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傳 作者:東海龍女 [上卷全]

回答: 女夷列傳 作者:東海龍女 [上卷全]畫眉深淺2009-02-02 08:55:18

第二十四章 葛生於野際堪傷 上

阿萱眼睛一亮,積鬱心中許多時日的無助、自憐、憤恨等種種複雜情緒,仿佛暗夜天際重壓的烏雲一般,陡然被無形巨掌撥開一邊,直透進燦爛奪目的星月光芒來,心境刹時一片光明!
  母親從不曾教過她的武功,她以趙叔他們為師,不過也隻學得些不入流的粗淺功夫.如果是終老於盛澤,藉此倒也得以自保;偏偏奉母遺命,踏入了那風波詭譎、氣象萬千的莫測江湖.
  那夜被巨鯤幫的幫眾水上追殺,她心頭未始沒有驚懼與恐慌.突然在淡銀色的月輝之中,見得那禦風而行的白色身影.那飄逸如仙的風質,一劍光華鎮懾眾人的氣度;生平第一次,她深深地悔悟自己,為何不曾有那樣驚世駭俗的本事.
  然而是有些晚了.幼時在那當過武師的趙叔身邊耳濡目染,她自然是知道的,功夫都是要打小練起,否則內功根基不穩,便是學得再精妙的招式,也是徒具花樣而已.
  她今年,已有一十七歲.縱然以後武技精進,受根基之限,終是難成大器.女夷教中菁英輩出,如天幕群星一般光輝閃耀.她雖恭為堂主之列,心中卻自是惴惴不安,另有幾分自慚形穢之意.
  隻到此時聽到封姑姑之言,心中大慰,豪情油然而生.
  封姑姑隻是笑吟吟地看著她,細長的手指拈動臉旁一綹雪白長發,輕輕撥弄,那種嬌娜可愛的姿態,宛若二八少女一般.此類情狀若在其他老婦人身上,不免讓人肌膚生栗.但在她款款做來,卻是別有一番天真自然,顯得她心地爛漫,仿若赤子.
  隻聽她格格笑道:"小阿萱,春丫頭既肯把這隻玉環給你,先前你又故意示之於我,定然是她交待過,讓你來後山尋我,對也不對?"
  阿萱暗暗一驚,心知她貌雖天真,畢竟心性並非稚女.當下正容道:"誠如封姑姑之言,晚輩不敢相欺."
  封姑姑眸光投向遠處曲折縈徊的江流,神情恍惚,仿佛正在凝神回想何事.過了片刻,她桀然一笑,突然說道:"十年之前,暮春時節.峽中連著下了好幾天雨,後山的鬆林中長滿了鬆菌……"她突然轉過頭來,偏過腦袋,認真地問阿萱道:"你知道鬆菌麽?就是那種長在鬆樹根處的小蘑菇……金黃金黃的,做湯又鮮又嫩,大哥他最愛喝的,便是我燒的菌子湯呢……"
  阿萱聽她一再提到那個"大哥",且麵上神情極是喜悅,仿佛還微有一縷羞怯之意.心下不禁好奇:"素聞女夷教中隻有女子,封姑姑哪來的什麽大哥會住在峰上?莫不是她偷偷相會的情人?是了,她既是一直追隨祖師教主,武功又是如此高明,看樣子竟不在那馮君如之下呢!人人都說她瘋,她偏是好好的,竟未在教中擔任職務,一定也是因為此事之故.論說起來,這樣的男女私情,女夷教雖不曾明令禁止,卻也是約定俗成,從未有人敢冒其大不韙.她這樣畢竟有傷顏麵,也難免叫當時的巫教主為難."
  正自胡思亂想,封姑姑卻自顧自地說道:"我最初是把熬好的冷雞湯傾入鍋內,燒至開花大滾,撒入薑末諸物……"阿萱見她兩眼放光,唯恐其將美食技法講得滔滔不絕,趕緊問道:"所以封姑姑你就去林中采摘菌子?"
  封姑姑雖被打斷,卻也不以為忤,喜孜孜道:"正是呢.那日雨後,我閑來無事,便去鬆林裏采摘菌子.卻見一個穿著白衣服的小姑娘在鬆樹下練劍,她人長得美,劍法可不怎麽樣.我瞧得一時性起,便跟她玩了兩招……"阿萱陡然醒悟,叫道:"是春姐姐!"
  封姑姑笑道:"是呀,春丫頭劍法糟糕,菌子湯倒是做得不壞.她教給我一種新的法子,將菌子洗淨,手撕成片備用.另以鬆茸泡水兩柱香時間,與菌片、蜜蜂花三枝同入瓦罐燒開,撇去麵上浮沫.微火燉至湯止剩半罐時,加少量鹽粒……"
  阿萱聽她又滔滔不絕大講廚經,不知為何,此次竟是不願意再來打斷她.猶聽得她興致勃勃地說了下去:"蜜蜂花去菌類土腥之氣,鬆茸更增其清香,小火尤其燉得出菌類鮮味來……大哥他喝了之後,竟是讚不絕口呢……那段時日,她每隔半月,便教我一種菌湯做法,我足足學到了八種!這也不枉了我天天心甘情願,陪春丫頭練上四個時辰的劍法,她白日尚有事務在身,每次我們隻能抽空練劍,晚上更是要到月上中天才能歇息……"
  阿萱失聲叫道:"四月之間,每日都要練上四個時辰?這樣辛苦,如何能支撐得下來?"
  封姑姑道:"不錯,她那時年紀比你還要大一點,骨骼關節不如幼兒那般柔韌,經脈也略略僵硬了些,本不是個練武的料子,卻試圖練好我女夷秘技'雲錦一劍'.那'雲錦一劍'最是綺麗繁複,其神鬼莫測之處,便在於體內真氣運禦自如.我自幼習武,底子不錯,還要練了十年方才略有小成;以她當時那粗淺的功力,如何能夠?"
  阿萱回想盛澤初見春十一娘,那"雲錦一劍"展開時的眩目華美,再思及她平生際遇,心中不覺有些測然,卻又有些隱隱的敬佩之意.
  封姑姑卻住口不說,笑嘻嘻道:"小阿萱,我所居之處浮雲洞甚是荒蕪偏僻,不如你回去交待了堂中事務,專心隨我習武罷啦.你也好早些學成,把春丫頭給救回來.唉,那個精靈古怪的丫頭,她當初說過,還有最後一種做湯的法子,最是珍奇怪異不過.偏偏這十年以來,我用盡辦法,卻終是沒法撬開那丫頭的嘴巴.你若是學會了武功,救她回來,她欠了我偌大人情,焉能再有不告之之理?那我的大哥……我的大哥……"
  說到此處,她突然住口不說,然而霞飛雙頰,說不出的欣喜興奮之情.
  
  阿萱果然依言返回花神宮,召來寧紀二人,言道自己打算隱居習武,卻沒有提到封姑姑.二人頗為驚異,不知這嬌嬌怯怯的小堂主如何獨自修習武功.但回頭一想,阿萱與春十一娘交情非比尋常,後者更以教中重任相托,二人私下必有密約.當下也不多問,便令人打點阿萱隨身衣物.
  長老馮君如自春十一娘走後,晚間偶感風寒,她年歲已大,兼之日間心力交瘁,竟然病得甚重.也一概閉門不出,隻以調養為上.寧菊媚遣人去報知阿萱一事時,也被她貼身弟子攔駕不見.
  阿萱不以為忤,收拾行裝便待出發.
  如畫與她相處時間甚短,但不知怎的頗有不舍之意,一直送出門來.她微一躊躇,叫道:"堂主!"
  阿萱應聲回頭,微笑道:"怎麽了?"
  如畫眼圈微紅,答道:"堂主,昨*****出身護衛春教主時,如畫也在殿中……突然來了一個彈琴的黎姓女子,你還記得麽?"阿萱一怔,黎雲裳那雲霧般飄緲而美好的身影,瞬間浮現眼前.不覺失聲叫道:"不錯!我怎地忘了那位姑姑呢?"如畫忙道:"堂主,她昨日走時曾說,此間事畢之後,要你去後山淩教主墓前找她.她是先教主的師妹,聽說才技出眾,自然非同尋常之輩,堂主你既蒙她之青目,未始不是一件機遇!"
  阿萱奇道:"墓地?"
  如畫點了點頭,說道:"巫淩二位教主,逝後俱葬於後山楓林之中.每年祭日,春教主都會帶教中弟子前去掃墓.黎師叔突來教中,隻怕也是來探視淩教主之靈罷."一邊又指出通向那墓地若幹道路,甚是詳盡.
  阿萱由衷道:"如畫,謝謝你."
  如畫低下頭來,輕輕道:"不,堂主,是我……我該要好好謝謝你才是……"
  
  阿萱信步行來,不覺之中已步入神女峰深處,時已秋日,山中甚有寒意.滿山遍野的樹林,竟有大半是鮮紅似火,地上卻也落了厚厚一層金黃的樹葉,紅黃相映,顏色甚是奪目。
  忽聽琴音清越,琮琮有聲,穿林破空而來。乍入耳中,越覺高爽明淨,頗有秋日之韻.阿萱渾身一震,停住了腳步:但見一身著藕荷色衣衫的女子,懷抱五弦古琴,於楓樹下盤膝而坐.身後整整齊齊地放了一條極薄的狐裘,想必竟是夜間也眠於此地.
  阿萱心中大喜,待要大叫一聲:“黎師叔!”卻忽然一怔,不由得生生吞了回去.
  黎雲裳對麵楓林深處,不知何時,竟有一青衣人負手而立.
  那人遙遙望了一眼黎雲裳,終於緩緩行來.他腳下滯重,仿佛難以舉步一般.然所到之處,滿地黃葉紛紛飛卷開去,映著那淡青衫子,卻愈顯蕭索冷寒.
  阿萱看了一眼,險些沒失聲叫出來:那青衣人麵容清臒,略顯憔悴,竟然正是楊宗寧.
  黎雲裳端坐不動,靜如止水一般,淡淡地望他一眼,拂琴的手指卻漸漸停了下來.
  驀地,她長袖一拂,滿地金色黃葉平卷而起,竟淩空形成一道葉牆,阻住了楊宗寧前進的道路!
  楊宗寧一驚,當即停住腳步,啞聲道:"雲妹,你為何不讓我前行?她……她……"
  阿萱恍然想起,黎雲裳原是淩飛豔在家時的舊識,自然也與楊宗寧相識.
  黎雲裳端坐葉牆之後,淡淡道:"她便是埋在這裏."
  楊宗寧眼角一陣猛烈抽搐,突然滾落了幾顆極大的淚珠,落於青衫下擺之上,化作數塊暗色的點子.
  他抬袖抹了一把眼睛,哽咽道:"我終於找到了她……雲妹,你為何要阻住我?讓我見見她罷,我想了二十三年……二十三年的時光……"
  黎雲裳兩道如水眸光,隔著層層麵紗,凝注在楊宗寧臉龐之上.半晌,方聽她幽幽道:"她生前不願見你,身後我也不會讓你違背她的願望."
  楊宗寧驀然抬起頭來,目中恨意一閃,掌中顯出一柄長劍!劍氣陡漲,長貫如虹,和身向黎雲裳疾速撲去!
  黎雲裳輕哼一聲,"錚錚錚錚"四聲,琴上四根絲弦應聲而斷!她素手連揮,那四根絲弦如有生命之物一般,驀射激彈!但聞空中利響不絕,劍光與絲弦參差交錯,阿萱直瞧得眼花繚亂.以她修為,自然是看不出來:便在刹那之間,黎雲裳掌中操縱四弦,已隔著層層黃葉之牆,逼回了楊宗寧一十六招劍法!
  終於,"嗆"地一聲輕響,絲弦再一次彈上劍尖!咻!寒光閃動,長劍被擊飛數丈之遠!楊宗寧身子如斷線風箏一般,被擊得遠遠飛了開去,跌落在厚厚的落葉之上!
  他跌坐地上,突然昂頭嘶聲叫道:"你一定早就知道……巫長恨是個女人……為何……為何你卻不……告之我?"
  阿萱吃了一驚,卻見黎雲裳收回絲弦,一一扣回琴上,淡淡道:"我沒有見過巫長恨,也不耐煩去見她.她是男是女,我完全不放在心上."
  楊宗寧微微一愕,含淚道:"可是二十三年前,我要衝上峰來找她,你卻極不讚同.你一向與豔豔交好,難道不是因為……你早知道她二人並無私情?"
  黎雲裳的麵容掩於麵紗之後,看不清她神情如何.但她的話語仍是那樣靜如止水,波瀾不驚:"我與她自小相知……我一直都信她."
  人生知已,莫過於此.阿萱鼻子一酸,莫名地竟也要落下淚來.
  楊宗寧突然長嘯一聲,尖利淒涼,直激得四周楓葉簌簌而落.他憤激地抬起頭來,雙手高舉,伸向碧空,大聲道:"你信她!你一直都信她!可是你不過是她的師妹,我卻是她最親近的人!我與她那樣心心相印,然而為何,我竟不曾信她!"
  他長袖飛卷,地上厚厚的落葉受勁風所激,紛紛四散開去!一時漫天皆見黃葉飛舞,宛若天際忽降金雨,又仿佛一顆金光燦燦的心,突然間碎裂成千片萬片.
  金色葉雨之中,青色身影愈行愈遠,唯有他似哭如泣的哀歌之聲,穿破秋日碧空,遠遠傳來.阿萱隻是側耳傾聽片刻,便已辨出那正是國風中一曲哀悼死去愛侶的《葛生》: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葛蔓滿野,枕衾如舊.然而我心愛的那個人,卻早已不在世上.因為痛苦的思念,我覺得黑夜漫漫,日月悠長.可是仍然要度過那麽多年,我才能結束自己的生命,最終陪在你的身旁.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曲調哀婉憂傷,漸漸散落在巫峽的崇山峻嶺之中.阿萱怔怔地聽著,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黎雲裳端坐聆聽良久,方才俯下身來,將古琴放在滿是落葉的地上.這才淡淡掃了阿萱藏身之處一眼,突然說道:“小姑娘,春兒走了麽?”
  阿萱吃了一驚,慌忙擦了擦眼淚,有些羞澀地走出來.方才走了幾步,陡然看見幾株楓樹掩映之後,黎雲裳身旁不過數尺,有一石碑悄然而立,上書極簡單的四個大字:淩氏之墓.碑後便是一座小小墓丘.墓沿俱以長條青石砌就,頂上落滿了紅黃相間的楓葉,黃土顏色尚新,此外別無修飾.
  腦中轟地一聲,不由得止住腳步.便知那聞名江湖的奇女子淩飛豔,便是埋香於這極不起眼的一捧黃土之中.
  《葛生》那哀傷的曲調,仿佛仍在心頭回蕩.突然之間,阿萱隻覺一陣氣湧上胸臆,脫口道:“黎師叔,你早知春姐姐會落得如此下場,是不是?女夷興亡,當真與師叔無關麽?師叔一點也不曾放在心上,難道天上的淩教主知道了,心裏便喜歡得很麽?”
  黎雲裳聽得“淩教主”三字,眸中寒光一閃,凝在阿萱臉上,緩緩道:“我曾救過你的小命,為何你亦全然不放在心上?”阿萱陡覺四周氣息一滯,竟如有鐵壁一般層層壓來.不禁後退一步,鼓起勇氣道:“師叔大恩,阿萱永世不忘。”
  黎雲裳沉默少頃,修長如玉的手指,隨意在琴弦上撥弄數下,發出"仙翁""仙翁"的單音.
  楓林盡染,秋風送爽,黎雲裳衣衫被吹得飄然若雲,如林中仙女下凡一般,當真好一派怡人美景.然而阿萱立於當地,美人美景近在咫尺,卻無暇細心欣賞.隻覺心髒砰砰直跳,幾乎要奪腔而出.待要飛也似地逃開,足下卻如墜鉛鉈,竟是半步也邁不開去.
  黎雲裳信手撥弄琴弦,漸成曲調,卻是一支輕鬆隨意的《碧雲操》.她眸中奪人寒光終於漸漸隱去,搖了搖頭,柔聲道:“師叔?哼,春兒把教主之位傳給你這小丫頭啦?”

葛生於野際堪傷 下

阿萱驚疑地睜大了眼睛,黎雲裳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道:"我早見宋人伏於山下,又親眼得見教中紛爭.如此內憂外患,春兒必不能獨善其身.看你服色還是春堂堂主之服,為想是以春堂堂主身份,代攝教主之位,對否?"
  她若有若無地掃了阿萱一眼,又道:"女夷教托於何人,自然是至關重要……我曾出入南唐宮廷,見過德敏公主."
  最後這幾句話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阿萱已猛然醒悟過來:原來她見過瑤環!自然也看出瑤環與阿萱麵貌甚是相似.敕封德毓公主一事遍傳天下,她久在江湖行走,如何不知訊息?以她聰明心性,隻怕念頭轉上一轉,已是明了於心.
  黎雲裳手指離開琴弦,琴聲緩緩而息,卻仿佛猶有無形餘音,繞林嫋嫋不絕.她眸光在阿萱身上轉了兩轉,淡淡道:
  "你行色匆匆,欲前往浮雲洞麽?"
  阿萱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叫道:"師叔!"她心中本有千言萬語,此時驚怒交加,氣滿胸臆,雖是全身微微顫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黎雲裳輕輕歎息一聲,仿佛自枝頭悄然落下一滴清露:“不錯.我算無遺策,卻偏偏不管春兒死活.你心中自是對我有所怨懟,我卻自有我的道理.”阿萱聞言一怔,失聲道:“什麽?”
  風過林梢,數片紅葉飄然落下.黎雲裳伸手托住一片,舉在眼前細細端詳.陽光明麗,淡金的光線投射在落葉的嫣紅之上,映照得她那修長適度的手掌,更是白得幾乎透明。
  阿萱心中一動,仿佛連呼吸都在那一瞬間停止,想道:“未見其貌,已是態擬神仙.原來所謂天人之姿,跟人的相貌卻並不相幹.”又想道:“當初瑤環妹妹,也隻在他的畫中留下那一抹淡淡的紫色背影,卻叫他夢牽魂繞,不能自已。”
  
  黎雲裳拈起那片紅葉,淡淡道:"你看,這葉柄之處,是極淡的一抹紅色,象少年時候的純真,再濃一些的,紅得均勻淳和,便是到了安穩無為的中年了;再往後走,葉子的顏色又開始淡了,隻是沒有先前淡得那樣可愛,反而帶著些衰敗的枯黃色,如人在慢慢地老去,那紅的地方卻又豔到了極致;人都說董北苑筆下山水淡然天成,一幅《秋葉寒霜圖》冷豔致極,豈知真正的紅葉之美,乃其畢生性命心血所化,哪裏是著意塗抹的拙劣丹朱可以比擬?"
  黎雲裳手指一鬆,紅葉隨風飄飛開去,在空中幾個轉折,匯入地麵厚厚落葉之中.她微笑道:"天道循環,盛衰輾轉,愛憎喜樂,出於自然。"
  阿萱一怔,心中隱約似悟出何物,但又有些懵懂不解.但聞黎雲裳淡淡道:"心懷蒼生名揚天下,淡泊寂寞一世獨居.那是淩飛豔,不是春十一娘."
  仿佛重錘在心中狠狠一擊,阿萱身子一震,喃喃道:"什麽?"
  黎雲裳拂衣而起,下衫一塵不染,但她仍是輕輕撣了一撣:"小姑娘,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夢想.然而那夢想,卻是不同的."
  她清澈的兩道眸光,穿透層層紗幕,落在了阿萱麵龐之上:"春兒離教而去,看似英雄末路,豈知未嚐不是命運一大轉機."
  阿萱但覺她語含機鋒,卻偏又難解其意,呐呐道:“黎師叔……”
  黎雲裳仰首望天,默然無語.阿萱也不由得隨之抬頭看去,但見秋日晴空遼遠碧清,澄澈明淨,宛若一塊一塵不染的水晶.令人心胸為之一開,煩擾似都在瞬間遠去。
  但聞黎雲裳輕柔的話語,如秋日微風一般,自天際徐徐傳來:"你此去果然是浮雲洞.得封丹之助,則與你以後大有裨益.隻是她心魔糾結,隻怕……小姑娘,師姊在時,曾與我有約.要我每隔五年,便來巫峽陪她一月.如今她雖已駕鶴歸去,但我仍赴約前來.
  如今我將於峰後凝真觀暫駐,你我尚算有緣,我便將一物相贈於你."
  "啪"一聲輕響,阿萱懷中已多了一物.匆匆瞥間,隻看得清是本舊書,頁卷黯淡發黃.風翻頁麵,簌簌有聲,一行行密集而奇怪的淡淡墨跡,在書頁中時隱時現.
  "是曲譜?"阿萱有些驚訝.
  黎雲裳淡淡一笑,卻如嚴冬大地陡然回春.無限美好的氣息,連層層的麵紗亦不能阻擋:"不錯.不是武功秘藉,也不是無上心法.這隻是我曆年來積下的最珍貴的曲譜而已."
  阿萱興趣陡生,她本對武學一道並不嗜好,此時聞聽竟是曲譜,也並無失望之色,偏頭問道:"是失傳已久的曆代名曲麽?陽春白雪,還是廣陵散?"
  黎雲裳柔和地望了她一眼,搖搖頭,道:"不,是天地的聲音."
  天地的聲音?
  黎雲裳微笑道:"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草木生長、脈息運轉,無不與樂音節拍相和.真正的名曲,亦能與人的心音相和.小姑娘,你如此沮喪憂慮,無非是自身武技淺陋之故.其實細論起來,則天下間所有的武學音律、儒學經史,原都是出自於同一道脈的不同分支."
  阿萱自幼愛好音律,但向來隻以其養怡身心,卻從未聽過有人將樂音與武功並論,不禁聽得呆了.但聞黎雲裳道:"一雙善辨音律、能聽出最細微變化的耳朵,能聽出真氣在空中的翻轉與交鋒;有一雙按宮引商、能化心聲為樂音的巧手,必然也能穿越重阻,直取敵人要害.世人隻道好的樂者,能以曲動人,以情攝魂.其實那不過是樂道中微末小技.若你有朝一日,當真能明白大道相通之理,當可由音窺入神寂,因樂化生百技.故此常人修樂道至深,可化為精深武技;而真正的武林高手,往往於音律一道也無師自通."
  阿萱回想黎雲裳初現身於花神宮時,那斯乎神技的琴弦攻敵,不覺心悅誠服.
  黎雲裳道:"你功力尚淺,樂技粗陋,但花神宮正殿之中,我聽你吹奏一曲,卻是真摯深沉,宛若浸淫此道多年一般.如此天姿聰穎,實乃我道中人,故我才示意你來此尋我,並以技授之."
  阿萱大是感激,拜倒於地,說道:"多謝師叔指點."
  黎雲裳示意她起身,說道:"封丹武技精深,你師從於她必有好處.隻是她心魔糾纏,有時難以自已,若以樂音疏導,或能克之.這也是我必要授技於你的緣故之一."
  阿萱不以為然,心道:"這封丹想必便是封姑姑的名諱.她哪裏瘋魔?不過是比尋常老人更天真爛漫了些,尚存有赤子之心罷了.別人誤會她倒也情有可願,怎的師叔這樣神仙般的人物,竟也會認為她當真瘋魔了呢?"
  黎雲裳道:"你如今先自曲譜學起,由淺入深,用心體會.此道不比尋常武技,極重本人心性,我雖能指點,畢竟幫你不得.也罷,我先彈奏一曲,你且仔細傾聽."當下以手撫琴,唱道:"薤上露,何易唏,露唏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弦聲索索,陡生一縷幽音,似是無數靈魂的歎息匯聚在一起,迸自地縫深處,緩緩逸了出來,說不出的冷厲淒涼.枝頭落葉仿佛受樂音所感,紛紛黯然飄落,便連眼前那明淨的秋色,也仿佛為之一暗,暮秋的肅殺之氣撲麵而來.
  始聞此曲,阿萱便突然想起了早逝的母親,思及人間冷暖,艱難孤寂,陡覺人生無常,當真便如薤露易逝一般,也不知有何意趣.樂音低婉,心頭亦隨之湧起重重悲涼之感,漸漸溢滿胸臆,神魂激蕩,一時間竟幾乎要落下淚來.
  但聞"撲簌簌"聲響不絕,又聞"啪啪"數聲,卻是林梢停駐的數隻鳥雀,難耐淒苦之音,終於跌落下來,一頭栽入落葉之中,猶自撲騰雙翅,哀鳴不已.
  黎雲裳見她神情淒苦,料想已受曲音之惑,當即手指撚搓,弦索一變,歌聲柔和,有如天際行雲舒卷,緩緩傳來:"薤上露,何易唏,露唏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聽說這曲《薤露》,也與《葛生》一般,是哀悼親人遠逝的挽歌.然而楊宗寧的《葛生》聽來隻覺悲愴淒涼,黎雲裳此時卻將這一曲《薤露》唱得淡遠自然,絲絲入耳;音律與先前並無變化,然而樂音卻不複哀婉,反有一種曆經風波驀回首的感慨,隨著秋日微風飛舞的痕跡,直飄入巫峽的青山綠水中去.
  阿萱幼時,曾在盛澤郊野間采擷過薤菜.薤的葉片極細小,葉尖上頂著的幾顆露珠,越是柔弱無比.往往隻是在葉尖處滾得幾滾,便消失在朝日的曦光之下.
  人的生命,是否如薤露一般,因短暫而顯得珍貴、由荒謬而更襯出真實?
  露唏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生命不過隻是一段曆程,對於途中一草一木,又何須記懷,何須掛念?
  黎雲裳邊彈邊行,漸漸遠去.阿萱仿佛如石雕一般,眼見她衣衫飛舞,當真如其名一般,化作山間一抹雲靄,身子卻始終動彈不得.隻聞《薤露》那淡遠的歌聲,在山水間縈回不絕.
  想起那遠赴宋京的春十一娘.那英毅冷凝的女子,臨去時仍神情寧靜,一如平常.人人隻當她是心如鐵石的江湖傳說,永遠銘刻於女夷教那眩目的曆史之上.然而,縱然是曆經滄桑,心逾鋼鐵,莫非就不曾渴望過一點點的柔軟與溫暖?
  人生的幸福,未必皆由高位名利而來.春十一娘的幸福,未必便是女夷教主之份.
  漸行漸遠的《薤露》挽歌聲中,阿萱心胸陡然一寬,喃喃道:"人生既如朝露短暫,又何必執著不休呢?"
  
