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傳 作者:東海龍女 [上卷全]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02-02 08:59:1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02916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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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琴破花影落無聲 下

劍光如雪,群敵環伺。
  春十一娘盤膝而坐,以手撫琴,弦隨指動,竟似已忘了自己身處何境.清麗幽然的琴聲,如流水婉轉山間而來,瞬間充盈了整座大殿.
  阿萱心醉神迷,不由得取出寶蓮簫來,吐氣出聲,與之相和.
  謝蕙娘當世才女,於樂技極為擅長,琴瑟簫笛無所不通,阿萱卻隻是學了個皮毛而已。然而樂曲一道,最重靈氣。阿萱於琴技精微變化之處雖不甚了解,但心與樂通,同樣能洞察奏者心靈。是以先前在船艙之中,便能以琴音與孟晫交談,此時更能與春十一娘琴音相和.
  生命之路,已然走到盡頭,前塵往事,曆曆盡浮眼前,卻隻有輕鬆隨意之概。猶如人臨懸崖之上,回首來時芳徑,唯見山月清輝,碧山如畫,竟是風光無限美好。
  琴聲清麗如天邊浮雲舒卷,簫音流暢如山澗溪水潺潺,說不盡的明快疏朗.阿萱思及月下與江暮雲相偕飛奔之事,眼角眉梢漸帶有溫柔之色,琴聲似是感知簫音之意,忽而轉為嫋嫋,令人心神俱醉。
  時已近暮,雲色暗淡.遠處似有悠揚鍾聲穿雲而來,不知是否來自那凝真觀中.琴簫之音也隨之一變,卻多了幾分蒼涼疏狂之意.
  玉九心有所感,不禁低聲吟道:"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鍾.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
  鄒菱娃隻覺心中漸漸平和,忽聞玉九之吟,陡然一驚,暗叫:“不好,這些賤人樂音竟可迷人心竅!”放眼一掃,但見眾人都已聽得入迷,唯恐夜長夢多,喝道:“殺了春賤婢!”除塵對她最是忠心,最先自樂音中回過神來,一劍向春十一娘當頭劈下!
  阿萱情急關心,叱道:“且慢動手!”
  人已和身撲上,覆在春十一娘身上。春十一娘一把抱住阿萱,反而將她藏於身前,卻將自己身體護於其外。
  阿萱心中念頭一閃:“春姐姐受傷如此之重,竟然還有這樣大的力道!” 她眼見劍來,偏是兩手空空,情急之下,隨手抄起地上那具綠綺古琴,劈頭當空擲去!除塵一劍揮出,內勁貫注劍上,“砰”地一聲,頓將琴身擊得四分五裂!阿萱一咬銀牙,翻身躍出,力貫雙臂,用盡全身力氣,竟將春十一娘推在身後!除塵長劍去勢不衰,劍尖直剌向阿萱心口!
  阿萱雙手張開,掩住背後倒臥於地的春十一娘.她二人緊緊相依,阿萱背上猶自感覺得到春十一娘肌膚上傳來的陣陣溫暖.心中也是一陣溫暖:"如此死去,倒也不算寂寞."
  忽聞玉磬長鳴,樂音又起,卻是那青衣雙髻女童又執槌相擊.周圍諸女,除了鄒菱娃並七護法外,其餘人都低下頭去,和樂齊聲吟道:“花開堪憐,新月或缺。風雨飄零,此痛何覺。唯我女夷,善能護持.普救天下,再無枯竭。”
  這正是曆代女夷教主馭天之前,教眾所誦送行聖言。春十一娘畢竟曾為教主,教眾縱然反叛,卻是不得不持誦此言.
  阿萱心道:"普救天下,再無枯竭.這女夷創教之主,胸襟竟如此廣闊,果然不愧是個男兒!"隻覺劍鋒逼近,甚至可以感覺到那冰冷的劍風。那一刹那,心中竟然是無懼無怨,一片空白:“我竟終於是要死了!”
  忽地一物自殿外飛來,正擊在除塵劍身之上!除塵隻覺劍上一股大力傳來,劍身脆然立斷,“錚”地一聲落在地上。除塵躍開身去,殿內眾人大驚,齊向殿外望去.
  本已被掩上的兩扇殿門無風自開,門口盈盈立著一名女子。
  她身著藕色衣衫,外籠一層同色輕綃,連雲鬟之上也蒙有一層藕色薄紗,掩住了真實麵目。層層紗羅籠罩之中,僅露出一隻宛若白玉雕成的素手。手形纖美適度,膚色皎白,嫩若春蔥的指間,執有一枝開得爛漫無比的粉紅山花。一陣山風襲來,山花花瓣輕輕顫動,綃紗欲飛,其態之美,無法以言語形容。
  無垢喝道:“你是何人?竟然來此撒野?”那女子拈花在鼻間深深一嗅,向殿內姍姍行來,步履優美從容,似不沾地,真若行雲流水一般。兩旁教眾被她風采所懾,紛紛向旁退讓.阿萱隻覺生平所見女子之中,容色絕麗者雖有人在,卻從未有一人,能如她這般儀態萬方。雖是處於生死之際,卻也不由得暗暗心折。
  隻聽那女子淡淡道:“你們自相殘殺,乃你教中事務,與我本不相幹。隻是這一個小姑娘,你們卻是動她不得。”無垢哪裏將她放在眼裏,冷笑道:“你是哪廟的神仙,管到我女夷頭上?”那女子無聲一笑,抬袖向地上一指.
  無垢無意中向地上一望,不禁大駭:原來那除塵斷劍劍身之上,竟貼著一枚粉紅色的花瓣。如此看來,剛才擊斷劍身,竟是這女子發出的一片花瓣!故老相傳,江湖中有高手功力直臻化境,便可飛花摘葉對敵,其鋒利決不吝於刀劍.
  那女子也不理睬眾人,徑自走上前來,拾起地上殘破不全的琴身,歎道:“你本藏於深宮,不慎流於凡世.人間名利爭鬥,與你又有何幹?隻為偶結一朝塵緣,便遭此池魚之殃,實是令人歎息。”
  她這幾句話淡淡說來,其中卻似大含深意.阿萱隻覺身後的春十一娘微微一動,似是頗有驚愕之意.
  這琴弦本為七根,方才除塵出劍擊碎琴身,如今這女子拾起一塊殘骸,上麵卻隻餘一根琴弦。那女子渾不為意,一手托琴,另一手在弦上輕輕一撥。"錚"!琴音傳出,其音雖然單調,竟然是妙不可言.
  但見那女子手指拈轉,指尖靈動,竟於瞬間變幻出不同姿勢,有如鮮花綻放一般。雖隻有一根琴弦,但她手法實在高妙,纖手撥弄之下,隻聽琴聲錚錚,起初微覺單調,漸漸清越流轉,再往後竟成曲調,清婉動人,令人心曠神怡。
  眾人皆聽得呆了,忽聽那女子歎道:“孤弦雖成曲,惜已無知音。”
  “嘣”地一聲輕響,僅餘的一根琴弦應聲而斷!那女子伸手一抓,已將斷弦握在手中,並未轉身,隨手一揮,斷弦自掌中飛出,弦身崩緊,竟如利箭一般,直奔除塵而去!這一變化疾逾閃電,除塵驚覺時,已躲藏不及,倉促間舉劍相擊。那女子輕哼一聲,一朵山花自枝上飛出,擊在弦上,斷弦竟在空中轉換方向!隻聽“唰” 地一聲,除塵慘叫一聲,鮮血四濺,左臂已給琴弦截斷,齊刷刷落在地上。
  夏堂諸女大驚,尤以其他六名護法最是關心,紛紛湧上去探看傷勢,鄒菱娃突然“啊”地一聲,道:“你……你是黎師叔!”
  阿萱聽在耳中,也頗為驚異.隻因她自母親口中曾聽過黎雲裳之名,言道此女琴棋書畫極精,尤擅奏琴,當時便號為天下第一才女.
  黎雲裳的師父碧雲庵主淨真,未出家之前,乃是淩飛豔之父淩九天的師妹。黎雲裳本江南人氏,與淩飛豔從小一起習武,私交甚篤,情同姐妹。後來兩人長成,卻是境遇大相殊異。淩飛豔舍棄大家閨秀之身,跟隨巫長恨創下不世功業,成為令人聞風喪膽的江湖第一教的教主。黎雲裳卻僻居湘南碧雲庵,潛心研究音律,尤擅奏琴,名聲漸廣。
  南唐國主李煜深慕其名,曾以一雙名喚懸黎的上古美玉為禮,三次派人駕彩鳳香車請她赴唐,她才答允一行。江南琴師本來就高手如雲,聽聞黎雲裳蒙朝中如此厚愛,當時心中俱都不服。誰知那黎雲裳入宮之後,在清輝殿彈奏了一曲《落梅操》,琴音清雅絕綸,幾乎不沾人間塵埃。一曲既終,宮中玉階邊的梅花竟然真的紛紛落下。
  此時眾琴師為她琴技所懾,俱拜伏於地,願以她為師,自愧不如。李煜大喜過望,親封她為“天下第一才女”,並令人將禦筆親書六字匾額抬到碧雲庵,從此黎雲裳才女之名便得已流傳天下。
  淩飛豔做了教主之後,曾力邀黎雲裳來巫山,隻是她生性淡泊好靜,也曾住過一段時間,終是不慣江湖生涯,後來便辭別而去了。不想今日卻在神女峰上出現,更不曾想到這樣一位嬌弱不勝的吳楚才女,竟是一名武林高手。
  鄒菱娃不料這位師叔竟然有此雅興來此,又懾於她驚人武功,一時心中忐忑不安,唯恐她竟是來為春十一娘出頭。然而此時自己身著教主服飾,又坐在寶座之上,似乎也不便與她攀談親近。但也不願另生枝節,得罪這位師叔。
  幸而黎雲裳並不在意,淡淡道:“我師姊的墓在哪裏?我要去看看她。”鄒菱娃聽她口氣,似乎並沒護在春十一娘一邊,心中對這位師叔還是有幾分忌憚,試探道:“師父她老人家的靈柩安在後山,緊靠祖師教主之墓.待侄女平定教中叛亂,再陪師叔您去掃祭。”
  黎雲裳看了她一眼,道:“不必,我自己去罷了.”轉過身來,走到阿萱身邊,彎腰扶了她起身,道:“方才聽你吹簫相和,技法雖精,和琴卻略有不足,恐怕少有練習罷?”阿萱見她氣質高雅,技藝驚人,實在很有好感,赧顏道:“姑姑說得是,阿萱確是隻學了個皮毛,自幼僻居鄉裏,與人相和也不過一二次,不過是由著自己心性,胡亂與琴音相和罷了,倒讓姑姑見笑.”
  黎雲裳沉吟片刻,說道:“昔日師曠眼盲,但仍能辨出樂廣琴音的不諧和;稽康臨刑之前彈琴,一曲《廣陵散》能使天地變色,恐怕也不僅僅是因為他們的技法高超。樂之一道,在於心與曲通。你初涉此道,竟然能有了這樣的領悟,真是難能可貴。隻是我看你小小年紀,能有多少境遇坎坷?卻為何方才那明快開闊的簫聲之中,竟會暗藏如此深沉的萬念俱灰之意呢?”
  阿萱身世坎坷,孤苦無依,心愛之人偏又情寄旁人。隻是她性子倔強,少向人言.然而無論人前如何言笑晏晏,萬千愁緒卻深壓心底,始終揮之不去。此時見黎雲裳隻廖廖數語,便已說中了自己心事,不禁百感交集,隻叫道:“姑姑!”已是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黎雲裳靜靜凝視阿萱半晌,殿中一片寂靜。
  隔著數層薄紗,阿萱看不清她的眼睛,隻是隱隱感覺到她兩道眸光久久停留在自己身上。
  天下女子之中,要數春十一娘的眸子最是明媚燦爛,舉世無雙。然而即使是她笑靨如花之時,眼波深處仍然是冰冷轍骨,恍如嚴冬籠罩下的蕭瑟大地.隻是方才注視阿萱之時,才略微帶有一絲暖意。其餘女子的眸光之中要麽黯淡空洞,要麽狡詐遊移,俱不足道.然而眼前這位名叫黎雲裳的女子卻是個例外,她的眸光淡漠而不寒冷、明豔而不放恣,僅是靜靜的凝望,便堪有一種穿越心靈的力量。
  良久,黎雲裳歎息一聲,輕柔得有如一縷拂過耳邊的和風,她牽起阿萱手掌,低聲吟道:“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阿萱但覺一股柔和力道自腕脈而入,瞬間流遍全身,甚是舒泰鬆暢.
  卻不知黎雲裳吟誦之時,已是暗暗運上了內勁.她語音雖然柔和,但殿內眾人之中,功力深厚者尚可勉力提起真氣暗自抵擋,功力略差者已覺得耳中似有萬針亂剌,頭腦暈眩.更有數名弟子幾乎站立不住,各被身旁之人扶住。她暗渡真氣與阿萱,實則是出於愛護之心,唯恐阿萱功力粗淺,會受她這吟音所傷.
  在吟到最後一個“老”字時,她輕歎一聲,殿外花樹隨之一震,樹上粉色花瓣紛紛飄落。隻聽“撲通”“撲通”幾聲,鄒菱娃循聲望去,臉色一變:隻見三名夏堂弟子功力稍淺,著實抵禦不住,受黎雲裳聲音之中暗藏真力所激,已是昏倒在地。便是七護法也是麵色蒼白,幾乎要站立不穩.頓時一凜:“這黎師叔好厲害的奪音之術!”
  唯有阿萱未覺絲毫不適,心中一動:“她怎麽也喜歡這首詩?”
  黎雲裳轉過頭來,望了一眼鄒菱娃。鄒菱娃一驚,不由自主從寶座上長身而起,手已按到了腰間須臾不離的金鉤之上。黎雲裳紋風不動,鬆開阿萱手掌,淡淡說道:“我且去拜祭師姊,你留下這小姑娘.候此間事畢,讓她來後山找我罷。”鄒菱娃聽她話中之意,似是並不幹涉自己與春十一娘之事,則方才施以奪音之術,亦不過是略示警意罷了.不禁大喜,連忙高聲應道:“謹遵師叔台命。”
  阿萱大急,叫道:“姑姑!你怎能不救春姐姐?春姐姐的教主之位是先淩教主傳下來的,這姓鄒的女人卻在教中作亂,你既然是她們的師叔,怎能一走了之?”
  黎雲裳淡淡道:“作亂如何?教主又如何?小姑娘,你年歲尚輕,看不透這世事無常,人心難測.況且當年若無巫長恨,天下間本無女夷之教。”
  阿萱還要再說,忽見眼前輕紗如霧掠過,殿中已不見了黎雲裳的影子。她急忙轉頭向外看去,殿前道路空曠無人,唯見落花滿徑。
  
  鄒菱娃霍然金鉤一揮,在空中劃出一道絢麗的金光,喝道:“留下那個丫頭,殺掉春賤婢與越桔!”
  隻見紅影閃動,卻是沉朱當先揮劍,飛身向春十一娘剌去!
  阿萱手中再無物可擋,不及救護。眼見得沉朱手腕前遞,長劍帶起一道淩厲白光!春十一娘重傷體虛,已是無力閃避,眼見得劍光一閃!眾人驚叫聲中,長劍應聲已剌入了春十一娘的胸膛!
  沉朱手腕運勁,“唰”地一聲拔出長劍,幹脆俐落之極!劍身帶出一串血珠,飛落在她淡紅色的裙衫之上,留下一串暗色的點子。春十一娘滾落開去,地上已灑滿鮮血!沉朱神色漠然,嗆然一聲反劍入鞘,動作同樣幹淨俐落之極,猛然轉身走開。
  自始至終,她未曾說過一個字,也不曾看過春十一娘一眼,
  阿萱眼前天眩地轉,駭然嘶叫一聲,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奔到春十一娘身邊,一把將她身子抱起,叫道:“姐姐!姐姐!”
  隻見春十一娘胸前兩個傷口都是鮮血橫流,一身白衣幾乎大半都被染成了血紅色,她已無力再自行坐起,隻是閉上眼睛喘息,卻說不出一句話來。越桔掙紮著挪過身子,緊緊握住春十一娘的手,眼淚已在臉上流成一條小河,一邊從懷中掏出裝有傷藥的瓷瓶,一邊哽咽著叫道:“教主!教主!”
  阿萱一手捂住她胸前傷口,也不顧鮮血沾了滿手,從越桔手中搶過瓷瓶,胡亂地抖出些藥粉,想要給春十一娘敷在傷口之上。隻是那血流得委實厲害,藥粉剛一敷上,便給鮮血衝了開去。如此幾番,到得後來,阿萱心中絕望,突然將手中藥瓶遠遠拋開,抱著春十一娘放聲大哭。
  殿中一片寂靜,隻聽見阿萱痛轍心肺的慟哭,還有那隻小瓷瓶在磚地上滾動之時,發出“咕碌咕碌”的聲音。殿中七八十名叛教女子,倒有大半不忍眼見如斯慘狀,將頭深深低了下去。
  阿萱那一瞬間,真正是萬念俱灰。她的至親之人一個逝去已久,一個又不能相認。孤身飄落江湖,猶如一朵無根浮萍.自初聞春十一娘之名,便已被其傳奇經曆深深折服。楊府後園風神絕世,百尺樓中宵練顯威,實在心底深處,已暗暗將這勇毅果敢的女子當作了畢生最為敬仰親近之人。
  此時見她血濺當場,命存一線,氣息斷續。素日那明媚動人的眼波也變得黯然無神,隨時便可能會香消玉殞。自己一向自負聰明才智,機巧百變,卻偏偏既不能解她危難,又救不得她的性命,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備受痛苦折磨。在茫茫天地之間,原來所謂萬物之靈的人類也不過是這樣渺小無能。
  
  
  鄒菱娃眼見平生勁敵終於將命喪當場,心中煩憂一掃而空,實是暢快甘美之極,雖見阿萱將春十一娘扶起,也並不放在心上,格格笑道:“好!好!沉長老,你可又立了一功!這長老之職,你真是勝任之至!比起那幾個老不死的可強得多了!”
  她的寶座之旁,不知何時已鬼魅般悄然站立了一名黑衣男子,他身形頗高,卻是瘦如枯柴一般,相貌醜陋之極。聞言也怪笑道:“看來對付這姓春的賤人,還用不著杜某出手啊!枉費杜某在旁伺察多時了!”
  春十一娘呻吟一聲,眼睛看著那黑衣男子,氣息微弱,喃喃道:“你……你便是巴山夜雨?是你杜雨殺死了我教中趙長老?趙長老……武功著實高強,怎會被你所敗?我不信……你一定還有別的……別的幫手……”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已是上氣不接下氣,猛然止住說話,卻劇烈地咳嗽起來。
  杜雨又桀桀怪笑幾聲,聲音如同幾把鐵鏟正在相互刮擦研磨,尖利剌耳之極。阿萱懷抱著春十一娘,眼中尚自含淚,騰出一隻手來去掩住春十一娘耳朵,心想:“這人聲音如此難聽,可不要讓春姐姐聽了生氣。”
  春十一娘抬起手來,輕輕握住阿萱的手,不讓她掩住自己耳朵。阿萱隻覺她的手仍是溫暖柔軟,心裏更是難過,凝視著春十一娘近在咫尺的美豔麵容,想道:“這樣美好的一個女子,馬上便要死了。這隻手兒此時握在我的手中,還是那樣溫暖宜人,過不了片刻卻會變得冰涼寒冷,毫無生氣。上蒼既然造出這許多如花般的美麗女子,又為何竟然忍心花凋香殘?難道真的象村裏那個落魄蔣秀才說的,‘上蒼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麽?”
  
第二十六章 回首當時曾相負 上

殿中寂靜,唯有山風拂過殿外花樹,發出簌簌聲響.
  隻聽杜雨笑道:“自然是杜大爺我了。那趙錦娘武功原也不錯,杜大爺雖是好手,十招八招的還拿不下來。可惜她人卻太蠢,被她自己的親親好徒弟偷偷捅了一刀子,大爺再去動手,可就容易得多啦!”
  春十一娘渾身一震,低聲道:“原來也是中了暗算。”她抬起頭來,目光掃過殿邊那一隊綠衣女子,停留在為首一名體態嬌小的女子身上.那女子不敢迎上她的眼光,微微將身子向後退了退。
  春十一娘緩緩道:“楊小罌,果然是你!趙師叔平日對你何等寵愛?你一生武學都為她親手所傳,你叛我倒也罷了,竟然能忍心向自己師尊下手?”她向來沉著,此時言語仍平靜如昔,但阿萱隻覺懷中她的身子在微微顫抖,顯然心中暗藏無限悲憤.
  忽覺手上似有物蠕動,低頭一看,原來是她傷口上的鮮血流到了自己手上。感覺有些冰涼粘稠,卻毫無尋常鮮血溫熱之氣。
  楊小罌下意識又往後退了一步,將身子半掩在其她女子身後,強自答道:“不錯!師……趙錦娘於我有授藝之恩,但我侍奉鄒教主忠貞不二,連自己性命都可以不要,何況隻是師徒之情!”她聲音微顫,雖然強做鎮定之態,這一番話自然說得也不算理直氣壯。
  鄒菱娃眸中凶光一閃,嬌笑道:“春賤婢,你已是將死之人,卻還有閑心來管他人淡事!那幾個老家夥自任長老以來,屍位素餐,值得甚麽用處?楊妹妹文武雙全,智謀過人,今日本教主得繼大統,便是由她一手詳細謀劃,可算是居功甚偉。”
  她看了楊小罌一眼,又笑道:“護法長老一職,楊妹妹說自己年輕曆淺不及沉長老,所以堅辭不就.本座並不勉強,不知春堂堂主之位,楊妹妹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殿中眾女都是大吃一驚,從四周看向楊小罌的各種眼光中,倒是大多數又嫉又羨。女夷教曆代教主之中,除巫長恨這創業祖師之外,淩飛豔、春十一娘二人教主之位,皆是由春堂堂主擢升而來。而淩飛豔當初任堂主之時,巫長恨疾病纏身,深居簡出,淩飛豔實際是以堂主職而攝教主之位.
  是以春堂堂主地位隱然淩駕於其他三堂主之上,在教中已被認為是當然教主繼承人選,真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春十一娘繼教主位後,春堂堂主之位尚虛,教中已不知多少人躍躍欲試.此時鄒菱娃以此位許給楊小橈,顯然確是所費不菲。
  楊小罌背叛恩師,親下毒手暗算,甘冒天下之大不韙而為鄒菱娃效命,本來便是有所圖謀。她生來聰明機警,伶俐善言,於武學一道又是領悟過人,深得眾長老寵愛。然而她雖在新一代弟子中頗為出眾,高過她資曆輩份且有才者卻甚多.故她終隻在冬堂中任一名小小香主,心中一直不滿,隻是掩飾得法,無人知曉。
  須知女夷教中職位,除教主以外,便以四堂堂主和三位護法長老為尊。堂主之下設三壇,各有壇主。壇主之下又設五名香主。此次楊小罌見鄒菱娃大勢已定,本願為堂中一壇主便已足矣,因此當鄒菱娃要封她護法之位時,她以為是鄒菱娃存心試探,是以推辭不就。不料此時鄒菱娃竟當眾將如此重要的職位給了自己,想必此言不虛。一時驚喜交加,權令智昏,早將心中那一縷畏懼不安之情拋到九霄雲外.
  當即雙膝一軟,不覺跪倒在地,眼中竟也還湧出兩行熱淚,向由衷叫道:“多謝教主提拔!小罌願為教主舍生忘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鄒菱娃得意地一笑,環視眾人,道:“本教主提拔人才,一向是不拘一格。楊妹妹雖然先前隻是一名香主,但春賤婢當年還是一名無職司的執事,不也被淩飛豔那個有眼無……”她本待要譏諷淩飛豔幾句,但終是忌憚淩飛豔在教眾心中有若天人的威望,不敢言語放肆,接下去道:“不也被先教主提到了教主高位?我看論才華智謀,楊妹妹也未必就輸給了她。堂主之位,正是眾望所歸。楊妹妹,現在本座要叫你楊堂主啦。”
  眾女如夢初醒,連忙紛紛向楊小罌道喜,阿諛之詞滔滔不絕。楊小罌站起身來,喜出望外。想到自己已為堂主之尊,還要自重身份。所以雖然被眾人奉承得心花怒放,臉上還是略帶了幾分矜持。唯有沉朱自方才對春十一娘突施辣手之後,一直獨自呆呆站在殿角。長劍猶自拿在手中,那劍上血漬卻早已幹了。
  鄒菱娃一直麵上帶笑,注視著殿中眾人,此時便抬手在空中虛壓一下,道:“都聽本座說話。”眾人立刻噤聲,又規規矩矩在原地站好。隻聽這新任教主說道:“教中尊位,除楊堂主、沉長老名位已定,尚空缺兩位護法長老、一名夏堂堂主。眾位姐妹,眼下春賤婢為沉長老所傷,已將惡貫滿盈。”
  她停住話頭,掃了眾人一眼,沉聲道:“春賤婢在教中一向嚴酷刻薄,對咱們姐妹又有過什麽好處?本座也必不輕饒了她!爾等聽令,最先斬得春賤婢雙臂者,封護法長老;有斬下春賤婢人頭者,便是今日的夏堂堂主!”
  殿中突然死一般的寂靜,阿萱又驚又氣,忍住眼淚,哽咽道:“鄒菱娃!你是不是人?春姐姐……春姐姐已是如此,你還不肯讓她安生?”杜雨仍是怪笑兩聲,道:“丫頭,春十一娘橫豎是要死的人了,少個腦袋胳臂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可惜大爺我是個男人,不然我也想撈個位子坐坐呢!”
  鄒菱娃不去理她,微笑看著眾女,說道:“如何?春賤婢此時已是拔了牙的老虎,你們還不敢動她麽?唉,看來這堂主之尊、護法之位,隻怕是沒人肯坐了。”
  阿萱一急之下,眼淚更是掉了下來,當下便要反唇相譏.忽覺手上一緊,卻是春十一娘暗暗將她手兒握了一握。阿萱一怔,低頭看春十一娘時,隻見她目視眾女,唇邊浮起一抹冷冷的笑意。
  仿佛一陣輕風乍起,原來平靜的水麵被吹得微微起了波瀾。殿中氣氛有些騷動起來,眾女情態各異,不一而足。有人滿麵潮紅,目光遊移;有人神態呆滯,故作鎮定;有人眼望地上青磚,眼角餘光卻在偷偷覷看他人;還有人一直低聲喃喃自語,手指痙攣般地卷折衣角,暗自籌畫。
  不知是誰突然尖叫一聲:“殺了她!”聲音淒若厲鬼,尖如猿啼,卻似在殿中卷過了一陣陰風!眾女如夢初醒,竟然有兩三個女子紛紛拔出長劍,率先狂叫亂喊著向春十一娘奔去!鄒菱娃以手支頤,凝視殿中混亂局麵,隻是含笑不語,杜雨怪笑道:“哈哈!這才叫是一場好戲呢!”
  這幾個女子甫一發動,其他女子哪裏還按捺得住?貪欲一起,入教來所受訓誡全數忘卻,什麽事主之忠、教眾之義、姐妹之情,此時都已統統被拋諸腦後。人人麵色如赤,雙眼放光,狀若瘋魔一般,手提寶劍向春十一娘身前爭先恐後地衝去,恍若忘卻了身邊的一切,心中都隻有一個熾熱的聲音在叫喊:“殺了她!殺了她!做堂主!做長老!”
  隻聽“錚錚”數聲,奔在最前的兩名女子竟然劍身交擊,兵刃相見!一名女子長劍格住對方劍身,喝道:“我要斬下她的手臂,你為何要攔住我?”另一女子掉轉劍頭,斜剌向她小腹,口中也不依不饒道:“我為何要讓你斬下她的手臂?你道我便不想做堂主護法麽?”  
  先前那女子反手一劍回撩,怒喝道:“你想做堂主,你去斬下她頭顱好了!為何不讓我做長老?”另一女子狂笑道:“我幹麽要你做長老?難道我就不能又做長老,又做堂主麽?”隻聽劍聲錚然,兩人已交了十餘招,阿萱隔得最近,隻見她二人劍式狠辣,招招奪命,竟然是生死相搏!
  又聽一名女子怒叱道:“你們要打,盡可遠些去打,卻在這裏妨礙我們!”數名女子紛紛喊道:“正是!誰人不想立此大功?不如將她二人殺了!省得礙手礙腳,也少了兩人與我們相爭!”隻聽乒乒乓乓之聲不絕,無數劍光閃動,眾女竟然在春十一娘身前之處相互混戰廝殺起來!
  此時混戰之際,已無法分辨誰人間相互爭鬥;平日有隙之人,更是將隱忍已久的私怨爆發出來,且又是貼身廝打,兵刃劍器反倒無用。隻是指抓牙咬、扯發抉目無所不為,到後來紅了眼睛,竟是見人便胡亂擊打;互相咒罵更不在話下,言辭惡毒汙穢,如市井潑婦對罵對打一般,便似各人之間竟有血海深仇。
  阿萱呆若木雞,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我隻道女夷教人都若不食人間煙火的姑射仙子,誰知亦有貪嗔愛欲!"
  
  越桔重傷在地,親眼目睹這出鬧劇,又氣又急,目眶欲眥,奮力嘶聲喊道:“無恥!你們真是無恥!”但眾女已是殺得性起,根本無人對她加以理會。混亂之中,鄒菱娃的聲音悠悠響起:“教中尊位,所謂有才者居之。眾位姐妹要殺春賤婢建立功業,順便練練技藝也好。隻是誰要是傷了那個丫頭,本座可絕計不饒!”
  
  忽聽一人長聲笑道:“誰要是傷了我的阿萱妹妹,本座也決計不饒!”阿萱忽覺懷中驀輕,眼前一花,陡見殿內當空閃過一道銀白色的炫目光華!
  那道光華宛如碧霄遊龍,自天外矯然飛來,一路穿雲破霧,隱然挾帶風雷之聲,疾疾插入正在瘋狂相鬥的人群之中!刹時狂卷急湧,當空飛起無數晶亮的斷劍!隻聽丁丁哐哐當當之聲不絕於耳,無數劍頭劍身滿天飛舞,恍若一張巨大的光網,又不斷"哐哐當當"跌落於地,伴隨著眾女失聲尖叫之聲,真是聲震殿梁。
  鄒菱娃騰地一下從寶座上站起來,再也沒有了好整以暇的閑態,顫聲叫道:“怎麽是你?你你……你……”她大駭之下,隻說到一個“你”字,便再也說不下去。
  越桔從地上奮力抬起身來,驚喜交加,叫道:“是教主!”
  
  殿內突然寂靜下來,所有人都呆若木雕泥塑一般.
  “當”!一聲輕響,本是卷曲著的指頭粗細的銀白鞭身舒展開來,被鞭頭纏住的最後一枚劍尖落到了地上!雪亮的劍頭上,悄然滑落了一串鮮紅的血珠。
  阿萱簡直不敢置信,此時才試探著輕輕叫了一聲:“春姐姐?是你?”
  殿中先前還在以命互搏之眾女,此時尚完好立在當地者,已不足十之六七。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十數名女子,俱是兵刃脫手而去,滿地隨處可見折斷了的斷劍殘骸。共同之處是那些躺在地上的女子左腕上皆鮮血流淌,身子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而那些尚有命立於當地的眾女,也頓時不見了方才那獰惡凶猛之態,都是神色驚慌,畏縮怯懼。手中固然已無長劍,身子也在輕輕發抖。
  劍光散處,有白色身影傲然立於大殿中央.依然是長身婀娜,豔光照人.然而卻不見絲毫嬌媚之態,唯有殺氣縱橫。那名震江湖的驚鴻鞭,方才曾掀起那樣驚心魂魄的無形巨浪,此時卻婉然纏於她的左臂之上,猶如一條馴服而乖巧的蛟龍。
  她右掌之中,托有一柄輕薄古雅之三尺長劍.劍鞘鑲金嵌玉,雖是鋒刃未曾出鞘,阿萱猶覺劍上清冷寒氣,似是破鞘而來,令人肌膚生栗,暗暗心驚.
  宵練!
  風吹衣動,宛若幽穀深處,馨蘭乍然盛放.便連衣上那觸目驚心的殷紅血跡,仿佛也盡去血腥之氣,恰似蘭中朱蕊,暗吐幽香清芬.
  然而那清雅如蘭的身影,在此時眾女心中,卻不吝是九天修羅化身。
  阿萱心中大慰,驀然鼻子一酸,淚珠幾欲奪眶而出,叫道:“春姐姐!”
  春十一娘眸光流轉,又增添了幾分暖意,柔聲道:“阿萱,姐姐對不起你,方才讓你擔心了。但若非如此,本座又怎麽知道本教姐妹之中,竟然還有這許多禽獸不如之人!”
  撲通一聲!終有一名叛教弟子腳下發軟,再也支持不住,直直跪在了地上。她驚惶之下,竟然誤認為是春十一娘下手懲罰,連連磕頭,碰地有聲,口中哀求道:“教主饒命!教主饒命!屬下再也不敢了!求教主放過屬下罷!”
  越桔“呸”了一聲,恨恨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真是一條沒有骨頭的死狗!”那女子隻求活命,哪裏還管什麽尊嚴,連聲道:“是是是,屬下是狗,屬下是一條最沒有用的死狗,求求教主不要跟屬下這種畜生計較,饒過屬下一命吧!”說到最後,又驚又懼,竟然掩麵放聲大嚎,瞬間便是涕泗橫流。
  春十一娘望向寶座上驚呆如偶的鄒菱娃,冷冷道:“鄒菱娃!教主之位,有才能者居之!本座也非不能讓賢!可是你看看追隨你身邊者都是何人,又是何等無恥之尤!女夷神教百年聲譽,祖師及先師兩代心血,難道要毀在這群不知廉恥節操的賤人身上?”
  春十一娘向來清靜自持,但方才見眾女醜態百出,心中不禁勃然大怒,說話自然更是鋒利尖刻,毫不留情:“祖師先師是何等英雄了得?當年四大堂主又是何等的俠骨仁心!爾等豬狗不如之輩,竟然也敢汙前人英名!”她轉頭怒喝一聲:“楊小罌!”
  楊小罌先前本來站在一邊,笑吟吟地觀看眾女惡鬥。後來見春十一娘竟然神威奮起,嚇得早已偷偷避到鄒菱娃身側。聞聽春十一娘喊出她的名字,全身一震,臉色頓時變得煞白,強作鎮定道:“你……你想幹什麽?”
  "刷刷"數聲!勁風到處,卻是春十一娘衣袖揮動,袖中真力所激,竟從地上卷起十數枚斷劍頭,舒卷之間斷劍如雨,向楊小罌迎麵飛來!楊小罌不敢大意,手中長劍幻起數道劍影,正是女夷劍法之“紫槿濃睡”!"當當"!卻是當先兩枚劍頭已被擊落!
  春十一娘嬌叱一聲,真力貫注,再將衣袖揮出!隻見滿天斷劍竟然在空中掉轉方向,根根相連,猶如劍河一般,反向楊小罌背後急瀉而下!
  楊小罌大驚失色,眼前金光閃動,卻是鄒菱娃自寶座上一躍而下,金鉤出手,叮叮數聲,已擊落了兩柄最先飛到的斷劍!春十一娘冷笑一聲,輕舒纖手,玉指隻在空中輕輕一彈,一股沛然真氣自指間逸出,淩空襲到!“噗”的一聲輕響,那道真氣已擊中鄒菱娃金鉤之上,頓時將金鉤打得微微一斜!鄒菱娃喝道:“天香手!” 春十一娘冷笑道:“不錯!正是天香手!”
  高手過招,隻在須臾。隻是這金鉤微斜,隨後飛來的劍雨鄒菱娃再也無暇抵擋,隻得側身避開。不過她先前阻住兩柄斷劍,畢竟使楊小罌奪得轉圜之機!
  楊小罌劍光閃處,已展開女夷劍法之 “花雨十劍”,此劍法以攻為主,劍式輕巧綿密,有如織成一道光網一般。空中光線陡暗!七道玄黑光芒向春十一娘投射而來,帶來極為淩厲的七道勁風!正是那以"玄七陣"擊敗越桔的七護法.
  
  春十一娘眸光掃向那七道玄黑光芒,此時七護法業已結陣,隱然如烏雲凝結一般.笑道:“倒虧你這時不曾忘了自家師父所授!且讓你瞧瞧真正的女夷劍法!”身形掠開,纖手拂動,阿萱隻覺頭頂一涼,竟已被春十一娘隨手從拔下阿萱發上綠簪!
  楊小罌索性將心一橫,喝道:"春十一娘!你要與我試劍,何不用你那宵練之劍?"
  "嗆嗆嗆嗆"!利響連連,綠光如織.看那劍勢力道,竟然也是一式“紫槿濃睡”!劍氣!一道無比絢麗而輝煌的劍氣,卻驀然在那小小綠色簪頭之上,蓬然綻放騰起!
  無數女子失聲叫道:"雲錦一劍!"
  唯有阿萱呆立當場,心中突然浮現起初於楊府後園之時,那絕世無雙的白衣女子,那同樣絢麗驚人的一劍!
  
