吧,找到那舉世無雙的寶藏。你完全可以無視李煜對你的請求,安心地選擇以後自己所希望的人生。但想來無論你選擇哪一種,所複的都不是李氏的榮光,也不會重建南唐的宗廟。
  這是她對南唐李氏的報複?還是潛藏於她心間十八年遺憾未達成的願望?以她那樣的女子,那樣的才情,若非一時為情所迷,原不該默默無聞、終老於盛澤鄉裏。
  當她滿腔為妻為母的熱望,猶如蘭蕙的花瓣,黯然凋落在凜冽風中的時候,她也沒有就此沉淪和毀滅。而是運用了她無雙的智慧和心計,以一個相貌酷似的女嬰,牢牢把握了命運的車輪,終於使得那個男人複國的最後希望落空,讓他為自己當初的罪過付出了沉重的家族代價——家族藏寶,流於外人。宗廟社稷,永不再建。
  她贏了麽?或許是贏了,但她也付出了自己沉重的代價:她也輸了自己的一生——或許也是蓋世傳奇,是將在江湖人口中噙香傳誦的一生。
  突然,阿萱想到一件事來:“看母親留言,似乎說李煜隻給了她一半帛圖。但李煜跟我說的,卻是一半在寶蓮簫中,一半在謝家老宅。李煜當年送給母親的那一半,應該不會是寶蓮簫中的那一半罷?若母親早知簫中有圖,她又何必要自己千裏迢迢前往認父?或許十九年前,她自己便會將雙帛合一,也不必寄希望於自己了。”
  想到這裏,背上一冷:“莫非,李煜是早將另一半給了母親,母親卻全不知情?他二人各懷心機,好生奇怪!母親在信中口口聲聲說留有一半給我,可屈虎隻字不提,看樣子也並不知情。這石室中也並無什麽帛圖。究竟母親的那一半帛圖,會藏在哪裏?隻怕該去問一聲屈叔才行。”
  她心亂如麻,將手中帛書緩緩折起,珍重地藏於衣內。
  震驚還是憂傷,至此都無關緊要。這無邊的暗沮幽恨,隻有當事之人方能體味。倒是自己,又當如何?
  仿佛是第一次,阿萱開始正視自己女夷教主的身份:母親骨殖已經回到故裏,擇日便可安葬。而春十一娘仍然下落不明,女夷教何去何從?
  宋人似乎已嗅出了寶藏的味道,林任道與天衡該怎樣逃出生天?自己又該如何擺脫張謙……張謙……阿萱收拾情懷,極輕極輕地歎了口氣。
  
  等到她自石室中出去的時候,臉上已帶有幾分不屬於這個年紀所有的肅穆之情。
  天光大白,那間堆放草藥的小屋,早已化為焦灰,與原來的廢墟連成一體,破牆亂瓦,蔚為壯觀。宋人們已離去,連戚氏兄弟的屍骨都消失得幹幹淨淨。看來他們在未獲得確切證據之前,尚不願將事態擴大,引起長青門與官府的火拚。
  在火後殘骸中,阿萱看到了半塊燒焦的門板,絲縷沿延開去的裂紋仿佛仍在提醒阿萱:這位大力神王的非凡功力。在他的背後,是宋人層出不窮的高手。費陽武、陳軻、方還光、韓逢……
  屈虎自一堆焦土後迎了上來,坦然一禮,並不作聲。阿萱歎了口氣,說道:“屈叔,母親骨殖,已歸桑梓。煩請屈叔安排下葬,並入謝氏墳塋罷。”
  屈虎無聲點了點頭。
  阿萱想了一想,又道:“母親可有什麽遺物,如圖紙之類的東西,要請屈叔你代為轉交於我麽?”
  屈虎驚訝地看她一眼,搖頭道:“小姐當時隻交待了屬下幾句話,第二天就不見了。莫非小姐信中說了有什麽東西要留給姑娘麽?”
  阿萱淡淡道:“沒有什麽。我隻是想問問,可否有她生前的遺物。”
  屈虎又道:“今日便為良辰,宜下葬。姑娘若沒有什麽異議,不如屬下這就去安排下葬事宜。隻是依屬下想,雖說小姐也是咱們長青門的前門主,按理說要風光大葬。但時值非常之秋,況且宋人在此,姑娘你也不宜太過張揚,咱們悄悄葬了小姐便是。長青門人那邊……”
  阿萱點頭道:“長青門人,我便不用見了。葬了母親,我另有要事辦理。”心中忖道:“春姐姐一去杳如黃鶴,但看宋人當初禮待她的情景,料想在汴京也不會受到太大折磨,最多不過軟禁罷了。然而身陷敵境,終究令人揪心。昭君村地處偏僻,阿保疆二人便是有什麽線索,隻怕也不方便傳個訊息,我還是要及早趕往汴京才是。”
  二人商議已定,阿萱隨口問道:“聽說林少將軍帶走了李煜第八子天衡,我已見著了少將軍,那天衡是否也在此處?”
  屈虎皺眉道:“那日畹蘭去山中采藥,在道邊遇見了昏迷不醒的少將軍,便將他救了回來。至於八皇子麽,確不曾見。”
  阿萱心中疑雲又起,忖道:“屈叔如此肯定,莫非林任道他騙了我?不對,當初林任道說是屈畹蘭將天衡藏了起來,難道屈叔竟不知情?”
  她看了一眼四周,不見其他人影,又問道:“秦真去了哪裏?令愛也已經回去了麽?”
  屈虎長歎一聲,道:“秦真奸猾無比,隻是畹蘭年輕……姑娘與秦真交情非淺,可否勸解一二?”
  忽聽一人笑道:“秦某得屈門主一譽,當真是榮比華袞。”

無邊幽恨向誰說 下

 但見秦真負手於後,飄飄然立於不遠處的樹下。這短短時間,他不知從何處弄來了一件幹淨衣裳,又重束了頭發。這昭君村裏又有何等華服?不過是布衣麻衫而已,但穿在他的身上,卻是自有一種風流態度。他向著屈虎攤了攤手,道:“令愛方才打了我一巴掌,已經自顧自地走啦!屈門主也不用擔心。”
  阿萱看他左臉頰處,果然隱約有幾道紅痕,不覺暗自好笑。
  屈虎哼了一聲,也不理他,向阿萱一揖,道:“落葬之事,屬下這便前去安排。”言畢竟自去了,顯然對秦真鄙薄之極。
  