  黎雲裳別後,阿萱啟程前往浮雲洞.黎雲裳所贈曲譜,她隻草草一翻,但見首頁便是那曲《薤露》,不覺心中大喜.她雖氣喘籲籲地一路前行,然而中途歇息時,卻不忘輕輕地哼上《薤露》中一兩段曲子.初時隻覺音律婉轉動聽,數遍之後,陡覺丹田處微動,竟有一股氣息徐徐而出,在體內緩緩流動起來.
  阿萱心頭一震,陡然想起黎雲裳所言,忖道:"莫非我此時唱曲,竟也是在修習內功不成?"初時那真氣流動之時,尚有些許凝滯;唱過十多遍後,樂曲爛熟於心,往往唇齒未開,那熟悉的音節已在心頭響起,真氣也隨之流暢起來.如此反複,但覺腳下輕快,山路雖是崎嶇,但已不複先前那樣難行.
  阿萱走過一段路後,停步拭汗.驀見遠處群山之間,江流滔滔而去,心中忽發奇想:"幼時母親給我講古,說道楚人俞伯牙雅善古琴,初遇樵夫鍾子期時,曾奏琴相探.他心中想著高山時,鍾子期便自琴聲之中感應出來,歎道'巍巍乎高山',他心中想著流水時,鍾子期又讚道'浩浩兮流水'.師叔說大道相通,若我將那江流奔湍之感匯入樂音之中,後又化為武技,那威力是否亦如'浩浩兮流水'?"
  她心念一動,便欲以《薤露》相試,但此曲音律較為單薄婉轉,幾度試唱,終是難以體現江流之勢.當下又取出那本曲譜來,在上麵細細翻閱,終於在後半本中尋出一曲《江流》.阿萱默誦片刻,讀了兩遍,便試唱道"日夕三江望,靈潮萬裏回.霞津錦浪動,月浦練花開.湍似黃牛去,濤從白馬來.英靈已傑出,誰識卿雲才."
  詞曲壯麗,果然極具威勢.然才唱得兩句,卻覺全身微微一震,原本緩緩而流的真氣陡然激蕩,頃刻間竟在經脈間左衝右突起來!阿萱不防,臉龐"唰"地一下漲得通紅,胸口煩悶,一口熱氣上行,忍不住"哇"地一聲,竟吐出口鮮血來!
  鮮血噴於路旁白石,四濺開去,極是眩目.阿萱心下發慌,隻覺眼前一黑,幾乎便要支撐不住.
  但聞一人拍手笑道:"傻丫頭,你功力尚淺,怎敢以樂馭功?"
  阿萱辨出是封姑姑聲音,心頭一鬆,隻叫道:"封姑姑!"身子晃了一晃,便已昏倒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阿萱悠悠醒轉.尚未睜眼,便聽得耳邊有鳥雀鳴叫之聲,清脆如玉,煞是悅耳.
  她一個激靈,猛然想起事情因果,連忙睜開眼來,坐起身子.環顧四周之時,這才發現四周怪石嶙峋,光線昏暗,竟是在一處洞穴之中.慌忙掀被下床,披上衣衫,大叫道:"封姑姑!封姑姑!"
  洞口人影一閃,滿頭白發的嬌娜身影,出現在阿萱視線之內.
  封姑姑笑嘻嘻地走過來,伸開雙手,滴溜溜地打了個轉兒,說道:"小阿萱,這一覺好睡呀,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啦."
  阿萱吃了一驚,失聲道:"這麽久?"
  封姑姑一把拉住她手,拽她出洞,口中喜孜孜說道:"你快出來看看,我這浮雲洞的景色美不美?"
  洞外燦爛深秋的陽光,剌痛了阿萱的雙眼.她以手遮掩,放眼望去:但見遠處山巒低矮如丘,層林盡染,紅黃相映,秋色明豔之極.
  正眺望間,忽有一股冷風自腳下而起,她微微一怔,不覺低頭一看,失聲叫道:"這麽高?"
  腳下壁立千仞,深不見底.難怪那些山巒低矮如丘,原來自己所處洞穴,竟是在一處絕崖之上.人跡湮滅,道路全無,唯見猿猴於枝間跳躍,鳥雀掠過天際.幸得是封姑姑帶上山來,否則若是要靠自己之力,隻怕根本無法至此.
  封姑姑見她吃驚,神態間甚是得意,便如小孩終於吃得糖果一般,點頭道:"'女夷有名洞,浮雲上齊峰.'這是我大哥吟誦的詩句,浮雲洞因之而得名.咱們巫峽雲雨甚多,遇上陰雨連綿天氣,那些雲霧當真一直漫到咱們洞口呢,真如神仙居所一般."
  阿萱回想洞中景象,雖說已略略整理,也有床榻桌椅.但洞穴之中陰冷艱苦,日常用物極是簡單.僅供容身度日而已,哪裏說得上什麽神仙居所.心中微覺難過,但見封姑姑神情歡喜,酸楚憐惜之情油然而生,轉身緊緊握住封姑姑纖瘦的手掌,輕聲道:"姑姑,跟阿萱去花神宮罷."
  封姑姑本來歡喜,聞言神色大變,猛地掙脫手來,睜目嗔道:"你胡說些什麽?是大哥讓我住在這裏的.他說隻要我乖乖地住在這裏,他會常來看我,喝我煮的菌子鮮湯.你卻要我離開,你……你究竟居心何在?"說到最後一句,她臉色鐵青,大有憤怒之意.
  阿萱知不可理喻,隻得輕輕歎了口氣,溫言道:"封姑姑,算是阿萱錯啦.阿萱便陪你……陪你留在此處罷."
  封姑姑大喜若狂,瞬間笑容滿麵,叫道:"好,好,我便好好教你武功,等到大哥回來,也叫他歡喜歡喜."
  
  轉瞬之間,阿萱在浮雲洞中,已是度過月餘.
  封姑姑每日取出兩枚顏色紅豔的幹枯朱果來,令阿萱服食.初時也不教她武功,隻教她自己走下洞去.洞外懸崖陡峭,深淵莫測,毫無道路可尋.阿萱隻嚇得兩腿發軟,哪裏邁得動步子?然封姑姑連罵帶趕,定將她推出洞口,她也隻得手攀藤蔓,戰戰兢兢地向前移行.好容易挪下半山腰裏一片勉強可以落腳的空地,已過了正午,腹中饑餓,全身卻出了大汗,連內衣都塌得透了.
  如此周而複始,日子過得枯燥單調.雖有封姑姑為伴,但她宛若小孩心性,常時攀樹摘果無所不為,極是好動.便是難得說上幾句話,總是要繞到她那個"大哥"身上去.阿萱有時童心陡起,也會伴她去胡鬧一番,但心中終覺有些寂寞.天氣漸冷,期間寧菊媚曾遣教中弟子前來探視,送了些禦寒衣物,並告知教況一切如常.但那弟子竟是無法上得洞來,還是阿萱手足並用,攀下山去接取.她此時雖不能縱躍如飛,但上下已頗為自如,不似先前那般狼狽了.
  兩人晚間都宿於洞中,封姑姑給她單獨搭了一張小床,兩床相隔不到五尺.
  這日深夜,阿萱剛剛入睡,隻聽得封姑姑失聲尖叫一聲:"大哥!"不覺一驚,醒轉過來.努力睜眼看時,但覺四周仍是黑竣竣的,哪裏有個人影?料想是封姑姑正在夢魘之中.
  她翻了個身,正待睡去,卻聽封姑姑輕聲唱道:"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赫然也是一曲《葛生》!
  阿萱心中一動,在黑暗中靜靜傾聽,隻聽封姑姑聲音細微,若斷若續,顯然確在睡夢未醒.但那幾句卻唱得低沉哀婉,令人不忍卒聽.
  不知不覺之中,阿萱也睡了過去.但那低沉哀婉的曲子,卻仿佛仍在夢中低徊縈繞.
浮雲往事皆蒼茫 上

 一夜無話.
  如此數月,阿萱日日於洞崖上下往來,行走已甚是輕捷.心中方才竊喜之時,封姑姑卻又不知從哪裏尋得兩隻溜光圓滑的大石,令她托在手中攀越.那大石滑不溜手,且又沉重得緊,阿萱初時行得兩步,便會掌控不住,總有一石跌落,骨碌碌滾下山去.封姑姑雖平時對她甚好,但她練習之時,卻從不曾放鬆半分.總是一邊哼著曲子,一邊笑嘻嘻地跟隨她身後觀望.若阿萱手中一時無石,便吃她遠遠彈來一枚鬆果.她指勁甚重,雖是一枚鬆果,打在頭上卻是生疼.阿萱一路追趕,還要縱高伏低躲避鬆果,間或中招,更是苦不堪言.有一次那鬆果擦頰而過,竟蹭下好大一塊油皮,火辣辣地疼痛,幾天方才長好.
  阿萱日日提心吊膽,那大石托在手上,卻是日益輕便,再也不曾跌落一次.及至後來,即便大石並未滑落,但封姑姑也時常故意彈上一兩枚鬆果,逼得阿萱四下躲避,然阿萱手上大石仍是紋絲不動,腳下也是輕捷如飛.
  有一次她成功避過封姑姑的鬆果,奔下崖去,卻驚起身邊樹枝上一隻小猿.小猿哀號驚叫,一邊在林間縱躍前奔,阿萱好勝心起,拔足前追,不多時竟將小猿遠遠拋在身後,心中甚是得意.但封姑姑冷眼旁觀,隻是輕輕一句話,卻如湯沃雪,把她滿腔高興之情,澆得幹幹淨淨:"人為萬物之靈,本性長處,自然要遠遠勝過山中猿猴.然而常人因為受到六識的侵擾,心境浮躁,不能守定歸一,故此真元不純,腳步滯重.你如今尚未達到'天人化一'之境,不過是腳步輕捷一些,又有什麽稀奇?"
  然而何謂"天人化一"?封姑姑卻又講不詳盡,隻是縱身躍上一處鬆枝,身形隨之在風中搖蕩,便如已化身為鬆枝一部分,自然隨意之至.阿萱心下羨慕,卻聽她笑嘻嘻道:"心境澄澈,空空蕩蕩,百骸間自然濁氣盡除,飄舉若仙."
  封姑姑也不教阿萱招式武功,卻取出一柄軟劍給她;又在鬆林間懸下許多竹筒,命她縱身上下崖壁之間時,任意剌斬.山路陡峭,初時阿萱十有八九都難以剌中,便是剌中一二,也因筒身圓滑而被錯讓開去.後來漸漸熟悉,竟是一劍穿筒!後來封姑姑便將竹筒撤掉,換做細小竹枝;又從髻上拔下一根銀簪,換去長劍.阿萱修習月餘,漸漸也能以銀簪剌中十之四五.隻是竹枝細如手指,離封姑姑要求穿枝而過之技,尚是相差甚遠.
  山居無事,封姑姑督促甚嚴.阿萱白日裏奔走練習,往往腰酸背疼.夜來無事,她便取簫吹上幾曲.黎雲裳所贈曲譜上曲子雖多,但她有先前吐血之鑒,不敢再隨意亂練.翻閱之時,竟意外地看到了那曲《涉江》.此曲阿萱原已有些熟悉,謝蕙娘在世時常常吟唱;後菱花之亂中,黎雲裳那驚鴻一現,也曾唱過這支曲子.故阿萱吹奏得最多的,也是此曲.
  起初她隻怕封姑姑嫌吵,隻敢在無人處偷偷吹奏.後來偶被封姑姑發現,她並未生氣,反而駐足聆聽良久,阿萱便放下心來.久而久之,習成自然.每晚生起火堆禦寒,阿萱便吹奏一曲,與封姑姑二人對坐,靜聽不語.但聞簫音嫋嫋,和著山風鬆濤之聲,越多出了幾分蒼涼.
  偶有一次阿萱吹奏《葛生》,悄悄瞟了封姑姑一眼.但見她抱膝而坐,歪頭傾聽.她仿佛已忘了自己夢中曾吟唱此曲,眉宇間平靜如亙,嘴角微帶笑意,若不是白發勝雪,神態間宛然天真少女一般.木柴在火堆中劈啪作響,火光拉長她的身影,投射在洞壁之上.阿萱看在眼裏,總覺得有一種難以言述的淒涼孤獨之意.
  秋去冬來,天氣漸冷,山間樹木凋盡,荒野一片肅殺.
  灰黃色的落日,已漸漸半沉到山巒之後.阿萱手托巨石,縱身躍下一處山崖.身形輕便,恰如枝頭飄下落葉一般.她輕輕放下兩隻大石,舉目眺望那鐵灰色的山巒,不禁有些發愁.此處遠離花神宮,地勢險峻,常人實難到達,幾乎是與世隔絕,生活自然艱苦許多.米麵之物洞中雖然盡有,但日常菜蔬俱是采自山中,間或阿萱也出手打上一兩隻野物解饞.隻是如今萬物凋零,新鮮野菜越來越是難尋.她攀爬之際,一雙眼珠四處搜尋,卻終是沒找著一棵鮮嫩入口的野菜.
  無意間伸手往崖邊一抓,握了一把葛藤在手,細看那藤卻早已枯死,隻得失望地撒手丟開.突然之間,那夜封姑姑夢中吟唱的《葛生》,仿佛又在耳邊低低響起.心頭不禁湧上一種難言的悲傷之感,忖道:"白日裏看封姑姑嬉笑不禁,那樣無憂無慮,怎的也會唱出這樣憂傷的挽歌?都說夢境所現,乃是人的真心.莫非在她的心中,竟也埋藏有一段傷心的往事?但不知她所哀悼者又是何人?"
  正思量間,忽覺眼前一花,竟有人淩空撲擊過來,宛若大鷹搏兔,迅猛異常!
  阿萱長居山中,少見人跡.此時驀遇此擊,吃了一驚,不禁尖叫道:"啊!"下意識往旁邊一閃,腳下忘形踩空,人便骨碌碌地滾下山去!
  那人似是有些驚異,"噫"了一聲,說道:"怎的如此不濟?"飛身輕輕一躍,已阻住阿萱下落之勢.也不見他如何做勢,隻是手臂舒伸,便已將她提在手中,穩穩放於地上.
  阿萱站定身子,隻覺筋骨酸痛,便連手臂也是火辣辣地疼,想必被石礫荊棘劃破擦傷.幸得頭上包有布巾,麵部不曾受傷,當即將布巾一把扯了下來,怒喝道:"哪裏來的蠻子?在這裏撒野?"她久居巫峽,說話也自然流露出幾分川音.
  這一照麵,那人卻搖了搖頭,滿麵失望之色,歎道:"黑發?原來認錯了人,當真對不住了."言談甚是謙和.
  阿萱心念電轉,便知自己扯下布巾,露出一頭烏黑秀發,才讓那人辯認清楚.浮雲洞四周荒涼,那人卻來此尋人,又以發色辨識,莫非竟是來尋封姑姑晦氣不成?
  心下警惕,凝神看時,但見那人乃是一個中年男子,身披裘麵長氅,鼻梁挺直,眼窩微凹,相貌頗為清奇,與本地男子略有些不同.但手上筋骨突起,雙目湛然有神,顯然武技修為非同常人.
  但聞那人問道:"喂,小姑娘,你在這山上做什麽?"
  阿萱靈機一動,打著鄉談道:"我們山裏人,上山能做什麽?自然是來采藥羅!"
  那人蹙了蹙眉,但見她衣飾粗陋,頭發蓬亂,確實是村姑模樣.便溫言道:"你常在這裏采藥,可曾聽說過浮雲洞?那裏住著個老婆婆,相貌象個年輕姑娘,倒是頭發雪白,你有沒有見過她?"
  阿萱心中猛地一跳:"果然是衝著浮雲洞和封姑姑來的!"佯作思索,搖搖頭道:"這裏沒有什麽浮雲洞,倒有個大山洞,可那上麵陡得很,我們手腳強健,都不曾上去過,何況是個老婆婆?"
  那人麵上失望之色逾甚,但聞有人喚道:"蕭大師,她一個小小姑娘,知道些什麽?不如咱們自己上去尋找罷了."
  話音未落,阿萱麵前已多了一人.隻在二十來歲,雙眉挑飛,頗有幾分英氣,隻是神情倨傲,服飾倒甚是華貴.
  阿萱心中一動,忖道:"蕭大師?這稱呼好生奇怪,我倒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那被稱為蕭大師的中年男子環視四周,突然眼睛一亮,道:"不錯.折將軍!此處崖壁險峻,少有人來.然而藤蔓之間,仿佛有些微行跡.我們隻要索跡而上,料來不中亦不遠矣."
  阿萱順著他眼光看去,不禁暗暗叫糟:原本這崖壁上藤蔓密布,枝橫交錯,密密麻麻一片,此時卻有幾處被撕扯開去,露出黛青色的崖壁.封姑姑居此已久,但她輕功卓絕,足下飄然如仙,自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然而這數月以來,卻是阿萱辛辛苦苦地爬上爬下.她路徑不熟,功夫又差,一路跌跌撞撞,也不知損壞拉斷了多少藤葛.這蕭大師目光如炬,自然一眼便看了出來.如他所言索跡而上,堪堪便直達浮雲洞口.
  她雖不知這蕭折二人是何來曆,但已料到與封姑姑絕非舊友之流,眼見得他們便要循跡上去,心中大急.
  二人隻當她是個村女,當下也不再盤問她.那姓折的叫道:"蕭大師!"身形淩空一個轉折,已率先緣崖而上!山風之中,但見他衣衫招展,瞬間已變換了數種身法,雖有些賣弄之嫌,姿態卻煞是瀟灑好看.
  蕭大師微微一笑,隨之而上.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但足下於崖壁上輕點數下,身形便已平平躍上數丈,竟後發而先至,將那折姓青年拋在身後.
  隻這一躍,二人武功高下立時可分.阿萱遠遠隻聽那折姓青年笑道:"素聞貴宗'躡雲縱'威震北疆,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笑聲卻甚是親熱,並無芥蒂之意.
  阿萱眼見二人遠去,不敢怠慢,當下自袖中取出一枚樹皮笛來,這樹皮笛原是阿萱素日好玩製作的,她與封姑姑約好,有事便以此為警.阿萱吐氣吹出.但聞尖利笛音,頃刻間徹山穀.笛聲之中,她躍起身子,抄近路急向浮雲洞趕去.
  
  她心中預感不祥,提氣上縱,腳下竟是說不出的快捷.唯覺得兩邊樹木"刷刷"無聲,向後疾速退去.平素要半頓飯的功夫才能走完的山路,她隻有約一柱香時間便已趕到.尚未到得洞口,忽聞一陣清越長嘯之聲,陡發於山崖之間,穿雲破霧,盤旋不絕.
  阿萱一怔,已是辨出正是那蕭大師的聲音.心中驚道:"此人好強的內力修為!"
  那嘯聲如龍吟鳳鳴,清亮悅耳,卻又暗含一種無形勁力,逼人而來.阿萱聽在耳中,隻覺心慌氣短,便似馬上便要張口呼喊幾聲,方才使得胸口暢快許多.
  她知那嘯聲大有古怪,連忙扯下幾根細藤,團成一團塞入耳中.猶覺那嘯聲穿越藤團,強行鑽入耳膜之中,腦中一陣嗡嗡作響,如萬箭攢剌,仿佛將欲裂開一般.
  但聞"啪啪"數聲,卻是前邊枝頭幾隻猿猴難耐嘯音,摔下樹來昏死過去.山裏群鳥被驚得"撲簌簌"四下飛起,但聞附近山崖上猿猴哀鳴不絕,此起彼伏,更添淒涼.
  阿萱支持不住,終於也"撲通"一聲,跌倒在地,雙手死死抱頭,咬牙忖道:"不行!這姓蕭的如此厲害,也不知姑姑她是否聽到我的笛聲示警?我一定得快些趕去!"但那嘯聲入耳,如有生命之物一般,在腦中攢鑽不已,哪裏站得起身來?
  崖上忽有人笑道:"哪裏來的蠻子?在這裏嗚裏嗚裏亂喊一氣,也不怕嚇壞了我的猴兒."正是封姑姑的聲音,隻是樹叢相隔,阿萱卻看不清那邊場景.
  嘯聲立收,但聞折姓青年喝道:"封丹!這是我國尊座下的蕭大師,你還要在這裏裝神弄鬼麽?"
  封姑姑哼了一聲,笑道:"什麽蕭啊笛的,老婆子我僻居山穀,早就認不清了."
  折姓青年大怒,喝道:"你……"那蕭大師卻打斷他話頭,笑道:"蕭某不才,原是難入海棠社主法眼."
  阿萱甫聞"海棠社主"四字,不禁大驚:"海棠社?那號稱天下第一的剌客聯盟?莫非封姑姑她……以前竟是這神秘聯盟的為首人?難怪秋冬二位堂主,卻能施展出海棠社的兩大秘技呢!隻是封姑姑身為社主,卻為何竟藏身山間,居於如此簡陋的洞穴之中?"
  封姑姑又哼了一聲,聲音中卻微顯冷意.
  折姓青年似是按捺不住,叫道:"海棠社在你手上早就煙消雲散,你如今模樣,卻也不必擺出什麽第一剌客聯盟的架子來!"
  蕭大師開言道:"不錯.封社主,咱們昔日還有過交情,算得上半個故人.實話告知社主,宋人步步進逼,眼見得滅蜀收吳之後,又將攻占南唐.隻餘北漢偏安一隅,苦苦支撐.所依仗者,不過是遼國施援而已.但北漢國中貧脊,物產少出,遼國多有不滿,近年來大加疏遠,甚至與大宋開始往來."封姑姑冷笑道:"你蕭縝出身遼國蕭氏,現今遼國皇後便是你的族姊.你又不是漢人,北漢與大宋之爭,自有劉繼元那小兒操心,卻關你蕭縝什麽事?"
  阿萱聽在耳中,微微一怔:"難怪不得他相貌有些奇怪,眉眼與我們這裏男子不同,原來竟是遼國貴族."
  蕭縝不以為忤,沉聲道:"不瞞封社主說,如今遼國朝廷共分兩派.一派願棄漢與宋交好,別一派卻是想援漢抗宋.皇後意思,如今宋雖遣人刻意與我大遼修好,但趙氏兄弟本非善類,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計罷了,豈是對我大遼真有什麽臣服之意?北漢一直尊我遼國皇帝為叔皇帝,事奉恭順,若以之牽製宋人,反倒更佳.蕭某是皇後族弟,自然站在皇後一邊."
  封姑姑笑道:"可我卻是個漢人,你將這些朝中秘聞都講給我聽,卻也不怕我會泄露出去麽?"
  蕭縝長笑道:"封社主,你以堂堂海棠社主身份,自甘加入女夷教中,所為何人,莫非蕭某便不知麽?那人與趙氏兄弟有家國之恨,不共戴天;便是現在的春十一娘,據傳也是蜀人.女夷教向來在蜀與宋人做對,還劫走了一些蜀國宗室舊族,趙氏兄弟也甚是忌憚,勢必不會饒過你們.如今春十一娘被縛汴京,卻讓個小姑娘做了春堂堂主,代理教主,可不正是被宋人所迫麽?"
  折姓青年也笑著插言道:"便是那叫什麽阿萱的新春堂堂主,聽說也是南唐李煜的私生女.春十一娘留她在教中,不過也是指望她的南唐公主身份,能給女夷教遮擋一時.隻是如今宋人厲兵秣馬,頃刻間便待揮師南下,李煜這兒皇帝也當不了幾天,誰還在意區區一個南唐公主?"
  蕭縝接口道:"正是.所謂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宋人得天下之後,必然將江湖勢力一一清除,女夷教首當其衝.封社主,你拋棄自己海棠社曆代基業,畢生心血凝注,不過是為了護得女夷教的周全.可如今天下情勢,卻由不得封社主你哪!"
  阿萱聽在耳中,更是駭然莫名.不意山中數月,世事恍然已是大變.思及宋人將南下侵唐一事,心中不禁也有些焦急起來,恨不得抓過蕭折二人,問個清楚明白才好.
  封姑姑沉默半晌,歎息一聲,話語中已有幾分蕭索之意:"天下大勢如此,那些國主皇帝都做不了主,何況我一個江湖人!我當初既答允了別人,不過是盡力罷了.至山窮水盡之時,賠上這一條性命,也算不負人之托."
  蕭縝笑道:"天無絕人之路.要阻止宋人,保全貴教,倒也並非難事."
  封姑姑"噫"了一聲,似是有些猶豫,說道:"素聞你是師延陀座下第一弟子,廣謀多智,心機深沉,世皆號為蕭大師.如今老婆子洗耳恭聽,願聞其詳."
  那蕭縝謙道:"社主過獎,蕭某並不敢當.隻須封社主肯拿出一物,保管天下局勢逆轉,哪怕宋人驍勇善戰,其鐵蹄亦未必能踏遍中華."
  封姑姑突然冷哼一聲,說道:"我已知你意,但此事不必再提."
  蕭縝笑道:"蕭某請社主三思,竊以為女夷教派的生死存亡,要遠遠勝過那一部《天樞實錄》."
浮雲往事皆蒼茫 下