  劍氣宛如雲霞,光芒萬丈,烏雲般的玄黑光芒刹那間四分五裂,消彌無形!驚叫聲中,七護法紛紛跌落在地,淨水與無垢功力稍淺,口角竟流出幾縷鮮血來.
  雲氣收斂,春十一娘指夾綠簪,微微冷笑道:"發簪你尚且不敵,何論劍器?宵練春秋名劍,乃先師所賜,豈能沾染爾等汙血!"
  楊小罌心念如電,身形飄動,掌中劍氣乍起如虹,乘勢飛絞而上!想要倚藉兵器之利,將那支小小綠簪震碎!
  叮!簪劍相交,激起無數銀白光點!忽覺劍身一震,卻是簪尖湧起力勁!手腕一麻,幾乎便拿捏不住劍柄!
  利風來處,楊小罌徒覺左眼一涼!卻是那枚綠簪竟然穿過劍網,剌入她左眼之中!她甫受劇痛,不禁失聲慘叫!隻覺右眼又是一涼,眼前頓時黑暗無光!卻是春十一娘運簪如神,竟然又將她右眼剌瞎!耳邊隻聽春十一娘冷冷道:“這是罰你有眼無珠,貪名圖利之報!”
  綠影晃動,簪行如風!楊小罌連聲慘叫,聲轍大殿!隻在頃刻之間,她的肩頭、手腕、膝蓋、腳脛俱已中簪,渾身是血,再也站立不穩!
  當啷一聲,楊小罌手中長劍落於地麵,發出剌耳的聲響.她雙手捂住眼睛,身子已倒在殿中地上,放聲哭喊道:“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還有我的七經八脈!春十一娘!你好狠!你剌瞎我雙眼,居然還廢了我的武功!”
  春十一娘冷笑道:"隻怕不盡於此!"綠簪脫手飛出,“嗖”地一聲,正中楊小罌心口!她內力委實驚人,一擲之下,那綠簪竟然盡數沒入楊小罌身體之內,隻隱約可見她心中釘有一點碧綠!
  楊小罌氣息立被截斷,悶哼一聲,身子往後倒下,頓時當場斃命!那綠簪雖然中其要害,但春十一娘勁道拿捏恰到好處,簪身正好封住心頭熱血不曾湧出,總算避免血汙滿身之態,死相倒頗見安詳。
  春十一娘冷冷道:“我阿萱妹子的簪子,可不能讓你這薄情無義之徒帶走!”白影一閃,卻是驚鴻鞭昂然飛起,鞭梢“啪”的一聲擊中楊小罌心口,頓時將她心口骨肉打斷,血漿四濺!
  阿萱"啊喲"一聲驚叫,但見春十一娘鞭梢有如活物,隻是稍稍一動,已從楊小罌屍體皮肉之中挑起綠簪!"啪"!鞭頭淩空輕擊,隻見綠光一閃,阿萱隻覺鬢發微顫,用手摸時,那綠簪已是穩穩插在頭上!她突然想起這簪子剛從人體之內取出,忙不迭將手收了回來,暗自在衣襟上狠命揉擦,心中一陣翻胃,幾乎要吐了出來。但礙於春十一娘情麵,總算是強忍住沒有將簪子從發鬢上取出來.
  春十一娘自斷劍出手到綠簪殺人,動作疾如閃電,僅僅隻在一刹那間。七護法反應神速,卻是被一擊即退,其餘眾女雖是有心救護,卻已是不及。
  春十一娘平日極少顯露武技,便是出手也頗有分寸,決不至如這般下手狠辣。教眾一向隻知她智謀過人,頗有謀略,卻不料其武技當真驚懾當世.阿萱亦是首次得見這仙子一般的人物,竟是如此冷血無情,心頭也不禁起了一陣寒意。
  鄒菱娃暗暗心驚。再環顧四周,見眾弟子卻戰戰兢兢,並無一人敢於上前.心中又氣又怕,喝道:“你敢殺了楊堂主,還如此侮辱她的遺體!本座……本座絕對不會饒過了你!”
  春十一娘放聲大笑,道:“楊堂主?曆代春堂堂主之中,先師學究天人,謝堂主驚才絕豔,真可謂是人中彩鳳!我春十一娘雖然比不得先師和謝堂主,但也自問胸懷磊落,無愧於天地世人!楊小罌此類如何配得上稱堂主二字?莫要沾汙了我神教的名聲!”
  一言未了,忽覺背後一陣冷風襲來!她閃念急快,身子飄然掠起,人尚在半空之中,反手向後輕飄飄拍出一掌!瞬間幻出無數掌影,隱隱可見一道白氣逸出,奇異莫名,卻居然沒有絲毫掌風!
  那偷襲之人隻覺四周陡然被一股大力圍住,人有如身處正在急速旋轉的漩渦之中,周身血氣翻騰不已,全身氣力竟似要被源源不斷地抽幹出去,不禁心中大駭。強自暗運真力對抗。
  忽覺肋下一痛,一股熱氣已是迅速竄入體內,仿佛在丹田打開一道口子,體內真力刹那間空空蕩蕩!髒腑甫覺劇震,不由得大叫一聲,應聲跌在地上,雙手捧腹,身子滾得幾滾,五官之中馬上湧出鮮血來。
  阿萱一看那人身著黑衣,手中拿著一柄怪模怪樣的玄色短刀,竟然正是那個什麽“巴山夜雨”杜雨!此時他趴在地上,勉強將身抬了起來,唯見鮮血自口鼻眼耳之中汩汩流出,樣子十分可怖。他一手指著春十一娘,斷斷續續說道:“你……你好毒的內功!竟然……震碎了我的……五髒六腑,你告訴……告訴……我,那是什麽……什麽功夫?不然……我死不……瞑目……”
  春十一娘毫不動容,冷笑一聲,傲然道:“什麽功夫?本座讓你死個明白,‘情摧肝腸、肺腑如灰,’本座這一掌號稱‘摧心掌’!與'雲錦一劍''天香手'同時出自你們心心念念,朝思暮想要得到的《天樞實錄》!”
  鄒菱娃臉色陡變,失聲道:“摧心掌?祖師的摧心掌?你……你還練成了什麽?你身受內傷,如何竟能全力施為?況且你既然已練成這這幾種絕學,剛才又怎會中了沉朱兩劍?你……你……”她突然間打了個寒顫,驚道:“你……並沒有受傷,對不對?”
  一抹略帶嘲諷的冷冷笑意,自春十一娘輪廓秀美的唇邊淡淡浮起.她卻並不回答,緩步走到越桔身旁,將她身子從地上扶起.一邊從懷中取出一粒藥丸,納入她檀口之中。
  越桔隻覺那藥丸入口即化,甘美奇香.忽覺背心一熱,一股淳和溫熱之氣直入體內,卻是春十一娘將掌心貼到她背上大穴之處,那股熱氣在體內不停遊走,先前痛楚立時減輕許多。不覺滿麵驚異之色,叫道:“教主!”
  春十一娘方才連殺數人,幹脆利落之至,此時眾女眼見她施救於越桔,卻也無人敢於上前阻止。
  春十一娘收回手掌,這才直視鄒菱娃,微笑道:“你猜得不錯,本座當然還沒有那麽愚蠢。”
  
第二十六章 回首當時曾相負 下

這一言無吝於是石破天驚!沉朱手一顫,長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滿臉難以置信的神色,望著春十一娘道:“你……你早知我……你一直都在……騙我?”
  春十一娘眸光猶如寒冰一般,投落在地上長劍之上,說道:“你心中怨懟,本座豈能不知?你以為本座會比你更加愚蠢麽?”沉朱沿她眸光望去,但見劍身血跡斑斑,周身又是一顫,連忙將眸光掉轉開去。
  春十一娘麵帶冷笑,伸手從胸口衣內抽出一隻皮囊來,用力擲在地上。阿萱見那皮囊幹癟,囊上沾滿血跡,且已被剌破了兩處,破口處猶自有鮮血潺潺冒出。心中恍然大悟:“我是說以春姐姐那等智謀武功,怎能敗得如此之慘?怪不得春姐姐先前流出的鮮血那樣冰冷,毫無熱氣,原來她根本就未曾受傷!”
  見她毫發無損,心中自然欣慰;但想到她做戲逼真、心機深沉,一邊心中又暗暗冒起那股熟悉的寒意。
  鄒菱娃見勢不妙,連忙大喝道:“春賤婢便是沒有受傷,也隻有她孤身一人!咱們還不趁此機會將她碎屍萬段?殺春賤婢者為夏堂堂主!重傷其者為本教長老!”
  春十一娘並無懼色,仰天大笑道:“叛教賊子,還敢垂死掙紮麽?”她大喝一聲道:“紫蘇!”隻聽“撲通”"撲通"兩聲,似有什麽重物掉落在地上。隨即“軋軋”有聲,似是機關開合之聲。眾女不禁色變,忍不住向那發聲之處望去:隻見殿中玉階之下,那座碩大的石屏正在緩緩向兩邊移開,漸漸露出回龍洞陰暗的洞口。
  鄒菱娃又驚又急,喝道:“是誰?是誰打開了回龍洞?”
  紫影閃動,從寶座之後出來一名女子。
  她身著深紫衣衫,發束金環,手執長劍,也正是司花使的打扮.阿萱忖道:"七大司花使,我也隻見過了輕碧端莊文秀,蘭煙率真可愛,越桔英風俠骨,沉朱心機深沉,然四人皆為女子中佼佼者,這位紫蘇不知又是怎樣出眾的人物?"
  凝神看那紫蘇時,但見她明眸皓齒,生得極是靈秀嬌美.掌中一股青鋒,尚有鮮血不斷滴落,然她執劍款款行來,神情卻甚是隨意安然,倒似所行並非在這劍拔弩張的大殿之中,手中所執亦並非劍器;卻如少女行走湖邊陌上,信手拈弄花枝一般.
  她行至春十一娘身前,躬身行禮,說道:“第七司花使紫蘇見過教主,幸不辱命。”春十一娘麵上冷色漸漸褪去,微笑道:“嗯,那也真是難為你了。”
  鄒菱娃大怒,喝道:“紫蘇!是你?我不是叫你負責在洞中看守麽?為何你竟敢私自出來?又是誰打開了回龍洞?洞外守護之人呢?”
  紫蘇抬頭莞爾一笑,柔聲道:“鄒堂主休要著惱。洞中都是自家姐妹,又是在自家教中,可有什麽好看守的?”
  鄒菱娃臉色大變,說道:“你你叫本座什麽?”淨水要討好鄒菱娃,搶先喝道:“紫花使!你好大的膽子!竟然不分尊卑,大膽犯上?”
  忽聽一女子聲音格格笑道:“不分尊卑大膽犯上的人多了,這殿中隻怕占有一大半兒呢,何時論到紫蘇妹妹了?”那笑聲清脆甜美,回響大殿之中,宛若灑落一串銀鈴.
  另一女子笑道:“咱們教主秉承祖師和先教主遺訓,凡事總要依從教中規矩,可不象那些數典忘祖之人。何況眼下教主尚未在花神娘娘像前,召齊教眾相聚,宣布廢去鄒菱娃堂主之位,這聲鄒堂主還是理應叫得的。”
  鄒菱娃氣忿至極,冷笑道:“青芷!金釵!你們這兩個賤人,少在本座身後冷言冷語!待本座將你們連同紫蘇那個賤人碎屍萬段,且看看那些教規花神還救不救得了你們!”
  阿萱隻覺眼前一花,殿後又步出兩名女子來,一著天青裙衫,一著榴紅衣裳。雖然衣衫顏色各異,看其樣飾卻與紫蘇相同,發上俱束有一枚金環。
  二女直到殿中,也齊齊向春十一娘行禮,高聲道:“第二司花使金釵、第五司花使青芷見過教主!”春十一娘微微點頭,笑道:“不錯。你們果然沒有辜負本座對你們的期望。”二女相視一笑,想是得春十一娘之褒,臉上大感光彩,齊聲道:“多謝教主誇獎。”
  行禮既畢,青芷轉過身來,對鄒菱娃笑道:“堂主此言差矣。青芷與金釵紫蘇二位姐妹,可都是受過先教主賜封的司花使。依教中律令,當今天下,唯有春教主方有此權將我等碎屍萬段。何時論到堂主你了?”
  聽她說話,正是方才笑如銀鈴之人.
  那著榴紅衣裳的女子接口笑道:“不錯。鄒堂主今日已是犯下彌天大罪,自身早是泥菩薩過江,何況鄒堂主為執刑夏堂之主,當知那些刑法是如何難熬。且當心自家身體,何勞你來為我們姐妹費心?”
  鄒菱娃知大事不好,喝道:“火鳳!烈凰!還不快帶人拿下這幹叛逆!除塵!快命人關上回龍洞門!”
  紫蘇緩緩走過來與青芷等站在一起,卻從袖中抽出一方雪白絲帕來,慢條斯理地抹去了劍身上的血漬,再隨手一丟,白絲帕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這才微笑道: “堂主莫要枉費心機。你便是關上回龍洞門又能如何?那洞中早已空無一人。火鳳烈凰二位姐姐武功雖然好,對堂主你也真是忠心,隻可惜腦子不大靈光,將大好一顆明珠暗投。剛才已被我等姐妹送去西方極樂世界,望她們能在佛祖座下聽教,化去那滿身戾氣方好呢。”
  她舉止斯文,不似青芷金釵二人那般出言尖酸,但語中仍暗含嘲諷之意。
  鄒菱娃盯著那方沾血絲帕,怒道:“你……你已經將她們……”
  
  春十一娘冷冷道:“那兩個叛教之徒,乃是謀逆惡徒,自然是教司花使們給殺了。”她淡淡掃了一眼那些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女子,緩緩道:"這些叛教之徒,雖是毫無廉恥,本座也不忍讓其受教規中斷骨抽筋之刑,已是由本座親手處決了."
  阿萱心中一驚,寒意更甚.
  
  "啊"!突聽一聲歇斯底裏的尖利叫聲,響轍於大殿之中!卻是沉朱再也忍捺不住,突然叫了出來,把眾女嚇了一跳。
  她緊緊盯著春十一娘,目中似要噴出火來,嘶聲叫道:“你騙我!春十一娘!你居然騙我!”聲音中充滿了悲憤忿恨之意。
  阿萱心中惱怒:"若非春姐姐早有防備,早就死於你的劍下了.你此時卻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竟來斥責人家!當真是無理之極!"
  微涼的山風穿殿而來,吹起了春十一娘身上的白衣綃紗.衣上點點血跡已然轉暗,卻絲毫無損其清韻出塵之風質,宛若姑射仙人一般.
  春十一娘眉頭一蹙,但並未著惱,反而淡淡地笑了.那一抹淡淡的笑容,極清極美,綻放時仿佛飄散出蘭花的幽香,引人遙思無數的往事回憶.
  她柔聲說道:“是啊,我終於騙了你.以前我們曾在花神像前相約,要做一生一世的姐妹,彼此之間決不能有任何欺騙,永不相負.可是……沉朱姐姐,你又何嚐沒有騙我呢?若你不剌我在先,我亦不會騙你在後.回首當時……”她輕歎一聲,低得幾乎令人難以聽清的聲音,仿佛拂過水麵的極輕的微風:"原來,你我竟然都負了對方呢……"
  沉朱身子晃了一晃,緊咬牙關,居然掉下淚來.
  春十一娘深吸一口長氣,眸光掃過鄒菱娃沉朱等人,語氣已漸漸轉冷,一字一句說道:
  “你們都是自幼入教,乃神教中資曆最老之人.我春十一娘年歲雖與你們相仿,若論資曆卻是差了許多.自先教主擢升我為春堂之主以來,我便已知你們心中不服!以前礙有先教主在,你們尚不敢動手。她病重之時,你們已在四處聯絡,蠢蠢欲動!實話對你們說罷!先教主其實早在本座遠赴江南之前便早已病逝,本座奉其遺命密不發喪,亦不過是為博得先機罷了!
  恰逢那日封三郎來峰下求我前往營救雲家小姐,本座假藉此機離開巫山,也早就料到你們這群蠢人必定會趁我不在,聚眾教中作亂!嘿嘿,若非如此,即算本座得知你們心懷不軌之心,想要將你們一並滅之,可也是師出無名啊!”
  青芷接口笑道:“教主早有密令對你們嚴加監視,離教趕赴江南之後,更是令我與金釵紫蘇妹妹,每日以飛鴿傳書,將教中情形事無具細,盡數向她稟報。為防教主於途中遇事,隨後便派輕碧蘭煙二位姐妹前往追隨.”
  越桔聞言,頓覺釋然.然而轉念一想,怒火頓起,叫道:“我也位列司花使之列,這樣重大的事情,你們瞞著沉朱倒也罷了,為何卻不向我說個明白?難道你們竟然將我當成了鄒婆娘一夥麽?”
  青芷一窒,卻聽紫蘇柔聲道:“姐姐稍安毋躁,卻聽紫蘇細細道來.我們姐妹之中,沉朱姐姐心中糊塗,早已站在鄒堂主一邊;輕碧蘭煙二位姐姐剛從江南返回之時,本待向你先講明此事,誰知事起倉卒被擒;後來我們待要說時,越桔姐姐你偏又有事下山去了.後來我們也曾想要告知,但姐姐性烈如火,對教主又極是忠誠;若聽說了這樣大逆不道的行徑,隻怕當時便非要去找鄒堂主討個說法不可!教中情勢日漸嚴峻,種種安排均是錯失不得,試問我們又怎敢告知?”
  金釵嫣然一笑,說道:"當時我說,咱們都是為著神教著想,便是姐姐你一時被蒙在鼓裏,後來事定之後,咱們當麵說開了,姐姐你性子直率正大,不同於那些小肚雞腸的世俗女子,想來卻也不會當真計較."
  青芷也回過神來,笑道:"如今若姐姐仍然相嗔,咱們幾個便等著受罰罷啦!"
  越桔神色稍霽,口中喃喃道:“這話倒還有幾分道理。”
  阿萱聽在耳中,卻見春十一娘眸光陡卻與紫蘇眸光一對,微微點頭,唇邊略有笑意。
  略一思忖,便已明白過來:“春姐姐借此時機,將教中反叛勢力連根拔除,茲事何等重大?當年她又曾與越桔結仇,自然是不會將此機密重要之事告知越桔了。此時紫蘇等人這般說話,隻怕也是出自春姐姐的授意,以免越桔心生芥蒂。”
  她自幼常混跡市井之中,多聽說書先生講些古時俠客結義之事,隻當這江湖中人,當真俱是交頭換頸,瀝血之交.於江上初聞李長浩談起女夷教傳奇事跡,更是以為女夷中人盡是些不惹塵埃、冰清玉潔之女子.
  誰知連這清雅若蘭宛若天人的春十一娘,居然也是貌似直爽坦白,實則卻胸有城府,不肯輕信於人。與自己所想“談笑結知已、人生重義氣”的江湖豪俠相差甚遠,心中不禁有些失望,寒意卻是越來越盛了。
  紫蘇眼望著鄒菱娃,輕笑一聲,說道:“司花使為教主近侍,曆來挑選最是嚴格,除武技出眾之外,最重要者便是觀其赤膽忠心.當初越桔姐姐下山辦事,輕碧蘭煙被擒,剩下咱們姐妹三人經沉朱姐姐略加勸解,竟然便痛痛快快地拜於堂主座下,可也太不象是司花使之所為。莫非堂主就真的以為自己做教主,乃是眾望所歸?”
  金釵笑道:“何況那些春堂弟子均為教主當年嫡係,對教主尤為忠心,當真是可以赴湯蹈火,隻怕是寧死也將不屈,又怎會隻稍加反抗,便束手就擒?不過若非這招示敵以弱,讓鄒堂主得意忘形,卻也不能將鄒堂主的餘黨殘孽一掃而清!”
  青芷喟道:“隻是可惜事出意外,趙師叔竟喪身於奸人之手,實在是令教中弟子痛哀不已。幸好教主已當場格殺了巴山夜雨和楊小罌,趙師叔當可含笑九泉了。”
  鄒菱娃聽她三人一遞一句譏誚不已,驚怒交加,竟然說不出話來.
  沉朱臉色慘白,幾乎是毫無人色。春十一娘嘴角邊掛起一絲冷冷的笑意,淡淡道:“沉朱姐姐,這下你可徹底明白啦。”
  忽聽腳步紛遝,殿門外突然湧進一大批女子來,約有百許來人,將鄒菱娃等人團團圍住。這些女子身著白黃綠三種衣飾,服色各異,有人衣上還帶有血跡,輕碧蘭煙正在其中。為首者乃是一玄衣婦人,手上尚遺斷裂成段的牛筋繩索,竟然正是長老馮君如!
  鄒菱娃臉色灰白,顫聲叫道:“師……師叔!”
  馮君如冷冷看她一眼,忽然抽下腕上所纏殘索,隻往指上一挽,雙手用力向外一崩,“啪”地一聲!那指頭粗的牛筋應聲而斷,有如利刃切斷一般。
  眾女齊聲驚呼,馮君如歎道:“菱兒,你親手點了我的穴道,又用牛筋捆住我的手,便當老身掙不脫麽?當年你的武功多承老身指點,你身手技藝,我怎會不知?點穴解穴功夫,本是老身擅長之技.任是誰人點穴,隻需先將內力先凝於穴道周圍,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能自解。
  再者老身素來精通縮骨功,區區幾根牛筋又算得了什麽?當年未跟從先教主之時,老身也曾在江湖上作惡。那些所謂名門正派將我擒住,用了海底玄鐵打就的數根長鏈,都終是困我不住!如今隱忍不發,不過是聽從教主臨行囑托,保存實力,靜觀其變罷了。”
  她臉色一寒,道:"早聽說你給這次叛亂起了個名兒,叫什麽'菱花之變'……哼!我看倒是稱之為'菱花之亂'要確切得多!"
  鄒菱娃牙齒相擊,得得有聲,道:“弟子……弟子……”
  馮君如微閉雙目,喟道:“若非你引來外賊,趙師姐又怎會殉教?唉,師姐,人世艱難,你竟舍我而去了。”再睜開眼時,眼中已微有淚光。
  鄒菱娃這方的人見馮君如及春秋冬三堂弟子都是重獲自由,春十一娘這方自然聲勢大震,一時驚慌失措,騷動不安.蘭煙喝道:“鄒菱娃,你意圖不軌,竟要叛教謀逆,簡直是罪該萬死!”
  鄒菱娃眼見形勢大變,轉身向侍立寶座一側的秋堂堂主寧菊媚喝道:“寧堂主!你還不動手?”
  黃衣飄動,劍氣乍然突現,徑取鄒菱娃背心要害!鄒菱娃不防,身急後仰,那長劍卻陡若漲長一般,疾向前暴伸尺許,險些便要插入鄒菱娃胸膛之中!"嗆"!金鉤陡出!劍鉤相擊,激起無數金色火花!那劍受力所引,"噗"地一聲悶響,竟有半截剌入殿中大柱之中!木屑四下紛落.
  鄒菱娃足尖在寶座上急急一點,縱身躍起,反自空中向來人撲去!冠上珍珠相擊,聲音細碎繁密,煞是悅耳動聽.
  她此時身上仍是教主服飾,但見那白色袍服層層飄起,金銀絲繡芙蓉舒展開來,愈顯栩栩如生,仿佛正是臨風盛放!
  那偷襲之人驀然回首,鄒菱娃凝神看時,竟是那秋堂堂主寧菊媚!不禁驚怒交加,叫道:“你瘋了麽?”
  女夷四堂之中,冬堂司擇才之職,但有女子入教,皆是由冬堂代為撫育教養.鄒寧二人俱是幼時便入女夷,同拜於冬堂趙錦娘門下受教,但冬堂授業者甚多,鄒寧二人後因才幹突出,方一步步被擢升任堂主之職.
  及至長成,鄒菱娃性子陰狠毒辣,江湖聲名漸重.尋常女子遠避刑名之事,她卻甚是熱衷,執刑時從不手軟,這夏堂之職倒當真適合不過.寧菊媚卻是淡雅和順,心思縝密,秋堂司後備內務,她向來安排得井井有條,為人也甚是溫和,頗得教中上下讚許.
  正因她素來與人無爭,不似冬堂堂主紀梅姝清高自許,故鄒菱娃並未將她看作勁敵,當初便以財帛金銀相許,寧菊媚並無異議.誰知此時她竟陡然反擊,兩人武功原在相若之間,此時暴起發難,卻當真讓鄒菱娃措手不及!
  寧菊媚冷笑一聲,道:"寧菊媚何等樣人,豈為些微財帛行此叛教之舉?"
  她口中說話,掌上用勁."刷"地一聲,竟將那已插入柱中半截之劍陡然拔出!她身形飄起,那薄如柳葉的長劍當空飛舞,灑出大片清影,劍式高爽綿密,恰似化為秋日長風一般,挾帶無限微涼劍氣,淩空禦劍而來!那劍影襯映著雲黃衫子顏色,尤覺嫻雅秀潔之極.
  鄒菱娃側身閃避,掌中金鉤劃出一道弧線,泛出異樣的金紅之色,徑直削向寧菊媚頸項!錚!鉤劍緊擦而過,兩人內力相激,不禁都是微微一震!鄒菱娃寧菊媚如玉的麵龐之上,陡然掠過一抹暈紅之色!
  倏忽伸過一隻手來,在她手腕上一拂!鄒菱娃隻覺掌脈火辣酸麻,金鉤竟欲脫手而出,!心中大驚,幸得她內力深厚,內息瞬間流轉奇經八脈,這才堪堪將那股內勁化去!刷!寧菊媚長劍已到!鄒菱娃身形疾閃,竟於間不容發之隙,自劍影之間一閃而過!劍風過處,鄒菱娃鬢邊一縷秀發飄然落地!然肌膚竟無半分損傷!顯見得這位夏堂堂主眼力之準,也當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鄒菱娃驚魂初定,回頭一看,不禁叫道:“師叔!”原來方才出手拂腕者,竟然正是教中長老馮君如。
  
第二十七章 女夷百年覓清和 上

殿中喝叱連連,聲震殿瓦,眾人各抄兵器在手,有的兵刃已斷,一時又找不到兵器,便抄起殿上的銅燭台加入戰團,雙方已是動起手來!阿萱見場麵混亂,心中著實有些害怕,暗暗摸出懷中匕首藏在袖中,又將身退到殿旁角落之處.耳邊但聞刀劍相擊之聲不絕,仰望點點眩目銀光,在空中躍上拋下,那是春十一娘施展天香妙手,一一彈去了叛教弟子掌中利刃。叛教弟子人數雖居劣勢,但人人都知叛教乃是滔天大罪,並無生理,所以奮起全力反抗,春十一娘手下諸人一時倒也難以將其盡數剿滅。
  夏堂中人各舞長劍,形成一道劍圈,團團護住鄒菱娃。七護法當先殺出,卻給司花使金碧蘭青四女當頭攔住,兩方鬥在一起,刀槍揮舞,打得甚是激烈。十三玉女長劍隻餘半截,也各揮舞殘劍,加入戰團。
  春十一娘喝道:“玉九,回頭是岸!”玉九臉上掠過一絲痛苦的神色,並不言語,揮劍劈倒一名春堂弟子。春十一娘歎了口氣,轉身拚殺入戰團之中,不再看她一眼。
  阿萱初次見到這等舍命相搏的群毆場麵,瞧得眼花繚亂,不知所措。眼見護壇一劍使空,被蘭煙瞧出便宜,照胸揮劍斬下,護壇撤身急退,劍光一閃,一條右臂落在地上,流了一地的鮮血,那條手臂上的五根灰白手指還在微微蠕動。阿萱心頭一陣煩惡,慌忙轉過頭去。正好看見一白衣春堂少女被鄒菱娃揮掌擊倒,在地上幾個翻滾,口裏吐出鮮血,身子就此僵斃不動。
  頃刻之間,殿中血肉橫飛,隨地可見殘肢碎肉,牆壁地麵、桌椅榻幾上都濺滿了鮮血.阿萱不由得抓緊身邊的帷幔,卻覺掌中膩滑,拿到眼前看時,已沾上了許多黃白色的漿汁,那卻是死難弟子的腦漿。
  她胸口一窒,胃中翻騰,剛要躬下身去,忽覺腳下被何重重一撞,有些生疼之感.卻是一個著紅衣的叛教弟子被馮君如掌風擊飛,正好跌在阿萱身前地上,她猛烈地抽搐了幾下,身子便癱軟下來。
  阿萱匆忙在幹淨一些的帷幔上擦了擦手,將那少女扶起上半身來,輕聲呼道:“喂,你……怎樣……打不打緊?”那紅衣少女失血過多的嘴唇,灰白如紙,輕輕地翕動了兩下,低低叫道:"娘……娘……"阿萱一怔,紅衣少女頭顱陡然歪向一邊,再無絲毫聲息.
  她生著一張瓜子臉兒,額頭光潔,肌膚嬌嫩,原也頗為秀美可愛。但此時臉上沾滿了血汙,搭在額上的一綹頭發也給黑血浸在一起。眼睛睜得大大的,瞳孔擴散,臉色蒼白,顯然已經斷氣,模樣十分恐怖。阿萱親眼看她在自己懷中死去,一時間怔在當場,竟忘了放她下地.原來心中那種恐懼畏怯之情,不知為何竟突然不知所蹤,唯覺空蕩蕩的一片茫然,象是蒼涼無聲的秋風,吹過空曠無人的茫茫荒野.
  阿萱無言地將她放在地上,脫下自己外衣,輕輕蓋在了她的身上.想了一想,又將衣服往上拉了拉,遮住了她那張尚存稚氣的小臉。
  忽然辟風一瞥之下看見了她,便披頭散發地奔了過來,喝道:“你這個小賤人,我今天要送你上西天!”她執劍劈來,阿萱倉猝間將手臂一抬,從袖裏射出幾支木箭!辟風武功雖勝於她,但畢竟廝殺良久,功力枯竭,已是強弩之末,居然無法避開來勢!那幾支木箭不偏不倚,居然正好射中辟風胸膛!辟風身子一仰,晃了幾晃,便倒在地上。
  阿萱失聲驚叫一聲,跌坐在地,隻覺得身上一陣陣地發冷,當下也顧不得血汙狼藉,拚命扯過牆邊帷幔,死死裹在身上.眼見得許多人影在眼前晃來晃去,那些廝殺喝叱聲卻似乎隔得很遠,腦子裏更是說不出的混亂無章.
  其實以她功力,那木箭射出根本不能傷人性命。隻是箭頭塗有迷藥,才使辟風昏迷過去。阿萱本來明白此理,隻是身處刀光劍影之中,親臨殺戳之慘,極度緊張驚嚇之下,頓時將一切渾然忘卻.雖時值夏日,身上又裹有帷幔,身子卻仍是不停發抖,冰冷的寒意直透入骨髓中去,四肢百駭似無半分力氣。
  忽有隻溫軟的手兒拉住自己手掌,柔聲道:“妹妹別怕,有我在呢.”阿萱茫然回首,鼻端已聞到一縷似蘭如蕙的淡淡幽香,在這滿殿撲鼻的血腥氣息之中,猶顯其清幽雅淡.
  阿萱一把緊緊握住那隻手掌,哭道:“春姐姐,我殺了人!辟風她……她被我殺死了!”春十一娘輕輕抽出手來,將她摟入懷中,另一手溫柔地撫弄她的秀發,淡淡道:“江湖兒女,生死不過是天命罷啦.”
  阿萱回想先前令人心悸之場麵,身上一陣陣發冷,不禁想道:“莫非我娘當日在這教中,也是如同她們一樣殺人如麻麽?”心中難過之極,含淚哽咽道:“春姐姐,世上原無當真十惡不赦之人,便是一時錯了,日後……日後終有醒悟的一天。如今一死,她們可再也沒有機會改好啦!”
  春十一娘撫摸著她的頭發,淒然道:“妹妹,你真傻啊,山林中百獸蟲蛇,還不是這樣自相殘殺!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是上蒼給世間萬物定的規律,咱們也不過是承順天意而已。”
  阿萱抬起頭來,淚眼迷茫道:“姐姐,自相殘殺的是野獸……可是人……人是萬物靈長……”
  春十一娘淡極如玉的臉龐上,浮現出了冷冷的笑容,緩緩道:“遠古先民未曾開化之前,人與野獸無異.後來開化為人,其虛偽狠毒之處,卻比畜生還要可惡!阿萱,你別怨姐姐做事狠毒,生逢亂世,人命賤如草薺,善良又有什麽用處!哼!曆代以來,什麽《女誡》《列女傳》……都是叫咱們女子溫柔淑德,對別人謙恭忍讓!那咱們女子的命運,豈不是自己反而做不了主?我就偏偏不從!我倒要看看這人世之間,神魔三界,有什麽人敢來操縱我春十一娘的一生!”
  春十一娘的話語,悲哀得象是巫峽中深不可測的江水,冰冷得象是神女峰呼嘯的山風。阿萱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全都不曾明白.她將頭更緊地偎在了春十一娘溫暖的懷中,但覺那縷縷蘭蕙幽香之氣,似是自她衣衫深處幽幽而來,縈繞鼻端久久不去,直是中人欲醉.
  春十一娘,這令江湖中人聞風喪膽、視如蛇蠍的女子,在她心底最深之處,到底隱藏了怎樣的過去?
  
  忽然阿萱背上一寒,隻聽“錚”地一聲,金鐵之聲在背後陡然響起!她急忙轉身,首先映入眼簾的,卻是兩根修長皎白的纖纖玉指,一曲一伸,正堪堪扣住了那隻金光燦然的奪命金鉤!
  鉤身數下劇震,蕩開一波波金紅光芒!阿萱但覺鉤上冷然真氣,層層如波浪襲來!然那兩根玉指隻是輕輕一扣,卻更勝湖上長堤;饒是波濤千層萬重,被這一堤橫鎖攔阻,卻百般地衝擊不過,更是發動不得.
  鄒菱娃臉色幾度變幻,由白到紅,又由紅到青,鬢角間微顯汗意,顯然正催動內力與之相抗.
  春十一娘突然冷哼一聲,突屈中指,輕輕彈出!"當"!金鉤劇震!阿萱隔得最近,赫然看得清楚:隻見鉤身暗紅印痕之中,突然顯現出一道細如發絲的裂紋.那裂紋微微一晃,如有生命之物一般,飛快地向四周擴展開去!
  白影閃動,珠聲激蕩.鄒菱娃飛身躍向後去!幾乎與此同時,那柄金鉤當中斷成了兩截,鉤頭重重掉落地麵,發出尖利冷凜的嗆然一聲!
  春十一娘放開阿萱,飄然站起身來,冷然道:“鄒菱娃,你好不要臉,竟然施加偷襲,枉為我女夷夏堂之主!”
  鄒菱娃身子晃得一晃,似乎便要倒下地去,但終於強自站住.她左臂在方才的激戰中負傷,傷口鮮血流淌.手中左鉤已毀,右鉤猶自緊緊握在手中,鉤身上卻染滿了鮮血.鉤上赤金色中透出血紅,越顯觸目驚心。
  她方才雖見機極快,但仍被春十娘借鉤身傳遞真力所傷,內息翻湧,經脈激蕩,痛楚難言.當下暗暗一咬銀牙,麵上卻仍笑得嫵媚動人:“殺人便是殺人,枉談什麽身份名由?你春賤婢又是什麽清淨姑子不成!”她猛然湊過唇去,在臂上傷口處吮得一大口鮮血,"撲"地一聲噴灑開去!血霧彌漫之間,但見她麵色刹時轉為赤紅,鼻息間隱有兩道白氣冒出,蜿蜒出入不絕,容貌豔麗之中倒透出幾分莊嚴,有似蓮華寶相一般.
  她手執金鉤,緩緩站直身子.雖仍是那樣風韻嫋娜的模樣,突然間卻似是長大了許多,神態端肅異常,卻讓人覺得有說不出的妖異和恐懼.
  此時紫蘇青芷二人因見鄒菱娃突襲春十一娘,正雙雙仗劍搶到,齊喝道:"逆賊大膽!"已是向鄒菱娃身邊撲去!
  春十一娘喝道:"休要過去!"話音未落,阿萱但見鄒菱娃雙眸猛然一睜,眸中竟似隱有血紅光芒!
  金鉤動處,無形殺氣逼麵而來!阿萱眼眸酸疼,幾乎要睜不開來,甚至連全身血液流動,都似乎在那時微微一阻!
  春十一娘黛色柳眉微微一動,白衣如雲,飄然淩空飛出,蓬蓬兩掌,已將紫青二女擊開!
  二女方才叫得一聲:"教主!"聲音中滿是驚奇不解之意.卻見春十一娘雙指陡出!那潔白如玉的兩根纖指,並攏如劍,疾速掠過金鉤,直剌過去!鄒菱娃右鉤急揮,鉤頭翻轉,竟已靈巧無比地扣住春十一娘兩指!她眸中血光大盛,似妖魔要擇人而齧!
  春十一娘斷喝一聲:"阿萱!看好了!"但聞她吟道:"道從天律,香滿乾坤.掌中陰陽,渾然自成."
  阿萱驚呼一聲!那一瞬間,她分明看見,春十一娘玉白的指尖隻是稍稍一挑!一挑!隻是那指尖挑起的一瞬間,仿佛有無形的氣流,自四麵八方呼嘯而來,匯聚於那吹彈欲破柔嫩如玉的指尖之上……
  氣流旋轉,指影彈動.恍惚之間,那玉白的重重指影,宛若化作蘭花一莖,幽然綻放.然而那樣強大無匹的質樸真氣,竟如錢塘春潮排空而起,悍烈剛猛,其勢巍哉!柔而韌,剛而堅,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道,在那一瞬間,居然無比自然而默契地揉和在了一起!
  道從天律,香滿乾坤.掌中陰陽,渾然自成……阿萱平生所曆,勝過同齡女子多矣,卻從未有如此時此刻,離生死之界隻有毫厘之差!那正是在此時此刻,仿佛是兩扇緊閉的大門,在她的麵前悄然開啟了一道縫隙,隱隱可見其內霞光流轉,氣象萬千!
  原來,這才是天香手的真正威力!
  鄒菱娃但覺大力自鉤身湧至!"轟"!無形暗流驀然自鉤身湧入掌心!
  砰砰砰砰!悶響不絕,鄒菱娃全身經脈依次崩斷!慘呼聲中,鮮紅血珠濺開!無形的氣浪穿越鄒菱娃的身體,向後翻湧而去!回龍洞石屏正當其衝,蓬然巨響聲中,厚如方磚的石屏竟然四分五裂,無數石沫石粉簌簌掉落.
  "叮"!一聲輕響,卻是鄒菱娃頭上花冠落到了地上!冠上有一珠串金線當即脫落,珍珠四下裏散落開去.叮叮鈴鈴聲響不絕,清脆悅耳,宛若大珠小珠掉落玉盤一般.
  此時場中情勢大變,夏堂叛教弟子終是不敵,死傷已過大半.玉女十三劍隻餘玉九和玉六玉三還在支撐,其餘十人已橫屍當場。七護法亦隻餘淨水,護壇二人。紀梅姝忽然一聲呼哨,春秋冬三堂弟子轉換陣勢,劍光森森,將殘餘鄒菱娃黨眾圍在殿中。
  馮君如喝道:“爾等快快投降,否則,便是死路一條!”鄒菱娃既敗,叛眾無心再戰,當下便紛紛將武器擲到地上。
  人群當中,玉九轉過頭來,含淚望了春十一娘一眼,手中寶劍陡回!春十一娘急叫一聲:“且慢!”卻見玉九之劍隻在喉上一抹,可憐萬點紅珠迸出,頃刻命歸黃泉。玉六玉三也不哭泣,相視一笑,齊道:“姊妹們都不在了,你我留在世上又有何用?”長劍也在喉頭一抹,雙雙倒在地上。
  春十一娘張口欲待呼止,卻終是已無力回天.阿萱離她最近,但見她雖強自克製,但鬢角潔白的肌膚之上,卻隱有幾根暗淡青筋在突突跳動,顯然心情激蕩不已.
  白衣飄然到處,教眾弟子紛紛讓開.春十一娘踏著遍地鮮血,緩緩走了過來,她雖仍是鎮靜如亙,神態中卻隱有幾分憔悴倦怠之意.
  終於,她在三人屍身之前停住腳步,俯首默然,凝視良久.
  寧菊媚立於身旁,柔聲勸道:“教主,玉女十三劍身為教主近侍,竟然從逆叛教,理應按教規受刑而死。如此死法,已是對她們大大的慈悲.”
  春十一娘不語,半晌,方才緩緩地轉過身去,沉聲道:"鄒菱娃呢?"
  