  秦真眼見得他慢慢走遠,臉上的笑容漸漸冷了下來, 近了看時,他的臉龐瘦削許多,淡淡蒙上一層風塵之色。阿萱心中一軟,柔聲道:“你身體可都大好了?”
  秦真一愕,突然幹咳一聲,眼望遠處,沒好氣說道:“當然好了!在那個破村子躺了幾個月,連鬼影都沒有一個!要再弱一些,隻怕骨頭化灰啦!”
  阿萱回想當日情景,雖說他病體初愈,但確也沒有什麽人來探視關心,心中歉意更深,道:“當時我……”
  秦真打斷道:“我知道!又沒人怪你!”他笑了一聲,道:“毒手無情,天下知名。有誰會來看我?”
  阿萱念及他半生際遇,心頭微酸,嗔道:“不要胡說!縱然天下人棄你,我也必不棄你!”
  秦真遽然轉過頭來,嘴角帶著古怪的笑意,問道:“如果我人神共棄,做下罪大惡極之事呢?”
  阿萱笑道:“你隻是小奸小壞,行為不修,卻非大奸巨惡。若當真做下罪大惡極之事,”她說到此處,突然想到當初那些被拐的女子,心中一凜,下麵的話卻說不下去了。
  秦真忽然笑了起來,揶揄道:“不錯!不錯!聽聞你做了女夷教主,自然也是春十一娘之流。若我做下罪大惡極之事,你當然是要親而誅之羅!”
  阿萱歎了口氣,道:“你總是要想辦法逼別人,也逼自己。何苦呢?”
  兩人都不說話,阿萱輕輕撫摸腰間的宵練,但覺鞘中仿佛隱有龍吟之聲,震得手微微發抖。
  清晨的風,微有寒意。一隻白嘴灰鳥掠過旁邊的橘樹,突然驚叫一聲,歪歪扭扭地飛走了。
  秦真突然轉過頭來,目光如電:“阿萱,你的心中,怎麽突然起了殺意?”
  阿萱身子一震,緩緩垂下手去,道:“是麽?”
  秦真的視線落在劍身上,說道:“昨晚我看見你用這劍,不一樣的清輝劍華,是那柄傳說中的宵練劍麽?你既然做了教主,這柄劍也該傳給你了。”
  “昨天晚上,你明明瞧見我與屈畹蘭在那屋中,以你向來的性子,豈有不替天行道之理,為何一直沒有出手?”
  阿萱默默地看他,秦真嘴角一牽:“因為你懷疑,屈家父女?”
  阿萱臉色遽變,退後一步,眼淚卻流了下來。
  秦真嚇了一跳,聲音都急得有些變調了。他手忙腳亂,想要擦淚,突然發現兩手空空。在身上掏了半天,原是想掏出條手巾,結果卻掏出一塊桃紅綢帕。
  他幹笑一聲,將綢帕丟到地上。說道:“屈家丫頭騙我,說這是她親手繡的帕子。卻不知我秦真慣在花叢走,豈有看不出這帕子是蜀中周家的繡品之理?”
  他橫下一條心,揮起袖子上前,在阿萱臉上胡亂蹭了幾下,說:“這也擦得幹淨。”
  阿萱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淚水卻也住了。嗔道:“你做什麽?呸,袖子臭也臭死了!”
  秦真忍不住問道:“你今天甚是古怪,究竟為了何事?”
  阿萱心頭一酸,當下原原本本,自別後之事講起,大略地告訴了秦真,甚至連張謙之事也並不瞞他,隻是隱去了寶圖一節。苦笑道:“一個人怎能如此?沒有母親,沒有父親,好象是從石頭裏生出來的一般。原以為送骨還鄉便罷,卻不想人人都來算計……”
  秦真凝視著她,目光漸漸柔和下來,輕聲道:“原來如此……”他目光轉向遠處,淡淡道:“我雖有父母家族,卻是視若仇眥。與你一般,也好象是從石頭裏生出來的……阿萱,你看那滿山草木,也沒有父母,卻一樣生得茂盛。陽光雨露,老天爺也並沒薄了半分啊。”
  阿萱感激地望著他,秦真突然話頭一轉,道:“屈虎說你母親當時身在臥房,幺姑抱著孩子在外遇襲。怎不見你母親出來救女,倒先顧著自己躲入地道?嗯,或許是事發突然,幺姑與孩子早在大火燒起之前便已遇害。然而長青門是歸州地域,縱然你母親要藏匿身形,長青門弟子卻無一人在外護衛,說出來難以置信。鐵斧幫當年精銳,聽說正是被你母親所屠,便來複仇,又能有什麽大不了的實力,在攻擊長青門世代門主祖宅時,竟會沒有長青門人出頭?”
  阿萱點頭道:“不錯。當初李煜之言,我記得十分清楚。他說派去探看的人回報,母親是以暗器守住房門,阻住鐵斧幫眾人不得入內,鐵斧幫人無奈,這才在外麵放火。若是事先便在門外淋油放火,長青門人又能及時趕來,母親豈有坐以待斃之理?屈虎卻絲毫不曾提起。他一番言語,破綻甚多。”
  她苦笑一聲,道:“這次回歸昭君村,我始終覺得心中不安。一切太過順利,路上也無風波。固然是因為有張謙隨身跟從,但過於平靜總不尋常。隻是我不明白,若屈虎有詐,那當年母親又何必留下這一張信箋,托他交付於我呢?那筆跡千真萬確,確是我母親的筆跡啊。”
  “張謙?”秦真微微一笑,道:“這小子也做官了,論起來還與我同屬皇帝禁軍呢。你這般傷心,莫不是為了他的緣故?依我看來,依他當日百尺樓中待你的心,似乎現在也並無惡意。”
  阿萱淡淡道:“我怎會為他傷心?各為其主……”說到這裏,不知為何,那白衣長劍的身影,又仿佛浮現在眼前,心中暗暗作痛:“國破家亡,妻離人散。經過這樣的打擊,他會在哪裏呢?一路行來,怎麽不聞他半分消息?”
  手撫宵練,想起當初百尺樓中,他的承影與春十一娘的宵練對決之時,所激起滿天縹緲的光影,隻覺恍若隔世。
  秦真凝神道:“若是長青門果然忠貞不二,你母親十八年來為何要隱居盛澤,不回鄉居住?唔,或許是為了避禍。可屈虎為人,你母親應該提起,她怎麽從來提也不提?”
  阿萱垂首不語, 秦真忽然道:“你說林任道果真在此麽?李天衡呢?”
  阿萱猶豫片刻,道:“此事我也不明。屈畹蘭那樣愛慕於你,難道沒有對你說起麽?”
  秦真失笑道:“愛慕?實話對你說罷。我接近她固然是有所圖,這丫頭卻也隻是虛與委蛇。看不出她一副醜陋相貌,卻有顆玲瓏心肝。”
  阿萱瞪他一眼,秦真連忙擺了擺手,道:“罷罷罷,且不提她的相貌。那日王從哲率我們侍衛司十數人,由神鷹引領綴上林任道,後來卻在歸州界麵失了他蹤跡。”
  他仰望遠處青山,又道:“三黃神鷹目利如電,半空中便能看清草中蚱蜢,對追蹤之人的氣息也極是敏感,所以林任道帶著李天衡一路奔逃,任是用盡心思,始終不能擺脫追蹤。眼看我們便要追上,誰知林任道方入一處柑橘林中,突然林中放出許多野兔來,四處奔走。三黃神鷹雖受過專門辨氣的訓練,但畢竟是畜生,野兔又為其平生最嗜食之物,而且又是如此之多,兔臊味極濃,隻是神思略一分開,林任道的氣息瞬間便失去了蹤跡。候到它醒過神來,隱約辨出一絲氣息,又直追下去,王從哲唯恐有詐,留下我等四人在林中搜索,隻要其他人追了下去。
  後來聽人回報,說是神鷹先飛入林,卻被人所傷。他們尋到一個滿麵疤痕的女子,手中拿著林任道的短劍。正是那劍上氣息,引得神鷹追去,其實人早不在其間。傷了神鷹之人,自然也是那個女子。”
  阿萱聽到此處,心中暗暗生疑:“三黃神鷹嗅覺靈敏,那當日林任道明明也在旁出現,何以它隻聞到劍上氣息,卻對附近的林任道毫無知覺?”
  秦真又道:“那女子聲稱這劍是在附近拾得,隻當神鷹是山中鷂子,前來害雞的,所以才出手傷它。且聽說她的身旁又有我們殿前司的一位大人……”阿萱微微一笑,忖道:“是張謙。”
  秦真接著道:“那位大人在旁相幫,侍衛司的人也不敢放肆,隻得回來。王從哲聽說那女子年紀尚輕,便讓我前去試探……”
  阿萱嘴角一動,秦真瞥她一眼,道:“我秦真英俊瀟灑,天下知名,王大人也真是知人善任。”阿萱忍住笑,道:“是!是!你縱然天下英俊第一,這樣騙人女子,忒也無恥!”
  秦真歎了口氣,說道:“騙人女子?嘿嘿,這女子若被人騙了,才是奇哉怪也!”阿萱雖一直心中頗覺古怪,但回想屈畹蘭情態殷殷,又忍不住道:“她難道對你不好麽?”
  秦真冷笑道:“當日我在河邊尋著了她,兩人先自交手,她武功雖然不差,但絕計不是我的對手。我將她製住,也未曾隱瞞自己的身份,承認自己是侍衛司人,但對她一見之下,頗為動心,故來相見。這等騙人的鬼話,被我說來,十個女子,倒有九個是要被打動的。”
  “隻可惜,她恰是那不能被打動的一個。”
  阿萱聳聳肩,秦真道:“怎麽,你不信麽?晚間河邊相會,她剌我一劍,看上去是若嗔若喜,仿佛是情人間打情罵俏,實則那一劍好生犀利,難得她還是談笑間隨意遞出,顯然是動了殺心!我若不是借著腳下一滑卸開大半來勢,隻怕頃刻間喪命於斯!”
  阿萱背上一冷,失聲道:“當真?”
  秦真冷笑道:“這女子一見我隻是輕傷,明白偷襲不成,自己武功也顯然不是我的對手,當即拋開短劍,故作心疼,情態之間,當真令人不易分辨。隻可惜我秦真向來在陰謀中打滾的人,單憑這一劍便能判定,她對我不過虛與委蛇。若當真有情,即使再怎麽賭氣,當時心情激蕩,出招自然有所偏差,哪象她那一劍剌出,又狠又準,冷靜自若!”
  阿萱回想當時,隻覺背上涼意更重,秦真又道:“她一劍不成,當即生計,對我說要扶我到一處敷藥。哈,普通劍傷,隻需止血即可。縱然身上未曾帶藥,那河邊樹下卻分明生有一叢刀口草,專是可以止血之用的。我認得出這藥草,而她父親逐日采藥,她豈有不知河邊有此藥草之理?可她卻一味要帶我去那謝家老宅,不是心藏禍機,又是為何?”
  “我一聽謝家老宅,也早知那是你母親的故居。先前宋人便設計傳言,說是老宅中藏有重寶,近來也不知多少人前來探路。這姓屈的女子如此做作引我前去,焉知不是與這傳言有關?況且這原是你們長青門的事,阿萱,事涉於你,縱然是龍潭虎穴,我也要闖上一闖。”他笑了一聲,道:“橫豎我也最多損失一下色相,這原不值錢的!”
  阿萱心中感動,卻又忍不住要笑。半日抑鬱心情,至此多有抒解。
  想了一想,便道:“她誘你入老宅,是否是早與屈虎有所安排?”
  秦真一拍掌,道:“英雄所見略同!據我想來,她出來與我相見,便已告知了她的父親。後來誘我去那老宅,也不過是想將我殺死於此。若不是戚氏兄弟出現,而阿萱你又被發現,隻怕屈虎便會動手了。”
  他凝神思索片刻,道:“隻是我不明白一點,便要殺我,又何需引去老宅?在河邊前後夾擊,不是亦可殺我麽?”
  阿萱心頭電轉,說道:“隻怕是屈虎引你入宅,是想將你殺死後拋屍於此,對外放風說,你探寶被殺,其同夥將所有財寶卷走。謝家老宅藏寶一事,江湖上已有傳言,長青門也是應付艱難。若是侍衛司的人死在老宅之中,則江湖人很容易想到,此寶藏已被宋人所得,精力轉移,長青門便能清靜了。”
  秦真點頭道:“不錯,當真是一條好計!”
  阿萱回想屈畹蘭言行,歎道:“隻那屈姑娘太會做戲,連我也被騙過了。當時我雖覺古怪,遲遲未曾現身,卻一直想不通這古怪感覺從何而來,原來竟是信不過她!”
  秦真沉吟片刻,緩緩道:“她騙我原也應該,但若屈氏對你也有何隱瞞,隻怕便大有文章。這次見你,比以前成熟了許多。女夷教中之事,我也略有風聞。你如今身為教主,多少人命運係於你之一身。凡事可不要再象以前那般輕易信人!需知輕信一人,或可害了千人。”頓了一頓,他柔聲道:“阿萱,這天下人多不可信,蓋因人欲求無度,若當真是利益所趨,隻怕禮義廉恥且都靠後。若非有十全把握,便是我,你也該懷疑的,記住了麽?”
  阿萱心中熱流湧動,脫口而出道:“不!我一定是信任你的!”
  秦真微微一笑,嗔道:“傻丫頭!” 手指卻不由得在袖中暗暗捏緊,微有顫抖。
  天下人均不信我,為何你卻定要信我呢?過盡千帆,閱遍雲樹,也唯有你,是讓我縈繞於懷的罷?
梨花澗逢驚變起 上

