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傳 作者:東海龍女 [上卷全]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02-02 08:55:18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42362 bytes)
第十四章 無論君歸君不歸 2

待得悠悠醒轉,卻是在一間房內的床榻之上。
  阿萱驚得坐起身來,見身上衣飾齊備,就連包袱也仍然掛於腰間,這才鬆了口氣。她環顧四周,但見門窗的朱漆微微有些褪色,且多處破舊失修;然而觀其房舍齊整寬大,氣派非凡,顯然是一處敗落下來的公侯府第。
  室內陳設簡單,僅床榻桌幾、數張木椅而已。尋常大戶人家所見的寶瓶劍琴等裝飾一應俱無,對麵牆上懸著一幅大字,極草的手書寫道:
  “將軍夜提三尺冰,策馬催鞭箭羽頻,他年若遂淩雲誌,十萬雄師平宋京。”
  筆走龍蛇,每個字足有海碗大小,且墨跡淋漓,筆意飽滿,酣暢之極。阿萱看在眼裏,心中不由得想道:“這詩韻律雖不甚準,詩中格調卻是高得很哪!他年若遂淩雲誌,十萬雄師平宋京,口氣倒真是不小。”
   再仔細看時,卻見字幅下方寫著幾個小字道:“國將亡,家已破,情何寄?長太息!林任道題。”心中忖道:“林任道?這字看來是他寫的了,隻是素未聽聞,究竟會是什麽人?”
  正思量間,忽聞門外腳步聲響,似乎有人正要走進門來。阿萱慌忙又在床上倒下,想起年幼之時,極喜在太湖嬉水,母親唯恐自己溺水,曾教過一種龜息之法。運起此法之後,全身毛孔收斂,減慢元氣在脈息中的運轉速度,將呼吸轉為胎息,往往是昏然若死,甚至可以如烏龜一般,數日斷絕飲食。心中一動,連忙依法閉住氣息,全身轉入寂滅之境,耳目卻更較平常更靈敏了許多。
   門扇一響,聽那腳步聲頗為雜亂,似乎有好幾個人走進房來。
   隻聽一人道:“奇怪,我那點穴手法原隻管兩個時辰不到,怎的現在過去兩個時辰,公主殿下還未蘇醒?”正是先前冒充江府家丁中的那人聲音。
  另一人道:“李長老,你那手法忒重了些,公主殿下嬌怯怯的身子,如何抵擋得住?”話語中甚有埋怨之意。
   那被稱為李長老的人急道:“我唯恐手指碰著公主身體,大為不敬,不惜耗費內力,使用淩空點穴之術,我憑此術成名二十餘載,難不成還控製不住力道?”
   阿萱心中好奇,想道:“聽這說話意思,似是對我並無惡意,那又何必擄我前來?”
   忽覺腕上微風颯然,卻是一方薄帕覆了上來。另兩根手指搭了上來,隔著薄薄絲帕,似是在查她脈息。
   阿萱心中更奇,她先前也曾聽人說過,大戶人家的小姐太太看病,郎中是不能直接按脈,而必須先覆上薄帕,再能隔帕試之,以示尊貴之意。這人竟也依法行之,似是對自己頗為尊敬。
  隻聽那人“啊喲”一聲,卻是一個陌生男子聲音,叫道:“李長老,你出手當真重了,公主殿下被閉穴太久,脈息微弱斷續,幾不可聞……啊喲,這可真是糟了!”
  阿萱心中好笑,想道:“我若是龜息大法練到了母親那般境界,真個是‘氣息緊閉,寂寂如亡’,隻怕連這一點脈息都不曾有,那才會把你嚇上一大跳呢!”
   李長老慌道:“少將軍,在下的點穴功夫已有數十年的修習,怎會出手不知輕重?”隨即將兩根手指搭上阿萱腕脈,凝神片刻,也“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那少將軍急道:“公主殿下怎樣了?”眾人唯唯,不敢回答。那少將軍長歎一聲,對那李長老道:“快去叫宗主過來,宗主他內力精湛,又通醫術,或許能解救公主。”
   李長老二人慌著去了,那少將軍隻在室內不斷踱步,不時長籲短歎幾聲,自言自語道:“唉,公主啊公主,林任道膽敢行此犯上之舉,將你私擄至此,不過是不想讓你被送往北漢罷了,誰知竟然害你……唉,當真是百死莫贖了!”
   阿萱心中一動:“林任道?”那字幅……
  
  室中寂靜無聲,阿萱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偷偷睜開一隻眼睛,向外看去。
  在窗邊微白的天光裏,佇立著一個身穿暗褚長袍的男子,腰係素帶,發束白冠,顯然尚在服喪之期。不過三十上下年紀,單看那年輕的背影,極是英姿挺拔,然而卻帶有一種說不出的蕭索之意。
  “嗆嗆”!數聲利響傳來,似是兵器相交!但聽屋外怒罵聲起,竟有先前那李長老二人的聲音,隱隱傳了進來。
  窗邊那男子聞聲,旋風般地轉過身來!阿萱慌忙閉上眼睛,耳邊隻聽他喝道:“李維遠!怎麽回事?”正是方才那自稱林任道的少將軍的聲音。
  “砰”地一聲巨響!紫檀色的木屑飛濺開去,雕花門扇被撞得四分五裂,一股強大如濤的真氣湧進門來!林任道大驚喝道:“爾乃何人?”
  那人顯然一眼便看到了臥於床上的阿萱,當下向外揚聲叫道:“公主在這裏!”他嗓音聽起來甚是古怪,顯然是經過刻意的改變,卻掩不住那種發自內心的欣喜之情。
  雖是身處險地,阿萱心中卻湧起一股極為荒謬的滑稽之感。自被封為公主以來,僅是一夜之間,居然先後遭遇三次擄掠。前一晚唐宮中宋人的擄掠,或許乃是被錯認為德敏公主之故;然而今早方出江府,即被林任道手下擄入此地,顯然對方一直關注密切,才會對自己行蹤了如指掌;誰知此時平空竟又殺出一隊人馬,隻是她絞盡腦汁,也萬萬想不出是哪路神仙。
  “啪啪”!掌聲相擊,卻是那撞入房中之人,已與林任道交上了手!那人同夥似被林任道手下攔住,想必那人武功實在高強,方可衝過重圍,直奔入室。
  阿萱緊閉雙眼,但聞二人交手勁風不絕,連連帶翻了好幾張桌椅,
  卻沒有想到林任道也著實厲害,那人連施狠手,卻始終搶不到阿萱身前三尺之內。
  忽聞有人慘叫一聲,林任道顯然聽出此人聲音,不禁驚道:“任駿!”但聞外麵有人忍痛高聲答道:“剌客厲害,少將軍快走!”
  高手相爭,豈容這片刻分神?但聞“砰”地一聲,伴隨著林任道一聲悶哼,似是有物被撞飛開去!“劈啪”一聲,卻是阿萱床邊的一張長幾被壓斷成了兩截!
  林任道受傷了?阿萱心神一凜,再難保持龜息之法,正待要睜開眼來之時,忽覺身邊微風一動,竟是有人撲上床來!
  阿萱大駭,差點要叫出聲來,右手已迅速摸到了藏於腰間的匕首。那人來勢卻是極快,一邊低聲自語道:“公主恕罪!”一邊身形已翩然掠過阿萱,直落入床榻靠內之處!
  阿萱聽出是林任道的聲音,心中沒來由地一鬆,手已悄然落了下來。
  那闖入房中之人大喝一聲,撲上前來!說是遲,那時快,林任道一咬牙,伸手在床沿靠內某處一按!但聞“軋軋”聲響,整張床榻淩空翻起,其下竟是一處極深的暗道!臥於榻上的兩人身體,也隨之滑下床板,流星般地落入了暗道之中!
  轟然聲響,床板重又翻下,“砰”地一聲,已是嚴嚴實實地蓋住了機關暗道入口!
  但聞頭上擊聲不絕,震得四壁隱隱發顫,似是那人正以真氣運於掌上,想要擊破擋住暗道的那張床板。
  疾速下落之中,林任道冷哼一聲,自語道:“這樣珍貴的鐵鮫木板,豈為人力所能破開?”
  
  不知落下了多深,阿萱忽覺身子一軟,已然無聲地落入了一處幹草之中。因那草堆極厚,落下時身上渾沒有半分疼痛,幹草的清香撲鼻而來,甚是好聞。
  阿萱心中一動,想道:“素聞公侯府中,多設有地道以做逃生之途。然而地道多陰暗潮濕,此處幹草卻並沒有絲毫的腐爛,顯然常常有人更換。若非是機關主人常處於危難之中,隻怕也不會對這暗道如此在意。這林任道究竟是什麽人?”
  那林任道似是對她極為擔心,甫一落定,當即爬起身來,喚道:“公主!公主!”聲音中大見焦急之情。
  阿萱早已暗中摸出匕首,緊緊執在手中,此時便佯作微有蘇醒之像,輕輕呻吟了一聲。
  那林任道大為欣喜,連忙撥開幹草,爬了過來,叫道:“公主醒過來了?可有不適麽?”
  阿萱將眼睛睜開一道細縫,隱約看清他的身影,覷準時機,倒轉匕柄,傾盡全身之力,猛地一下,重重地敲落在他頸後要穴之處!
  饒是那林任道身負高深武功,這一下事起倉猝,又被擊中要害,卻也招架不得,當下便軟倒在幹草之中,昏了過去。
  阿萱一躍而起,三下兩下拍去身上幹草,俯身看時,隱約隻見那林任道俯在草中,一動不動,顯然那一下重擊不甚好受。
  她微微一笑,整整身上包袱,又向四周看了看。 這才發現這暗道雖然頗為狹長,但高約人許,且四周鑿有不少蓮子大小的通氣孔,故也沒有狹窄氣悶之感。青石鋪底的甬道直往自己右側延伸而去,顯然那裏便有出口了。
  阿萱雖然察覺林任道並無惡意,但也不願受他所製。唯恐他醒了過來,當下連忙延著甬道走了出去,果然在盡頭處的石壁之上,發現了幾級淺淺人工鑿成的石級,直通向地道頂部。隱有一縷天光漏了下來,顯然那裏便是出口。
  阿萱擼起袖子,沿那石級攀了上去,果見頭頂蓋有一塊石板,被鐵條打就的鎖扣輕輕扣住。她小心翼翼地撥開鐵扣,試著用手推了推,果然石板微有晃動。不禁心中大喜,正待要移開石板出去,忽聽一人說道:“晚生樊若水,見過公子。”
  過了半晌,方才聽得一個年輕傲慢的男子聲音,冷冷道:“你便是樊若水麽?聽說你一日之內,向那李煜連上三策,都是些治國用兵的道理,可有此事?”
  阿萱心中奇道:“此人言辭甚是倨傲,怎敢對……對他……對國主如此不敬?這樊若水又是何人?”
  但聞那樊若水恭敬地答道:“晚生熟讀兵書,自謂胸懷萬千甲兵,卻因出身低微,未能進入朝堂之上,一展平生抱負,常自抱憾於心。先前晚生獻策於國主,意欲與大宋為敵,實在是罪該萬死。”
  阿萱聽到此處,略略有些明白過來:“莫非這言辭倨傲之人,居然是潛入唐國的宋人?”
  但聽那人冷笑一聲,道:“幸得你還明白得早,須知我大宋國力昌盛,如今已盡得天下十之八九之地,吞沒這小小的南唐,不過是在旦夕之間。何況李煜那小兒,成日裏隻知以詩酒為樂,哪裏懂得什麽家國大事?”頓了一頓,又道:“你呈上來的兵策之法,家父已經粗略看過,頗為讚賞。故此才不忌你南人身份,將你薦給了晉王殿下,不日將派人接你前往汴京。你所說的浮橋一事,非同兒戲,可一定要小心在意。”
  樊若水大喜,忙道:“多謝老大人和公子的栽培!”他心情激動,便連話音也在微微顫抖。
  阿萱聽了半晌,察覺這二人說話之聲雖然清晰,但似乎隔自己尚有一段距離。當下便大起膽子,輕輕移開石板,慢慢將身子探了出來。
  這地道出口,竟然是在一處小小的山洞之中。阿萱小心地爬出地道,才發現在這洞中還站不直身子,且洞內狹窄,僅容側身出入。洞口生滿藤蘿,枝葉繁錯,巧妙地掩住了洞口。
  阿萱心中記掛那二人所說之事,悄然拔開藤蘿,向外望去。
  外麵竟然是一片平闊的曠野,有一名錦袍男子負手而立,另有一青衫仕子模樣的年輕男子躬身立於其後,想必這便是那被稱為公子的宋人和樊若水了。
  四下寂然,唯有數莖荒草,在雨後的涼風中輕輕搖曳。
  原來這地道的出口,竟是在金陵城外!
  