  眾弟子早將叛眾捆綁妥當,此時鄒菱娃便被兩名秋堂弟子拖了過來,丟在春十一娘腳下.她此時將近昏迷狀態,全無反抗之力,身子渾若無骨一般癱軟在地,隻是微微起伏.先前精心梳就的雲髻頹然脫落,鬢發散亂地披拂下來;那件金絲銀線精心綴就的芙蓉繡袍,此時已有大半被鮮血浸透.哪怕是阿萱這等武功低微之人,也看出她周身經脈已被全數震斷,元氣消失殆盡.雖未當場斃命,卻已是廢人一般.
  一旁紫蘇早將那頂赤金花冠拾起,並將珍珠重新串好,恭恭敬敬地奉了上來.春十一娘接過花冠,眸光緩緩落於冠上.她不開口,殿中便是死一般的寂靜,幾乎連呼吸聲也難以聽聞.良久,方聽她淡淡道:"百花冠……百花之冠…… 女夷教百年聖物,教主榮耀與地位的象征……百年以來,江湖門派多有前來搶奪,當初川流派更是因竊冠之罪,被前春堂謝堂主滅其滿門……誰知……今日竟還沾染了神教中人的鮮血……莫非成為百花之冠的代價,便是要用他人的鮮血麽……"
  她語氣雖輕描淡寫,阿萱卻不禁打了個寒顫.眾人更是屏息靜氣,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春十一娘卻歎了一口氣,緩步過去,在寶座上緩緩坐了下來,這才說道:"來人,帶沉朱."
  
  沉朱雖然武功高強,奈何寡不敵眾,早已被教眾所擒,此時有兩名春堂弟子將她狠狠推上前來.這些弟子深恨她謀剌春十一娘,故此將她點了穴道不說,腕上足上俱都捆有極粗的牛筋繩索.此時見她兀自挺立不跪,便有個春堂弟子上前一腳,喝道:"大膽逆賊,在教主駕前還敢不跪?"那一腳又準又狠,且正踢在她膝彎之處!沉朱身不由已,腿膝一軟,當即跪倒於寶座之前.
  她雖比春十一娘還要大上一兩歲,但一向駐顏有術,兼之位高權重,平日裏最重修飾妝點,初時看上去不過花信年華的美貌女子。此時受春十一娘內力所傷,體內真氣紊亂,胸口煩悶難熬;兼之突逢大變,心神震蕩,精神十分委頓,便是阿萱從旁看去,亦可清晰看見其眼角已顯露出幾道淺長的魚尾紋路,疲勞蒼老之態,於此暴露無遺.
  沉朱腰身筆直,昂首恨聲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第二十七章 女夷百年覓清和 下

沉朱雖然武功高強,奈何寡不敵眾,早已被教眾所擒,此時有兩名春堂弟子將她狠狠推上前來.這些弟子深恨她謀剌春十一娘,故此將她點了穴道不說,腕上足上俱都捆有極粗的牛筋繩索.此時見她兀自挺立不跪,便有個春堂弟子上前一腳,喝道:"大膽逆賊,在教主駕前還敢不跪?"那一腳又準又狠,且正踢在她膝彎之處!沉朱身不由已,腿膝一軟,當即跪倒於寶座之前.
  她雖比春十一娘還要大上一兩歲,但一向駐顏有術,兼之位高權重,平日裏最重修飾妝點,初時看上去不過花信年華的美貌女子。此時受春十一娘內力所傷,體內真氣紊亂,胸口煩悶難熬;兼之突逢大變,心神震蕩,精神十分委頓,便是阿萱從旁看去,亦可清晰看見其眼角已顯露出幾道淺長的魚尾紋路,疲勞蒼老之態,於此暴露無遺.
  沉朱腰身筆直,昂首恨聲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先前沉朱被擒之後,竟然歇斯底裏,破口大罵,口中所言盡是汙穢惡毒之詞。此時她聲音嘶啞,幾不能言,強行喊出這兩句話後,仍然還在喃喃咒罵不休.
  六名司花使斂首侍立春十一娘寶座之前,金環燦然、長裾飄曳.她們雖然年齡大小不一,姿容也略有高下之別,然而畢竟氣度不凡,兼之盛裝妝飾,端的是豔色奪目.
  沉朱既是位列司花使之首,料想平日裏也頗為出眾。然此時咒罵半晌之後,唇邊已積有些微白沫,眼珠赤紅,模樣狼狽可笑,簡直如同市井庸婦一般。幾番有教中女子不忿她出言無狀,想要開言阻止;然春十一娘始終沉吟不語,故此殿中氣氛仍是極為壓抑,竟然無人敢貿然出麵。
  隻是,無論沉朱口出何等穢言,春十一娘始終沉吟不語。沉朱漸漸力竭,兼之無人應答,也就住口,紅腫雙眸死死瞪著春十一娘,眸光之中充滿仇恨之意。
  眾人低首如泥塑木雕,唯阿萱偷偷望了春十一娘一眼.這美貌的白衣女子,正襟端坐之時,眉目莊嚴而秀美,有如神祗一般,看不出有絲毫情緒的波動。她與沉朱十六年恩怨交錯,阿萱不過隻是聽了一鱗半爪,然而細細忖度之間,那一幕幕的畫麵卻突然無形中連接起來,清晰地浮現這靜默的殿中:
  後蜀廣政年間,一個極冷的冬日.十五歲的女夷弟子沉朱,跟隨冬堂衛嬤嬤,從巴渝人市帶回了一個秀麗可人的少女。衛嬤嬤見那少女姿質不俗,本想加以培植,可惜她雖年已十四,身上卻沒有絲毫武功。問她來曆身世,她也推說自己父母雙亡,無名無姓。女夷教中女子,大多是出身貧寒、曆經世間苦難,心中皆深藏有不願為人知曉的辛酸往事。
  衛嬤嬤雖然不信,卻也不多加盤問,將她分到春堂廚下執役。因她自稱本無名姓,又在廚下眾粗使婢女之中排行十一,眾人便喚她做十一娘。
  神女峰上清冷寂寞,十一娘唯一相熟之人便是衛嬤嬤與沉朱.沉朱尚在繈褓之中便被遺棄路旁,是任春堂堂主的淩飛豔路過看見,便將她帶上山來,一直帶在身邊。後來巫長恨病逝,淩飛豔新登教主尊位。沉朱雖然不是淩飛豔親傳弟子,一身武功卻多蒙淩飛豔指點,且為淩飛豔身邊親信,在教中備受徒眾榮寵。性子又極為活潑,常在練武之暇,偷偷來春堂廚房看望十一娘。天長日久,兩人年紀相仿,竟成了最好的姐妹。
  她常常將別人送來的衣裳玩物帶給十一娘,還耐心地教她入門的武功。十一娘歲數漸長,因為有些武功底子,平時為人又謹慎小心,頗得眾人愛戴,便被升入了春堂,作了一個小小的掌管祭祀之禮的執事;沉朱才貌雙全,又是淩飛豔親手撫育,自然被選到教主座前任了首座司花使。那時春堂之主謝蕙娘無故失蹤,春堂諸事便暫由教主親領。但淩飛豔教務繁忙,十成事務之中倒有八成一向由沉朱代勞。一時沉朱風頭之健,無人可及。
  沉朱權傾教中,自然更是處處關照十一娘,兩人情誼愈見深長.誰知後來風雲突變,因緣際會,十一娘先任執事,後竟被升作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春堂堂主,接下來更是大得淩飛豔看重,被指作教主的入室弟子,未來的女夷教主!
  時光如梭,轉眼便過去了一十六年。沉朱仍然隻是沉朱,武林中僅知她是女夷教中排名第一的司花使;而十一娘,那自人市帶回的身世不明的少女,卻以春為姓,成為名滿天下的春十一娘!
  “女中十一娘,男中玉劍郎”!
  得與那出身高門、風采華瞻的玉劍公子齊名,共為武林年輕一代之翹楚,那該是何等無上的榮耀?
  共患難自然容易,坦然麵對曾共過患難的人富貴,卻是大大不易。是自何時而起,沉朱將春十一娘恨入骨髓?春十一娘又對沉朱存下戒心?司花使之職雖然榮耀,畢竟並無實權.春十一娘長居教中要職,竟始終不曾對沉朱有過任何封賞,更遑論是升遷職位。
  新教主年輕曆淺,教中多有年長位尊者不服,終於以夏堂堂主鄒菱娃為首,釀就這"菱花之亂".本亦可一爭雄長的沉朱不惜投奔鄒氏麾下,意欲趁春十一娘不備,親手將其擊殺;而春十一娘明明是洞明如燭,卻故意做出重傷待斃的假象,最終將存有異心的教中徒眾一網打盡。曾經是姐妹情深,有如手足;後來卻是爾虞我詐,視同仇雌。孰是孰非,恐怕誰都難以辨別罷?
  是不是所有的情義過往,到得最後,都抵不過權勢利益的誘惑?
  春十一娘目光清冷,隻在沉朱身上掃了幾眼,有如微雪紛紛飄落山巒,沉朱身上不禁油然而生一層微微的寒意.
  春十一娘冷冷道:“我們皆出自於女夷神教,同根而生,相煎何急……厚葬今日所有死者,暫將被俘叛徒關押後山回龍洞,待本座與眾位堂主長老商量之後,視其從逆情節輕重發落……至於沉花使———她因被本座點中穴道,並未參加方才叛教之役……但她謀逆本座,罪無可恕,給她一粒'君何在',廢去武功,逐下山去罷。”
  那君何在是女夷教中所煉丹藥,本身並無毒性,隻是服後便使人真氣消散,僅存極少內力,如同尋常武師一般。這最後一種處決大出眾人意料,連沉朱本人,都以為此次必曆經酷刑,隻求速死而已。
  沉朱聞言,心中又羞又忿,雜味紛呈.她奮力昂起頭來,尖聲叫道:“要你假惺惺裝什麽好人!想殺便殺!老娘可耐不得受人家這般捉弄!”寧菊媚一向為人謹慎,不敢多言。馮君如卻直言道:“教主,屬下有事不明!以逆賊沉朱所為,賜她全屍已是教主的恩德,為何要……”
  春十一娘打斷她的話,道:“她之罪過隻是剌殺本座,而本座先前出手破散她的真氣,正是不讓她去傷害其他弟子。自始至終,苦主隻有本座一人。神教戒律之中本就有‘殺釋罰責,任由苦主’一條,因之本座此舉,並不曾違反曆代祖師訂下的教規。馮護法不必多言!”馮君如雖身為護法長老,比她高出一輩,平時也頗受尊崇.但此時春十一娘拿出教主身份,她也不敢多說,躬身應道:“是。”便退回教眾之中。
  沉朱忽然尖叫一聲,不顧內息紛亂,疼如針剌,身子一躍而起,竟瘋魔般地向寶座撲了上去!輕碧心思縝密,本就一直在旁暗察,此時掠身相截,一把便捉住她雙手手腕,就勢一推,已將其牢牢按在地上,喝道:“七妹!”。
  一旁閃出第七司花使紫蘇,左手"啪"地一聲,抬起沉朱下頦!兩指在她兩頰隻用力一捏,沉朱不由得張開口來,紫蘇將掌中藥丸塞入她口中,順勢在她臉上一拍,藥丸已滾入沉朱腹中,隨即將她放開。
  這幾下動作幹淨俐落,沉朱還待爬起,紫蘇足尖在她膝彎一踢,她又跌倒在地。雖然腹中疼痛,經脈酸軟,全身骨骼也在咯咯作響,正是真氣逐漸散去之象。但她全然不顧,口中仍在大聲哭叫:“不!不!我決不會離開神教!我生是神教人,死是神教鬼!你殺了我!殺了我罷!”一邊拚命掙紮,奈何被眾人一擁而上,按得極牢,卻是半分也掙脫不得.
  春十一娘不理她潑皮無賴的行徑,寒冽如刀的兩道眸光越過眾人頭頂,遙遙望向殿外粉色花海。隱約可見她那翦水雙瞳之上,開始漸漸地蒙上了一層淡淡霧氣。
  她突然開口喚道:"沉姐姐……"聲音柔和了許多,沉朱身子卻不由得一顫.隻聽她淡淡道:“你還記得麽?十六年前,本座初入神教的第一個冬天……神女峰上出奇地寒冷。秋堂的姐姐們說教中姐妹突然增加了許多,被褥一時置辦不齊,每人隻勉強領得一套而已.我不過是春堂廚下小小的當差,被褥甚是單薄,哪裏擋得住凜凜寒氣?每晚都是凍到半夜,實在熬煎不住,方才能睡上一覺。
  天一直陰沉沉的,北風吹了整整一天,黃昏時分又飄起了鵝毛大的雪花。我坐在灶門口取暖,卻見沉姐姐你揣著幾塊年糕來看我,因為怕人說些閑話,你把剛出鍋的年糕揣在懷裏,捂得緊緊的,結果把胸口都燙得紅了一片。
  你對自己的傷全不在意,聽我向你訴苦說冬夜寒冷難以入睡,便要我去你那裏過夜。沉姐姐,你那時地位身份,與我十一娘不吝於是天上地下之別。你的住處被褥何等精致,還有通宵暖熱的薰籠,若真能睡上一夜,確是莫大的享受。可是我一個無職無司的小婢女,平時謹慎度日,哪裏敢因此而惹人閑話?到得後來,你可憐我挨冷受凍,便不肯獨自回去。我們兩人睡在廚下的雜屋裏,緊緊擠在一起,合蓋一床被子,靠著對方身體互相取暖,熬過漫漫長夜……後來你取笑我說,這大概與兩條魚兒相濡以沫差不多吧?唉,相濡以沫……這些年過去,姐姐你或許不記得了,可是我……卻還記得清清楚楚。”
  沉朱眼淚已是流了滿臉,哽咽道:“往事已矣,你又說這些做什麽?我隻恨自己當初沒有看透你的狼子野心,為什麽竟會對你那樣好!”
  春十一娘搖搖頭,說道:“狼子野心?自我任堂主之後,雖然姐姐你表麵上仍然對我親熱如故,甚至還多了幾分應有的恭敬;可背後你所做的種種勾當,卻當真是叫人不齒.那時我便知道,你對我已是恨之入骨。”
  她淡淡一笑,那笑意卻帶有幾分嘲諷之意:"隻因你根本就認為這春堂之位、教主之尊,本來應是你沉朱之物……對麽?"
  她這一句話雖是淡淡說來,殿中眾人卻暗暗吃了一驚.
  沉朱冷笑一聲,傲然道:“那是自然。我是先教主一手帶大,與她情逾母女。從我小時候起,這普天下好吃好玩的東西,隻要我沉朱想要,先教主便是想盡辦法,總也令人弄來給我。何以後來偶然有一次見著了你,便大反常態,將你一路破格晉升,卻對我不聞不問,棄如敝履?誰知你這賤婢在我背後進的又是什麽讒言?”
  她二人這些年來,麵上一直敬如大賓,和氣親熱.實際上心中隔閡已深如鴻溝,此時袒裎相見,再無絲毫顧忌,竟是將各自心中最為隱密之事,盡數都說了出來。
  春十一娘瞳中霧氣更濃,輕輕道:“進了讒言?沉姐姐,你真的是這樣看待十一娘的麽?”這幾句話語意溫柔,卻似帶有無限傷感。那一聲“沉姐姐”更是叫得親切婉轉,猶似當年兩小無猜之時。
  沉朱臉上眼淚已幹,並不為之所動,隻是冷笑不已。
  春十一娘笑意不減,但那種淡淡的嘲諷已悄然退去,取而代之的卻是說不出的苦澀之意:“不錯。姐姐你天資聰穎,若是論到你那時的武功,別說是我一個小小的執事,便是各堂主長老們談起你來,哪一個不是讚不絕口?人人都說在教中新一代弟子之中,數你沉朱最為出類拔萃。而先師疼你愛你之心,也跟對待自己親生女兒一般無異……如今教中堂主們入教年限最長亦不過二十年,論算起來,還是姐姐你的資曆最老呢……”
  她的笑容漸漸斂去,說道:"可是先師那樣名震江湖的奇女子,畢竟不是世間平凡的婦人。她身為一教之主,自然要以神教前途為重。絕不能因為愛你至深,便置祖師遺訓與神教興衰不顧,而將女夷神教百年基業便這麽輕易交到你的手上!"
  沉朱臉上肌肉抽動,獰笑道:“哦?那你的意思是如果是我沉朱當了教主,女夷神教從此便會在江湖上煙消雲散麽?你春十一娘又是什麽了不得的阿物兒?一個來曆不明的野丫頭,神教在你的手上便一定會發揚光大,千秋萬世名垂不朽?”
  春十一娘眼中怒色一閃即逝,隨即平靜如亙,柔聲道:“沉姐姐,你先別生氣。我春十一娘固然是來曆不明的野丫頭,但沉姐姐你對自己身世,同樣也是說不出個子醜寅卯。就連咱們這教中姐妹,倒有一大半都是出身孤苦,父母親人全無,誰還記得起自己的身世來曆?況且,這並不是十一娘敢胡亂抵毀姐姐聲譽。當年姐姐年方二十,便居七大司花使之首,且長侍先師左右。若論十一娘內心,真是將姐姐視同天人,是萬萬不敢如此妄評姐姐行事,又如何敢冒然出言相犯?說出這一番話的,卻是先師她老人家,”
  她語意柔和,卻暗藏譏誚之意.沉朱雖然惱火,卻也尋不出她的不是。倒是這最後幾句話,讓眾女皆大感意外,馮君如更是忍不住輕聲問了一句:“淩教主?”
  沉朱麵色蒼白,強自冷笑道:“先教主已是仙遊九天之外,你要怎樣捏造她的話語,盡可請便。”
  春十一娘淡淡道:“是與不是,你且聽上一聽。”便接下去說道:“那一日我以執事身份,帶人將排教在渝州徹底擊潰,迫使其並入我神教麾下,此事你等當知之甚詳。”
  沉朱冷冷道:“我當然知之甚詳。十一娘小小的春堂執事,那時一反常態,居然在花神殿上排眾而出,當著堂主和眾長老之麵侃侃而談,主動請纓出戰,可真是大大地出盡了風頭哪。”
  春十一娘不理她冷言冷語,說道:“此役之後,先師便對我注意起來,時常遣人來找我說話,所談無非是些本教秘聞軼事。於我一個小小的執事而言,已是莫大的榮幸.約莫十餘日後,先師突然命人傳喚,於花神宮後殿單獨召我入見。
  那時先師心疾發作,纏綿病榻已久.我以為她不過是病中召我說話解悶,心中本不甚在意.不料閑談幾句之後,先師話鋒一轉,突然跟我說,原春堂之主謝蕙娘失蹤數年,多番找尋,總是沒有絲毫訊信,料想是回不來了。春堂之職事關重大,故一直空缺至今。若是始終無人執掌春堂,總是不妥,因此想命我做春堂堂主。我自然是又驚又急,春堂堂主一職至關重要,一向由冬堂堂主紀梅姝代攝.謝堂主絕世風采,我雖未曾目睹,然而紀堂主之才德俱佳,我卻是十分欽佩.
  十一娘當日連個壇主都還不是,武功因為向來受你沉姐姐暗中指點,入教以來雖然略有小成,也算不得是教中高手,又有何德何能居此要職?若引得教中眾姐妹不服,反而辜負了教主一番美意,當下便對先師婉言謝絕道,以紀堂主之才完全可擔此任.
  先師言道,紀堂主才華出眾、雅量高潔,極稱冬堂教化撫育之職.卻是一個愛憎分明的性情中人,不適為春堂之主.我向來與你沉姐姐交好,對你武功心智又實是心中暗暗佩服,隨即便向先師舉薦於你。
  先師卻歎了一口氣,對我說道,天下教派何其眾多,在江湖上卻是榮衰不一.有的如曇花一現,稍現即逝.也有的能曆世傳承、開枝散葉,成就百年教派威名.祖師教主當初花費心血建立神教,自是希望百年之間,神教亦能如江湖上那些名門教派一般,獲得清和讚譽.
  如今教中四堂之中,以春堂為尊,春堂之主將來便是神教之主,自然是不容小覷.況且女夷神教中全是弱質女流,江湖風波險惡,作教主的稍有不慎,便可使全教姐妹萬劫不複。沉姐姐雖然和我一樣,都是無父無母的孩子。但你自小在神教之中長大,受到先師疼愛照拂,畢竟未知人間疾苦.其任性嬌癡之處,卻與那些名門嬌養的大家閨秀一般無二。”
  沉朱聽到“任性嬌癡”四字,心中羞怒交加,眼淚頓時又流了出來,脫口喝道:“你胡說!我不相信先教主會這樣說我!你春十一娘……你又有哪一點比我強?”
  阿萱心中想道:“隻看你這大失常態的模樣,便比春姐姐差得遠啦。”
  春十一娘瞳中霧氣已去,冷然道:“信與不信,取決於你。我春十一娘資質本來尋常,根骨亦非上佳.然而不為先師所棄,最終成為神教之主,所倚恃者,”
  她如水的眸光中,隱隱閃現出冰河般晶棱的光芒:"唯有堅鋼不可奪誌……如此而已。"
  眾人心中一凜.
  自沉朱叛教之後,司花使中隱然以排行第二的金釵為首,此時她上前一步,朗聲道:“大姊,教主當年尚明珠埋塵之時,在春堂充役執事,便能踴躍向先教主獻計,得以大破排教、江流幫等數派,壯大我神教聲勢!武林中誰人不曉?後來又以短短五年時間,苦練本教無上神功,居然成為我教中第一高手!方有‘女中十一娘、男中玉劍郎’之說。沉朱姐姐,你既是自幼便在先教主身邊親聆受教,修習武功已有數十年,早在十一年之前便已是教中第一司花使,卻不曾見你做過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終日也隻與我姐妹六人混在一起。無論才智武功,可有及得上春教主一成麽?”
  她言辭犀利,沉朱聽在耳中,心中氣急,麵上紅一陣白一陣,偏偏又無言以對。
  春十一娘不置可否,繼續說道:“先師說我十一娘沉默堅毅、勤懇耐勞,即使做不成開拓教業之主,守成二字倒還是做得到的。而沉姐姐你……”
  她微微一頓,終於說下去道:"先師叮囑我道,你自小便恃寵而嬌,器宇狹窄,半分不肯容人.非但不能當此大任,便是以後我身登大位,也絕不可將你大用,否則必然為我神教心腹之患!故此我一直……未曾將你作任何升遷……你也對我懷恨日甚……其實……沉姐姐,雖然你背後做下的勾當我樣樣知曉,有時候難免也對你存有怨懟之意.然而每次見到你強顏歡笑侍於座前,思及你當日對我的諸般好處,我心中……當真好生慚愧。
  今*****雖負我,我又怎能忍心殺你?
  你犯下滔天大罪,所幸我防範在先,有意沒有讓你傷到教中其他姐妹,所以還能保住你的性命。我賜你'君何在',私心亦是不想廢去你全部武功,權留你自保之力……"
  她目視沉朱良久,欲言又止,隻是長歎一聲,說道:“女夷教中自然是容不得你了……你……自己珍重。”
  說到最後,她聲音已略帶哽咽.當下抬袖掩住麵容,在寶座上掉過頭去,厲聲喝道:“給她一百兩銀子,逐下山去!通諭江湖同道,從今日起,我女夷神教之中再無沉朱此人!”
  沉朱全身痙攣般地抖動起來,十指死死地扣住殿麵地磚,放聲嚎哭道:“我不走……我……我又能走到哪裏去!”
  輕碧秉性柔善,且對沉朱還有幾分香火之情,唯恐沉朱一時言語不慎,惹來殺身大禍,連忙上前扶起沉朱,溫言道:“姐姐,教主天高海深一般的恩德,既是饒了你,你就快走罷,別再惹教主傷心。”一邊已將包袱塞到她手中,暗暗一推。
  沉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神情憔悴,瞬間仿佛蒼老了十歲一般.她向殿外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來,眼望春十一娘,幽幽道:
  “我……我以後還能再見到你麽?”
  春十一娘霍然而起,拔下頭上一根羊脂玉簪,冷然道:“不能!你若不肯歸隱山林安度餘生,則再與你相見之日,便是本座取你性命之時!過去或是我不念舊情,使你壯誌難酬;但今日我饒你不死,咱們已兩不相欠!姐妹之情,有如此簪!”
  言畢,將玉簪往身前地上猛地一摜!那殿中地麵何等堅硬,"錚"地一聲脆響,玉簪應聲碎成數段!沉朱目視碎簪,突然長嚎一聲,以手掩麵衝出殿去.因跑得急了,竟然在殿門木檻之上絆了一跤!但她隨即爬起,向外疾奔,瞬間便消失在粉色花雨之中。良久良久,花樹深處,仿佛還隱約傳來她的哭嚎之聲。

第二十八章 二十三年人成各 上

"吱呀"聲響,卻是侍立於門口兩名教中弟子,輕輕掩上了殿門.沉朱踉蹌遠去的身影,雲霞蔚然的花林,頓時被隔在了殿外.
  春十一娘收回目光,神色冷峻,默然半晌,忽然道:“你早就醒了,還要再裝下去麽?”阿萱一怔,眼角餘光中卻見原本閉目躺在地上的鄒菱娃,竟是突然睜開眼來!眾司花使臉色微變,身形移動,已有意無意地對其形成合圍之勢.
  鄒菱娃周身已被鮮血浸透,唯麵色如紙.她環視四周一眼,強自咬牙怒笑道:“看來,要騙過你還真不容易。”
  春十一娘微微冷笑,說道:“你鄒菱娃曾名列四堂之一,如今雖然重傷被擒,本座仍不會以等閑視之。沉朱突然發瘋、輕碧出手之時,你恐怕輕碧她踩著了你,不經意地向旁移了一分……本座自然便知你早已醒來了。”
  阿萱心中思忖:方才驚變突起,眾人注意力皆被沉朱所吸引,眾目睽睽之下,竟無一人發覺鄒菱娃已醒。而春十一娘在處理沉朱之時,猶能顧及其他,其心思縝密之處,確非常人所及。
  
  "砰砰砰砰!"驀然間巨響大作!
  大殿周圍所有綺窗扇格,如被無形之力相激,盡數彈飛開去!卻見無數烏青鐵箭鏑頭,平空自窗台上冒了出來,密密麻麻如無數妖魔之眼,猙獰地瞪向殿中眾人!眾人失聲叫出,雪亮劍刃紛紛出鞘,殿內頓時殺氣縱橫!
  春十一娘眸中寒光一閃,喝道:"來者何方高人?竟敢擅入我女夷禁地?"
  但聞一個清郎柔和的聲音,在殿外悄然響起:"奉王上諭命,前來拜謁女夷教主,望訖賜見."那話語雖是溫雅從容,卻隱隱帶有一種莫名的威勢,令人不得不悚然心驚.
  春十一娘眉梢一挑,神情卻奇跡般地平和下來,緩緩坐回寶座,含笑吟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玉劍公子不愧人中龍鳳,便連謁見之禮也與尋常不同.這等箭林相伺,春氏想不相見卻也難了."
  她將手掌在扶手上輕輕一拍,喝道:"有請嘉賓!"教眾弟子迅即排為兩列,殿門隨之緩緩向兩邊推開.眾弟子不由得又是失聲驚呼:原來殿外竟是黑壓壓的一片,人有百數之眾.遠遠望去,各人皆執刃在手,似有刀箭叢生.
  馮君如冷刀般的目光,在眾弟子麵上掃了一轉,沉聲喝道:"鬼叫什麽?不過是些破銅爛鐵罷了,值得這樣大驚小怪?"
  阿萱暈生雙頰,心頭怦怦亂跳,不由得向前走出兩步,心中湧起無限柔情.但見那殿門之前,閃現出一個朝思暮想的身影來.
  夕陽漸漸西沉,燦然生金的光芒,斜斜落在江暮雲身上,他的白衣也象是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金光.他身後還有很多人,可是在阿萱的眼中,卻僅僅隻是看到了他.
  江暮雲觸到了她的眸光,神色遽然劇變,失聲道:"公……是你!你怎會在這裏?"春十一娘淡淡一笑,道:"阿萱妹妹前來看我,可有何不妥之處麽?"
  江暮雲聞言不禁一怔,蹙了蹙眉,卻向阿萱柔聲道:"謝姑娘又不是女夷中人,還是速速離去為好."
  阿萱耳聽他二人言語,但覺其中大有機鋒,一時卻也有些莫名其妙,脫口說道:"江公子!你怎會帶這裏,還帶了……帶了這許多人?"她雖年輕,但畢竟不是蠢人,便覺這劍拔弩張的氣氛大是詭異.
  忽聽鄒菱娃叫道:"何公子!你們終於來啦!快救我!快救我啊!"
  阿萱聽得"何公子"三字,心頭大震!她自江暮雲進殿以來,目光便不曾離開他的身上。此時才發覺他身後還有四五十人。當下抬眼一望,卻見人群中有一身著錦袍的年輕男子,佩劍背弓,相貌頗為英武,竟然正是何緒業!再看他身邊一老一少兩名男子,正是何仲和何緒業二人。這一驚非同小可,慌忙低下頭去。
  幸得她先前在何家座舫上已易過容貌,此時何家人雖然驚異她與江暮雲相識,倒未想到當初那個大膽救走秦真的丫鬟頭上.
  然而阿萱方才抬起頭來,一瞥之下,卻見何緒業正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素知他精明過人,不覺心中更是慌亂。
  何仲聞聽鄒菱娃呼救,卻是微微一笑,並不答言.
  鄒菱娃見他不為所動,心中有些慌亂,叫道:"何大公子!何二公子!我是鄒菱娃,先前你們援兵久久不至,我才被春賤婢以天香手所傷……不過天香手極耗真氣,她一定也受了內傷!你們……你們一定要為我報仇雪恨!"
  但聞一男子聲音嘎嘎怪笑道:"'狗咬狗,一嘴毛'!如此甚好,你們都受了傷,可就大大省了咱們的力氣了,兄弟,你說是也不是?"
  另一沙啞喉嚨應道:"哥哥說得大有道理,誰不知咱是著名的'戚雄過處,寸草不生'?連根拔起,方能除草幹淨,何況咱們是受命要來剿滅了女夷妖教,難道還留個姓鄒的根蒂兒不成?"
  阿萱已聽了出來,這二人竟是那日妓院之中有過一麵之緣的戚氏雙雄――戚文秀、戚文雅兄弟!
  鄒菱娃氣怒交集,反狂笑起來,叫道:"原來……原來你們早已藏有禍心!小姑娘……"她眼珠翻了一翻,慘白的眼瞼正對著阿萱:"你說他們是靠不住,果然是靠不住的……男人!男人沒有一個靠得住!"說到最後幾句,她強行坐起身來,將頭轉向何仲,幾乎是將近顛狂一般,格格笑道:"何大公子!事已至今,我可也顧不得什麽禮義廉恥!你當初摟著我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嘴臉哪!"
  眾人臉色都是一變,鄙夷的目光皆投向了鄒菱娃.馮君如卻怒喝一聲:"賤人無恥!"
  春十一娘喝道:"鄒菱娃!你是我女夷中人,可不是尋常哭哭啼啼的無用婦人!男人靠不住便罷,可不要自輕自賤!"鄒菱娃本與她勢同水火,此時聽她喝斥,竟當真住口不說,隻是仰麵無聲大笑,眼淚卻一串串落了下來.
  阿萱看在眼裏,心中不由得一陣難過.何鵬飛麵色陰沉,並未開言.倒是何緒業有些尷尬地望了兄長一眼,以手捂口,咳嗽了幾聲.
  
  何仲掃了群情激奮的女夷教眾一眼,若無其事道:"你若真要投懷送抱,那也與我無關.再者以你這般老醜的模樣,但凡有招子的人,自然看得出來是你在自作多情罷?"
  鄒菱娃嘶聲叫道:"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當初若不是我瞎了這對招子,如何會引見你與雲昭華相識?結果你對雲昭華始亂終棄,使得她不得不自盡而亡……你還要打她妹妹的主意……"話音未完,何仲已截斷話頭,大喝一聲:"胡說!"
  嗖!一道黑影倏忽破空而來!卻是何仲惱羞成怒,卸下背上長弓,一箭射向鄒菱娃咽喉!
  他習武之人,臂力原甚強盛,這一箭挾帶颼颼風聲疾射而來,直有穿石之力!
  白影一閃!一道極柔極長的銀索斜空卷來,隻是"啪"地一聲輕響,銀索頭端已堪堪纏住那枝去勢淩厲的烏青長箭!
  銀索淩空舒展,銀白光芒柔和四射!長箭受力飛出,"奪"!聲響沉悶,箭身去若流星,已半截沒入殿柱之中!那一刹那,仿佛畫麵流轉,阿萱眼前依稀浮現出盛澤鄉村之中,那布衣荊釵的絕色女子,麵對前來挑畔的錢家惡徒,掌中絲帶翻卷如雲,瞬間便將那惡徒的長刀投入樹身之中!
  何仲悚然後退,眼前綠影翩然,一道纖長身影自殿後穿空飛出,穩穩立於春十一娘寶座之旁,躬身行禮.
  女夷教眾驚喜交加,齊聲叫道:"紀堂主!"春十一娘卻滿麵欣慰之色,溫言道:"梅姝,你沒有受傷罷?"
  傳說中的冬堂堂主紀梅姝,終於出現在眾人麵前.
  衣作淺綠之色,月白交襟短裾,外罩絲綃白衫,卻並不曾綴有任何金珠彩繡.便連發鬢之上,也隻斜斜插有一枚銀簪,簪身樣式渾樸,也沒有半分時下流行的花紋之飾,
  然而交鬟蟬鬢,堆積濃密如雲.肌膚勝雪欺霜,似玉凝脂.更生有極細長的一雙妙目,眼角微挑,碧清如波,似是蘊含說不盡的高華風致,大有清幽出塵之態.
  紀梅姝手指隻是輕輕一動,那銀索如有靈性一般,重又纏回臂彎之上.她向春十一娘行禮答道:"蒙教主派人前去相救,梅姝並無任何損傷."言畢立起身來,清麗如雪的麵龐之上,驀然籠了一層寒意.然而那一抹寒厲之色,卻越顯得她風質高華,有如暗夜清霜一般.
  何仲但覺她冷極清極的兩道眸光,隻在自己麵上微微一轉,便仿佛有無盡涼意,自百骨千髓之中油然而生,不禁向後又悄悄退了兩步.
  紀梅姝指尖隻在銀索上輕輕一繞,那銀索便昂然而起,竟有玉龍穿雲破霧之勢.江暮雲暗忖道:"這冬堂堂主雖極少在江湖露麵,不料竟也是如此出色的人物!"
  紀梅姝手執銀索,緩緩向何仲走了過來,冷冷道:"無知狂徒!做下這等禽獸不如之事,還想在我女夷教殺人滅口,未免也忒過小瞧於人!"
  格格!數聲細微輕響自殿外傳來.那些執箭者均為黑服青巾的壯年男子,肌腱凸起,膚色黝黑,顯見得武學頗有功底.此時他們見女夷教中有人出手,似乎有些緊張,當下雙臂微微用力,弓弦已無聲繃緊,箭頭閃動著黝黝青光,仿佛隨時便能脫弦射出!
  女夷教眾雖是女子,卻也多經腥風血雨.此時教內戰亂已平,春十一娘安然無恙,寧菊媚與紀梅姝又皆已現身,各堂群情振奮,紛紛叫道:"真是膽大包天,竟然敢擅入我女夷之山,理當處死!"
  江暮雲眉頭微微一蹙,正待開言,忽聽旁邊有人冷哼一聲,卻是何鵬飛喝道:"放箭!"
  嗖嗖嗖嗖!眾箭齊發!空中突然湧現無數黑青點子,自兩排女夷教眾當中空隙疾射而過,直湧向寶座之上的春十一娘,如同滿天飛蝗一般!
  女夷教眾齊聲驚呼:"教主!"本待要躍出相截,但此時放箭者猝起發難,偏偏又整齊如一.眼前陡然一暗,無邊箭雨如山間急流奔湍,自眾人麵前颼然而過,帶起陣陣冷寒箭風!雖不過百餘箭數,氣勢卻恢宏強大,當真有當者披靡之威!
  