  阿萱想道:“可是屈虎話語之中,為何卻不盡不實?若他所言有詐,為何又會有母親的親筆信箋托付於他?莫非李煜當初打探的情況不準?”又想道:“天衡又在哪裏?屈畹蘭倒似知情,為何屈虎卻似並不知曉?”
  秦真突然道:“你母親的遺骨今日入土?”
  阿萱抬頭望去,但見朝霞爛漫,將天邊染得紅黃一片,光芒奪目。心中沒來由地微微一酸,道:“不錯。”
  忽然山道邊走來一個年輕弟子,服色正是長青門人的模樣,他略一猶疑,便在數步之外站定,向著阿萱行禮道:“弟子屈魏,奉屈門主之命,請姑娘前去後山的梨花澗,安放謝門主靈骨。”
  阿萱見那屈魏有幾分眼熟,不知是否曾在端午見過的眾人之一,道:“梨花澗?那是一處好地方麽?”
  屈魏一指西邊山巒處,年輕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答道:“那裏兩山夾澗,地險勢危,風水麽,”頓了一頓:“是極好的。”
  風水極好,那,是什麽不好?
  秦真眉頭一動,卻見那屈魏轉過臉去,淡淡道:“屬下聽聞許多謝門主當年的事跡,端午在江上見著姑娘,宛若是傳說中的謝門主一般。”
  低低一揖,屈魏已悄然退了下去,唯有話語隨風飄來:“梨花澗,原名泥滑澗。地麵爛泥如醬,裹足深陷,姑娘一定得當心啊。”
  他淡褐色的身影隱沒於山道間,秦真突然冷冷一笑,道:“阿萱,這梨花澗……”
  阿萱的衣袖在風中飄舞,她點了點頭,道:“我知道,是泥滑澗。”
  梨花澗裏不見梨花,倒當真長了許多青綠的梨樹。也沒有什麽澗水,竟是一條旱澗。天氣幹燥,地麵泥塊結板,難以想象下雨時爛泥塗的樣子。四麵山崖緊仄,兼之樹木蔽陰,光線甚是幽暗,連鳥雀的鳴叫也沒一聲。
  屈虎等人均已先到,遠遠地立在澗中一塊空地前。有兩三個仿佛都是門中弟子,那屈魏也在其中,一色的粗布褐衣,腰間係著麻繩,充作帶孝。流珠捧著盛有謝蕙娘骨殖的木盒,淚流滿麵。阿萱腳下一頓,但終於喚道:“珠姨!”
  流珠哭出聲來,隻叫了一聲:“姑娘!”便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屈虎迎了上來,眼睛還有些紅,不知是否剛剛哭過。他關心地看了看阿萱身後:“秦……秦公子呢?”
  阿萱凝目前視,但見梨樹林中,已經挖出了一個長寬適宜的深坑,裏麵是一方紅木棺槨,旁邊地上放著塊青邊黑底的石碑。有幾個山民模樣的人站在旁邊閑看,背上背著山裏常見的背簍,幾件沾滿了泥土的工具盛在裏麵。
  她對著屈虎淡淡一笑,道:“秦真他走了。我打發他走得遠遠的,省得帶壞了你家的畹蘭。”環目四顧,隨口道:“畹蘭呢?”
  屈虎的眼神中,突然微微一黯,歎了口氣,道:“這孩子……也當真是個不聽話的,不過說重了幾句,便使性子走了。”
  屈畹蘭清亮而倔強的眼神,仿佛又浮現在眼前。阿萱長長地出了口氣,道:“畹蘭骨清神秀,如空穀幽蘭,今日的場麵不來,自然最好。”心中忖道:“張謙呢?他在哪裏?”
  屈虎忙道:“畹蘭不過是鄉裏姑娘,當得起什麽空穀幽蘭?倒是小姐她……年幼時老門主為她取閨名為蕙,也是指望她如幽蘭蕙草一般……”
  阿萱道:“屈叔對我母親幼年之事,也知曉得這樣詳細麽?”
  當時亂世,女子禮教之防雖不甚嚴,但閨名仍是頗為重要,往往是在求婚納聘時方能得知。女夷教雖為江湖教派,但教中女子仍多為化名,春十一娘自不必說,如沉朱越桔之屬,也根本不是真實的名字。阿萱自幼散漫,不計較這些,隨便即能將自己姓名告知別人,然而如今畢竟也是經曆了些事情,漸漸明白世俗之禮。此時聽屈虎隨口道來母親閨名,忍不住便要問上一句。
  屈虎一怔,臉色竟然有些暈意,咳了一聲,道:“屬下失禮了。”此時已有人在那墓坑前布下香果花燭之類,屈虎忙道:“姑娘,諸物已備,雖是有些簡陋,還望不要見怪。”
  阿萱搖頭道:“開穴備祭之事何等煩複?天明時我向屈叔提起此事,如今日頭才剛升起,前後不過一兩個時辰,屈叔你便準備得如此周全,倒象是未卜先知一般,阿萱年青不知事,對你也隻有感激罷了。”
  屈虎又是一怔,但見阿萱神色平靜,不禁有些訥訥無言。
  倒是另一個灰須尖嘴的中年男人說道:“墓穴備齊,還要請姑娘過來捧靈入土,不能耽擱了。”
  阿萱身形不動,淡淡道:“不,捧靈入土之事,還是煩請珠姨罷了。”
  眾人愕然,捧靈入土,向來是盡人子女最後的孝。阿萱轉向流珠,輕聲道:“珠姨,你與我母親情同姐妹,同生同長,同患同難。就連母親去了盛澤十八年,難為你還記得當初的情義留在金陵。你一生中最好的華年,莫不是付給了我的母親。當初在盛澤下葬,是我親手送靈。如今改葬故裏,還是煩請珠姨你送我母親最後一程罷。”
  流珠早已哭出聲來,拜伏於地,哭道:“姑娘所言極是,我原是該送小姐一程的!”
  眾人不再多言,眼見著流珠跪於地上,俯身將那盛有謝蕙娘靈骨的木盒送入棺槨,終於忍不住拍蓋擊掌,放聲大哭。周圍早有人上去拉開了她,好言相慰,一邊眾匠人合上槨蓋,加釘長釘。
  奪奪奪!錘釘之聲,一根一根,沉悶尖銳,仿佛都釘在了人的心上。而流珠哭聲,更是淒哀欲絕。
  屈虎站在阿萱的身旁,見她雖淚流滿麵,但並無其他失態之舉。反倒是流珠哀慟不已,倒更象孝女賢孫一般,心中忍不住暗暗納罕,問道:“姑娘不去看小姐最後一眼麽?”
  兩行淚水,自阿萱臉頰上緩緩流下,她並不擦試,歎道:“蓋槨攏墳罷,不做出墳頭來,我卻如何過去參拜呢?”
  眾匠人悶不作聲,果然合攏墓土,砌石為墳。原來歸州風俗與別處不同,棺槨紅色,不用尋常的黑棺,為的是紀念屈子之死。而山高坡陡,墳墓多葬其上,又非要用方石砌出墳頭來,並澆以米汁焊緊,然後鋪平墓前空地,種上香草綠樹之類,才算得上是攏墳結束。
  阿萱眼見得墳頭漸漸壘起,想到母親一世風華,終於葬回故土,心中百感交集,雜味紛呈。
  數年來她顛沛流離,曆經生死,鬼域心機,無時或缺,自然有了許多同齡尋常少女所沒有的感慨。
  陰暗的風,穿越梨樹林而來,卷起她鬢邊的長發。她淡淡道:“屈叔,人生在世,無論如何轟轟烈烈,風光榮光,原來死後,也不過是方寸之地,可以容下孤零零的一個身子。能留在世上的,唯獨一個身名罷了。”
  屈虎驚訝地眉毛一動,道:“姑娘比起當初端午相見,倒是變了許多呢。你小小年紀,如何會有這許多的悲傷話語?敢莫是傷心過度的原因?這世上的快活是享不盡的,姑娘快莫要胡塗起來。”
  墳頭終於攏好,碑也立了起來,那些匠人懶懶地收了工具,在旁邊梨樹下歇息,有的取壺喝水,有的拿出煙鍋。
  阿萱淚水已被澗中涼風吹幹,她緩步向著謝蕙娘的墳塋走去,青邊黑底的墓碑越來越近。是雕鑿描白的字,極深地刻上去,端正凝重的隸書:“長青門謝氏之墓”。
  她突然轉過頭來,看著亦步亦趨的屈虎。後者收步不及,險些撞到她的身上,十分尷尬。
  阿萱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梨樹微帶澀意的青芬,夾雜著新翻泥土的芳香直入鼻端:“長青門、謝氏。不錯,這正是我母親最後的……一直的身份。這些梨樹,雖不如尋常墳陵前住值的鬆柏,但當真美得很。屈門主,”
  這聲“屈門主”,淡淡的,卻讓屈虎一個激靈,有涼意幽幽生了上來。
  屈虎強笑道:“姑娘,還是先到墓前參拜小姐罷?”
  阿萱輕笑一聲,道:“我沒有回過母親的故裏,不過今日此處所見山民匠人,居然都雙手白嫩,砌墳時那樣長條的青石,居然信手掇來,也是不見吃力之態。莫非當真是人傑地靈?一個普通的山民,竟抵得上外麵的武林高手呢!”
  屈虎突然呆住。
  阿萱早對屈虎生疑,又聽聞屈魏那些似是而非的話,及至到得林中,細觀之下,更是心中疑團越來越重。
  屈虎選定的這種墓地固然幽靜,但她卻十有八九能夠確定:墓前必設有機關候她前去,不然屈魏何以有“泥滑澗”一說?不過她仍然應約前來這梨花澗,一來仗著心中有底,並不懼怕。二來也是想看著母親骨殖安然入土。如今母親安眠故裏,屈虎再大膽妄為對付自己,想來不過是因為宋人的脅迫。但母親卻是長青門前任的門主,一旦落葬,屈虎斷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動她遺骨的主意。
  心願已了,焉能久留?
  撲通!
  果然足下深陷,地麵軟如熟醬,無數偽裝的泥土簌簌而落。數條絆繩破土而出,直向阿萱足下絆去!當頭一張大網撒下!周圍梨樹突然倒轉,樹身飛速旋轉錯移,嗖嗖嗖,利響如麻破空,無數的竹箭暗器,自梨樹林中疾射出來!
  阿萱心中頓悟:“原來他們在這裏安置了暗陣!難怪要引我到墓前來!”
  長笑一聲,阿萱作勢下落的身子突然彈起!嗆!宵練出鞘時那一瞬間的柔和青光,照亮了梨樹的青澀。刷刷!當者立斷!絆繩如死蛇一般癱軟在地,大網撒開一道大口,唯見那少女如鳳凰般,穿越網上大洞,疾飛衝天!
  那一瞬間,原本安閑的氣氛陡然變化!
  扒土的鋤頭,從中間斷成兩截,顯出了明晃晃的鋒刃!
  煙袋鍋裏火星陡滅,飛出了蜂針一樣的青芒!
  水壺殼子騰空飛去,顯出一隻滴溜溜的小西瓜大小的單星錘!
  除了流珠以外,“匠人”、“長青門弟子”、“腳力” ……所有的人都擁了上來,每個人的手中奇跡般地多了一樣武器!
  寒芒光輝,四下交映。所有人竟都顧不得江湖道義,一擁而上!
  
  呤呤的劍身輕顫中,透出這少女一字一頓的冷靜:“母親已經入土,我再無顧忌,料你也不敢再動她墳墓,惹起長青門人眾怒。我待要走,你敢攔麽?”
  流珠呆若木雞,此時方才叫了出來:“屈虎!你瘋了麽?這是姑娘呀!你居然敢叛主悖逆……”
  屈虎喝道:“閉嘴!”流珠一震,卻見這向來樸訥的漢子叫了出來:“什麽叛主悖逆?我屈家侍奉謝家數代,一直屈居婢仆!這些年來,謝家人有誰管過長青門?小姐不肯管咱們了!她為了一個男人,好好的春堂堂主都不做!後來又遠走盛澤,把長青門忘得一幹二淨!咱們長青門受盡排教欺負,弟子們受盡江湖恥笑,不都是我屈虎拋棄自己好好的家業,從外地趕回來整治的麽?”
  他嘶聲長笑,聲音暗啞難聽,仿佛還帶有泣音:“為了小姐,為了長青門!我屈虎可以付出一切!可是付出一切之後,我得到了什麽?我永遠都是謝家人眼中的忠仆!不管我做了什麽,我都僅僅隻是一個忠仆!”
  阿萱心頭一震,長劍舞動,柔和青光如匹練般當空瀉出,那些毒針暗器應聲紛落,劍光忽卷,嗆!一股大力自錘端反湧而至!使錘者踉蹌後退,撲地一聲噴出血來!
  流珠身子簌簌發抖,顫聲道:“你想當門主了,所以你要害姑娘麽?可是姑娘已經是教主,職務高過當初的小姐,長青門不是無主可依的門派!不!你絕不是為了這個!你明知道姑娘是不在乎你做門主的!”
  屈虎並不理她,隻是咬緊牙關,臉色蒼白,手提一柄大刀,雙手顫抖,一時竟不撲上前去。
  阿萱眼尖,已看到劍風吹卷起那人外麵粗衣,露出襟下玉牌。不由得冷笑一聲,喝道:“果然是侍衛司的人!你勾結的是宋人!”長劍揮舞,變幻莫測,頃刻之間,便已剌倒兩人。窺準時機,足下輕捷如風,一路勢如破竹,已衝破圍攻,身形飄轉,便欲踏上梨樹而去!
  刷!輕風襲來,阿萱心中一動,足尖一點梨枝,飄然躍起!幾乎與此同時,足下一輕,卻是那段梨枝無聲而斷!刷刷刷!如影隨形,阿萱足下連換幾根梨枝,均在頃刻間被那輕風斬落!那梨樹能有幾根枝條?不多時便光禿一片,僅餘主幹!
  阿萱記著“地麵爛泥如醬,裹足深陷”之語,不敢落下地麵,當下奮力一躍,奔向另一樹梢!
  一團淡淡白影光網,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麵前,輕而冷的劍風撲麵而來,那寒氣雖弱,卻仿佛無邊無際,如骨附蛆,一直待要鑽入人的七萬毛孔中去!
  冷汗頓生,阿萱急速後撤,左手一揮,腰間墨玉飛出,啪地一聲釘在另一棵樹上,銀色絲索橫空而掛,閃動著異常的瑩光。
  阿萱騰身飛起,藉這蛛索之力,平空如飛仙一般,已穩穩立於另一株梨樹梢頭,她身子晃了一晃,隻覺背上已略有些濕冷。
  銀絲蛛索,是她最初武功低微時逃命所用,卻不想此時又要用了出來!自出道以來,仿佛尚未如今日這般狼狽。
  劍氣淩空迫來,變幻莫測,仿佛自四麵八方,結成一道密密的劍網。阿萱宵練青芒吞吐不定,起先還能攻擊,後來卻漸漸被他劍招圍困於中,仿若漁人布網,一圈一圈,柔和不勁,卻漸漸將魚群收攏過來大駭,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心中浮現:“這種功力,似曾相見。”
  阿萱所習劍道,講究的是以心觀道,探知對方強弱至微之處,才以變招相克。當初她劍術甫成,便能一舉收服阿保疆,雖說是出其不意,但已初具火候。然此時無論她如何凝神觀注,卻仍覺得此人劍法綿密之極,看來似乎並無特別驚豔出奇之處,但竟是沒有絲毫破綻。便連力道的運送也是恰當好處,既無強勁新生之力,也無耗盡將衰之力,倒仿佛是一個圓圈一般,周而複始,無生無滅。
  阿萱手中劍招越來越慢,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陳珂!這人功力,盡似陳珂!”
  陳珂出自於趙河陽大弟子費陽武門下,他的武功阿萱也曾親見,一樣的綿密周全,潑水不進。這人卻更甚於他,難得是如此綿密卻又開闔,氣象萬千。那麽這人……這人……
梨花澗逢驚變起 下