封姑姑似是吃了一驚,話語中竟有了幾分警惕與冷厲:"住口!但教我封丹一口氣在,決不如你們所願!"
  《天樞實錄》!四字一入耳中,阿萱頓時驚駭交加,腦中幾乎一片空白.那號稱可奪天地造化之工的武林奇書,女夷教曆代教主相傳的寶典,為何不是由當今教主春十一娘執掌,竟是在這看似爛漫天真,心如赤子的封姑姑手中?
  刹那間,無數疑問的浪花,浮現在澎湃的心河之上:春十一娘臨去倉猝,卻隻以宵練劍相授.她當著眾人之麵,言道阿萱功力粗淺,不宜練習《天樞實錄》上的武功;一麵卻又暗贈玉環,令她來找尋封姑姑.究竟是何道理?
  心頭雜亂紛呈,卻聽蕭縝並不動氣,緩緩道:"封社主,此書所載武學,通臻天人之境.若假以時日,潛心研習,自然也可以成為武林當中一等一的高手.隻是當今時世,憑藉一人武學之高低,未必能夠大有所為.封社主是個明白人,何須蕭某多言?"
  封姑姑鼻子裏笑了一聲,說道:"既然如此,你又何須索要此書?"
  蕭縝尚未言語,那折姓青年已搶先傲然道:"真是笑話!我們蕭大師是大遼最尊貴的師宗座下大弟子!師宗於武學一道,已臻出神入化之境.論起天魔門的《勸藏經》武學,自然是要遠遠勝過《天樞實錄》!豈能貪戀你南人區區武技?師宗要得此書,不過是獻給大遼皇帝罷了!"
  蕭縝聞聽他推崇師門,卻也頗為自得,淡淡笑道:"多謝折將軍誇獎."
  封姑姑怪笑一聲,說道:"折將軍?莫不是雲州折氏後人?你們族姊折賽花,不是嫁與楊業為妻麽?聽說楊業夫婦武藝精熟,常打得遼人丟盔棄甲,聞風喪膽.世人皆稱'楊無敵'.怎麽你反倒幫起遼人說話?"
  那折姓青年一窒,倒是蕭縝解圍道:"如今遼漢一家,何分你我?過去種種,那是不必提了.封社主,折將軍所言甚是,蕭某今日求取《天樞實錄》,決非是貪圖個中武學秘技."
  封姑姑冷笑道:"遼國皇帝起居八座,貴為至尊.原也無須去習得這些武技,自然有的是貪圖名利忘卻家國恥辱的武林高手在麾下效命!"
  折姓青年似是憤激待言,卻被蕭縝斜剌裏打斷,他故作不懂她話中譏誚之意,說道:"我大遼皇帝,自然不須去習學武技.聽聞此書源上古,為玄女所著,共有三卷.一二卷皆為武學秘芨.此書向來便在皇廷之中珍藏,輾轉數朝,想必是當初巫長恨攜來蜀中.貴教曆代教主,不過隻悟得一二卷中部分精義,便成為武林中罕見的高手.第三卷中,記載的卻是修真煉氣之術.若有人能參透三卷奇書,便能上悟天機,直臻化仙之境."
  他的聲音之中,隱隱透出無限向往:"富貴名利,如葉上露水,枝頭鮮花.而人的一生又何其短暫,百歲光陰,都隻在一彈指間……"
  封姑姑哼了一聲,說道:"原來他要這書,不過是想長生來著."頓了一頓,她不無譏誚道:"此書第三卷如若練成,相傳確可奪天地之造化,長生不老,原也不是什麽難事.隻是第三卷玄妙高深,且必須是練過一二卷的人,才能窺徑入內.你們遼國皇帝聽說不過是熟諳弓馬罷了,便是拿去,又有什麽用處?"
  蕭縝笑道:"我們皇上雖然未練過這樣高深的功夫,但有家師妙解經理的人侍奉陛前,若代為展閱,卻能知微明理,皇上還可以省事不少呢."
  封姑姑突然放聲大笑,笑音清脆,如斷冰切玉落入澗中,直驚得枝頭鳥雀紛紛飛開:"原來不過是你們的師宗師延陀想要這部書,卻打著蠻子皇帝的名頭!你能知曉這書是在我的手中,倒也大有本事.不過你為何不仔細思量?"
  她聲音陡然一冷,卻是斬釘截鐵,大異常態:"當初巫教主既以此書托我,我又怎會有負重托?況且我神教奇書,絕不流於異域蠻夷之手!"
  蕭縝不意她強硬如此,而那折姓青年性子本是急躁,又屢受她的譏諷,當即按捺不住,冷笑一聲,喝道:"既是如此,何需多言!"
  "波"!遠遠一圈無形真氣,陡然間四麵擴散開去!阿萱雖為樹木所阻,看不清眾人情形,然而卻見四周樹冠一陣猛烈搖晃,無數枝葉紛紛應聲斷裂,顯然那道真氣充沛強和之極!
  阿萱強自撐起身來,猶覺耳邊嗡音不絕,頭痛欲裂.她提步奮力向前奔去,但走不兩步,腳下一軟,重又跌倒在地.
  耳聽得封姑姑長嘯一聲,清冷圓亮,聲驚林越!阿萱心中大急,以手撐地,正待奮力站起時,忽覺頭頂涼風颯然,白影閃動!眼前一花,卻是寬大的灰袖拂麵而至,宛如雲靄陡然浮起山間!頸上一緊,已橫空探過一隻手來,猛地提起阿萱衣領!阿萱雙足懸空,失聲尖叫一聲,卻聽封姑姑聲音在耳邊低喝道:"跟我走!"
  蕭縝失聲道:"這小姑娘是誰?"
  
  封姑姑不言,提速向前奔去,躍姿輕捷,足不點地,疾若天際飛雲一般.阿萱唯覺兩邊樹木森森,在眼前一晃而過,心頭狂跳,頭腦更是暈眩不已.
  但聞得身後衣袂風起,蕭縝聲音朗聲笑道:"封社主,原來你內傷一直未愈,怪不得這些年不曾在江湖上出現呢!隻是我們這'天魔引'的效力,初時倒顯不出來.你這用力發跑,血液加速流動,發作起來的話,所受內傷隻怕會更重一些啊!"
  說話之間,他的聲音仿佛又更近了一些,阿萱聽得心驚肉跳,叫道:"姑姑!"頸上一熱,仿佛有水點落於膚上.她下意識觸手一摸,指尖上竟赫然有殷紅血跡映入眼簾!不禁心中大亂,叫道:"封姑姑!你受傷了?"
  "嗖"!陡然鳴鏑聲響,仿佛有箭矢穿越密林,破空而至!阿萱雖目未視物,但仍能感覺到那箭風冷厲剌骨,竟是尤勝當初花神殿中的萬箭營所發利箭!
  封姑姑手提阿萱一路縱躍,頭也不回,滿頭白發卻突然無風飄起,當空紛飛,蓬然如菊花綻發!幾乎與此同時,那利箭自後疾射而來,無聲鑽入發中!
  "撲"!悶響聲中,那如雪白發隻是微微飄展,然而竟宛若鐵線一般,生生將那箭杆絞作數段!
  蕭縝喝采道:"好俊的一式'寒風雪斬百丈冰'!這便是海棠社的'寒風雪'秘技之一罷?"
  折姓青年似是心中不服,大喝道:"折氏三箭,尚餘兩箭!"
  最後一個"箭"字尚未落地,耳邊嗚嗚聲響,冷氣颯然,果然又有一箭射至!
  封姑姑身子縱起,回首擺發,但見白影橫空,千萬銀絲又齊齊襲去!但聞折姓青年驀地喝道:"咄!"
  "咻"!第三箭穿林而來,在空中劃過一道費夷所思的完美弧線!雖是後發而已先至,竟追上前箭,"滋"地一聲,兩箭相碰,激起冷白光華!箭頭驀然轉向,各自左右包抄,竟將封姑姑前後兩路封住!
  封姑姑發絲落空,此時身形陡轉,衣衫飄飛之間,竟恍若輕煙一般縹緲,在林間平平挪出數尺之遠!雙箭擦身掠過,她揮袖拂出,正擊箭身!
  阿萱心下一鬆,正待歡喜喝采時,卻見封姑姑衣袖一震,仿佛突受重力,身形驀然後退!那箭卻並不受她前力所擊,反而在空中陡轉,以極其詭異的角度,反射向阿萱而來!
  折姓青年大笑道:"我折氏三箭的力道,豈同尋常!"
  蕭縝已飛身趕上,笑道:"封社主當心啦!"雙掌輕飄飄地拍出一擊,強大真氣翻湧而來!瞬間形成一個奇妙旋渦,封姑姑與阿萱二人衣衫為之卷起,身子突受大力,便似要身不由已跌入其中!
  封姑姑見箭撲空而來,當下按倒阿萱,低首躲避,一邊揮掌拍出,"砰"!兩股真力相撞,阿萱胸口如受重重一擊,幾經翻湧,幾乎要嘔出血來!封姑姑飄身而起,雪白長發"刷"地一聲,如絲飛卷,終於逼得蕭縝後退一步,博得片刻喘息之機!與其同時,另一支箭也"咻"地一聲,淩空竟轉折方向,直射向封姑姑麵門!封姑姑疾忙喝道:"用簪剌它!"
  阿萱眼見那箭身在空中不斷旋轉,帶起邪異冷風,化作一道冷白飛電,撲麵射來!不禁大為恐慌,心髒幾乎要掙裂開來!
  聞聽封姑姑喝令,她原是天天練習以簪剌枝之技,此時順手拔下發上銀簪,挺簪剌出!
  所有毛孔遽然收縮,真氣激蕩!億萬承載,唯有那一根小小銀簪.
  簪身剌出的那一瞬間,手臂舒展,一種愉悅自然的感覺,突然間流轉全身.阿萱腦海中紛雜的念頭刹時煙消雲散,仿佛風波平息之後,終於重新現出那一片寧靜澄澈的碧清水麵.樹木搖曳的形態、周圍氣流的暗湧、甚至是箭尖旋轉中那奇異的角度,都如湖邊山巒的倒影一般,盡數清晰地投射在她的腦海之中!
  "哧"!簪尖如有神助,堪堪穿箭而過!阿萱不假思索,力貫指端,真氣噴薄相激,那箭杆陡然脫簪飛出!"啪"地一聲,頹然跌落地上.
  她簪尖回剌,簪光如銀練傾泄,剌入另一枝箭身之中!
  折姓青年"咿"了一聲,似乎甚是驚異.
  隻爭得這一隙之機,封姑姑衣袖揮拂,已卸開蕭縝勁氣!她手提阿萱掠地而起.隻是幾個縱落,身形輕盈如雲,巧妙穿過折姓青年與蕭縝布下氣網,仗著路徑熟悉,片刻間便已消失在山林之間!
  身後蕭縝話語,仍遙遙傳來,他語調平緩一如尋常,溫文爾雅,並無半分氣急敗壞之意:"封社主,蕭某不送,但二師弟三師弟即將來此,祟時我三兄弟前來拜訪,還望封社主掃徑烹茶,以迎我等嘉客."
  
  "砰"!甫入浮雲洞中,封姑姑放開阿萱,便已仆倒在地.阿萱撲上前去扶起她來,但見她雙目微閉,麵如死灰,嘴角沁出絲縷鮮血,連白發上也沾染少許,大有氣息奄奄之態.阿萱素來未曾見過她有此態,心中不禁大駭,叫道:"姑姑!姑姑!"
  封姑姑臉上漸漸漾起奇異的紅暈,喘息一聲,急促地說道:"他們馬上便要上來了,你快扶我去那邊壁下."
  阿萱依言扶起她來,封姑姑卻又急道:"宵練!帶上宵練!"當初春十一娘離山赴宋,臨別時以宵練劍相贈阿萱.阿萱帶在身上多有不便,平時練習時多用一柄普通軟劍,故一直將其存放於浮雲洞中.連忙依言取來,係在腰間.封姑姑此時勉力支撐行走,一直摸到石壁旁邊.她強行提力,手指輕按一處石塊突起.但聞機關軋軋數聲,石壁竟然緩緩向兩邊錯開,當中顯出一道黑洞洞的門扇來.
  封姑姑將阿萱推入其中,自己隨即掩身而入,反手觸動機關,又將暗門關閉.
  阿萱環顧四周,但見此處洞窟甚是幹燥,浮塵遍地.且地方窄小,僅容兩人藏身而已.頂上微有石縫土隙,泄出幾縷淡白天光,洞中勉強可以視物.
  阿萱心中焦急,一把扶住封姑姑,連聲問道:"姑姑,你受了很重的傷麽?"封姑姑背依石壁,緩緩坐倒,苦笑道:"那蕭縝不愧是師延陀的大弟子,'天魔引'功力好生厲害,我一時不慎,讓他一縷真力襲入我腕脈之中,便在全身遊走,如尖刀攢剌一般,好生難受."
  一邊咳嗽兩聲,口中又流出鮮血來.阿萱急道:"封姑姑你的身上,沒有帶著療傷的丹藥麽?"從袖中扯出一方粗布帕子,手忙腳亂,為她細細擦拭.封姑姑卻不以為意,喘道:"'天魔引'的威力,哪裏是丹藥可以竭止?除非是靜坐調息數日,或許還有所轉機……封姑姑我……當真是沒用了呢,當初年輕的時候,我在大遼……遇上了師延陀……尚是全身而退……如今……如今……"
  阿萱想起蕭縝之言,一邊幫她擦去發絲上的血跡,一邊隨口應道:"封姑姑你後來受了內傷,一直沒有好,自然比不得蕭縝年輕力強啊!"
  封姑姑輕笑一聲,喃喃道:"內傷麽……為了他……我心甘情願……"
  阿萱料得這個"他"必是封姑姑常在口中提起的"大哥",她平時素不多問,但此時好奇心起,問道:"他……是個怎樣的人?"
  封姑姑閉上雙眼,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輕聲道:"他麽……"
  空曠的洞窟中,她的聲音突然之間,變得極輕極輕,如夢又如幻影:"他是個很年輕的男子,相貌生得真是好看……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一個大雪的天氣……"
  外麵的世界正是寒冬,彤雲密布,也是快下雪的天氣了.阿萱身上微覺一陣寒意,不由得緊了緊衣衫.
  封姑姑深吸一口氣,臉上紅暈更盛,精神仿佛強旺了許多.輕輕說道:"我那時還年輕,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便接替父親做了海棠社的社主,麾下匯集了天下第一流的殺手剌客.但凡我海棠社接手的生意,上致達官貴人,下致江湖名宿,沒有一單失過手……當時武林中但聞'海棠社'三字,無不是談之色變……我生得好看,更是驕傲得緊.社中許多年輕英俊的男子愛慕我,可是我壓根不放在心上……"
  阿萱望著她白雪一般的長發,心中突然一陣難過,叫道:"封姑姑,別說啦."
  封姑姑搖了搖頭,說:"不,好孩子……我把這些事情藏在心裏,已經許多許多年啦."
  阿萱低下頭去,張開雙臂,將她輕輕擁在懷中.她從來不曾與封姑姑如此親近過,此時驀覺她身形瘦弱,幾乎隻剩下一把骨頭.
  封姑姑喃喃道:"可是我不後悔……我一點也不後悔.那次我親自出手,殺掉了山西大豪蓋木豐,一舉賺進了萬兩白銀!回來的路上,我便遇上了他,他好象是遇上了仇家,被六七個頂尖的高手圍在正中……阿萱,你沒見過我大哥,他……他那時已負了內傷,卻仍是神情瀟灑,泰然而立.四周翠鬆如蓋,白雪皚皚,他身上披著的羽裘更是文彩華耀,那種風流華貴的氣度,當真恍如仙人王子喬騎鶴而來,飄然落入世間……"

翠蓋羽裘相思長

阿萱心中一動,隱隱仿佛想起什麽,卻又不甚明晰.
  封姑姑說起那男子,灰暗的一對眼眸,竟突然亮了起來.她掙脫阿萱懷抱,固執地伸出手來,一指洞壁上方,孩子般稚氣地叫道:"你看!"
  阿萱抬頭看去,但見那上麵隱隱刻有幾行字跡,卻是模模糊糊,看不分明.
  封姑姑咧嘴一笑,那笑容也是孩子般的得意:"告訴你罷,當初我答應大哥,住在這浮雲洞中,永不下山一步.他為了感謝我,為我這洞府吟了一首小詩.喏,就是這壁上的詩句,當初我聽在耳中,便偷偷拿小刀刻在這裏的."
  她並不看那洞壁,偏頭淺笑,一字一頓念道:"女夷有名洞,浮雲上齊峰.我視眾生苦,芸芸總相同."
  阿萱心中感動,想道:"這位寫詩之人心胸著實慈悲,他便在洞口俯瞰,心中所思不僅隻有一覽眾山小的雄奇,竟還有憐惜眾生之苦的胸襟."
  正思量間,隻聽封姑姑繼續念下去道:"巫、長、恨、贈、妹、丹."
  仿佛平地一聲驚雷,直震得阿萱搖搖欲墮.她一把抓住封姑姑的手,急切道:"封姑姑,你再念一遍,是誰、是誰寫的這首詩?"
  封姑姑歪頭看她,神情甚是迷惑不解,笑嘻嘻道:"自然是他啊,我的大哥,巫長恨."
  那一瞬間,各種念頭紛雜,充斥阿萱胸臆之中.但那驚駭之情,卻是絲毫不減:"原來她口口聲聲所言的大哥,居然就是巫長恨.可是巫長恨不是早死了麽?為什麽封姑姑她心心念念,隻是在盼他回來?莫非她竟不知……"
  封姑姑眯起雙眼,早已不再年輕的瞳中,閃現出的是少女般害羞而驕傲的光華:"除了他,誰會有這樣的文才武功,這樣的風致氣度?"
  刷刷刷.隔著靜寂的洞壁,阿萱仍聽到了三聲極輕的聲響,仿佛是落葉自枝頭飄下,輕輕的,輕輕的落到了地上.
  封姑姑背板卻猛地挺直,陡然警醒的模樣,如一隻蓄勢待發的猛虎.
  她嘴角微微一動,浮起一抹難以言明的笑容:"是他們……師延陀的三大弟子.蕭縝、達沒賴、阿保疆."
  師延陀,那與淩飛豔齊名的遼國高手.蕭縝的功夫,連封姑姑都不敢直攖其鋒……雖然她是受了內傷,功夫大不如前……如今又來了兩個煞神,還有那個姓折的青年呢?他去了哪裏?
  阿萱身子一抖,莫名的寒意籠上身來.低聲道:"封姑姑,他們會不會……會不會聽到我們說話?"
  封姑姑搖搖頭,指了指頭上的洞頂.阿萱抬頭看去,隻見那上麵怪石突兀,卻仿佛被插了幾個奇怪的筒狀東西.
  封姑姑笑道:"當初大哥讓我住在浮雲洞中,便想到會有今天這樣的危險.他設置了洞中洞,密封嚴緊,又親手製作了幾個傳聲筒.外麵的人聽不見我們的說話,但他們發出的聲音,卻可以很清晰地傳進來."
  果然,但聞一個陌生的男聲道:"大師兄,那老婆子當真便是住在這裏?這就是浮雲洞?"聲音古怪,話語間有些夾舌,仿佛還說不好中土語言.封姑姑冷笑一聲,說道:"這是達沒賴."蕭縝尚未答話,另一個年輕些的男聲說道:"二師兄,大師兄熟諳中土武林,他得來的訊息,自然不會錯的.況且我們在這神女峰周圍搜尋時久,也隻有這個洞穴最為隱秘難登."此人倒是一口流利的官話,封姑姑仿佛得知阿萱心中所想,瞟了她一眼,說道:"阿保疆是遼人與漢人女子生下的*****,少時又在北漢長大.後來機緣湊巧,才被師延陀收為座下弟子.他漢話說得好,倒不大會說契丹話……奇怪,我怎麽會認識他們……記得當初我隻認識師延陀啊……"
  外麵三人又低聲議論了幾句,對她二人的談話仿佛充耳不聞,看來巫長恨的設置果然大有妙處.
  阿萱"哦"了一聲,雖不甚明白她最後幾句話,心中對巫長恨的欽佩不禁又深了幾分.
  封姑姑聆聽片刻,茫然的神情漸漸退去,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突然問道:"阿萱,宵練劍呢?"
  阿萱隨手一摸,解下腰間劍穗,捧起宵練,遞到封姑姑麵前,應道:"封姑姑,劍在這裏."
  封姑姑接過劍來,低首凝思,半晌沒有說話.
  宵練.劍鞘鑲金嵌玉,輕薄古雅,作工如此精致,仿佛不是殺人利器,而隻是一件極其考究的飾品.
  然而,畢竟是上古名劍.鋒芒雖未出鞘,清冷劍氣卻仿佛撲麵而來.
  封姑姑突然笑了一笑,低聲道:"宵練?記得當初,大哥便是隨身佩著它的.我在翠鬆白雪之間,第一次見著他的時候.他便是用這一柄寶劍,削掉了四個人的頭顱."
  阿萱不禁打了個寒顫,但聞她又輕聲說道:"可是剩下的兩個人也是罕見的高手,且還有後續接應的人趕了上來,情況著實危險……我們做殺手的,最要緊的便是不要多管別人的閑事.可是……我當時便跟傻了一樣,我竟然衝上去幫他的忙……幫一個素昧平生的少年……"
  她搖了搖頭,似乎有些為自己好笑,但臉上的神情,仍是甜蜜嬌羞:"那一戰,真是天昏地暗.我們兩人聯手,竟是說不出的默契.我們共殺了對方四十三名頂尖的高手,大哥他身上掛彩,而我……也被震傷了心脈."
  她說來輕描淡寫,但當時慘烈血腥場麵,卻是令人不寒而栗.
  阿萱遲疑道:"封姑姑你的內傷……"
  封姑姑微笑道:"自然是那時留下來的……心脈斷了的人,本來是不能活的,大哥他遍索名醫,不惜尋得世上最珍貴的藥材,終於把我的命搶了回來.不過,後來我的武功,可就大不如前啦.否則……哼哼,那姓蕭的小子,哪裏傷得了我?即便是師延陀前來,我也未必懼怕."
  阿萱見她臉色又漸漸潮紅起來,心中擔憂她的傷勢,連忙說道:"封姑姑,過去的事,不要再想啦,免得加重你今天的傷勢.蕭縝他們找不到我們,自然是要走的,你到時再好好調息將養身子."
  封姑姑輕輕撫摸掌中宵練,淡淡一笑,說道:"不.他們此來勢在必得,決不會輕易退走."
  阿萱急道:"姑姑,我去前麵花神宮叫人來幫忙!女夷教中弟子眾多,難道會怕了這四個人不成!"
  封姑姑搖搖頭,神色茫然,說道:"這些年來,我腦子裏迷迷糊糊.有時清楚,有時又好象如墜雲霧之中一般.我也不知近日教中發生了什麽事情,但仿佛動蕩不安.加上春丫頭一走,教中群龍無首,哪裏還經得起這樣的挫磨?"
  那經過"菱花之亂"、風雨飄搖的女夷神教……阿萱咬了咬唇,說道:"那我們帶上書離開這裏?"
  封姑姑看了一眼阿萱,欲言又止.她本來麵貌清秀,隻是額間眼角略有幾道皺紋.但這一日受傷之後,神情委頓,幽暗的洞窟光線之中,那些皺紋竟如石刻一般,顯得她蒼老異常.
  封姑姑搖了搖頭,說道:"阿萱,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你.春丫頭……一定是來不及告訴你."
  她臉上的神情很安靜,仿佛說的是一件最普通不過的小事:"世上相傳《天樞實錄》,是三本古老的書冊.其實不對,它……是天然一方玉璧,便藏在這神女峰的山腹之中."
  阿萱大吃一驚,失聲道:"玉……玉璧?"
  封姑姑捧過寶劍宵練,細心地為阿萱係在腰間,淡淡應道:"阿萱,刻有《天樞實錄》的玉璧所在,據說也是一個極大的洞窟,號為'長恨天'.隻有曆代女夷的教主,才有資格進去.我……也沒有進去過.但是我知道,打開'長恨天'大門的鑰匙,就是這個."她輕輕撫摸了一下宵練冰冷華美的劍身,直起身來:"宵練古劍."
  仿佛有些不舍,封姑姑愛憐地摸了摸阿萱的臉龐:"小阿萱,這幾個月來,我讓你服食那些百年朱果,培植虛弱的元氣.又讓你在山間攀躍,提升你的體能;讓你學習以軟劍和銀簪剌劍,也是想讓你有超過常人的敏銳感應.這都是武者最基本的功底,我本想……我本想再教你一些別的功夫,可是眼下看來,恐怕是不成了."
  阿萱睜大了眼睛,不明所以.
  但聞封姑姑說道:"數十年來,想得到《天樞實錄》的人,隻怕是成百上千.可是他們輕易都不敢上峰來,是忌憚我大哥的厲害……如今蕭縝他們,敢於明目張膽地上得神女峰來,一來定是峰下守衛鬆弛,二來竟是無人察覺.女夷神教向來防備森嚴,怎會如此疏漏?還有……"
  她側頭凝思,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小阿萱,我分明記得我大哥才是女夷的教主啊,可是春丫頭她也是……我記得還有一個人當過教主……每次她們都是獨自一人上來,把宵練劍給我看一眼,然後進入'長恨天',在裏麵住上一年半載才出來.小阿萱,難道教主可以有很多人麽……但是當初大哥是交待過我的,隻要有宵練劍的人,都能進入'長恨天'……我聽他的話,一直沒有做錯……可是我仔細想,怎麽就想不明白呢?"
  阿萱鼻子一酸,強行忍住,笑道:"封姑姑,你不要多想了.咱們遠遠離開,把宵練劍也藏起來,他們一定找不到我們,也找不到《天樞實錄》."
  封姑姑定定地看著她,燦然一笑,說道:"阿萱,我是不能走的.我當初答應過大哥,永遠永遠,都不離開浮雲洞,為他看守這部《天樞實錄》."她輕輕歎了一口氣,話語中卻是說不出的企盼與滿足:"說不準什麽時候,他就會回來了.我等著他呢……等著他喝我親手煮的野菌湯."
  阿萱再也按捺不住,突然間淚水奔眶而出!她緊緊地抓住封姑姑的手,感覺那些生命的水流,伴隨著所有過去的時光,正自她蒼白的肌膚中寸寸流逝.
  "姑姑!巫長恨,他已經死了!他回不來了!她是個女子,女扮男妝的女子啊!"
  封姑姑猛地推開阿萱,其用力之劇烈,雖是重傷之下,仍幾乎要將阿萱推倒在地.她臉色突然間變得慘白,雙目圓睜,瞳孔發大開去,仿佛見著了世上最為可怖之事,叫道:"不對!他是我的大哥!他一定會回來的!你在說謊!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轟隆一聲,仿佛在立在心的邊沿上的高高圍牆,在那一瞬間頹然倒塌;又仿佛心湖上築起的長堤,突然間迸裂出一道大口,無盡碧波漫堤而過,嘩嘩的水聲裏,流過的竟然是那些早已模糊的歲月碎片.
  "啊啊啊啊啊!"封姑姑突然一甩雪白長發,昂起頭來,用盡全身真力,發出一串類似野獸臨終前那種絕望痛楚的嚎叫!
  有一個聲音在心中狂喊:他死了!他早就死了!如果他沒有死,怎麽會出現新的女夷教主?多年前的那個雪地裏,那一場血戰之後,她解散了海棠社,而他帶走了她.她一掃過去的傲氣,追隨在他的左右,她盡心盡力地侍奉他,將他看作心中最清明尊貴的神祗.她為他洗手作羹,疊被洗衣.甚至還將昔日社中最厲害的兩大絕技,"繞指柔"與"寒風雪",傳授給他最看好的年輕一代的兩個出色弟子.
  然而,也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神女峰後的翠綠鬆柏樹下,她終於鼓足勇氣,向他吐露出藏於心中的熾熱愛戀.她以為他也是喜歡她的,她那麽美,對他又是全心全意;如若不然,當初他為何不惜傾全教之力,費計萬金,為她遍尋天下的名醫珍藥?
  誰知他聽聞之下,竟是微微一笑,那笑容在雪光的照耀下,越顯得華美無匹.唇邊一抹訝然的神情,也是別有風致,仿佛暗藍的雪蓮在冰川上緩緩綻開:"丹妹,你說什麽?我以為你早就明白的……我……我是個女子啊!"
  那一刻,她的神識就開始模糊.有時清楚,有時癲狂.但她的記憶,卻永遠停留在從前了.她記不起他的拒絕,記不起任何與他無關的事情.隻要想一想,她的頭便會痛得快要裂開.
  最後,他將她送到了浮雲洞.她隻記得,自己答應他,永遠不離開浮雲洞.而他臨去那一眼,更是有著一種她無法理解的複雜神情:"丹妹,你就在這裏罷,等我回來."
  等我回來.
  無數個寂寞而寒冷的山間夜晚,在那遠離人世的浮雲洞中,她抱著雙膝,凝視著跳動的柴火,一遍一遍的,鸚鵡學舌一般,念著他臨去前的話語:"等我回來,等我回來."
  她相信他會回來,隻到今日.
  原來,在她的心底深處,是早就記得清清楚楚.那個永遠不能回來的、言笑流眄的絕色少年,竟然是美麗聰慧的女兒之身.放棄了所有的一切,所追求的原來不過是鏡花水月.這是命運的捉弄與諷剌,是人力無法挽回的悲劇.為此她封閉了自己的心智,寧可在未來的漫長一生中,永遠記住的隻是翠綠鬆柏下,那身披五彩羽裘的翩翩少年郎.
  天旋地轉.撲通一聲,她終於倒了下去,阿萱驚叫一聲,撲過去抱住了她,一迭聲地叫道:"姑姑!姑姑!"
  洞窟昏暗,天光微弱.封姑姑雙目微微睜開一線,唇角翕動,強笑了笑,叫道:"傻孩子,不是說過麽……你……你該叫我……瘋姑姑……瘋子的瘋."聲音微弱,幾乎難以聽聞.
  阿萱拚命搖頭,眼淚一串串地落到了封姑姑的臉上,頓時打濕了一大片.她緊緊抱住封姑姑的頭,哽咽著叫道:"不,你不瘋,你不瘋,你是天底下最明白的人!"
  