  忽聞蹄聲傳來,雜夾著車行轆轆之聲,一輛極其奢華的馬車自遠處疾速奔來。阿萱一看那馬車,不禁微微一怔:赫然正是今早自己從江府出來之時,所遇見的那輛馬車!
  馬車尚未停穩,從車轅上已敏捷地跳下一名黑衣男子,向那錦袍男子跪地行禮。錦袍男子往車上掃了一眼,道:“三妹來了麽?”
  隔著車窗重重羅紗,隱約聽得車上有個女子聲音,極低地應了一聲。
  錦袍男子的眉峰,不易察覺地皺了皺,向車內說道:“三妹,爹爹今早便遣人前去接你,自然是因為情況緊急,你為何此時方到?雖說是身不由已,但你……有些事情,還是要好自為之。”
  車中女子不語,反倒是那黑衣男子磕首道:“啟稟大公子,三小姐今早正要動身之時,突然察知一件大事,因安排屬下們前去打探,故此方才來遲。”
  錦袍男子瞥了那黑衣男子一眼,冷哼道:“施玉安,你倒是對三小姐忠心耿耿得很哪。”
  施玉安身子一顫,忙道:“小人不敢欺瞞大公子,據屬下查知,昨日方蒙南唐冊封的德毓公主,已是被人擄走,至今下落不明。”
  錦袍男子冷笑道:“這便是你所打探到的大事麽?昨晚在瑞慶宮動手的是誰,難道本公子還不清楚?況且昨日他們刹羽而歸,那德毓公主又如何會下落不明?”
  隻聽車中女子幽幽歎了一口氣,低聲道:“大哥,小妹遣玉安他們前去打探之事,並非指的陳軻他們。事實上昨晚德毓公主隨江暮雲出宮之後,一直宿於江府。不知何故,公主於今早收拾行裝悄然離開,出得府門之後,卻是被林家的人擄去了。”
  她聲音極低,然而語調溫和柔婉,與乃兄的那種倨傲當真是迥然相異。
  
  阿萱藏在洞中,聞言不由得一驚,忖道:“她竟對我的行蹤如此熟悉!”想到自己一舉一動,居然都是落入他人眼中,自己這樣冒然離開江府,隻怕當真是大大的冒險。心中凜然,竟有些森森的冷意。
  那錦袍男子果然吃了一驚,失聲道:“什麽?德毓公主居然落入了林家人的手中?莫非他們對林仁肇之死,仍然是耿耿於懷麽?”
  車中那女子低聲道:“那倒不是。林任道此人年紀雖輕,然而俠骨義膽,大有乃父之風。想必絕不致在家國大事之上,如此公私不分。據小妹想來,隻怕還是因為北漢使節求親一事……”
  錦袍男子怔了一怔,冷笑道:“不錯,林任道跟他那死鬼老子一樣,對李煜小兒是死心塌地……哼,那日百尺樓中,北漢的楊業方才提出求親之事,李煜便慌不迭地將唯一未嫁的德敏公主許給了江暮雲,卻又當眾封贈了這個身世不明的德毓公主。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李煜頗有騎牆之意,擺明了是搖擺不定,隻看時機而行罷了。”
  車中女子輕輕歎了一口氣,道:“說起來這大公主還當真可憐,千裏投親,好容易有了立足之處,卻又……”阿萱聽到此處,想起李煜確有此意,心中不禁微微一酸。
  隻聽一人插言道:“李國主此舉委實多餘,即算是他將大公主許給北漢,卻又如何?南唐北西南三麵與我大宋接壤,東麵的吳越又早已對我大宋臣服。北漢僻處邊地,與南唐相隔甚遠,常言道‘遠水難解近渴’,縱其有所勾結,料想亦不足為懼。”卻是那個樊若水的聲音。
  阿萱聽在耳中,不免想道:“這人本是南唐士子,不過是投奔了宋人,轉眼間便換出一副嘴臉,忘卻自己父母之邦,倒口口聲聲稱起‘李國主’‘我大宋’起來,當真是無恥之極。”
  靜默了半晌,但聞那車中女子又道:“不過聽聞咱們眼線來報,說是林家人雖然將大公主掠到了林府之中,不料卻斜剌裏又殺出一支人來,竟險些自府中搶走了公主。”
  那錦袍男子“啊”了一聲,甚是驚異,道:“現如今這位公主卻是落入了誰人手中?”
  車中女子淡淡道:“沈尉本來當日也在林府之中,那時恰逢出府去了,卻給這支不明來路之人攻進府來。林任道手下雖也有幾名驍將,竟然不敵對方,公主在他府裏,他卻也不便聲張起來。兩下好一場惡鬥,後來那林任道按動臥房機括,與那公主一起落入了暗道之中……公主失蹤,江府自然難逃幹係,李煜也焦急萬分,林家人更不必說,還有那些或明或暗想要擄走公主之人……說起來倒也熱鬧,現下裏幾處人馬都在搜尋他二人下落呢。 ”
  阿萱突然想起一事,心中一驚: “據這女子說來,如今竟是有幾隊人馬,都在尋我與那林任道二人。封住暗道的那塊鐵鮫木固然堅硬,但這些人既然如此厲害,總是有本事掀開木板,下入暗道之中。他們若發現了昏迷過去的林任道,必然會猜到我已經逃出了地道,難免不會隨後追了出來,那我現在豈不是處於極為危險的境地麽?”
  一時間心念電轉,不知究竟該如何是好。
  阿萱長於鄉野,自幼便混跡於市集之中,曆經冷暖涼薄,性情原比一般女子要堅韌得多。但此番所遇之事,卻是前所未曾經曆,驀然一個念頭跳了出來:“不若我去找江公子,有他庇護,自然是安全得多。”
  但轉念想道:“李煜……國主正在四處尋我,我斷然不會再回宮中,淪為他殂上魚肉。我去找江公子又有何用?他是仕宦之後,又貴為未來的南唐駙馬,難道會敢於對抗國主,竟護著我這無親無故的鄉野女子不成?”
  正自神傷心碎之際,忽聽那施玉安咳嗽一聲,道:“大公子,三小姐,座船已泊在江邊碼頭,想必老爺他們該是等得急了。”
  那錦袍男子醒悟過來,忙道:“正是。三妹,聽聞那秦真被春十一娘追緝甚緊,無奈之下隻得返轉蜀中,妄圖取道而入雲滇之境。春十一娘這女子心誌甚堅,決計放他不過,定然也隨之返蜀。此次咱們舉家入川,聯絡巴蜀豪傑,不過是為了要謀圖女夷魔教,斷絕我大宋後顧之憂,可斷斷不可落在春十一娘之後!”
  阿萱一聽到“要謀圖女夷魔教,斷絕我大宋後顧之憂”這幾句話,隻覺腦中“轟”地一聲,險些兒變成一片空白。
  春十一娘!百尺樓上,那花雨中飄然若仙的身影,那麵對刀槍之林時鎮定冷然的氣度,那談笑之間、如閃電般出手的決然與俐落,還有傳說中她那出眾的智慧與韜略……
  在沒有見到她之前,阿萱沒有想到,世上竟還會有這樣的女子——她看上去是那麽冷漠高傲,微笑時卻顯得那樣謙和;她對祁胡二人可謂狠辣,勸諭秦真時卻又不乏溫柔;她應對李煜之時,明明一派高貴典雅的淑女風範,卻又隱約具有如男子般的明朗和堅毅。她雖不是最美的女人,卻有著明月一般的光輝,讓人一看到她的時候,竟然會忘記了群星的存在。
  同為春堂堂主的謝蕙娘,自己的母親,當年是否也有著同樣令人敬畏而仰慕的風致?然而,留在阿萱記憶之中的謝蕙娘,卻隻是一個美麗而神秘的女子。深居簡出,絕跡人世,帶有些微的憂傷和淡淡的漠然。
  
  驀然之間,一個從未有過的大膽念頭,突然跳上了阿萱的心頭:去巫山!找到春十一娘,向她報告這個絕密的消息,使得她和她的女夷神教,都能夠安然無恙,甚至是永遠地存在下去!
  她的臉因為極度的興奮,變得有些微微的燙熱。心怦怦直跳,聲音大到她唯恐被外麵的人聽得見。
  她又掃了一眼外麵,將目光凝注在那四匹駿馬拉著的馬車之上。
  深吸一口氣,阿萱取出了腰間的一支竹管,想了想,又彎腰拾起地上一塊碎石。正在此時,她那比常人敏銳許多的雙耳,卻突然聽到從地底傳來一陣異樣的聲響——那是……雜亂的腳步之聲!
  他們追來了!終於有人進入了這條暗道!
  阿萱緊緊地閉了閉雙眼,猛然睜開!她的左手毅然將竹管送到嘴邊,同時右手將手中碎石,重重地敲擊到了洞壁上的一塊凸出的黑石之上!
  天地之間,突然浮起了一陣奇怪的聲音。
  錦袍男子第一個警覺地回過頭來,目光卻是視向遠處的一處小丘。微風拂動,從那裏送來隱隱的喊叫聲,間或還雜有兵器交擊的脆響!
  施玉安臉色一變,叫道:“大公子!那裏有人正在相鬥!”
  爭鬥似乎愈發激烈了起來,掌風破空聲、刀劍交擊聲、喘息聲、哭叫聲響成一團,還可以聽得到有一種異常尖銳的利響,有若鐵器鏟擊之音,令人齒冷欲落,在雜音中尤其剌耳。
  這下連那錦袍男子臉色都有些變了,他轉頭向著馬車之內,脫口叫道:“三妹!這象是宮中的響鳴箭啊!”
  車中女子略有些疑惑之意,輕輕道:“響鳴箭乃是宮中侍衛所用之箭,如何會出現在這金陵城郊?”
  風聲之中,似乎有人驚叫一聲:“公主!”
  錦袍男子再也按捺不住,喝道:“是公主!”雙臂一展,有如大鷹平空掠起,直向那山丘投去!
  黑衣一閃,卻是那施玉安隨後掠了上去!樊若水一介書生,雖不會武功,但好奇心勝,也隨之奔跑過去,才跑出兩步,卻又遲疑了一下,回頭向車內問道:“三小姐,您不過去看看麽?”
  但聞車內傳來一聲輕輕歎息,兩扇關閉著的車門無聲自開!層層湖青紗簾臨風飄起,宛若新雲翻飛,一抹淡藍色的身影淩空飄出馬車,直追那錦袍男子而去!想必這道婀娜美麗的身影,便是那藏於車中的三小姐了。雖是看不清她的麵貌,但觀其身形飄逸美妙,隻是眨眼之間,已趕到乃兄身邊;若論輕身功夫,竟還要遠遠勝過那錦袍男子和施玉安一籌。
  樊若水再無猶疑,拔足向前飛奔而去!
  阿萱但覺腳下微震,顯然是地道中人已奔到出口之處。她深知此時已到緊要關頭,當即將手中石塊拋出,疾速將竹管往腰中一插!一咬銀牙,人已衝出山洞,就地一滾,飛快地將身滾入馬車之下,猛吸一口真氣,身子懸空而起,雙足蹬於對麵支架之上,十指已緊緊扣住了車底木條!
  幾乎是剛剛懸起身子在車底藏好,先前那些喧鬧爭鬥之聲,立時湮然而沒!卻聽小小的山洞之中,傳來“砰”地一聲巨響, 腳步雜亂,卻是那追趕之人,已從洞中奔了出來!
  那錦袍男子兄妹並施玉安三人,眼見得將要掠上山丘看個究竟,那爭鬥之聲卻瞬間消失,而自己馬車附近,卻隨著一聲巨響,突然冒出一大群人來。
  當即也顧不得仔細思量,返身掠了回來。施玉安落於車前,右手已按於腰間刀柄之上,喝道:“爾乃何人?”
  阿萱藏於車下,不知追趕者乃是何方神聖,聽其一個個自山洞出口奔出來的腳步之聲,約有數十人之眾。隔著車底的木架,還看得清那群人下裳之上,均以金絲繡有精美的圖案,那圖案看上去卻有些眼熟。
  但聞其中一人沉吟片刻,抱拳道:“在下侍衛副總管占雄!因追查我朝德毓公主失蹤之事而來,未知閣下何人?可曾看見這洞中有女子出來?”
  阿萱但覺車上微微一沉,想必是那女子已掠回車中。耳邊聽得那錦袍男子道:“原來是占大人,本公子與舍妹在此約見一位朋友,這裏乃是荒野,連人影都極為少見,更是從未見過別的女子。”
  
  那占雄“嗯”了一聲,似是有所懷疑,道:“這車中隻有方才進去的那位姑娘麽?本官奉王命在身,說不得,要看看姑娘車中有無他人了。”
  