  屈虎的聲音卻遠遠傳來:“姑娘!大力神王之名,你該早就聽聞罷?今日任你通天本事,也是逃不出去了!何不交出藏寶圖?屈虎念舊時主仆恩義,定會向王大人求情,放你一條生路!”
  大力神王,王與哲?
  那塊被吞吐無形的掌力,震得纖維根根斷裂的門板,刹那間仿佛又浮現在阿萱的眼前。掌劍雙絕,果然精深無比!弟子如此,那趙河陽豈不是天人般的人物?
  原來他們圖的,果然是南唐的藏寶圖!
  王與哲劍勢舒緩,劍招卻快。被劍網逼於其中的時間,仿佛隻有極短的一瞬,但對阿萱而言,那種壓迫滯重、如小昆蟲落入蛛網中一般動彈不得的無奈與懼怕……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便是短短的一瞬,也變成極長的時光。
  心裏一動,口中卻淡淡笑道:“什麽藏寶圖?屈門主你交給我的隻有我娘的秘信!莫不是你昧了那藏寶圖?”
  屈虎生怕宋人起疑,高聲道:“你娘隻交給我信,哪裏來的藏寶圖?”
  阿萱手腕滯重,那光網絞纏糾結,竟然有一股大力自四麵八方隱約壓來!心腑翻滾,勉強擠出幾個字來,道:“藏寶……藏寶圖……”
  王與哲凝耳細聽,手上壓力不覺鬆了兩分,阿萱緩過氣來,道:“那藏寶圖是在……”
  王與哲心中一喜,先前綿密周全的心法,便如一泓湖水,突然間被漾開了圈圈細紋。“在”字未落,阿萱就勢語聲高揚,吸入一口長氣,朗聲吟道:“在雲從螭歸,扶搖上蒼穹。碧霄春謝盡,殷殷有仙翁。”
  劍隨聲遞,光影縱橫!刹那間阿萱丹田真氣流轉,周身所受王與哲真氣所壓之苦,瞬間卸去!
  “好!”王從哲脫口而出!
  刷!
  幾乎與此同時,一道炫目電光自上而下,旋轉著疾速剌入場中!詭異清冷的劍風所到之處,宛若惡魔之眼躲出光芒,周圍人等呼聲不絕,已有好幾人負傷!
  嗆!卻是屈虎所使刀身與劍光一觸!那人冷笑一聲,劍鋒乍展,屈虎饒是功力深厚,仍覺對方劍尖如蛇攢咬,竟然迎麵剌來!
  那人搶入阿萱身旁,沉聲道:“快走!”
  “仙翁”之聲未絕,阿萱縱劍飛舞,身形彈起,一把抓住那人手臂,兩人如燕子般掠空而去!
  此時已有人驚叫起來:“秦真!是秦真那小子反水!”
  王與哲不意阿萱歌聲甫起,竟能掙脫劍網,不禁一怔,執劍追上,口中冷冷道:“起陣!”
  撲!
  一道銀色巨網,網眼上懸有無數尖刃,自梨樹梢上兜頭罩下!
  秦真暗叫一聲“不好!”緊拉阿萱,足尖隻在一棵樹上輕輕一點,便欲騰身躲避!
  有人令道:“移巽位!起鳳尾!”刷刷刷!那銀網淩空移動,鋒刃擦過樹梢,無數斷裂樹幹應聲而斷,撲簌簌落了下來!打在二人頭臉之上,一陣陣生痛。
  淡白光影襲來,頃刻間又織成一張光網,卻是王與哲已然追上!秦真並不回頭,一手鬆開阿萱,自懷中掏出一物,隻是輕輕一按,反手向後射去!
  沙沙沙!
  仿佛雨打芭蕉,卻沒有那樣祥和風雅。一蓬牛毛大小細針,帶著令人心怵的黑青色,淩空激射!
  劍光陡亮!想是王與哲也識得厲害,真氣夾雜劍影,便將細針反激回去!樹下卻有人長聲慘叫,想必著了毒手!
  刀網又至,竟如真正陣法一般,進退有據!秦真一咬牙,與阿萱沉身而下,竟向屈虎撲去!
  屈虎見那人著針倒地,身上皮膚頃刻間變為烏黑,失聲道:“梨花奪命針!”素知山西秦家毒器厲害,不禁肝膽欲裂!再猛一抬頭,但見二人如鷹隼般疾撲而下,更是魂飛天外!秦真笑道:“屈門主!真是久違了!”手中針筒再發,又有數人中針,其餘人不敢上前,秦真一咬牙,合身撲上!
  王與哲先前見阿萱逃走,絕步不挨地麵,這才動用刀網,想要逼她下去。不料二人此時竟然當真落下地麵,心頭大喜!心頭念轉:“需得將她逼到墓前!”連喝幾句暗語,卻是令執網之人即其他人上前相逼,斷絕二人其他退路。
  阿萱回目四顧,隻見四周如鐵桶也似,唯通向墓前方向隱約露出一絲破綻。不禁心裏冷笑一聲:“打的好算盤!看來陷井必然是在墓前了!”
  她起初明知有詐,仍是敢於前來。一來是因為母親遷葬一事,身為人女,不願畏死便不盡孝義;二來也是自恃以秦真及已的能耐,且早知地麵設陷,定然可以全身而退;三來也是想屈魏尚且不滿屈虎所為,其他長青門弟子也到底有些香火之情,多數不會同流合汙。宋人不多,勢不強橫。卻不料王與哲計劃著實周密,今日之許多人形貌口音,多為汴梁人氏,竟沒有幾個長青弟子。這卻是連秦真都沒料到的。
  不知為何,心裏不覺驚怖,隱隱約約,總覺得有一抹陰影沉在心底:一步一步,竟似是有人暗中策劃一般,如此周密,天上地下皆有陷井羅網,眼見得自己竟是逐漸陷入。
  撲通!
  才一照麵,不過幾個回合,屈虎便被踢倒在地!
  秦真更不遲疑,掌中長劍直剌而出!
  有個女子聲音尖叫道:“不要傷我爹爹!”
  刷!一團淡白光網飄出!長劍陡遇阻力,反向上彈起!卻是王與哲趕到!
  秦真收劍,拋出一把絕命砂,王與哲長笑一聲,光網迎麵卷上,道:“秦家暗器,也未必就是最有名的功夫!”
  光點飄散,那團淡白光網瞬間消失,沙沙數聲,卻是一把絕命砂,盡數落到地上。
  秦真但覺眉頭一涼,卻是對方劍氣遙遙指定,寒意直沁入頭顱之中。他心頭悚然一驚,當即用手暗暗將阿萱一推,低聲道:“你快走!”
  劍光微微一晃,但聞王從哲笑道:“隻怕是走不了了!”
  刷刷刷!四麵梨樹枝葉晃動,伸出無數烏黑箭頭來,竟不知從何時起,又隱藏了這樣一支生力軍。
  對麵立有一人,白袍方巾,身高眉闊,宛然是一條燕趙大漢。手掌偏又是修長秀美、瑩白如玉,指間捏一柄通體白芒的小劍,隻有尋常劍身二分之一,然而那綿密輕冷的劍氣,長貫如虹,正是由這劍上傳來。
  阿萱突然道:“且慢!”轉頭向秦真道:“如今四麵重圍,再難逃脫,何必做困獸之鬥,徒增死傷?”
  秦真灑然一笑,收劍而立。屈虎拾得一命,麵色蒼白地站起身。那女子撲上前來,一把抱住他,原來卻是屈畹蘭。
  王與哲微微一笑,劍氣也收,秦真眉心那點寒涼頃刻消失,但聽他道:“謝教主當真是個聰明人。”
  阿萱微笑道:“可是我並沒有藏寶圖。”
  她攤攤手,道:“屈虎親手交給我的,隻有書信而已。”
  王從哲身形雖有燕趙之壯,但眉目間卻是神情瀟灑,大有儒雅氣度:“聽聞令堂曾遺書給謝教主你,書中言道,那藏寶之圖一半在她處,一半在違命侯手中。違命侯如今是我大宋皇帝的臣子,他手中的那半份寶圖,得來倒並不難。難的,是令堂的那半份,還望姑娘貽我。”
  李煜被俘汴京後,封為違命侯。這王從哲所指自然就是他了,隻是他萬萬想不到恰是李煜那一半也交到了阿萱的手中。
  阿萱望向屈虎,臉上笑容斂去,冷冷道:“我道宋人怎麽會對我一個小小的江湖女子如此看重,原來是你!你就果然偷看了我娘留給我的那封信!”
  屈虎麵上仍無血色,他退後一步,急切道:“王大人!那圖一定就在她的身上!不然她何必千裏迢迢,趕回這裏?當年小姐……”說到這裏,陡然收口,流珠卻在旁尖聲道:“你這賊子!有什麽臉麵再稱小姐二字!你還合人來害姑娘!”
  屈虎幹笑兩聲,道:“小姐、哼,小姐。你當我多想叫這兩個字麽?如果老門主仍在,隻怕我要叫的,是……”他的目光投到那墓碑之上,青底黑邊碑麵,鑿出的白色“謝”字分外醒目。
  他的目光漸漸黯淡下來,聲音也冷了下來:“她是早就死了。流珠,咱們對她來說,不過是奴是婢罷了。”
  流珠呸了一聲,滿臉鄙夷。
  阿萱回頭望了秦真一眼,秦真微微搖頭。王從哲看在眼裏,笑道:“謝教主,我主英明神武,這天下眼看著就是大宋的了,你徒有寶藏,卻又沒有保全它的能力,好象一個小兒,拿著一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在鬧市行走,隻怕甚是危險。不如將寶藏獻給我主,保全下半生的富貴榮華,豈不是兩全齊美?”
  阿萱苦笑道:“隻可惜,我當真沒有這幅圖。”心道:“我確實隻有一半,也算不上騙你。我並不想要這勞什子,可是,可是……”她對李煜這父親,一旦想起,總是有說不出的古怪滋味,有些鄙視,有些可憐,複雜莫名。但一想到那日金陵城外,他那淒惶悲哀的眼神,宛若被追殺到絕境的小獸一般。頓時心頭酸楚,總是湧起一股豪氣,想著定要找到這寶藏,光複南唐的河山,才能告慰那落魄的亡國君主。
  所以心頭百轉,終是無法交出那半幅圖來。
  轉頭看了看秦真,但見他臉頰消瘦,不複當初百尺樓中的豐采,心頭又是一酸。她低聲向秦真道:“你今日要受我連累了,稍後我虛與委蛇,讓他們放你離開,日後你再來救我罷。”
  秦真以肩頭撞她一下,笑罵道:“日後戒備森嚴,我救你不著!大家一起死了,倒還熱鬧。”
  阿萱見他滿不在乎的笑容,心頭溫暖,想道:“總算是還有一個人,肯陪我一起去死。隻是我萬不能死,我還有許多事情未做!我……”
  屈畹蘭突然幽幽一歎,說道:“當真是感人至深呢,謝教主,方才蒙你不殺我的父親,畹蘭倒有一首詩,與今日情景十分相合,想贈予謝教主你。”
  王從哲饒有興致,料想阿萱插翅難飛,笑吟吟道:“屈姑娘蘭心慧質,這詩自然不同凡響,願共聞之。”
  屈畹蘭抬起頭來,頭頂盡是茂密梨樹枝葉,幾乎遮住了天光。但她那極目遠眺的模樣,倒仿佛在遙望天邊雲霞。但聞她輕聲吟道:
  “墓土尚新淚先幹,後人誰似我潸然。有情長掬英雄淚,道旁碧草遠千山。”
  阿萱一怔,陡然眼中神光一閃,一拉秦真,雙雙向謝蕙娘墓前撲去!
  秦真猝不及防,叫道:“你……”身邊又有一人騰身而起,並肩向墓前撞去!竟然是屈畹蘭。屈虎騰地站起來,慌忙叫道:“畹蘭!回來!”
  王從哲也是一愣,隨即示意弓箭手不要動手,嘴角露出一縷冷笑,顯然是認為那墓的前後早有陷井,阿萱等人無異於是自投羅網。
  三人陡然身形一矮,竟是平空跌入陷井之中!撲撲!機關觸動,當空罩下一張大網,將陷井牢牢罩住!
  王從哲哈哈大笑,朗聲道:“謝教主!此處布下天羅地網,你就死了逃走的心罷!”
  話音渾厚,震得梨樹簌簌作響。然而四周隻有風聲、樹葉晃動聲,此外竟絲毫聲響也未聽聞,便是三人跌入陷井的慘叫聲也是寂然而無。
  王從哲臉色大變,心知不妙,疾步衝到墓後一看,果見表麵浮土落葉已然被破壞,露出裏麵早挖好的一人來高陷井來。隻是那陷井裏空空如也,這三人便如傳說中的土行孫一般,竟仿佛是遁土而去,再無絲毫行蹤!
天下英雄出我輩 上