  忽聞蕭縝的聲音,在洞外悠悠響起:"封社主,蕭某等遠道而來,主人卻避而不見.莫非這便是你老人家的待客之道麽?"
  封姑姑身子一震,輕輕推開阿萱,她的雙頰又泛起潮紅之色,眸中閃現出絕決的光芒:"阿萱,方才我發聲大叫,隻怕已為他們所察覺.這裏,"她指了指左壁上一處突起:"有一個機關開閘.你按下之後,便有通道而入山腹.你帶好宵練古劍,尋得'長恨天'入口,在那裏潛心修習武功,若無大成,千萬不可出來!"
翠蓋羽裘相思長 下

她突然躍起身來,手隻在壁上輕輕一摁.
  嘩!灰褐色石壁無聲滑開,驀然顯出幽幽黑暗洞口,隱有石階延伸而下.無形的陰冷之氣,帶著泥土獨有的生腥,自洞中緩緩升起,襲麵而來,直吹得阿萱鬢發微微拂動.
  封姑姑一把將阿萱推入洞中,急切道:"去罷.此處洞中有洞,外人難以察覺.即便是為外人所察覺,洞底通向那玉璧之處,內有千鈞大石為門.沒有宵練之劍,便是神仙也難以進去."
  阿萱身不由已,被她強行推入洞中,心中惶急,叫道:"姑姑!你呢?"
  但聞洞壁微微一震,卻是蕭縝聲音又響了起來:"封社主,當真是吝賜一見麽?那可不要怪蕭某等不客氣羅?""砰"地一聲悶響,也不見如何用力,便有一股古怪扭曲的力道貫入洞壁,與外洞相隔的石牆"喀拉"數聲輕響,頂部竟裂開數道細紋,灰塵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封姑姑淒然一笑,說道:"傻丫頭,你要從這裏進入’長恨天’中,須有一段時間.你看蕭縝的'天魔勁'如此厲害,隻怕這裏片刻便會被他們攻了進來.姑姑當然要留下來擋住他們."
  阿萱腦袋裏嗡地一聲,叫道:"姑姑!你……你……"
  她又急又怕,忍不住掉下淚來,一把抓住封姑姑的衣袖,道:"我怎能將你一人丟在這裏?我們一起逃罷,隻要腳步快些,他們追不上的!"
  封姑姑輕輕掙開阿萱的手指,說道:"不行的.阿萱,教規有令,除非是教主及其繼承之人,餘者皆不能進入'長恨天'.我雖奉命在此幾十載,曆經三代教主,卻未曾進入其中."
  阿萱口不擇言,急道:"那麽我不做這個教主繼承人,你來做好了!姑姑,你武功心智,原就遠勝於我.況且我留下來,不過一個山野丫頭,蕭縝他們必不會與我為難!"
  封姑姑勃然大怒,喝道:"你胡說什麽?教主之位何其重要?豈能視同兒戲!"她不由分說,一把將阿萱探出來的身子也塞回洞口,手指拂處,已是觸動機關,灰褐色石壁軋軋有聲,緩緩向中關閉.
  阿萱還待要衝出來,封姑姑衣袖一拂,無形真氣激蕩,"嘭"地一聲,頓時將她擊回!
  阿萱"哎喲"一聲,立身不穩,向後跌坐在地.
  此時洞壁合攏,中間隙縫隻餘不到三寸寬度.阿萱一古碌爬起身來,卻再也無法衝了出去.她不顧一切,將臉龐緊緊地貼在那最後一道隙縫之上,叫道:"姑姑!姑姑!"
  封姑姑並不答她,反而抬起頭來,遙遙望向洞壁一側,口唇翕動,喃喃無聲.臉上神情,卻是光彩煥發,眸含秋水,一如少女之時.
  熱淚潸潸而下,頓時模糊了阿萱的眼眸.
  她雖不能聽聞封姑姑所誦字句,卻也知那洞壁一側,正是鐫刻著巫長恨當初為她所題浮雲洞詩:
  女夷有名洞,浮雲上齊峰.我視眾生苦,芸芸總相同.
  莫說巫長恨並非男子,即算她是個男子,以那樣廣闊遼遠的胸襟、卓然不群的氣度,恐怕也不會陷入兒女私情之中.她是天生的王者,天生的領袖.詩以明誌,她正如她詩中所言一般,是"心遠豈在方寸間?女兒襟懷有山河".
  可是封丹呢?她雖然年少出眾,恭為一方之雄.究其本性,卻還是一個女子,一個重情重性、俠骨柔腸的女子.山河榮辱,名利浮生,在她的心中,抵不過那人不經意間的一抹柔情.
  在她那些年迷茫逃避的心中,應該早就隱隱得知,那個羽裘絕色的少年,早就已湮沒於黃土之下了罷?否則她為何用盡全部的心力,在花樹間之間,將那一曲《涉江》反複吟唱得如此細致入微? 她又為何會在睡夢之中,不知不覺地唱起那一曲《葛生》?其中辛酸血淚,卒難聽聞.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人不瘋魔不成活.心智的瘋魔,為她構建了一個虛幻而幸福的世界.清醒之後,反而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勇氣.
  仿佛有微弱的歌聲,穿越洞壁,細細傳來:"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為"他"耗盡一生歲月,終於醒悟之時,卻仍是難以逃脫情之魔障.而為了當初的承諾,她仍然能含笑麵對那遠來的強敵,不再懼怕死亡的陰影.
  《葛生》,《葛生》.葛蔓滿野,枕衾如舊.然而我心愛的那個人,卻早已不在世上.因為痛苦的思念,我覺得黑夜漫漫,日月悠長.可是仍然要度過那麽多年,我才能結束自己的生命,最終陪在你的身旁.
  砰.
  洞壁終於完全關閉,阿萱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阿萱不敢遲疑,抹了一把眼淚,站起身來.
  洞中黑暗,土腥黴氣撲麵而來,甚是難聞.阿萱強行鎮定心神,將宵練劍從衣間解下,舉了起來.
  宵練劍鞘上鑲嵌的各色寶石珠玉,在黑暗的洞中發出淡淡的光芒.
  借著那一線寶光,阿萱摸索著向洞底走去.
  石階綿長,一直伸入地底.四周靜寂,牆壁上多生陰苔,阿萱以手扶壁,一步步探尋而下,但覺指掌間滑膩難忍.冷風襲來,吹得臉上淚痕更是冰冷剌膚.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聞"轟隆"聲響,隱隱自身後傳來.洞壁微微一晃,阿萱心中也是一驚.忽聞一熟悉聲音遠遠說道:"咦?這裏還有一處秘道?"
  阿萱聽出是蕭縝聲音,一時間驚痛交集,心下已然明了:"封姑姑終於還是……"
  眼淚不由得又流了出來,腳下加快,跌跌撞撞地向下奔去.
  但聞一個極為好聽的男聲,緩緩傳了過來:"浮雲洞果是妙境洞天,機關重重,別具新意.哼,大師兄,那封老太婆肯拚了老命擋住我們,卻讓那小丫頭從這裏逃走,此中大有玄機.隻怕這小丫頭竟是那傳說中的德毓公主不成?若她當真便是,則這條秘道也是非同小可呢."
  他們與阿萱相隔尚有一段距離,但此人內力深厚,這幾句話便宛若在阿萱耳邊說出一般.他語聲也不甚高,但吐詞柔和慵懶,帶有一種極為奇特的魅惑之意.
  阿萱已聽出這是那排行第三的阿保疆的聲音,但聞那發音古怪的達沒賴咕噥了兩句,卻聽不清所說何事.她聽到封姑姑之名,心中酸痛,當下咬了咬唇,提氣一徑向前奔去.
  此時她在階道中行走已久,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環境.方才轉過一道拐角,眼前突然一花,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借著劍鞘寶光,隱約可見前麵數步開外,有一方石門平地而起!那石門與周圍石壁連成一體,嚴絲合縫,渾若天生.雖是默然屹立,卻自有一種凝重不言的氣度,撲麵而來.那石門質地光滑,色作玉白,散發出淡淡的幽光,與其它石料大大不同.且石麵沒有任何苔痕泥跡,倒是有許多極深的淡白色印子,橫七豎八,縱橫交錯.
  阿萱在金陵江府時,曾見過江暮雲花園中的石桌之上,也有過類似印記,卻是當初江暮雲與沈尉比劍所留.
  阿萱心頭狂跳,忖道:"這裏如此多的劍痕,想必是外人試圖砍破石門入內.莫不就是長恨天的入口?"她環顧四周,俱再無通道,竟然已經到了盡頭.
  耳聽得腳步聲響,輕捷如落葉一般.阿萱心知是蕭縝三人即將趕到,心中更是又急又怕,忖道:"封姑姑隻說曆代教主入內之前,都是把宵練劍當作開洞的寶鑰使用.可這宵練究竟該怎樣打開石門?這石門上既無鎖洞,亦無鑰孔."待要細細研究搜尋一番,但時間緊迫,哪裏能夠?
  她手握宵練,在石門前逡巡難訣,那腳步聲卻漸漸近了.聽在耳中,猶如催命鼓點一般,聲聲下下,俱是令人毛發悚然.
  但聞那阿保疆格格一笑,笑聲慵懶動人,帶著說不出的奇異磁性:"二位師兄,小弟已經聞見了一種鬆針和青草混雜的氣息,在這黴暗的地道之中,除了那位封老婆子的高足,更有什麽活物,會有如此鮮活盎然的氣息哪?"達不賴嗬嗬笑了兩聲,倒是蕭縝悠悠道:"三師弟'辯息'之術,當真是出神入化."
  阿萱但聞三人談話之聲甚近,幾至身前.想必他三人再轉一個拐角,便要與自己麵麵相對.然而此時他們卻故意放慢了腳步,且言談之中,自然也是將自己當作了俎上魚肉、籠中鳥雀一般.心頭大怒,先前那種焦急懼怕之情,反倒一掃而空,忖道:"左右不過是個死!我就不信自己栽在這三個鳥人手上!"
  但聞那阿保疆又低低"咦"了一聲,笑道:"奇怪,這鬆針青草之氣,仿佛淡了許多,倒有一種燥熱之氣浮了上來.莫非我們方才說話,冒犯了這位姑娘麽?"
  阿萱一怔,不意他這"辯息"之術,有如神助一般,竟真的能夠探知人身氣息的變幻.
  她退後一步,背上陡覺一陣冰涼,原來是身子已靠在了石門之上.她咬了咬牙,心道:"這該死的石門無聲無息,無孔無鎖,卻叫我怎樣才進得去?我一死倒也罷了,隻這宵練寶劍,卻萬萬不能落在外人手裏!"
  一麵仰首四望,想尋個隱蔽之處藏起劍來.但見四麵光滑,草藤全無,哪裏有什麽隱蔽之處可以藏劍?
  她視線亂掃,一眼看到石門上縱橫劍痕,突然靈機一動,也顧不得許多.陡然旋風般地轉過身去,"嗆"地一聲,拔出了宵練劍身!
  "吲"!宵練劍身微微一震,在幽暗的洞窟之中,擴散出一圈一圈淡薄的青白光暈.她揮劍向石門剌去!一個陡然而生的念頭,卻在腦海中如電閃石火般飛掠而過:"這石門毫無蹊蹺,唯有那些劍痕而已!察看那些劍痕的長短深闊,竟是奇跡般的相似,想必同為一劍所留.封姑姑又說,要進'長恨天',非要帶上宵練劍不可!這些年來封姑姑親自看守浮雲洞,哪裏有什麽外人進得來這裏?那些劍痕,或者並不是外敵來襲時所留,倒是淩教主與春姐姐先後留下的呢!"
  心中亂想,手上卻是不停,頃刻之間,已在那門上剌出了兩劍.
  宵練不愧為上古名劍,尋常劍石相擊,必有火花濺出.但那宵練剌入石門,卻是悄無聲息,劍身直入石中,渾似削泥切土一般.
  隻是那石門甚是厚重,宵練劍鋒雖利,卻也難以將它剌穿.阿萱毫不氣餒,凝神運氣,手腕一抖,已向石門剌出第三劍!
  "咣"!劍身方才自石中拔出,阿萱忽覺腳下一晃,無數泥土撲簌簌落下地來.她嚇了一跳,正待跳開身去;忽覺身上一暖,原來那石門竟然緩緩移開,一道沛和溫煦的暖黃色光芒,自門中嘩然傾泄出來,堪堪籠罩在自己身上.
  她心中大喜,飛身掠入門內.尚未站穩腳跟,忽聽有人失聲叫道:"快!那門!那門開了!"聲音急促,大失蕭縝尋常的鎮定悠閑.
  阿萱霍然轉頭,追來的三人不覺腳下一滯,竟然怔住:暖黃色光芒流轉不定,燦若明霞.石門之內,那個布衣少女回首含笑,宛如山野間的青草一般,清新悅目,淡雅天然.
  阿保疆向來保持完美弧度的嘴角,不禁微微一僵.因為在石門關閉前的那一刹那,他看見那個布衣少女,突然俏皮地眨了眨眼.黑漆般的剪水雙瞳,閃動著一種豔極清絕的明輝,甚至蓋住了那眩目的無名光芒.
  石門如電,轟然關閉.哇哇叫著撲上去的達沒賴,鼻子重重地撞到了石門之上!

長恨天裏恨天長 上

砰.
  石門關閉,四下一片靜寂,就連達沒賴氣急敗壞的叫聲,也在石門關閉的那一瞬間,陡然隔離消失在另一個天地.
  阿萱正待轉身,卻見石門背麵之上,以極深的印痕,刻了八個大字:"昆侖玉英,堪抵鐵金.甫有同氣,遇斫始進."
  凝神略一思索,頓時明白過來:"原來這石門當真不是尋常的石料,竟還暗含了玉質的混雜,所以它的堅硬就同金鐵一般.'甫有同氣,遇斫始進'.難道這石門的開啟,竟是沒有任何機關操縱的?隻要斫門的兵器與這門有'同氣',也就是相通的地方,石門便能自動開啟?"
  她搖了搖頭,心中甚是費解,但也隱約猜到:"寶劍與石門之間,能有什麽可以相通的地方?莫非這石門與宵練劍的質地,竟是有一部分相同?或者幹脆宵練劍根本就不是尋常金鐵所鑄,竟也是來自於昆侖的玉英不成?"
  她將宵練放回腰間,轉過身來,陡覺眼前光華耀目,視之微眩,不禁"啊"地一聲,失聲叫了出來!
  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個極大的洞窟.高約數丈,極寬極闊,幾可容百人之數.更為令人驚訝之處,是此處的洞壁地麵皆鋪以水晶琉璃,周圍又以大塊純色黃玉鑲嵌釘住.其華美耀目,直看得阿萱天地旋轉,目弛神搖,哪裏象是在一處荒涼的山腹之中,竟不吝於是紫闕仙府、龍宮洞天一般.
  遠遠便見無數個阿萱的身影,映於壁上地麵的琉璃之中.隻在顧盼之間,那些身影便一起微微動搖,其顰笑嗔怒,動作情態,無一不清晰入毫.四處唯見流光璀璨,明瑩華燦.
  洞窟當中,吊起四根粗如兒指的金鏈,牢牢懸有一方碧玉大匾,上書"長恨天"三個大字,竟也是由黃色碎玉拚成,色澤明黃,光華萬千.方才那一道暖黃色光芒,正是由這些黃玉碧玉與琉璃的光芒混雜匯聚而成.
  阿萱心旌稍定,讚道:"長恨天!這哪裏是什麽長恨天?這樣美妙的境地,隻怕凡人住在其中,也要恨每一天的時光太短太短了."
  當中一條綿長大道,也以琉璃鋪砌,延伸向內洞而去.遠遠隻覺那道路盡頭,隱有光霞萬道,七彩繽紛,卻不知又是怎樣一番天地.
  寶光流轉之中,阿萱輕輕走上前去.每一步路,都走得極是小心,在空曠的洞窟中,有如空山足音一般,顯得那樣的飄緲而不真實.仿佛稍一用力,便會踏碎了這美麗的一片幻境.
  
  通道綿長無際,不知要通往何方而去.阿萱緩緩前行,隻見洞壁兩邊的琉璃之中,映出了無數的少女身影.她幼時生於山村,家中寒素,謝蕙娘生性又淡泊得很,隻知收拾幹淨便可,並不重視自己的容貌修飾.不要說脂粉香胰,便是巾靶鏡櫛諸物,也配置得不甚齊全.
  阿萱年幼愛美,但要想看到自己的相貌,多是搖船采荷之時,偷偷從太湖的碧水的反光中而得知.
  她一生之中,從未如今日一般,處於如此華豔而奇詭的地方,自然也從未看到過這麽多明淨如鏡的琉璃.
  但見自己的身影映照在琉璃之中,因琉璃嵌鑲角度不同,她所看到的也是不同角度的自己.
  側身的、正麵的、俯瞰的、微斜的、倒映的……阿萱幾乎自己都有些不認得自己.這樣多的阿萱,不同角度的,不同風致的阿萱……琉璃中映照出的影子中,有的隻看見麵龐的側線輪廓,幾縷鴉黑的鬢發輕輕拂動;有的隻倒映出青色的布履,並一截粗布縫製的裙裾;還有的卻是照見背麵,是一抹嫋娜的腰身,如柳柔韌,如煙輕靈.
  阿萱微微一怔,仿佛心中掠過某道深藏已久的陰影,不覺停下腳步,開始認真端詳各琉璃中所映出的影子.
  
  不一樣的阿萱,然而又是同一個阿萱,不同的,不過是打上了每一段生命曆程的印跡.
  每一段的曆程,在那一瞬間也恍然出現在眼前.
  離開盛澤已有多久?她記不清了.但回想盛澤山村中的歲月,雖然溫馨難忘,無形中卻已隔得非常遙遠.貧寒清苦的幼時生活、母親猝然的早逝、無數次的機變周旋、認父不遂反遭到的算計、流亡江湖的辛酸與艱難、人世間的機詐與多變……母親、江暮雲、張謙、秦真、春十一娘、李煜、封姑姑……這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事,如走馬燈一樣,在她的麵前變幻不定.
  琉璃中的諸多影子,頓時幻作了不同的阿萱.
  那身著淡青衣衫,太湖中自在劃舟采蓮的阿萱;那立於夜色月輝之中,凝神吹簫的阿萱;那個綠紗如仙,在百尺樓中翩然起舞的阿萱;那低眉斂首,悄悄遠循的阿萱;那花神殿上,對春十一娘慨然相護的阿萱;那神女峰裏,於藤蔓鬆枝中跳躍縱攀的阿萱……
  比以前長高了許多,唇豔齒瑩,眉黛眸清.鴉黑的長發越是濃密潤澤,閃現出少女獨特的美感.隻是眸光已不再純淨,笑容裏開始有了一些寂寞……如純良的白紙,被一筆筆塗上生命的色彩.從天真溫柔的一眼靈泉,漸漸化為沉鬱靜默的心湖.
  哪個才是真正的阿萱?
  他……他喜歡的,又會是哪一個阿萱?
  所有的琉璃光影,突然間旋轉映射起來.她腦子裏一片混亂,但覺那些琉璃中映出的影子都仿佛活了一般,擠擠挨挨,層層疊疊,宛若潮水一般,撲麵卷起鋪天蓋地的巨浪!
  "啊!"
  失聲尖呼,阿萱緊緊地閉上了雙眼!
  洞窟無聲,唯有方才那一聲尖呼的顫抖尾音,還在空中隱隱回旋.
  驀地睜開眼晴,阿萱腦中頓時清明.隻將頭輕輕擺了一擺,便不再受那琉璃中影子的侵擾.
  那些,不過是飛鴻掠過湖麵的倒影,是雲靄投在天際的一抹霞光.
  阿萱就是阿萱,無論在生命的曆程中跋涉了多遠,改變的隻是軀殼,她的心,仍然是最初的那顆心.
  好比這滿天滿地的琉璃,映出那麽多栩栩如生的阿萱;可是真正的阿萱,隻有靜靜佇立的這一個.
  嘩啦一聲,仿佛有什麽無形而沉重的桎梏,從身體裏輕卸開去.阿萱腳步輕盈如鹿,快步向前走去.
  
  才走得兩步,前麵陡然現出一道石門.門上鑲有七片小小綠玉,拚作女夷花之形.此外並無任何珠玉為飾,樸素潔淨,仿佛粉黛洗盡的姑射仙人一般.然不過是一扇石門而已,卻令人不禁心中一凜,為之肅然.
  阿萱眼光一瞥之下,便見轉角處壁上刻有幾行小字.凝神一看,不覺念了出來:"大千世界,琉璃光生.幻境求真,真如幻境."又一行字道:"餘兩進洞天,方克'琉璃天'之變,祖師學究真達天人矣,慚愧殊甚."旁邊小小一個"春"字.
  阿萱心中一震,忖道:"是春姐姐?看她的意思,是說這琉璃珠玉的天地,居然是當初祖師所設.而設置的原因,竟也不是單單為了氣派好看,而似乎也是為了考驗每個人的修為.隻是春姐姐如此才能,為我輩所遠遠不及.我隻一次便到了此處,她怎麽倒說自己'兩進洞天,方克琉璃天之變'?"
  原來曆代教主確定繼承人後,都會督促其進入'長恨天'修習武學.但巫長恨淩飛豔二人皆亡,春十一娘又倉促離開,實無人對阿萱講起這其中奧妙深意.
  '長恨天'的入口原在浮雲洞中,且洞中套洞,甚是隱秘.最初不知是何位奇人異士,傾力修建這所山腹之中的洞府,用來收藏那《天樞實錄》.後來巫長恨無意之中得知訊意,費了許多周折,終於找著此地.她為長久守候此書,這才驅逐原先盤踞神女峰上的盜匪,建立了一座花神宮,作為女夷教根本之地.
  這'長恨天'原不是什麽寶庫秘藏,所以根本不用修繕如此富麗.之所以修建那琉璃天,卻是另有深意.
  三界之中,原分六道.其中人間道為六道之一,據說是因欲望而生的人匯聚之地.縱觀世上芸芸眾生,哪個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貪欲,終生束縛,不得解脫?《天樞實錄》原為天府藏書,不知為著什麽機緣流落人間.武功修煉一道,原本與仙佛道術吐納相關.所以但凡有人依此修習,自然而然真氣充沛,元神明朗,成為武林中的絕頂高手.
  女夷教數代教主武功奇異,罕有敵手,便是大大得了其中的好處.
  然而也正因為此,該書的修煉便大異凡俗武功.對於武人常追求的皮毛骨髓,即個人體格是否上等倒也不甚看重,卻要求心性穎悟極高.
  故此那修建洞府之人,便先設一道琉璃天,來考驗一個人的定力修為.
  但凡來人,必然先要在陰暗的通道行走良久,方才能夠到達'長恨天'中.瞬間便見四周寶光流連,與先前那陰暗潮濕的情境大有迥異,一時間難免不意動神搖.而且喜好珠玉珍異之物,也是一個人生來就有的本性.心神動蕩,自然難以抱元守一,再經過這長長的琉璃走廊,無數身影錯雜,疊逞而現,輔以特殊陣法驅動.最是容易勾起人心中深藏的情緒,頓時生出心魔,念頭紛雜,幾乎難以保持最初的清明狀態.
  巫長恨之所以命令曆代教主必須進入'長恨天'修習,一方麵固然因為這裏安全而清靜,適合人修習武功;另一方麵卻也是借此試探.一個人如果做了女夷教主,自然武技精深,從者甚眾,幾乎是一呼而百人應諾.身居高位,日久月長,難免會有時受欲念所趁,釀成大的禍端.所以身為教主者如果有了過多的貪念,對女夷神教也是有害無益.
  如果來者能順利通過琉璃天,自然是心境平和清明之人;而心中欲念糾纏,不能自拔之人,當然也就難以逃脫心魔的侵擾,直至最後走火入魔,甚至七竅流血,死於這華美洞府之中.
  幸得女夷數代教主,皆是有大智慧之人,所以才都平安通過.
  然而春十一娘又有不同,她適逢大變,半生際遇坎坷.平昔雖然是以堅毅心力,將所有情緒強行壓下.但"琉璃天"畢竟非同尋常,種種似真非幻的景象,便如是將所有前塵重放一遍,終於勾起她所有隱藏於心底深處的魔念.所以她才"兩進洞天,方克'琉璃天'之變".阿萱心地純淨,率性自然,不受心魔所縛,反倒更容易通過這"琉璃天",卻與武學修為無關了.
  