  瞬間!隻在那一瞬間,滿天箭雨驀然停歇.遠遠望去,但見箭杆密密麻麻,皆是插於春十一娘身前高台之上處.台麵基石本是巫峽山中青石,堅硬逾鐵.然而那些箭頭竟都深入石中,箭身屹立如林,整座箭陣四棱方正,宛若刀工手裁一般!
  阿萱料想以這強大箭陣之威,便是神仙也然無幸,當下心肝欲裂,叫道:"春姐姐!"有的教眾受箭陣之懾,唯恐春十一娘遇難,更早已哭出聲來.
  但聞一人曼聲應道:"好個'萬箭營'!果然名不虛傳!阿萱妹妹,此乃大宋皇帝禦前'萬箭營',與'鐵甲衛'並稱為天子衛隊.他們自命英雄,可不會當真為難我這江湖草莽."
  黑壓壓的箭陣當中,那白衣飄然的美貌女子,悠然從寶座上站了起來.阿萱定晴看時,這才發現原來那些箭頭所擊之處,距寶座尚有尺許距離.女夷教眾這才放下心來,驚喜交加,呼道:"是教主!教主原來無恙!"
  但見春十一娘麵色如常,端嚴靜美,全無任何驚惶之態.便是連何氏父子,也不由得在心中暗讚一聲:"好氣度!"
  須知當初趙氏兄弟起事之初,"萬箭營"便為其嫡係軍旅,以箭著稱,隨從其東征西戰,立下無數功勳.大宋立國之後,又被封為天子衛隊,箭術之精自是天下獨步.更難得是營中衛士皆為百中挑一的精壯漢子,久曆戰陣,又是由名將統一操練,其嚴謹周密之處,卻更是遠勝尋常江湖幫派.
  方才那眾箭齊發,不過是示威之舉,並沒有傷害春十一娘的意思.但即使是七尺昂藏男兒,恐怕在見到百支鐵箭迎麵呼嘯射來之際,也難免會被嚇得膽戰心驚,甚或屁滾尿流也未可知.
  而春十一娘卻始終鎮定若恒,不為箭威所懾,一來固然是她眼力過人,瞧出箭流所向並非自己要害,二來卻也有超過常人的勇氣與膽識.
  阿萱疑竇頓起,暗道:"'萬箭營'?他們與'鐵甲衛'都屬禦前衛隊,當初'鐵甲衛'中那陳軻便曾來劫我,如今'萬箭營'又千裏趕來巫山,莫非……莫非他們是得到了我的消息不成?"
  何鵬飛麵有得色,拈須笑道:"這還隻是'萬箭營'中一支百人隊,向你教眾示以薄儆而已.若當真傾營而來,你這小小的神女峰還不被摧為平地?"
  忽然有一人自殿外人群中站了出來,沉聲道:"何賢侄,方才那女人說昭華是因你而死,不知可有此事?"
  阿萱定晴看時,隻見那人約莫四十開外,長須飄然,麵貌沉穩,隻是眉宇間隱有一股怒氣抑鬱,手掌按於腰間劍柄之上.何仲不由得後退一步,忙笑道:"這女人見我不肯助她,不過是如瘋狗一般胡亂咬人罷了,雲莊主莫非還去信她不成?"
  寧菊媚眉頭一皺,麵有驚愕之色,出言道:"雲莊主?你二女兒及甥女被秦真攝走,還是我女夷教出手相助,教主親自出馬救回,如今你怎的恩將仇報,卻站在這批擅入我神女峰的歹人之中?"
  阿萱猛然醒起往事,才悟出這雲莊主原來便是秦真心上人,那紅顏薄命的雲昭華之父!
第二十九章 女兒襟懷有山河 上

那雲莊主臉上一紅,本是氣宇昂藏的七尺男子,頓時低下頭去,一時竟無言以對.半晌,方才長歎一聲,躬身向春十一娘一揖,正容道:"春教主仗義救回小女與甥女二人,雲家上下,無不感激莫名.隻是……隻是……"
  他微一躊躇,環視四周那"萬箭營"中箭士一眼,說道:"隻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但有皇命所遣,雲某自然要盡效犬馬之勞.在下安能因貴教些許恩惠,便忘卻了家國君臣大義不成?"
  他這番話說來倒也冠冕堂皇,阿萱卻不禁在心裏冷笑一聲.卻見紀梅姝淡淡一笑,說道:"雲自清,素聞你們流雲山莊原是蜀中顯要,門第高貴,祖上累事孟家王朝,曾官至光祿大夫之職,與孟家、李家並稱蜀中三閥……當初宋人入蜀,百姓苦不堪言,誰知雲莊主如今倒對宋人講起家國君臣大義來,倒也有趣!"
  她容顏美麗,氣韻淡雅,這淡淡一笑,更覺明麗無雙,宛若梅花淩風綻放.然而這幾句話說得極是尖刻,雲自清眼中陡顯怒意,臉上紅色更深,卻終究是辯駁不得.當初宋將王全斌率部滅蜀,直驅帝都所在.宋帝趙匡胤雖再三告誡:"行營所至,毋得焚蕩廬舍,驅逐吏民,開發邱墳,剪伐桑拓".然而宋軍卻是一路燒殺搶掠,犯惡無數,民怨極深.後趙匡胤雖派其弟趙光義親自入蜀安撫,但蜀人深感家國之痛,並不曾有半分感激.流雲山莊眾人身為蜀人,哪裏會不知道這段恩怨?此時不禁赦顏,俱都低下頭去.
  雲自清臉上顏色愈是紅豔,猛然抬起頭來,咬牙說道:"這倒罷了,說起貴教緝捕秦真一事,雲某倒是聽江湖傳言,說春教主與秦真有私,這才一再縱其逃逸,以致至今不曾將其捉住!"
  眾人大嘩,春十一娘黛眉陡蹙,紀梅姝卻喝道:"大膽!你恩將仇報倒也罷了,竟敢如此抵毀我教中之主!"
  雲自清既已出口,更是漲紅了臉,大聲道:"春教主千裏追蹤秦真,又多次與之相遇,以'女中十一娘'的智慧武功,豈能讓其一再逃脫?雲某也聽得江湖上說,前些時日秦真與一女子突然現身於歸州龍舟賽上,還搶走了排教紅龍舟上的江祭者!當時排教與長青門皆看在眼裏,他們同為貴教下屬,卻不見有任何追捕行為,難道不是出自於春教主你的授意?況且春教主來曆不明,又焉知與秦真沒有任何瓜葛?"
  阿萱聽在耳中,隻是暗暗叫苦.若說春十一娘與秦真相遇並未擒住,實是因為秦真是趁春十一娘與江暮雲二人相鬥之時逃走.而龍舟賽上之事,卻是當時情形,排教本來落敗於長青門,又懾於秦真之能,故才不敢擅動.而長青門心念自己乃是謝蕙娘之女的香火之情,這才裝聾作啞,放自己二人離去.卻不料這雲自清竟都算到了春十一娘的頭上,可當真是冤枉得很了.偏生自己又不能出來解釋,否則這些人定要追查秦真下落,那可更是糟之糕矣.
  春十一娘尚未開言,何鵬飛突然揚首大笑,笑聲中盡是不屑之意,然而聲音極為洪亮,震動殿瓦灰塵簌簌掉落.阿萱憶及座舫上他們父子交談之事,忖道:"畢竟曾為大將,雖則老矣,卻全無半分衰老之態,倒頗有幾分堂皇氣度."
  女夷教眾見他笑得如此無禮,紛紛喝叱,何鵬飛卻不予理會,雙眼直視春十一娘,傲然道:"小小一個女夷妖教,不過是一群不安於室的女人罷了,居然如此狂妄自大!"春十一娘淡淡一笑,馮君如卻掃了門口黑壓壓的箭士一眼,冷冷道:"就憑這些所謂的'百箭營',便想在我們神女峰上撒野麽?"
  但見黑影一閃,卻是馮君如已展袖飛出,直向殿外箭陣撲去!
  "嗖嗖嗖"!萬箭營畢竟為天子衛隊,其反應極是神速,甫見馮君如和身撲來,最前排箭士齊叱一聲,弦中飛箭射出,足有近十枝之數,帶起尖利風聲,陡然如空中張開一麵烏青箭網!
  馮君如喝道:"誰不會射這勞什子!"黑袖連揮,以臂為軸,當空劃出兩道完美之極的半圓弧形!"啪啪"數聲,來箭俱被已卷住!她大喝一聲,袖中真氣鼓蕩,袖布堅硬如鐵,竟將來箭陡然送了回去,但聞那破空之聲極勁,竟不輸於弓弩所馭!
  眼見得這些長箭於尖嘯聲中,俱被射回箭士群中,殿外人群聚集,退無可退之處,眼前得長箭迎麵射來,其他人不由得失聲而呼!
  但聞一似是頭領模樣的箭士喝道:"回環箭!"但見陣中數名箭士疾速拉弦,"嗖嗖嗖"!又是數箭並發!勢頭鋒銳,恰恰迎麵攔住來箭!箭頭相觸,但見馮君如射回長箭箭身微微一顫,"嘶啦"數聲輕響,但見空中箭花突發,卻是已被箭士們第二次射出的長箭穿透箭頭,以摧枯拉朽之勢,一直越過箭身,最後竟徑插入箭尾之處!
  "啪啪"!後箭穿透回箭之後,勁力已衰,盡數落於殿麵之上.
  箭士們麵無表情,但見指頭微微一拈,尚未看清動作,箭羽晃動,已各有一枝烏青長箭搭於弦上,蓄勢待發.
  馮君如雖是女子,豪爽卻一如男兒,當下一挑拇指,誇道:"好箭術!"但隨即又冷笑一聲,說道:"然我教中弟子,卻非是任人宰割的弱質女流,隻怕你們這些男人也未必占得到便宜!"
  那些箭士箭術既精,臂力也頗為驚人.但馮君如看去不過一個尋常老婦,居然不懼箭陣威力,以衣袖之力反激眾箭,也讓這些宋人不由得不暗暗心驚.
  何緒業排眾而出,哈哈大笑,說道:“你這老婆子好生不曉事,你教中內亂,眼下人心渙散,自顧尚且不及.峰下防衛如此疏散,我等上來如履平地,哪裏還是當年淩飛豔經營的規模?此次我等奉大宋皇帝之命前來公幹,南唐又遣江侯爺為助,除卻這神箭營中一百弓箭手外,此處尚有四十七人,個個都是精選的高手,山下另有唐國兵卒五百之數,足以將你女夷教夷為平地!你此時還來威脅於我,豈不可笑之至?”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唯有阿萱怔怔地望著江暮雲,低聲道:"江侯爺?"
  何緒業本來便一直在暗暗打量她,此時便笑道:"不錯,這位姑娘,你既與江侯爺相識,如何不知南唐國主已詔告天下,賜這位玉劍郎以建業侯之爵,並尚德敏公主為配;端的是權美並兼,羨煞了天下少年人呢!"
  尚德敏公主為配……
  眼前的一切,仿佛突然都籠於極重的雲霧之中,心頭一片空白.阿萱茫然地望向眼前的江暮雲,卻見他的視線正投了過來.清潤如玉的眼眸深處,浮起一縷淡淡的溫柔.他輕聲道:“謝姑娘……你……又不是女夷中人,何不盡早離開這裏?你不願呆在金陵,便回故鄉也罷.他是很掛念的……我……以後我也會去看你……”
  何仲父子臉上俱掠過一抹詫異之色,卻又不便發問,隻是神情有些暖昧.
  阿萱搖搖頭,垂下手來,十指痙攣般地在袖底絞纏在一起,低聲道:“我不回去.”
  江暮雲歎了一口氣,道:“他說,你象你母親一般倔強,果然……果然如此……”
  這個"他"……江暮雲雖未提李煜之名,阿萱自然是心中明白.
  "他"……"他"引起了她那一段仿佛是非常遙遠的回憶――那閱遍六朝的繁華金陵,巍峨唐宮的刀光劍影,品荷軒中的父女相認,還有月色花影短暫的甜蜜,離別時紛紛雨絲中無言的傷心……莫道君不歸,君歸芳已歇……那仙人般的紫衣女郎,她的同胞妹妹,他終於是得到了麽?
  經過了那樣嚴酷的江湖風霜,以為一定有勇氣,會掩埋掉曾經的過去;誰知今日重逢,她竟仍然很想問他,究竟是否真的感到了幸福.然而……隻怕是一開口,便會有眼淚掉了下來.
  江暮雲低聲道:“走罷,謝姑娘,離開這裏……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此番重逢,他與她,兩個人應該都有了許多的變化罷?風塵滿麵的她,固然不再是那舞姿翩躚、清麗如仙的少女;而昔日他麵上那樣飛揚四盼的神采,也仿佛失去了許多.光潔寬廣的額頭上,憑添了幾道淺淺的紋路.那是因為他常常緊蹙眉頭的緣故罷?他做了侯爺,又得到了瑤環的芳心,還會有什麽不開心的呢?
  江暮雲卻轉過身來,向春十一娘行禮笑道:“金陵一別,春教主風采如昔,真是可喜可賀。” 刹那之間,他美如冠玉的麵容之上,重又恢複了那種懾人的神采.春十一娘起身還禮,淡然道:“玉劍郎華采卓然,春氏也不勝欽佩。”
  江暮雲退後一步,立於何鵬飛之側,引出何緒業道:“春教主,這位便是大宋萬箭營副統領、上輕車都尉何大人,此次萬箭營中勇士,便是由何大人統領號令.” 又向何仲微微一笑,道:"這位何大人也官居皇城使,前途甚是廣大呢."他微笑著一指何鵬飛,風度儀容仍然溫雅動人,毫無任何瑕疵指摘之處:"這位是何老將軍,當初從龍征戰,為大宋皇帝麾下十虎將之一,號稱'虎賁將',曾任殿前都指揮使一職."
  
  阿萱聽在耳中,隻是不知所雲.但春十一娘卻深諳宋朝官製,方知眼前這性情疏狂的老人,居然還是開國功臣,且曾官居二品;便是其子也是正四品官銜,看來確是頗得聖眷;更不必說還勞煩南唐派出江暮雲這朝中新貴.女夷教一個小小教派,便是有些思念故蜀之心,隻怕也驚動不得如許多的人物.莫非他們前來,竟是另有圖謀不成?當下暗暗心驚,不禁思忖起來.
  但聞江暮雲道:"春教主雄才大略,果然名不虛傳,竟能力挽狂瀾,重歸鳳座。在下今日受何老將軍及何大人之令前來,卻是為了另一樁事宜,要向春教主討個情麵。"
  春十一娘嫣然一笑,道:"侯爺不必客氣,但有所請,春氏必當竭力奉為,焉敢不從?"一邊暗暗向左右遞了個眼色.紫蘇突然笑了一聲,道:"那些犯上作亂的惡徒,天人共棄絕之,料想江侯爺及各位大人如此清貴身份,必不會自輕自賤,為此等賤人求情罷?"
  紫蘇含笑帶嗔,言語嬌俏動人,卻暗藏鋒芒於內,叫人一時噎住,做聲不得.
  江暮雲苦笑一聲,道:“說來慚愧,此番江某奉命,一來奉有絕密任務;二來卻是要將鄒姑娘與春教主,一並帶離神女之峰.”
  此言一出,眾女一齊喝道:“大膽!”阿萱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退後幾步,叫道:“你說什麽?神教在巴蜀一帶,向來與宋為敵,可與江南遙相呼應,恰好是南唐的盟友。國主他居然派你前來,做出這種事情……他怎可如此胡塗?”
  江暮雲打斷她話頭,低喝道:“謝姑娘,不可胡說!我南唐區區小國,若不是大宋庇佑,百姓焉能安居樂業?”
  隻聽一人哈哈大笑道:“江侯爺此言,可謂識時務者為俊傑。想我大宋幅源遼闊,兵強馬壯,李國主縱有這個膽子,也不過是以卵擊石!”說話者卻是何仲,他身為何家長子,蔭父職做了個區區的皇城使,卻是從七品官階,且無實權現職;並不如其弟何緒業,是憑藉才識步步高升.先前見江暮雲介紹父弟俱是官居高職,心中老大不耐,此時便借機發作出來.
  江暮雲白玉般的臉龐上,驀地閃過一道陰影,淡淡道:"國主宅心仁厚,不欲使南唐百姓遭受戰亂之苦,又感天朝上國之威,心甘投效,早將自己看作大宋子民.何大人如此說話,真不知置南唐於何地?"
  何仲張了張口,倒是何緒業含笑道:"若南唐君臣都如江侯爺所言,倒是社稷和黎民之福呢!"
  馮君如卻將袍袖重重一拂,厲聲道:“誰坐江山老身不管,老身隻知這神女峰上由不得外人撒野,更不能辱及教主!”
  忽聞有人冷哼一聲,當空躍過兩道黑影,如鷹隼搏兔一般,徑直向紀梅姝疾撲過去!
  蓬蓬!兩聲悶響,卻是三人身影交錯,電閃石火之間,與紀梅姝迅疾搏過一招!寧菊媚喝道:"好不要臉!"鵝黃身影當空彈起,便待前去相助,忽覺"噗"的一聲,有氣流破空而來,直襲脅下要穴!
  寧菊媚心念電轉,腳下已施展開女夷教中世傳功夫"躡風步",身形輕盈,一晃而過,腰間飄帶迎風翩飛,竟當真有乘風躡雲之態! "砰"!高台前所置銅香爐首當其衝,被那道雄渾氣流擊翻開去!
  雲自清長須飄揚,越顯得清逸不群,揚聲道:"便讓雲某來領教領教寧堂主的手段!"他雙掌擊出,掌聲竟是轟如雷鳴!瞬時之間,兩人身形交錯,阿萱眼花繚亂,也不知他們究竟過了幾招.但見掌影之中,寧菊媚飛掠而過,"刷"地一聲,整個人竟似柔蛇一尾,輕飄飄地纏於殿柱之上,通身說不出的嬌軟嫋娜.她素手輕揮,已卸去雲自清追擊而來的一道掌力,淡淡一笑,道:"好俊的'穿雲指'!得蒙蜀中高閥後人指教,幸何如之!"
  阿萱見那殿柱光潔滑溜,且如桶般粗細,而寧菊媚將身纏於其上,卻宛若當榻而臥,甚是自在隨意.然而那柔若無骨的模樣,卻又似乎暗暗隱藏幾分肅殺之氣.雲自清神色凝重,卻化掌為指,指尖頻點,似有極冷厲的真氣自指尖迸發出來.然而四周氣機陡然收縮,雲自清指尖真氣雖發,卻如被無形鎖定一般,凝澀稠滯,不得自便.
  他額上微現汗意,當下指尖仍不斷點出,足下卻緩緩走動.隨著他行走之跡,殿麵青磚深深陷下,留下一串約有寸許深淺的足印痕跡來.
  微風徐來,殿外花樹輕輕搖動,送來奇異的幽香之氣.阿萱眼前一花,隻見南窗之外,竟翩然飛入一隻巴掌大小的碧彩鳳蝶來.
  或許是寧菊媚鬢邊所簪黃玉菊花太過栩栩如生,那鳳蝶竟展翅翩揚,徑自向寧菊媚飛了過去.
  殿內外百餘之眾,屏息靜氣,隻見那隻小小鳳蝶,撞入無形氣網中去.
  撲!那鳳蝶突然消失於虛空之中,激起無數細小的黃綠粉末,紛紛揚揚地散落下來.
  阿萱眼睜睜地看那隻美麗的碧彩鳳蝶,竟然被寧菊媚布下的無形氣網,絞得粉身碎骨!心中大驚:"寧堂主這是什麽厲害功夫?竟似是以殿中柱子為中心,以自家真氣布下氣網,弭實物於無形,倒當真聞所未聞."又想道:"原來雲自清這沒廉恥的老匹夫倒也不是泛泛之輩!當初秦真掠走他女兒與甥女,隻怕還是仗著暗器毒藥厲害,多有僥幸罷了."
  忽聞一人叫道:"'繞指柔'!這正是當初'海棠社'的'繞指柔'!寧菊媚,原來當初……當初……"那人話音悲憤蒼涼,說到最後,已是說不下去,隻是聲音微微顫抖.阿萱已聽出此人正是故舊,失聲叫道:"楊先生!"
  殿外人群中走出兩個人來,當前一人相貌清臒,青衫蕭然,赫然正是當初共舟前往金陵的楊宗寧.另一人卻是個俊逸少年,隻是此時他目視阿萱,眼眶沒來由的微微一紅,輕輕叫道:"謝姑娘……阿萱……"
  那少年卻是張謙.
第二十九章 女兒襟懷有山河 下

海棠社"三字既出,殿內殿外一片嘩然.阿萱隻向張謙點頭示意,心思便已被海棠社這奇怪的名字所吸引過去,竟忽略了少年張謙滿是企盼與欣喜的眸中,那一閃即逝的憂傷光芒.
  江暮雲也是一怔,望向那纏於柱上的黃衣美人,卻見她微微一笑,道:"不錯,我寧菊媚所用功夫'繞指柔',確是出自於有'天下第一剌客聯盟'之稱的'海棠社'!"
  眾人呆若泥塑,卻聞她輕語笑言,自殿中徐徐傳來,仿佛秋日金風一般高爽清怡,卻又令人暗生寒意:"'寒風雪中百魂枯,繞指柔下千魄散.'寒風雪'與'繞指柔',號稱海棠社兩大秘技,且為昔日兩大殺手代號之稱.俱是以心法掌控周圍氣機,雖不觸敵方人身,卻能取其性命.如今你們見識了'繞指柔',可想不想見識'寒風雪'呢?"
  "砰砰"!突然傳來兩聲巨響,震得殿中微微一晃.卻是戚氏雙雄身子淩空飛出,重重砸在地麵之上!
  眾人被寧菊媚奇異身形及來曆所吸引,一時竟無暇觀看戚氏雙雄與紀梅姝之爭.此時戚氏雙雄既已被擊飛,顯然已是敗於紀梅姝之手.但細看之下,卻覺大有異常:戚氏雙雄二人僵臥於地,手腳蜷曲,麵龐及露在衣外的手臂肌膚,俱呈青白之色,血色全無.何緒業身後有一中年男子躍身上前,正是那神色冷肅的楊宗寧.他將手在戚文雅身上一拭,但覺其膚下血脈流動漸緩,如冰河初凍一般,悚然驚道:"好冷!"
  楊宗寧目光隻在戚氏二人身上一掃,遽然色變,咬牙道:"'寒風雪'!原來……當真還有'寒風雪'!"
  何鵬飛此次率全家入蜀,一來是與早潛入蜀中的"萬箭營"箭士會合,執行一項絕密任務;二來也是一路糾集所收賣江湖豪士,共謀女夷滅教之事.楊宗寧乃半路投入麾下,二人並無深交,但畢竟一同前來,且見楊見識廣博,當下一迭聲問道:"有無性命之憂?"楊宗寧草草查視一遍,眉頭蹙起,說道:"依這傷勢來看,他們受'寒風雪'之傷,全身血液已凝住七分,尚在繼續凝凍.隻怕凝至九分之時,便會……"何緒業情急之下,斷然問道:"先生既通病理,不知能賜救否?"
  楊宗寧不語,隻是神色愈顯嚴峻.
  迎著眾人驚駭猜疑鄙夷畏懼等不同含意的目光,一抹綠衣白衫的身影,輕盈而空靈,有如雪花一片,飄然落於戚氏雙雄身前.紀梅姝淡淡掃了楊宗寧一眼,道:"不錯,這便是另一必殺技'寒風雪'.鄒菱娃便是叛教,也該由我教規處置.倒是這兩個無恥之徒,對鄒菱娃誘叛在先,背義於後,且還出言無狀,若不加以嚴懲,人人豈不是都以為我女夷神教中弟子,竟是任人宰割之輩?"
  阿萱心中忖道:"當初在那妓院之中,得見鄒菱娃與戚氏兄弟動手,雖然她武功確然勝過他們一籌,但要如紀梅姝這般輕易擊敗,卻也大不容易.如今這秋冬二位堂主又自承是什麽'海棠社'中殺手,來曆隻怕要複雜得多."
  此時,遙見纏於柱上的寧菊媚,舉起一隻欺雪賽霜的玉手,以無比優美而流暢的姿勢,隻在柱身上輕輕一拍!
  無形的淩厲氣勁,以柱身為軸心,瞬時向四周攢射開去!雲自清一直運內力苦苦相抗,此時陡覺胸口氣悶欲裂,心力交瘁,再也抵禦不住,終於丹田一虛,全身真氣如滔滔河水一般,轟然潰懈開去!全身經脈鼓漲,七竅同時沁出血來,終於一交跌坐地上!
  流雲山莊的從人蜂湧而上,七手八腳,哭喊震天,終於將他扶到一旁.
  空中隱約有氣機流動,黃影閃處,寧菊媚飄然躍下柱來.她淡淡看了一眼昏死過去的雲自清,向那些哭成一團的從人說道:"他隻是受氣陣反彈之傷,我又無意取他性命,並沒有什麽性命大礙.你們封住他璿璣之穴,回去將養兩三個月便好.隻是功力隻怕要損傷十之三四……"她微微一頓,凝視數步開外的紀梅姝,對方恰恰也將眸光投了過來,二人視線相交,麵龐上不禁都浮起一抹含意莫名的笑意.
  流雲山莊眾人自知理虧,當下由一管事模樣的人行揖為謝,抬起昏迷不醒的雲自清,默然排眾而去.一時間眾人為寧紀二人神威所懾,竟無人敢動上一動.
  楊宗寧臉色陰沉,望向寶座之上那神情端靜的白衣女子,緩緩說道:"春教主,你女夷教號稱以解救天下女子為已任,居然會有'海棠社'的兩大殺手藏匿其中,這可如何向江湖上交待?"
  何氏父子帶來的數十名高手聞言,雖未曾開口,但麵上都露出嫌惡神色來.有一氣宇軒昂的大漢便大聲道:"邪惡之徒,人人得而誅之!"他人雖在殿外,但這一聲吐氣大喝,聲線凝聚成束,洪亮正剛,久久不散.殿中眾人頓覺這話音如雷貫耳,恰似在自己近旁所言一般,當即不禁紛紛側目,暗自心驚.
  海棠社這神秘的殺手聯盟,在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定然也不是什麽好門貴派.畢竟殺手一職,如同黑夜蝙蝠一般,最讓人避之不迭,卻又極是畏懼厭惡.
  春十一娘微微一笑,氣度高貴雍容,答道:"這位貴客如此高明的'凝音'之功,莫非是號稱四之世家之一的'河洛趙家'中人麽?久仰久仰.隻是貴客此言差矣,海棠社兩大殺手聞名江湖之時,那還是在五十年前.如今寧紀二位堂主不到四十歲,哪裏是什麽真正的殺手?"
  楊宗寧心情激蕩,一時竟沒有想到此節,不禁語塞.但聞那大漢朗聲道:"然則這兩大絕技,卻為海棠社不傳之秘,若說兩位堂主與海棠社毫無瓜葛,隻怕難以令人置信."楊宗寧憤然道:"你們既是女夷中人,為何不使你們自己的功夫,卻要用這害人的陰毒手段?"
  紫蘇格格笑道:"兩位大爺真是有趣,聽說如今天山派享譽武林第一輕功美名的'金雁功',原是化自五虹幫的'落雁沙';試劍閣的'墨香三劍',原也是由江南劍派別支'竹溪劍'衍生而來.天下武學,本是出自一脈,融會貫通而生新意,古今有之.也正因此,我中華武學才能衍發新枝.若是代代相傳均無變化,恰似一潭死水一般,這武學一道,也就乏意可陳得緊了."
  阿萱聽到"金雁功"三字,突然想起當初與江暮雲相見之時,阿錦那飄若大雁展翅的身形,當時鐵輝英正是脫口叫出"金雁功"之名.驀然思及月下江暮雲白衣如玉的風神,心中不禁一痛.
  春十一娘微微一笑,似是對紫蘇之言頗為讚許,隨即說道:"至於海棠社秘技如何流入本教,那是本教內務,倒不必各位操心.隻須二位執此秘技之人,掌上並沒有海棠社的血腥,饒是有武林盟主在此,也不能說我女夷教便偏偏不能擁有海棠社的功夫."她與紫蘇二人雖都是輕言笑語,然卻又咄咄逼人,令人辯駁不得.
  青芷也笑著開言道:"雲自清背恩負義在先,出手所謂請教於後;那兩個大冰熊又是暗裏偷襲,偏偏技不如人!莫非要寧紀兩位堂主當著眾多下屬之麵,任由外人強毆?種種情狀,人人都看在眼裏,豈是我女夷教恃強欺負各位遠來佳客麽?"
  那大漢張口結舌,楊宗寧"呸"了一聲,喝道:"魔教妖女,巧言令色,陰狠毒辣!"
  輕碧蘭煙與他有一麵之緣,當下輕碧忍不住出言道:"楊先生,我女夷教中女子,雖說不上什麽名門閨秀,卻也都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兒,為何先生口口聲聲,定要如此抵毀我們?"
  阿萱見她怒意上湧,毫無懼色.暗忖道:"果然女夷教人都不好惹,這輕碧姐姐性子如此和順的人,誰知也是這般口齒伶俐."
  楊宗寧一向對她印象倒不算太壞,哼了一聲,說道:"輕碧姑娘,我可不是說你."
  蘭煙嘴快,脆聲道:"隻我女夷教中,究竟有何事得罪了先生,可教小女子們大不明白."
  楊宗寧重重冷哼一聲,臉上肌肉抽動,瞬間樣貌便有些猙獰神色,說道:"何事?哼,當初我可是差點把這條命送在了貴教之中哪!"
  眾女麵麵相覷,卻聽半臥於地的鄒菱娃格格一笑,聲音雖有些嘶啞,卻仍不改那樣媚惑柔靡的音調:"啊喲,我當是誰呢,這不是……咳咳……這不是楊三郎麽?"
  楊宗寧身子一顫,瞪了鄒菱娃一眼,道:"原來你這惡婦倒還記得!"
  鄒菱娃越發笑得花枝亂顫,隻是此時她形貌狼狽,這平日做慣的情狀非但並無美感,反倒有幾分滑稽之意:"我怎的不記得?哼,二十三年之前,也是一個冬日罷,有個好俊俏的少年郎君,手執一對燦然生光的小小金槍,一路殺上神女峰來,也不知傷了我們多少姐妹……"
  寧菊媚與紀梅姝臉色一變,相視一眼,卻不說話.春十一娘卻是身子微微一顫,眸光中若有所思,低聲道:"楊三郎?"
  阿萱忖道:"二十三年之前?那時楊先生不過二十左右的年紀,有甚深仇大恨,竟敢一個人衝上這江湖人聞之色變的女夷總舵所在神女峰?"
  但聞鄒菱娃又道:"不過話說回來,以你那時的功夫,雖可傲視群儕,卻也未必能上得了神女峰半步.若不是咱們淩教主心疼你這未婚夫婿的俏模樣兒,唯恐你有了半分損傷……"她話音未落,但聞寧紀二人同時叱道:"閉嘴!"
  黃影一閃,但聽鄒菱娃低呼一聲,張口結舌,啊啊連聲,眼珠四下轉動,滿麵惱怒之意,卻是半分出聲不得.
  眾人一看便心中明白,這是寧菊媚方才閃電般地點住了她的啞穴.
  阿萱卻心中大驚:這楊宗寧一直對女夷教頗為敵視,原來他便是淩飛豔那未婚夫婿!他既與巫長恨有奪妻之仇,自然是一直耿耿於心了.
  何鵬飛冷笑一聲,說道:"誰耐煩聽你們教中那些陳年舊事?緒業,咱們還是說正事為好."何緒業幹咳一聲,開言道:"春教主,你本是個聰明人,今日情勢如何,你自然心中清楚,不如即時隨我們前行,免得傷了和氣."
  女夷教眾紛紛怒喝:"大膽!"宋人各高手將手按於腰間刀劍之上,刹那間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春十一娘若有若無地掃了紫蘇一眼,紫蘇聰慧,當下微一頷首,自袖中摸出一方紫綾,正待悄然揚起.那何仲眼光敏銳,早已瞧在眼裏,冷笑道:"這位姑娘,看你衣飾當是紫花使了,素聞紫花使最是靈慧聰穎之人,定是想要通知教中弟子,仰仗教中機關,以拒我等於門外,對否?"
  此言一出,但聞刷刷數聲,卻是眾箭士已張弓拉弦,箭置弦上,牛筋製成的弓弦被拉遠開去,發出格格的輕微聲響,
  紫蘇微微一驚,收回紫綾,麵上神色不變,笑道:"何大人在講什麽笑話?紫蘇可真是聽不明白呢."
  何仲笑道:"花神宮為教主所居,又是教中機樞要地,據聞宮中機關複雜,險地重重.更奇之處,是其中有一機關,一旦觸動,外人隻道峰頂已夷為平地,卻不知整座宮殿早已落入神女峰山腹之中……不知可有此事?"
  春十一娘一直泰然自若,此時也不由得霍然站起,遽然色變.阿萱與她相識以來,從未見她如此失色過,但見她本來瀲灩如水的眸光,卻是如冰如劍,直剌得何仲笑意陡斂,掩麵退後幾步.她的話,也冷如冰雪,一字一頓:"大人自何處得知?"
  何仲倉皇回顧,卻聞一人冷冷答道:"自然是從我處得知."
  春十一娘眸中冷光一閃,不知為何,卻漸漸軟化了下來.她望著那傲岸而冷肅的青衣男子,突然之間,卻極輕極輕地歎了一口氣:"楊先生……"
  她凝視著楊宗寧微蒼的鬢發,許久,許久.不知是否錯覺,阿萱卻仿佛看到她眸中閃動著一點淚光.
  "楊宗寧,"春十一娘淡淡地開口說道:"原來,是你啊,你終於回來了,不是嗎?"
  楊宗寧狠狠地盯著她:"不錯,我回來了!你,也記得我麽?"
  春十一娘望著他,淡淡地笑了,那笑意中卻有著極深極美的淒涼:"二十三年前麽?那是我還沒有那個福氣,得入神教之中,又如何得見先生風華?"
  楊宗寧瞪她一眼,眼神中半驚半疑,卻有些不明其意.
  寧菊媚輕歎一聲,低下頭去.紀梅姝冷如玉雕一般,始終默然不言.馮君如卻重重將足一跺,歎道:"冤孽!冤孽!"
  春十一娘轉過頭去,透出綺羅長窗,望向殿外那起伏的山巒,夕陽金紅的光芒,將山巒的線條勾勒得極為華美而流暢.她翩然步下寶座所在高台,徑直向殿外走去.微涼的山風,吹動了她層層素白的衣袂,羅襪生塵,淩波綻蓮,人群潮水般自覺向兩邊退去.殿中人頭攢動,然而這蘭花般美麗的女子,卻仿佛置身一處絕跡人煙的世外深穀,散發出獨特幽遠而淡雅的香氣.
  那一瞬間,殿內殿外所有的人,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因此,竟沒有人能夠去拒絕那柔和而略帶請求的話語:"楊宗寧?請隨我來.各位江湖同道,朝中貴人,亦可一起做個見證,還我女夷百年清名."
  
  晚風習習,道旁花樹隨風輕動,粉色花瓣紛紛四落,宛若花雨一般.春十一娘於花雨中緩緩前行,白衫上已是落英無數,恍似散花仙子降落世間.
  寧紀二人並馮君如仍留於花神宮中,唯有阿萱隨著女夷眾司花使,無聲跟隨在春十一娘身後.然後便是江暮雲、何氏父子並張謙等人.那隨宋人而來的四十七名高手及眾箭士,亦有一大半留於殿外守衛,隻有數十人隨之前來.阿萱識得不多,輕碧卻是識得不少,當下一一悄聲向她指出.她這才知道這些高手之中,竟有一大半是江湖一流幫派中的頭麵人物.她所唯一聽聞的江南劍派,便遣來了三名長老級的高手.其餘如"試劍閣""雙鷹堡",甚至是武林世家"河洛趙家""長明府"也都派來了當家人.那"河洛趙家"據說與宋室有宗親之聯,少主趙方便是方才質問海棠社殺手一事的大漢,寬麵闊額,很有英豪之氣."長明府"當家人卻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雖說不上英俊風流,氣度頗為沉穩雍容,絕不似尋常草莽.
  但她一一看去,卻看不到一名女子.問輕碧時,輕碧低聲道:"但凡這樣世家小姐,雖會幾分武功,畢竟不能繼承大業.此次宋人征召,貴官統率,又比不得那些打打殺殺的江湖事宜,自然由位尊名重的家主出麵,以圖光大門楣,博得封贈,哪裏輪得到家中的女人?隻有五虹幫,百花樓這樣女子居多的小幫派,才會派遣女人出來.隻是她們武功多不出眾,似今日這等好機會,卻又輪不到她們幫派了."
  阿萱回想當初唐宮中那為秦真所救的女子賀小青,似乎正是什麽五虹幫中之人.又想起當初聽聞女夷前任教主淩飛豔,本也出身名門,卻因聰慧出眾,倍受家中兄長欺淩之事.不禁暗歎一聲,想道:"怨不得女夷教被人稱為魔教、妖教,以卑微女子之身,處江湖上如此矚目之位,又如何不遭人嫉恨?"
  忽有幽香微芬,自肩上細細傳來.阿萱隨手一拂,掌中已多了一朵落花.仔細看時,但見那落花似蘭非蘭,花瓣斜斜欲飛,形狀頗為熟悉,不禁想起當初盛澤府衙之中那珠玉雙煞一案,心中一動,失聲叫道:"女夷花!"
  輕碧看了那花一眼,點頭道:"不錯,這花正是叫做女夷花呢,"言畢低吟道:"酷寒風雨淩霜華,苦難猶見女夷花.不做嬌兒發邊簪,唯有難中幽香發."阿萱細咀詩意,但覺意味深長,低聲問道:"是姐姐你做的詩麽?"
  輕碧搖了搖頭,說道:"但凡我女夷中人,鬢邊俱有一簪,簪頭做女夷花形……"正說到此處,突覺前麵身形一滯,卻是春十一娘停下腳步,淡淡道:"到啦."
  
  眾人環顧四望,卻見竟已行至花神宮後.此處不似前麵那般堂皇壯麗,四周荒涼,唯見青山環繞.另有三兩間精致房舍,黛瓦粉牆,建於懸崖之上.
  何氏父子眾人見此處實在幽靜荒涼,不禁暗暗生疑.且知女夷教享譽江湖數十年,必然有非凡藝業,絕不能等閑視之.心中驚懼,竟有些不安之意.
  春十一娘卻徑自走上前去,輕輕推開一扇房門.那房門為原木所製,木色紋路分明,倒更有幾分拙樸渾趣.隻是似有許久未曾開過,門軸咿呀作響,沉舊而嘶啞的聲音,聽起來愈覺蒼涼.她臉上浮起極為古怪的神色,說道:"楊宗寧,這二十三年以來,你心心念念,想要再攻上我神女峰來,難道不是為了要進這所屋子麽?"
  楊宗寧身子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那樣冷肅傲然的風度瞬間不見,結結巴巴道:"你……你是說……"
  春十一娘道:"江湖傳言,都將我女夷教說得不堪.無論傳言我女夷教是怎樣淫惡無恥,到底沒有什麽證據.唯一有些痕跡的,亦不過是我祖師巫長恨與先師淩飛豔一段往事,對否?".
  