  甬道低窄,僅供人彎腰經過。四周土氣濕腥,依稀還是新土味道,似是剛剛挖成。阿萱與秦真二人緊隨屈畹蘭身後,腳下飛快,隻拐得幾拐,便從一處岩洞出來,眼前豁然開朗,竟然一帶碧水,數株桃樹。是那香溪河!
  河中一彎小船,船上一人,長身而立。正是張謙。
  屈畹蘭如釋重負,道:“幸虧有張大人幫忙!我早瞧出他心腸好,”似笑非笑地瞥阿萱一眼:“對你更是好!這才求他來幫忙!”
  阿萱一怔,看著那熟悉身影,但覺胸中頓時升起一股酸熱之氣,連眼眶都開始熱了起來。耳邊聽得秦真笑道:“屈姑娘如此做派,倒讓秦某當真吃驚——咦,莫非屈姑娘當真對秦某動了凡心不成?”
  屈畹蘭呸了一聲,怒道:“你們不快些上船,還在這裏婆媽什麽?王從哲一旦發現甬道,隻怕稍後就趕了上來!”
  秦真悠悠道:“隻怕他們一時半刻,趕不來了。”
  話音未落,隻聽背後砰地一聲悶響,隻震得崖上灰土簌簌而落。
  阿萱跳開身子,嗔道:“你在那甬道中放了什麽東西?隻怕把道給震得塌了!”屈畹蘭恍然大悟,瞪了秦真一眼,當前奔下河岸。
  秦真攤攤手,一拉阿萱,隨後奔向小船,笑道:“我們這些壞人,身上不是毒物,就是硝火。對付這條螞蟻腸子一樣的小甬道,有什麽稀奇?”
  三人上船,秦真大大咧咧地叫道:“張兄,又見麵啦!”張謙驚喜交加,道:“你們可來了!我……我……” 收纜放槳,阿萱但見他蕩舟的姿態甚是熟練,突然之間,回想起當初盛澤湖中,兩人初見情景來。笑道:“張公子……”
  一語未了,突然看見張謙握槳的手,不禁怔住了:
  當初太湖初見時,在層層荷花荷葉之中,她所見的,是一個綾羅包裹的俊秀少年。那倉皇羞澀的少年,舉袖試去臉上沾染的湖水,柔軟的綢袖滑下肘彎,露出的一雙手修長白晳,如女子般嫩滑光潔。
  然而如今,曾經如玉的手掌已經褪去了那一層嫩滑水氣,膚色暗沉,帶上了些許粗糙的風霜之色。掌緣寬厚,骨筋突出,不複少年的稚嫩,卻是一雙成年男子的令人心安的大手。
  她的視線漸漸上移,看到的是他柔韌的腰身、挺拔的背脊、寬闊的肩膊……也無不隱約透出成年男子所獨有的剛勁堅毅。
  江湖風霜,竟致於斯。
  張謙見她神情古怪,目光怔忡,隻道她在怪自己,忙道:“秦公子,阿萱,我不知道他們要害你,幸得畹蘭來找我,說是已有了救你們的法子,叫我隻在這裏等你們!阿萱,你沒有怪我罷?”
  阿萱微微一笑,聲音不由得柔和下來,道:“我不怪你。張公子……張謙,你的船,是搖得好多了,比起太湖之中……你……你長大了。”
  張謙手腕一抖,木槳險些兒落入水中。倒是正相幫劃槳的秦真古怪地笑了一聲,道:“我們屈姑娘明辨是非,竟然能背父救敵,嘿嘿,也算是長大了,不再是當初那個又蠻又壞的小姑娘啦!”
  阿萱笑道:“正是。屈姑娘肯救我們,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屈畹蘭並不看他們,冷冷道:“長青門中,也不是人人都不念舊主。若沒有幾個門中弟子幫忙,我哪有能耐獨自調開守衛,挖出你們逃生的那條甬道來?”
  阿萱眼前浮現出那個叫屈魏的弟子麵容來,歎道:“當真多謝了。”
  屈畹蘭深吸一口氣,道:“多謝也不必了,其實我也不是完全為了你們。”她臉上突然一紅,遲疑片刻,終於下定決心,決然道:“有一個人,被關在一個地方。我想求你們去救他。”
  秦真訝然戲道:“是你的心上人麽?嘖嘖嘖,我還道姑娘你心中隻有一個我呢!姑娘父親為了得到那寶藏處心積慮,莫非姑娘你便絲毫都不動心?”
  屈畹蘭冷笑道:“你以為,我屈畹蘭是個醜女,就連心都沒有麽?什麽寶藏寶圖!我爹爹隔三隔五的便去一次,連我都偷偷進去過一次,便是有寶藏早就拿光了!爹他是明在寶圖,暗在李氏嗣子!”
  她越說越快,臉上漸漸浮現紅暈:“你秦真不過是個下三濫的小賊,哪裏懂得家國忠義?而他……他卻是忠肝義膽的大英雄!初時我與你虛與委蛇,你當是我屈畹蘭從未見過男人麽?不過是引開你們這些宋狗的注意,讓他們能成功逃走罷了!”
  阿萱秦真張謙一齊失聲道:“原來你的心上人是林任道!”
  屈畹蘭臉上紅暈更盛,嘴上卻仍舊倔強:“什麽心上人!我……我隻仰慕他是個大英雄,卻不關他的事!”
  她咬了咬唇,道:“我看謝教主你們今日情形,想必早就瞧出我爹爹的事了,我爹他……”
  阿萱心中百感交集,道:“屈門主……屈叔他原本是長青門的老人,卻不知為何……”
  屈畹蘭又咬了咬唇,那紅潤的唇上已被咬出幾個深深牙印來也不自知。突然道:“我爹原是跟你娘有婚約的,你可知道?”
  阿萱失聲道:“什麽?”再看秦張二人,也是一般出乎意料。
  屈畹蘭冷笑一聲,道:“怎麽,覺得我爹配不上你娘麽?當初你娘在長青門時,不過是門主的嬌女兒,我爹卻也是門中的大弟子。武功又高,人品又出眾,老門主怎會沒有選婿之意?隻是沒有下聘罷了。”
  阿萱意念電閃,突然想起屈虎先前,竟然脫口而出母親閨名一事,心中也不由得惴惴起來。
  秦真突然笑道:“隻怕是阿萱母親一入女夷教,這樁婚事可就不成了。”
  屈畹蘭道:“那是自然。女夷教名動天下,謝小姐又成為了春堂的堂主,未來教主的繼承人,一呼百應,江湖變色,哪裏還會瞧上我的爹爹?她入女夷教不久,便有教眾前來長青門,秘密召見我爹,將婚約一事,就此勾銷。”
  她的聲音中隱見憤激,道:“謝堂主一聲令下,我爹於公於私,都不可能違抗她的意思。後來我爹娶了我娘,也不肯再在門中,這才去外地做些買賣。若非是排教欺人太甚,爹爹記掛老門主的恩德,都未必回來!隻是這一回來,大宋的人找上門來,卻由不得他再脫身了。”
  秦真笑道:“原來你爹所作所為,都是不得已兒。”
  屈畹蘭瞥了阿萱一眼,傲然道:“你娘自恃入了女夷教中,負我爹在先,背教私逃在後,我爹冒著大風險收留了她、幫助了她!若我爹爹絲毫不念舊情,當年便會偷偷向女夷教通風報信,還容你娘活了後來那十多年?這十八年來,也是我爹一直照應長青門。縱然今日迫於宋人壓力與你為敵,也算是恩仇相抵,並不欠你半分!”
  她性情剛硬,哪怕是在此時,也不肯輸了半分。
  張謙緩緩道:“屈姑娘,你這話,可不算對。情之一物,在於兩心相悅。況且謝堂主既肯拋棄堂主之位,隱居荒村十八年之久,也並不是什麽貪圖富貴之人。她與令尊解約在先,與李國主結緣在後,也算不上負了令尊。”
  屈畹蘭雙眼一瞪,阿萱卻攔下話頭,淡淡道:“屈姑娘,有一件事情,你爹未必會告訴你。我起先有很多事想不明白,不過我現在慢慢想,也想得有些通了。”
  她目視屈畹蘭,道:“我不是謝蕙娘的親生女兒,她親生的孩子是個男孩,早在十八年前,就與幺姑一起,死在你爹爹的手裏了。”
  此言一出,張謙與屈畹蘭不由得都怔在那裏。屈畹蘭叫道:“你胡說!我爹怎會……你又怎會不是……”
  阿萱慘然一笑,道:“正是呢。我也在想,十八年的母女,怎麽說不是,就不是了呢?”
  “我娘如何在一個荒村,孤單度過了十八年,卻不肯回到謝家世代執掌、故舊眾多的長青門?若說是無顏相見故人,怎麽她當初懷有孩子的時候,又肯回到這裏?
  那場大火,何等蹊蹺。長青門在這裏勢力雄厚,怎麽會讓鐵斧幫找到謝家老宅,並且長驅直入,殺死幺姑在先,迫害我娘在後?”
  屈畹蘭張口結舌,心裏惴惴不安,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隻有一個理由,就是當初我娘早就發覺:屈虎已不再是當年的大師哥,反而是最危險的敵人!”
  “當初鐵斧幫人前來尋仇,策劃周密。偏偏小姐居於宅中,為防人耳目,並沒有護衛人員隨從左右,連個看門之人都沒有。故此鐵斧幫能以火油灑滿整所宅院,突然四麵同時點火,令人難以逃脫。大火突起之時,小姐因為在臥房之中休息,那出口又在床下,故此得以躲過厄難。幺姑卻抱著孩子在院中玩耍,根本無路可逃,大火頃刻封了房門,她也來不及跑回房中……”屈虎說。
  “那人細細打探,才知原來就在兩天之前,當年鐵斧幫尚存的幫眾聞訊趕到,尋找蕙娘複仇。蕙娘那時才生下孩子,體力虛弱,僅憑暗器阻住他們不能進房。
  那些人當真狠毒,他們懼怕蕙娘暗器厲害,竟在房外放了一把大火!孤派去的人不辱使命,在瓦礫堆裏細細找尋,終於找到一女子和一嬰兒的屍身,燒得麵目全非。”李煜說。
  