第十五章 今人何複歌桃葉 上

施玉安嗔目大喝道:“好膽!你可知我家小姐是何等尊貴的身份?竟敢搜查她乘坐的馬車!”
  占雄身居唐國侍衛副總管之職,出入富貴錦繡之地,自然早就看出這輛馬車華美異常,而這幾人服飾麗都、舉止清貴,絕非尋常百姓。然而德毓公主失蹤之事,在宮中早已引起軒然大波,他又是身奉國主親令,定要追查出公主下落。此時好容易尋著這條秘道追出來,又如何肯輕易罷休?
  當下微一躬身,說道:“王命在身,多有得罪了!”將手一揮,他身後幾名侍衛已是一湧而上,直向馬車撲了過來!
  阿萱躲在車下,將他二人言談都聽在耳中,心中隻是暗暗叫苦。
  且不論一旦鬧將起來,藏在車下的自己是否易被察覺;便是雙方再拖延下去,依阿萱體力,如此覆於車底卻也大為吃力。
  “刷”地一聲輕響,但聞奔在最前的兩名侍衛慘叫一聲,“撲通”一聲仆倒在地。騰起的煙塵之中,竟然灑落了幾點暗色的鮮血。
  占雄喝道:“大膽!竟敢剌傷皇家侍衛!”語音急促,顯然是又驚又怒。“嗆嗆”數聲,金鐵聲鳴!透過車下看去,通過那急速移動交錯的身形衣飾,卻隱約可以判斷出,是占雄與那名為施玉安的男子交上了手。
  阿萱雖對占雄此人不甚了解,但侍衛總管郎靖武技之高,她卻是親眼所見。這占雄既然位居他的副手,自然並非庸手。但這施玉安無名之輩,看樣子隻是名列婢仆,竟然一時之間,也並未落在下風。二人俱是取攻之勢,出手淩厲快疾,阿萱隻是勉強看得幾眼,已覺有些頭暈目眩。忽覺馬車微微一晃,卻是幾名侍衛趁占雄與施玉安動手之機,飛身掠上馬車!
  那錦袍男子看在眼裏,竟然並未出手攔阻,忽然冷哼一聲,說道:“找死。”
  話音未落,車身又是一晃,阿萱隻聽得“砰砰”數聲,那幾名掠上車去的侍衛竟被震飛下來,重重地摔落在地。那幾名侍衛雖是跌落在地,但似乎並未受傷,當即便有一名侍衛大聲說道: “這位姑娘,我兄弟知你身份非比尋常女子,定然是出自名門的閨秀,故此才一再相讓。方才也不過是想掀開簾子,看看姑娘車內可否另有他人,然而卻遭姑娘的暗算。
  姑娘固然身份尊貴,可眼下我唐國公主失蹤一事何等重要?姑娘若再不肯配合,可休要怪我兄弟無禮!”
  這話說得不卑不亢,卻又甚是在理,阿萱卻驚忖道:“莫非剛才擊落了幾名侍衛之人,竟會是這車中女子?那她的功夫,可真是厲害得緊啊!”
  正思量間,忽聞那車中女子出聲道:“列位大人,並非妾身自恃身份,不肯下車,實在是有妾身不得已之苦衷。大哥,你既然有證明咱們身份的印信在手,為何不盡早向他們說明,卻要大家苦苦纏鬥不休?如果當真傷了和氣,隻怕大家麵上須不好看。”聲音仍然低徊輕柔,卻隱然有一種無名的威勢之懾。
  那錦袍男子冷然笑道:“他們自要討些苦頭,卻怪得誰來?也並不見有人來向我們要這些印信之物,便是說到李國主駕前,你大哥我也自是不懼。”
  話雖如此,但似乎他對其妹之言頗為在意,仍是從懷中掏出一物,揚聲道:“玉安回來。占總管,此物本是出自貴國,不知占總管是否相識?”語氣之中,大有譏誚之意。
  但聞占雄“啊”了一聲,頓了一頓,遲疑道:“這個……”
  錦袍男子冷笑一聲,說道:“若非舍妹有此身份,又怎配乘坐這等華麗的馬車?她容貌高貴,縱然國主親來,也不得予以觸犯,爾等又豈能私自覷見?”
  車中女子柔聲道:“大人,妾身此行是與父兄會合,入蜀探訪舊族,隨後便將前往汴京。妾身與長兄約好在此相會,卻不知公主曾藏身於山洞之中,實屬巧合之至。妾身也是知禮之人,實在不敢妄自私藏貴國公主。”
  她言辭委婉,身份特殊,占雄雖然仍有疑心,但也不敢強行搜查。當下沉吟道:“既是如此,請恕在下冒犯尊駕之罪。”
  阿萱藏在車下,心中卻是有些好奇:“這女子顯然乃是宋人,究竟是何來頭?為何占雄等人一見印信,態度便是截然不同?咦,她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倒有幾分耳熟。”
  
  占雄等人果然退走得一幹二淨,那錦袍男子等人一時也沒有說話。過了良久,方聞施玉安開口道:“三小姐,那公主……”
  那車中女子打斷話頭,淡淡道:“玉安,人家的事情,咱們還是少管為妙。大哥,咱們耽誤了這麽久,想必爹爹他們也等得急了,這位樊公子也該回去收拾行裝,不如咱們這就前去碼頭與爹爹會合罷。”
  那錦袍男子別無異議,當下也一掀車簾,與其妹一同入坐。樊若水躬身作別,施玉安駕車,但聞車聲轆轆,向城外疾馳而去。
  車速行得甚疾,顯見得車中人心急趕路,阿萱心中卻是叫苦不迭。她內力原不甚高,勉力攀於車底多時,隻覺手足酸麻,腦中一片嗡嗡之聲。若不是苦苦支撐,隻怕立刻便要跌下地來。
  方才走到一處岔路口時,忽聞那車內女子發話道:“這裏道路坎坷不平,不如走城東大道罷了。”
  施玉安回頭訝然道:“三小姐,咱們要快些與老爺會合,老爺座舫乃是泊在桃葉渡,走城東大道雖然平坦,卻要繞上一段路呢。”
  那錦袍男子此時一反常態,沒有對其妹隱含譏諷之意,反而一迭聲道:“三小姐願意走城東大道,你隻管走便是,何來這些廢話?”
  那施玉安不敢多說,揚手一鞭,勒轉馬頭,向右側一條道中疾馳而去。
  阿萱聽在耳中,心中卻是一動:“她先前說要快些與家人會合,此時卻為何定要走那遠一些的大道?這女子言談舉止,與常人甚是不同,她拒走那坎坷山道,絕不為嬌養之故。”猛然之間,一個不祥的念頭跳入心來:“莫非她竟是發現了我不成?”
  一時無數念頭,盡都浮現出來:“我先前以口技將他們誘離馬車,趁機潛入車底,隨後那些宮中侍衛便即趕到。四周曠野無人,侍衛們又追趕甚緊,以她先前表現出來的那種聰明心智,或許不知那些聲響是口技之故,卻哪裏會猜不出我無路可逃,隻能潛於她的車底?
  以她兄妹的暖昧身份,還有她先前大費心機的遣人關注我的行蹤之舉,理應對我這所謂的德毓公主下落大感興趣;然而方才,她竟然沒有設法向占雄等人問詢詳情,甚至還製止施玉安關於我的談話,說對別人之事還是少管為妙,這可不太符合她的性格。
  山道之中行人稀少,我本待就此遁走,她卻命馬車走那城東大道。道上人來人往,我卻如何方能脫身?隻怕她也是料我不敢當眾顯形,正好被她帶離金陵。”
  她本來一直甚是恬淡隨意,但身為這所謂“公主”之後,身份處境已大為不同,先前無人理會的山野村女,如今卻是牽製諸國微妙局勢之最重要的一顆棋子。人人欲得之而後快,便是自己想要安穩度日,恐怕也是不成。然而無論落入哪方之手,都不過是殂上魚肉而已。想來想去,心中惶急無加,幾乎要落下淚來。
  忽然車身一震,速度已是慢了下來。但聞那錦袍男子聲音,自車內傳來道:“玉安,此處山崖臨江,道路極窄,你可要小心駕車才是。”施玉安應道:“大公子放心,此處雖是名為鬼見愁,屬下卻也曾駕車經過數次。隻須過了這一段兒,便轉上城東大道了。”
  阿萱醒過神來,勉強轉頭向車外看去:果見車轍所輾道路,果然隻有尋常道路一半寬度,眼見得車輪小心翼翼向前滾動,這馬車較尋常馬車要寬敞得多,因之有幾次輪沿都險些越出路界。而往右邊一望,唯見道路曲折,崖壁如削,腳下便是一江碧水,滔滔奔湧而去——竟然是下鄰長江!果然是道路奇險,難怪得此鬼見愁之稱!
  阿萱眼睛一亮,隻見那路下崖壁半山之處,隱隱綽綽有道褐灰影子橫伸出來,視其虯曲蜿蜒之狀,竟是一枝樹幹模樣。
  她暗暗動了動手指,但覺關節奇酸,皮肉緊痛,指尖卻是一點麻木,幾乎便要失去知覺。崖下江水奔湧,當真有“不盡長江滾滾來”之勢,若是她估算距離有誤,或是體力不支,甚或是那枝樹幹早已枯透萎脆,不堪承重,隻怕這一冒險之勢,便要將自己送入萬丈江濤之中,斷無生還之理。
  然而……然而若是落入別人手中,從此身不由已,任由別人操縱命運,如此苟延殘喘於世間,何如就此生死一搏?
  她不肯再想,左手絕然一揮,一根肉眼幾乎難以看清的銀絲,自她掌心飛了出去,絲端一枚墨黑物事,以天際流星下瀉之勢,帶動銀絲,疾速向崖下墜落!但聞車中有人“呀”地一聲,阿萱雙足已在車底用力一蹬,整個身體猛地彈了出來,劃過崖壁沿上生長的層層藤蘿蔓枝,在“劈啪”不絕的枝葉斷裂聲中,筆直落下崖去!
  在耳邊呼嘯的崖壁風聲之中,她隱約聽到一句:“果然是好剛烈的性子……”
  “砰”地一聲,全身一震,卻是挾急速下墜之勢的身體,堪堪碰上了崖上突出的一處岩石!石尖鋒銳,刹那間便剌透了她的衣衫,皮肉破裂開去,一種難以言說的劇痛,迅速擴散到了全身四肢百骸!
  阿萱痛呼一聲,左手卻傳來了令她狂喜不已的感覺——那根飄蕩空中的銀絲居然猛地一掙,繃緊成一條直線!如此說來,這根銀絲蛛索,竟然真的已經挽上了那株橫伸出來的老樹幹?
  顧不得身上的疼痛,阿萱奮起餘力,左手猛地一拉,身體已借勢猛然騰了上去!
  
  
  百餘級灰白石階,自碧綠的秦淮河邊一直延上岸去。岸上叢生的綠草之中,立起一方高約半人許的長形石碑,碑麵堅硬無聲的刻字,是飄逸而不失儒雅的一筆行楷。然而其中所蘊含的餘香雅韻,卻是千古流傳不絕:
  桃葉渡。
  此處乃是十裏秦淮與青溪水道合流之處,旁邊便是淮青橋。
  據說東晉王羲之第七子獻之,深愛侍妾桃葉。每次桃葉歸寧回來,他總是在此親自駕船,渡她過這煙波十裏的秦淮古河。那時河麵甚闊,水流又極是湍急,桃葉心中有些害怕,獻之便隨口吟誦這首小詩,來安慰她受驚的芳心:
  桃仙複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一身素衣的阿萱佇立碑前,突然想起當初盛澤山村的茅屋之中,母親斜倚木桌,以手支頤,輕聲吟誦這首小詩的模樣。當時她年紀尚幼,隻顧在旁玩耍,全然不能體會母親吟詩之時,縈繞在心頭的那種淒涼與惆悵。
  相比於那涉江采摘芙蓉,然而卻無人可以贈懷的女子;由愛郎獻之親自駕船迎歸的桃葉,該是有著何等的幸福。想必在她的心中,該是早已忘懷了此處河麵的波濤險惡,而隻充滿了衷心的喜悅罷?
  
  她自那崖下樹枝之上,僥幸逃出生天,幸喜包袱不曾遺落,當下取出新衣換上。正收拾之間,突然從包袱內衣物之間,落下一卷書來。
  她隨意瞟了一眼,見是青無顏的《百草新篇》,心頭一動,便拿起來翻了翻。前麵俱是藥草采煉配製之方,並一些藥物習性之類;翻到最後一篇,卻是講的易容之術。青無顏名動江湖,雖是武功並非奇高,但江湖中人一直對他禮敬三分,便是因為他神奇的醫術及易容之術。
  此《百草新篇》以醫藥術識為主,那最後一篇文章,也不過是青無顏隨筆所記而已,所述內容主要是青無顏於易容一道的大致見解。
  藥石、機關、易容、追蹤等技,武林中人稱之為“淫巧之術”,向來不大被瞧得起,總以為真刀真槍才是走正道的好功夫,武林中也極少有人修習。
  山西秦家以毒藥暗器聞名,武林中人懼如蛇蠍,掌門秦興內功深厚,用毒如神,一雙判官筆直臻化境,實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秦家雖也算是武林世家,且勢力雄渾,隱然淩駕於其他世家之上,然而江湖地位卻頗有些微妙。那些德高望重的名宿耆老們,還是覺得這山西秦家修習毒藥暗器,終是有些不入正流。
  阿萱天性之中,卻對這些詭奇之事極感興趣。兒時便常常以各色麵泥改善容貌,戲耍同齡幼童。及至稍稍長成,無師自通地練成了口技之術,與這易容術配合起來,更是相得益彰,往往扮神弄鬼,將夥伴們哄得暈頭轉向。她興趣益濃,下的功夫愈多,正經武技雖是差勁之極,倒是這些旁門左道的技術,卻大有後來居上之勢。
  今人何複歌桃葉 下

當初阿萱於百尺樓中初見青無顏,但見他談笑之間,便能更換容貌,委實是匪夷所思。阿萱本以為不過是手法熟練,異於常人罷了。當下也不甚在意,隻是隨手一翻,卻有一行字映入眼簾:“斯聞易容換貌之術,易容為下,易氣為中,易神為上。”
  心頭不禁重重一震,仿佛心中有兩扇門被重重推開,步入了另一個全新的世界。
  
  尋常易容之術,無非是用麵粉顏料相調,塗於人臉龐之上,改變臉型膚色,變成另一個人的麵貌;或是索性帶上人皮麵具,再以顏料改變頭發的顏色。
  然而麵粉調和再好,畢竟不是人的肌膚,觸感有異,而且入水即溶。雖然也有江湖中人配製特殊的藥水,將之定型,使水不能浸蝕,但日子一長,還是容易脫落。
  人皮麵具倒是使用方便,觸感亦佳,但麵部肌肉卻不能隨意而動,使用者多是毫無表情,更是惹人懷疑。況且人皮麵具造價甚高,尋常人但有一幅兩幅,便已是視若拱璧,若想藉此瞬意萬變,任意更換容貌,更無異於是癡人說夢。
  此兩種易容之術,均有破綻存在,若遇上目光敏銳之人,往往便會露出馬腳。
  是以阿萱尋常玩鬧易容,雖能瞞得過村人及玩伴,卻斷斷瞞不過母親謝蕙娘的眼睛。無論她化身老婦或是學童,甚至有一次還扮作了走村竄巷的貨郎。村人無人識得,倒買了她擔上不少脂粉花翠。然而她方走到自家門前,尚未開始叫賣,母親便已在屋裏淡淡道:“玩了半天,也不覺得累麽?還不快放下擔子,進屋來歇歇氣罷。”
  每一思及,阿萱在對母親十分欽佩之餘,也不免有些小小的泄氣。每次易容完畢攬鏡自照,隻見自己五官改變得確無暇疵,究竟是如何會被母親識破呢?
  直到此時看到青無顏這四句短短的言語,方才猛然驚悟,過去自己易容破綻係在何處。
  譬如某甲遠遠就認出了某乙,有時甚至僅僅隻見背影,便能準確辨認出來,也並非是看清了某乙鼻子是作長條還是方條,眼睛略圓還是略扁,嘴巴大小有何不同,五官之間的比例位置又是多少;所憑借者,不過是某乙整體獨特無二的氣質韻味。
  換而言之,隻要將一個人臉部的氣韻完全改變,又掩蓋住臉部明顯的特征,比如痣斑之類,即便是不改變五官尺寸,也一樣使人難以認出。
  “啪”地一聲,阿萱合上手中書卷,唇邊已浮起一抹淡淡微笑,自語道:“妙極!這次我終於可以有驚無險,逃出金陵城去了!”
  