  此言一出,連女夷教眾人都愕然抬起頭來,輕碧更是低低叫了一聲:"教主!"語中甚有責備之意.
  巫長恨以昂藏男兒之身,創立前所未有之以女子為主的女夷神教,本就為驚世駭俗之舉.偏又傲視武林,強行帶走了淩字世家小姐淩飛豔,並以教主之位相許.而正當妙齡的淩飛豔竟肯拋下未婚夫婿,隨之遠循江湖,全不管閨閣清名,亦不顧其父淩九天戰敗之恥,顯見得對巫長恨亦是情根深種.隻可惜二人相守時短,不久巫長恨便因病早逝,淩飛豔終身不嫁,甚至不再與教外陌生男子見麵.
  當初瀟湘劍客向叔謀前來挑戰,淩飛豔以枯枝折斷其長虹寶劍,一夜成名,與宋趙河陽,遼師延陀一起並稱為三大絕世高手,從而奠定其尊崇的江湖地位.然這樣驚世駭俗的一戰,淩飛豔始終都是隱身於珠簾紗幕之後,並不曾讓向叔謀見過她半分麵容.
  巫淩二人情義深重,偏偏又始終不曾正大光明地成婚作配.這段江湖秘辛,數十年來被無數人津津樂道,演化出許多香豔版本.此時春十一娘居然毫不諱言,當眾直接說了出來,且語鋒辛辣尖銳,竟叫人震驚之下,反倒是作聲不得.
  楊宗寧臉上漲得通紅,咬了咬牙,卻終是沒有開言.
  春十一娘眸光在他臉上一轉,突然冷哼一聲,轉身徑入房中,道:"來罷."阿萱與眾司花使當即跟了上去,楊宗寧二話不說,昂起頭來,抬腳步入房中.
  何氏父子、江暮雲並趙方等人猶豫片刻,也魚貫而入.
  張謙懷著崇敬之心,好奇而敬畏地環視四周,卻多少有些意外.他素來聽聞女夷教權傾巴蜀武林,上得山來,又曾見那花神宮建得巍峨壯美.隻道教主居所必然是令人驚歎的瓊閣玉樓,裝飾雖說不上碧玉為地、水晶為壁,至少是華麗耀目.卻不料不過是幾棟尋常房舍.
  房中共有兩進,內室為寢臥之處,外室開闊軒亮,可容納數十人之眾.因神女峰本身便是巫峽第一高峰,且此處地勢頗為高峻險要,眾人極目遠眺之下,幽深秀麗的巫峽景色便盡收眼底,令人心胸為之一寬.
  張謙心中一動,忖道:"當初擇此處而居者,必然胸襟廣闊,當非尋常之輩."
  但見黛青色群山交錯,中夾碧流,一路曲折向東流去,不遠處懸崖邊上,卻豎有一塊約有兩人多高的赭黃大石,風化得很是厲害,石麵盡是蜂窩狀的小孔,斑駁不平.然而石形卻細長婀娜,如少女亭亭而立,這便是阿萱在江中船上所見的神女石了.
  江風甚勁,吹入神女石上諸多小孔,發出尖利的嗚嗚嘯聲,遙遙傳了過來,仿佛有少女正在低聲嗚咽哭泣.
  外廳陳設極為簡單,倒有幾分象是書房.窗前一字排開高過人頭的柚木書架,上麵滿滿地磊著各色書冊.書桌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竟是異常精美.尤其那硯色作紫金,瑰麗奪目.更兼石質細膩,紋理縝密,溫潤如美玉一般.硯方左上角天生一塊玉白石斑,宛若美人臨風起舞,羅帶翩躚,栩栩如生,一看便知極為名貴.
  這陋室蕭索寬闊,經此硯一襯,倒大有雍容富貴氣象.
  江暮雲脫口而出:"天女紫金硯!"
  何緒業凝神注視片刻,說道:"不錯,正是天女紫金硯.據傳此硯為唐昭容上官婉兒所用,'嗬氣成墨,撫之如肌'.上官昭容難後,此硯不知所蹤,如何竟會出現在這神女峰上?"
  春十一娘伸手整了整架上書冊,淡淡接口道:"這是祖師遺物."
  眾人異口同聲道:"巫長恨!"話方出口,隨即仿佛心有所感一般,又皆沉默不言.
  巫長恨!那遙遠神秘的名字,代表的卻是眩目而詭異的一段傳奇.傳說中的他宛若盛唐人物,任性妄為,放蕩不羈,卻又美如處子,人才風流.當初他曾仗劍攜酒,清嘯長吟,遊遍九州四海一一平生隻與一人交手,戰敗淩九天揚名江湖,終其一生竟無人再敢直攖其鋒!然而自得淩飛豔之後,這傳奇的人物便悄然匿去了聲息,藏於神女峰上,深居簡出,少與外人見麵,直至悄然逝去.然而在他身後,卻蜿蜒綿長,遺下奇麗多姿的女夷一脈.
  書架正對牆壁之上,懸有一條寬兩尺、長四尺的絲帛長幅.山風甚勁,吹得長幅灑灑作響.長幅年代甚久,帛麵有些微微泛黃,然而上麵幾行碗大字體仍是墨跡淋漓,鮮明醒目,龍飛鳳舞之間,有英武之氣撲麵而來:
  "古來人涼世情薄,莫對白發歎蹉跎.心遠豈在方寸間,女兒襟懷有山河!"
  女兒襟懷有山河!
  這句話隻默默在心頭一轉,阿萱陡覺胸口一震,如受重擊!紅顏薄命,自古始然.越是貌美的女子,命運越是多蹇.況且時當亂世,便如深夜獨行的旅人身邊,不能帶有價值連城的珠寶一般;太過美麗的容顏往往會帶來禍事,甚至會造成整個家族的覆亡.前朝那香消玉殞於亂軍之中的貴妃楊玉環自不必說,單論今時故蜀慧妃花蕊夫人,貌美多才,靈慧無雙.當初在蜀是何等尊崇,蜀亡入宋後,雖是小心侍奉官家,又極受寵愛,卻仍不免多受嫉妒迫害.傳聞數次若非趙匡胤多作防範,隻怕早已死於非命.
  世間風雨酷烈,女子生性又極是柔弱,但凡遇上一個男子,莫不是希望此生與之相依相隨,白首終老.若是不能與心上人相偕相守,便覺得此生了無情趣.古時更有"絲蘿得托喬木"之感,而如唐朝魚玄機這樣才色雙絕的女子,也發出"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的慨歎.
  回想阿萱自己母親蕙娘,雖是才色不讓須眉,但與李煜相愛之後,竟也甘願放棄大好前途,隱居於香溪河畔.後來被棄後遠走盛澤之地,在山村之中獨自將阿萱撫養成人.阿萱少時自然不覺,初嚐情味甘苦之後,心中卻對母親甚是欽佩,覺得李煜固然做得不對,然而母親她如此看重當年情意,著實是天底下最至情至性的女子.閑來胡思亂想,不免也聯想到自己身上來,甚至也曾想過為江暮雲一生未嫁,但求能遠遠看他一生一世,倒也算得上甘之若飴.
  然而現在看到這句詩時,陡受震動之際,有個念頭卻在心中暗暗冒了出來:"據詩中意思來看,原來女兒襟懷竟也是這樣廣闊,有男女情愛,怎能沒有家國山河?母親她如此才貌,教中資曆又遠勝鄒菱娃等人.若當真是她做了女夷教主,女夷教何來今日之禍?她自己隻怕也能如淩飛豔一般,成就另一段絕世傳奇.她這樣隱忍悲苦,固然是可敬可佩,難道不也是一種可悲可憐?"
  忽聞張謙叫道:"好一個'女兒襟懷有山河'!寫詩者胸中必大有邱壑!"
  何緒業微微皺了皺眉,轉向春十一娘問道:"這長幅可是淩教主所書?"他心性聰穎,已猜到此室必為淩飛豔故居,而這長幅上詩句儼然出自女子之口,不是淩飛豔,更是何人?
  楊宗寧目視長幅,神情中頗有些憾然,他搖了搖頭,喃喃道:"不是她."
  何緒業一怔,略帶驚愕之色.但想楊宗寧與淩飛豔青梅竹馬之交,又曾是未婚夫妻,自然是識得淩氏筆跡.
  春十一娘卻不理睬他們,自顧自從柚木書架上層,取出一軸畫卷來,在書桌上徐徐展開.
  畫卷帛紙年代已久,微有些脆幹,展開之際,發出蔌蔌輕響.阿萱目視那畫卷徐徐展了開去,心卻突然忍不住"怦怦"狂跳起來,身上一陣陣地發起熱來,連額上都微見汗意.
  室中突然靜了下來,眾人目光,都投到那畫卷之上.  
  春十一娘之所為,必須有其深意.然而這畫卷之中,究竟隱藏了怎樣的秘密?
  畫卷終於完全展開,眾人都是輕輕"啊"了一聲,大見驚羨之意.
  畫中淡墨疏朗,著色清雅.潦潦幾筆,勾勒出花樹數枝.枝頭花瓣將墜未墜,紛紛飄落如雨,觀其形態似蘭若蕙,正是那無所不在的女夷花.落花微雨之中,有兩個女子悄然而立.年少者雙環垂鬟,黃襦紫裙.秋水明瞳,慧豔照人.觀她拈花含笑,歪頭揚臂,作勢要將花枝去擊打另一個年長些的女子.然而嬌嗔薄怒之間,卻絲毫沒有半分的市俗輕佻,反更覺典雅高貴之至.
   楊宗寧驚叫一聲,眼中便似有淚花閃現,喃喃道:"豔豔!是豔豔!"
  淩飛豔?眾人一驚,轉首看春十一娘時,隻見她緩緩點了點頭,說道:"不錯,這正是先師二十三年之前的容貌."
  阿萱忖道:"原來淩飛豔年輕之時,竟是這般嬌豔可愛,當真是我見猶憐.也怪不得楊宗寧始終念念不忘,且對女夷教恨之入骨."
  張謙"噫"了一聲,道:"那這女子又是何人?是淩家的姐妹麽?"
  阿萱定晴看時,隻見那畫中年長女子身形微側,似正在閃躲淩飛豔擊來的花枝.她卻是宮裝打扮,豔髦雲鬟,披帛飄曳;閃避之際,越顯身姿飄逸,如度雲掠水一般.而其容色冶華,肌膩豐韻,卻更勝淩飛豔一籌.眾人目光頓時被吸引過去,連何鵬飛都忍不住讚了一聲:"這女子容貌氣度,倒象是前朝的公主娘娘!"
  春十一娘冷冷看了眾人一眼,轉身又從書架上取下一軸畫來展開.
  這次畫中卻是鬆翠如蓋,鬆下有一錦衣少年執扇而立.他發束玉冠,足蹬雲紋絲履,身披一件五色羽氅,那氅似是珍禽羽毛拈織而成,上以各色串珠相扣.畫師筆力高遠,筆觸又極是細膩生動,羽色描畫清晰,遠望愈覺金碧閃耀,華彩流溢.
  而這少年容顏俊美,更是令人驚歎.尤其是那對極似女子的鳳眼,眼梢微挑,秀麗生色,卻又帶有三分慧黠靈動之意.
  阿萱不由得看了江暮雲一眼,心道:"這畫中人相貌出眾,竟比江公子也不遑多讓呢!畫像尚且如此,不知真人又會是怎樣的一個風流人物?"
  眾人為這畫中諸人容色所懾,但覺目弛神搖,魂思飄然.
  趙方更忍不住道:"那宮裝女子當真美貌,不知可是淩教主的姐妹?"楊宗寧皺眉道:"這少年……這少年莫非是巫……巫……"阿萱一個激靈,重又細細端詳,越覺那畫中少年風流態度,堪稱絕色,哪裏象是什麽江湖巨蘖,倒與傳說中的仙人王子喬相差無幾.
  眾人聞聽這個"巫"字,不由得都是一震.
  春十一娘似是察知眾人心頭所想,淡淡道:"莫非你們不曾發覺,那與先師並立的年長女子,與這畫中少年,本來便是一個人麽?"
  阿萱一愕,慌忙看時,果見畫中二人瑤鼻櫻唇,玉肌雪膚,果然甚為相似;隻是裝束不同,一時隻覺眼熟,卻沒想起本為一人.
  
  何緒業有些意外,遲疑道:"這位不是巫……巫……更是何人……"
  眾人都拿眼去望女夷中人,卻見女夷眾司花使也是麵麵相覷,神色茫然,顯然皆不知這畫中少年究係何人.
  春十一娘回過頭來,夕陽燦然的金光,仿佛此時都落入了她的眼眸之中.她微微地歎了一口氣,端嚴的麵龐,帶上了一種悲憫而溫柔的複雜神情,仿佛那些遙遠幽深的洞窟中飛彩描金的莊嚴神像,俯瞰這渾濁而愚蠢的世間:"'心遠豈在方寸間,女兒襟懷有山河.'祖師的詩,寫得真是好啊……女兒襟懷寬廣無疆,甚至可容納萬裏山河,又豈是那些……那些拘束於方寸之地的俗人……可以察知的麽?"
  春十一娘唇角一動,那堅強而圓潤的唇棱緩緩展開,劃出完美的弧線.嬌豔的唇色之中,閃動著幽遠莫名的光芒.櫻唇微啟,她終於一字一頓地說了出來:"這畫中少年,便是女夷創教祖師巫長恨.他……不,是她……她是……她是一個女人."
  女人!
  難言的靜寂之中,隻有春十一娘的聲音幽幽傳來:"巫長恨祖師大有來曆,為隱藏真實的身份,她行走江湖,向來都以男裝示人,故此天下人都道她是男人.其實……唉,楊宗寧,時至今日,你還會恨這個搶走你妻子的'情敵'麽?她……她與先師淩飛豔,實是隻有姐妹之情,哪裏會有什麽男女之愛!"
  楊宗寧退後幾步,臉色陡轉蒼白,嘶聲叫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但聞有人幽幽歎息一聲,道:"楊三郎,春兒說的話,都是真的."
  人群向兩邊讓開,有一玄衣婦人緩步而出,正是先前留於殿上的馮君如.她的身後,跟著數名箭士,一步步躡上前來,卻是以箭相指馮君如背心,如臨大敵.
  春十一娘似是並不意外,說道:"馮師叔,你過來了麽?"
  馮君如淡淡道:"你既說帶他們過來,我便知你是何意.殿上有人守著呢,我便過來瞧瞧你們."
  她看了那些如臨大敵的箭士們一眼,道:"隻是生受了這些官爺,一路護送至此."
  春十一娘嫣然一笑,馮君如也是微微一笑,轉過頭來.略有些花白的鬢發在山風中不斷飄拂,越顯得她容顏憔悴,與方才殿中惡鬥的獰惡氣勢相比,簡直判若兩人.然而其實她膚色尚算白膩,歲月的流光也並沒有刻下多少皺紋,眉目也還端秀,依稀可見盛年美貌的模樣.隻是神色落寞孤獨,無形中便似蒼老了許多一般.
  楊宗寧似是與她有些相熟,隻是重重地喘了一口氣,冷冷道:"是你?"
  馮君如望著他,歎道:"楊三郎,有些事情,我本是不想說的,淩教主……飛豔她……也並不想讓你知曉……隻是你如今做法,可也太讓人心寒,若是飛豔地下有知,更不知要怎樣看你,也叫你枉費了她一片苦心……"
  她隻是這麽淡淡地說了幾句話,卻顯得有些心灰意冷,更有了大大不屑的意思.
  楊宗寧冷笑一聲,說道:"你當初救我,我原也是承了你的情.過去這些年你是用不著,以後山遠水長,我自有報答你的時候.隻是姓楊的堂堂男兒,還論不到你這魔教妖女來教訓於我!"
  阿萱素知此人貌雖清臒飄逸,但脾氣當真狷介孤高得緊,見他說出這幾句話來,仍顯得頗為冷傲.
  馮君如並不動氣,緩緩道:"楊三郎……"楊宗寧咬牙叫道:"不要喚我這個名字!"馮君如淡淡一笑,道:"也罷,楊先生."她頓了一頓,見楊宗寧並無異議,繼續說道:"二十三年之前,一個冬日的黃昏,因天氣寒冷,各堂皆回自己宿地歇息.你窺準峰下守衛換宿之機,執金槍殺上峰來,終被我值宿秋堂教眾所擒.我那時身為秋堂堂主,又是當值之人,便依我教中律例,命人先將你押在回龍洞中,本待第二日交付夏堂趙錦娘將你處死……"
  眾人本已隱約猜到楊宗寧當日確曾與女夷教人起過衝突,卻不料還有這一番曲折,但聞馮君如說道:"那時夜色方落,我在值宿的偏殿發落完你的事情之後,正待要回堂之時,突然殿門暖簾一動,有個身披黑色大氅的人走了進來."
  "那人大氅連著風帽,兜頭蓋臉地籠下來,也看不清身形相貌.我驚疑交加,本是要出聲喝問,那人卻將風帽一掀,低聲道'是我.'"
  楊宗寧一怔,忍不住道:"這人……"
  馮君如掃了他一眼,道:"這人便是先教主淩飛豔了."
  眾人"啊"的一聲,都頗有些驚異之情.
  馮君如並不理睬,說道:"我當時也十分驚訝,隻道天色已晚,淩教主這般獨身出來,又如此打扮,定是教中出了重大事故.誰知淩教主她……她悄聲對我說,得知我擒住了一個衝上山來的剌客,故此前來探視,還叫我取了鑰匙一同前去,並支開了守衛."
  楊宗寧失神道:"探視?她那晚……當真來探視過我麽?"
  馮君如道:"那晚你情緒不穩,隻顧在回龍洞中大叫大嚷,飯食也不肯進.我們雖是悄悄進去站了片刻,你卻哪裏有餘光掃到我們身上來?"
  楊宗寧雙眼放光,急道:"她當真是去探視過我麽?唉!我當真胡塗,怎的沒有注意看上一眼?我我……我不顧生死地衝上峰來,原也不過是要看她一眼!"一邊說,一邊連連跺腳.阿萱雖是對他並無甚麽好感,但此時見他模樣可笑,有如毛頭少年一般,又有些忍俊不禁.
  馮君如全無笑意,冷冷道:"看她一眼?哼,那晚她去探視你回來,便有些悶悶不樂.我馮君如也曾是癡男怨女,隻須聽你在那裏胡言亂語片刻,還有什麽猜不出來?但淩教主她雖年歲比我要小,卻是一教之主,往昔威勢極重,我們幾個堂主,一向對她是又敬又畏.事涉她故舊隱私,我哪裏敢向她提起隻字片語?她從回龍洞出來,也不回自己寢處,卻隻顧在偏殿呆呆地坐了個把時辰.我不敢先行離開,隻得在一旁隨侍.
  唉,情之一字,當真是磨人心腸……那時祖師教主已經病逝,而我女夷神教在淩教主手下卻是更放異彩,規模比巫教主在時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我們這位教主,饒是她平時如何雷霆手段,一怒可使江湖多少豪傑失色,此時卻是抱膝向隅,默默不語.其可憐可愛之處,與尋常閨閣女子倒也一般無異."
  楊宗寧垂下頭來,黯然道:"但她……畢竟還是……丟棄了我……"他突然冷笑一聲,說道:"自小我們兩家便訂下婚約,又一直長相往來,我與她情誼深厚,便是與家中親人相比也毫不遜色.我隻道日子便會這般平穩地過下去,隻到我行冠禮之後,便能與她雙宿雙飛,成就神仙伴侶……誰知她……"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她竟跟了別的男子……"
  他看了那畫中少年一眼,喃喃道:"你說他是女子……我當真不信……若當真是這個男子也罷,論起風采氣度,我原不及他……若她是因女子而離開我的身邊,我便是死亦不會明白……"
  
第三十章 自古聖賢多寂寞 上

馮君如目光亦落於畫卷之上,眸光也不由得驀然一亮,泛起漣漣燦然光采.畫中少年含笑凝眸,倚鬆而立,當真算得上是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模樣.
  眾人雖明知"他"本是女子,但那種磊落清貴之氣,卻似是透過紙背隱隱流出一般,讓人震驚之下,又不由得不暗暗心折.
  良久,馮君如方才歎道:"祖師風采,當非外人所及.她從來不向人談起自己身世,自奪得巫山之地後,便以巫為姓.我們隻隱約聽說,她早年受過許多飄泊和折磨,身患隱疾,常受病痛之苦.自從江湖上尋得飛豔之後,便一直退隱於此處調養身體.後來幾年,她雖名為教主,實則教中事務,都悉數交於時任春堂堂主的飛豔處理,教中弟子也鮮有見麵.那時我女夷教尚是江湖小派,教眾不過百數,更談不上在各地設有分舵,見過祖師教主容貌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她歎了一口氣,道:"如今我們女夷教流轉已達三代,曆經新舊吐納,見過祖師真正容貌之人,恐怕僅餘老身一人……唉,祖師教主風采絕倫,當初我初見她時,正是一個落雪的冬日黃昏.她身披這件畫上的翠羽氅,倒是做女裝打扮,挽著家常髻兒,懷中摟一隻紫銅雙耳暖爐,倚案捧卷而坐.窗外彤雲密布,漫天的鵝毛大雪,下得真是紛紛揚揚……我那時還號稱'地魔女',性子凶悍得緊,在江湖上闖蕩十年,也掀起了不少的腥風血雨.祖師教主偶然聽說,便遣飛豔帶人將我擒上峰來."
  阿萱在心中暗暗想道:"馮長老既是自稱地魔女,想必十年來圍剿她的武林人士也極多,最後竟然隻有巫長恨派人才能將其擒住,隻怕那時巫長恨手下已頗有些實力了."
  隻聽馮君如又道:"那時祖師雖在江湖上名聲極廣,但我女夷神教尚未成氣候.我雖然被帶到了她的麵前,卻心中猶自不服.倒是她見我進來,便將手中書卷丟到案上,向我微微一笑,如對熟人一般款款道:'君如,你終於來啦.'她這展顏一笑,麵龐上竟如有七彩寶光流動一般,光芒變幻,瞬息萬千,令人目眩神迷,莫敢直視,這畫卷上所能顯現的,亦不過她當年風采十之一二矣. "
  "以我那樣窮凶極惡的人,當時竟也是腦子中一片空白,隻是呆呆地看著她.但覺她一顰一笑,舉止言談,莫不是令人心動神搖.她的氣度高華明遠,她的態度又那樣溫柔可親……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我都如聞綸音一般,隻覺鸞鳳齊鳴,也比不上她聲音一分動聽.平生第一次,我竟會在一個人的麵前,驀然覺得自己是那樣卑微而低賤,簡直要一直低到塵土深處裏去."
  眾人神馳意遠,再目視那畫上容色絕世的少年,都不覺有些癡了.
  馮君如的麵龐上,煥發著一種異樣的光輝,竟使得她看上去年輕了許多:"她統共對我說的,也不過是三句話而已:'君如,你終於來啦.''江湖日長,你不覺得寂寞麽?''不若我們共襄女夷之任,以銘天下蒼生.'這三句話,我便是化為飛灰,都不敢有半分遺忘.亦正是這三句話,終於改變了我馮君如的一生."
  共襄女夷之任,以銘天下蒼生!
  阿萱雖早有準備,卻還是大大吃了一驚.
  女夷,世所謂花神.巫長恨之意,顯然是以花神女夷自喻,以百花來比喻天下女子.花神女夷的職任所司,無外乎是護花憐花,不讓其紅消香殘而已.然而巫長恨之誌還不僅僅隻在於此,她竟還是要借此銘告天下蒼生,世間滄桑變換,風雲起伏,不僅僅隻是男兒的誌向!
  自盛唐以來,女子中多有顯貴者蔭及家族門楣,而如武後、韋氏之流,甚至可以把持唐室朝綱,令一眾文武百官唯唯聽令.故至五代之時,對女子的管製拘戒已大為放鬆.但天下風氣,還是以《列女傳》《女誡》上規條作為約束女子的標準,尤其是武林之中,女子地位更是大不如男,故此才會有淩飛豔之遭遇發生.巫長恨這兩句話,放眼當時來看,真無異於是石破天驚.
  巫長恨,這奇特異行的女子,她的畢生始終籠罩著神秘的煙雲,一如這終日雲鎖霧罩的神女峰,世人難以窺見其真實的麵目.
  巫長恨――居於巫山,以此為姓.這意味深長而又詭奇深幽的名字,多半不會是她的真名.她究竟是從何而來,飄然出現在這風波詭譎的江湖?她所引為長恨的又係何事?
  阿萱心潮湧動,真想能去問一問她,可惜她與她那一段傳奇,卻早已長埋於巫峽連綿的青山深處.
  
  張謙看了一眼麵色蒼白的楊宗寧,忍不住出聲問道:"馮長老,巫教主……巫教主長做男子裝扮,不肯將自己真實身份公告天下,是想隱藏自己來曆;可淩教主……淩教主她便是做了教主,也未必不能與先生……與先生同偕連理.卻為何她從來不肯辯解,甚至寧可受到不白之冤,讓天下人都將她看作是……是……"他心胸之中,對淩飛豔景仰之至,此時那下半句話便再也說不出口.
  馮君如的目光緩緩垂了下來,低聲道:"是啊,二十三年前的那個冬夜,探視過楊三郎回來,她默然坐了許久,或許是心情激蕩,不能自已,終於講出了她舊時與楊三郎的一段往事.而我……也曾同樣問過她這個問題."
  楊宗寧聽到此處,身子不禁有些微微發抖,雙目之中,隱有淚光泫然,卻又死死藏住那一抹企盼和希翼的神色.
  阿萱心中突然有些可憐起他來,忖道:"他出自金陵名門,在武林中又大有聲望,當初若是起心求淑女為配,一定也不是什麽難事.可是他……隻因當初與淩飛豔的鴛盟不偕,二十三年以來,他遠遠離開自己的故鄉,江湖飄泊,曆盡滄桑,後來竟還隱身於盛澤張府,求作區區一介西席先生,也不肯涉足江湖事務,更無心於任何功名利祿.
  常聽人說可惡之人,也必有可憐之處.這楊先生……唉,他為雪昔日奪妻之恨,二十三年來將女夷教恨之入骨,現在竟還夥同外人一同攻上峰來,著實有些可惡……不過,也是個心如死灰的可憐之人罷啦."
  但見馮君如轉向楊宗寧,說道:"飛豔當初隨祖師遠行巫山,你隻道她是受巫長恨美色風度所迷惑,這才狠心離你而去麽?楊三郎,枉你與飛豔青梅竹馬,竟還看不透她內心所想!"
  楊宗寧愕然抬起頭來,道:"你……這……"
  春十一娘的聲音冷冷傳來:"先師在淩家備受壓製,明明才德遠勝其兄,卻始終無法獲得長輩的認同.她這樣的才華氣度,放眼江湖看來,堪稱一時之雄,世上又有幾個須眉男兒可以比擬?莫非如此出色的人物,僅僅隻是為了嫁作你楊家之婦,從此在灶台碗盞之間,消磨掉餘生時光麽?"
  楊宗寧一窒,卻說不出話來.眾人默然不語,實則各人心中卻也大以為然.淩飛豔如此才貌出眾之人,若當真是作尋常婦人一般老死家中,休道是女夷教中損失,當真也算是江湖一大憾事.
  馮君如神色稍緩,說道:"不錯,飛豔她不甘心隻是嫁作人婦,卻將滿腹抱負與理想盡都付諸於瑣事之中.這才與巫教主一晤之後,便決定棄家遠走巫山,共襄女夷之任.楊三郎,你與她自幼相交,她對你的性子極是了解,若說隻是尋常人家的琴瑟相和,你自然會是一個極好的丈夫.但若是你當初便知飛豔選擇的,竟是這樣一條人生道路,試問以你的性子,可當真會支持她的選擇麽?"
  楊宗寧頹然低下頭去,低聲道:"我……我……"
  馮君如冷笑一聲,說道:"'楊氏三郎,金陵名槍.'那樣聲名顯赫的少年英俠,如何會容許自己妻子加入一個小小的女夷神教,而將畢生精力不是付於丈夫兒女身上,卻是用來關心天下女子的艱難疾苦?楊三郎,你當真是做不到罷!"
  她回憶往昔,似是頗為激憤,亦不等楊宗寧答言,又道:"那日她說完這些話語,竟是忍不住淚流滿麵,最後失聲痛哭.她這樣一個律已極嚴,從不徇私之人,那晚竟大失常態,百般央我放你出來.哼,如今逝者已矣,我也不必諱言,那時淩教主她明知道我素來驕傲得緊,自恃有些能耐,對她雖有幾分畏懼之心,對這教主寶座卻也有些窺側之意.我若當真放了你出來,這便是她淩飛豔徇私妄法的一件有力證據,我要是居心不良,隻怕此後她便要處處受我挾持!"
  眾人一驚,暗暗有些寒意.
  紫蘇輕輕叫了一聲道:"長老!為尊者諱……"
  馮君如傲然掃了眾人一眼,厲聲說道:"怕甚麽!我們光明磊落,處事出自於真心,又不曾害過別人,有什麽說不得的?"
  她這一眼凜然生威,紫蘇不敢再說,隻得住口不言.
  馮君如突然歎了一口氣,冷厲之色稍緩,說道:"淩教主啊……人人都道你是蓋世的奇女子,可是誰人得知,那樣的俠骨英風之中,竟也有女兒情重、柔腸百結."
  張謙心中一動,隻聽馮君如又道:"那晚側殿之中,淩教主哀哀哭訴,便是我這樣的人也不由得觸動了情懷.誰人沒有少年癡情的愛侶,誰人又沒有那傷心斷腸的往事?唉,最後我隻得支開回龍洞前看守弟子,將楊三郎點了啞穴,從洞中押了出來.淩教主不肯見他,想必也是情怯之故,隻是事先便打開了花神宮正殿的秘道機關,囑我親自從秘道送他出去."
  輕碧失聲道:"秘道機關!"
  春十一娘望向麵如死灰的楊宗寧,冷冷道:"正是.那秘道有三尺來寬,為教中人緊急時逃生所用.且是所有機關的中樞所在,向來隻有教主方知.到得最危急的關頭,不但可以容人逃出生天,當真還可以將整座花神宮藏於地下.先師當初一念之仁,為救得這人的性命,不惜暴露這等絕密所在!此事極其隱密,教中除了馮長老外,先師隻在臨終前向我提起,她還反複囑我,叫我千萬不要泄露祖師的女子身份,我才知道她還有這樣的過去.誰知時隔二十三年之後,恰恰是她當初不顧一切要救的那個人,引來這許多外敵,幾乎置女夷神教於萬劫不複之地!
  楊宗寧!今日我春十一娘橫下心來,說出這些陳年舊事,便是要讓你們這些所謂的江湖正道瞧瞧,祖師與先師二人,究竟是怎樣劍膽琴心的奇女子!先師自上神女峰這二十多年以來,從來都是自重身份,恪守閨閣之禮,且不肯被任何男子窺見麵目!偶然行走江湖,也是麵罩紗羅,便是與人比劍,都一定要隱身幕後!你隻道你痛失愛侶,從而怨天尤人,可有誰能知她的心中……她的心中……"她語帶哽咽,眼中淚光一閃,陡然回過頭去.
  楊宗寧悲呼一聲,狀若瘋狂一般,跌跌撞撞地撲上前去,一把將那幅落花美人圖抓在手中,叫道:"豔豔!豔豔!為什麽你當初不告訴我?如果你早對我說,你心中一直有我……如果你……我又怎會如此絕情絕義!"
  阿萱鼻子發酸,眼見他悲痛欲狂,心中對他的不滿厭惡之情不覺一掃而空.江暮雲默然良久,此時終於長歎一聲,說道:"楊前輩,所謂無情深處是多情……淩教主故意使人誤會,甚至不惜有汙個人清譽,不過是為了要斷絕你的癡心念想,成全你後半生的平安幸福.隻是以淩教主之能,卻也不曾料到,前輩你對當年一段情怨,竟會有如此之深的執念,直至延續了足足二十三年……"
  
  山風吹來,遠處隱約傳來嗚咽低嘯之聲,聲音孤寒清冷,隱有利音於內,仿佛少女在暗夜裏向隅飲泣.眾人悚然向外望去,暮色之中,石形輪廓仍看得分明,當真如一個窈窕少女倚峰遠眺一般,婀娜動人.輕碧見阿萱悵然若失,便低聲說道:"那是神女石,傳說神女瑤姬有情人從江中往來,二人於峰頂相會.後來那人不知所蹤,瑤姬翹首相盼,日久化為大石.石內中空,狀如蜂窩,我們神女峰頂每晚必吹西北風,風向正入石孔之中,所以才會發出這樣的風聲,在這居所中聽得猶為清晰."
  她聲音不大,但眾人皆已聽在耳中.
  無數道含義莫名的目光,都投向那孤單佇立的神女石上,卻是半晌不語.
  暮色四合,那神女石的輪廓,越來越顯得模糊,倒是石嘯聲連綿不絕,隨著風勢的增長,竟還更是響亮了起來.山風穿堂入室,雖是夏秋之交,卻更增添了幾分涼意,阿萱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刹那之間,她想起了先後居於此處的兩位教主,巫長恨與淩飛豔.她們二人都曾獨居這荒涼而偏僻的峰頂,寒夜長寂,顧影自憐,唯有燈燭一盞,與滿室書冊為伴.深夜從案邊抬起頭來,是否在暗淡跳動的燭光中,亦能聽見那嗚咽的風嘯之聲?
  女夷教的興盛強大,實乃她們畢生心血之所凝.然而那些簪花畫眉的閨房之樂,在尋常婦人視之平常,於她們而言,卻是永難企及的美好夢想.
  自古成其大事者,莫不是寂寞之人.
  然而,若是自甘平凡,碌碌無為,如鼠蟻般度其一生,難道……難道就一定能得到自己喜歡的人麽?那紫衣女郎的畫中仙姿,那個他曾經在眾人之間,尋覓過千百度的人兒……到得關來,原亦唯有人間帝王家的公主才堪匹配.瑤環妹妹……江暮雲軒挑挺拔的身影,驀然間跳入眼中.阿萱心中酸楚難禁,悄然低下頭去.
第三十章 自古聖賢多寂寞 下

何鵬飛清了清嗓子,大聲道:"恭喜你哪,楊兄弟!隻是你也瞞得我好苦,我竟不知你楊兄弟昔日的愛侶,竟是名震江湖的淩教主!現在你們誤會雖清,但咱們該做的事情,可是半分也馬虎不得!那山下秘道出口,蒙你先前指了出來,老夫已派了萬箭營中箭士在那裏相候.哼哼,那裏周邊地勢險要,出口處又甚是狹窄,箭士們守在那裏,倒也當真算得上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哪!"
  女夷眾人大驚,楊宗寧更是身子一震,神情竟有些倉皇,失聲道:"何大人!"
  何鵬飛臉色陡變,森然道:"楊兄弟!此番乃是奉有皇命,並不僅是你家中私事,莫非你想抗旨不成?"
  楊宗寧急急辯道:"何大人,你也看得分明,這女夷教中女子,大多為光明磊落之輩,根本不是象外麵說的那樣陰毒不堪,我原是錯了,大人你又何必……"
  何仲格格笑道:"楊先生,我們承旨入蜀,可不是來調查女夷教人品行如何!更不是單單隻為你一人了卻舊時孽緣!女夷教主春十一娘暗中組織教眾,搜羅後蜀餘孽,在川蜀一帶抵抗天兵,實是忤逆謀反之舉!日前我們接到線報,不但後蜀怡郡王孟晫已秘密潛入巫峽一帶,意欲與春十一娘會合;便是我朝一位失蹤已久的極尊貴的人物,也在這一帶略顯行跡!"
  阿萱聽到孟晫二字,猛然想起那晚艙中幽幽的笛聲,那一曲充滿了離別憂傷的《阮郎歸》,還有那兩句"相見相逢相識否?人間馮娘已白頭";心中一動,不由得悄悄看了春十一娘一眼.但見那白衣女子雖是聽在耳中,卻顏若冰雪,神色冷峻,並沒有半分情緒的波動.
  阿萱有些失望,卻見何仲傲然掃了眾人一眼,說道:"姑且不論春氏謀反叛逆之事,便是我朝那位貴人,若是在神女峰範圍之內受了半分損傷,隻怕傾你小小女夷教之所有,也抵不過天朝雷霆之怒!"
  春十一娘淡淡一笑,對於他的威脅言辭,竟是有些不置於否.
  倒是紫蘇上前一步,笑道:"我女夷在蜀建教已有許多年,說我家教主與後蜀宗室有些牽連,卻不知此話因頭從何而來?大人們既是承今大宋天子之旨前來,行事做法,不免要斟酌了些,也要講個有憑有據.不然隻怕聖命未履,倒先丟了皇家的體麵!"
  她笑語解頤,言語清脆,但語鋒卻是咄咄逼人.
  但聽一人大聲道:"我便可以做證!"
  眾人側目以視,但見一人步履蹣跚地走了過來,麵色灰白,腳下虛浮,顯然是內腑受損之故,卻是剛剛被寧菊媚擊敗的雲自清.先前眾人過來後山崖邊巫淩故居時,他受傷昏迷,門人弟子正忙於以藥物調理,誰知這關鍵時刻,他竟也強自撐著跟了過來.
  馮君如怒喝道:"雲自清!你為蜀中世家,向來與我女夷教交情不淺,為何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與我教為難!"
  雲自清扶著身邊一個門人的肩頭站定,微喘了幾口氣,這才冷冷道:"蜀為大宋天兵所收,雲某但知天下有宋,馮長老卻又枉談什麽蜀國?況我雲家既是大宋子民,自然事事都要忠於我大宋皇上,豈能因私而廢公,為天下所唾罵?"
  此語一出,女夷弟子多為蜀人,此時便是怒容滿麵.阿萱更是皺了皺眉.她雖沒有什麽家國之思,但也覺這雲自清甚是無恥,枉為世家之主.又素知舊蜀主孟昶執政時頗為仁和,頗得蜀人之望.生怕她們一時出於激憤,罵出些不合時宜的話來,倒激怒了這些宋人.此時宋人勢大,峰頂機關秘道又被楊宗寧所泄露,女夷教雖是大有勢力的教派,畢竟隻是江湖草莽,無論實力情勢,都無法與強大的大宋朝廷相抗.若當真坐實了這謀反叛逆之罪,隻怕覆巢之下,再無完卵,女夷教數代基業,巫淩二人心血所凝,便要毀於一旦了.
  阿萱心急如焚,偏偏想不出任何主意.驀然間想起雲昭華事來,忖道:"雲自清這樣恨女夷教,恐怕多半還是因為春姐姐沒有捉住秦真的緣故.而鄒菱娃既是起意謀叛,事先定是在蜀中散播了許多的謠言,誣陷春姐姐與秦真有染,這才使得雲自清對女夷教態度大變,甚至相助宋人.先前我不敢講出秦真一事,唯恐泄露了他的行跡,如今事急,說不得,也隻好冒一冒險了!"
  思忖得定,當下高聲說道:"雲莊主!你想不想知道令媛雲昭華的真正死因?那卻是他人所為,絕非是秦真之故!他……"
  她語音清脆響亮,一語既出,聲震室內,眾人臉色都是一變.
  但聞數人齊喝:"住口!"除雲自清及何仲外,竟還有江暮雲與春十一娘的聲音!"勒"地一聲弦響,寒風颯然,竟是一枝長箭當空射來!
  "刷"!青光閃動,另有劍光如毒蛇吐芯,直剌阿萱咽喉!這兩式俱是猝起發難,偏又刻毒陰損,阿萱隻驚叫一聲,腦子中一片空白,眼見得殺機逼近,竟是身子動彈不得!
  耳邊但聽張謙叫道:"阿萱姑娘!"聲音惶急驚駭,無以名狀.
  一張輕薄玉白的劍網,疏美有致,網上仿佛綴滿了九天之外的月華星光,嘩然顯現阿萱的眼前!
  而在周邊泛起飄緲的淡青光芒中,無數朵明耀眩目的劍花,也在那一刹那,綻放於室內方寸之間!
  江暮雲與春十一娘,這武林年輕一代的兩朵奇葩,終於在阿萱遇到危難之時,一起施出了各自最為絕豔精妙的劍法!
  承影優雅而精致,宵練滑薄而飄緲,兩大名劍光輝相映,細密華美的劍氣之下,如潮殺氣暗自湧動,仿佛立時要噴薄而出!然那劍光卻是美不勝收,當真稱得上是如夢如幻,如仙如杳.
  "嗆啷""嗆啷"!長箭折,長劍缺.銅箭頭與半截劍身掉落在地,發出冷利的脆響.
  驚叫聲中,偷襲的兩人被劍氣罡力反激飛出,撲通一聲,摔落於人群之中.
  那襲向阿萱而來的兩大危機,便在那美麗而神秘的劍光之中,瞬間土崩瓦解.
  斷箭去勢不衰,箭尾堪堪射中室裏書架隔層!"砰"!一聲驚響,卻是書架上一隻紫銅懷爐中劍滾落,沉寂已久的香灰潑了一地.阿萱驚魂未定,一眼瞥去,已瞧出那香爐模樣古樸,鏤花講究,說不準還是巫長恨遺下的舊物.
  寶劍幻出的華暈尚未散去,而那微冷而淩厲的劍氣,卻仿似猶在空中隱隱顫動.
  何仲與雲自清立於當場,竟似有些驚得呆了.那偷襲二人形狀甚是狼狽,其中一人神色委頓,胸前衣衫盡碎,袒露出胸肌上數道殷紅的劍痕,顯然受劍氣之激,內力也受了不小的損傷.看此人服飾相貌,卻正是一直隨於雲自清身後的一名莊中高手.
  另一人掌握大弓,隻是弦上無箭,張皇失措,驚怒交加,赫然竟是何仲!
  春十一娘瞟了江暮雲一眼,卻不言語.她雙袖一展,身形飄然而起,重又飛回寶座之中.
  承影散餘的幻彩劍光,映照出江暮雲冷峻而棱角分明的麵龐.他緩緩轉過頭來,玉雕冰琢般的容顏之間,突然間竟似籠上了一層冷厲之色,隱約透出逼人的寒冽,渾不似先前溫文爾雅的貴介公子模樣.
  寒涼的山風,吹動了他白衣的下袂.那樣飄逸而出塵的神采,竟然化作一種極其強大而令人生怖的殺氣.當他兩道靜水般的目光徐徐掃過眾人之時,所有被目光所及的人都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冷意轍骨,從心裏油然生出驚悚的感覺來.
  