  即使是從廢墟之上,仍可看出謝家老宅當年的雄偉闊大。如此大宅,即算是四麵起火,也不可能使人無法逃脫,便是要燒至內室,至少也得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中,長青門竟無一人趕到,實屬費夷所思。
  更何況,大火燒起之時,以宅院之大,火勢斷然不會四麵封死,幺姑完全來得及抱起孩子逃回房中,與謝蕙娘一起逃出生天。又豈會被活活燒死在屋外?
  唯一可以解釋的,便是當初火頭一起,鐵斧幫即攻入謝宅。謝蕙娘產後虛弱,無法施用武功,隻有幺姑一人在門中獨力拒敵。那個謝蕙娘親生的孩子也根本不是在外麵被燒死的,或許當時正在謝蕙娘的房中,雖然謝蕙娘找到了地道入口,可是因為等候幺姑一同逃走耽誤了時間,火勢增長,大人經得起煙嗆,一個小小嬰兒哪裏經得住呢? 嬰兒就此夭折。
  所以幺姑不是抱著孩子被燒死在外麵,而是為保衛謝蕙娘被殺害的。她身亡之後,謝蕙娘不得不拋下她與嬰兒的屍身,忍痛掙紮著進入地道。
  阿萱此言一出,眾人相繼失色。
  屈畹蘭臉色漸漸慘白,怔怔道:“不會!不會!我爹爹世代忠仆,又是老門主的大弟子,如今隻是為宋人所迫,當初斷然不會對謝小姐下如此辣手!”她陡地抬起下巴來,厲聲道:“若果真如此,我爹爹又怎會在謝小姐逃出生天後,將她藏在石室之中,後又容許她離開歸州?”
  秦真用力撐船,突然一笑,道:“如果我是令尊,我為什麽要放過謝小姐呢?”他翻翻眼睛,道:“既圖謀之,必利趨之。當然是謝小姐活著的獲利更大。問題是,所獲之利又是什麽利呢?”
  張謙脫口道:“寶藏!”
  秦真嗬嗬大笑,道:“不錯!不錯!”
  阿萱點頭道:“我本來想不通,母親既然對屈虎已經起疑,又早有安排,要我前來歸州,那麽這寶藏圖的另一半她完全可以托付給珠姨,何必交給屈虎?但細細一想,才知這是惑敵之計,唯有讓屈虎知道,兩副圖合而為一,方能取出寶藏,而我作為李煜與謝蕙娘的‘女兒’,又是唯一能取得兩圖之人。
  屈虎想要得到寶藏,便不得不放了我們母女二人。反正母親留的信上說得明白,我終歸還是回來的,自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她如果不用這封信穩住屈虎,即算她從地道逃出生天,也不會逃出屈虎在歸州各處設下的暗算。
  但她以錯就錯,幹脆讓外人誤會她和嬰兒都死了,以逃避鐵斧幫眾和過去仇家們的追殺。屈虎唯恐知道的人多,會分去寶藏一杯羹去,自然十八年來對她的去向也是諱莫如深,絲毫不曾走漏風聲。如此,我們母女,才能在盛澤安然度日。”
  屈畹蘭的肩膀顫抖起來,低聲道:“我不信!不信我爹爹是這樣的人。從小他就跟我講,說謝小姐是如何天仙般的人物,如何聰慧,如何可愛……小時候在我心裏,謝小姐無疑就是仙女下凡。等我長大後才明白,或許我爹他的心裏,一直留有謝小姐的影子。即算是現在……現在他暗算你,我也能體諒他,他不過是因為宋人的逼迫,為了長青門的基業不毀於一旦……為什麽?他這樣做是為什麽?”
  秦真淡淡一笑,道:“男子心中,功名利祿,永遠都是第一。”
  他瞥了一眼屈畹蘭,道:“忠孝節義這四個字,是天下男子最為標榜自己的準尺,多少人為了這四個字殞身喪命,也在所不惜。隻是,嘿嘿,這四個字裏,卻唯獨沒有對女子的愛。”
  屈畹蘭捂住耳朵,叫道:“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秦真冷冷道:“屈姑娘,我是看你救了我們,才直言相告。那林任道,為了救李唐的世子亡命江湖,天下人知道了,誰不豎指稱聲好字?隻可惜,林任道全了這個忠字,自己一門良賤,老母稚子、妻妾姐妹,卻全部被宋人殺得幹幹淨淨!”
  眾人打個寒噤,但聽秦真悠悠道:“君王家的性命,當真這樣金貴?以天下財物奉一人貪欲,以天下人的性命全這一條性命……”
  阿萱心中一顫,突然想起那座不知何處的寶藏來:“若當真取出寶藏,隻怕天下局勢又要變化。回複李唐江山也好、參與天下逐鹿也好,都不過是幾個人的榮辱興衰,卻不知要賠進去多少條無辜性命?”
天下英雄出我輩 下

  母親身逢人生慘變,卻為何不肯再振奮起來,重涉江湖?以她當時武功聲望,即算是背逃女夷在先,但重歸教中並非難事。以她高傲的性格,又豈能忍氣吞聲撫女度日?何必要帶著自己,悄無聲息地隱居盛澤?
  秦真突然開口道:“屈姑娘,令尊當初既已背叛謝堂主,縱然勉強為了寶藏放她走,難道就不怕她回歸女夷,或是再起江湖?他是為何如此穩穩當當,便料定謝堂主這一走就會乖乖地將寶藏秘密傳給十八年後長大的女兒,回來尋寶便讓他揀個熱煎堆?”
  他笑了一聲,道:“令尊心思縝密,絕不會犯下這樣的錯誤。莫非當初他有恃無恐,知道謝堂主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屈畹蘭放下捂住雙耳的手掌,低下頭來,緩緩道:“以前我從未想過這些……不過此時思忖,爹爹他……”她艱難地吸了口氣,才勉強說下去:“記得有一次爹跟我提起謝小姐,說她是天下無倫的女子,我年少氣盛,加上自己又……又毀了容貌……”說到此處,不由得眼中淚花閃動:“便說,謝小姐既然如此了得,料想也不會為了個臭男人就從此隱居不出!但江湖上並沒有她絲毫的訊息,說明她不過是個膽小如鼠的尋常女子!”
  阿萱怒道:“屈姑娘,你……”
  屈畹蘭慘然一笑,道:“謝姑娘,我那時年少無知,你莫見怪。”
  阿萱見她臉麵上疤痕變紅,煞是難看。不知為何,心中突起憐憫之意,不忍再責怪於她。屈畹蘭頓了一頓,又道:“爹爹也發脾氣,罵了我一頓,說你知道什麽?當初鐵斧幫的人來攻打小姐宅院時,小姐不得已相與對抗,結果到底是產後體弱逆了真氣,受了極重的內傷,隻要一用武功,便會引發病患。請來的醫生說隻怕一生都調養不好,若有個不慎,甚至會影響壽元……”
  秦真恍然道:“原來謝堂主受了內傷,武功大退,怪不得……”
  阿萱回想母親言語,當時年幼,此時想來,但覺字字句句,莫不是出自於肺腑血淚:“世人重男輕女,當今之世也隻是男子的天下。男子學問淵博,能治國安邦,成為濟世良才。女子學問深了,卻嫌太過聰明,非但沒有用武之地,反而是多了許多煩惱。不如一個鄉村愚婦,一字不識,反而一生快快樂樂。”  張謙的心中,同樣也浮現起那個月色下的夜晚,在江上船頭,阿萱親口跟他講過的謝蕙娘之事。那個容色絕麗、武學出眾、以一根絲帶嚇退地痞流氓,通曉琴棋書畫、吹簫能引來百鳥朝鳳的女子,當初還是一個模糊的形象,後來卻從不同的人的描述中漸漸複原。
  越是美好的東西,破碎時越是令人惆悵。
  越是這樣出色的女子,紅顏的凋落越是令人憂傷。
  徒有才貌雙全,明明可以成為後世永存的傳奇,讓千萬人仰望不已;卻偏偏失去了顯赫的江湖地位、傾心的男子、親生的孩兒、甚至是後半生的所有希望與自由。
  隻因為,有那麽一段不堪回首的愛情,在那樣如花的青春。
  所以,她不教阿萱武功,不教她所有的奇技巧術;她隻希望她的女兒能有生存的智慧,所以她明明可以讓母女倆衣食無憂,卻要把阿萱從小趕到市集中去謀生。她設下了一環一環的圈套,希望在完成她的遺願後,阿萱便可以無牽無掛地,退出這個波濤詭譎的百變江湖。
  也或許,她什麽都沒想。
  在經曆了這樣多的凶濤駭浪之後,人的心早已被苦難麻木。她隻想找一個平靜的地方,安然地度過自己的下半生。
  她不擔心屈虎,也不擔心屈虎會將她的落腳之處告知別人。因為聰明如她,也早就看出了從小一起長大的大師哥屈虎心中的矛盾:來自權富的膨脹欲望與純真愛戀的交鋒,對於任何男人來說,在長長的一生中,無時不在。
  隻要她一天不死,他絕下不了手。
  
  再無言語,秦真與張謙奮力劃槳,小船去勢如箭,不多時已駛出峽口。
  香溪出口便是兵書寶劍峽,兩側山崖立如刀削,中間湧出一江怒濤,滾滾向下遊流去,在船邊濺起半人高的水花。
  屈畹蘭眺望前方,幽幽道:“謝姑娘……阿萱姐姐,我爹爹與宋人交往密切,我將林任道和李天衡私自藏起來,不敢讓他知曉。誰知還是被宋人發覺,今早趁我不在,已將他擒住,上船解往汴京。我得到報訊便想趕去,可是我勢單力薄,也不能求得爹爹和長青門人相助,還要請姐姐相助!”
  阿萱見她臉色蒼白,心中頓生憐憫之意,牽起她的手,柔聲道:“我知道。天衡他……也算是我的……我的弟弟,盡力而為罷。”
  