  十裏秦淮,輕波蕩漾。堤上垂柳如絲,葉蔭相連,遠望猶若綠煙一般。河邊畫舫羅列,檣桅林立,一片密密麻麻,也不知停了多少船隻。
  阿萱作閑步之狀,一路卻在仔細留意那些畫舫。她先前聞聽那車中女子與兄長托言入蜀,實則是要與女夷神教為難,便已打定主意,要尋到合適船隻,提前入蜀示警。正觀望間,耳邊忽聽蹄聲嗒嗒,十數匹鞍韉鮮明的高大駿馬自遠處飛奔而來,看那馬上騎士服飾,赫然竟是宮中侍衛模樣!
  阿萱心中一跳,慌忙轉過身去,佯作欣賞堤邊垂柳。那些侍衛們馳到堤岸近旁,當即飛身下馬,挨次闖上船去,拉人詢問。當中有名似是為首的侍衛突然展開一幅畫像,又說了幾句話,眾船戶隻是搖頭,那侍衛臉上微現失望之色,與其他侍衛不由得麵麵相覷。
  阿萱忍不住瞥了一眼,心頭又是猛地一跳,已認出那畫像之上,宛然正是自己的容貌!雖隻有廖廖幾筆,畫得卻甚是傳神,顯然是出自名家手筆。這些侍衛自然也正是奉李煜之命,前來碼頭查詢她的下落了。
  她伸手折下一枝柳條,用指尖撚了兩撚,心道:“便是找到了我,隻怕你們也是認不出了。”微微一笑,將手中柳條丟入了河中,又想道:“古人有折柳送別之俗,今日我便折柳送我自己罷了。”
  碧清的秦淮河水,那微閃的輕波之間,隱約映出了她的麵容。
  眼角嬌嫩的肌膚,已被她以巧妙的法子往兩邊繃了起來,顯得那狹長而嫵媚的眼痕更是深了。眼梢略有些上挑,更多了幾分輕俏的靈動。
  毫不借用任何藥水顏料,卻生動地改變了五官的氣韻,此是阿萱平生首次,豈不知此後竟然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這些當然都已是後話了。
  那些侍衛一無所獲,隻得上馬離去。阿萱鬆了一口氣,新的煩惱卻又浮了起來:此次前來金陵,本無多餘盤纏,這才被迫與楊宗寧為婢,搭船上路。自江府出來之時,包袱之中也不過是幾件衣服、並尋常用品而已。先前來金陵時還帶有幾件珍寶,此時便連那珍寶,並寶蓮簫在內,都已送還李煜,留在了宮城之中。想要變賣成銀兩,都是不能。
  俗語道:“一文錢難死英雄漢”,自己囊中空空,卻如何入得巴蜀?
  正躊躇間,忽見兩人往堤邊走來。當前一個中年漢子,一邊走路,一邊回頭數落後麵跟著的一個少女道:“你這死丫頭當真胡塗,何家如此富貴,我求了多少牙婆,才答應賣你去作何家小姐的丫環,還怠慢了你不成?現在又說不去,叫爹怎麽跟人家交待?”
  那少女跟阿萱年紀相仿,伸手抹去眼邊淚水,哭道:“爹呀,我聽那牙婆說何家要舉家外遷,先入巴蜀祭祖之後,便要前去汴京。兒這一去,隻怕一世也不會回來金陵,我舍不得你和娘啊!”
  那中年漢子頓足道:“你這時才說不去,不是太遲了麽?何家三兩銀子我先受了,業已還了人家債務,卻叫我如何退得出來?便是退還銀子,你當那何家好惹麽?”一麵說,心裏其實舍不得女兒,不由得也是淚流滿麵。
  阿萱看在眼裏,心底不免有些惻然。此時天下雖已初定,但連年戰亂,百姓流離失所,生活失卻憑恃,賣兒鬻女之事頗為常見。人市價格最賤之時,往往一個妙齡女子隻賣得五百錢。這少女能值得三兩銀子,確也是價值不菲了。
  聽到“先入巴蜀祭祖”一句之時,突然靈機一動,慌忙過去,向那中年漢子福了一福,開言道:“這位大叔,適才我聽您說道,您家姑娘要隨主子前去巴蜀,是不是?”
  那中年漢子一怔,看她是個小姑娘,衣飾普通,也不似歹人模樣,歎道:“可不是麽,我仗著有做豆腐的手藝,城外又有幾畝祖上傳下來的薄田,往年勉強還可度日。現下卻實在過不下去啦,本想賣了這唯一的女兒,一是還了欠官府的賦稅,二來也是給她尋個安身之所,誰知她……”
  說到這裏,自己眼角也有些發熱,連忙抬起縫有補丁的粗布袖子,用力在眼上擦了擦。
  阿萱抬眼望了望遠處宮城連綿起伏的琉璃金頂,不解道:“素聞江南富庶,天下第一。這金陵城中氣象也頗為繁華,大叔怎會落到賣女的地步?”
  中年漢子重重歎息一聲,說道:“比起中原河西一帶的饑民,咱們這裏的百姓倒也算得上是富足。過去家境好時,我這女兒還不是穿金戴玉,看得掌珠一般?可是最近兩年,朝廷頒下旨意,各種賦稅越來越重,竟連家中鵝兒生了雙子,枝上柳條結絮都要納稅。今年屈指一算,我那田上所出,加上我磨賣豆腐所得之利,竟還抵不過要繳納的賦稅。
  我夫婦多處借貸,仍是相差許多,迫不得已之下,隻得將這女兒賣於富家。幸得那何家見我女兒也曾知書識字,相貌又還不醜,付了我足足三兩銀子,這才抵了部分欠債,說好今日要我將女兒送去。如今這小孽障戀家不去,我便是砸鍋賣鐵,隻怕也是還錢不起……”
  說到此處,又抬袖拭了拭眼睛,但眼圈已是紅了。
  
  阿萱心中一沉,一時也說不出話來。她入宮之前,曾在江府小住數日。平日裏耳濡目染,言談見識,已不再是當初那個不通時事、一味天真爛漫的盛澤村女。
  南唐國小力弱,為保國境平安,一直屈身事宋。李煜繼位之初,倒也廣納賢才,整頓吏治,氣象略有新意。然而他畢竟興不在此,後來便漸漸沉迷於玩樂之中。眼見得宋國勢大,卻是惶然無計,隻有一味增加貢賦。越發恭敬小心地侍奉。
  每聞宋國朝廷出師克捷及嘉慶之事,南唐必遣使前往犒師修貢。奉有大慶,更以“買宴”為名,另奉珍玩作為獻禮。吉凶大禮,皆別修貢助。
  僅是開寶七年,李煜便遣其弟從鎰及潘慎修至宋“買宴”,貢絹二十萬匹,茶二十萬斤及金銀器用、乘輿服物等不計其數。
  而李煜自己也愈發豪奢,大營宮室台殿,其豪華著麗不亞於六朝之建康宮。
  此時南唐宮中主要宮殿即有崇德殿、德昌殿、延英殿、升元殿、雍和殿、昭德殿、穆消殿、光政殿、瑤光殿等,除此之外,還有百尺樓、澄心堂、綺霞閣等建築。這些殿樓堂閣,無不氣魄雄偉,構建精妙,修飾華麗,耗資自然巨大。
  宮中開支之大更是令人咋舌,且不論焚百合為香、持明珠為照;每年春日盛時,宮中梁、棟、窗、壁、柱、拱、階、砌,皆作隔筒,密插各色雜花,遠遠望去明麗非常,號為錦洞天。
  每逢七夕,又以紅、白兩色紗羅,於各處宮室鋪伸開去,做月宮天河之狀,僅過一夕便令人撤去不用。然而這一夕時光,卻要浪費上好的紗羅約有百匹有餘。
  長此以往,國庫日漸空虛。李煜便隻得加重民間賦稅,來應付各項開支。休道是此時李煜並無抗宋之心,便是他當真奮發圖強,隻怕國庫中也無軍備之需。
  