  阿萱猶豫良久,凝神關注.但見那門上七片綠玉花瓣之中,竟有一小小凹進,想必喻示花蕊之意.阿萱腦子裏靈光一閃,連忙取下宵練劍看時,果見劍柄上鑲有一顆榛子大小的暗綠寶石.她試探地舉起寶劍,以劍柄印上那小小石凹,那顆寶石卻隻陷入少許.
  阿萱拍拍腦袋,又伸指過去摸了摸那寶石.這一撫摸之下,指尖卻不由得用了力,那寶石微微一轉――雖隻是極細微地一轉,阿萱頓時察覺出來,心頭狂喜,指尖又試著旋了旋:果然那寶石有些活動起來.阿萱小心翼翼,驅指而動,不多時,那顆寶石竟被完完整整地卸了下來!
  阿萱不及多想,便將那寶石往凹處輕輕一按:嚴絲全縫,堪堪沒入!
  這充作花蕊的暗綠寶石一經填入,整朵女夷花便仿佛有了生命神采一般,雖是玉片拚就的花朵,卻宛然迎風怒發,美麗無綸!石門若有感應,無聲向左緩緩開啟.
  阿萱取下寶石,再看門內,竟然是異常溫馨綺靡的一片天地.
  那是一間闊大的石室.靠西竟還開有一扇窗戶,遠遠望出去,看得見一抹峽江黛青的山巒.想來這石室當是建在神女峰臨江的山腹之中,故能開窗透氣又不被外人所察覺.若無此窗,則在這石室當中,與居於囚室真是毫無區別,這洞府最初的建造者當真頗有巧思.
  天光透入室來,看得清石室之中,床榻桌幾一應俱全,卻都是根據山腹岩石雕琢而成,牢牢生根於地.石榻上鋪有尺許高的綢緞軟羅,四周垂下粉色紗帳.一旁的石雕梳妝台凳之上,俱蒙有織錦彈綾軟墊.精工雕鏤的巨大石櫃之中,堆滿各色錦繡衣裳,大大小小的繡履珠靴,竟有數十雙之多.
  阿萱一陣怔忡,恍若此時進入的並非是藏書古洞,倒仿佛置身於某官宦府第的一所繡樓香閨之中.
  阿萱不由得一一看來,但見那些衣衫或素雅、或華貴,質地輕柔,裁剪精致,委實不是尋常富家所有.那些鞋履上繡紋繁複,有的履頭上甚至還鑲有黃豆大小的珠子,端的是奢貴異常,更令阿萱咋舌不已.偶一轉頭,見那梳妝台雕琢小巧精美,不由得信手將台下石屜一抽.
  石屜應聲而開,阿萱看清屜中物事,不由得又吃了一驚:但見屜中堆滿各色簪珥翠璫、金冠步搖,樣式精巧自不用說,連那些珠玉的煥彩文光,也是大異尋常.
  然而最令她震驚的,還是那些簪環之上,隨意地丟著幾本小小書冊.仿佛是居住在閨中的女子閑來梳妝之餘,便拿起幾冊詩詞誦讀一般……她拿起來一一翻閱,手忍不住微微發抖.這看似普通而略略泛黃的冊麵之上,留下了極娟秀的女子手跡,筆端細致輕柔,如描如畫,如剌如繡,卻寫著那震驚武林的巨大聲名:
  《天香手》、《催心掌》、《雲錦一劍》.
  她拿起最後一冊,忽覺鼻子有些發酸.因為那一冊的封麵上,寫著三個朱紅小字.字跡如血,綿密筆劃之中,仿佛有森寒殺氣,隔著無盡歲月流光,騰騰撲麵而來:
  《海棠訣》.

長恨天裏恨天長 下

阿萱翻了翻書冊,但見每一頁俱有筆跡留於其上.仔細閱讀,發現全是一些批注的武學心得,偶爾也夾有幾張書箋,胡亂地畫了些字跡.墨色有些褪了,料想年代久遠.有的是殘缺不全的某心法口訣,但大多是信手塗鴉,甚是隨意,似乎根本不曾當這些書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秘芨.
  當中還有這樣的字句:"其京傾矣,誌不可摧".甚至還有一首小小的題詩:"夜寒天將雪,玉色對明月.願將一池春,洗得萬物潔.".
  阿萱頗有些奇怪,忖道:"哪裏來的玉色對明月?又哪裏有一池春?這不知是巫長恨還是淩飛豔留下來的小詩,當真是憑空抒懷.",隨手放下書冊.又拿起旁邊石櫃中一雙繡履把玩,其履麵經緯綿密,光亮潤澤,觸手柔軟滑膩,顯然都是上等的絲綢,市麵上多不得見.
  阿萱童心大起,不覺脫了自己布履試穿,居然還頗為舒適!無意中她抬起腳來,瞥了一眼鞋底,更是吃了一驚!
  原來連那鞋底也頗為講究,以硝皮為底,麵上蒙一層綢緞.也是鎖金織花,以當中一朵芍藥為主,周邊繡滿各色人物花鳥.那朵芍藥花最是繡得鮮活明亮,瓣做金紫,花心豔黃.仔細看時,那 花心中竟還繡有幾個極小的字,筆劃細輕,當真隻有蠅頭大小:"顯德年間,天織坊造".
  顯德!那是後周的年號啊.阿萱年幼,不曾聽說過天織坊的名頭,也不知這家織坊極精紡造挑繡,專一皇家內貢,當時號稱天下第一織工.
  阿萱終究是個女兒家,眼見得這一櫃子綾羅綢緞,竟比自己當初潛入瑤環所居的瑞慶宮見到的衣物還要精致,不免頗為豔羨.
  她細心翻揀櫃中衣物,但見所置四季裙衫頗為齊全,質地華貴,竟還有貂鼠皮毛之屬.正伸手探索,忽覺指尖一冷,仿佛觸到了櫃背什麽物事.
  她將衣物勉強扒開,隱約可見綾羅深處,那櫃裏深處石壁之上,挖空了一格置物,高寬約尺許,卻隻孤零零地立有一隻玲瓏寶瓶.瓶身色作金紫,那瓶頸處尤顯光亮,仿佛被人摩挲良久一般.阿萱伸手想將寶瓶拿出來,未料手腕一沉,那瓶竟紋絲不動!
  阿萱忖道:"封姑姑說那天樞實錄,乃是刻在玉璧之上.誰知走過琉璃天後,竟是這樣一處閨房般的石室,倒象是尋常起居之所一般,哪裏有什麽玉璧?"她半日未曾進食,此時腹中饑餓,想要吃些東西,但滿室不是綾羅綢緞,便是珠寶玉器,看上去盡是富麗堂皇,卻半點也抵用不了腹中所需.
  她歎了一口氣,想道:"莫非我要餓死在這裏不成?不對!封姑姑說淩春二位也曾在此習練武功,卻沒說她們是隨身帶著幹糧來的罷?"再看那寶瓶時,越看越覺蹊蹺:"這衣櫃之中,卻放著個瓶子做什麽?又不是充作擺設,還死死地鑄在石上.莫非……"
  心頭狂跳,當下再伸手進去,試探著轉了轉瓶身.果然!那瓶子尚能左右轉動,她試著將瓶向左邊旋了一圈,頓了頓,又旋了一圈.三圈旋過,但聞旁邊梳妝台突然軋軋移開,露出另一道洞口來.
  阿萱舒了一口氣,也顧不得三七二十一,躬身鑽入.
  隻是這洞貌似不深,隱隱尚有亮光透來.沿洞前行,路上甚是幹爽,並沒有苔痕濕泥.不過十數步,眼前豁然開朗,竟然出得洞來.映入眼簾的,是一處人跡罕至的空山幽穀.
  四處高山聳立,環圍如井,遠遠但見有殘餘的白雪積壓枝頭山巒.原來不知不覺之中,外麵竟然已經下雪了.
  然而此處卻是穀淵幽深,時有幾聲鳥鳴傳來,越覺清幽始人.但見一道清溪緩緩自石下流出,繞過叢生花樹,匯聚成一潭綠波.水麵上都是白氣蒸騰,原來竟是一泓溫泉!大約因受泉水熱氣影響,氣候甚暖.泉邊碧樹瑤花,相映成色,宛若春日一般.透過茫茫白氣,水麵映出數枝花葉,一片藍天.
  阿萱驚喜交加,失聲呼道:"真美!"心想:"原來各位教主當年,竟是在這裏沐浴來著.莫非那玉璧竟在此處山裏麽?呆會填飽了肚子,可要好好尋找一番."
  山間寒冷,她許久不曾好好沐浴,今日又迭遭大變,頭臉甚是狼狽,連衣衫也是沾了不少灰土.但見這溫泉熱氣騰騰,但覺全身發癢,恨不得立刻便來沐浴享用一番.
  當下也顧不得尋找食物,忙不迭地跑回石室,胡亂從石櫃裏取了幾件衣衫,急匆匆地來到潭邊.但見四周無人,唯有幾隻覓食的鬆雞,在草地上悠閑地走來走去.旁邊幾株樹上,都掛滿了紅彤彤的野果.果實形狀與封姑姑給自己平時服用的朱果,倒有幾分相似.
  阿萱大喜,笑道:"原來還有鬆雞和野果!嗯,我總算不會餓肚子啦!"
  撲通!
  阿萱跳入那碧潭之中.
  潭水溫暖怡人,仿佛處於母親的懷抱一般安然.寒風乍起,天上又紛紛揚揚地飄下雪花,然而未至潭頂,便給那熱氣熏得化開.阿萱浮在水上,四肢舒泰放鬆,那種暖洋洋的感覺,一直透入人的骨髓中去.
  正自愜意之時,阿萱想道:"這泉水太熱,隻怕是沒有魚的吧?"她孩子氣地俯身望下去,透過蒸騰的霧氣,那碧綠的水層清澈透明,宛若水晶一般.
  阿萱忽覺眼前一花:那潭底,是什麽東西?白茫茫的一片,是水底的大石麽?卻又有些不象,上麵仿佛有些難以辨清的紋路.
  她腦子裏靈光一閃,匆匆洗完.便遊到潭邊,拿起岸上的宵練古劍,旋下劍柄上那一顆暗綠寶石.
  她憋足一口氣,一個猛子紮入水底.寶石在水中發出幽幽的綠色光芒,縷縷無形的水流,遊絲一般從眼前滑過.水流之中,隱約看到那水底確是一塊大石,石上筆劃縱橫,倒真的似乎刻了些字跡.
  心頭大大地一跳,阿萱睜大了眼睛,卻仍是看不清楚.她水性原本甚好,當下深吸一口氣,沉下水底,越是近前,越覺得水溫熱了上來,周身肌膚竟有微微的剌痛,頗覺舒適.阿萱潛身向前,伸手去撫摸那白色石麵.
  一種溫和而柔潤的無形暖流,瞬時通過她的指尖,一直傳入了全身百骸之間.
  是玉石!而且,還是溫玉!
  阿萱驚駭交加,竟然忘了閉氣之術,呼進一大口泉水來,頓時嗆得口鼻滿是.她狼狽地浮出水麵,大大喘了兩口氣,
  阿萱再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下來,重新沉入水底.突然之間,四周水聲頓然遠去,仿佛身處於一個無比奇妙而神秘的世界.
  水底鋪滿細紗,遊魚全無.隻有一塊碩大的,潔白無瑕的溫玉,靜靜地躺在潭水深處,原來此處根本就不是什麽天然的溫泉,而是這溫玉所散發的熱量,生生將山泉變成了溫泉!
  暗綠寶石在水底熠熠生光,寶光與玉色相映,看得見那方玉石麵上,密密麻麻,俱是刻滿了極為秀美的小篆.當前有八個字,大如栲栳,異常醒目:
  天之始也,玄機為樞.
  
  
  彤雲堆積,沉沉地壓下半空.白雪紛落,滿峰草木俱已凋盡,徒留空禿的枝幹,奮力地伸出雪層.北風在山間淒厲地掠過,發出一陣陣吟嘯般的尖利聲響.
  女夷教,花神宮.
  天氣雖然寒冷,宮前的雪地之中,卻黑壓壓地站滿了人.明顯各分兩派對峙,氣氛十分森嚴.
  "錚錚"!四劍陡然空中相交,激起一連串耀目火光!
  四條人影一擊即分,如電閃光動.劍氣卻乍射開去,帶起地上一大片雪粉,紛紛散開.
  但聞一著金紋剌繡長袍的女子"啊"了一聲,身子晃了晃,幾乎要站立不穩.幸得另二女疾忙扶住,急切叫道:"二姊!"
  與之對陣女子疾速退回,腰肢如三春柔柳一般,淩空一卷,劃出極美弧線,旋即長身而立.她罩著雲黃貂鼠披風,雲髻高聳.朱黃鑲珠貂鼠護額下,露出極清媚的一雙眉眼.隻是此時眉宇間暗蘊一道淩厲殺氣,令人不敢正視.
  原來竟是秋堂堂主寧菊媚.方才她憑一劍而對三劍,居然一擊而歸,立穩不敗之地,實是令眾人暗暗心驚.
  此時寧菊媚眸光如劍,手也暗暗按於劍鞘之上,直逼對麵站著的那三個年青女子,沉聲道:"三位司花使久侍教主尊前,最蒙神教之恩,如今竟然也要叛教了麽?"
  那當中穿紫麵大氅的女子站直身子,輕笑一聲,俏生生道:"寧堂主言重了!紫蘇三姐妹備受神教重恩,雖粉身碎骨而不足以報.眼下不過是心憂春教主的安危,想要前往汴京尋訪罷了,又如何談得上是叛教逆舉?倒是寧堂主你得訊便匆匆趕來,阻礙我眾人營救教主之舉,顯得有些居心叵測呢!"
  她身後另有兩人,分別是司花使青芷與金釵.金釵方才為寧菊媚劍氣所襲,胸腑震傷,此時眉頭微蹙,被一旁的青芷緊緊扶住.三人身後約有數十外弟子,看服色俱是春堂中人.一聞此言,便群情沸騰道:"不錯!我們要去找春教主!"還有人叫道:"寧堂主,你是何居心?教主身陷宋京,已有一年之久.她當初是為救我等,這才自願前往.我等教中弟子豈能置她於不顧?"
  另有一人譏諷道:"如今春教主不在,那位代教主的謝姑娘也不在,馮長老閉關修煉,紀堂主忙於燒製丹藥,教中便以你秋堂堂主為尊了.莫非你竟有了不測之心,自己想做這個教主不成?"
  寧菊媚身後秋堂弟子一起喝道:"大膽!"
  忽聽人叫道:"各位姐妹!休要傷了教中和氣!越花使自峰下傳訊,說道有幾個樣貌古怪的蠻子衝上山來啦!"
  綠影一閃,卻是司花使輕碧與蘭煙帶著幾名夏堂弟子,急匆匆躍入場中.輕碧閃身攔於兩派之中,柔聲懇求道:"各位姐妹,不論職司,大家總也都是朝夕相處之人,怎能刀槍相見?況且有敵來犯,大家願是要同仇敵愾才是!"
  蘭煙也一把拉住紫蘇,說道:"好妹妹,寧堂主也是為教中大局著想,你們可不要誤會了她!"
  紫蘇鼻子裏笑了一聲,說道:"六姊,人心難測哪!"
  寧菊媚一拂披風,冷冷道:"如今教中情勢,三位司花使不是不知.春教主入宋之後,我神教弟子都是憂心如焚.從不曾間斷派人打聽,卻杳無音訊.況且值此多事之秋,咱們也隻能安分守已,在這峰上好生呆著.春教主走時,已指定那位謝姑娘為我們春堂堂主,教中事宜,一應都要聽她支配.如今她沒有旨意,你們三人便擅自下山,還帶走這許多好手,如何說得過去?"
  但聞穿青狐皮袍的青芷開口道:"安分守已?寧堂主,我看你還做夢呢.那謝姑娘固然是個好人,可惜年紀太輕,武功又弱,跟咱們春教主可是不能比的.以前不過是因為她的公主身份,尚可擋蔽一時.如今堂主你不曾聽說麽?大宋皇帝去年宣南唐國主李煜進京,李煜稱病拒往,惹怒了那趙官家.如今已派有軍聖之稱的曹彬,已率十萬大軍由荊南出發,前往討伐南唐去了."
  眾弟子竊竊私語,顯然頗以為然,輕碧臉色也是一變,蘭煙猶豫地鬆開了拉住紫蘇衣袖的手指.更有人叫道:"青芷姐姐說得對,眼下咱們女夷教當真是危在旦夕啦!"
  金釵咳嗽兩聲,接口道:"不錯.自春教主走後,那位謝姑娘名為春堂堂主,神教代教主,實則一直跟著封姑姑住在浮雲洞中,深居簡出.
  前些時送柴米的弟子回報,浮雲洞破敗無人,並有打鬥痕跡,寧堂主你也曾親自上去找尋,卻見封姑姑與謝姑娘竟然是不知所終!
  這幾月來,我神教屬下諸派一一叛教,投入其他勢力門下.若在過往,隻怕要讓這些個見風使舵的家夥雞犬不留!可是寧堂主你約束門下弟子,不允許任何人出手,眼睜睜看著祖師以下,代代教主留給的基業,就這樣一一敗光麽?即是你武功遠勝我輩,但我金釵就第一個不能容許!"

神器宵練漲青芒 上

“刷”!寒光一閃,金釵欺身而上,長劍直取寧菊媚麵門!寧菊媚身形一偏,“錚錚錚”數聲!二人頃刻間已交了三招!青芷猱身而上,紫蘇執劍斜剌!她三人同為司花使日久,自幼熟識,朝夕相處,連武功也是同出一脈所授。此時群起圍攻寧菊媚,進退間居然攻守有序,默契天成。
  寧菊媚冷笑一聲,右手執劍相格,左手揮處,指骨起伏,恍若化作一尾柔蛇,“嗖”,穿破金釵劍影,指端隻是微微一拗,“啪”地一聲,金釵劍尖應聲而斷!
  寧菊媚素手反轉,輕輕一招。空中仿佛有無形氣波,近乎輕微不可覺,略一晃蕩!
  青芷“哎呀”一聲,最先倒跌出去!紫蘇見機最快,撤劍回躍,但胸口仍是“波”地一蕩,如錘重擊,已為那無形勁氣所傷!
  金釵仰麵後倒,手中斷劍遠遠擲了開去,也傷得頗為狼狽。
  跟隨三人待下峰去的教中眾女紛紛後退,臉上已大有懼怕之色。
  