  當初眾宋人稱旨進入南唐,南唐國主李煜隻道宋主敕令對已不利,當場便嚇得麵無人色.幸得宋使隻說借南唐兵力一用,共同入蜀辦事.李煜這才如釋重負,忙不迭地喚了陛前最為得意的人才江暮雲出來,令他領兵與宋使同行.
  宋人多聽聞江暮雲之名,心下多少也有些好奇.何氏父子之輩,身上襲有官職,非但在朝堂上應對趨往,平時也多在江湖上闖蕩,對江暮雲更是比別人更好奇警惕幾分.自南唐至巴蜀一路行來,隻在暗暗觀察,也多有些防備之意.然而江暮雲態度卻甚是謙和,進退有序,並無世家倨傲之態,處事又極是細致縝密,飲食起居打點得十分周到,當真是將這"上國天使"們招待得萬分妥貼.況且他舉止溫雅,風采迷人,確為不可多見的美男子,休道趙家宗室中無人能及,便是傳說中的潘嶽宋玉隻怕也要遜上幾分.
  不知不覺之中,宋人對他的警惕之心已去了十之八九,相處得頗為融洽.雖早聽說他頗精武技,也認為不過是貴族子弟的遊嬉之舉罷了,料想並沒有什麽真正的本事.
  男中玉劍郎,女中十一娘.
  直到此時,眾宋人才明白其中的真實含義.
  且不論春十一娘顯露的真實功夫如何,單是看寧紀二人的本事,春十一娘若無過人之能,勢必坐不穩教主之位;便是這位華美高貴的江侯爺,瞬間一劍,威力如斯,竟能將江湖流雲山莊高手之劍斬斷!這二人能名列年輕一代武林人士翹楚,當不僅隻是因為他們那神仙一般的相貌容色.
  何仲心中暗驚,口中猶自強行叱道:"江侯爺!臨行前國主令你一力相助我們,怎麽你竟然陣前倒戈,反倒幫起這女夷教中的妖女來?我們此行,奉的乃是大宋皇帝聖諭,難道你想要謀反不成!"
  江暮雲麵沉如冰,冷冷道:"江某忠於國主,何來謀反一說!此次巴蜀之行,江某所奉兩件事情,不過是帶走女夷教主,並尋得晉王世子罷了.倒是你們……"他眼中殺意陡現,如利劍鋒刃一般,何仲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刷刷!腳步聲起,卻是何家親隨高手搶步而上,護住了何仲.江暮雲所帶從人毫不示弱,也一擁而上,擋在麵前.雙方手按刀柄,怒目相向,便如幹柴枯燥,隻須小小一枚火種,瞬間隻怕便會轟然而起.
  江暮雲蔑然一笑,森然道:"皇城使大人!還有這位雲莊主!你們好大的膽子,要殺人滅口倒也罷了,竟敢對我南唐大公主施以殺手!江某食君之祿,豈得容爾等如此妄為!"
  香爐之中冷白的香灰四灑開去,一種極其幽遠而芬芳的香氣,自香灰中嫋嫋散發出來.
  眾人失聲呼道:"什麽?南唐公主?"唯有春十一娘是早就明白,隻是微微一笑.
  阿萱的臉"刷"地一聲,漲得通紅.
  無以名狀的驚愕、驕傲,還有那些漲得隱隱作痛的歡悅,瞬間充滿了阿萱的內心.荊釵布裙的粗陋、被江湖風霜磨糲得疲憊而憔悴的容色……在那一瞬間似乎都不再重要.縱然是路邊無人肯顧的野生萱草,卻終是發於帝王之家的金枝玉葉.縱然是那玉雕一般的絕世男子,為天下眾人所仰望,也一樣不得不將她的安危,隨時放於心頭最為緊要之處.
  而為何呢?淡淡的辛酸,亦在此時浮上了心頭.
  雲自清輕咳一聲,掩飾住那一抹驚謊而尷尬的神色,正待開口,卻聽何仲強道:"江公子,你前些時與德敏公主大婚之時,何某也曾有幸在旁觀禮.素聞國主僅有德敏公主一女,並沒聽說還有什麽女兒.不過此女稚齡美貌,倒與德敏公主有幾分相似之處.卻想不到江公子你愛屋及烏,對這女子也是如此照拂愛惜."言語間強作鎮定,還略有戲謔之意,卻有幾分鋒芒隱現.
  江暮雲冷冷一笑,道:"皇城使大人言重了.並非是江某愛屋及烏,這位公主原是國主故人之後,前些時入宮麵聖,於百尺樓中被國主收為義女,封號德毓,天下共知.那日盧多遜大人及鄭恩將軍亦在百尺樓中,何大人既為同僚,莫非竟不曾聽這二位提起過?"
  何仲麵色一沉,竟被堵得說不出話來.雖說何家乃是開國元勳之一,其妹又已入宮為妃,也算得上是宗室姻戚.但畢竟大勢已去,何況他隻是個小小的皇城使,手頭並無實權,不過是個虛名銜罷了.哪比得上盧鄭二人眼下炙手可熱,為天子重臣?南唐冊封公主之事,畢竟算不得什麽軍國要聞,即算是他並不曾得知,盧鄭二人又哪裏耐煩去講給他聽?
  江暮雲環視四周,朗聲道:"南唐人等聽令!"
  眾南唐高手應聲而喏!
  江暮雲說道:"公主遊曆天下,原也隻為增廣見聞.大家務必要護衛好公主安全,此間事了之後,即刻返回金陵!公主若有半分損傷……"
  他目光微微一轉,早有一人大聲應道:"公主若有半分損傷,屬下等當以死謝罪!"眾人轟然稱是,數道人影閃過,卻是眾南唐高手已將阿萱護於圈中.
  眾人臉色大變,女夷中人更是又驚又疑,竟不知如何才好.
  何鵬飛眼見得場麵陡變,一向與已方相處甚好的南唐諸人,竟會為了這一個絕不起眼的少女翻臉.饒是他老奸巨滑,一時也是無所適從.
  阿萱心下稍安,再無絲毫顧忌,手一指何仲,大聲道:"雲莊主!真正害死你女兒雲昭華的,正是這位皇城使大人!"
  她口齒素來伶俐,當下便將雲昭華與何仲之事一一道來,二人如何私通,雲昭華如何不肯嫁與秦真,秦真是如何頹唐放蕩以全雲何二人,何仲又如何負心薄幸,致使雲昭華羞憤而死,秦真背負罵名被逐……
  她雖未曾親眼目睹當日之事,但素來在街頭聽人說書,何處曲折,何處隱微,其轉送承接之處,無不銜吞緊密,引人入勝.至於不便之處,當然也就一言帶過.眾人聽她咭咭呱呱一路說來,恍若置身於當時情境一般,無數道譴責與鄙夷的目光,盡數向何仲投了過去.
  紀梅姝冷冷一笑,開言說道:"這才叫做是自作孽,不可活!"
  何鵬飛麵現怒色,阿萱卻掉過頭去,向雲自清道:"雲莊主,個中事由,今日我代秦真已是說得明白,難道你還將這失女之痛算在他的帳上麽?女夷教當時激於義憤,這才千裏追緝秦真,曆來女夷教主心胸廣闊,非同常人,春十一娘更是光風霽月的女子,又何來暖昧一說?"
  雲自清臉上顏色紅白轉幻,羞愧無加.此時略一遲疑,說道:"公主金口玉言,雲某不敢枉論.隻是……此事若是當真,又甚為隱秘,除當事人外,別人萬難得知,卻不知公主由何得聞?"
  畢竟薑桂老性,阿萱心下一驚,暗暗叫道:"糟糕!我與秦真相識一事,終不免要被拉扯進來!"
  心念電轉,笑道:"本公主既是遊曆天下,自然得以獲知一些秘聞軼事,雲莊主又有什麽好奇怪的?"
  雲自清哼了一聲,但終是懾於她的身份,不敢太過相逼,卻望了何仲一眼.
  何仲神色驚惶,一閃而逝.倒是何緒業突然開口笑道:"莊主,好男兒當寄情於天下大業,豈獨一婦人哉!家嫂乃是汴京名門之女,我兄長自不會為了令媛做下這等自毀前程的事來.想必雲莊主易地而處,亦不會為一婦人失卻許多人生美好的東西罷?"
  雲自清低下頭來,旁人一時倒也看不清他臉上神色,隻有背部劇烈起伏,也不知是情緒激動,還是內力受損之故.
  半晌,雲自清抬起頭來,臉上神情已恢複平靜,淡淡道:"都尉大人,公主又不是親身經曆,不過是偶然獲知些消息,焉知孰真孰假?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皇城使大人英姿出眾,受那一等小人嫉恨嫌妒,胡亂編排些事情出來,隻怕也是有的."
  阿萱不禁氣結,正待再說,卻見寶座上的春十一娘眸光投來,微微搖了搖頭.阿萱不明其意,但想雲自清既是這般說話,想必是將喪女之仇,已化作一片功名富貴之心,人一旦利欲熏心,隻怕窮九牛之力也是拉不回來.更何況自己顧忌秦真安危,也勢必不能拉他出來對質.好在今日在場人眾,將來江湖上傳播出去,也可略洗秦真聲名,當下也隻索罷了.
  正氣惱間,忽聞何緒業讚道:"好香!春教主,貴教這隻香爐,怕也是一件古董吧,更不知當初焚的是什麽好香,這陳年積下的香灰,竟還是這般如蘭似麝,端的是濃鬱不凡."
  何鵬飛見他這當口還有賞玩香料之心,便瞪他一眼.何緒業微笑道:"爹爹,上次宮中曾賜三妹'仙合香',與這香氣甚是相似.但卻不及這香幽遠深沉,莫非這香倒是從宮中流傳出來的不成?此番春教主隨了我們入京,這樣的香料倒是少不了要好好享用些呢!"
  何鵬飛素知二兒子心思縝密,機變百出,這幾句話絕不是閑閑說來,當下不禁一怔,沉吟道:"不錯……這……"
  但聞馮君如不屑道:"呸!什麽'仙合香',這是舊時周朝宮中常用的'龍髓香'!那'仙合香'不過隻用了一成龍香而已,哪象'龍髓香'是九成足的南海龍香,再鋪以百花香露九蒸九曬製成!爐中常焚此香,能定神平氣,大有調養之妙.趙家號稱簪纓世族,其實不過也是江湖草莽,能知曉多少富貴榮華,便拿那什麽勞什子'仙合香'來比擬這'龍髓香',可沒得笑掉了人的大牙!"
  眾人不禁動容,宋人聽她言語間侮及趙氏皇族,更是喝叱不絕.馮君如佯佯不睬,隻是冷笑不已.
  何緒業笑道:"素聞'龍髓香'乃海中龍涎所製,世上多稱之為龍香.尋常一塊龍香,往往要等重的黃金數十倍來換,何況這經龍香精製而成的'龍髓香'?端的是珍貴無比,隻能是進貢之物.舊周如此奢華排場,故此國祚不長.哪象我主乃是一代雄才,他胸中廣有天下,哪裏會在意這些精致淫巧之物!江公子,你說是也不是?"
  他最後這一句話,卻也是在暗暗影射南唐宮廷.但話雖出口,卻不聞應答之聲.心下詫異,當下轉過頭來,定晴望去.
  但見江暮雲目視那一地香灰,雙眉微蹙,神情悵惘,便似在凝神思慮何事一般,果然不曾聽聞他方才一語雙關之言.
  
第三十一章 共觀刀槍證紅顏 上

何緒業微微一怔,麵上掠過一抹不悅之色,叫道:"江侯爺!"
  江暮雲陡然醒轉,隻見眾人俱都望著自己,不由得歉然一笑,道:"江某忽然觸動心中一事,不覺有些忘形了,多有得罪."
  他於默然沉思之際,光潔的麵龐上突然浮起如此淡雅的笑容,恍如山間明月破雲而出,銀輝四照,當真是俊美清朗,不可方物.休道是阿萱與女夷眾女,便連諸多男子心中都不禁一動.馮君如忖道:“此子出身高貴,又如此神采照人,再看他方才那一手劍術,真可臻一流境界,世上這樣的男子怕也隻有這一個了。得與我家教主齊名,玉劍公子,當真不虛。”
  何緒業含笑道:"這天下事,可真是讓人越來越不能明白了,這樣珍貴的香料,我大宋皇帝都不曾享用,倒是出現在小小的女夷教中!看江侯爺神情意思,莫非此香南唐宮也有?"
  他相貌英武,性情似是大有闊朗之風,不過言語中所含深意,倒比乃兄更令人防不勝防.
  江暮雲已恢複鎮定神情,聞言正色道:"都尉大人此言差矣,南唐為大宋屬國,但凡我國中所有,安敢私藏?無不是把最珍貴之物獻於我大宋皇帝.況大宋天朝上國,尚且沒有這樣奢華的物事,我們南唐又如何敢行此僭越之事?"
  何緒業微微一笑,江暮雲卻又蹙了蹙眉,說道:"隻是……隻是……"他的眸中掠過一抹淡淡的向往與溫情,道:"這香氣,雖然珍貴而稀有,我卻仿佛曾有所聞一般……那是一個在我心中最尊敬和最重要的人……"
  阿萱心中一痛,想道:"他情感一向內斂,此時在眾人之間,卻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對那人的仰慕與親近……這個世上,能用得起如此珍貴的薰香,又能如此被他所看重的人,除了他的那位德敏公主,還會有誰呢?"
  宋人中突然有些騷動,何緒業敏銳地回頭看了一眼,笑道:"江侯爺的私人事務,咱們可不便過問."
  他轉過身來,遠遠凝視著春十一娘,正容道:"春教主,你教中秘道出口處已為我等所控製,後路已斷,莫非還想負隅頑抗麽?"
  春十一娘正自將兩幅畫卷緩緩放於書架之上,聞言回首嫣然一笑,說道:"以大人之意,卻又如何?"
  何緒業淡淡一笑,道:"春十一娘拘往汴京,女夷教就此解散."
  這兩句話甫一出口,女夷弟子頓時群情聳動,阿萱也倒抽一口冷氣,失聲道:"什麽?"馮君如更是尖聲叫道:"宋狗欺人太甚!"
  何緒業涵養甚好,聞言麵上並不曾有半分慍怒之色,反倒有幾分似笑非笑的譏嘲之意,款款說道:"馮長老,你女夷教經此一役,精英大折,不過存十之五六而已.區區百名弟子,如何與我大宋萬箭營中箭士、數十名南唐好手、五百名精壯軍士相抗?況且這神女峰四下險峭,唯一秘道已經泄露,並無任何通路可藉以逃生,女夷教種種生路已絕,有如俎上魚肉,不任由我來宰割,莫非還能反出生天不成?"
  馮君如一窒,目光掃過鄒菱娃與楊宗寧二人,恨恨道:"庸人誤我神教!"
  楊宗寧目光呆滯,垂首而立,頃刻間便仿佛蒼老不堪,喃喃道:"豔豔……是我……是我害了你麽……"鄒菱娃本已是奄奄一息,此時卻將左掌在地上一撐,奮力站起身來,嘶聲道:"何大公子!我有話說!"
  何仲厭惡地望了她一眼,懶懶道:"怎麽?事已至此,你還想做這教主大夢?"
  鄒菱娃麵上浮起一抹病態的潮紅色,眸中卻射出狂熱的光芒:"不錯!我們女夷教不過一個小小的蜀中教派,你們如此大張旗鼓前來圍剿,還動用了南唐的兵力,不就是擔心我教與後蜀宗室暗相援引,與宋為敵麽?"
  她一指春十一娘,大聲道:"你們可以帶走她!讓我來做教主!我一向與宋親善,絕不至讓女夷教再有半分逆宋之舉!"
  女夷弟子紛紛怒罵道:"你這賤人恁般無恥!""我們誓與神教共存亡,也絕不讓你這賤人得逞!"便連春十一娘眉頭也不禁微微一蹙,覺得鄒菱娃未免太過分了一些.
  鄒菱娃仰天大笑,神態傲然.然而她體力終是不支,身子微微一晃,幾乎要站立不穩.
  她以手扶壁,站穩身子,也不避眾人鄙夷厭惡的目光,大聲道:"共襄女夷之任,以銘天下蒼生!祖師和先教主兩代心願,女夷教百年香祀,難道便要斷絕於此時此刻麽?咳咳,我鄒菱娃此時已是一個廢人,難道還想再作威作福不成?"
  眾人心中一凜,忖道:"她此言倒也不虛.若能以此保住女夷香祀,倒也不枉巫淩二人英雄一場!"阿萱眼見得她此時麵色灰白,頰上卻愈來愈是豔紅,當真如晚霞一般,極是詭異古怪.她深諳醫理,便知鄒菱娃此時油枯燈盡,已將殆滅之境.先前對鄒菱娃的鄙夷之情,不覺淡了幾分,油然而生了些敬意出來:"這鄒菱娃雖然陰險毒辣,與春姐姐銜恨又深,此時卻不忘護教之任,終究還是個人物."
  何仲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神情傲慢而輕狂,說道:"你?鄒菱娃,原來你是想做這個護教的英雄!隻可惜……"他望了一眼春十一娘,臉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神情,說道:"隻可惜,你終究是比不上春十一娘!你當不當這個教主,卻沒什麽相幹.但若是春十一娘不肯前赴汴京,則將女夷教就地殲滅,寸草不留!"
  阿萱倒抽一口涼氣,心中大駭.鄒菱娃再也支持不住,頹然坐下.
  格格格!
  異響陡起,卻是萬箭營中箭士前進一步,又將掌中弓弦拉緊.冷風竦然,眾人心中也是一緊.
  那"河洛趙家"少主趙方性情粗豪,方才聽過巫淩二人之事後,對女夷教也甚是有些惺惺相惜之情.當下急道:"春教主!不過是請往汴京罷了,來日方長!豈不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何鵬飛眉頭一皺,但這趙方家世顯赫,在江湖與朝廷中都甚有身份,他亦不敢相責,隻是冷冷哼了一聲,說道:"春十一娘!你若不走,老夫這就下令放箭!"
  阿萱心中大急,正待要出言喝止,卻聽春十一娘輕笑一聲,說道:"何老將軍,此次你是主事之人,春氏便向你提出一個條件."
  何鵬飛冷笑道:"如今時勢,還容得你來提什麽條件?"
  春十一娘眼波流轉,瞬間如春花綻放,明麗無雙:"此一時,彼一時也.何老將軍,花神宮正殿之中,確是藏有一條下山秘道.然我女夷教數代基業,外敵來侵,豈隻有逃跑一途?"她冷冷一笑,那笑容中便散落了無數冰棱:"若是要玉石俱焚,諸位正在觳中矣!"
  眾人臉色大變,何鵬飛卻是渾然不懼,花白胡須顫動,格格獰笑道:"老夫戎馬一生,豈是你這小小女子便能嚇退?"
  春十一娘淡淡道:"是與不是,各位但放眼一觀便知!"
  何仲搶步出門,遠遠一望,失聲道:"爹爹!"
  堵住門扇的眾箭士自動閃開,何鵬飛凝神向外望去,不禁也是全身一震!
  眾人看得分明,盡都失聲而呼!此處房舍本是建於一處臨空懸崖之上,來時懸崖尚與山體相連,此時卻生生分離開去,宛若淩空孤島一般,中間出現了一條寬約尺許的巨大裂縫!平空自山體後牽出了幾條粗如手臂的玄鐵長鏈,將這懸崖與山體緊緊捆綁!看那情形,若非這幾條鐵鏈,這懸崖倒似隨時可以崩塌下去!
  春十一娘冷笑道:"此處乃曆代教主所居,豈容外人輕易褻瀆?我將你們引來此處,自然不會僅僅隻是將祖師秘辛告知諸位!"
  山風拂來,鐵鏈發出細碎的響聲.何仲隻覺房舍似在微微搖晃,仿佛隨時可以落入峰下的長江之中,不禁肝膽欲裂,叫道:"爹爹!爹爹!這房舍……這房舍隻怕當真是要……"
  何鵬飛倒抽一口冷氣,咬牙道:"好!春教主!老夫錯看了你!"
  春十一娘微笑道:"不敢.何老將軍,此處機括藏於本座身旁書架之中,我亦隻啟動了一半,使得房舍與山體分離,但仍有鐵鏈相係,短期內倒不至於有坍塌之災.不過,"她妙目流盼,若有若無地掃了何緒業一眼,說道:"若是有人猝起發難,以春氏所負武功自然不懼,但若一個失手,竟啟動了全部機括,隻怕大家都要落入峰下江中,與魚兒蝦鱉為伍了!"
  眾人向何緒業怒目而視,何緒業臉色一變,不敢再有攻擊之念.當下幹咳一聲,說道:"春教主,你所言固然不虛,不過這樣一來,你教中弟子也未必幸免.你此番連南唐的侯爺駙馬都傷了性命,隻怕南唐軍士一怒,便連前邊殿中弟子,隻怕也難逃一死."
  春十一娘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橫豎都是個死,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紫蘇年輕活潑,忍不住"撲噗"一聲,笑了出來.
  何緒業長歎一聲,向何鵬飛說道:"爹爹,咱們便聽聽春教主的條件,如何?"何鵬飛沉著麵孔,不發一言.
  春十一娘卻微微一笑,道:"何老將軍,螻蟻尚且偷生,若非萬不得已,本座也不敢出此下策.你們既是奉旨而來,又點名道姓要本座前往,本座萬不敢以一人安危,而陷教中弟子於險地."
  何緒業眼睛一亮,道:"如此……"
  春十一娘淡淡道:"我願前往."
  阿萱幾乎與女夷眾人齊聲叫了出來:"萬萬不可!"
  江暮雲也驀然一驚,幾乎有些不敢相信.
  春十一娘抬手整理架中書軸,白衣滑至臂彎,露出一段欺雪賽霜的肌膚,膚光致致,甚是動人.她神情雖是悠閑寫意,如處閨中一般,然而眾人但知那書架中便藏有要命的機關,想到腳下便是滾滾江水,萬丈深崖,心中一陣陣發緊,如何能做到象她這般好整以暇?
  但聞她淡淡道:"既然大宋對本座勢在必得,則本座縱是逃得過今日,隻怕也逃不過將來.徒然連累了教中弟子,更有何益?所以本座願意隨將軍前往宋地.隻是女夷神教,為曆代教主心血所凝,且素無大惡.往昔雖曾相助過後蜀宗室中人,畢竟是受了我的指使.今春十一娘既隨將軍而去,神教弟子必不會再與大宋為敵.隻盼將軍首先答應我,不要解散女夷神教."
  何鵬飛隻道她以機關相挾,是要自己饒她性命,卻不料她竟還是願意前往汴京,隻相求不要解散教眾.不禁有些出乎意料之外,說道:"你既已去,教中以誰為尊?老夫又如何信得這新任教主,便不會與我大宋為敵?"
  春十一娘微笑道:"這正是我要求老將軍答允的第二件事."
  她如水眸光,徐徐掃過室中眾人,最後停在了阿萱的身上.
  阿萱但見她兩道眸光遙遙相視,雖然柔和平靜,一如尋常,但那流轉之間,卻又似是隱藏著許多說不出的情懷心事.心中微微一酸,叫道:"春姐姐."
  春十一娘點了點頭,柔聲道:"阿萱妹妹,不,德毓公主,其實百尺樓中初遇,我聽到你吹奏玉簫,樂音宛轉柔順,其中細微轉折之中,大有先師之韻,便已是有些懷疑.歸州龍舟競渡之後,長青門千裏飛鴿傳書,我才知道,原來你的母親,竟真的曾是我女夷春堂之主謝蕙娘."
  眾人大驚,尤以江暮雲與張謙二人為甚.張謙失聲叫道:"阿萱!謝姑娘,你你你……"他性情單純,初聞阿萱為南唐公主,已是大大吃驚.況且阿萱前去金陵途中,原也向他提起過自己的母親.他隻想這樣出色的女子,又曾與李煜相處,料想不是世家貴婦,便是大戶閨秀,卻萬萬想不到竟然是前任的女夷春堂堂主!
  江暮雲雖知阿萱之母絕非尋常女子,卻也太出意料之外,更是腦中紛亂如麻,張口結舌,一時竟也說不出話來.
  阿萱眼中含淚,低聲道:"我的簫音為母親所授,那麽……"
  春十一娘緩緩道:"先師淩飛豔,平生最長簫技.我曾聽說,當初她在教中,多與你母親相和,是以你母親簫音之中,頗有先師之風."
  江暮雲聽到此處,隱隱隻覺心中有大大的不妥.正苦思之間,忽聞春十一娘道:"公主殿下,你千裏報訊,又與我同生共死,大家聲氣相投,敘有姐妹之誼.況公主母親為前春堂堂主,公主也不算什麽外人。"
  江暮雲及何氏父子聽到此處,已是色變愈驚,正待要出聲阻止,卻聽春十一娘已接下去道:"教中春堂之位空缺已久,天幸公主到此,正好女襲母職,理應繼任堂主。援教中舊例,前任教主離任,則春堂堂主可繼教主之職.我去宋後,教中事務,隻怕要煩勞公主代為打理啦。"
  江暮雲再也顧不得許多,大叫道:"公主不可!""刷"!承影劍當空劃過一片淡銀清輝,向春十一娘傾灑而去!
  劍氣輕柔,如春夜湖麵涼風;方寸之地,卻暗藏滔天殺氣!江暮雲唯恐春十一娘心機深沉,為護教之故,竟陷阿萱於此危難境地,終於平生第一次,對這與己齊名江湖、向來又是惺惺相惜的年輕女子動了殺機!
  刷刷!春十一娘宵練出鞘,二人劍氣相掠,激得架上書頁紛紛翻動,眾人但覺麵上肌膚有如刀割,不禁向後退去.何緒業與何仲對看一眼,便要命手下人乘機下手!阿萱惶急交加,幾乎要哭了出來.
  春十一娘目光何其敏銳,一眼便看出何氏兄弟意圖.劍氣清光劃過,她逼開江暮雲,和身飛向左側書架,喝道:"同歸於盡罷啦!"
  劍氣罡風激勁,書頁嘩嘩,恍然間似有紅影一閃,自書中飄了出來.江暮雲眼疾手快,長劍上撩,劍身平舉,竟將那物事淩空吸附於劍身之上!
  如薄霧輕雲般的滿天劍氣,仿佛在那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春十一娘執劍而立,手扶於書架之中,微微冷笑.雖是看不清其手掌動作,但顯然她已重新控製住了機括.
  何仲頓足道:"江侯爺!你怎的也不攔住她?"
  江暮雲怔怔立於當地,對身旁諸事渾若未聞,兩道含義莫明的目光,卻是落於承影劍身那物事之上.
  那是一枚早已幹枯的小小楓葉,隻有半個巴掌大小,色彩豔紅奪目,仍是鮮活如昨.阿萱遠遠看去,可見楓葉上隱隱寫有幾行小字,又夾於書中,料想是被書的主人作為書簽使用.
  江暮雲輕輕念道:"秋來桂子落,滿城急金雨.盡掃花中英,釀成桂漿曲."
  他雖隻是在輕聲誦念,神情甚是悵惘.但那語意之中,卻隱約透出了幾分殷切的思念,和難言的欣喜之情.
  
  
  他抬起頭來,目光徐徐掃過架上書軸,似是想辨出那楓葉是從何書中飄然落下.
  春十一娘已瞧出異常,眸中亮光一閃,說道:"這枚楓葉,先師因這喜愛它鮮豔的顏色,故此以蠟染之,用作書簽賞玩……江侯爺你……"
  江暮雲輕輕拈起劍身上的那枚楓葉,還劍入鞘,微笑著轉過身來.
  "春教主,這楓葉上的詩句字跡,應該不會是令師所做罷?"
  春十一娘略有些詫異,旋即笑道:"本座也曾問過先師,她說這楓葉不是咱們神女峰後山生長的,倒是來自於江南."
  她素手仍停於書架深處,款款道:"十多年前,她在江南一帶遊曆時,曾遇見過一個可愛的孩子.那孩子摘了這枚楓葉送她,她便極珍惜地帶了回來……她每年都要用蠟再在楓葉上塗染一遍,唯恐有絲毫的破損……那詩,想必也是那孩子寫的罷?"
  江暮雲手拈楓葉,沉吟不語.
  馮君如突然道:"那孩子的事情,老身倒也聽先教主講起過,她說那孩子良質美材,著實罕見.可惜是個男子,不能帶上峰來親手撫育,更是無法收他為弟子……"
  她眉頭蹙起,狐疑地望向江暮雲:"你怎知……你……"
  江暮雲將那枚楓葉舉到眼前:楓葉在山風中輕輕顫動,那雲黃與霞紅錯雜的葉色,光豔奪目,突然間仿佛灼疼了他的眼睛.沉睡多年前的記憶,驀然又浮上了他的心頭:金陵城外,那金紅燦爛的楓林深處,那溫柔美麗的紫衣女子執劍而舞,輕薄淡白的劍影破空激射,衣衫如雲層翻飛,無數楓葉自四麵蕭蕭飄落……
  突然,他不願再保留那十多年前的秘密,他想讓這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少時記憶之中,曾有那樣的一個她.
  那個秋日的黃昏,年方十歲,悄然孤身出遊的他,躲在一株楓樹背後,驚愕地睜大了眼睛,望著那劍影落葉中宛若天人的紫衣女子.那時他在府中教師的傳授下,剛剛窺得劍法門徑.然而縱觀世上,哪裏會有那樣絕豔驚人的劍法?那樣優美出塵的身姿?
  正目眩神迷之際,驀有劍光一閃,黃葉四卷,冷風撲麵!卻是她的劍尖破空而來,堪堪點住了他的咽喉!素白袖中飛出一段淡紫綃紗,如雲霧當空飄落,遮住了那張顛倒眾生的麵容.
  劍的寒氣透喉而入,如冰似棱.他驚駭之極,偏偏說不出話來.
  那時他隔她極遠,她甚至根本不曾看清他的方位.然而憑藉一點感應,她卻能準確地捕捉到他的方位,甚至僅僅隻是根據他的體溫與呼吸,便準確地將劍尖點上了他的咽喉.
  然而,點住他咽喉的,是一柄多麽精致而美麗的長劍!劍身極輕極薄,隱似透明,不似尋常以金鐵所製,夕陽與楓林的光芒映在劍上,劍身邊緣便微微泛出眩目的五彩華暈.雖是殺氣畢現,劍卻是若有若無,便如一抹光影,一段浮生.
  她看清了他的麵容,怔了一怔,終於撤回了她的劍.
  他那時已比同齡的孩子要高,但還是隻齊她的胸口.所以她略微欠下身來,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發.她的身上傳來幽幽的香氣,悠遠而深沉.他貪婪地偷偷吸了好幾口,自幼出身金陵名門,他自然是知道的,那樣奇異獨特的香氣,根本不是來自於市上尋常得見的麝、蘭等香料,倒仿佛是某種極其名貴的薰香,沾染到了她的衣衫之上,便揮之不去.
  "嚇著你了麽?孩子?"她柔聲問道.隔著如雲霧一般飄緲的薄綃,他隱約可辨出她微笑的麵部輪廓.
  她打量著他,湛然如水的眸光,穿透那層淡紫的綃紗,徐徐灑落在他的臉上、身上,宛若春日夜雨一般的清新而微涼.
  "你懂得劍法?"她又問道.
  他怯怯地點頭,心裏不覺有些發慌.他四歲便讀《論語》,五歲能做唐詩,雙手同書,寫得一手極清俊的梅花篆字,連江南名士徐鉉見了,也要嘖嘖稱奇.六歲時開始習武,府中重金延請名師相授,金陵城中那些成年的公子王孫,沒有一個是他對手.眾星捧月般地長大,與同齡孩子相比,竟有了幾分早熟的冷峻與沉默.
  然而在這神秘的紫衣女子麵前,他卻手足無措.便如馮君如初見巫長恨一般,心極深極深地低了下去,突然間自慚形穢,卑微得幾乎要低到了塵土裏.
  興許是因為他出眾的資質,她開始教他劍法.地點便是在這金陵郊外,罕有人跡的楓林之中.時間亦不長.一月之中,不過三五天.但她的教法,卻與府中那些所謂的江南名師不同.她從來不曾教過他任何刻板的一招一式,隻是一劍又一劍地舞給他看,讓他學會辨認那些去勢中呼嘯的劍風,回轉時劍身帶起的凜然冷厲,斜劈間劃過的完美弧形,還有直剌後穿越天空的悄然痕跡.
  星辰的運行、潮汐的偏移,甚至是出劍時的風雨變幻、季節更改、心中的喜怒與哀樂,都會影響到劍術至細深微之處.如果拘泥於招式,不懂得順應天時地利而變化,那麽便算不得真正的劍道.
  劍,不過隻是死物罷了.便如人渡河時所用的筏子,過河時我們用它,上岸了就要丟掉它.那些愛劍如命,誓言畢生要奉身於劍道的劍客,是上岸之後,仍然背著筏子走路的人.
  劍道無上境界,不過是一抹光影,一段浮生.
  她曾這樣告訴他.
  月中三五天的授劍傳業,便是他最為歡欣愉快的時光.她並不是每月都來,有時隔上好幾個月.斷斷續續,來了五六次後,她突然對他說,以後,她將再不會來此.
  他聞言呆住了,接著便哭了起來,哭得極其傷心,這一輩子好象從來沒有那麽傷心過.她與他相處時間雖然不長,然而正是這陌生的紫衣女子,帶他進入了那個神秘而輝煌的武道世界,窺見了劍術的奪目瑰寶.
  何況,她是那樣的溫柔體貼.他練劍的時候,她總是一霎不霎地凝視著他.在他停劍歇息的時候,她會坐在他的身旁,用一方紫色繡花的綢巾,輕柔地拭去他額上的汗漬.他的母親,是出身於權傾南唐的周氏家族,與當今國主的大小周後娘家,有著姑表之親.或許正因為出身名門,自小便有乳母攜養,乳母疼是疼他,隻是將他當作了小主子.而他的母親自己脂光粉豔,端方萬千,少有親熱之舉,與他不免有了些生疏.
  所以,他能真切地感受得到,這紫衣女子心中對他湧起的母愛柔情.有一次,他甚至聽到她低低的歎息:"雲兒,你真象是我的兒子嗬."
  他不解地問道:"你的兒子呢?"紫衣女子沉默半晌,並不答言.燦爛的秋日陽光之中,一枚金紅的楓葉,緩緩自樹端飄下,落在她輕軟的衣裾之上.
  良久,她歎了一聲,神情間有些黯然:"我這一生,是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
  正是那一瞬間的酸楚與激動,他拾起了那枚楓葉,帶回了家中.他搜腸刮肚,寫出了這四句詩來.後麵本還該有四句的,可是急切間寫不出.他也顧不了許多了,精心挑選最細的狼毫,花了半天時間,才將這四句詩寫在小小的楓葉之上.
  秋來桂子落,滿城急金雨.盡掃花中英,釀成桂漿曲.
  第二天她見了楓葉,微微一笑,吟道:"香氣猶未散,封與金瓶貯.來年笑談中,共品去年意."
  除了最初的相見,她再也沒有摘下過那淡紫色的麵紗.他要拜她為師,她也不允,卻將那柄名為"承影"的上古寶劍予他佩用.他仍記得她當初說過的話:"雲兒,拜我為師,將來於你不利.君子相交,貴在知心.我與你之間的情誼,也決不是全靠師徒名份相與維係."
  如今,他自然明白,她為何不願讓自己稱她為師.臨別時她抱他入懷,禁不住淚下如雨,一滴滴地落下來,將他的衫子打得濕了一片.然而她最終決然離去,甚至連真實姓名也不肯告訴他,隻說自己叫"無明子".無明子,無名子,便是無名之人罷.她是舍不得讓他吃苦的,侯門公府,自是要遠遠勝過那顛沛流離的險惡江湖.
  屈指算來,她離開他的身邊,已有一十六年.那一年,春十一娘被衛嬤嬤自人市上買回女夷教中.而遠在金陵的他並不知道,她會在不久之後,將這個以春為姓的少女正式收入門下;他更加不會知道,那個叫做春十一娘的少女,會在十六年後,與他並稱為江湖上綻放最為奪目的兩朵奇葩."女中十一娘,男中玉劍郎".
  在他小小的心中,她亦師亦友,亦母亦姊.她是無明子,她還有一個震驚江湖的名字:淩飛豔.
  