  
  沉吟片刻,阿萱心中已有計較,當即微笑道:“不知何家人見過大叔您姑娘沒有?”那中年漢子不解其意,道:“今日才要去,哪裏看見過!何家原本是大宋汴京的名門大族,隻是寓居江南而已。因使喚人不夠,才要再找一個丫頭。咱們這小孽障也是沒見過何家排場,不然哪還死活不去?”
  阿萱看了一眼那小姑娘,見她眼含淚水,尚是滿麵稚色,身體瘦弱,衣衫也甚是樸素,倒頗有幾分當年自己的影子。
  便道:“不瞞大叔,我原也是蜀中大戶人家的小姐,父母雙亡,本是到金陵尋親的。不料親戚家在年前已是搬走了,雖然說蜀中我也沒了親人,但畢竟是家族所在。現在我倒想要再回蜀中,卻沒有盤纏,千裏迢迢的,也不敢獨自回川……”
  她曾聽過春十一娘及輕碧蘭煙二婢言談,她們雖也講官話,畢竟川味甚濃,與常人略有區別。阿萱本擅口技,學著說說這川味官話,倒也惟妙惟肖,那中年漢子聽在耳中自是對她的話深信不疑,遲疑道:“姑娘你的意思是……”
  阿萱索性挑明話頭,說道:“我方才見您女兒戀家不肯前去,大叔你原也舍不得,隻是何家那頭不好說話罷了。不如您就說我是您大女兒,送了我去,您也不用退身價銀子,我也得以回鄉。況且我本是無根之人,在何家呆上三年,不僅衣食得以保障,也暫時有了容身之處,豈不是好?”
  最後這幾句話卻是正宗的金陵口音,顯得她是土生土長的金陵人。那中年漢子讚道:“姑娘的本地話說得真好!要說瞞也瞞得過,隻是我姑娘回去,街坊旁人都知道她去了何家,若問了起來……”
  阿萱笑道:“何家舉家外遷,自然不會找到你家中來。本地街坊有誰要問,您就說讓您侄女去了,誰還巴巴跑去問那何家人不成?”那中年漢子聞言大喜,他女兒也破涕為笑,當下大家互通了姓名。
  當日阿萱於百尺樓中露麵,在場江湖人確也不少。後又被封為德毓公主,詔告國內,隻恐阿萱之名這父女倆也有所知聞,自是捏造了一個假名。攀談之下,便知那中年漢子是做豆腐為生的,姓蘇名保,隻有這個女兒,年齡也是十七歲,小名貞貞。
  阿萱又問了些細節,如家住何處,日常習好,並親戚朋友情況之類,唯恐出了紕漏。問完話後,蘇貞貞先自歡歡喜喜地回去,那蘇保便領她去碼頭邊。
  方走出數步,忽聞身後有一人道:“這位姑娘,請暫留尊步。”
  阿萱心頭一震,猛地回過身來,隻見身前七八步外,站有一名秀士模樣的中年男子,頭戴一頂竹笠,笠下陰影之間,有兩道明亮銳利的目光射了過來。
  阿萱眼尖,一眼便看到他腰間垂下的那根藕白絲絛,上係一塊碧綠剔透的玉佩。心又是重重一震,幾乎要跳出腔子外來。
  蘇保疑惑地看看二人,正要開口問詢,阿萱已搶先說道:“爹爹,這是我一位遠房親戚前來送行,您先在一旁等我片刻。”
  候得蘇保走開,阿萱定了定神,嫣然一笑,道:“原來是郎大人,久違了。”一邊心中卻是念頭急轉,苦思脫身之策。
  郎靖微一躬身,緩緩道:“公主殿下,身處不便之地,請恕微臣不能行參拜之禮。”
  阿萱與這郎靖雖隻一麵之緣,但也知他無論身份地位、武技文略,俱是異於常人,且為李煜近臣。當下笑道:“我既已出得宮來,這公主二字,卻是不必提了…… 大人移趾親至,可是奉國主之命前來追緝阿萱的麽?”一麵掌中已暗扣飛箭,雖知在這郎靖手下難以逃脫,但仍欲做困獸之爭。
  郎靖歎了一口氣,道:“公主殿下言重了,國主他對公主深愛有加,聽聞您走失宮外,為賊人所擄,更是心急如焚。不僅下令全城查找,更親自調動禦用宮中侍衛,偵騎四出,追尋公主您的下落。愛女之心,莫以為甚。”
  阿萱冷笑一聲,眼前閃現出那晚李煜與女英商討之狀,說道:“好一個愛女之心!他不過是苦於沒有適齡公主外嫁罷了,好好的一件贈予別國之禮,可不能就如此輕易失去罷。”
  郎靖沉默片刻,低聲道:“公主殿下,請恕微臣鬥膽相詢,您可知這天下最難猜測之物,究係何物?”
  阿萱不料他突然轉移話頭,有些意外,當下搖了搖頭。
  郎靖緩緩道:“這世上最難猜測之事,乃是人心。一個人心中所思忖之事,有時連自己都不明白,又何論他人?公主殿下,”
  阿萱正在莫名其妙,但聽他柔聲道:“國主早知以公主殿下之心智卓絕,斷然不會落入宵小之手,但要離開金陵,卻非到這桃葉渡不可。因此早令微臣在此等候,幸得微臣老眼不甚昏花,在此等候一天之後,終於等來了公主殿下您的駕臨。”
  阿萱大吃一驚,失聲問道:“什麽?你奉他之命,竟在這裏等了我整整一天?我早已改變容貌,你卻又是如何將我認出?”
  郎靖凝視著她的目光裏,不覺又帶上了幾分柔和之意。他輕輕歎息了一聲,說道:“公主殿下,縱然是相貌改變,然而你如此風姿,於女子之中也並不多見。更何況……更何況……”
  他沒有再說下去,頓了一頓,又道:“國主令微臣傳言公主,他早已看出,以公主您寧折不彎的心性,斷然不肯前往北漢。眼下大宋步步相逼,唐國已是風雨飄搖。公主殿下遠循江湖,安居於林泉之中,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之所以令人追查公主下落,一來是國主心中擔心您的安危,二來也是為了要將一件極為重要的東西交於您的手中。”
  阿萱心生警惕之意,退後一步,喝道:“他一心要將我嫁去北漢和親,豈能有此好意?”
  郎靖不加辯解,隻是淡淡道:“公主與德敏公主,俱是國主親生。他既是疼愛德敏公主,豈能對公主您沒有愛女之心?”言畢自懷中取出一物,外有綾緞包裹,鄭重地遞了過來,道:“國主令微臣交於公主的,正是這綾中之物。”
  阿萱滿腹狐疑,看那綾緞包裹之物,似是一管狀之物,隻在數寸長短,當下大著膽子接了過來。猶豫片刻,終於除去外麵的綾緞,當中竟然露出一管白玉短簫來!
  阿萱脫口叫道:“寶蓮簫!”這原為她先前日常把玩之物,後來雖奉母命歸還李煜,實則心中甚為不舍。眼下舊物歸來,也顧不得思索李煜此舉有何陰謀,隻將簫身輕輕撫摸,心中自是歡喜無限。
  郎靖目視那管玉簫,眼神突然黯淡下來,略有些悵惘之色。過了半晌,方道:“國主說道,此物乃昔日所贈公主娘親……謝姑娘之物,眼下謝姑娘……已然逝去,便將玉簫重贈予公主,以慰公主殿下思母之念。”
  阿萱心中一陣酸楚,緊緊握著玉簫,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郎靖滿含憐愛之意的目光,落在她泫然若泣的臉龐之上,輕輕道:“江湖險惡,公主殿下,您……您……”
  仿佛是喉嚨突然哽住,郎靖停住話頭,又自懷中取出一隻小小包裹,遞過來道:“這裏是兩百兩黃金,聊作公主車馬之需。”
  阿萱抬起頭來,退後一步,凜然道:“我身為謝蕙娘的女兒,可不是貪圖銀錢之人!他的東西,一絲一毫我也決不接受。”
  郎靖輕輕歎息一聲,道:“謝姑娘的女兒……我自然知道,會有這樣傲然的風骨……國主要贈予公主殿下的金銀,微臣早知您不會接受,故並沒有拿出來。這些黃金,卻是微臣曆年所積,些微心意,還望公主殿下賜收。”
  阿萱睜大眼睛,愕然道:“是郎大人你的黃金?你為何對我……如此……如此……”
  郎靖無聲一笑,凝視著身邊堤下的秦淮河水,卻不回答阿萱之言。借著柳枝間飄拂的微薄陽光,阿萱看清了竹笠掩遮之下,那張英秀而又不失儒雅的麵容。過去的歲月深刻如刀,早在他的眼角和額上,留下了幾道風霜的痕跡,然而這並不能掩去曾經的風流蘊藉。
  在他散淡而溫柔的笑靨裏,充盈的是無盡時光,一如這滔滔的秦淮河水,在飛快地向前奔流。那短短的一瞬,阿萱甚至有了些微的恍惚,眼前這沉鬱而寂寞的中年男子,仿佛還原成了那個輕裘快馬、意氣風發的五陵少年,夕陽倚斜橋,滿樓紅袖招……他那舉手投足間的俊逸風致,想必不知是多少女子深閨夢裏的如意郎君。
  
第十六章 明月白露空徘徊

終於,朗靖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阿萱。阿萱但覺他的目光如春陽一般溫暖,內中更是滿含著憐惜疼愛之情。她自小無父,母親生性淡泊,與她也並不十分親近。此番與李煜相聚,又是平地風波乍起,幾欲反目成仇。此時沐浴在這素昧平生的中年男子的溫和目光之中,卻是渾身一暖,心頭陡然酸楚起來,一種怨憤荒唐的念頭刹那掠過:為何……為何他竟不是我的父親!
  郎靖輕輕歎息一聲,道:“公主殿下,阿萱……這個名字,可是出自於‘合歡蠲忿,萱草忘憂’一典麽?”
  阿萱有些驚異,點頭道:“正是。你……你怎會知道?”
  郎靖低聲道:“我自然知道……當初國主尚是安定郡公之時,於壽州與你娘相遇,後來……後來國主隨謝姑娘去了姊歸郡,隱居在香溪河邊。自始至終,我……微臣……都是隨侍在國主身邊。”
  阿萱更是吃驚,想到品荷軒中那一夕長談之中,李煜竟無隻字片語提起郎靖。當下隻是怔怔地望著他,卻說不出話來。
  郎靖伸出手來,將頭上笠沿拉得更低了些,他的臉龐便完全掩藏在笠下的陰影裏。阿萱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聽他淡淡說道:“‘合歡蠲忿,萱草忘憂’,這是微臣當初隨國主離開之際,送予謝姑娘的兩句話。以她那樣的慧質蘭心,不會不明白微臣話中的暗示。
  國主那樣的男子,生具琉璃一般的七竅心肝,固然格致高雅,世所罕有,卻並非……
  唉,公主殿下,可是……你的母親,雖然她感念我的好意,以萱作為了你的名字;其實這十八年來,她從來沒有真正地忘卻過那綿綿的憂愁……”
  柳絲輕拂之中,他長歎一聲,聲音低不可聞:“是不是情至極深之時,無論經過多麽漫長的歲月,終於還是無法做到太上而忘情?”
  郎靖後退兩步,默默一躬,隨即轉身緩緩行去,逐漸消失在淡金柔綠的柳蔭之間。
  阿萱遠望著他離去的身影,手裏捧著那裝有四錠元寶的小小綢緞包袱,心中不禁浮起一抹莫名的惆悵。郎靖那清瘦而挺直的背脊,映在陽光細微的金塵裏,隔了柳絲看去,竟也有一種隱隱的哀婉和憂傷,也不知沉積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深重滄桑。
  
  蘇保將她帶到何家座舫之前,她已取出一錠五十兩的金元寶,贈予了蘇保。這老實的小買賣人登時漲紅了臉,淚水在眶裏打轉,幾乎便要馬上掉了出來,結結巴巴道:“姑娘,姑娘,這如何使得?你孤身一人,要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阿萱歎了口氣,心中卻想道:“我孤身一人,卻往哪裏使錢?”
  何家座舫雖不及江暮雲的畫舫那般的華貴巨大,但裝飾精美,也堪稱富麗堂皇。船上有人見著他們二人,便下來一個身著綢衣的中年人,頜下蓄有長須,走到兩人跟前,大剌剌地問道:“喂,蘇保,這就是你女兒麽?”
  蘇保連忙躬身應道:“正是,小人今天把小女貞貞帶來,請夫人小姐過目。她年紀還小,脾氣又倔,以後還請陳總管您多多指教。”
  阿萱見他人雖然老實,戲倒演得十足,心中暗暗好笑。那陳總管打量阿萱一番,見她容貌頗為秀麗,唔唔兩聲,拈了拈幾根長須,懶洋洋地說道:“馬上便要開船,夫人小姐哪有這個閑功夫,來瞧你家這個丫頭?本總管看看也就罷了。隻要她夠機靈,好好侍候小姐就成。咱可話說在前頭,她做得不好,可是不能在小姐跟前侍候,是要打發到廚房去的。”
  蘇保連聲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那陳總管說道:“咱們這一走,你父女兩個怕有就難得見麵哪,你有什麽話,便囑咐囑咐罷。”說著走開幾步,負手站在一邊,看旁邊小船撒網打漁。
  蘇保便叮囑了幾句,無非是些天涼加衣、小心侍候之類的話,他感念阿萱替代他女兒,故此這些話倒也說得情懷殷殷。阿萱想自己若有爹媽在世,遠行之時,怕也是這樣絮絮嘮叨不已罷。一時觸動情腸,眼中不禁淚水滾動。這父女別離的模樣,當真象到不能再象。
  那陳總管看了片刻打漁,覺得無甚趣味,便走了過來,不耐煩道:“說好了就該走了,蘇保你擔心個什麽?又不是不還你女兒!她隻要伶俐些,小姐隻有更寵她的。我家小姐金尊玉貴,她跟在我家小姐身旁,比起尋常府第的小姐們還要享福呢!”
  阿萱便道:“爹你回去罷,我這就去了。” 蘇保不敢多說,當下作別而去。
  那陳總管先讓阿萱候在一旁,一邊命水手拔錨開船。此時細雨初歇,晨霧甚濃,遠遠望去,金陵城都淹沒在白茫茫的霧中,偶而露出高挑的朱紅簷角,或是一抹翠綠的柳樹梢兒,宛如浮在大海裏的零星孤島。
  船身突然微微一震,但聞吆喝聲中,卻是船上水手拔錨收纜,已將座舫撐離堤岸。幾扇巨大的白色布帆,緩緩自桅頭升了起來。
  阿萱站在船頭,眼見得金陵城越來越遠,慢慢變得有如芥豆大小,終於消失在水平線上。早晨江風甚勁,吹得她衣衫獵獵飄動,在金陵所經曆的一切悲歡,都仿佛被這江風吹去了遙遠的地方,唯覺心胸暢快之極。江暮雲的影子漸漸淡了,春十一娘的音容笑貌,在眼前卻越來越是清晰,想到自己所去之處,便是春十一娘所居之鄉,向往親切之情,油然而生。
  忽聽身後有一男子徐徐吟道:“春草碧色,春水碧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語聲清朗,自江上晨風之中送了過來,卻是異常哀婉動人。
  阿萱幼時常聽母親吟誦詩詞,雖說蕙娘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幸”之律條,執意不肯親授此道,但聽得多了,難免也有些耳濡目染。
  她自然也聽了出來,這男子所吟詩句,正是出自南朝梁人江淹的《別賦》。江淹少年英傑,才氣縱橫,一卷《別賦》委婉多變,參差錯落,自然渾成,和諧優美,當真是寫盡了世間傷別之情,讀來正是餘香滿口。
  阿萱觸動心事,不覺隨之輕聲吟道:“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吟到“與子之別,思心徘徊”兩句時,心中似是有什麽東西淡淡彌漫開去,不覺已是癡了。
  隻聽那吟詩之人“咦”了一聲,似乎極是驚訝,說道:“你……你……陳總管,她是何人?”阿萱醒悟過來,想必那人耳目靈敏,竟已聽見了自己這極輕的吟誦之聲,不禁在心中暗叫一聲“糟糕”。
  但見舷邊人頭一伸,卻是陳總管聽得招喚,已是小步跑了過來,一邊忙不迭答道:“二公子……”
  
  阿萱聽得“二公子”三字,心中一橫,旋風般地轉過身來,盈盈拜道:“奴婢蘇貞貞,拜見公子。”
  抬起頭來的那一瞬間,她已看清了麵前所立之人,竟是一個極為年青的英俊公子。錦袍短靴,劍眉朗眸,通身上下英氣勃勃,猶如淩雪青鬆一般,倒是大出她意料之外。她先前聽他吟詩,隻道是個張謙一般的書生,孰料竟是如此英悍的一個人物。
  隻見陳總管慌忙從水手那邊過來,滿麵笑容,對那人說道:“啊呀,二公子你起得真早,就算要刻苦念書,可也不用這樣不顧自己的身子呀!”
  二公子眉頭一蹙,冷冷掃了猶自喋喋不休的陳總管一眼。陳總管立即噤若寒蟬,唯唯退到一旁,不敢再說出一個字來。
  那二公子又掃了阿萱一眼,那目光竟如刀劍一般鋒利,阿萱雖是垂首而立,但也覺頭皮一緊,冷汗居然都冒了出來。
  二公子將手中書卷輕輕一合,負手走入後艙而去。阿萱耳尖,卻聽得他口中喃喃道:“蘇貞貞?這樣的一個女子,怎麽倒給我家做了丫頭?”
  