  啪啪啪。數聲掌擊響起,有人格格一笑,說道:“好一式繞指柔!”
  聽聲音是個年輕男子,短短一句話語,隻是六個字間,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魅惑之意。
  眾女都是一驚,齊齊回頭看去:
  那人原來是個二十七八的青年,身形修長,比尋常男子足足要高過半個頭去,外麵罩著一件燦然生光的華麗錦袍。他發色漆黑如墨,便連皮膚也是出奇的白晰,越襯得鼻直眸深,頗有幾分俊秀容色。
  花神宮前,夾道兩邊都種滿了女夷花樹。時當隆冬,那些繁若雲錦的女夷花俱已凋謝殆盡,隻留下光禿禿的枯黑樹枝,映著潔淨生冷的青石大道,越顯肅殺森清。
  然而這英俊的青年男子,自道中徐徐舉步行來,卻是說不出的風度冶豔、顧盼生輝。隨著他一路行來,仿佛在那一瞬間,兩邊的花樹恍惚間便爭先恐後,綻放搖曳出層層疊疊的粉色花朵,幻出無限蓬勃而妖嬈的春日氣息,撲麵而來。
  眾人為他那魅異風采所攝,竟無人上去盤問攔詰。心中都閃過同一個念頭:“這男子明明英姿勃發,甚有男兒氣概,卻又為何風質竟如此冶豔?當真是妖魅一流了!”
  他腰間玄墨灑金的絛帶之上,極隨意地斜插有一柄長劍。沒有套上劍鞘,雪亮的劍鋒直露於外,劍尖上淋淋漓漓地,滴落了一串殷紅的血珠。
  輕碧突然尖叫一聲,淒厲寒徹之極:“那是越桔的佩劍!我認得那串流蘇絛子!你……”她驚怒交加,手指那青年男子,一時竟說不下去。
  那串流蘇絛子,在劍柄上輕輕飄蕩。是以橙色絲線纏就的方勝同心結,中間綴有一圈淡綠色的菱形圖案,從菱心垂下一綹同色穗子。這樣的精巧而別致的編法,眾人大半都認了出來,正是出自向以女工精絕而著稱的輕碧之手。
  那青年男子立定腳步,漫不經心地撥弄了一下那串穗子,笑道:“哦,那位姑娘,原來是叫做越桔麽?劍法著實剛猛,哪裏有女子柔弱嬌美的模樣?我瞧著著實不妥、不妥。”
  眾女心知越桔定然是凶多吉少,但這男子詭異而妖美,竟為平生之所未見。驚駭怒怕交集,許多人的牙關竟在得得作響。
  寧菊媚雙眉猛然軒起,倒豎如劍!她身形躍起,滿頭烏絲長發驀然散開,無風自立,刷地一聲,如瀑空橫空,又如萬千利劍出鞘,迎麵向直掃過去!
  但聞又一男子聲音穿越山林,遙遙傳來,喝采道:“好一式‘寒風雪斬百丈冰’!寧堂主繞指柔與寒風雪兩大絕技豔絕人寰,真不愧是封丹的大弟子!”
  封丹?
  一眾年輕女弟子麵色茫然,自是不知封丹便是那瘋瘋癲癲的封姑姑,更不知她曾為當時震駭天下的第一殺手聯盟的女頭目。
  然而年長弟子卻隱隱有些知聞,不禁臉色也是一變。
  但見那青年男子身形不動,隻是左手一伸,五指並攏成掌,麵對那如群劍攢剌而來的烏絲長發,輕輕一晃!
  白晰的掌緣,在暗灰的空中劃開一道優美的弧線,如長虹貫日,神鯨吸水。寧菊媚那墨色瀑布劍陣一般的長發,陡遇他掌中氣勁,頓時詭異地扭曲起來,化作無數綹烏線。仿佛有無形大手輕柔拂過,將所有發絲卷曲一般。
  “天魔勁!”
  已有見過世麵陣仗的教眾弟子驚叫出聲!
  寧菊媚將頭輕輕一擺,仿佛忽然間吹過一陣暖洋洋的春風。那起初如劍陣攢剌、充滿了強橫霸氣的長發, 在天魔勁的催動之下,本已是漸漸地向著毫不可能的角度扭曲;但此時卻變得自然而然地順滑起來,嬌媚若絲,蜿蜒如蛇。
  刷!發絲驀然揮潑而出,卻不再是萬千利劍,也不是那樣扭曲的烏線,而是化作一匹光亮烏黑的緞麵!
  發澤黑深,如絲緞光芒一般,那樣柔和而順滑的觸感,令人竟有一瞬間的恍惚。
  這匹緞子迎著山風,那樣輕柔而流暢地飄動。
  砰!
  青年男子再也難以保持好整以暇的模樣,腳下踉蹌,終於後退一步!
  另一男子聲音“啊”了一聲,叫道:“三師弟!”人影一閃,如飛鳥自樹巔降落。他年歲稍長,相貌清奇,此時忙扶住那青年男子,關懷問道:“可有受了傷麽?”
  一抹豔紅暈色,自兩道燕翅般的眉間一掠而過。被稱為三師弟的青年男子以手捂胸,微微一笑,說道:“好功力!”也不知是對寧菊媚所言,還是對其師兄所言。
  寧菊媚眉間不易察覺地微微一蹙,強自站定。
  “轟”!一聲巨響,夾雜著眾女子擠挨尖叫之聲,殿前青石地上,竟然被憑空砸出一隻深約尺許的大坑!坑中筆直插有一根高過人頭的金剛杵。
  杵作金色,上有一直一橫一十字。據說那直的一支代表過去、現在、未來之永恒不變;橫的一支代表能橫遍十方法界、無所不在之意。金剛杵為斷煩惱、伏魔的神聖法器,而十字金剛杵更喻為智慧通達四方、降伏頑冥之力量。
  一個矮胖漢子手執杵身,巍然屹立。他打扮甚是古怪,非僧非俗:頭上戴有一頂毛皮帽子,身上穿的有些象是和尚的一口鍾,卻又在最上端綴有一塊灰色毛皮,斜斜係到腰下,以玄黑腰帶係住。雖在寒冬時節,卻露出一截古銅色的赤膊,其上肌肉虯結,油亮閃光,凸現出非凡的力道與強健來。故此這漢子雖個頭不高,卻有一種泰山般的雄渾氣度,令人不敢小覷。
  紫蘇臉色微微一白,暗中使個眼風,那青芷金釵並眾弟子頗有默契,呼啦一下,盡數都歸於寧菊媚身後,拔出劍來!
  那年長男子看在眼裏,笑道:“女夷教當真非同尋常,便是鬧到這個地步,還懂得同仇敵愾!”
  寧菊媚看了紫蘇一眼,紫蘇會意,朗聲應道:“教中意見不一,也是人之常情。況且不過是些內務瑣事,自會裁度平息。倒不勞蕭大師等三位天魔門師宗的高弟費神!”
  來人正是蕭縝,他見紫蘇一眼看破來曆,不禁微有驚詫,旋即笑道:“這位姑娘倒真是好眼力!”
  那三師弟笑了一笑,眼中仿佛漾開一層黑藍的幽遠水波,更是懾人心魄:“大師兄,這位姑娘著紫衣、戴金環,料想正是司花使中排行第七的紫蘇姑娘。江湖傳聞,紫花使多智善言、博聞強記,既是認出了天魔勁,又如何會猜不出我三人來曆呢?”
  寧菊媚黑發飄舞,長度可及腰身以下。較之尋常端嚴裝束,竟多了幾分慵懶嫵媚之意。然而眉宇間殺氣縱橫,令人不敢逼視:“蕭大師,半年前我們派人前往浮雲洞,原居於此的教中長輩封姑姑及新任春堂堂主不知所蹤,周圍卻有打鬥痕跡,甚至浮雲洞中暗室,也被強力搗毀。其特殊的力道跡象,無不證明是貴宗所特有的天魔勁所留。我教正待此間事畢,便前往貴門問訊。如今蕭大師三位不請自來,強闖山門在先,毀壞石道在後,還望一並給本教一個交待!”
  那三師弟阿保疆望著那手執金剛杵的達沒賴,笑道:“二師兄,人家要個交待,那石門可是你以杵搗亂的,這交待自然也是你來交待羅!”
  達沒賴一直不曾開言,此時方喝得一聲:“好!”金杵揮處,仿若當空灑過一片耀目金光,風聲大起,竟是直奔花神宮正門而去!
  那杵力大身沉,眼見這勢頭奔去,那花神宮正門必然被其砸得稀爛,則天魔門這先聲奪人之舉,必將大傷女夷教的顏麵!
  金釵一把抽出身後弟子長劍,淩空躡度!幾乎與此同時,青芷雙足一蹬,已和身撲出!二人劍術精妙至極,雖是後發而先至,卻已封住金杵去勢!杵劍相交,發出“滋滋”利響,火星四濺,聽在耳中,直是令人齒牙發酸!
  達沒賴沉身吐字,掌力推出,喝道:“呔!”
  恍若平地一聲驚雷!杵身一震,“嗆嗆”兩聲,劍身應聲而折!二人甫受反力所擊,手上斷劍脫手,竟如斷線風箏般地跌了開去!青芷本已先為寧菊媚繞指柔所傷,此時更受重創,居然“惡”地一聲,吐出血來!早有一旁弟子扶起療傷。
  達沒賴眼見得那金杵隻被阻得一阻,仍向殿前飛去,不由得嗬嗬大笑!
  眾弟子齊發聲喊!寧菊媚長發一擺,正待衝上前去,蕭縝卻踏前一步,笑吟吟道:“寧堂主絕技無雙,蕭某正想請教。” 寧菊媚冷冷一笑,萬千長發迎風飛舞,柔蛇般的手腕已閃電攻出!
  驀地兩道清影飛出,燕子般淩空而起,堪堪正踏於金杵之上!淡青與淺碧的四隻繡履,足尖錯對,踏出奇怪的步伐來,那金杵竟不由得往下一沉,杵尾下垂,眼見得便要落到地麵!
  達沒賴怒吼一聲,淩空發掌,真力所及之處,那金杵陡然奮起!紫蘇越身而出,喝道:“秋堂弟子敲響警鍾,春堂派人快稟紀堂主!夏堂封鎖上峰道路!”那阿保疆本是負手而立,唇角帶笑,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此刻人影一閃,卻恰好落於紫蘇麵前,微笑道:“紫花使倒當真是運籌帷幄嘛。”那若有似無的一擋,卻堪堪擋住紫蘇去路。幾乎與此同時,立於其上的輕碧與蘭煙如遇重擊,再也站立不穩,雙雙跌落下來。
  金杵再無阻擋,粗如手腕的杵身筆直向殿門撞去!
  寧菊媚長嘯一聲,奮起所有真力,手腕柔若無骨一般,如影幻形,突然向蕭縝胸口撞去!
  蕭縝吐一口氣,天魔勁在胸口運轉流動,形成詭異的無形旋渦,兩股真力撞在一起!
  “卡嚓”一聲,寧菊媚不退反迎,拇指骨節首當其衝,為天魔勁氣所擊,應聲折斷!她眉頭微微一皺,竟不管指節傷勢,順勢而入!
  但聞“卡嚓”“卡嚓”幾聲,輕響不絕,卻是寧菊媚食指、中指、無名指一一折斷!
  蕭縝本以為她會後退卸勁,卻不料她竟強悍如斯!不及防備,竟自有些手忙腳亂!說是遲,那時快,寧菊媚順勢前撞,唯一不曾折斷的小指向前一點!
  那一點,正中蕭縝胸口大穴!
  蕭縝臉上掠過一抹欽佩與驚訝交加的神情,負痛後退!
  寧菊媚爭得這電閃火石般的一刹那,不再遲疑,飛身向那金杵追去!她身形輕快,飄然如燕,然而瞬間已掠過極遠,便連蕭縝等人,也不由得失聲叫道:“好輕功!”
  月白身影一閃,殿門口突然多了一人。
  麵對迎麵疾速撞來的金杵,那人手腕輕舒,並腕箕張,直向杵頭抓去!寧菊媚身影趕到,探手疾攫,正扣杵尾!
  脫空飛出、宛若金龍的金杵,在那一瞬間,被兩隻素手牢牢擒定!
  那人抓住金杵,冷哼一聲,將金杵“哐啷”一聲丟在地上,說道:“何方*****如此大膽?忒也不甚長眼!”
  寧菊媚強忍疼痛,微笑道:“梅姝,你來啦!”
  那人隻掃了一眼,便看出寧菊媚手上傷勢,急切撲上前來,一掃昔日冷淡自若之態,叫道:“菊媚!你的手……”
  那人正是冬堂堂主紀梅姝。
  “鏜、鏜、鏜”!洪亮而急促的警鍾之聲,突然響了起來,在山林間回蕩不絕。
  紀梅姝突然臉色一變,手指遠處,叫道:“你看!”寧菊媚轉頭看去,不覺也是身子一震,遽然色動:
  花神宮各處殿室之間,有聞聽鍾聲示急的女夷弟子陸續趕到;然而,在峰下入山途中,卻也有黑壓壓的各色江湖人士,約有數百人之多,如蜂陣鴉聚一般,竟也衝上山來。
  
神器宵練漲青芒 中

眾弟子年紀頗輕,哪裏見過這樣陣仗?先前宋軍衝上山來時,畢竟還有春十一娘坐陣。但近數月來教中因為迭遭大變,寧菊媚謹慎行微,平時對眾人多有約束,連尋常江湖事物,也不允教中弟子參與,早讓眾人心中惶惶。此時如驚弓之鳥一般,但見如此多的江湖人物衝上前來,年長的尚強自克製,年輕一些的已經有些慌亂起來。
  紀梅姝淡如黛煙的眉梢微微一挑,回頭向寧菊媚笑道:“菊媚,如今多事之秋,竟與許多年前頗為相似呢!”
  寧菊媚一動不動,任由弟子給自己包紮好傷指,又服下數粒療傷丹藥。她臉上露出一縷微笑,答道:“嗯,記得那一年,川中諸派不服我教獨占巫山之地,也曾糾集了數百人攻上山來,甚至攻占了我花神宮,一直衝到了後山祖師教主的寢臥之地。”
  紀梅姝兩道目光落到花神宮殿門之上,那裏有幾道極為陳舊的刀痕縱橫交錯,仿佛默然反射出當年的激戰的慘烈。
  她淡淡說道:“是呢,那一年……祖師教主與封……”她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她們並肩禦敵,祖師教主的劍光璀璨四射,直映得那日的神女峰上,滿天都是雲錦劍法的奇特光芒。我雖年幼,卻也一樣看得神馳意搖。”
  寧菊媚微笑道:“雲錦劍法空靈縹緲,春教主如天人一般,才隻學到了十之六七,你我資質有限,終是難以入門。不過,那七十二道海棠劍法,我卻還記得清清楚楚。你呢?”她更深地笑了:“師妹?或許我真該叫你一聲師妹的。”
  紀梅姝伸手握住腰間劍柄,放眼望向那些呐喊著衝上峰來的江湖人物,嘴角微挑,笑容如春雪澄淨:“我們自幼為神教所養育,幼時雖隨不同的神教長老習藝,最後卻都拜入在她的門下,如今的功夫之中,倒有大半是海棠一流。叫你一聲師姐,自然不虛。”
  眾司花使麵麵相覷,卻不大明白她二人話中意思。
  紀梅姝霍然轉過身來,揚臂高聲呼道:“共襄女夷之任,以銘天下蒼生!”
  女夷教中人雖是女子,卻多是氣概不凡、胸襟遠大之人, 自不同尋常世間女子那般膽小怕事。此時但聞紀梅姝高呼出聲,畏懼之意頓時消去,同仇敵愾之情油然而生,胸間豪氣激蕩,哪裏還顧得上平時的些微嫌隙?
  當下紛紛拔出劍來,同聲喝道:“共襄女夷之任,以銘天下蒼生!”“以銘天下蒼生!”“以銘天下蒼生”!聲動四方,山穀回聲不絕,隱然更是震懾人心。
  當日女夷教中陡有巨變、春十一娘被押赴宋京一事,宋人頗有些忌諱,不敢四下亂說;而教中人口風也甚是緊密,但時久日長,那些江湖中人也隱約有些聽聞。
  懾於女夷教積威所至,一時本不敢有所妄動。但此番天魔門三人自遼國而來,反複遊說,又以重金相許,極盡煸動之能事。這些人見女夷教眾深居簡出,料想教中必然群龍無首,亂成一團;因此氣勢洶洶地衝上山來,指望一舉而殲,卻不料甫入峰頂,便見眾女嚴陣以待,劍亮如雪,氣勢猶勝已方三分。
  心中都是微微一驚,腳下不禁有了幾分遲疑。
  而蕭縝三人自達沒賴一擊不曾得手,便袖手不動。見此場景,互相對視一眼,都是難以察覺地點了點頭,對女夷中人微露讚賞之意。
  紫色影子一閃,卻是紫蘇挺身而出。她兩道明亮銳利的眸光隻是略略一掃,便半是譏嘲半是好笑地落在其中一人身上,開口道:“原來是你呀,江流幫的薑老大!”她眸光閃處,又有幾個人瑟縮著往後退了一退。但她目力何等雪亮,當下笑道:“啊,還有竹葉幫的錢幫主,秋風亭的‘秋風秋雨’邱公子……這不都是當初信誓旦旦,要永世歸屬於我女夷門下的各位武林大門大派麽?”
  她雖為司花使之末,但天生伶俐聰慧,極得春十一娘的看重。向來這些下屬幫派前來朝貢參見,都是由她一手安排打理。那些小幫派依附女夷而存,又聽聞春十一娘性格冷逾鋼鐵,唯恐逆了她性子,隻得打起小心討好紫蘇,隻將她尊得如太上奶奶一般。
  此時她積威尚在,這一番連譏帶諷、暗藏鋒芒的話語,便有一大部分人都垂下頭去。
  寧菊媚心中默默清點,忖道:“怎麽沒有排教和長青門?長青門是謝家嫡係,自然不會與我們為難。倒是那排教的孫猴兒,向來最是個見風使舵之人,安能不跟著這些人起哄?”
  那江流幫的薑老大將身一挺,強自出頭說道:“紫姑娘!咱們也算是相識一場,我素來知道你是個最聰明的人,眼下女夷教四分五裂,大傷元氣,你何苦來強作前鋒?以你武功智慧,若肯投入我江流幫中,定可將三當家的位子給你,大秤分金,大塊吃肉,豈不強勝女夷教一個小小的司花使?”
  紫蘇將臉一沉,喝道:“你滿嘴胡柴些甚麽?我紫蘇何等人物?做我女夷司花使乃是我畢生之幸,豈會到你那鳥不生蛋的幫裏做什麽三當家!你再要這樣胡說八道,可別怪我紫蘇劍不容情!”
  另一矮小漢子陰陽怪氣道:“薑老大你也忒是婦人之仁,看人家全然不領你的情份,何必傷了自己顏麵?依我說哪,咱們平了女夷妖教,重新劃分這川江權屬才是大事!這些娘兒們都是些妖精,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卻學男人來闖什麽江湖!早就該被遣散回家啦!嫁男人的嫁男人,抱孩子的抱孩子,那時薑老大你也可以把這個紫妖女弄回家去,卻不是做什麽三當家,倒是三房的小寵才是呢!”
  眾人都猥褻地笑了起來,唯有那錢幫主覺得自己說話高出三分,笑得更比別人響亮了些。
  那氣質儒雅文靜的邱公子卻將眉頭微微一皺,搖了搖頭。
  刷!青光耀眼,紫影揉和於劍光之中,乍擊還退!眾人眼前一花,隻當自己是看到天上掠過一道紫青光電!
  錢幫主突然駭然大叫:“血!血!”他滿手滿臉但見鮮血淋漓,尚有些鮮血滴滴答答直落入地上浮土之中。眾屬下一擁而上,忙著敷傷包紮。幸得這錢幫主武功原也不弱,雖是被紫蘇暴起剌傷,卻也略略躲了一躲,那劍傷隻是破了頸部及手腕皮肉,倒沒傷著筋骨經脈。
  錢幫主陡然吃了大虧,傷口鮮血方住,氣急敗壞,既是沒有性命之憂,也顧不得許多。當下喝道:“你們這些妖女!到了這樣地步,還敢在這裏耀武揚威!今天錢大爺不將神女峰夷為平地,也難出我這口惡氣!”
  一把推開眾屬下,和身撲上!腰間三節鋼鞭劈空而出,風聲呼呼,倒也大有威勢。
  紫蘇喝道:“錢豐錄,我手下留情,你可不要不識好歹!”錢豐錄獰笑道:“我倒要剝了你這妖女的皮!”鋼鞭如毒蛇欲齧,昂首而上!紫蘇冷笑一聲,劍尖閃動,隻在鞭頭上輕輕一捺,奇準無比。“滋”!鞭劍相剌,那鞭上鋼扣卻被劍尖斬斷,啪地斷了一截!
  紫蘇翩如彩蝶,空中翻飛而退。她掌中青鋒如電,唰唰唰三聲,已分別從不同角度劃出三劍!
  錢豐錄但覺眼前電光流曳,光華耀目,哪裏還分得清劍影幻影?“啊喲”一聲慘叫,卻是左手腕上連著三劍!
  當啷!
  鋼鞭落地,錢豐錄慘叫後退,左手緊緊托住右手手腕!那右腕卻已被齊齊截斷,隻剩下一層皮肉相連!
  眾人功夫高深者早已看出,原來紫蘇那三劍雖大不相同,最終卻都是劃在錢豐錄手腕上同一地方!這三劍又準又狠,力道把握均勻平衡,錢豐錄手腕盡毀,卻偏偏留著最後一張筋骨微連。
  
  紫蘇眼波流動,極是嫵媚,嬌笑道:“三房小寵?錢豐錄,不如我先在你身上割上三條口子,來下個禮聘倒好!”
  竹葉幫眾人發一聲喊,已有三四個衝了上去!女夷教眾人卻是好整以暇,竟沒有一個人出來攔截,顯見得是對紫蘇之能大有信心。
  果然紫蘇劍尖一閃,憑空竟然生出一朵奇麗無比的劍花!凡劍術快疾之人,在劍穿破空間而出的一瞬間,會與氣流相激,生成劍芒如花。然而尋常人挽出劍花多有三五朵,劍術精絕者甚至會達到七朵。然而紫蘇卻與眾不同,這一劍化生出一朵劍花,卻生生比尋常劍花大出了三四倍,青芒燦爛,越顯得與眾不同。
  阿保疆眼睛一亮,叫道:“雲錦一劍!”
  蕭縝搖了搖頭,道:“不是。”
  仿佛有一道光芒劃過天空,在那竹葉幫眾身上轉了一轉!但聞那幾人慘叫出聲,鮮血四濺,原來都被劍光所傷,紛紛倒地。
  阿保疆眼神黯淡下來,苦笑道:“這一劍疾如閃電,光芒眩目,我隻道便是了。”蕭縝微笑道:“雲錦一劍,據傳是玄女仙術所化,為女夷不傳之秘。唯有曆任教主堂主,才能修習此類劍術。不過這種劍術畢竟脫胎自仙道一流,最重練習者心性靈氣,對於武功修為倒不甚在意。這位紫花使劍術固然快疾眩目,與雲錦一劍相比,卻流於滯重,沒有那種縹緲空靈的仙氣啊。”
  阿保疆凝神思索片刻,說道:“那麽這應該是流星劍,對不對?”蕭縝附掌笑道:“流星曳野,其尾如華。流星劍正取此之義,三師弟倒也頗有見識。”
  他二人一問一答,女夷眾人皆已聽在耳中。但聞這隨意的一番高談闊論,竟是對女夷教中劍法不傳之秘也了解得細致入微。不由得心下暗驚,紫蘇更是惕然相對,麵上神情帶笑,問道:“二位天魔門的高弟,倒仿佛十分了解我教呢。”
  蕭縝笑道:“我天魔門威震北疆,貴教獨步南蠻。久仰之心,自然是免不了的。”阿保疆懶懶笑道:“漢人常講陰陽之道,陰極生陽,陽衰生陰。我素聞女夷教武功自成一派,為陰之極至,頗諳陰極生陽之道。本來存有久仰之心,誰知數次交鋒,卻並沒有傳說中巫淩二位教主的風采重現,心下甚是遺憾呢。”
  眾女大怒,紀梅姝恨聲說道:“若是春教主在,豈能讓你如此放肆?”阿保疆仰天大笑,笑聲中卻盡是譏嘲之意,說道:“春教主如今不在,幾位堂主據說資曆遠勝春教主,卻也不過如此!”
  寧菊媚聽他出言相辱,心頭大怒,兼之指傷劇疼,臉色更是煞白一片,當下咬了咬牙,冷冷說道:“我們資曆平常,原是當不得真的。”
  心中卻也暗暗嗟歎:“若論輩份,我與梅姝倒與對方三人相平。但他們三人天資本已非同尋常,又得師延陀親自教授,確也當真勝我二人一籌。可恨鄒菱娃反下教去,沉朱又不爭氣,偏趕著封姑姑不知所蹤,馮長老又閉關修養。如今教中人眾雖多,要尋出個與他們中任何人相對不敗之人,倒也當真為難。”
  一邊強行壓下怒火,一邊急速思索對策。
  但聞金釵尖聲叫道:“廢話少說!越桔在哪裏?若是越桔有個三長兩短,我誓不與你獨生!”
  沉朱被逐下山,越桔情況不明,金釵隱然已是司花使中排行最大者。司花使自幼一起長大,又同侍於教主座前,交情自是非比尋常。何況越桔英風俠骨猶勝男子,眾姐妹對她心中都是敬重有加。此時金釵情急關心,再也忍耐不住。
  輕碧自認出那越桔佩劍之後,便一直焦急無比。她性情本來柔順,此時急怒攻心,也拔出劍來,喝道:“你這妖人!一定便是那個什麽阿保疆了!若不交出越桔,今*****休想走下峰去!”
  阿保疆嗤嗤笑道:“越花使又不是什麽金銀珠寶,美則美矣,卻太過剛強,也不是我喜歡的那種柔弱女子。我要她做什麽?”眾女聽他出言輕薄,更是怒火中燒,有性急之人,越發顯出了女子悍惡本性,已是大聲叫罵出來。
  蕭縝微笑不語,達沒賴麵如泥塑,唯有阿保疆笑道:“罷罷罷,女子撒潑最是要不得的。”
  他聲音一貫的柔靡低緩,然而卻仿佛暗含一種勁力,使得周圍的空間裏,都有了些微的震顫。
  眾女隻覺胸口煩悶,幾乎喘不出氣來,猛然窒住,那些叫罵的言語,竟是難以出口。
  寧菊媚與紀梅姝對望一眼,心中駭然:“素聞天魔勁詭異奇妙,不料一致如斯!”
  阿保疆笑吟吟地拍了拍手,止住眾人叫罵,說道:“我天魔門是北國門宗,也不圖你們這勞什子的川江航運之所屬。各位蜀中武林同道,咱們有言在先,誰有本事,誰便取得這航運之權,把握巴蜀水道命脈。我師兄弟三人此番前來,卻單單隻為會一會女夷群英,如此而已。”
  女夷教眾但聞“川江航運”四字,不禁更是驚駭交加。
  須知女夷教屹立巴蜀之地,令眾幫派俯首稱臣,隱然為武林第一教派;一方麵固然是因數代教主武功卓絕,另一方麵也是因了其雄厚財力一時無二。
  巫長恨當初建教之時,雖也攜來大批珠寶,但坐吃山空,也抵用不了多少日月。但凡江湖幫派生財,無非是開設青樓賭場,或是盤地收租,甚至於強搶豪奪、打家劫舍。巴蜀雖地處偏僻,但鹽鐵礦藏豐富,物產無數,有“天府之國”美譽。然而俗話說“蜀道難,難於上青天”,若想將巴蜀出產運往其他地方,則連接巴蜀與其他江浙河洛一帶的最佳通道,便是被稱為“黃金水道”的川江航運。
  巫長恨頗有遠見,向來是她當時紮下根基之後,便逐漸滅掉其他幫派,一一回收各碼頭控製之權,完完全全地把握了川江航運。及至淩飛豔繼位之時,更是大擴版圖,自渝州至夷陵一帶,數百裏水路之遙,都是在女夷教勢力範圍之內。甚至連蜀國宮廷與他國往來,也不得不循例向女夷教上繳資費;若以一時之盛況,真可算得上是日進鬥金,比起江浙巨鯤幫築寨收錢,不知又大出了多少倍去。
  而當初尚為一個小小春堂執事的春十一娘,正是在這擴張之役中頻頻獻計,助得淩飛豔收服最後的排教江流幫眾,從而脫穎而出,綻放出傲視群儕的光芒。
  