  小船單薄,禁不起峽江風浪,四人在峽口換乘一隻大船。
  船上水手舵工看來也是江湖人,個個體健身高,見到四人並不多言,馬上扯帆開船,船速極快,一路都鼓滿白帆,犁浪直向下遊駛去。
  半日無話,傍晚時屈畹蘭進艙來,道:“方才有從下遊上來的船隻,打旗語說宋人那艘船昨日在峽中擱淺,尋了纖夫來拉,又被我安排的人作了手腳拖延行程,但此時已經抵達下遊牛肝馬肺峽,我們這船不比尋常船隻,隻要兩柱香時間,隻怕便要趕上他們了!”
  秦真長身而起,笑道:“好好好!又要動動身手啦!”
  張謙不言不語,扯過一條黑巾蒙住了臉麵,阿萱笑道:“怎麽,張大人你是怕他們若認識你,卻不會給你麵子,你反倒不好動手麽?”
  張謙苦笑一聲,道:“說不得,隻好得罪了。”一時準備妥當,四人湧出艙來,立在甲板之上。放目遠眺,果然不多時便瞧見前方江麵之上,有一隻白帆船正向前行駛,船尾卻被劃了一道白漆,遠看煞是清楚。
  秦真讚道:“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屈姑娘,你安排得甚是妥當啊,傳訊迅速不說,連船頭都做了記號?”
  屈畹蘭轉頭向阿萱道:“長青門雖不敢明著出頭,但大多數人心裏也反感宋人,那漆跡便是他們偷偷劃上去做記號的。販夫走卒之間,往往倒多是豪傑俠客!”
  言畢長吸一口氣,喝道:“船上人聽著!放下林任道和李天衡,饒你們過去!”
  
  忽聞有人哈哈大笑,笑聲豪雄,自江風呼號中遠遠傳來,仍是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秦真失聲道:“好強的內力!莫非是中州刀客賀子安?”
  張謙也是臉色一變,道:“中州賀子安?聽說此人刀法霸道,可入使刀名家前十名之列,一向又最是倨傲,怎肯聽從朝廷的差遣?”
  阿萱不解道:“你怎聽出這一定是賀子安?”
  秦真笑道:“天下有這樣強內力的人約有十來人,唯獨賀子安是個沙喉嚨、夾舌條,所以這笑聲隻要聽過一次,總叫人終身難忘。”
  阿萱吐舌道:“他居然這般厲害?”
  隻聽那人高聲呼道:“長青門的小妞兒!你私藏朝廷欽犯,若不是看你老子還有幾分功勞,隻怕你也要牽連下牢,居然還敢前來劫犯?你要人,可聽過老子賀子安的名號麽?”
  
  兩船越來越近,阿萱這才看清那甲板上擺有一張大椅,有條漢子大刀金刀,蠻不在乎地坐在椅上,身後尚有兩個妙齡女子捧酒侍候,雖穿著厚實,但仍被峽中冷風凍得玉麵鐵青。那漢子隻在四十出頭,個頭不高,黑紅臉膛,手捧酒碗,舉止甚是粗豪,正是尋常江湖人的模樣,卻毫無出色之處。
  屈畹蘭大喝一聲,拔劍在手,當先撲上船去!
  賀子安冷笑著將手中酒碗一擲!砰地一聲,碎片四濺。轟!四周船板突然淩空飛起,中空船體中湧出數條黑衣大漢,刀劍閃動,殺氣縱橫!
  原來宋人早有準備!
  阿萱心念一動,叫道:“張謙!取後艙!”言畢張開雙臂,與張謙直向後艙掠去!秦真會意,長笑一聲,已攔住了兩個黑衣大漢。
  屈畹蘭手起劍落,方才將一大漢逼退。刷刷!刀光淩空,卷起一片雪花似的白氣。慘呼一聲,身形淩空後退,砰地一聲摔在甲板之上,左臂竟已劃出一道極闊的血口,鮮血刹時染紅了衣袖。旁邊一大漢尋機來剌,卻被她忍痛反手一劍,快疾狠辣,反將對方小腿剌穿!
  秦真手一揚,一片黑影淩空飛去,當前一大漢迎麵正著,“啊呀”尖叫聲中,已仰身翻倒。賀子安睜目怒道:“毒蜂針?你山西秦家的人也來摻和?”
  秦真一把將屈畹蘭攬到身後,格格笑道:“我不過是秦家的逆子,早被逐出門牆,算不得的!”左手不知何時已戴上鹿皮手套,此時前拋後灑,又是幾人中了那些針砂之類的毒器倒下。賀子安怒極反笑,迎麵射來的兩枚毒針卻宛若生靈,嗒嗒兩聲,自動附於刀身之上。賀子安撲上前來,合刀砍下,喝道:“且讓大爺我來會會這山西秦家的絕學!”
  那刀模樣普通,但不知為何,刀身卻是黝黑,看不出是何材質,表麵甚糙,然而卻有些幽幽的發亮,仿佛一池暗黑深水,內藏無限妖異詭秘,引得人不由不得凝神去看,而且越看越是著迷,仿佛那毫不燦爛的幽幽黑光,能引人進入一個神秘莫測的世界。臨風刀身一卷,卻瀉出一片如雪的光華。
  秦真揮劍相迎,甫一相接,卻覺劍身下沉,一股莫名寒意自刀劍上幽幽傳來,心中刹時竟油然而出畏懼之意,手上勁力一軟,真氣翻湧而起,當即心知不妙,拚著真氣反擊,撤身後躍!
  轟!真氣倒轉,胸口如受大擊,秦真強忍痛楚,脫口而出:
  “病魂刀!”
  病魂刀?八大神器之一的病魂刀?與離別鉤、宵練劍齊名的病魂刀?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熾,這是人的八大煩惱,八大神器與這八大煩惱息息相關,因此得名,卻是世上罕見的八種寶貝。單論八大神器中的兵器而言,宵練劍中的長生氣能延年益壽,增進修為;別離鉤中的魔音可擾亂人心;病魂刀卻能使人一見之下,心中便充滿了憂鬱恐懼之意,且傳說此刀不是用的鐵器鑄成,竟是昆侖山下一種被稱之為鐵珊瑚的樹木,經名匠以失傳名劍含光削成刀形。
  此樹百年方長一輪,堅逾鋼鐵,除含光外無任何劍可損其鋒,且天生是天下毒物的祖宗,不管是毒藥毒煙毒暗器,隻要一見此樹,便不由自主全被吸了過去。一直以來病魂刀不知所蹤,孰料卻出現在賀子安的手中!
  賀子安得意地晃頭大笑,道:“你問老子為何給宋人賣命?老子為了這把刀,死也值得!何況隻是幫他們捉捉你們這幫小鬼!”
  刀身在空中一劃而過,翻卷出的刀風揉和了江風的凜冽,仿佛浸寒直入人的骨髓。練刀之人,往往愛名刀如性命,病魂刀這份重禮,自是可以請得動這位賀子安了!
  秦真連發暗器,那刀身卻如磁器一般,將其盡數吸走。也知屈畹蘭斷然無力與之相抗,隻好硬著頭皮迎了上去,心中道:“老子未見得多麽怕這老家夥,誰知還有個病魂刀?老子最長者便是毒藥暗器,卻偏遇到了克星,今日隻怕有大大的不妙啦!”
  
  阿萱與張謙聯手向後艙闖去,一路雖有人攔截,但哪裏是二人對手,眼看即將掠入艙中,突然一個大漢閃身而出,寬麵闊額,端方沉穩,大有宗師氣派,居然正是神女峰頂有過一麵之緣的“河洛趙家”的少主趙方。
  阿萱心中一驚,忖道:“宋人當真謹慎,竟派了這許多高手來!”
  艙門重又緊閉,趙方雙掌一錯,一股沛厚內力撲麵而來!
  阿萱堪堪將身一錯,劍光陡長,化為一朵絢麗大花,直向趙方襲去!張謙心念甚是靈動,順手抄起一截丟在舷旁的斷桅,奮力擲出!
  “砰”!
  艙門受大力所擊,裂破開去!張謙咬一咬牙,也不管阿萱,直向艙中衝入。
  艙內突然傳出小孩哭聲,一條黑衣大漢獰笑著探出頭來,手中提出一個十來歲的男孩,手中匕首雪亮,正架於男孩頸上,叫道:“李天衡在此!大家住手!”
一入江湖歲月催 上