  陳總管滿頭大汗,也顧不得教訓阿萱,慌忙喚過一名穿秋香色衫裙的姑娘,名喚瑩雪的,令她帶去見過小姐。
  那瑩雪當真名如其人,肌膚晶瑩如玉,潔白勝雪,端的是個美人胚子。她倒不似陳總管那般倨傲,態度甚是和藹,隻上下打量了阿萱幾眼,便道:“小姐性子愛靜喜潔,你須得小心在意。”
  阿萱先前已從蘇家父女口中得知這家人大略近況。隻知何老爺原也是汴京大族,後來告老還鄉,寓居金陵。總共生有兩位公子,一位小姐。方才所見那二公子風範卓然不群,確然是出身於名門巨閥之派,不知那小姐又是怎生一副性子。
  當下便虛應道:“多謝姐姐指教。”
  瑩雪更無二話,轉身便往後艙走去,阿萱連忙跟了上去。一路但見軒窗無數,紗羅低垂,地上鋪有大紅氈毯,踏上去柔軟無聲,卻沒遇見半個人影。
  阿萱心中奇怪,瑩雪似乎看出她的不解,說道:“我家小姐在宋身份尊貴,此番舉家入蜀祭祖,大宋朝廷還另派有官兵隨舫衛護。休道外人,便是家中婢仆,不是小姐近侍,還不得踏入這紅氈半步呢!”
  阿萱心中奇怪,二人卻已到了一間艙房之外,雕花門上垂下數層雪白輕密的輕紗,那紗都是上好的官紗,越發映得室內瑩然皎潔,有如月宮寒府一般。
  隔著紗簾,隱隱綽綽可以看見有幾個女子垂首而立,卻是靜悄悄一聲也無。
  瑩雪站在門外,輕聲稟道:“小姐,新來的丫頭到了。”隻聽房內有人輕輕“嗯”了一聲,道:“你既這樣說,想必差不到哪兒去,那就叫她進來罷。”聲音清甜柔軟,甚是動聽。
  阿萱但覺她語音甚是熟悉,心中忖度:“不知這位小姐,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女子?”瑩雪撩起輕紗進去,阿萱便跟在她的身後,行到房中,向上拜了一拜。
  鼻端首先聞見一種淡淡香氣,但既不是脂粉香,也不是焚燒香料的氣味,倒象是花草的天然清氣。
  偷眼看看四周,隻見室內陳設極是雅致悅目,一幾一簟都獨具匠心,雖不是文彩錦繡,卻別具一番清幽之境,確有名門氣象。
  梨花長案之旁,置有一隻高過人膝的玉雕雙耳琉璃缸,蓄有極清的水,越顯得晶瑩剔透,缸內卻養著一叢蔥籠青翠的水草,修長的葉片一直伸出缸外麵來。
  阿萱微微一怔:水菖蒲?這樣高貴的門閥小姐,怎會在自己臥房之內,以如此珍貴的一隻琉璃缸,鄭而重之地養著那叢到處可見的普通水草?
  正思量間,隻聽一女子聲音淡淡道:“這便是那個新來的丫頭麽,你是叫什麽名字?”阿萱猛一回神,突然想了起來:“是她!是她的聲音!郊外那乘著華麗馬車的女子!可不正是三小姐?”
  她猛然抬起頭來,卻見一個身著藍衣的少女,家常裝扮,端坐在窗下書桌之旁。一臂斜倚桌邊,纖長的手掌之中,閑閑地拿著一幀古書,身後侍立著兩名女子,便知這便是小姐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熟悉的清瘦的瓜子臉兒,眉宇間便似籠了一層淡淡的霧氣。論及容色雖隻在中等,但儀表嫻雅,體態端莊,一望便知是金尊玉貴的世家小姐。
  阿萱一見她容貌,險些要叫出聲來:這何家小姐的相貌曾經相識,分明正是那日在江暮雲畫舫之中所見,隨侍衛少白身旁的侍女菖蒲!
  她睜大眼睛,唯恐是眼前發花,錯認眼前之人。但再三端詳,隻見她一顰一笑,甚至是眉尖微蹙的風致,淡然寂寞的眼神,都與那菖蒲同一無二。
  
  
  她於江府之時,也多與衛少白等接觸。雖然那何菖蒲生性清冷,極少開口與旁人講話,但阿萱幼習口技,本有過耳不忘的本事,理應早就辨出她的聲音。
  然而阿萱當初藏身於馬車之下,聽這三小姐數次開言,竟然一直未能辨出乃是那何氏菖蒲。究其緣故,一來固然是因那三小姐說話聲音極低,有時幾不可聞;二來也是她言談間大有見識,氣度雍容;任是何人,都萬萬不會將那沉默寡言的青衣侍女,竟會猜想成這出身名門的高貴小姐。
  
  瑩雪見阿萱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樣,又對小姐問話遲遲不答,唯恐小姐嗔怪,忙道:“她叫蘇貞貞,人倒是挺本分的。”一邊暗暗用肘撞了阿萱一下。
  那小姐放下書卷,淡然地掃了她一眼。阿萱但覺她黯淡而略顯憂鬱的兩道目光,堪堪落在自己臉上,雖知何菖蒲雖然精細,終究不過是個盲女,但心中還是不由得一緊。好在那小姐神色平和,顯然並未認出阿萱,便道:“蘇貞貞……嗯,難為你家人倒取了個好名予你。”她意態頗為索然,當下也沒什麽話說,隻是揮了揮手,意即將阿萱帶出房去。
  
  方才出得那屋,瑩雪便嗔道:“貞貞,我家小姐何等尊貴之人,你竟如此失禮,將來若是有福陪著小姐進宮,可也這般不識規矩麽?”
  阿萱吃了一驚,反問道:“進宮?可是南唐宮中麽?”
  瑩雪不屑道:“李煜這小小一個國主,有何德何能,竟能得我家小姐為配?實對你說了罷,外人隻道我家老爺乃是汴京舊族,卻不知他還是大宋皇帝未曾登基之前的結義兄弟,也曾東征西戰,立過汗馬功勞,官至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後來國勢初定,官家將開國功臣各自賜金還鄉,我家老爺便攜家眷來金陵寓居。去歲冬末,官家遣使探視老爺,那天使恰見三小姐侍在一旁,回去便對官家說了。
  我們何家乃是功臣舊勳,簪纓之族;官家念起與老爺舊時交情,為示特別恩寵,這才密下一道旨令,要召我家小姐入宮為妃。聽聞連名號都已擬定啦,料想不是淑儀便是婉儀。”言談之間,大為驕傲得意。
  阿萱觀她顏色,忖道:“這叫什麽儀的,料想是那些娘娘們的封號了。”她出身山野,自是不知宮中女官封誥之製。大宋後妃封誥沿襲唐製,正宮皇後以下設惠妃、麗妃、華妃,稱為三夫人,為正一品;三夫人以下便是九儀,分別為貴儀、淑儀、莊儀、德儀、賢儀、順儀、婉儀、芳儀、妃儀等,供奉為正二品。再往下,為才人、美人,並尚儀、尚宮、尚服等。這何菖蒲之父早已下野,她甫入宮便被封為極顯貴的正二品,委實皇恩是極為浩蕩了。
  
  她念頭一轉,卻是想到另一件事上去,不禁失聲呼道:“老爺與官……官家乃是結義兄弟,小姐卻入宮為妃,那……不是輩份差了麽?”
  瑩雪瞪了她一眼,低聲道:“噤聲!要讓人聽到又該挨老爺罵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下的女人,莫不是官家的女人。況且官家與老爺隻是結義,又不是什麽血親。若說起血親,漢惠帝還娶他外甥女為後呢,可見皇家也並不講究這些個忌諱。”
  阿萱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方才道:“瑩雪姐姐,你真有學問,居然還知道這些史家之事。”
  瑩雪甚是得意,嫣然一笑,道:“這都是小姐閑來無事,教導我們學得的。我家小姐不但學問出眾,而且蘭心慧質,性情高潔。你看她閨房之中是何等雅致,便是她那琉璃缸中所養花草,也是與眾不同。”
  阿萱試探道:“那可是菖蒲草麽?”
  瑩雪微笑道:“不錯,隻因我家小姐的閨名,便與這湖中一種水草相同,也是喚做菖蒲。”
  阿萱心中大叫:“是她!果然是她!”震驚之餘,轉念忖道:“何菖蒲出身已是不凡,又為大宋皇帝待選之妃,榮華富貴,少有人及,卻為何竟然做了區區一介畫師衛少白的侍女?”
  瑩雪領她入暫居的艙房,又絮絮地講些何家事情,多是各人名姓身份、起居嗜好之類。阿萱一邊唯唯而應,一邊卻想起當日於畫舫之上,與何菖蒲初見情形。
  何菖蒲說起“衛女若仙”時,那臉龐上煥發的動人神采;他對衛少白異乎尋常的周到侍奉,還有她默默站在衛少白身後之時,那黯淡無光的眼神之中,所隱藏的那一縷纏綿淒傷的眷戀……阿萱心中如受重錘猛擊!刹那便明白過來,頓時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
  “原來她竟然是心甘情願與衛少白為婢!她秉性高潔,卻甘願為他墮入萬丈紅塵。她如此才學出眾,舉止不俗,甚至連名字都不曾更改;以衛少白畫技天下聞名,所交遊者多為各國顯貴,不會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她如此待他,可是他……”
  複想起離別江府的那個淩晨,於聽雨軒外,親耳聽到的衛少白之言:“……若不是我的菖蒲將要離開我一段時日,我又對她向來愛憐,隻盼送她一件世上罕見的珍寶聊以為念,莫說隻是一件映冰環,便是加上你的承影劍,隻怕我也未必應允……”
  還有江暮雲對衛少白說過的話語:“你向來視美人如畫,把這世間情愛當作是束縛你才情的繩索……你雖寵愛菖蒲,不過是如賞鑒好畫一般,又怎會感受得到那刻骨銘心的相思之苦?”
  回想暫居江府之時,雖日日看見衛少白與眾侍女嘻笑戲鬧,有時甚至取她們唇上胭脂為染,描出紙上淒絕紅葉。然而他日常起居,卻恪守君子之風,並不見有涉於淫亂之事。以何菖蒲聰穎心性,早該看出這男子雖風流跳脫,實則卻是襟懷明朗,但有吟風嘯月之念,卻不會拘於閨房畫眉之私。
  任她如何溫婉體貼、細心侍奉,他如風的性子,卻不會為任何人做任何停留。縱然他知她即將遠行,入宋為帝王之妃;他對她的情意,也不過是贈予一隻名貴精致的“映冰環”。
  然而她終於還是藏起所有的憂傷和絕望,屈尊侍於他的身側,在最後這一段短暫的相處時光裏,傾注了自己少女時代最後的柔情。
  何菖蒲這個少女,真如用作她名字的那種水草一樣,雖然生於這汙濁的塵世,卻掩不住生命本來的淡淡清香。
  
  那一瞬間,阿萱不禁想到:“人之為情,是否當真有如蠶兒一般?其實並無任何人強加逼迫,不過是作繭自縛罷了,恐怕也要至死方脫……”
  
  瑩雪何時離去,她又是怎樣被一一介紹給其他家人,乃至領衣衫日常用物、安置艙房、用餐之事,已記不分明。
  直到黃昏之時,她方才回到自己所居艙室,隨手推開窗子,隻見窗外濁黃的江水極是湍急,滔滔向東流去。照在江麵波濤之上,紅豔豔的一片。看在她的眼裏,隻覺得淒涼異常:“這江水日夜奔流,到底要流到哪裏?我四處奔波,就象這江水一樣,最後又會流到哪裏去呢?”
  