  此番阿保疆挑明眾幫派來意,自然令女夷中人惕然心驚。
神器宵練漲青芒 下

寧菊媚淡淡一笑,說道:“航運權屬之事,當初巫教主淩教主在時,都曾與各位共計盟約,這些年來,各位的收益銀兩也並不少哪!”
  一臉色黎黑的漢子哼了一聲,大聲說道:“收益銀兩?哼,過去那些碼頭水運,都是我們自家的,如今卻要看你們駐於那裏的分舵主臉色,還生生要吐出十分之八的利來!這叫誰人受得了狨氣!”
  寧菊媚認出那人是夷陵“明月閣”的首領明照君,心頭微怒,緩緩道:“明閣主此言倒也不虛。不過在我女夷教沒有將各位歸於麾下之時,自渝州至夷陵,大大小小,也有二十來個幫派。大家爭名奪利,幾乎天天都有流血事件發生。那年貴閣與黃牛峽中的黎門爭鬥,死傷近半,那些流出的鮮血,幾乎染紅了峽裏黃陵廟前的石階。”
  她頓了一頓,越覺得心頭怒火騰騰燃燒,說道:“不錯!當初祖師教主與先教主統一巴蜀,奪取了此段水道航運之權,為的是我女夷教能興盛廣大。但同時也換來了巴蜀各門派數十年的安寧祥和。你們各門派之間雖有嫌隙,也常有爭執,但多是依憑我神教作為中人,前來調解裁度,卻再不曾有什麽死傷慘重之事發生!況且你們受我教庇護,尋常外來幫派也不敢侵奪你們的地盤!女夷教為你們出頭做主的時候,難道還少了不成?”
  她目光徐徐掃過眾人,沉聲道:“數十年來,你們外患漸少,終於得以休養生息,哪個門派不是實力大增?物分陰陽,事有正反。你們隻記得我女夷教高高在上,卻不想在這棵大樹之下,你們竟占了許多的便宜!”
  她冷哼一聲,說道:“如今有外人前來挑唆,你們放著現成的安穩飯不吃,卻來鬧騰生事!若我女夷煙消雲散,你們一盤散沙,誰敢說自己的小門派便能取代我女夷的位置?”
  她這一番言語辛辣淩厲,不偏不倚;眾江湖門派中人不禁啞然,明照君為之一窒,竟是無言以對。
  但聞一男子聲音叱道:“可是我秋風亭,卻不希罕你們這份恩德!”聲音微微顫抖,顯然是激動之極。
  那溫文儒雅的邱必雨應聲而出,長劍一抖,竟自徑直向寧菊媚攻擊過去!漫天劍芒閃動,莫名的寒涼肅殺之氣,撲麵而來。
  不知是誰讚道:“好一式‘秋風落葉滿長安’!”
  綠影閃動,卻是輕碧斜剌裏撲了出來!她長劍揮舞,仿佛極是了解那邱必雨的劍路一般,隻是一式之間,但聞“錚”地一聲,滿天秋風般的劍芒驀然散去!邱必雨吃了一驚,撤劍回看時,卻見輕碧以劍遙遙相指,顫聲道:“邱郎!你……你當真也要與我們為敵麽?”她眼神淒苦哀痛,然而那雙眼眸深處,隱約又仿佛藏有溫柔千般、情絲萬縷。
  蘭煙叫了出來:“輕碧姐姐!四姐!你……”
  夏堂空虛,寧菊媚代執刑名,此時也不由得眉頭一皺,淡淡道:“輕花使,你久在教中,自然明白教規律條。你與這位邱公子,應該不會是舊識罷?”
  輕碧恍若未聞,平時溫柔沉默之態,此時蕩然無存。她仿佛聽不出寧菊媚話語中暗示開脫之意,隻顧一迭聲地問道:“你答應過我的!你說你會一輩子對我好!你說到時會讓人到教中來正式提親,風風光光地娶我回去!你說既然我對女夷忠心不二,你也一定會竭力助我;你說女夷養大了我,就好比是我的娘家一般……你說過的話,難道都忘記了麽?你今日怎能隨他們上山來,公開與我女夷作對!”
  邱必雨身子顫抖,臉色瞬間黯淡下來。他後退幾步,低頭道:“碧兒,我知道對你不起……可是我‘秋風亭’一派世居巴東,執掌官渡口碼頭航運。前些年不敵你們教中威勢,被迫將此權交出,我父親一直鬱鬱於心,不能抒解。前幾日父親病重,不知延請了多少醫士,都是是藥石無功了……
  父親在病榻上殷殷相囑,言道我身為家中唯一血脈,自不能讓祖上蒙羞,也不能世世代代,都隻是為你女夷教人來守護碼頭!”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昂起頭來,目光炯炯,帶有幾分狂熱的暈紅:“何況你終究隻是個女子!女嫁從夫!隻要你嫁給我,女夷教的事情,跟你又有什麽關係?前唐的李世民奪了隋帝的江山,可是隋帝的女兒還不是嫁給了李世民,還為他生了吳王恪!碧兒,隻要我對你好……我對你好,不就是你的全部幸福麽?”
  輕碧臉色慘白,口唇枯幹,竟是毫無血色:“什麽?邱公子,邱郎,原來你一直,都是這樣想的麽?女嫁從夫……世上女子大多如此,包括那個什麽隋帝的公主……可是我輕碧是不會的!邱必雨,”
  她目光如炬,仿佛迸射出青白的火焰:“你有你的邱氏家族,我也有我的女夷神教,我們都有自己想守護的最珍貴的東西,有自己永遠不會磨滅的信仰!”
  長劍如雪,在空中微微顫動。
  而輕碧的言語,也是冷若冰雪:“邱必雨,你的劍法,我是最熟悉的。便讓我來代替神教,與你一戰罷!”
  邱必雨默然如偶,臉色也如輕碧一般,幾乎沒有一絲血色。
  良久,他終於躬下身去,雙手奉劍過頭,行了一個武林中對決之前的起勢禮,低聲道:“輕花使,請。”
  兩劍交集,濺芒如雨,這兩人雖曾是愛侶,此時一上來,卻都下狠心地使了殺招。邱家的“秋風秋雨劍”本就冷冽而蕭索,此時劍勢一經展開,仿佛滿天都回蕩著那樣淒涼而冷肅的劍風。錚錚!劍身相擊之聲不絕,那仿佛是愛恨交集的哭聲,是情感碰撞的心音,淒厲而尖銳,直入人心。
  “噗”輕碧化作一團綠影,搶身而上!那一劍剌出之後,不知為何,手腕竟是微微一偏!那劍,便滑過邱必雨的頸部動脈,直剌入肩胛之中!
  幾乎與此同時,邱必雨“秋雨如簾”去勢不衰,長劍貫虹而入,已剌進了輕碧的胸膛!
  當啷!
  卻是兩人的劍都跌落在地上!
  女夷眾人驚叫一聲,蜂湧而上!邱必雨肩上鮮血如注湧出,然而他不管不顧,徑自從地上一把抱起輕碧,淚水如斷珠般落了下來。嘶聲喚道:“輕碧!你為何這樣傻?平時練劍時,你的劍都比我的要快,我以為你會先剌到我的!你剌死了我,我就無力再剌下去,這樣子我就沒法再跟你動手,我的祖先英靈有知,也不能怪我徇私戀你啊!輕碧!你為什麽不剌我?為什麽?”
  眾女但覺眼中一陣發熱,蘭煙與輕碧最是交好,此時見他剌傷輕碧,本是對其充滿怨憤,此時竟也不忍將他拉開,也蹲下身來,一邊忙著往輕碧口中喂送丹藥,一邊哭叫道:“姐姐!姐姐!”
  輕碧仰臥於他的懷中,掉過頭去拒絕服藥,一邊勉強向著蘭煙淡淡一笑,胸前的鮮血已染透了大半衣衫。
  邱必雨的眼淚流了滿臉,又一滴滴落入輕碧胸前衣襟之上,化開了一團團的血暈。他嗚咽道:“碧兒,我該死,我真該死。我知道我說不服你,可我先前還是想試試……我原想說不服你,就讓你剌死我的,我原想成全你的……”輕碧漸漸散開的眸光,凝視著他的臉龐,麵有戀戀之意,輕聲道:“邱郎……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我還是……舍不得剌死你。如果我的信仰,與對你的愛情……發生了衝撞,我寧可……寧可自己去死。世間……安有雙全法,不負女夷不負卿……”
  蘭煙哭道:“姐姐!你吃藥啊,不吃藥你的傷怎麽會好?姐姐!姐姐!”
  邱必雨如癡如呆,眼見得輕碧最後一縷微笑,終於凝固在慘白的臉龐之上。然而那一縷微笑,竟是分外的寧靜溫柔。
  哭聲震天,所有的女夷弟子都跪下地來,連寧菊媚與紀梅姝也不例外。
  竹葉幫秋風亭諸人目瞪口呆,蕭縝三人也吃驚不小。騷亂紛紛之中,唯有邱必雨抱著輕碧屍身,一動不動。他神情木然,雙目微閉,竟仿佛對身邊的一切都是置若罔聞。蘭煙哭著去推他,叫道:“你放開我的姐姐!”這一推之下,竟是沒有奪回輕碧,“撲通”一聲,邱必雨的身子竟也隨之倒在地上。
  紀梅姝見邱必雨這一倒下,身子挪開,露出先前所處地麵一大灘黑血來。不由得吃了一驚,站起身來說道:“快看看邱公子!情況不太對啊!”
  眾女連同秋風亭的眾屬下急忙前去相扶時,才發現邱必雨下腹之處,竟然插有一把小小匕首,深入腹中,直至沒柄!邱必雨雙手緊緊抱住輕碧,但是僵死已久,無論眾人怎樣努力,卻終是無法將他二人分開。
  寧菊媚長歎一聲,掃視全場,問道:“邱必雨已死,誰是秋風亭主事之人?”秋風亭眾人麵麵相覷,終於有一人站出來,大聲道:“在下李元謀,是邱少當家的二師弟,眼下……在師門排序為先。”
  寧菊媚見女夷眾人已將二人屍身抬入後殿,咬了咬牙,決然道:“聞說老當家病重將逝,眼下邱公子又自盡身亡。邱家香煙已絕,以後這秋風亭的主,自然是要李二當家來做的!”李元謀神色一喜,但隨即強自斂去,說道:“李某不才……”寧菊媚打斷他的話頭,說道:“什麽才不才的?自有我女夷神教為你做主,倒看你秋風亭中更有何人不服!”
  李元謀喜上眉梢,渾然忘卻來意,忙道:“願聽堂主吩咐!”
  寧菊媚神色淒然,說道:“輕花使與你們少當家……素有情義,如今他二人身亡,卻仍是難以分開。既是你做了秋風亭的當家,便將他二人運回秋風亭合葬罷了。生雖不能同枕,死後也能同穴啊!”
  李元謀也歎息一聲,道:“但遵堂主之意,輕花使若能埋香於我秋風亭中,也是我門中之幸。”
  
  蕭縝眼看片刻之間,變故陡起,這秋風亭竟已化友為敵,重歸女夷麾下;其他門派眼見錢豐錄受傷,邱必雨身亡,更是畏縮不前。看來女夷教積威甚重,唯一之計,不過是打掉女夷教的威風,方為上策。當下向阿保疆使了個眼色,說道:“三師弟,你在北疆之時,一向都思慕雲錦一劍的風采。如今好容易得入神女峰頂,如何不向女夷各位姑娘請教請教呢?”
  阿保疆格格一笑,袖中雙手對握,緩緩摩挲指節,便如一隻懶洋洋的獵豹一般,優雅而又散發出危險的氣息。
  他懶懶應道:“正是。不知哪位姑娘肯來賜教呢?”
  紀梅姝冰雪聰明,自然已明了對方用意。切蹉為副,示威是真。但見寧菊媚指骨已傷,輕碧身亡,紫蘇等人武功稍遜,絕計不是阿保疆的對手,況且還有達沒賴與蕭縝這兩個大敵在旁虎視眈眈,助拳更是不成。
  當下深吸一口氣,答道:“如若天魔門中高人不嫌,女夷教冬堂堂主紀梅姝,願領賜教!”
  阿保疆搖了搖頭,說道:“紀堂主,你可會雲錦一劍麽?如果不會,在下可不願奉陪。”
  紀梅姝忖道:“雲錦一劍雖說是教主堂主可以習練,然數代以來,真正修習成功者,唯有列位教主而已。那姓謝的小姑娘被春教主傳為了春堂堂主,代行教主之職,可如今也隨著封姑姑不知所蹤。那日我們前去查勘,見浮雲洞前打鬥痕跡,頗似天魔勁之所為。如今這妖裏妖氣的男人口口聲聲,隻是要領教雲錦一劍。莫不是他也難以料定謝萱的下落,所以定要詐她出來?”
  心意稍定,淡淡道:“我教中謝教主自然是會的。不過如今她閉關練武,輕易不得出來。”
  阿保疆眼珠一轉,說道:“果真如此麽?嘿嘿,如果我們將女夷教中的高手一一擊敗,事關聲譽,她難道還能繼續躲著練功不成?”
  他雙手一晃,掌心中已多出兩柄玄黑暗紅的兵刃!外觀頗為古怪,刃身細窄,成三菱之形,刃頭卻又微勾磨利,泛出暗紅幽暗的光澤。
  紀梅姝臉色一變,失聲道:“別離鉤!”
  阿保疆微笑道:“不錯。這便是號稱八苦神器之一的別離鉤。佛言,人生共有八苦,分別是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熾。聽聞世上有八件兵器,也是由此鑄成。長生劍,不老丹,病魂刀,鎖死環,怨憎香,別離鉤,不得槍,五蘊毒。”
  青芷聽得入神,不由得悄悄問紫蘇道:“那些刀劍鉤槍倒也罷了,如環、香、丹、毒,也算得上是兵器麽?”
  紫蘇從容答道:“玉環香料,看上去隻能是美人的佩飾;靈丹毒藥,似乎也是些不言不語的死物。然而人真正被殺的原因,往往是由於自己的貪欲,所有的外物,隻要運用得當,最後都可以化作殺人的利刃。”
  阿保疆撫掌笑道:“紫花使果然博聞強記!說得絲毫不錯!”
  紫蘇歎了一口氣,說道:“五蘊毒,傷人於無形,能使其神經昏亂,狀若瘋魔甚至自殘而死,卻絲毫從屍體上查不出端倪;據傳為南唐徐熙家中所傳。
  不得槍,玄鐵所鑄,投之可開山劈石,為宋國有軍聖之稱的曹彬所用兵器。怨憎香,據傳為當初漢朝陳皇後所煉,如果女子身佩此香,可使喜歡她的男
  子頓生怨憎之意,永遠不肯與之親近;當初費花蕊在蜀時,多以此香送給宮中貌美的女子,恐其守得蜀王之寵。
  鎖死環,又名明月環,是一隻異常美麗的玉環,女子佩帶可以使容顏美麗如玉。它名字雖然恐怖,卻是古時韓憑送給妻子何氏的定情信物,象征著夫婦至死不離的決心。據說現該環藏於南唐江府,為玉劍公子所有。
  病魂刀,原為百年前的刀霸秦衝所有,後不知所蹤。
  不老丹,相傳是西王母所煉靈藥,流於世間。可以起死回生,甚至使服丹者容顏不老,青春長駐。此丹藏於南疆苗寨之中,作為苗人世代所供奉大魔神王的獻祭。隻怕貴為君主,也難以從苗人手中奪得此丹。
  別離鉤,昆侖合金所鑄。據傳冶煉時正值陰日,又采十九名童男血鑄入其內,陰寒極重。故所有死於鉤下亡靈,俱被吸入鉤身之中。別離鉤一旦施展開來,那些亡靈便會隨之哭號哀鳴,哭訴與親人別離難見之苦,令人不忍卒聽。別離鉤,為天魔門師宗師延陀所有……現在,自然是傳給了他的小弟子。
  自古以來,這八苦神器,不是被藏於深宮部族,便是歸於名門顯宦。”
  眾人聽得入神,無數豔羨的目光,都投到了阿保疆手中那對短而怪異的鉤身之上。那錢豐錄更是忘卻了傷痛怨憤,脫口問道:“那長生劍呢?長生劍在哪裏?”
  紫蘇看他一眼,冷然答道:“長生劍卻有三把,其劍氣沛和清正,持此劍者可養身存性,大助修為,真可以延年益壽。其一名含光,不知所蹤;其二名承影,是先教主贈與了玉劍公子;其三名宵練,即為我女夷神教曆代教主權仗之劍!”
  錢豐錄張口結舌,其餘幫眾更是呆若木雞。
  紀梅姝掉過頭來,向阿保疆道:“這位既是在天魔門中排行第三,想必是有‘毒修羅’之稱的阿公子。阿公子手握別離鉤,不會不知曉這八苦神器的神奇之處。真正雲錦一劍威力的催逼,倒有四分要靠長生劍天生的劍氣。本堂主手中並無長生劍中任意一把,公子明明知曉,卻定要領教,究竟是何道理?”
  寒風乍起,天色陰沉沉的,竟然又紛紛揚揚地飄下了雪花。雪花大如鵝毛,又極是密集,不多時樹枝及石階地麵之上,便已落了薄薄一層。
  飛雪之中,但見阿保疆微微一笑,那笑容俊美不可方物,卻又陰寒冷邪之極,當真有幾分阿修羅的魔魅氣息:“素聞長生劍氣沛和清正,天生便能克製我的別離鉤上魔音。在下年輕好奇,自然是想見識見識的。”
  他隻將鉤身輕輕一晃,天魔勁力催鉤尖,也不見他如何作勢,那鉤影已幻作一團暗紅得幾近黑色的雲霧。眾人忽覺眼前一暗,但聞一陣鬼哭魔嘯之聲破空而來,刹那間如煙塵席卷,黃沙漫滾,神秘而黑暗的呻吟與哭喊,充斥了整個天地。仿佛天昏地暗,身處於百層煉獄之中,眼見得妖魔橫行,群鬼亂舞,心中一種恐懼悲痛激湧上來,幾乎難以遏止半分。
  眾人中功力較深者尚在支撐,有些功力淺薄的卻承受不住,有人滾落地上,大哭大叫;有人原地縱躍,狀若瘋癲;還有人衝向峰頂崖邊,便要投身於下,幸得被旁邊略微清醒之人死死拉住。
  紀梅姝清叱一聲,拔劍撲向前去!
  眾人腦中昏昏沉沉,但覺眼前昏暗一團,不辨東西,耳邊聞聽兵刃交加,激鬥非凡。紀梅姝功力雖不遜阿保疆,但阿保疆恃兵器之力,紀梅姝的利劍又不能相克,反而漸漸落在了下風。
  砰!一聲悶響,紀梅姝素白身影如羽毛一般,自那團詭異的紫黑雲霧之中飄飛出來!她連退數步,方才站穩身體,但忍不住向前一傾,以劍拄地,口中吐出一大口黑血來!
  黑血落於地麵的白雪之上,分外鮮明。
  寧菊媚雖受指傷,但功力深厚,神智依然清明,此時急忙一把扶住,叫道:“梅姝!”
  紫黑霧後,但聞阿保疆格格笑道:“我既是有毒的阿修羅,自然是見神殺神,遇佛殺佛,就不信今天逼不出那長生劍來!”
  寧紀二人對望一眼,心中同時想道:“哪裏來什麽長生劍?浮雲洞周圍山大林密,道路險峭,謝姑娘雖有宵練寶劍,但畢竟年紀幼小,連封姑姑尚且不能抵擋外敵,她又能有什麽辦法?隻怕早就……”
  
  忽聞一女子聲音歌道:“放情淩霄外,嚼蘂挹飛泉。赤鬆臨上遊,駕鴻乘紫煙。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借問蜉蝣輩,寧知龜鶴年。”
  歌聲縹緲,仿佛自遠山雲層深處傳來,飄蕩在滿天飛雪之中,恍若鳳唳鸞鳴一般,悅耳之至。歌中是讚頌神仙置身物外,任意遨遊四海的逍遙自在,詞藻清麗,歌喉婉轉,當真如仙闕中飄出的樂音,有一種脫俗的美感。
  那些別離鉤中幻出的哭嚎哀鳴之聲,一摻入這美妙動聽的歌聲,刹那間如湯沃雪一般,消失得幹幹淨淨。
  蕭縝與達沒賴對視一眼,神色間顯然又駭又喜。
  叮叮當當,錚錚登登,雜亂利響之中,仿佛一道清光,自雪地上蓬然而起,陡然在空中化作無數絢麗的雲霞,五彩輝映,燦爛如錦,直照得雪地上一片明亮.
  紀梅姝抬起身來,怔了一怔,驚喜交集,叫道:"雲錦一劍!是教主!是教主回來了!"
  春十一娘回來了!所有的委屈與驚惶,在那一瞬間,從每一個女夷弟子的心頭迸發出來,化作喜出望外的由衷呼喚:"教主!教主!"
  寧菊媚心中一鬆,隨之轉頭看去:
  茫茫飛雪之中,不知何時,已悄然出現了一個少女.
  同心高髻,素白銀簪,額前垂下一絡豆大的冰青色明珠.身上銀白狐裘,長可及地.雪光映照之下,猶如白荷臨水一般,越覺玉潔冰清,高貴瑩華.
  狐毛相飾的袖口中,垂下一隻欺雪賽霜的素手.手中所執長劍,卻是輕纖透明,有如一段淡青色的薄冰,發出淡淡的凜然光芒.
  宵練!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竟說不出話來.
  那個少女,不是春十一娘.
長生劍氣動別離 上

寧菊媚嘴角邊露出一縷微笑."嗆"!她長劍回鞘,雲黃披風一掀,人已是當先拜倒在雪地之上:"屬下秋堂寧菊媚,拜見謝教主!"
  謝教主?阿萱?
  女夷教眾互視一眼,先前誤認為是春十一娘歸來的喜悅漸漸褪去,心中隱約尚餘驚喜之意,卻終是叫不出口來。
  半年未見,她身量長高了許多,麵色溫潤,眉目間隱現沉靜之色,已不再是當初"菱花之亂"中,那個布衣荊釵、微帶疲倦的小姑娘阿萱.在滿天飛雪之中,一身白裘的少女執劍而立。宵練的青芒映照著少女如雪的容光,端凝清麗,令人不敢逼視。蕭縝雖與她有一麵之緣,但也是辨認許久,方才勉強認了出來,失聲叫道: “果然是你!你就是跟著封丹的那個小姑娘!你……”
  明照君等人麵麵相覷,顯然對這位新任代教主尚是一片茫然。
  阿萱嫣然一笑,道:“寧堂主請起。”眸光轉處,已落到了阿保疆臉龐之上,微微抬了一抬手中的宵練,唇角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是你要看長生劍麽?喏,這就是了。”
  阿保疆不禁一窒,心中先前湧起的無限魔意,在這少女的笑容中竟然漸漸弱了下去。
  如雪的白裘袖底,少女伸出的手掌潔白晶瑩,襯著那柄青蒙蒙的長劍,仿佛一幅絕美的圖畫,讓所有人的眼前不禁一陣眩暈。
  阿保疆深吸一口氣,鎮定心神,笑道:“小姑娘,不管你是不是教主,我勸你都不要來趟這股渾水為妙。若你留下宵練寶劍,我倒也不願傷了你。”他的瞳孔之中,射出碧色妖異的光芒:“我倒也想看一看,所謂的長生劍氣,是否就真能克製我的鉤上魔音。”
  阿萱低首看了看手上宵練,笑道:“你還不相信?我區區一個小女子,若不得長生劍氣為助,隻是一曲遊仙歌,如何能克製你方才的魔音呢?”
  阿保疆眼角肌肉一動,臉色微變,格格笑道:“長生劍氣?”
  別離鉤在掌心輕輕一躍,兩隻鉤尖自然而然搭在一起,菱形鉤身冷冰冰的一動不動,隱約閃出數縷黑紅光芒。
  他輕輕敲擊鉤尖,發出淩淩淩的輕響,笑道:“既是謝教主你手執宵練,又修煉了雲錦一劍,倒當真是要好好請教,以慰某平生之願呢。”
  紀梅姝臉色一變,顧不得內傷極重,奮力站起身來,擋在阿萱麵前,冷冷道:“我家教主何等尊貴?豈能與你平輩動手?”她為冬堂堂主多年,向來教養眾年輕弟子,於武功一道頗有眼力。阿萱此番氣象雖與半年前大有不同,武功精進不少,但斷然不會是這名頭早傳遍江湖的天魔門三弟子的對手。
  寧菊媚與她心意相通,當即明白紀梅姝之意,也上前道:“不錯!你們師宗師延陀,與我教教主及宋國師趙河陽齊名。你不過是師延陀的弟子罷了,哪裏有資格向前輩挑戰?”
  當初淩飛豔在世之時,確實與師延陀和趙河陽齊名。此時寧菊媚偷轉概念,將阿萱的教主身份代入,倒也是說得過去。況且唯有門主之尊,國師之位,才能與江湖第一教派的教主身份相合。阿保疆眼中碧芒一閃,笑道:“哪有那些個規矩?”蕭縝淡淡道:“武學一道,所重不是爭強鬥狠,切蹉不過是增進彼此的修為而已,若把輩份身份扯了進來,可就大大不合女夷教的身份了。”
  錢豐錄左腕被斬斷,此時門下弟子已為之包紮完畢,他滿腔怒恨,但自忖不是女夷教眾人的敵手,更比別人盼著鬧起事來,又見阿萱年紀尚稚,不足為懼。當下強忍疼痛,高聲叫道:“不錯!當初春教主在時,難道就不曾跟比阿公子身份低許多的人交過手?一個臭丫頭,見都沒見過的,可擺的是個什麽譜?”
  紫蘇霍然轉身,手按劍柄,咬牙笑道:“錢豐錄!你再這樣多言多語,想不想那隻手腕也一齊斷了?”
  錢豐錄對她又恨又怕,當即住口,腳下連往後退,弟子們更是呼啦一聲,將他護在身後,個個如臨大敵。
  阿萱輕輕推開寧紀二人,說道:“多承二位堂主好意。不過阿公子等三人不辭萬裏,遠道而來,居然不是圖的我教中寶劍秘笈,卻隻是為了要找我切磋切磋,那是何等一種胸懷!想我女夷中人,襟懷山河,豈有這小小一點請求都不滿足阿公子的道理?”
  寧菊媚心中著急,輕聲叫道:“教主!”
  阿萱向她搖了搖頭,說道:“寧堂主,稍安勿躁。”此時雪下得更是大了,地上屋頂已積有厚厚一層,便連旁邊的枯枝樹葉也如瓊花一般。她掌中宵練仍未回鞘,映著反射的雪光,仍然是青蒙蒙的一片。
  她款款走向阿保疆,說道:“方才我聽見紫蘇姑娘談到八苦神器,公子的別離鉤與我的宵練劍都名列其中。人生在世,誰也難逃這八大苦楚。阿公子,不若我們便以此為賽,如何?”
  阿保疆聽聞蕭縝言道,阿萱即是那跟隨封丹的少女,不由得又驚又喜。她既露麵,那《天樞實錄》下落又多了一條線索。他目光如炬,明知她武功內力都遜於已,故此才敢以話欺她。原想著她不敢應戰,女夷教眾更無敵手,則教眾的銳氣已受到重挫。到時候再擺些威勢出為,拿話擠兌住她們,料想一群女子六神無主之下,不愁最終拿不到這宵練劍,甚至是那念念不忘的《天樞實錄》。
  誰知這小教主年紀雖稚,卻頗為膽色。哪怕秋冬二堂堂主一力維護,仍是慨然應戰,想來也是年少好勝之故。
  他心頭竊喜,麵上卻不露分毫,答道:“謝教主既是肯與本人切蹉,阿某安敢不從?隻是咱們這切蹉,可不能沒有一點點彩頭。”
  阿萱淡淡一笑,道:“願聞其詳。”
  阿保疆眼珠一轉,笑道:“宵練劍是貴教權仗之劍,別離鉤也是我天魔門的鎮門寶物。雖說長生劍氣與別離鉤音天生相克,卻不知究係是誰克製得了誰,終還是要看其主人的功力所定。罷了,謝教主,若是阿某輸了,自願將這雙鉤獻與女夷門下。若是謝教主你輸了……”
  他望了蕭縝一眼,後者淡淡道:“從此天下,將再無女夷神教。”
  眾人嘩然,女夷弟子有性急的早叫罵起來。紀梅姝臉色雪白,質問道:“這等賭注,可也太不公道!蕭大師出道江湖多年,緣何今日如此偏私?”
  蕭縝不慌不忙道:“方才堂主有言,謝教主身份尊貴,是我三師弟所不能比擬。故我三師弟所能賭的,隻有他自己的東西。別離鉤是師宗賜他之物,他當然能賭。可是謝教主如今既是女夷的教主,不管是代也罷,正也罷,聽說總是在花神像前得到前任春教主的賜封。謝教主既為教主,所賭者決計不再是區區一柄寶劍,而是整個女夷神教!”
  他這一番話徐徐道來,每說一個字,女夷眾人的臉色便白了一分。神教何其重大,阿萱畢竟不是春十一娘這樣的人物,記得她最初上峰來時,勇氣雖然可嘉,畢竟武功低微,如何能談笑之間解除危厄?若有個閃失,隻怕大家連立足之地都要失去。
  金釵大急,望向寧菊媚,失聲道:“寧堂主……”意即讓她出麵阻攔。
  寧菊媚心中也是急如火燎,偏偏無法開口反駁。她無聲地向眾弟子搖了搖頭,示意冷靜。心中暗自下定決心:以阿萱能力,自然不能與阿保疆為敵,但若阿保疆強自欺侮逼迫,說不得,也隻好拚上一拚了。
  