  阿萱手一顫,不由得回過頭來。張謙也是一怔,定晴看時,但見那男孩子被那大漢緊緊勒在手中,約莫十來歲的年紀,雖然華服金冠,隻是雙目微閉,麵色駭白、幾欲昏厥之態,顯然嚇得不輕。
  雖說並非親生姐弟,但阿萱見那男孩的模樣,也不禁心頭一陣絞痛。她撤身後退,向趙方道:“趙當家久違了!”
  趙方後退一步,停下手來,微微一驚,頜首道:“原來是姑娘,長大得越發認不出了。”
  當初神女峰上相見,二人隻有一麵之緣,那時阿萱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姑娘,趙方對她印象不深,但後來阿萱暴露南唐公主身份,又繼任教主,趙方才勉強憶起她的相貌。
  阿萱想起神女峰上,這趙方人品甚是渾厚,不是無恥小人,怒道:“趙當家!你們堂堂男子,為何要挾持一個黃口小兒?不怕被天下人恥笑麽?”
  趙方不惱不躁,淡淡道:“小世子年幼無知,怕被小人所用,故此官家派我等護送小世子回京好生安置,與李侯爺全家團聚,何談挾持二字?”阿萱聽他說“李侯爺”,不禁一怔,方才想起李煜歸宋後,被封為“違命侯”,心頭更是又愧又怒。
  那抓住李天衡的黑衣大漢卻喜極欲狂,放聲笑道:“好好好!趙家少主,這姑娘不正是那個李煜的野種公主麽?王與哲生怕咱們爭功,隻讓咱們捉這姓李的小崽子,誰知這公主竟投入咱們的羅網!這下可是升官發財的大好機會哪!”
  趙方並不理睬,對阿萱道:“姑娘,前方將至巨魚坊,夷陵知州已派重兵在此接應。那時便是姑娘有通天之能,也不能全身而退。何況姑娘你如今身份,與小世子一般,為眾人之欲得,更不宜到處行走。姑娘未得李家絲毫好處,又是如此人才,何苦如此?聽趙某一句,還是遠遁江湖,不要再惹紅塵之事罷!”
  阿萱聽出此人心地仁厚,也是好意相勸。但眼見李天衡的情形,如何忍心撇下?咬一咬牙,道:“多謝趙當家好意,不過今日不救出天衡,我勢不後退!”
  那拿住李天衡的黑衣大漢獰笑一聲,道:“你若再上前一步,我便將他殺了!”
  阿萱蔑然一笑,道:“你要殺他,隻怕早就殺了。”一手執劍,一手激拂,嗆啷啷數聲,天香手下的眾兵器,早有三四柄飛上了天。頃刻間撕開眾人圍攻的口子,阿萱旋即一手沉腕探進,雙指拿向趙方虎口,招式精妙奧微,正是天香手中的“一香緲然”。
  趙方冷哼一聲,不讓不偏,手腕恰讓她拿個正著,肌膚卻是微微一彈,仿佛有無形內力,正自趙方腕脈中噴薄而出!阿萱手指一麻,但覺那內力如蛇一般,反向自己手臂齧上,頓時大駭!
  她急切間將手一收,趙方卻如蛆附骨,大開碑手反掌拍來,呼呼有聲,宛藏風雷!
  張謙撇開與自己對敵之人,斜劍來救阿萱,趙方卻隻將雙掌一錯,左掌探出,堪堪握住劍鋒!
  趙方微微一笑,掌如鐵石,隻是輕輕一拗,“啪”地一聲,劍鋒應聲而斷!
  黑衣大漢冷笑道:“以前不殺,是要拿他領賞。如今你們來搶,說不得,隻好殺了以絕後患,也不過是賞錢少拿幾串罷了!”言畢一手捉住李天衡,另一手已按在腰間刀鞘之上,作勢欲抽。
  雙方激戰之中,大船卻疾速前駛,遠遠便見一山橫亙,形似魚頭,正是宋軍接應的巨魚坊。
  張謙握緊斷劍,突然低叫一聲:“有船!”阿萱窺隙回頭,隻見又有一船自後追上,看旗幟形狀,絕不是長青門的援軍船隻,那船雖不及這二船巨大,但乘風破浪而來,也頗為疾速。
  阿萱心下大急,但聞趙方溫言道:“姑娘,巨魚坊將到,你再不走,可就遲了!”黑衣大漢看樣子在宋人中身份不低,當下向趙方喝道:“趙家少主!你是宗親,身份尊貴,又大得官家和晉王看重,可不能說出這樣的言語!這公主雖是冒牌,卻風聞身負奇寶,今日咱們是世子公主都要帶走!”
  趙方麵色一沉,卻不還口。阿萱心知他此言不虛,一時惶急無語,那李天衡卻突然睜開眼來,陡然轉頭,往黑衣大漢腕上咬去!
  黑衣大漢隻道他嚇得昏死,哪裏留意,被一口咬個正著,不禁大叫一聲,本能地揮臂摔開!
  李天衡畢竟隻是個孩子,且從未習過武功,身體瘦弱,受那黑衣大漢揮臂一摔,身子踉蹌後倒,口鼻皆破,鮮血橫流。那黑衣大漢甚是惱怒,力道未衰,順勢一掌擊去,李天衡但覺勁風撲麵,隻叫道一聲:“救命!”已是緊緊閉上眼睛!
  刷刷!卻是阿萱情急之下,竟以前所未有的疾速和身撲上,轉腕遞劍,已是連剌兩式,直逼得那黑衣大漢仰身閃避,掌風一偏,堪堪打上船舷,隻聽“砰”地一聲巨響,卻是船舷已裂開大縫,木屑橫飛。
  阿萱俯身探臂,欲將李天衡一把拉起。李天衡叫道:“姊姊!”伸手來抓,阿萱心頭一熱,忽覺背後風聲大起,“嗆嗆!”兵刃交集,又是“撲通”一聲,卻是張謙應聲倒地,掌中斷劍又斷成四截,劍鋒碎刃剌破手掌,整隻掌心已是血肉模糊。
  阿萱大驚,叫道:“張……”迎麵已是一片暗灰色光影壓下,在空中形成一條暗灰光柱,無數暗器針鏢之類,如飛蝗一般自光柱中飛來!
  病魂刀!
  正是賀子安催動了病魂刀,令得方才收得的各類暗器複又射出攻擊。阿萱無奈,隻得身子向前一撲,將張謙緊緊壓在身下。
  秦真此時已然趕到,隨手已扯過一個黑衣人,大喝一聲,半空中已掄出一個半圓!嗖嗖連聲,那“人盾”大聲慘叫,卻是身上已被暗器打滿!賀子安不為所動,掄刀又上!秦真已是腰囊空空,急切中將那人拋開,握緊手上唯一長劍,大喝一聲,揮劍上迎!
  刷!在賀子安喝叱聲中,如刀切瓜,病魂刀已將他那柄長劍一削為二!
  秦真丟劍後撤,疾速滾開,但聞刷刷連聲,病魂刀如影附形,幾次險些砍中秦真肩膀!饒是如此,秦真也躲得甚是狼狽。
  那黑衣大漢放聲大笑,隨手已將李天衡抓起衣領,提了起來,喝道:“上!把他們全都捉回去!重重有賞!”
  趙方暗歎一聲,但見所有黑衣人都湧入後艙,各執兵器,衝了上來。
  賀子安長笑一聲,手中病魂刀已指向阿萱胸口!
  一道白影陡然劃空而來,嗆嗆!有淡淡青色光影陡然升起,與病魂刀暗灰色的光華交鋒相遇,濺起無數冷寒真氣!賀子安大喝一聲,竟然身形彈出,刷刷刷刷!快疾無倫,瞬息之間,已是連砍四刀!
  他為中州著名使刀大家,這四刀疾狠快準,雖無任何花俏,卻難得一氣嗬成,更挾病魂刀絕世氣勢,刀風卷就一片狂厲風暴,阿萱隻覺眼前暈眩,心道:“這姓賀的招式精準,難得是內力如此雄渾,便不用病魂刀,隻須這四刀過來,我雖看得出招式,卻當真接不住來勢!”
  她本來隻道學了《天樞實錄》中的功夫,便不是如前幾任教主般為一流高手,隻怕也少遇匹敵。收服阿保疆雖是以計誘之,又是他托大輕敵,但若非眼力狠準、造詣深厚,卻也不能輕易嬴他。誰知隻是一個賀子安,便如此利害,心下不禁氣餒。暗暗道:“天下能人眾多,我的內力又是先天不足,往往隻仗著眼力心計破人招式,若遇上賀子安這樣的人,必得以硬碰硬之時,我又該如何自處?以後須得著力內功修為才是。”
  但聞刀劍相擊之聲,如玉碎冰碰,清脆冷冽。刀與劍的光影裏,瞧不出來者的模樣。但阿萱的心裏,卻開始有了一些不敢置信的預感。
  光影散去,賀子安執刀後退,衣領竟然缺去一塊,麵上黑紅不定,驚怒交加。
  秦真已突然一聲輕笑,叫道:“是趙當家罷?咱們也來親近親近。”手腕一擺,掌中已扣著最後一把毒針。此時他覷準那賀子安有些尷尬,自然也不再忌憚他的病魂刀了。
  趙方皺皺眉,後退一步,卻不動手。
  阿萱連忙扶起張謙,但見他掌中鮮血橫流,但傷勢隻在皮肉,才略略放心,嗔道:“”
  賀子安呆立片刻,突然一跺腳,叫道:“當初敗在你手下,隻道得了這病魂刀,定能與你分個高低!誰知……罷!罷!”言畢當啷一聲,將那病魂刀竟然丟到地上,轉身進艙去了!
  趙方等麵麵相覷,那黑衣大漢更大聲喝道:“賀兄!你怎的不要這刀了?當初晉王……”
  賀子安嗡聲叫道:“回複晉王!賀某才疏力竭,哪裏是玉劍公子對手!病魂刀在我手中,猶自不敵承影!實是名刀之恥!”
  那人身形扭轉,空中有如一片輕雲,飄然落下船頭。他身形快如鬼魅,隻在頃刻之間,已穿越眾人,立於黑衣大漢身側。
  黑衣大漢嚇了一跳,疾將身子轉開,卻把李天衡擋在麵前,喝道:“你你再過來,我便殺了他!”驀然回首,卻見那人手撫長劍,不知何時又立於自己身側。這一下嚇得他麵色陡變,唯見那淡青色的劍身近在眼前,猶自顫動,在江風的呼嘯中,發出嗡喑的輕音,仿佛劍也有靈,正在低吟淺唱。那樣卓然出塵的風華,使得滿船的人都如木偶一般僵住,沒有一人敢上前來。
  黑衣大漢隻覺汗出如漿,那人沒攻一招,他的心底卻油然而生寒意。隻覺自己牙齒也在嗑巴:“你你……”
  那人淡淡道:“不用躲了。你分明清楚,我殺你易如反掌,而你在我麵前傷害他,則是難於登天。”
  李天衡叫了起來:“姊夫!姊夫!”他猛力一掙,那黑衣大漢在劍光震懾下,居然不敢再拉,竟任由他跑了過來,牽住那人的衣擺。
  那人嘴角微微一牽,流露出幾縷苦笑的意味,躬身道:“小世子。”
  阿萱似悲如喜,竟然呆如木偶。倒是他終於轉過頭來,道:“公主,你受驚了。”
  江暮雲!居然是江暮雲!
  他已除去當日那標誌性的金冠,僅束以尋常仕人的素色帛帶,唯有白衣仍然纖塵不染,潔淨非常。迎麵而來的江風,拂動了他鬢邊幾縷微霜的長發,宛若江上的水神仙人,突現人間。
  江湖的風霜苦難,並沒有給這位昔日的人中龍鳳留下太多的印跡。依然是豐神如玉,隻是額上多了幾道淡淡的紋路,鬢發略微帶了霜色,這一切,都仿佛銘示著亡國貴公子心中不為人知的思念與痛楚。
  阿萱扶著張謙,站在那裏,隻是癡癡地看著他,隻覺無數思緒,有如洪流一般,自心田上縱橫交錯,奔湧而過。說不出是苦、是怨、是思念、還是喜悅。唯願時空就此停滯,讓她的目光,能夠永遠停留在眼前這男子的身上。
  眾人一時僵住,不知該如何是好。
  張謙輕咳一聲,突然探手,一把拉下自己臉上麵巾。
  眾人都吃了一驚,那黑衣大漢更是叫出聲來:“張大人!”
  張謙長歎道:“萬壽,咱們回去吧,令兄鄭大人那邊,也當明白今日勢必是不能得手了。”
  阿萱陡然想起來,這黑衣大漢與鄭萬強相貌相似,想必正是他的兄弟。倒是屈畹蘭叫了起來:“什麽?是你?你與他們聯手來騙我們?”
  秦真拉她一把,口中卻笑道:“好呀!張大人好心計,我們都被騙過啦!”
  鄭萬壽不甘,一指江麵,叫道:“可是咱們的援軍馬上就到!千軍萬馬,便是玉劍公子又能如何?”
  趙方長歎一聲,道:“鄭大人,你且看咱們船隻。”
  鄭萬壽一看腳下,不禁臉色大變:不知何時,船艙裏已湧出水來,源源不斷,連甲板上不知何時也淹了淺淺一層。此船宋人多為北人,不諳水性,不禁騷亂起來。賀子安更是大呼小叫,從艙裏跑了出來,雙足鞋襪都已濕透。
  江暮雲淡淡開口,語氣中卻有懾人的威儀:“在下一人,自然不敢與各位抗衡。不過在下已派人潛於水下,他們既精鑿船之技,又通水中技擊之術,斷不會讓此船到達巨魚坊。實不相瞞,此時他們已鑿開尾艙救走林少將軍,若各位不容我等離開,船隻沉入江中,我等有人接應,各位隻怕堪憂。”
  仿佛與之呼應,江暮雲乘坐的那隻船上,突然密密麻麻伸出無數箭頭來,齊齊對準了這邊船上。眾人一起色變,再看一眼那滾滾江濤,便是鄭萬壽也不敢再講。
  張謙彎腰拾起病魂刀,冷冷道:“我們自然要離開。萬壽,晉王如有怪罪,全由我一人承擔,斷不會讓你們今日蹈於險地。”
  他看了一眼阿萱,咬咬牙,轉過頭去,沉聲道:“你們走……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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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能貼VIP章節嗎?謝謝! -purplestar- 給 purplestar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10:4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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