  忽聽旁邊舷窗之內,有一個男子聲音道:“她揚名江湖十多年,絕非容易對付之輩,咱們還需想個萬全之策才是。”聲音略顯蒼老,十分陌生。
  阿萱想道:“這人是誰?”便覺偷聽人說話大是不雅,正欲抽身回來,隻聽另一人道:“爹爹何須如此多慮?她縱然是再厲害,也隻防得到外人,須防不到自家人身上。”這人聲音卻甚是熟悉,正是何二公子的聲音。
  阿萱聽得瑩雪先前介紹,自然也知這何二公子名為緒業,取其繼承父輩未盡事業之意,據說他幼習兵書,文武雙全,為人極是精明厲害,甚至還超過了當初阿萱所見那神情陰冷的錦袍男子——何家大公子何仲。
  阿萱心中一跳:“他們可是在談女夷神教之事麽?我當初覓船而上巴蜀,不過是為了給春教主報訊示警,孰料鬼使神差,竟上了他家的大船!縱是有些凶險,探聽消息卻更為便利。”
  當下側過身子,把耳朵緊貼在臨窗的艙壁之上。
  原來阿萱所處艙房正對著船尾,這間房向來無人,今日阿萱被安置在此住下,才是第一位房客。想必何家父子忘了此事,故此才選在隔壁說話。
  隻聽何緒業又說道:“昨日遵從爹爹吩咐,孩兒已見過了鄒姑娘,許她事成之後,並不遣散女夷妖教,由她繼任教主。果如爹爹所料,她聞言大喜,已經答允了此事。”
  阿萱一聽“女夷妖教”三字,猶如平空一個霹靂,心往下一沉:“鄒姑娘是誰?聽楊先生當初言語,若春十一娘不做教主,則唯有其餘三堂堂主才有這個資格。待要繼承教主之人, 莫不是那個什麽夏堂堂主鄒菱娃?她跟這些宋人互為勾結,莫非竟要叛教不成?這何老爺乃是宋朝退仕的貴官,卻為何要與女夷教一個江湖幫派為敵?”
  隻聽何老爺“唔”了一聲,不置可否。何緒業又道:“孩兒心想,眼下官家方才收服巴蜀之地,不日將一統天下。而如今女夷妖教這些後蜀餘孽,卻是冥頑不靈,憑藉巫峽之險,妄想與朝廷做對。這等邪惡的教派,便是灰飛煙滅,也是罪該應得。隻是此邪教在巴蜀經營多年,雖然邪惡陰險,然而對當地百姓施惠極多,百姓愚昧,附者甚眾;若對其強行解散,隻怕引起民變,倒多了不少麻煩。”
  隻聽他又道:“何況邪教老巢地處神女峰上,那裏地勢險要,春十一娘又並非凡俗之輩,布置甚是得法。若是咱們強攻上去,隻怕朝廷損失不小。不如悄悄幹掉春十一娘,竟立了鄒菱娃為教主。鄒菱娃自是對大宋忠心,女夷妖教何足為懼?便是鄒菱娃心有反意,論起心地陰狠毒辣,春十一娘自是比不上她;論起治教的才能,她又怎能與春十一娘相比?咱們隻要動動指頭,便能叫她屍骨無存。
  況且若是咱們放出風來,讓教眾百姓知道是她害死了春十一娘,隻怕還用不著咱們動手呢!哼哼,到時候就讓她們自己弄得教中四分五裂,那可怪不到咱們頭上。”
  阿萱打了個冷噤,心道:“這二公子那樣英武的人材,心地竟是這樣毒辣陰沉!”
  隻聽何老爺道:“嗯,女夷妖教就好比一株大樹,光是藉有斧鋸之利,確然難得將它鋸倒。但若樹內長了蟲子,蛀空樹幹,隻要風輕輕一吹,可就一倒不起。緒兒,你此計甚妙,你哥哥隻知練武,每逢這等智計之事,腦子卻不太靈光。唉,光大我何家門楣,可得全靠你了。”語氣甚是讚歎。
  何緒業笑了一聲,應道:“哥哥為人穩重,我可比不上了,再說咱們身為大宋臣子,自當為官家分憂,這也是本份應做之事。”
  阿萱聽他語中連著幾次提到官家,語氣恭敬,心中明白:“原來是趙匡胤派他們父子來的,方才他們說到大宋要統一天下,難道,難道他如此對趙氏卑躬稱臣,趙匡胤還是不肯放過他?”她心中始終難以接受李煜為自己的父親,總是含含糊糊用“他”相稱。但畢竟放心不下,不禁為他擔心。
  隻聽何老爺話鋒一轉,問道:“我聽陳總管說,菖蒲又叫他去買個丫頭回來?她要求忒也高了,連著換了四五個丫頭了罷?”何緒業笑道:“小妹生性愛潔,不同尋常女子,侍候她的人自然不能是俗脂庸粉,今日來的這個丫頭孩兒已經見過了,好象還念過幾句書。依孩兒說,這滿船的丫頭還沒一個趕得上她呢。”阿萱聽他這般評價自己,雖恨他用計毒辣,心中還是暗暗一喜。
  何老爺道:“那倒還在其次,隻是咱們這次去巴蜀,事關重大,其他婢仆都是從汴京帶來的舊人,隻這小丫頭是金陵人,可須小心在意,一會兒叫人帶來給我看看。”何緒業應了一聲,父子倆又談了些江湖事宜,其中諸多名姓,阿萱都是聞所未聞,故此也聽得有些糊塗。  
  隻聽何老爺“噫”了一聲,道:“今日這窗怎麽開了?莫非有人住麽?緒業,你去窗前看看。”
  阿萱大驚,知道若被何家父子發現自己在此,便會惹來殺身大禍,待要奔出房門,但恐怕已來不及!急中生智,當即脫下外衣往床上一擲,又將釵簪拔了下來,也擲在衣上,一個箭步便躲在厚厚的床帳之後。隻聽門扇推開,腳步聲響,何緒業走了過來。他站在房中,四下一張,目光疾如冷電!阿萱雖然是在帳後躲得嚴嚴實實,也覺他眼光銳利,便似那床帳都要被他看穿一般,渾身更是如生芒剌。
  房內寂靜無聲,阿萱隻聽到自己的心在撲通撲通亂跳。
  良久良久,忽聽何緒業道:“爹爹,這房裏看樣子確是住了女子,隻怕便是那方才送來的小丫頭。不過此時房內無人,隻床上有些衣裳釵環之類,可能是後艙沐浴去了。”
  何老爺鬆了一口氣,在外答道:“如此便好,她方才進到咱們家裏,不知輕重,若是聽見剛才這些話,難免不會外傳,那就要便宜行事了。我們回去罷。”
  何緒業應了一聲,步出門去。阿萱隻聽二人腳步聲漸漸遠去,方才出來,隻覺身上涼颼颼的,原來冷汗已將衣服浸透了。
  正待要走,忽然門上“篤篤”響了兩聲,寂靜片刻,隻聽一人冷然道:“貞貞,我知道你在。”
  第十七章 愛入癡狂始成魔

門扇軋軋作聲,被緩緩推了開去。
  何緒業負手而立,兩道炯炯有神的目光隻在房內略微一掃,堪堪便落到了阿萱臉上。
  隻聽他道:“我爹要見你,快去廳上罷。”語音平平,神色如常,聽不出個中有惱怒凶狠之意。
  阿萱暗忖那廳上眾目睽睽,群敵環伺,隻怕更難逃走。腳步便如釘子釘住一般,哪裏肯移動半步?嫣然一笑,撩開肩上垂發,說道:“奴婢梳妝未畢,公子先行,奴婢隨後便來。”
  何緒業輪廓分明的唇角,幾乎令人難以察覺地往兩邊一展,道:“你害怕甚麽?我爹並不知道。”
  阿萱頭皮更是發緊,身上汗毛森然而起。微笑道:“奴婢愚魯,可聽不懂公子這話。”
  何緒業犀利地掃了她一眼,突然左手一指床上衣衫,說道:“這件外衣是你的罷?背心處有處潮濕痕跡,當是天熱而生的汗漬。這船上江風極大,夏日衣衫又極輕薄,丫頭們昨晚濯洗的衣服,不過一柱香的時間,居然完全幹透。我與爹爹在旁邊艙室停留約有兩柱香的時間,你若在我們來前就離開房間了,衣上汗漬為何還沒有幹,反倒是濕透了?”
  阿萱硬著頭皮道:“奴婢放過衣服便出去了,委實不知老爺與公子便在隔壁。”何緒業大笑道:“我幼習武學,我爹身手也頗為不弱,我們父子二人站在此處,方圓百步之內是否有人進出,斷然卻瞞不過我們的耳目!”
  阿萱心裏一凜:“方圓百步之內能聽到動靜,這何氏父子的內力可深厚得很哪!”怕到極處,反而放下心來,隻是微微一笑,卻不再多言。
  何緒業見她麵上毫無懼色,居然也並不求饒。輕輕“咦”了一聲,凝神道:“你膽子倒大。”
  阿萱暗提真氣,手指撫過掌心所藏短箭之身,口上應道:“魚被放上案板的時候,刀會聽它求饒麽?”
  何緒業仰頭大笑,眼中卻有精光一閃,說道:“好一個我為魚肉!本公子伺候那些上了案板的魚兒,往往是懶得動刀,多半便是捆上四肢,剁上一刀,丟入這滾滾江水之中。此處江裏魚蝦甚多,管教幾天便將他身子吃得殘缺不全。任是天皇老子前來,隻怕也找不著他的全屍。”
  阿萱聽他將這樣殘暴的事情款款說來,渾不在意,臉上竟還帶著笑容,似乎便當殺人如同捏死一隻蟲子一般。
  她暗觀艙房出口,何緒業已擋住艙門,所能逃逸之處,不過是身後舷窗。當下冷冷道:“莫非在何二公子的眼中,一個人的性命,就是這樣地不值錢?”
  一邊已暗暗將腳下悄悄向後移了半步。
  何緒業似是無意識地將手道:“世人看豬看狗,也覺得它們甚是卑賤。殊不知那些卑賤的世人,落在我何緒業的眼中,也如豬狗一般——此處乃是江心,江麵極寬,水流又急,任是再好的水性,隻怕也難以遊到岸邊。你若是妄想躍入江中,隻怕要如魚蝦一般才成。”
  阿萱心中悚然,知他已看破自己意圖,不由得停下腳步。但見他笑得快意舒暢,不知為何,心中除了鄙夷驚怒之外,隱然卻浮起一縷憐憫之情。
  阿萱輕聲道:“那在二公子你的眼中,這世上竟有何物方才稱得上高貴二字呢?”
  何緒業傲然道:“”
  前朝英國公李靖,年青時混跡風塵,一朝風雲際會,得遇明主,卻能談笑間橫掃天下,望者無不披靡,那是何等的威風!後來身名更是載入淩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中,成為子孫萬代矚目的英雄人物!身為男子自然是要建功立業、名列公侯眾卿,至不濟也要起居八座,建牙開府,如此快意,方不枉來這世上走過一遭!”言語之間,大見豪情。說到後來,他深為自己所感,更是神采飛揚之甚。
  轉念一想,卻頗有驚詫之意:“我何緒業又不是那婆婆媽媽的女人,這般誌向深藏心中也就罷了,卻是為何要對她滔滔不絕,說上這許多廢話?”
  阿萱想了一想,說道:“我本沒有多少見識,也常聽人說亂世出英雄;如今既逢亂世,想必要作英雄之人倒是不少,你也想建功立業,我也想一步登天,可世間王侯霸圖何等艱難,不知要經過多少歲月之功,個中造化參差,神鬼莫測,也未必能輪到自己頭上來。
  你傾盡一生時光,隻是在追求這英雄偉業,可曾有過一日輕鬆快活的時光麽?”
  何緒業不料她竟問出這等話來,一時間無言以對,道:“我……我……”心裏不由想道:“鴻鵠之誌,安為燕雀所知?可是、可是,我真的快活過麽?”
  何家本為後周大族,何緒業之父何鵬飛少有大誌,人又機智深沉,於後周朝中結識趙匡胤,深為他雄才偉略所折服,與其他七名朝中大將一起,結為生死兄弟。當初陳橋兵變之時,便有他參於謀劃,使得趙匡胤黃袍加身,自立為大宋皇帝。
  後何鵬飛跟隨趙氏兄弟左右,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孰知功高震主,大宋立國之後,趙匡胤設宴相待眾功臣,虛情假義,軟硬兼施,“杯酒釋兵權”,將他們賜金還鄉。何鵬飛雖有不忿,但恐惹君王之忌,不得不歸鄉隱居,做出懶問世事之態。
  然而廉頗雖老,雄心尚在。何鵬飛自己仕途無望,卻將希望寄托於子女身上。長子何仲徒具武功,卻才幹粗疏,碌碌無為。幼女菖蒲雖蒙宋帝念起舊情,即將入宮為妃,但菖蒲顏色隻在中等,雙眼皆盲,在那美人如雲的後宮之中,料想實在難以博得帝王深寵。隻有這個二兒子緒業自小聰慧,頗似自己,隻怕家族之興全在他一人身上,因之加意培養。
  何緒業秉父親教誨,從小便立誌要做下一番宏大事業。素來以堅忍強硬自負,極為崇尚“百步殺一人,千裏不留名”之概。
  不知為何,此時見這不懼生死的奇怪少女,如此低徘溫柔地問上一句,卻是猶如沉睡之人聽到朝鍾暮鼓長鳴,悚然一驚,心頭雜念紛起,強自笑道:“你真是一派胡言,大丈夫生在世間,不轟轟烈烈地做一番事業,青史留名;難道反而要象那些市井賤人,終日渾渾噩噩如豬狗一般活著麽?”
  
  阿萱搖了搖頭,不知為何,突然想起奢靡富麗的百尺樓中,那強笑奉待宋使、如履薄冰的國主李煜;想起那晚聽雨軒前,那名動天下卻仍然鬱鬱寡歡的江暮雲;想起巫山神女峰上,那絕世風華,卻辛苦護教於風雨飄搖之中的春十一娘;也想起了自己以前在盛澤山村之中采蓮種地的安寧日子,和混跡於市井之中的種種玩樂之事。
  她低下頭來,手指輕輕糾纏,索然道:“我不知道一個人究竟應該怎樣,才能達到公子你口中的高貴。我隻知道……一個人快不快活,跟轟轟烈烈和青史留名可全不相幹。”
  何緒業一怔,若有所思,眼光不由得慢慢柔和下來。終於歎了一口氣,說道:“你一個小姑娘家,知道什麽……唉,走罷。”
  
  前艙布置甚是華麗,臨窗高高打起紗簾,擺有一桌酒席,席上諸般珍饈美味,自不必說。正中椅上端坐著一對富態的中年男女,何緒業與三小姐何菖蒲列於右側,還有一對青年夫婦坐在左旁,女子珠翠滿頭,粉光脂豔。那男的甚是眼熟,果然是那洞外與書生樊若水交談的錦袍男子,料想便是何仲夫婦了。
  兩邊站滿了家人婢仆,都是垂手而立,黑壓壓的卻無一人作聲。
  何菖蒲還是家常打扮,挽著髻兒,未施脂粉;但畢竟身份不同,婢仆們侍奉甚恭,父母兄嫂對她也隱然別有一番客氣。她的舉止之間已有一種無名的從容氣度,與當初那沉默溫婉的青衣侍女模樣,當真是有天淵之別了。
  然而阿萱一觸她那黯淡無神的眼眸,心中突然一酸,莫名地有些難過起來。
  隻聞一個略顯蒼老的中年男子聲音問道:“這是何人?剛來的那個丫頭麽?”
  陳總管恭聲答道:“正是老奴在金陵買來的那個小丫頭,是城西蘇家豆坊的姑娘,今兒早上她爹蘇保才送過來的。”
  阿萱暗自忖道:“這人行事好生毒辣,不知是怎樣一副凶惡醜陋模樣?”一邊偷偷看了何鵬飛幾眼,隻見他體態微胖,相貌平常,便如一個尋常生意人一般,若不是那目光偶然精芒一閃,顯得頗為深沉;單看外貌,竟還有幾分慈祥,全然不似一個縱橫沙場的將軍模樣。隻是他印堂間隱有一道黑氣,神情委頓,竟似是中毒之象,心下暗暗納罕。
  