  誰知阿萱好整以暇,以手指拭了拭劍身,突然格格一笑,道:“如此倒也行得,隻是阿公子,方才蕭大師說,你所能做主的隻有你自身的東西,因此你隻能用別離鉤與我下賭,對否?”
  眾人又驚又急,阿保疆見她全無惶急之色,也頗覺有些驚奇,答道:“正是。”
  隻聽阿萱又笑道:“區區一對別離鉤,卻想要消彌我女夷教於無形,這賭注忒也輕了些。阿公子,不如你再加些賭注罷。”
  蕭縝等大出意外,但見她言笑晏晏,心道:“這女孩子畢竟年輕,還不曉得厲害。”如此一來,薑老大錢豐錄等人心中的輕視之情,不由得又重了幾分;女夷教眾卻是大急,隻是教規森嚴,礙著阿萱教主身份,並無人敢向前進言。
  阿保疆見她笑容如花,雪光中越覺清麗不可方物,心中微微一蕩,有些悔意:“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孩子,若不是身在女夷教中,我又何必苦苦相逼?”隨口答道:“但憑謝教主所言。”
  阿萱眸子一轉,水光流燦,說不出的明豔動人,笑盈盈道:“既如此,如果阿公子你輸了,除了別離鉤外,還要把你這個人輸給我,這才公平。”
  此語一出,眾人怔了片刻,不約而同迸發出一陣大笑。薑老大等人本是江湖粗豪漢子,其哄笑更比別人強出幾倍去。但聞得明照君上氣不接下氣,笑道:“好好好,如此一來,謝教主哪裏是比賭注,竟是在招漢子呢!”眾人又是一陣哄笑,其中盡有淫邪下作之意。有人叫道:“原來新任教主不象原來的教主,竟還打算嫁人來著。”
  女夷教眾呆若木雞,萬萬也沒想到這小教主甫遇強敵,居然便提出如此荒謬的一個要求來。青芷聽聞那些汙言穢語,更是氣得渾身發抖,恨恨道:“這位謝姑娘怎如此行事,忒也惹人笑話!”
  寧菊媚雖也不解,但料想阿萱必不會如此輕佻,瞪了青芷一眼,低聲道:“什麽謝姑娘?她現在已是咱們的教主了!曆代以來,咱們教中並不曾禁止婚嫁之事,隻是司花使為教主近侍,故在任職期內不能嫁人。” 紫蘇蹙眉道:“幾任教主獨身而終,不過是因為這世上配得上她們的優秀男子,原也廖廖無幾之故。謝姑娘若真有此意……不過也不能找上這姓阿的麽……”
  達沒賴漢話雖不算太好,但也大致明白意思,與蕭縝對視而笑。阿保疆原是漢遼的混血,相貌俊美,在北遼之時便有美男子之稱。遼與北漢多少女子為之神魂顛倒,他自命風流,倒也有過幾個紅顏知已。
  但此時這名為阿萱的美麗少女,竟當著數百人之麵,把要他這個人的話語,作尋常問候一般,大大方方地說了出來,卻讓他腦子裏轟地一聲,生平第一次,有兩朵火熱紅霞頓時湧上臉頰。不由得張口結舌,道:“這……這……”
  阿萱對眾人的叫嚷哄笑之聲充耳不聞,她一手執劍,另一手二指壓上劍鋒,輕輕吹了口氣,眼見得湛青劍鋒上蒙上一層薄薄的白氣,又緩緩散了開去。
  她垂下劍身,偏過頭來,向著滿臉通紅的阿保疆微微一笑,說道:“你們大驚小怪什麽?我可不敢要這位毒修羅做我的丈夫。”她話語一頓,眸光中笑意漸漸斂去,卻有一層寒意籠了上來,徹骨入冰,使得阿保疆心中不禁一凜。
  但聞她悠然道:“阿公子,如果你輸了,我不但要你的別離鉤,還要你這個人……”她手腕靈動,突然原地一轉,“刷”!宵練劍在空中挽剌,綻出一朵明媚的劍花!
  眾人吃了一驚,卻見阿萱收劍而立,複又伸出兩根玉指,滿意地扣了扣劍鋒。她頭也不抬,口中說話雖然是輕描淡寫,卻令人不由得不打了個寒顫:“我要你這個人,從此便做我謝某人忠心不二的奴仆,鞍前馬後,終身相從……”她瞟了阿保疆一眼,淡淡吐出最後八個字來:“生死由我,概不理論! ”

長生劍氣動別離 下

阿保疆臉上尚帶著笑意,聞言不由得僵在了臉上。嘴角動了兩動,突然間覺得口舌拙笨無比。那一身白衣的少女,輕巧玩弄著修長的宵練劍身,宛若鄰家女伴侍弄針線一般,偏吐出來的字句是如此的令人心中莫名發悚。
  寧菊媚長吸一口氣,心中竟莫名地安定下來,出聲道:“怎麽?阿公子竟不敢應我家教主的邀約麽?”阿保疆臉色漸漸回複過來,幹笑一聲,道:“如何不肯?” 他斜睨了阿萱一眼,調笑道:“我阿保疆在遼之時,也曾與無數的少女定過盟約,卻未有如貴教教主這般者,實是別開生麵。既是如此,那我阿保疆也索性定個香豔的賭注罷了。若你家教主輸了,我卻也不要女夷教解散,隻要你家教主跟隨於我,一生不離不棄,何如?”
 眾人聽出他話中輕薄之意,哄然大笑起來。蕭縝也笑著搖了搖頭,心中卻忖道:“如此也好,省得說我天魔門趁人之危。這小姑娘若當真跟了三師弟,女夷教縱然不滅,也在武林中威風掃地,倒也達到了我們的目的。”
  女夷眾人臉色極是難看,更有人想道:“都怪這小姑娘,硬是要強出頭挑這個大梁,想我女夷數十年來在巴蜀威風赫赫,今日卻教人如此恥笑!”
  唯有阿萱神情未變,微微笑了笑,道:“你遠來是客,我主隨客便,都依你便是。”
 
  大雪越發下得密了,紛紛揚揚,鋪天蓋地而來,眾人不由得都眯起了眼睛,縮了縮脖子。早有女夷弟子進殿內取了油傘來,一一撐開。便是那些外來者的手中,也被女夷弟子寒著臉塞過了幾把傘。那些人雖有些訕訕的,但也都接了過來。
  阿萱推開了一個女夷弟子遞過來的油傘,輕輕道:“不用。”彤雲密布,天光暗淡,她的膚色卻越顯晶瑩,光芒隱然,當真有如羊脂白玉一般。也有許多雪片從她的頭上天空中飄了下來,但在距頭頂約莫尺許時,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蕭縝心中一動,與阿保疆對望一眼,暗暗心驚:“一定是長生劍氣,才逼退了飛雪!”
  阿萱渾不在意,她右手執劍,劍鋒豎立,左手兩指在鋒刃上輕輕一彈!
  吲!
  這一指彈下,卻仿佛有無形層疊的細紋,自指尖劍刃生出,在空中微微蕩漾開去,升起若有若無的淡淡青氣。纖長如冰的劍鋒,在青氣中若隱若現。
  她眼波一閃,垂下長長的眼睫,躬身含笑道:“請。”
  阿保疆麵上帶笑,也躬身還禮。他暗催內力,別離鉤漸漸泛紅,流轉出妖異的光芒。隱隱約約的哭嚎之聲,從鉤中逸了出來,仿佛有千萬惡鬼,一齊從鬼門關中潮湧而出。
  眾人臉色一變,有吃過苦頭的就去掩耳。蕭縝微笑道:“此是魔音,不是沿耳而入,卻是由心而生。掩耳不聽,也是無甚用處。”
  達沒賴咕嚕咕嚕吼了兩句,蕭縝道:“我二師弟漢話不好,他這兩句是我們遼國話,說的是這別離鉤音乃是有的而發,三師弟此時乃是全力向謝教主施為,對各位並無大礙。”達沒賴又向阿萱打量了幾眼,又咕嚕咕嚕說了兩句。蕭縝笑道:“謝教主,我二師弟勸你呢,他說遼國的小姑娘,大多都沒有你生得好看。你跟了三師弟也算一段佳話,何必相爭呢?一旦傷在鉤下,不死隻怕元神也要大損。”
  紫蘇氣極,脫口罵道:“放你遼國蠻子的屁!我家教主豈能從你蠻夷?”
  阿萱還是淡淡一笑,目視阿保疆,口中答道:“職責所司,不敢懈怠……紫花使,注意分寸。”紫蘇麵上一紅,竟當真住口。寧菊媚欣慰一笑,忖道:“如今教主神情,當真是與先前大有不同,竟也有幾分春教主當初的風範呢。”
  阿保疆大喝一聲:“謝教主!”別離鉤劃過一道黑紅炫光,劈空而來!不過是小小雙鉤而已,這當麵一擊,陡然威勢大盛!刹那之間,所有人竟有一陣眩暈,仿佛有無窮無盡的黑暗與悲傷,自心頭噴薄而出,轉而化作無邊潮水,迅猛湧卷而來,要將人心中的光明希望完全吞齧。
  地上積雪四下飛濺開去,阿萱竟然揮劍起舞!白色的衣袂層層飄揚,仿佛山間雲靄一般,劍光青氣流動,纏繞全身,越覺飄緲如仙,直逼得飛雪紛紛退避開去,竟不得入她周身範圍之內。但聞她口中唱道:“放情淩霄外,嚼蘂挹飛泉。赤鬆臨上遊,駕鴻乘紫煙。”歌聲清越,如鳳鳴鶯囀,在如鉛壓下的沉重彤雲中劃開一道亮光;又如一眼流水澗泉,潺潺流進幹枯淒冷的荒灘沙漠。
  別離鉤音引起的心中憂傷,終於被歌聲衝開一道空隙,所有人精神一振。紀梅姝內力深厚,倒一時不會被鉤音所懾,但也不由得微微一怔,暗暗向寧菊媚道:“這倒有些象是……象是……”兩個人眼中電光一閃,心中都迸出三個字來:“黎師叔!”
  長劍飛舞,眾人眼花繚亂,幾乎看不清劍勢走向。唯見劍上青氣在空中流轉不定,宛若遊龍穿梭雲間,巧妙地將鉤上黑芒擋在阿萱身外。但聞阿保疆長笑一聲,吟道:“悲莫悲兮,生別離!”
  別離鉤陡然發出尖利的嘯音,淒厲入骨,竟將阿萱歌聲壓下!鉤影在空中幻出一張黑紅大網!阿保疆身形飄轉,天魔勁發,周圍生氣恍若被抽取殆盡,唯見黑色光網在空中扭曲擴展,直向阿萱頭上疾罩下去!仿佛,是惡魔張開了黑色的雙翅,遮天弊日,大地一片黑暗。
  紀梅姝失聲驚呼一聲,心道:“生別離!原來這就是生別離!”
  刷!青氣激漲,衝霄而上!阿萱輕叱一聲,足踏七星之步,歌中曲調一變,竟然隱有金石裂雲之概,唱道:“古來人涼世情薄,莫對白發歎蹉跎.心遠豈在方寸間,女兒襟懷有山河!”
  “河”字甫出,但見青氣蓬然散開,陡然間化作無數雲霞,直透黑網而出,燦爛明豔,華美無匹。幾乎與此同時,受“河”字劇震之威,地上積雪翻飛而起,在空中一瞬,竟然凝就無數透明冰錐,於雲霞爛漫之中,如疾雨一般向阿保疆飛去!
  黑網催枯拉朽,瞬間而潰!阿保疆低呼一聲,圓睜雙眼,幾乎不敢置信。雙鉤脫手飛出,當啷當啷兩聲,先後跌落地麵。但見阿萱已平地飛落,手腕旋轉,劍尖停於阿保疆喉結之上,輕笑道:“勝負已分,阿公子從此可就是我的奴婢了。”
  眾人一時竟愣怔當地,頃刻間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叫聲,卻是女夷教眾喜極而呼!紫蘇的聲音尤顯清脆喜悅:“阿保疆!你還不去拜見你家主人?”
  阿保疆臉色鐵青,眉心一團黑氣,顯然受了不輕內傷。他垂下兩手,微閉雙眼,笑道:“天下最為艱難之事,並非是做人奴婢!”他身形一動,喉結竟自往劍尖撞了過去!
  達沒賴大吼一聲,撲上前來!蕭縝更失聲叫道:“三師弟!”阿保疆抱定必死之心,滿以為利刃穿喉,不料身形前仆,腳下踉蹌,卻撲了個空!他刹住腳步,睜眼看時,卻見阿萱身形站在離他數尺之外,手上長劍不知何時,竟然早已回鞘。
  達沒賴一把抱住阿保疆,眼中淚花閃動。他性子粗豪,但最重情誼,雖是不善言辭,卻急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蕭縝眼見阿保疆並未撞上劍尖,長吐一口氣,放下心來,這才跌足歎道:“三師弟,師父最是喜歡你,你便一時……他也不會怪你。況且大丈夫能屈能伸,你…… 你……唉!”阿保疆年少成名,才貌雙全,又拜在師延陀座下,在北遼地位尊貴,心中一直都自命不凡。本擬拿話擠競住阿萱,又欺她功力不深,立下一個大功。如今當眾竟是大敗,死意已決,雖是蕭縝相勸,也並不答言。
  阿萱嫣然一笑,道:“那是人人最後都要走的一條路,現在你何必著急?”
  她徐徐道:“你不服我。因為我名聲,武功,修為都不如你。”她微微一笑,道:“長生劍氣能克製別離鉤,這不錯。不過我的雲錦一劍,隻有兩成火候,你在別離鉤上的修煉卻能達到六成。阿公子明光如炬,自然是穩操勝券。
  然而,半年之前,我自本教秘室長恨天出來,曾尋到了後山結廬暫居的黎師叔,向她學得了奪音之術。我於此術修為亦淺,不過三成功力。若論每一樣,我確不如你。
  然我二人開戰之初,我便以奪音術亂你鉤音,削弱鉤上威力,使得你不得不再催動天魔勁氣,加重鉤音之威。然而勁氣自強轉弱,重由弱漸強之際,總有一個薄弱的區間。我窺準時機,於你最弱之時,乍施我最強的雲錦一劍,終於衝開你鉤音魔障,反客為欺,製你要害!如田忌賽馬,以我上駟,對你下駟,自可贏你!”
  眾人隻聽得入神,連阿保疆也不由得愕然抬起頭來,凝神傾聽。但聞她又道:“世人皆言武學之中,一招一式克敵製勝,全在於內力深厚。我也聽說宋朝皇帝本身也是高手,隻是一套長拳,在他手中卻能發揮無窮威力,全因他內力修為高深之故,常人卻多不能及他。然而內力修為較為緩慢,常人往往數十年才有大成,或者是有逢機緣,服食丹藥奇果之類,也有奇效。
  但若這樣看來,豈非天下所有的英雄,若沒福分服食丹果,便都隻能等到白發蒼蒼之時,才能笑傲江湖?可我阿公子的武功精絕,卻遠勝許多上了年紀的江湖人。封姑姑曾對我說過,一根針有多麽鋒利,跟用多少鐵可全沒關係.一個人的武功有多麽厲害,跟多少內力可也沒多大關係.”
  “洪水雖然迅猛,卻逃不出禹王的疏導之法。對方的內力再深厚過已數倍,但隻要我眼力精準,拿捏得當,便會如禹王一般,收放自如,直入大海。”
  “我修練功力時間不長,但所行此道,頗有心得。竊以為武學一道,內力固然重要,宛若鐵棒,但懂得運用與操縱縹針的智慧更是必不可少。好比做菜一樣,我聽說,天下間所有的調料坊中,唯有四家最為出色。淡味居的湖鹽,小磨坊的榨油,譚七家的麥醬,老西人的白醋。我還聽說,天下間廚藝最好的人是於二指,他做鹽油醬醋的本領可遠遠比不上這四家。然而唯有他,能將它們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做出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來。否則,再鹹也不過是鹽,再酸也不過是醋,可頂什麽用呢?”
  “阿保疆,你敗給我,不是因為你的功力輸我。隻是你好比那做鹽的淡味居,我卻好比那個名廚,你是重而鈍的鐵棒,我卻是尖而銳的細針。你明白麽?”
  “千古艱難唯一死,殊不知,能忍耐地活著,比求死更有勇氣。你若肯活下來,我願與你共研這細針之中,所蘊藏的武學智慧。”
  她這一席話說畢,四下寂靜無聲,唯聞雪下簌簌。
  阿保疆長歎一聲,轉身抱住達沒賴,又一把抓過蕭縝的手,說道:“大師兄,二師兄。君子一諾,誓當生死。師弟我方才一時糊塗,竟想違諾一死了之,幾乎沒落得被萬人恥笑的地步。師尊座前,煩請二位師兄多致歉意。師門之恩,至死不忘!”
  蕭縝怔怔道:“三師弟!你……”達沒賴更是睜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
  阿保疆放開二人,轉身麵向阿萱,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雪地之中。
  眾人嚇了一跳,阿萱卻上前扶起,笑道:“何致於此?”阿保疆又長歎一聲,垂首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阿某自恃聰慧,但今日方覺武學別有天地,此乃主人你天縱英明,假以時日,世人多不能及。阿某願長侍主人座下,生死由你,概不理論。”
  女夷教眾此時對這位小教主佩服之極,當下一齊拜倒,高呼道:“教主英明!”
  阿萱微微一笑,示意眾人起身,心中卻浮起一種難以言明的感慨之情。
  各幫派麵麵相覷,尷尬難言。此番蕭縝三人找上他們,言明不參於巴蜀武林的利益分羹,隻是助他們一臂之力而已。他們仗著天魔門的勢力,又欺女夷教群龍無首,這才衝上山來。誰知局勢轉化如此,實是騎虎難下。
  明照君幹咳一聲,大聲道:“阿公子之事,與我們巴蜀武林可不相幹,謝教主,方才我們議論關於航運之事……”薑老大也沉著臉道:“今日既已鬧到這個地步,這航運可得分出個涇渭才好!”錢豐錄受傷甚重,對女夷教更是恨意深重,趁機叫道:“你們女夷教說得好聽,什麽‘共襄女夷重任,以銘天下蒼生’,卻對我們巧取豪奪,供應你們日常奢華開銷,什麽紫金硯,又是什麽香,都是價值不菲的東西,當真好不要臉!”
  還有許多人附和道:“不錯!你女夷教算是什麽阿物兒?自己教派勾心鬥角,紛爭不斷,堂主教主零零落落,也配作我巴蜀武林之首?”“一幫女人,也在這裏號稱江湖第一大教呢!”“當今天下大亂,怎不見你女夷教做出兩件有利於家國的大事出來?”
  女夷教眾大怒,也紛紛對罵起來,有性急的已經拔劍相向,隻等這新教主一聲令下,便要上前衝殺。
  阿保疆站起身來,立於阿萱身後,沉聲道:“大家好好談事,誰再口出穢言,休怪阿某不再客氣!”
 阿萱負手而立,淡淡道:“你們先前說的,我聽得不太全。不過我倒有幾句話,要說給諸君聽上一聽。”  她轉向明照君,微微一笑:“當今時世,是男子的天下,女子卻淪為男子的附庸。家計困難時,男子有權賣掉老婆、賣掉女兒、甚至是賣掉自己的母親姨嬸;逃難時帶走兒子,溺死女兒,危急關頭為保全所謂的家風,立逼著所有家中女子自盡身亡……唐張巡鎮守襄陽時,城中糧食殆盡,也曾殺愛妾勞軍。嘿嘿,向來女子隻是財產、食物、牲畜一般,世人卻都以為理所當然,至於這些女子,被賣去什麽樣的地方,受到什麽樣的苦難折磨,卻沒有人會去關心。女夷教最初的夢想,據我忖度,也不過是巫長恨不忍見女子受苦,所以想給天下受難的女子一個庇護之所。”
  她仰首望向天空,無數紛紛揚揚的雪花,飄然落於她的發上、肩上,頓時又消彌於無形之中。
  但聞她道:“然而如今天下大亂,諸侯割據,戰亂不斷,百姓流離失所。多少豪府高門都是煙消雲散,單單是有些金錢,也未必買得到這些女子平安度日。況且女夷教最盛之時,曾有數千教眾,還要撫養大批的孤女,即便巫教主賣掉天女紫金硯與龍髓香,嘿嘿,隻怕也是杯水車薪。坐吃山空,指日可待。”
  “共襄女夷重任,以銘天下蒼生。女夷的重任,不過是救得那些受苦的可憐女子,讓她們能自由地去選擇自己的生活;也讓天下蒼生都時刻銘記,我們這些女子,並非是隻會兩截穿衣,三綹梳頭之輩。天下大亂,曆朝有之。許多坐擁重兵、富可敵國、自命為大男人、大丈夫的都無法平息,又何必來指責我們女夷教一個江湖教派?況且所謂的朝代更替,不過是換湯不換藥,興,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
  “我年輕識淺,見解淺薄。不過我卻知道,生而為人,想要吃飽穿暖,卻是頭等大事。你們要生存下去,我女夷教眾莫非就不能求生麽?況且這巴蜀之地,自古便是人人欲得之而後快的福地。沒有我女夷教,也會有其他的教派接手。但現如今以你們微薄之力,對抗外來的江湖勢力尚且不能,又如何能在亂世之中求得生存?我聽寧堂主之言,便知我女夷教執掌航運這些年來,至少保證了你們的日常所需,減少了你們原來的流血紛爭。江湖勢力,以強者居之。各位若是不服,便如今日一般向我教挑戰,我教也無不應承!”
  她掃視眾人一眼,徐徐道:“你們說我女夷窮奢盡欲,可我女夷曆代教主所居,不過是神女峰後區區幾間木屋,哪裏是什麽華屋廣廈?”
  紀梅姝也冷笑一聲,說道:“你們知道些什麽?那天女紫金硯並龍髓香等物,並先前還藏有一批衣物等,都是巫教主少時舊物。她少時家逢大變,不得已流落江湖,那些東西帶在身邊,不過是作個念想罷了。她曆遇坎坷,早將榮華看作過望雲煙。若當真要窮奢極欲起來,以她當年排場,豈是這區區幾樣東西便能滿足?”
  錢豐錄張口結舌,明照君啞口無言,薑老大更是臉上一紅,眾人偃然無言。
  但聞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至於近年來女夷紛爭不絕,人才凋零,甚至我教春教主遠赴宋京,下落不明之事,確實都是我女夷的重重劫難。但人非聖賢,我女夷教眾更非神仙。人有七情六欲,利益誘惑,各位自己的教派也是矛盾重重,我女夷教內,豈能毫無紛爭?但大浪淘沙,淘去的是渣滓沙礫,留下的都是能閃光的金子。數次內亂,卻也能顯出無數人金子般的真心,對我教而言,是福非禍啊!”
  眾人聞聲紛紛回首,隻見一個玄衣婦人,傲然立於不遠處的花樹之下。白雪皚皚,映襯得她一身玄衣越顯凝重沉著。
  女夷弟子已是叫了起來:“馮長老!”“師叔!”馮君如兩道銳利明亮的目光,欣慰地落到阿萱麵上,阿萱微微一笑,但見馮君如輕輕點了點頭。
  蕭縝但見馮君如現身出來,且容光煥發,全無病態。料想她閉關時久,已是將傷病治愈,女夷又添一強力幫手。更是無心戀戰,當下長歎一聲,說道:“人言紛紛,向不能絕。貴教所作所為,都前所未有,因其太過驚世駭俗,故遭人攻訐、被人誤會,也是意料之中。今日之事,卻是蕭某等來得孟浪,三師弟已歸於謝教主座下,蕭某等也需回去稟告師尊。他日江湖相見,再與貴教理論罷。”
  當下抱手一揖,看了阿保疆一眼,與達沒賴竟自飄然遠去。達沒賴猶自頻頻回頭,對阿保疆戀戀不舍地回望數次。北風之中,但聞金剛杵上的金鈴,遠遠發出隱約的叮當聲。
  蕭縝等人既去,薑老大眾人心下已虛。此時一見馮君如現身,積威所至,更是畏意大生,囁嚅著說不出話來。但顏麵所係,要出聲求饒,卻也不能。他們為難之狀,阿萱都看在眼裏,淡淡道:“咱們同出巴蜀武林一脈,如手足兄弟一般,便是有些小的矛盾,關起門來商量著辦也就是了。各位當家,今日之事,若各位大度不計,我女夷教一頁揭過,也是罷了。日後更當互相擔帶,共振巴蜀武林之名!至於航運一事,”
  她目視眾人,說道:“還是強者居之罷。”
  眾人如蒙大赦,如明照君等人向來最是見風轉舵,眼見有個台階,豈有不下之理?當下連連稱是,連錢豐錄也隻得含恨忍住,紅著臉指揮手下眾人,陸陸續續退下峰去。
  馮君如冷冷掃了他們幾眼,走上前來,眾人自覺讓出一條通道來,眼見著她緩緩走到了阿萱身前。
  阿萱微笑行禮,說道:“馮長老……”一語未了,馮君如突然伏下身來,竟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口中道:“教主聰慧無雙,消彌今日之禍,又得阿公子為助,實乃我教大幸!馮君如願侍奉座前,任由差遣!”
  阿萱百感交集,不由得紅了眼圈,連忙扶她起來,說道:“馮長老如此大禮,折煞謝萱啦!”馮君如陡然轉頭,向女夷眾人揚臂呼道:“謝教主曾在花神像前,受春教主宵練之贈;後又入‘長恨天’中,習得《天樞實錄》武功;今日她挺身而出,代我教應天魔門戰,維護本教利益,昭顯教主煌然之風範。日後我女夷教眾,必將效忠教主,誓死不辭!”
  女夷教眾齊聲呼道:“效忠教主,誓死不辭!”
  阿萱眼中淚花閃動,大聲道:“我謝萱今日得蒙各位姐妹厚愛,幸何如之!但春教主尚在,豈敢以教主自居?況且年輕識淺,亦難以勝任教主之職!眼下馮長老傷病既愈,煩請與兩位堂主多勞教務,我即日起將前往汴京,設法尋謀春教主下落,並將不計一切代價,將她營救回教!”
  
  《女夷列傳》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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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夷列傳 作者:東海龍女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6467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09:07:13

請問能貼VIP章節嗎?謝謝! -purplestar- 給 purplestar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10:42:16

我現在手上隻有這些,本來想攢攢再貼的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34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10:46:09

我追"女夷列傳"很久了.辛苦了,太感謝了! -hurry11- 給 hurry11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20:01:25

嘩她還沒寫完?我扔掉這本書都兩年了。。。汗 -sophie2046- 給 sophie2046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2: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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