  江暮雲一番話畢,室中寂靜無聲,便是針尖落下亦能聽清.
  "嗆"!利響聲起!
  眾人聳然回顧,但見宋人中大步走出一條漢子.他身形中等,頭上又戴有風帽,站在宋人群之中,便顯得不太觸目.
  但阿萱此時凝神看去,但見那漢子目蘊神采,鼻直口方,端的是極英颯的一個人物.他手執一柄長劍,那劍形狀頗有些奇特,劍身微有些彎曲,更刻有三道凹槽,亦不知為何種金屬所鑄,反射出五彩暈光.遠遠望去,便如三道長虹一般.
  不知是誰驚叫一聲:"長虹寶劍!這是瀟湘劍客向叔謀!"這話甫一入耳,阿萱但覺什麽熟悉,卻總也想不起在何處聽過.
  春十一娘素手微微一動,凝神注目那向叔謀身上,微微冷笑,說道:"向大劍客,當初你獨上神女峰,以掌中神兵長虹寶劍,向先師挑戰約劍.而先師隱身於珠簾之後,僅以一根枯枝,便將你長虹寶劍折斷!原來你覓得巧匠,又將這寶劍鑄合了麽?"
  阿萱恍然醒悟,想起與張謙師徒同行金陵途中,那名李長浩的宮中侍衛所講起的巫淩往事,不覺在心裏叫道:"是他!是他!"
  何緒業神色一動,叫道:"向兄,小不忍則亂大謀!"
  向叔謀停步不前,慨然道:"春教主,何大人!你們隻道我還記恨前塵舊事,想要與春教主為難麽?不錯!我是得巧匠之助,重將當初被淩教主折斷的長虹寶劍又重新鑄合!想我向叔謀今年四十有二,浸淫劍術三十餘年,這長虹寶劍又是神兵利器,竟敗於淩教主一根枯枝之下!卻叫我如何咽下氣來!"
  他放目掃了眾人一眼,又道:"那年我戰敗之後,重鑄寶劍,勤練劍術.後又隱姓埋名,拜於數家名師門下修習,實指望能於有生之年,再與淩教主交上一次手,以雪昔日之恥!誰知我剛剛趕入巴蜀境內,便聞知淩教主已然病逝一事.進退兩難之際,便受何大人之邀,潛上這神女峰來.我原是思量縱是淩教主不在,尚有淩教主之高徒,當今的春教主在此.我向某便向春教主討得回一招半式,也不枉這些年苦練一回!"
  春十一娘淡淡一笑,但聽向叔謀接下去說道:"先前在這神女峰上,花神宮中,得見春教主劍術風範,已是令向某不勝心折.及至來到此處,巫淩二位教主天人之姿,更是令向某自慚不已.如此,向某等本該是赦然無顏,誰知奇事又起,小小一枚楓葉,竟泄露了玉劍公子的師承之密!玉劍公子劍術之奇,向某自是不必多言了!"
  他長歎一聲:"盡掃花中英,釀成桂漿曲.淩飛豔何等奇女子!一人門下,竟教出玉劍公子與春教主二位奇才!果然是掃盡花中菁英,釀就人間佳曲!所謂女中十一娘,男中玉劍郎.原來江湖風流人物,盡占女夷教中!撫想往昔,向某實在是慚愧之極,還談得上什麽折劍之恥?時至今日,向某才豁然明白,當初折劍於淩教主枯枝之下,不是向某的恥辱,卻是幸何如之!"
  他一手執劍,另一手舉指彈鋏,劍身顫動,發出"嗡嗡"的龍吟之聲,華暈四射,更覺光輝耀目.
  "啪"!利響驀起!
  眾人一驚,但見那向叔謀勁運雙掌,竟生生將長虹寶劍折為兩截!
  何緒業失聲叫道:"可惜!"
  向叔謀斜他一眼,大聲說道:"此劍當日早毀於淩飛豔手下,有甚可惜?得見淩氏高徒風範,此生已足矣!"
  他不管不顧,分開眾人,邁步向外行去.眾人懾於他闊朗氣度,竟無人敢阻.眼見得他仰天長笑,大步遠去,隻聞他朗聲慨歎之音,仍在山穀之間隱隱回蕩:
  "人道是,心遠豈在方寸間?果然見,女兒襟懷有山河!"
  
  眾人嗒然若失,何緒業最先醒悟過來,淡淡一笑,向江暮雲說道:"玉劍公子,不,江侯爺,如今你與春教主已是論了師門之誼,卻不知這師門之誼與當今大宋皇帝旨意相比,究竟是孰輕孰重?"
  此人頗為厲害,一上來便點中了最為要緊之處.江暮雲一窒,竟有些難以回答.
  春十一娘輕笑一聲,道:"都尉大人莫非沒有聽清?先師隻是指點江侯爺的劍術,卻未正式行過拜師大禮.況且依我教之規,教主隻有一徒,便是下任教主.我女夷教主代代相傳皆是女子,先師又怎會有江侯爺這個男弟子?"
  江暮雲淡淡道:"雖未行拜師之禮,卻有師徒之誼.江某眼下是奉國主旨意,不能徇私放走春教主.但春教主解往汴京之後,江某縱然舍棄所有身外之物,終不能看她永陷囚圄之中."
  何緒業臉色一變,笑道:"果然是有師門之誼,彼此之間倒頗為照顧呢."
  阿萱與女夷諸女聽得江暮雲最後一句話時,不覺心中一鬆,略有欣慰之情:"他雖是南唐的侯爺,倒還掛念香火之情."江暮雲卻轉過頭去,向春十一娘深施一禮,說道:"春教主,江某得罪,但有一言,不得不說."
  春十一娘頗有些意外,但他肯當眾陳明救已之意,終是有些感激,頜首道:"玉劍公子不必客氣,請講便是."
  此時既敘了情誼,她也就不肯生分,再稱他為"江侯爺"了.
  但聞江暮雲說道:"江某世代為臣,蒙受國主深恩.況且事關德毓公主安危,縱有冒犯之嫌,江某亦不得不說."他抬起頭來,神態仍是溫雅有禮,卻是目光如炬,直視春十一娘:"春教主,德毓公主將隨江某返回金陵宮中,勢必不能出任貴教春堂堂主之職."
第三十一章 共觀刀槍證紅顏 下

春十一娘臉色微變,正待開口.但轉頭望了一眼阿萱,也不由得心中一動,略有躊躇之意.
  眼下情勢緊迫,春十一娘不得不隨宋人前去汴京.但她久經江湖,處事老辣.其心誌堅毅如鐵,便與那些七尺男兒也不遑多讓.哪怕是生命中曾經麵臨過絕望之境,她亦從不肯放棄突圍之心.即便是將她囚於汴京的龍潭虎穴,她也有信心能逃將出來.
  她雖與阿萱確有同生共死的交情,卻萬不會因此便將教務大任交付這嬌怯怯的少女手上.況且教中出色之人甚多,更談不上什麽阿萱是謝蕙娘之女,故而得以出任春堂堂主之類的鬼話.之所以倉促間將大位相授阿萱,亦不過是想憑藉其南唐公主身份,使女夷教暫避宋人鋒芒,候她歸來而已.
  隻是,這少女俠肝義膽,在她最為危難之際,仍是不離不棄.她雖以之為棋子,心中卻未嚐沒有一絲歉意.
  她這一番算計,阿萱與張謙或許看不出來,但江暮雲也是老成之人,常於江湖朝堂兩處周旋應對,如何看得不透?雖說淩飛豔在他心中地位大非尋常,但淩飛豔已逝,他又不曾列於門牆,與女夷教眾並沒有什麽交情.如今看在淩飛豔麵上,他肯當眾許諾會救春十一娘出來,已是大大償了這個人情.說到頭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無論身為南唐的侯爺還是駙馬,要他眼睜睜看著當朝公主兼妻姊陷入這紛爭險惡旋渦之中,卻是萬萬不能.更何況……更何況……
  曆經相思之苦,他終於娶到了德敏公主瑤環.瑤環幼承小周後親手撫育,身份高貴,容貌美麗,琴棋書畫之技,名動金陵全城.能得美妻如此,當真是天下男子夢寐以求的福氣.而這樣的金枝玉葉,與他玉劍公子、江府侯爺的身份,實在是萬分般配.這位公主的衣飾妝扮,身形神態,無不與那畫中仙子甚是相若.雖說他不曾親口問過她那雨夜中的往事,亦不曾在她妝奩中發現過那件雲霧般飄緲的紫衣,但覺上蒼待已終是不薄.
  也曾與她閨中畫眉,對鏡貼黃;更說不盡府中那幾乎夜夜不斷的弦歌絲竹之宴,她撫琴長歌,他拔劍作舞.他與瑤環在一起的時光,繁華、新奇,也不乏溫馨而愜意.
  然而不知為何,在無數次酒觴流醉、燭影搖紅的夜晚,他的心中,總是不可抑止地浮起那個熟悉的影子.想起她那欣喜而天真的笑容;想起她那清澈如山中溪流的眸中,閃現出的那不加掩飾的好奇光芒;想起她那些不自量力的俠氣肝膽,還有……那偶爾浮現在麵龐上的一瞬間的恍惚,和淡淡的惆悵神情.
  與她相處的時光雖然不多,但心中卻有著說不出的輕鬆隨意,仿佛身處於清新的山野樹林之中.
  這樣純真而又聰穎的女子,清水般的氣質渾然天成.她與瑤環容貌相似,然而氣質迥然相異.如果說瑤環是玉闌環繞中那株嬌弱不勝、被金陵人稱為"瑤環紫"的煙雨芍藥;阿萱便是山野中自在不拘、柔韌淡雅的萱草一叢.
  那個清冷的雨夜,她悄然離開了金陵他的府第.新封公主的不辭而別,也在金陵城中轟動一時.熟知內情的人都說是因為李煜和女英的薄情,使得這小小女子無法容身.唯有他,心中有了一縷輕微的不安與歉意.
  隻因在她離開的第二日清晨,他在聽雨軒窗下梔子林中,發現了她遺下的一條素白布帕.帕子已被冷雨打得濕透,帕角繡有一個小小的"萱"字,此外別無繡飾.簡單而純良,如她本人一般.問過府門的守衛,得知她出去之時,正是他與衛少白對酒暢談之際.那麽,她是聽到了他與衛少白的談話麽?她聽到了多少?
  此際重逢,江湖風波折磨,她的憔悴瘦弱,更甚當初百尺樓中.
  
  江暮雲幾乎不敢再想下去,毅然道:"春教主,德毓公主體質柔弱,跋涉江湖非她所能.況且在下一向聽聞春教主禦教威嚴,恩怨分明.隻怕公主她年幼力淺,也難以擔當此類重任.教中英才輩出,實望另選賢能,亦不負……不負淩教主終生所望."
  他這番話徐徐說來,誠摯懇切.春十一娘聽到"恩怨分明"四字,當知他意有所指.再望了一眼阿萱,終於在心裏長歎一聲,忖道:"不錯.先教主說,女兒襟懷有山河.我縱重機巧,也須恩怨分明才是.這小姑娘正直可愛,我又何苦陷她於這泥潭之中?徒教江湖中人在背後抵訾,說我神教中人沒有那樣廣闊的心胸與襟懷."
  何氏父子及眾宋人鬆了一口氣,臉上漸漸浮起微笑的神色.
  女夷教眾神情卻黯淡下去,許多人在袖底暗中緊握雙拳,心中俱是想道:"宋人起心滅教,能有什麽信譽可言?眼下雖受教主挾製,難保日後長久平安.總不過大家拚得一死,也就罷了."
  輕碧等與阿萱較為熟悉的女子,心意既定,不禁都轉過頭去,向著阿萱歉然微笑,以示謝她最初相助之意.
  素白的衫袂潔如春雪,但春十一娘還是隨意拂了一拂,似是要除去那些沾染的江湖風塵一般,淡淡道:"江侯爺,你說得對.公主是金尊玉貴之人,豈能跌入江湖草莽之中?何老將軍,春氏這便隨你赴宋.但你須立下重誓,此番不得解散我女夷神教,亦不能傷我神教中人!"
  她麵上冷笑,素手輕揚,藏於書架之內.隻待一言不合,便似要按動機括一般.
  眾人俱是腦門一緊,何鵬飛額上青筋微微跳動,冷冷道:"誠如斯言.老夫隻擔保得女夷教今日,卻顧不得明日如何!"
  春十一娘心中一沉,厲聲道:"天下大勢尚未可定,遑論其他?過得一日,便是一日!"
  她冷笑一聲,又道:"方才我教寧紀二位堂主身手,各位俱已見過.她們雖不是真正的海棠社殺手,卻與海棠社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普天下最出名的殺手,俱是出自於海棠社中!哼,何老將軍,二位何大人,朝堂紛爭也好,兩國交戰也罷,莫非都是堂堂正正,就沒有一絲一毫的鬼域伎倆?若真個要滅我神教,我教弟子也並非良善之輩.隻怕大宋高手傾巢而出,也攔不住我與馮長老和二位堂主!"
  她眸中寒光四射,冷冷道:"我們都是江湖女子,可學不會名門閨秀的溫良忍讓!一損俱損,人被逼到急處,也顧不得什麽海棠社的保密規矩!隻不知到了那時,各位大人官威何在?大宋國體何在?"
  何鵬飛神色一變,當即噤住.何緒業眉頭微皺,正待說話,卻聽見一個熟悉而柔弱的少女聲音,在室中悄然響起:
  "不,春姐姐,我願意."
  眾人大驚,江暮雲更是失聲叫道:"公主!"
  阿萱那明亮的眸子之中,已是蒙上了一層淡淡晶瑩的淚光.她含淚微笑,神情堅定,帶著一種恍惚的溫情.頓了一頓,聲音有些顫抖,強自說道:"我願意."
  她轉向眾女夷弟子,勇敢地迎上那一束束混雜了驚喜、懷疑、欣慰和感激的目光,聲音更大了一些,隱隱透出磬石般的篤定:"自初聞貴教風範高華,我便甚是向往.今日危急之際,安敢以個人得失,而置諸位姐妹於不顧?如蒙不棄,我謝萱對天盟誓,願就女夷春堂堂主一職,終生獻於女夷娘娘駕前,共襄女夷眾任,以銘天下蒼生!"
  誓言擲地有聲,眾人不禁動容.
  張謙眼眶一熱,隔了數人的肩頭,遠遠地望過去:但見那粗衣荊釵的少女,昂首握拳而立.光潔的麵頰上浮現出一抹激動的紅雲,更映得她美若雲霞,明豔不可方物.
  回想江上李長浩與阿萱之言,張謙不禁百感交集.當初相識之時,又有誰曾預料得到:有朝一日,那荷花叢中凝眸嫣然的采蓮少女,竟當真書寫了江湖上的另一個傳奇?
  
  她竟當真答允了!春十一娘不禁淚光盈眸,酸澀的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那一瞬間,她終於發自內心地認定,這名叫阿萱的少女,便是真正的女夷春堂之主!固然眼下她武技粗淺,但江湖中人誰不會武功?武功可以再學,然而那遇難而迎的俠肝義膽,那雖千萬人而吾不往矣的壯誌雄心,卻並非江湖中人人俱備!
  江暮雲見機頗快,眼見阿萱出口應允,此事再無反悔餘地,隨即大聲道:"何老將軍,都尉大人,皇城使大人!今女夷教原教首春十一娘自願入京,新教主又是我南唐公主,則後患已除,女夷教以後定會效力大宋,再無脅腋之變可能!這是我大宋皇帝皇恩浩蕩,才令天下歸心,實乃萬民福祉!"
  何氏父子一怔,倉猝間竟無語以對.但如趙方等人雖是頗為震驚,卻也不由得對這柔弱少女多了幾分景仰之心.
  春十一娘撤回控製機括之手,一把將阿萱拉到身邊,笑道:"如此甚好!輕碧你帶人將鄒菱娃妥善安置,紫蘇速去前殿,召集我教所有弟子,聚於花神宮正殿之中!本座要在女夷娘娘神像之前,正式宣告江湖同道――謝氏阿萱,為我女夷教第三代春堂堂主,並攝教主之職!"
  
  候眾人返回花神宮正殿之時,遠遠隻見殿外黑壓壓地候有一群人.服色各異,卻多為男子.
  阿萱一怔,卻見當頭一條大漢衝自己"撲通"一聲跪下,叫道:"參見謝堂主!"聲音激動,幾乎要哭了出來.他身後眾人也紛紛隨之跪下,阿萱但見那人麵上一道刀疤橫劃而過,極是明顯,便已認了出來,叫道:"屈虎!你怎麽來到此處?"
  這漢子正是長青門中的屈虎,他探知宋人秘密入蜀,唯恐與女夷不利,故也帶了門人西入巫山,以為教中援引.雖是來晚了一步,卻也被趕過來的輕碧眾人告知阿萱將任春堂堂主一事.
  他對謝蕙娘忠心耿耿,否則當初也不會力邀阿萱出任門主.此時但見先門主之女也是女承母業,繼任春堂堂主之位,不禁百感交集,歡喜得心幾乎要炸了開來.
  屈虎站起身來,回頭向身後叫道:"孫猴兒,算你運氣,還不快快出來求教主和堂主救你性命?"
  一個相貌精瘦如猴的漢子撲了出來,納頭便拜,口中叫道:"教主超生!堂主超生!"
  阿萱微一皺眉,已認出那人正是排教的孫猴兒.還沒來得及說話,斜剌裏已掠出數名宋人箭士,刷刷刷!箭引弓弦,齊齊對準了趴於地上,磕頭有如搗蒜一般的孫猴兒!
  春十一娘雙眉一軒,已起了香火之情,掉頭向何緒業喝道:"何大人!如何在我神女峰上,欺辱我屬下門派之人?忒也過份!"
  何緒業朗聲道:"春教主息怒!此人罪大惡極,貴教自保不暇,可莫要再替他來出頭!"他目中冷光閃現,直逼孫猴兒:"你膽大妄為,竟敢遣手下人於市集之中,拐走大宋皇弟晉王世子,充作屈鄉江祭之用!還累得我一幹人等南北搜尋!現晉王世子杳無音便是滅你十族人丁,也難銷此滔天大罪!"
  阿萱腦子裏"嗡"地一聲,失聲叫道:"什麽?晉王世子?江祭!"
  屈虎踏前一步,大聲道:"你這官兒也不用大話欺人,什麽滔天大罪滅人十族?便在片刻之間,我們堂主便能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晉王世子!"
  阿萱腦子裏亂成一團,隱隱覺出有些不對,正混亂之間,忽聽一個小孩聲音,口齒不清地叫道:"吵死人了!睡也不讓人好睡!姑姑呢?我要姑姑!我要姑姑!"
  殿外人群突然自動向兩邊排開,讓出一條路來.有一身著紅衣的女夷夏堂弟子排眾而出,懷抱一個四五歲的小小男童.那男童手中拿著一條麥糖,一邊吮吸,一邊東張西望,臉上猶帶有方才睡醒的惺鬆之色.
  那男童甫一出現,何氏父子身後轉出一人,年約三旬開外,麵白無須.他臉上喜色乍顯,叫道:"小王爺!"聲音卻尖細逼窄,有如女子一般.此時諸多宋人箭士齊刷刷跪倒在地,江暮雲等人微一猶豫,也隨之跪了下去.
  那男童愕然回頭,叫道:"王福兒!"但隨即一眼便看見阿萱,麵露喜色,也不顧何氏父子等人,奮力從那夏堂弟子懷中掙脫,邁開小腿,向阿萱身邊奔了過來,口中叫道:"姑姑!你剛才去哪兒啦?名兒睡了一覺,睡得香香的!"
  眾宋人目瞪口呆,隻見阿萱緩緩蹲下身來,將那男童擁入懷中,一手擦去他嘴角的糖漬口水,一邊疼愛地嗔道:"無名,你方才在旁邊殿堂裏睡覺麽?有沒有覺得餓?"她一眼掃見那條麥糖,不禁臉色一沉,問道:"這糖是哪裏來的?"
  眾人屏息靜氣,隻聽無名響亮地答道:"這糖是那位紅衣姐姐給的!可不是我偷來搶來的.姑姑,這地方全是些女人,我堂堂一個男人,也懂禮義廉恥,難道還會欺負那些女人不成?"
  最後這幾句話,便如其姑姑先前聲稱要做春堂堂主一般,語氣剛強著力,端的是擲地有聲.卻叫何氏父子一幹宋人,不由得漲紅了臉龐.楊宗寧更是苦笑一聲,垂下頭去.
  春十一娘與馮君如、紀梅姝、寧菊媚等人站在一起,見此情形,也不由得相視一笑.寧菊媚低聲笑道:"教主當真獨具慧眼,居然選中了這樣一位有福的堂主."紀梅姝道:"她小小年紀俠肝義膽,倒也難得."馮君如緩緩道:"她屢次市恩於人,故多有回報之福."
  春十一娘卻搖了搖頭,說道:"她心地寬容慈和,大有先師之風.回想起來,本座之所以會有今日,多半便是輸在這'寬容慈和'四字之上."
第三十二章 星雨如練月堪憐

花神宮正殿.
  教中弟子已重新布置了一番,雖說教中突遭大變,諸物不齊,但也總算湊了幾對香花寶燭、時令鮮果為供.
  春十一娘與眾女夷弟子俱是垂手低首.肅立寶座之前.寶座後輕紗低垂,神像正掩於紗幔深處.燈火四起,香燭點燃,便有嫋嫋青煙在殿中穿行,無形中便為這簡單的儀式增加了幾分神秘莊重之意.
  眾箭士伏於殿門,執弓以待.何氏父子也在殿外相守,唯恐再落入陷井之中.江暮雲率眾立於殿中阿萱近旁.張謙遠遠隨女夷諸弟子一起站在殿角.因無名死活不肯離開姑姑,阿萱顯然對他也沒有加害之意.故宋人無奈之下,隻得讓那王福兒陪他站在殿中.幸得無名也不再吵鬧,隻是一雙眼睛東張西望,甚是好奇.
  春十一娘率秋冬兩位堂主出列,阿萱隨後而立,馮君如站於上首.早有司花使奉上線香長束.春十一娘及二堂主接香在手,朗聲道:"請出花神娘娘!"
  鍾磬長鳴,兩邊紗幔徐徐拉開,露出一尊檀香木雕就的女像來.
  楊宗寧眼睛一亮,失聲叫道:"豔豔!"
  眾女夷弟子向他怒目而視,春十一娘寬容地搖了搖頭,將身轉向阿萱,緩緩道:"謝萱,我教祖師曾傳下奇書《天樞實錄》,相傳為上古玄女所著,書中所載雖亦是內力修行之技,但若當真練入至高境界,相傳可參透生死之秘,權奪造化之工."
  何緒業目光一閃,與何鵬飛對視一眼.但聽春十一娘又笑道:"不過此書向來隻有一教之主方可觀之.隻因尋常教眾修為達不到精深之境,閱覽此書反而容易入魔.阿萱妹妹,你眼下功力尚淺,這可是急不得的,隻怕一時半刻,還不能修練書中的武功."
  阿萱搖搖頭,道:"我武功低微,隻怕是學不來的."
  春十一娘掃了眾人一眼,又道:"書中首頁,有據說玄女親手繪就的女夷花神之像.這殿中神像,便是在祖師建教之初,令巧匠參照那書中花神容貌雕刻而成.說來奇怪,那花神相貌,竟與先師頗有幾分相似.故此當初祖師與先師一見之下,便大為驚訝,認為先師得以入我女夷神教,實是天意而為之啊!"
  阿萱聽到此處,不由得抬頭看去.
  但見那神像約有真人大小,身著珠冕繡袍,做工異常精致講究,與她先前所見鄒菱娃的教主妝扮甚是相似.麵容端莊,秀麗圓潤,明眸藹然,朱唇微展,整個麵龐之上,仿佛流轉著一種極其淡然如定的超然氣度,卻又隱隱透出幾分溫柔慈和之意.
  整體的雕工精細巧妙,當真是栩栩如生.觀其雍容華貴,卻不似尋常廟宇中供奉的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倒有幾分象是名門閨秀一般.
  江暮雲凝視神像,心中酸熱,眼前不由得漸漸模糊.
  當初楓林之中,才隻見得淩飛豔匆匆一麵,她即重又覆上了淡紫色的麵紗.十六年來苦苦回憶,唯記得那驚鴻一瞥的美麗,卻總也想不起她的容貌五官.以致於在峰後精舍,竟是麵對繪有她麵貌的畫卷而不能辯識.隻是此時看見神像,仿佛真人立於麵前一般,不由得又觸動了師恩情腸.
  馮君如高聲宣道:"教主敕封!"
  春十一娘眸光一軟,柔聲道:"阿萱,你上前來."
  阿萱腦中空白一片,隻覺無數人的目光,腳下卻不由得邁了上來.
  紫蘇獻上繡有女夷花的緞製褥墊,她便順勢跪於其上.耳聽得春十一娘吟道:"罪徒春氏十一娘,為女夷第三代教主.因才力不逮,致有內憂外亂……罪徒惶恐無限,今將赴宋京一行,恐再無回教之日.今有謝萱……"
  阿萱頭昏腦漲,恍惚之中,但聞得春十一娘正詳細陳詞,向麵前神像稟明她來曆身家、才德言技雲雲.也不知過了多久,春十一娘語音突然陡然提高,大聲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花神為證,封為春堂!代攝教主之職,全我教眾所望!"
  眾女夷弟子齊聲呼道:"共襄女夷重任,以銘天下蒼生!"
  阿萱被幾名司花使扶起身來,春十一娘也伸手來扶.阿萱但覺她素手輕輕一搪,尚未醒悟,掌中已被塞入了一塊冰涼的東西.
  春十一娘麵帶微笑,道:"恭喜謝堂主榮登春堂之位."
  阿萱正在怔忡之間,倉促間將那物納入袖中,但覺觸手滑潤,似是玉質一般.春十一娘解下腰間宵練寶劍,雙手遞於阿萱手中,正色道:"劍名宵練,春秋衛人孔周所鑄,削鐵如泥,鋒寒刃薄,為曆代教主佩劍,亦是權仗象征."
  她歎了口氣,說道:"曾聽教中長輩說過,最初祖師建教之時,手中共有三柄名劍,分別為宵練、承影、含光.但後來宵練之劍做為教主佩劍傳了下來,卻不見承影和含光,更從未聽先師提起,我隻道那是訛傳罷了.如今我才得知,承影劍是先師當年贈給了玉劍公子,但那含光劍的去處,至今仍是不明."
  阿萱心中忐忑,卻也不得不硬著頭皮,接過這柄象征女夷教無上權威的宵練劍.宵練不愧出自於春秋名匠之手,劍身輕薄如葉,裝飾古樸華美.她也曾親眼所見,在春十一娘絕妙內力的催動下,它曾幻生出怎樣美麗的淡青色光影.但此時自己拿在手中,卻覺說不出的冰冷沉重,捧劍的手腕也不禁微微顫抖.
  春十一娘伸出素手,握住阿萱雙腕,緊緊捏了一捏,旋即低聲道:"我走之後,你持此玉佩去後山浮雲洞,找封姑姑."
  此時夜色漸落,四周山巒都有些模糊不清.何仲等唯恐有變,高聲道:"天色已晚,請春教主盡早起程!"眾箭士高手應聲退後,讓出一條道來.
  春十一娘望了宋人一眼,厲聲向眾弟子道:"我此去宋京,爾等須得以大局為重,莫做那些兒女之態!"她掃了眾弟子一眼,喉頭突然哽住,終於眼圈一紅,掉過頭去,大步出殿.
  江暮雲心中複雜莫名,忍不住出聲道:"春教主,今日江某對你不起,來日必竭力相助."
  春十一娘回眸一笑,神色間已恢複如常,白色的衣衫在夜風中飄飛不休,越顯氣度雍容淡然.眾宋人一擁而上,將她緊緊圍於其中,對她卻既敬又畏,倒仿佛俱是她的扈從一般.女夷教眾弟子想要阻攔,卻礙於她所才之言,不敢動手.馮君如麵色鐵青,寧菊媚與紀梅姝冷然無言.突然輕碧哭著從教眾中跑出來,追了上去,塞過一隻匆忙收好的小小包袱.阿萱淚下如雨,借著殿內燭光,隱約看清那包袱上繡有幾莖墨蘭,心中一緊,突然想起孟晫所托,不禁放聲叫道:"春姐姐!有一個人……有一個蜀人……他養了一盆蘭花,他說要來找你……"
  遠遠隻見春十一娘腳下隱約一滯,但並未回頭,隨即揚長而去,到底也不知是否將阿萱此言聽在耳中.
  寧紀二人此時帶了各堂弟子過來,夏堂弟子暫由馮君如率領,都陸續一一向阿萱見禮.屈虎率長青門人恭敬地立於一邊,雖說他們在教中排不上地位,但心中均是大感自豪.
  孫猴兒也立於隊尾,昂首拔胸,甚是神氣.先前因無名偷偷跟王福兒溜出王府逛玩,在汴京市集中不慎走失被拐.其實那拐走無名之人,不過是個江湖掠販的,並不知曉這小童的尊貴身份.轉了幾次手,因他生得玉雪可愛,一心要賣個高價.恰被排教要與長青門爭個長短,需有江祭者以為祀品,故有好事弟子高價買得了無名,奉於孫猴兒座前.孫猴兒慣做此事,哪裏識得輕重?直到宋人依跡找來,才知道闖下了彌天大禍.
  宋人兵分兩路,一路徑上巫山神女峰,一路便卻取那排教眾人.幸得孫猴兒手下甚是忠心,一番浴血奮戰,終於保得孫猴兒隻身逃走.長青門人念在都是歸州一脈,又知曉那無名是被阿萱帶走,便一路攜他前行,四下裏打聽阿萱下落.
  如今無名既已找到,那孫猴兒好容易拾得性命,夏堂鄒菱娃的勢力早已煙消雲散,又見這新任春堂堂主阿萱與無名情誼甚佳,且為南唐公主,若得托她庇佑,隻怕先前罪過不但一筆勾銷,隻怕以後還大有好處.哪裏還記掛歸州結下的梁子?一心隻盼能表得自己忠心,獲得這新堂主的青睞.
  無名突然掙脫王福兒的手,跑了過來,一頭撲入阿萱懷中,緊緊揪住她的衣襟,仰麵叫道:"姑姑!姑姑!他們要帶名兒走呢!名兒不走!名兒要跟姑姑在一起."那王福兒站在一旁,想上前拉他,卻又懾於阿萱,隻是苦著臉叫道:"小王爺!小王爺!"何氏父子率精幹軍士站於一旁,虎視眈眈,卻不言語.
  阿萱既明他真實身份,自己又陷入如此情境之中,自然知道,已無法將他再留在身邊,親手撫育長大.心中酸楚,當下一手握劍,一手緊緊將他小小的身體摟在懷中,嗅著他身上好聞的奶香,輕輕叫道:"名兒."
  無名雙手回抱於她,極乖地應道:"姑姑."
  阿萱指了指孫猴兒,說道:"以前姑姑跟你說過,有的人不是天生就是壞人,不過是一時差池,做下了壞事.名兒,他雖對你不住,幸得你也被姑姑救了.兩下相抵,便不再追究他的罪責了罷."
  無名用力點頭道:"名兒聽姑姑的."眾宋人一怔,但這主子雖小,也算得上金口玉言,他既開口,其他人卻也不敢反對,晉王也不能怪到自己兒子頭上.橫豎無恙,總也可以回去交得上差.
  孫猴兒聽到此處,終於放下心來,長舒一口氣,心中對阿萱好生感激:"這堂主年紀雖小,倒是大有義氣."
  阿萱強忍住淚水,說道:"好孩子,你叫什麽?"無名忐忑不安地望了她一眼,自知是再也瞞不過這精明的姑姑,便低下頭來,細聲道:"我……我叫……恒…… "他撒嬌地抱緊阿萱的頸子,叫道:"姑姑,我不是存心要騙你……隻是很小時候,我父王就說過,如果有一天我萬一丟了,可千萬不要說出自己和家裏的事情來.男人要信守承諾……是姑姑你教名兒的啊!"
  他的小身子賴在阿萱懷裏,絞股兒糖似地扭來扭去.阿萱含淚捧起他的小臉,認真地道:"是的,名兒.男人要信守承諾,當初你出來玩兒,也一定答應過你父王要回家的,是不是?況且男人身上有很多的責任呢,修身、治家、平天下……尤其是我的名兒……所以,你不能跟著姑姑,你要回去,將來……好好履行男人的責任."
  無名似懂非懂,問道:"姑姑,名兒回家了,誰來照顧你呢?"
  阿萱的滿腹情腸哀痛,終於被這小童的幾句話說下淚來:"姑姑……會去找你的……"
  夜風拂麵而來,昏暗的燭光微微跳動.這花神宮的正殿,在漸漸黑暗的夜色裏,顯得尤為高大而幽深.天幕幽藍深沉,一彎金線般的冷月,孤零零地掛於天際.
  她無力地抱住眼前的無名,忍不住淚流滿麵,待要再開口時,才發現原來哽咽難言.平生從未有過這樣孤寂的時刻,在陡然麵臨人生的大變之時,卻是四麵空落,無所倚恃,徒留自己一人膽怯麵對.
  是啊,誰來照顧我呢?
  母親早已離世,春十一娘被帶去汴京,他已迎娶了瑤環……或許,自己本是一個最沒有必要存在的人,而這世上根本就沒有誰,會來關心和照顧我……
  
  一方潔白的絲帕,無聲地遞到了阿萱的麵前.她鬆開無名,本能地接過絲帕,淚眼模糊地抬起頭來.還未看清是誰,無名卻已搶先乖覺地叫了出來:"謝謝叔叔."
  "不用謝."那舊識的少年張謙,俯下身來,摸了摸無名細茸的頭發,這樣溫柔而認真地回答道:"名兒,你回家去罷,別讓你的爹娘擔心了.你的姑姑……請讓我來照顧她.早在太湖荷塘中的第一次相見,我便下定決心,會傾盡自己一生一世的時光,來照顧你的姑姑阿萱."
  
  當啷!
  脆響傳來,眾人驚轉回首,卻見江暮雲掌中一直握著的承影劍,嗆然落於地上.
  他麵色有些蒼白,勉強一笑,向無名說道:"不錯,小王爺.你的姑姑是我們南唐的公主,南唐國主不會不管自己的女兒,而我……"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道:"身為臣子,自不敢棄公主於不顧.我們……亦會照顧好她的……"阿萱站起身來,蒼白的臉龐上尚遺有數點淚痕.她仿佛並沒有聽到那少年張謙的話語,搖了搖頭,低聲道:"不,我會自己照顧好自己的."
  
  來自晉王宮中的內監王福兒抱起無名,何氏父子率眾環圍四周,如捧得鳳凰一般.阿萱等立於殿前相送,但見無名眼圈一紅,待要扁嘴哭時,隻見阿萱望他微笑,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叫道:"姑姑,名兒等你來呢."想了想,又補上一句:"女人也要信守承諾的!"
  眾人都有些啼笑皆非,阿萱卻微笑著點了點頭,無名這才放心地籲了一口氣,抱著王福兒的脖子出去了.走出老遠,還見他小小的手掌在不斷揮動.
  阿萱心中甚是不舍,月色中偶然一瞥,但見何緒業臨去時停住腳步,深深看了花神宮一眼,不覺惕然心驚,叫道:"都尉大人!"
  何緒業警覺地回過頭來,客氣道:"謝堂主有何指教?"
  阿萱淡淡一笑,吟道:"春草碧色,春水碧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話語中已帶有幾分金陵口音.
  何緒業臉色陡變,脫口道:"謝堂主,你……"阿萱深施一禮,款款道:"舫中初見二公子,便得聞江淹《別賦》之律.公子吟誦風流,恍若口齒噙香,不覺牢記至今."她頓了一頓,風質嫣然:"世上可愛美好之物,尚有許多.公子切莫作那舟上商賈,滿心隻記得鑽營謀利,卻忽略了窗外無限美景."
  何緒業臉上神色幾度變幻,終於長歎一聲,說道:"春十一娘當真是英雄人物,竟有這樣出眾的謀略膽識,輕易便將整個女夷教眾,盡數都交付到了你的手上!好,好,你亦是個人物,貞貞……"
  說到最後一句時,聲音已低不可聞.
  
  刷!
  夜空中忽然一閃,但見一道極璀璨的光芒,驀忽劃過茫茫天際,直奔入峰下去了.
  站在殿門口的一個秋堂小弟子歡喜地叫了起來:"流星!是流星啊!封姑姑說,今晚說不定會有流星雨呢!"
  寧菊媚嗔怪地瞪了那小弟子一眼,阿萱卻抬起頭來,淡淡地笑了:"流星啊,以前我隻是聽說,卻從來沒有看到過."
  江暮雲仍未移步,猶豫片刻,終於開口道:"公主,我們……我們回南唐吧.江南的流星,也是很美的……"
  阿萱沒有回答.過了許久,她才輕輕地說道:"江公子,不……建業侯,江南我是回不去了,你能……能陪我看看這巫山的流星麽?"
  楊宗寧一直旁觀不語,此時不由得長歎一聲,拉起張謙,說道:"謙兒,人生的際遇,本就是如星辰一般無常.任是在天上是如何光華燦爛,或許隻在一瞬間後,便會墜落入塵世的黑暗……走吧……"
  
  突然有一人自身後匆匆趕來,辯其相貌,依稀似是江暮雲的一個從人.他躬身為禮,將手中一物奉了上來.江暮雲隨手接過,便遣他回去了.阿萱倉促間也未曾看清,似乎倒是一根長筒模樣的物事.
  二人徐步行來,一路誰也不曾開口說話.不覺之中,已步入神女石旁,幾乎是同時停住了腳步.此處懸崖極陡,削仞如壁.神女石仍在眺望遠處的歸路,而滔滔揚子江水,仿佛便在腳下的萬丈深淵裏,緩慢無息地向前流動.隔了淡淡的月光,隱約可以看得見遠處巫淩二人曾居住過的房舍.黑竣竣地矗立崖上,越顯得孤寂冷清.
  夜已深沉,月色清輝灑落於群山之上,整座峰頂顯得格外的寧靜安然.
  唯有山風逾是強勁而冷厲,直吹得那神女石嗚咽有聲,遠遠傳來,竟是分外清晰.
  
  刷刷!暗淡的天際,仿佛突然一亮!
  阿萱驀然抬起頭來,歡喜地叫出聲來:“是流星!是流星啊!”
  江暮雲也抬頭看時,不覺驚得有些呆了:但見無數彩色的光帶,閃動著耀眼的熒光,拖起長長的華美的光尾,鋪天蓋地撲麵而來,又在暗藍的天宇上呼嘯而過!整個天穹之中,有無數光帶、光點向四麵蓬然散開,卻又交織在一起,如急雨一般密集、如寶石一般閃亮。華彩奪目,瑰麗莫名。
  仿佛積聚千年精華,隻為這一刻的輝煌!
  江暮雲忍不住側臉看時,卻見阿萱仰起麵龐,凝視著那些瑰麗無匹的流星.她不曾說一個字,但那無數的星光異彩,仿佛都落入了她如水的雙眸之中.
  星雨短暫,一瞬即逝.過了許久,阿萱才戀戀不舍地收回自己的眸光,歎息道:"真的這麽快就沒有了麽?我還沒有看夠呢!"冷風吹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江暮雲無奈一笑,除下外麵衣衫,披在阿萱身上.阿萱臉上一熱,又將肩上的披衫悄然往他身上拉了拉.兩人相依而立,共披一件外衫,身上暖意陣陣傳來,心裏卻是安寧而祥和.夜色蒼茫,星子燦爛,腳下便是萬裏峽江.隱約可見星光在江水中閃亮,有千萬年的時光仿佛也在江水中緩緩流動.
  江暮雲仰望流星消逝後暗藍的天穹,微笑道:"小時聽家中的奶娘講過,說這天上的星辰,便是地上的人群.流星劃過天穹的時候,代表著地上新生命的誕生.生命結束之後,仍然會回到天上去,化作天邊的星辰."頓了一頓,他又失笑道:"當時我還問奶娘,那我的爹爹和娘親,將來在天上是不是也住在一起呢?奶娘說,是的,他們在天上,是並肩挨著的兩顆星呢."
  他語音柔和,唇邊微笑,是難得的輕鬆與隨意.
  明月如圭,夜露如珠,阿萱卻是不語.
  江暮雲有些詫異,待要回頭看時,卻聽得月色風露之中,阿萱的聲音幽幽傳來:"江公子……暮雲哥哥,將來回到天上的時候,你能讓我……和你並肩挨著麽……可以麽?"
  江暮雲心頭劇震,驀地回過頭來,失聲道:"阿萱!"
  如影如紗的月色下,阿萱淡淡一笑.甜蜜的笑容之中,卻暗藏著無盡的憂傷:"在地上度過的生命曆程,其實是很短的呢……暮雲哥哥,不過幾十年的光陰,我們還是要回到天上去的……"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在地上的時候,有環兒妹妹在你的身邊,那麽,在天上的時候,我總能留在你的身邊了罷……"
  "流星,好象那些歡樂的時光,是多麽短暫啊……"
  江暮雲眼中一熱,脫口說道:"阿萱,隨我回南唐罷.為何要留在這裏?你這樣聰明,不會不明白她們的用心……"
  "……可是,萬事由我不由命.總有一天,我這名不見經傳的春堂堂主,會讓天下側目以視."
  阿萱聽見自己,在心中這樣悄悄答道.她偏過晶瑩的麵龐,輕輕地信賴地靠在了他的肩上.側麵地看過去,猶見她雙眸含波,唇角帶著淡淡的笑意.
  多麽神似的一張麵龐!然而瑤環的笑意是那樣稚氣而透明,沒有這樣多的滄桑與悲涼.雖然他捫心自問,似是從來沒有愛過這身旁的女子,然而刹那之間,江暮雲陡覺萬箭穿心,哀痛轍骨.
  他什麽也沒說,隻是將她肩上衣衫再整了整,終於從口袋裏摸出那隻長筒來,原來卻是砍下來的一截竹筒.他掀開竹筒上蒙著的黑布,微笑道:"你說還沒有看夠,那咱們再看流星,好麽?"
  嘩!無數碧色光點,自筒中一湧而出,向四周飛散開去,恍若當真有萬千星辰,匯成銀河燦爛,直落入到幽深漆黑的峽穀中去.阿萱驚喜地叫了起來:"是螢火!螢火!好象剛才的流星啊!暮雲哥哥,你真好!"
  那嘩然飛起時的螢火光芒,照亮了阿萱欣喜的笑容,照亮了綿長的巫峽,照亮了整個黑暗的世間.
  江暮雲心中難過,終於將她輕輕摟入了懷中.
  或許我們終於還是錯過了,在這時間的長河中……我們為了自己的夢想和責任,忍受著命運的衝擊,艱難地向前漂流.從青絲如墨,到白發勝雪……
  但我仍願為你,傾盡此生所有的力量,隻是為了……要讓你的臉上永遠浮現出這樣欣喜的笑容.
  神女石的背後,月色風露之中,有一個少年悄然佇立.
  那些幽幽的話語,象微涼的夜露,帶著少女隱密的心事,傳入了遠遠站著的張謙耳中.
  
第三十三章 人不瘋魔不成活 上

天色方曙,阿萱方才合眼,便被衝入房中的春堂侍女如畫叫醒.她胸口不斷起伏,神色緊張,叫道:"啟稟堂主!有一灰衣男子闖上峰來,一路擊敗了許多姐妹!他說……他起先說要見春教主,得知春教主不在時,便說要見堂主你!"
  江暮雲等眾人深夜離開之後,阿萱一宿未曾好睡,猶自倦怠欲眠.但這如畫是新被遣來這所名為"碧芙館"的側殿,侍候阿萱起居之人,雖說年僅十六歲,平時倒也穩沉.阿萱不由得吃了一驚,披衣坐起,問道:"可傷了人麽?"
  如畫心有餘悸,拍拍胸道:"倒是沒有傷到人,不過他的劍法著實厲害!"女夷教傲視江湖,教中弟子更是一向眼高於頂,從未如現在這般敏感而膽怯.看來這一日教中幾經波折,竟也消磨了些許雄心.
  阿萱心中思忖,想起先前馮君如所述往事,隨口問道:"今日誰人當值?"如畫一怔,應道:"是寧堂主."阿萱站起身來,對鏡整理衣冠.掃了如畫一眼,淡淡道:"教中慣例,向來這種不速之客都是由當值堂主處置,你可曾去稟告過麽?"
  她眼風這淡淡一掃,如畫不禁心中悚然,聲音也低了下去:"婢子心中惶急,故直接來稟您."
  阿萱心裏冷笑一聲,已明白了十之八九.這如畫久在峰上,豈能不知應變之理?之所以這樣冒失地跑來稟告自己,不過是想看這新任春堂堂主如何處事罷了.
  看來,自己便是事急從權,做了這春堂堂主,救得全教人性命,卻終還是有許多人暗暗不服.
  她凝視如畫片刻,心中念頭連轉數個,但終隻是說道:"你既來稟我,便不必再驚動寧堂主了,帶我過去罷."言畢撣撣衣襟,昂首出房.
  晨曦方露,天際雲霞絢爛,整座神女峰上仿佛被鍍上了一層淡金的光芒.遠遠望見一江碧水滔滔而去,終於湮沒於巫峽深處.
  昨日落了一地的女夷花已被清掃幹淨,道旁花樹仍是繁盛如初.女夷花淡淡的芬芳,揉和了清新的山林之氣,阿萱深嗅一口,頓時隻覺心胸大寬.
  陡聞花樹叢中,隱然有一女子聲音喝道:"我教弟子已去稟告寧堂主,請貴客稍待勿燥!"
  阿萱心中一動,便知這如畫果然是自作主張跑來已處,微有些怒意,再看那丫頭時,已是將頭垂了下去,卻是神色如常.
  阿萱暗暗咬牙,放眼看去,隔了數叢花樹,但見前方道中,有一灰衣男子負手而立.身邊橫七豎八跌落了幾枝長劍,七八名秋堂服色的教中弟子將其團團圍住.
  但聽那男子朗聲應道:"我又不是要與你教中為敵,不過是有急事想見你們教主罷了!你們這些小姑娘,好不曉事."
  他相貌雖是看不分明,但那種落拓不拘的高華氣度,卻是分外熟悉.
  阿萱不由得脫口叫道:"孟……孟……!"
  孟晫應聲轉過頭來,一見阿萱,不由得微微一怔,繼而麵上浮起喜悅之色,說道:"你果真也上峰來了麽?她……"
  阿萱有些淒然,輕聲道:"她早有準備,教中叛亂倒平息下去.可是來了許多宋人……她為救神教,自願隨他們前去汴京……"她正在慌亂孤苦之際,一見孟晫,不知為何,心中竟有些許溫暖之意,鼻子一酸,幾乎便要說不下去.
  孟晫本是充滿企盼的目光,頓時暗淡下來.沉默了半晌,問道:"當真是宋人麽?隻怕跟襲擊我的宋人竟是一夥."阿萱點了點頭,道:"是一個姓何的都尉為首,還帶來了萬箭營的箭士……和南唐的人……"
  孟晫咬牙笑道:"南唐也來了人麽?哼,李煜倒當真是宋人的好奴才!這個兒皇帝當得好!"
  那幾個秋堂弟子見阿萱似是與這人熟識,不覺有些驚異.本已是將手中長劍垂了下來,但聽他言話辱及南唐,到底顧忌阿萱顏麵,出口叱道:"大膽!你竟敢抵毀南唐的國主?難道不知道我教新任春堂堂主是南唐公主麽?"
  孟晫吃了一驚,失聲道:"南唐公主?那嬌滴滴的德敏公主,李煜怎舍得讓她來這巴蜀江湖之地?"他略一沉思,說道:"聞聽南唐國主新封了一個義女,封號德毓的,難道是她?哼,她……她在哪裏?"
  一言未了,但見阿萱抬起頭來,明亮的眸中隱有淚光閃動,唇邊卻露出倔強的笑容來:"孟公子,事起倉猝,並非我有意謀取春堂之位,實在是迫不得已……"孟晫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說道:"你……"
  阿萱唇角微微一牽,含淚道:"那個所謂的南唐公主,是我."饒是孟晫久曆江湖,此時也不由得張口結舌.阿萱索性將峰上風波突起,幾番周折,揀些扼要之處一一述來,說到最後,不由得又低下頭去:"孟公子,隻怨我太也無能,此番隻能眼見春姐姐被解往汴京.但看宋人對她執禮甚恭,她又是個極有智慧的女子.料想一時半刻,也還受不了什麽苦楚.請你相信我,孟公子,"她頓了一頓,語氣卻堅決起來:"終有一天,阿萱會親自救她出來,不負這春堂堂主之名!"
  孟晫目光垂落,空洞而寂寞,仿佛並沒有聽到她最後的一句話語.
  眾弟子麵麵相覷,孟晫卻突然開口了,聲音倦怠而疲憊:"我在山下擺脫了那些宋人,天色已經全黑,神女峰上皆為女子,我一個男子深夜上峰多有不便.想著有你先行之故,總能警示一二.蘭……春教主是個聰明人,但凡有所警覺,鄒菱娃的陰謀終是難成……誰知……莫非,我與她……終是不能相見麽……"
  阿萱見他失魂落魄,忍不住說道:"春姐姐隻是被帶去了汴京,又不是天涯海角."孟晫眼睛一亮,不禁叫道:"正是!我尋訪她十數年之久,既能找到巫山,也一樣能找到汴京.小姑娘……不,謝堂主,我的蘭花呢?"
  阿萱猛然想起蘭花還在山門精舍,便遣一弟子,不多時便取了來.孟晫接過蘭花,捧在手中好生愛惜.雖隻是一宿未見,卻仿佛故友重逢一般.阿萱心下好奇,不由得問道:"孟公子,這盆花固然名貴,但你行走江湖,帶著豈不累贅?"
  孟晫輕撫蘭花修長幽綠的葉片,眼梢眉角,皆是溫柔之意.答道:"謝堂主,這花隨我已有二十年.所有往事,它俱已見證.當初……"
  他微微一笑,不再說下去,卻向阿萱一揖,莊容道:"多謝你的提醒,我這便起程前往汴京,但教誠心一點,今生今世,總有相逢之時."眾弟子但見阿萱與他甚是熟悉,且這男子確無惡意,當即紛紛開.孟晫抱緊蘭花,頭也不回,徑直大步走下峰去.山道崎嶇,但他腳程極快,片刻間便已去出數丈之遠.唯見灰衫一點不斷縱躍,漸漸化入山間青翠林色之中.
  眾弟子俱是少女,猶有好奇之心,紛紛向峰下張望.忽聞幽幽笛聲,自山下遙遙傳來,於連綿青山之間縈繞不絕,還是那一闕阮郎歸.
  阿萱心知那是孟晫思念春十一娘所製之曲.然而伊人已去,空留笛音.一時之間,心中百味交集.
  
  忽聞腳步聲響,卻是寧菊媚帶人過來.淡白晨色之中,這秋堂堂主黃衫碧帶,越顯得風華高潔.她卻是遠遠停下腳步,極恭敬地向阿萱一揖,道:"屬下寧菊媚,參見謝堂主."阿萱見她執禮甚恭,連忙還禮道:"不敢.寧堂主有何見教?"寧菊媚直起身來,掃視眾弟子一眼,說道:"聽聞有不速之客遠來,堂主您親自趕去,屬下惶恐,這便也隨後而來.向來我女夷教規,教主繼承之人出自春堂,且為先任教主指定.現春教主臨去之時,指定您為春堂之主,暫攝教主之位,這名份便已在教眾之上.且不論堂主您以公主之尊,甘願留在此山窮水惡之地,對我女夷教有天高地厚之恩;單是寧菊媚入我神教,將近三十年之久,豈有不明教規、目無尊上之理?"
  近年來冬堂堂主紀梅姝居於淨壇峰,專注於後輩弟子的培育之責,但凡教中內務,皆是這位秋堂堂主主理,威望日重.眾弟子聽她語氣嚴厲,哪裏還敢多講?但聞"撲通"之聲不絕,卻是一個個都跪落在地.
  寧菊媚哼了一聲,淡淡道:"如畫見事不明,驚動堂主,杖責二十,調浣衣院,另撥個人來服侍堂主罷."
  如畫麵如土色,但不敢出聲,隻是拚命磕頭.
  阿萱初時也覺心中大快,但轉眼見如畫模樣可憐,心中一動,忙開口道:"且慢."
  寧菊媚有些訝異,道:"堂主,春教主在時,全仗法度森嚴,方有如許威勢."
  阿萱直視寧菊媚那一雙深湛如湖的眸子,微笑道:"寧堂主,人心無常,如湖水漫波,僅靠長堤攔阻,恐怕也是不行."
  寧菊媚眸中亮光一閃,重又打量了阿萱一眼,躬身道:"堂主深慮,屬下自愧不如.那就讓如畫還是侍奉堂主罷."
  如畫如聞大赦,慌忙過來謝.阿萱隻是點了點頭,邁步前行.寧菊媚從於其後,這才注意到阿萱早已換上了堂主服色,鬢鬟間也綰有一根金頭女夷簪.晨光之中,但見她纖腰削肩,衣衫輕柔,款款前行之時,那身形愈覺嫋娜動人.然而單薄的背脊微微挺直,又隱約透出一種堅韌不屈.想起先前眾敵環伺之中,她種種護衛女夷神教之舉,心中一動,竟沒來由地對這柔弱少女有了幾分敬意.
  忽聞阿萱低聲問道:"寧堂主,封姑姑是誰?"
  寧菊媚心頭一震,失聲道:"封姑姑?"阿萱回過頭來,如水眸光在她臉上轉了幾轉,寧菊媚一凜,忙應道:"封姑姑麽,本是我教中一位長輩,她原是當初侍奉祖師教主的侍女,祖師死後,不知怎麽就有些瘋癲起來.淩教主繼任之後,將她安置於峰後浮雲洞居住.因她有些瘋了,所以教中弟子都叫她一聲'瘋姑姑'."
  阿萱恍然想道:"浮雲洞!看來春姐姐說的便當真是她了!我隻道她姓封,原來卻是瘋姑姑,而不是封姑姑!"思忖春十一娘臨走時低語,仍是不解其意,隻索自己親去看看罷了.
  寧菊媚將阿萱一直送到"碧芙館",這才告辭而去.
  阿萱回頭,見如畫站在離自己足有六七步遠的地方,神色間大是瑟縮,已與先前大不相同.心下歉然,便溫言道:"如畫,你告訴我,這地方為何叫做碧芙館?"
  如畫慌忙答道:"此處碧芙館,還有前麵的蘭若居,乃是花神宮中最為繁華的住處,曆來為春堂堂主所居.春教主任教主職不久,尚未來得及搬到峰後精舍,仍是居於蘭若居.婢子們一時難以收拾妥當,便將您安置在此處碧芙館了."
  阿萱本隻是隨口一問,順便安撫如畫心境而已.聞言倒來了興致,說道:"碧芙館,蘭若居.這兩個名字倒也好聽得緊."
  如畫畢竟年輕,此時膽子大了些,忍不住答道:"這是當初淩教主親自取的名字,據說蘭芙二字,卻是來自於一首南北朝時的古詩……"
  阿萱心中一動,脫口道:"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如畫畢竟少女心性,見她言語溫柔,忌憚之意早去了十之八九,當下拍手笑道:"原來堂主早就知道!"阿萱微微一笑,但聞有人接口吟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吟者似是個女子,聲音低沉,略微有些沙啞,這首詩本來甚是單薄,但經她緩緩吟哦,卻是頓挫著力,鏗鏘有節.非但沒有絲毫傷感之意,反覺音律優美,蘊意深沉.
  阿萱愕然轉過頭去,如畫卻急得跳了過來,也顧不得體統,一把扯住阿萱衣袖,急道:"堂主不要理她,那是瘋姑姑!"
  阿萱聞得"封姑姑"三字,全身劇震,凝神看去:
  但見一個頭發雪白的女子,站在不遠處的花樹之下,手攀花枝,麵龐隱在一簇粉色繁花之後,笑嘻嘻地望著兩人.
  她身上衣衫俱是半舊不新,但看得出都是上好的綢絹料子,且甚是潔淨.麵容尚算清秀,眼角額上略有幾道皺紋,但因了那笑容的天真無邪,若是忽略一頭如霜似雪的白發,看上去也不過三四十歲的年紀.
  她嘻嘻笑了兩聲,複又吟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最後兩句她反複吟詠,麵容上的笑意之中,不知怎的仿佛也帶有了幾分淒然神色.
  阿萱凝視良久,終於緩步走了過去.如畫急道:"堂主!封姑姑貌如常人,實則有些三不著兩,當心她瘋病發作,傷了您貴體要緊!"阿萱搖了搖頭,向那女子柔聲叫道:"姑姑!"
  那封姑姑眼眸一霎不霎,盯在阿萱臉上.眼波澄澈明淨,竟與嬰兒無異.
  阿萱心中砰砰亂跳,又試探著向前走了兩步.一麵卻探手懷中,取了春十一娘走時塞於她手中的那物事出來,緩緩攤開手掌,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又迅疾合攏五指.
  封姑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白發波動如瀑,身子更是前俯後仰;滿樹女夷花為笑聲所激,自枝頭簌簌飄落下來.
  她突然高聲唱了起來,歌詞居然還是那首詩:"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隻是經她唱來,那詞曲毫無哀怨之情,倒是渾厚雄奇,聲震殿宇,唱到最後,曲中竟似隱有鐵琶金弦之音.
  然而這樣優美的歌聲,眾弟子甫一入耳,竟都臉色大變,落荒而逃.如畫一邊拔腿跑開,一邊哀嚎道:"堂主!非是屬下不盡護衛之責!實在是封姑姑唱曲的興致一發,定會逼著所有在場的人,足足聽她把這首曲子唱上三個時辰……"
  歌聲之中,封姑姑突然雙袖一展,身形躍起,輕飄飄地落於女夷花枝之上.阿萱吃了一驚,仰首望時,但見她弓鞋尖巧如月,立於手指粗細的樹枝上,且歌且舞,裙袂飛揚,大有淩波飛仙之態.腳下卻始終未曾有半分差池,渾是穩若磐石一般.繁花掩映之中,越顯得她長發雪白,迥非凡人之姿.
  四下裏人走得幹幹淨淨,唯有阿萱呆呆立於樹下,聽她翻來覆去,隻將那首詩唱吟不止.果然同如畫所言,這封姑姑唱來唱去,足有半個時辰,更無任何新詞,實是乏善可陳.阿萱開始聽她唱得委實與眾不同,故能站上半個時辰傾聽.然而再好的曲子,聽得幾十遍後,也略略有些厭倦.
  聽到後來,阿萱便覺雜音聒耳,直想拿腳走開;但可憐她瘋癲不曉人事,再想這曲子卻是直轍肺腑,她唱了將近百遍,每一次唱起來俱是嘶聲竭力,料想也是她一片心聲.她雖非正常人,但歌為心曲,豈能無人聆聽?隻得耐下性子站定,側耳傾聽.
  
第二十三章 人不瘋魔不成活 下

約是唱了百餘遍後,阿萱直聽得昏昏欲睡,那封姑姑竟仍是神清氣爽,毫無倦怠之意.聲音雖略有些沙啞,但中氣仍是充沛完足.
  阿萱站得腿腳酸麻,索性在女夷樹下找了塊草地,背靠樹幹,盤腿坐下.坐了片刻,但覺睡意朦朦襲來,連忙伸手揉了揉眼睛.瘋姑姑聲音甚是高昂,仍在耳邊回響不已.阿萱聽了許多遍後,那曲子自然也是熟了,當下便在心中默默隨著唱了兩句,以驅趕瞌睡之意.
  說來奇怪,她跟唱兩句之後,在唱到"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時,心中若有所觸,不由得回想那日金陵江府聽雨軒外,雨夜相別之景;忽然覺得一種莫名的氣流自丹田而起,直衝胸臆.那漸已熟悉的音律,卻宛如山間溪水一般,自心頭潺潺流過.數月來積鬱悲愁,仿佛一瞬間盡數清空,胸口頓時暢快軒亮了許多.
  阿萱心中又驚又喜,耳邊隻聽那沙啞的女子嗓音唱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前兩句仍是一如從前,大有響遏行雲、歌裂金石之韻;後兩句卻驀然轉為清婉之音,特別是最後一個"老"字,拖音綿長,嫋嫋低徊,當真有如歌繞梁上,三日猶自不絕;卻又仿佛一聲低低的歎息,直跌落入聽曲人的心湖深處.阿萱但覺經脈中那股氣流略略一滯,緩緩沉入丹田之中,又漸漸化散開去.
  微風拂來,女夷花一陣顫動,又自枝頭紛紛飄落,粉色花瓣如雨,刹時落了阿萱一身.微風一動,卻是那瘋姑姑自枝上躍了下來,笑嘻嘻地落在阿萱的麵前.她那雪白的長發直垂及地,映著紛紛揚揚的粉色花雨,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好看.
  她長袖飄卷,竟在阿萱麵前舞了起來,且舞且歌,還是那曲《涉江》:"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這次曲調卻歡悅明快,宛若牙板敲擊,中規有節.阿萱但覺丹田一暖,卻是那股真氣又冒了出來,這次卻是化為無數道細支氣流,極快地竄入各路經脈之中.那些細支氣流四處奔走,所到之處,血液隨之流暢,漸漸生出如春陽般的溫暖感覺.阿萱全身但覺飄然欲仙,麵上笑容綻放,幾乎便欲隨節起舞.
  方才舞得幾步,忽覺眼前一花,瘋姑姑已搶身上前!阿萱尚未從那種迷醉中醒悟過來,恍惚中但見她素手一揮,宛若蘭花盛開一般!她畢竟歲數已大,那手雖不及春十一娘光潔滑潤,卻也修長如素、秀美動人.
  她嘻嘻一笑,手掌攤開.阿萱但見她掌心之處,躺有一枚寸許長短的青玉環,赫然正是春十一娘走時悄悄塞給自己之物!那玉環原是藏於阿萱懷中,此時被她輕巧取去,不禁大吃一驚,失聲叫道:"還我!"
  瘋姑姑口中唱曲,長袖飄舞,縱身飛上枝頭.但見她分花拂柳,穿林而去,足下不停,竟如騰雲仙人一般.阿萱眼見得她搶走春十一娘所贈之物,心中大急.她雖不知那玉環有何妙用,但既蒙春十一娘相贈,必然是一件珍貴之物.眼下尚未弄清情況,便被瘋姑姑搶了過去,可如何對得起春十一娘相托?她唯恐惹得教中弟子笑話,也不敢放聲阻止,隻得咬牙追了上去.
  二人一奔一追,已偏離道路,進入花林深處.
  女夷花樹俱隻有一人多高,枝幹如鐵,上生小剌.阿萱隻顧追趕,不防之下,衣衫已被那些花剌劃破了幾道,手背上還滲出血來.
  但她心性堅韌,雖然傷口甚是疼痛,雙腿也漸漸酸軟無力,卻終是不肯停下.幸得那瘋姑姑行動雖然輕捷,行速卻不甚快,偶爾還有意無意地放慢步子,使得阿萱不致於落下許多.
  不知不覺之間,花樹逐漸稀疏,二人已奔入一處幽深山穀之中.穀中遍生翠綠蘭草,四下裏群山環繞,時有幾聲清脆鳥鳴,越顯得清幽寧靜.
  瘋姑姑突然自枝頭一躍而下,盈盈落於蘭草叢中.阿萱收步不及,險些迎頭撞上,慌忙停住腳步.
  忽聽瘋姑姑開口道:"小姑娘,你不要命地追我到此,可是為了這枚玉環麽?"她此時眼神清湛如泉,神態安祥,完全不似先前模樣.
  阿萱但覺胸口悶堵,一口氣幾乎喘不上來,忙道:"那玉環!那玉環是春姐姐給我的,她說讓我執玉環去找你,可你……你幹嘛要搶我的東西?"
  "你的東西?"瘋姑姑咧嘴一笑,笑容中滿是童真可愛,爛漫無比:"是春丫頭叫你來找我?我又聽見那小丫頭叫你堂主,你是哪個堂的堂主?看你這衣裳服色,總不會是春堂吧?"
  阿萱麵上一紅:一路行來,人家踏枝前行,臨風而舉飄然如仙,衣衫更是一塵不染;自己一路追得跌跌撞撞不說,上好的素白綢絹衣衫被花剌掛破了許多口子,便連一雙繡鞋上也沾滿泥土草葉.
  便是此刻,說自己是春堂堂主,倒不如鑽入地下避避更佳.
  但她還是點了點頭,那一抹紅暈泅染開去,一直染到了耳根.咬了咬牙,她勇敢地抬起頭來:"瘋……姑姑,晚輩得任堂主,實在是迫不得已……"深吸一口氣,她覺得那砰砰亂跳的心,仿佛平息了許多:"晚輩內力粗淺,功夫低微,但深慕女夷風範,唯願盡得自己綿薄之力罷了!春教主令晚輩執玉環來找姑姑,個中定有深意.姑姑是教中前輩,又何必戲弄為難我等晚輩,搶走我的東西呢?"
  她終是怕瘋姑姑又大發癲狂,是以這段話也說得小心翼翼,極為委婉.
  瘋姑姑又輕笑一聲:"你的玉環?"她左手前伸,一截衣袖滑落至臂彎,露出清瘦的手腕來.她手腕輕輕一搖,一隻青色的玉環微微晃動,竟與掌中玉環一般無二.阿萱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卻聽瘋姑姑咭咭笑道:"小堂主,這青玉環本是我的,共有一對.當年我偶然遇上了春丫頭,見她伶俐可愛,才送了一隻.如今物歸原主,豈能說我老人家搶你們後輩的東西?"
  阿萱大窘,連忙跪下道:"晚輩魯莽無禮,還望姑姑不要見怪."
  瘋姑姑將那隻玉環也籠在左腕之上,手腕搖晃,兩隻玉環輕輕相擊,發出清脆的玉質聲音.她目視玉環,麵上露出天真喜悅的笑容,喃喃自語道:"嗯,有十年啦,好容易這對玉環又回到了我的手中,大哥……"
  她的眼眸之中,流露出那樣歡喜的神情,阿萱看在眼裏,不知為何,心中卻浮起一抹淡淡的淒涼來.
  瘋姑姑玩弄腕上玉環,顯得興致勃勃,隨口道:"小堂主,你有何事求我?隻管說罷了."
  阿萱一怔,失聲道:"什麽?"
  瘋姑姑白她一眼,說道:"當初我欠春丫頭一個人情,她便拿走了一隻玉環.言道終有一天會再來求我,便以玉環為憑.如今這玉環卻是在你手中,你又主動示之,卻不是有事求我麽?"
  阿萱一時語塞,站起身來,腦子裏念頭轉了千百個,卻是混亂不堪,急切間竟答不上來.
  瘋姑姑又白她一眼,自言自語道:"小丫頭武功如此差勁,怎的當上了堂主?"
  阿萱臉上紅暈原已漸漸退去,聞言重又漲紅,遲疑道:"姑姑你……你……是退隱高人……阿萱不敢相擾……"
  瘋姑姑突然大笑起來,直笑得穀中回聲不絕,鳥雀紛紛驚起:"你是想說我瘋瘋癲癲,也沒什麽幫得上你的地方罷?"她眼珠一轉,說道:"也罷!不讓你見識見識,隻當我老朽無用了!"
  長袖揮出,宛若靈蛇破空,又如飛瀑流川!阿萱尚未看清,但聽"砰"地一聲,卻是一黑衣人被瘋姑姑長袖卷住,狠狠擲於麵前!
  阿萱張口結舌,不知此人從何處冒出.但見他麵色蒼白,額上冒汗,雙目血紅,目光卻散亂無依.唯身子蜷成一團,低聲呻吟不止,仿佛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瘋姑姑笑道:"這人鬼鬼崇崇,從我先前出現在碧芙館時,他便躲在一旁啦.可笑教中那些弟子,竟無一人發覺!"阿萱吃了一驚,喝道:"你是何人?為何躲在我女夷教中?"
  瘋姑姑自顧自地取下兩隻玉環,又在右腕試戴,嘻嘻笑道:"別問啦,先前在那花樹林中,我唱的曲子便已攝了他的魂靈兒,一路他受曲音誘惑,心智已亂.我也不過是圖著好玩兒,琢磨該怎麽變著法兒整治他呢.可這會我倒又沒了興趣,所以方才那一式'流雲袖',便已震斷了他的心脈."
  阿萱回想先前樹下聽曲,不由得暗自心驚,叫道:"姑姑!可是……"瘋姑姑打斷她話,不耐煩道:"叫我封姑姑罷,我本姓封,雙土一寸的封."阿萱鬆了一口氣,暗道:"原來真是姓封."隻聽封姑姑道:"我先前跟隨大哥的時候,就是成天愛唱曲子,又喜歡在山林中遊玩,我覺得這樣自由自在,快快樂樂的,想唱曲就唱曲,想睡覺就睡覺,可是人人都說我是個瘋子……小堂主,你說呢?"
  阿萱思其她所唱之曲,雖始終僅此一首,但風格多變,含蘊豐富,當真有天籟之美,自己聽來隻覺優美無比,委實不似出自於瘋人之口.當下正容答道:"世人隻道我瘋癲,不知心中有洞天.封姑姑心懷胸襟,豈是那些俗人能解?"
  封姑姑附掌大笑道:"妙極妙極!小堂主,我現在倒有些喜歡你了!"
  阿萱微笑道:"封姑姑,我叫阿萱."
  封姑姑格格笑道:"不錯,我倒忘了你是有名字的.小阿萱,你說這討厭的狗腿子該如何處治?"阿萱本通醫理,凝視那黑衣人良久,已看出他印堂一片鐵灰色,顯然心脈竟已真的將欲斷絕.之所以勉強跟到這裏,心中暗驚:"這封姑姑好生古怪!"不禁微微歎了口氣,答道:"他已將死,何必再來折磨於他?"
  封姑姑突然踢了那黑衣人一腳,那人痛哼一聲,也不知被踢中哪處穴道,神智卻略有些清明過來.微睜雙目,咬牙叫道:"妖女!你害我致死,我主人絕不會放過你!"
  阿萱心頭一動,揮手點住那人心口大穴,自己真氣輸入,暫且護住他心脈,問道:"你家主人是誰?"那人驕傲地哼了一聲,卻扭過臉去,不肯回答.阿萱眼尖,一眼望見他衣領深處,似有個小小金字.仔細看時,卻是金線繡就一小小箭頭,猛然醒悟過來,一把揪住他領口,厲聲道:"你是萬箭營中的箭士?"
  那人雙眉驀然蹙起,臉部肌肉扭成一團,似乎正受到極大苦痛折磨.阿萱但見他印堂間那鐵灰之色緩緩擴散,便知終是不能活命,歎了一口氣,鬆開手去,說道:"何必如此?你們都帶走了我們春教主,還有什麽不能心甘?"
  那人再不答言,直直倒在地上,立時斷氣死去.
  封姑姑卻尖聲叫道:"什麽?他們帶走了春丫頭?"
  阿萱心中一痛,便將峰上風波原原本本講了出來.封姑姑隻聽得睜大了眼睛,繼而滿麵驚愕憤怒之情,恨聲道:"若不是當初我向大哥發誓,說有生之年,絕不離開神女峰頂,我就會親自上到汴京,把那皇帝老兒的宮中鬧個翻天覆地,把春丫頭救出宮來!"阿萱甚是失望,歎道:"可是如今教中,又有誰比得上姑姑身手,從龍潭虎穴之中救出春教主呢?"封姑姑望了阿萱一眼,腦子裏靈光一閃,笑道:"誰說沒有?小阿萱,不如你求我收你為徒罷!"
  阿萱目瞪口呆,失聲道:"什麽?"
  封姑姑不滿道:"怎的?我與你們的祖師教主同輩,你拜我為師,還要辱沒了你不成?"
  阿萱搖搖頭,說道:"不.封姑姑,我並沒有這個意思."
  封姑姑武技如何,阿萱隻觀得那一袖之威.但她曲子唱得如此神妙入微,且能亂人心智,斷人經脈,自不會是泛泛之流的武術高手.若得拜她為師,自然是最好不過,便是教中地位,也可大大提高.可是在阿萱的心裏,總是有一點點莫名的猶豫.
  封姑姑性子頗急,見她遲遲不允,便嚷道:"你這小阿萱莫名其妙!便是不肯拜我為師,也得我傳授你幾手武功才是!向來春堂堂主,都是由教主親手相傳,如今春丫頭已去,哪裏還會有什麽人好心傳你武功?"
  阿萱想到方才如畫之事,歎了一口氣,道:"封姑姑,隻怕我內力粗淺,學不到你神功十之一二."
  封姑姑疾掠上前,兩根冰涼的手指,隻在阿萱腕脈處輕輕一搭.她微微閉了閉眼,蹙眉道:"阿萱,你的內力當真淺得緊,隻怕還比不上一條小溪的水流深呢!"阿萱苦笑道:"晚輩慚愧.隻是內力一事,需得自小練起."
  封姑姑撤指收回,退後幾步,突然長笑一聲,自頭上拔下一根綰發鐵針,那鐵針長約二寸左右,纖細閃亮,恍若發絲一般.當下揮手擲出!鐵針無聲破空而去,正中不遠處女夷花樹主幹,針身堪堪盡入樹中!
  阿萱脫口讚道:"好腕力!"
  封姑姑睨她一眼,問道:"阿萱,若我以極粗的鐵棒擊之,可能剌入樹幹之中?"
  阿萱搖了搖頭,答道:"雖能令樹幹斷折,卻不能剌入."
  封姑姑傲然道:"正是.阿萱,鐵針能剌入樹幹,不過是因為它鋒利而輕捷,反能將所有力量匯於針尖一點.而鐵棒雖粗笨深沉,卻終是無法集中全力."
  她凝神正視阿萱,那清泉般的眼眸,卻一點點地透出冷意來:"阿萱,你要記住.一根針有多麽鋒利,跟用多少鐵可全沒關係.一個人的武功有多麽厲害,跟多少內力可也沒多大關係."
  她雙眉一揚,白發映照之下,卻是說不出的神采奕奕:"禹王當初不過是個凡人,可是那滔天洪水,卻逃不過他的疏導之法."

所有跟帖: 

女夷列傳 作者:東海龍女 [上卷全]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37695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09:02:31

女夷列傳 作者:東海龍女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6467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09:07:13

請問能貼VIP章節嗎?謝謝! -purplestar- 給 purplestar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10:42:16

我現在手上隻有這些,本來想攢攢再貼的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34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10:46:09

我追"女夷列傳"很久了.辛苦了,太感謝了! -hurry11- 給 hurry11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20:01:25

嘩她還沒寫完?我扔掉這本書都兩年了。。。汗 -sophie2046- 給 sophie2046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2: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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