  何緒業舉杯飲酒,對她視若不見。何菖蒲一直默默無言,其餘人根本不曾正眼看她。倒是何鵬飛看了她幾眼,“唔” 了一聲,道:“模樣倒生得不錯,難得一股子靈氣,倒不象個蠢丫頭。” 言畢便不再注意她。倒聽那何夫人說道:“陳總管,這艙裏還是有些氣悶,卻多拿些鮮花進來擺上。”
  陳總管本來聽得誇讚他選的人好,已是滿麵喜色。聽得吩咐,連忙應聲退下,不多時果然帶了幾個仆婦進來;手中各捧一隻玲瓏精致的陶盆,眾人但聞芳香撲鼻,但見那盆中養有幾枝芍藥,那芍藥花大如碗,花瓣層迭,薄如絹紗;顏色卻殊為奇異,看似近朱,卻又泛出隱隱的紫色,嬌豔悅目之中,還帶有幾分雍容華貴之意。
  
  何仲之妻先驚歎道:“娘,你是從哪裏買到這種芍藥,似朱似紫,隻怕不是市麵上花兒匠那裏買的罷?”
  何夫人麵露得意之色,微笑道:“那是自然。這芍藥也不是尋常那些朝陽紅、大葉赤金、美人妝之類,據說本是出自於南唐宮廷花匠之手。原也是朱紅的顏色,不知他巧手怎生蒔弄,竟開出這紫色的花來。這紫雖非正朱之色,卻也華貴動人,每盆芍藥便要一百兩銀子,足夠中等人家半年之費。唯其昂貴一故,但凡金陵名宦顯貴之家,莫不以植此芍藥為榮。娘也是咱們前幾日待要動身之前,才托人買到這樣幾株呢,今兒才拿出來給你們瞧瞧。”
  何仲也被吸引過來,忍不住問道:“這芍藥如此珍貴,不知有何名為配?”
  何夫人笑道:“聽說咱們這位南唐國主有個愛女,被封德敏公主的那位,極愛穿紫色衣衫。這芍藥花色又極似公主紫衣顏色,因她小名喚作瑤環,人都偷偷喚這芍藥花為‘瑤環紫’。”
  一時眾人都吸引過來,細細觀賞那被稱為“瑤環紫”的幾盆芍藥,嘖嘖稱讚不絕。
  
  阿萱垂首立於婢仆之後,心下隱隱作痛。那晚瑞慶宮中,與瑤環不過匆匆一麵,恍若驚鴻過眼。然而她年歲雖稚,卻出落得頗為美貌,其嬌豔顏色、華貴氣度,與這名為“瑤環紫”的名品芍藥倒真是不遑多讓。
  這樣一朵嬌貴而美麗的“芍藥”,若護花者隻是普通的男子,恐怕也是難以嗬護周到罷?
  
  何菖蒲眼睛不便,自然不會前去觀看。她隨手在旁邊幾上一拂,準確無誤地從雙耳寶瓶中抽出一枝荷花,湊到鼻端深深一嗅,道:“那芍藥不過是人工為之,那般矯揉造作,倒不如這天然生於清水之中的花朵,倒是清雅得緊。”
  忽聽一人笑道:“不錯,正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三小姐便如這荷花一般幽姿雅韻,自然是不屑於那些俗不可耐的所謂名花了。”
  一聽此人聲音,何菖蒲頓時臉色一沉,頭掉過一邊。何緒業看了妹子一眼,笑道:“爹爹,是和先生來了。”阿萱隻覺此人聲音甚為熟悉,仿佛是在哪裏聽到過一般,暗暗想道:“和先生?哪個和先生?”
  隻見門上簾子一掀,走進來一中年秀士,嘴角含笑,舉止倒也有幾分瀟灑。阿萱偷眼一瞥,倒嚇了一跳:原來那人竟然是那巨鯤幫中舉足輕重的人物,那號稱鐵嘴書生的和凝!雖然自己早已易過容,但知和凝精明過人,且又打過交道,連忙往眾人身後縮了縮,將頭低得更深,疑團頓生:“他是何時到了金陵?又為何與何家人混在一起?”
  何鵬飛微笑道:“小女蒲柳之質,何勞先生如此謬讚。”和凝正色道:“伯父太過謙了!我和某雖也走過大江南北,卻實在從未見過如三小姐這般氣質超然的美人。將來入得宮中,那些庸脂俗粉自然是大為失色,使小姐獨蒙官家之寵。”阿萱見他與那何鵬飛年歲相差有幾,因為生得實在瘦削,臉上皺紋倒似還比何鵬飛多上幾道,居然稱對方為“伯父”,且一雙眼睛不停在何菖蒲平靜如水的臉上掃來掃去,不由得暗暗好笑。
  何鵬飛似對此言聽得極為入耳,大笑道:“但願能如先生吉言,論說起來,小女得蒙官家深恩,召為宮中女官,倒還真是先生青眼之力呢!”
  和凝轉臉又對何菖蒲笑道:“伯父名門高族,所出小姐定然也是高貴淑媛,和某當初一見,便是驚為天人,又聞得小姐蘭心蕙質,極精書畫一技,如此才貌雙絕的美人,若非藏於金闕帝王之家,當真是有負天意呢!”
  阿萱忖道:“莫非這和凝不是普通江湖人,竟也是宋人安插在巨鯤幫中不成?”
  何菖蒲淡淡道:“多謝和叔謬讚,菖蒲自知姿色淺陋,實不敢當。”這聲“和叔”一叫,隻聽“哈”的一聲,卻是何仲笑了起來,被何鵬飛狠狠一瞪,連忙收起笑容。何夫人婆媳都掩麵忍俊不禁,何緒業卻轉過頭去,看著妹子一笑。、
  和凝大是尷尬,勉強笑了一笑,知道這位三小姐甚是厲害,不敢再與她搭腔,忙對何鵬飛殷勤道:“不知何大人今日感覺怎樣?和某的清涼祛毒散可還有效?”
  何鵬飛長歎一聲,道:“清涼祛毒散不愧是貴派靈藥,自昨日服過兩丸,那蝕心之痛已大為好轉,一日也隻在亥時、申時方又要經受半個時辰的疼痛。”恨恨道:“隻可恨秦真那狗賊,若落在老夫手裏,必然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阿萱越聽越驚,她熟讀醫書,自然知道“清涼祛毒散”乃是川江排教不傳秘藥,於解熱毒最有奇效。這和凝既是巨鯤幫中重要人物,卻因何卻是出自於排教?
  何鵬飛有中毒之象,自己是早已察覺。隻是聽他口氣,他所中之毒竟是秦真所為!秦真想必離此處不遠,那麽春十一娘自然也在附近。一想起春十一娘,自然而然,心中便湧起一股暖流。
  隻聽和凝感歎道:“那秦真奸邪淫惡,為人不齒,江湖上眾所周知。此次竟然與女夷邪教混在一起,更是自作孽不可活!”阿萱暗自大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隻聽何緒業道:“和先生方與家父會麵,還未了解前後詳情。那秦真倒是正在受春十一娘的追殺。”
  和凝“啊”了一聲,大是詫異,道:“那他應該去對付春十一娘才對,為何竟來擾亂我們的好事……”他這一問正是阿萱心頭疑惑,當下留神傾聽,隻聽何緒業道:“不錯。咱們那個計劃,和先生是知之甚詳。”他接下去道:“本來此次是誌在必得,不想計劃不周,那秦真倒是了得,竟然給他潛入我家,探知了端倪。”和凝大驚,失聲道:“那該如何是好?女夷教……”
  何緒業笑道:“和先生不必擔心,他隻知我們將對春十一娘不利,具體計劃步驟卻並未泄露。”和凝鬆了一口氣,笑道:“是和某一時情急。何二公子智勇雙全,該是何許人物?此次又是親自出馬,哪裏會有什麽大的閃失?”
  何緒業微笑道:“和先生又何必取笑緒業?”
  隻聽船左舷上輕微的“嚓”的一聲,似是有物輕觸。何緒業眼中精光一閃,道:“有人上船了!”何菖蒲手中正拈著那枝荷花玩耍,聞言皺了皺眉頭,道:“何人如此大膽?”
  素手輕揮,花枝掉過頭來,“唰”地一聲直射窗外,花瓣輕顫,然而去勢淩厲,隱帶風聲,竟然不吝強弓長箭。
  荷花破簾而出,然而在空中微微一頓,花身折轉,竟又射回屋來!何菖蒲素手輕攏,一把抓住花枝,臉上又驚又疑,轉頭對何緒業道:“二哥,這人武功甚好,竟然接得住我的這一式飛流箭!”
  何仲長身而起,厲聲道:“好大的膽子,何方賊子,竟敢枉入我何家座舫,定教你有來無回!”
  隻聽一人冷冷道:“在下一時心急,故此雖入貴門而未報主人,實屬惡客,深感抱歉。山西秦興,前來是待捉拿我那不孝子弟秦真,還望行個方便!”
  聲音冷峻低沉,然而自有一種難言的威嚴氣度,叫人不由得凜然生寒。
  
  漸漸暮色四合,艙裏早有奴婢悄悄地點上了粗如兒臂的燈燭。豔黃的燭火端凝明亮,越映得艙內綺羅生輝,氣氛卻頓然肅重起來。
  仿佛隻是燭芯微微一跳,燭影深處已多了一人。
  那人並不象時下的男子,戴有金冠玉冕之屬。素灰淨色長袍、白底黑履,極普通的布料和樣式,雖說是漿洗得十分挺括潔淨,但與這山西百年世家的掌門人之身份,似乎總有些許不符。
  然而任是灰袍布履,卻難以掩住此人非凡的氣度。他身材原也不甚高大,但阿萱此時遠遠望去,卻覺巍峨有如高山,細視之下,卻又令人暗生寒意,仿佛觸到高山之巔那亙古不化的冰雪。
  他緩緩地走了過來,步伐極其優雅,然而艙房地麵卻在輕微震動。阿萱竟有一種錯覺,覺得這眼前的中年男子,便如密林獵豹一般,看似悠閑而平和,但每一步中都隱藏有極大的殺機。
  何家眾人,包括和凝在內,身子都不由得一動,本能地蓄勢待發。秦興的影子被燭光投映到牆上,巨大而怪異,隱然透出一種可怖的氣息來。
  和凝情急之下,大喝一聲:“秦掌門!”
  
  秦興停下腳步,點了點頭,開言道:“原來是巨鯤幫的和先生。秦某此來,隻為捉拿逆子,還望諸位成全。”
  借著燭光,阿萱看清他方臉高額,眉濃鼻直。英俊中略顯幾分疏朗,與秦真並不甚相似。當年想必也是個極英秀的男子,然而畢竟年華逝去,鬢邊已有了灰白的華發,而眼角幾道刀刻似的皺紋,在燈影下也顯得尤為觸目。
  她曾聞“毒君”秦興之妻早逝,後未曾再娶,秦真是他膝下唯一愛子。此次秦真叛門離族,他多年心血毀於一旦,想必平生之痛,莫以此為甚罷?不知為何,突然心中一酸。
  
  和凝自然知道秦興早已認出自己,當下微笑道:“秦掌門名聞天下,今日得見,實屬和某等的榮幸!隻是此舫乃是何家座舫,何家雖與秦掌門素昧平生,但江湖相見,倒也算得有緣,何不先敘賓主之歡?”一麵對旁邊婢女吩咐道:“看座,上茶。”他見秦興臉色微微一沉,忙笑道:“何況秦公子大駕並非在此,卻不知秦掌門何出此言?”
  秦興腳下不動,淡淡道:“秦真始亂終棄,逼死未婚妻子,有辱我秦氏門風。秦某雖將其趕出家門,但他卻不知悔改,又在蜀犯下滔天大罪。這才迫得秦某不得不遠從山西趕來,一路追緝他的下落。”
  他頓了一頓,轉向何鵬飛道:“這位定然是何老爺了,貴府名門貴胄。此乃江湖之事,又涉及秦氏一門祖訓家風,還是不要插手為妙。”
  
  何鵬飛眼中寒光一閃,緩緩道:“莫非秦掌門想要搜查本舫不成?便是官府拿人,也須有個憑證。何家可不是那寒素之家,任由人欺上門來!”
  秦興雙手負後,道:“秦真一身本事,均是出自我山西秦家,為秦某人親手教授。任他狡如狐兔,善匿潛跡,縱能瞞過天下之人,卻斷然瞞不過秦某的眼睛。何老爺,秦某並不敢相欺貴府,但貴府要藏起這個逆子,秦某卻斷然不會罷休。”
  他話語說來平淡,但其中冷寒之意,愈見深沉。
  阿萱無意間掃了一眼,但見那大公子何仲早已不知去向,心中突然一跳,忽覺有大大的不妥。
  何緒業突然放聲大笑,長身立起,森然道:“晚輩久聞秦掌門毒君之名,對掌門那‘天羅地網絕命砂’私下渴慕已久,還望掌門不吝賜教!”
  
  燭光閃動,冷風乍起,卻是何緒業有如鷹隼一般,已縱身向秦興撲去!
  秦興負手而立,身形不同,卻突然抬起頭來,冷冷地望向疾速破空而來的何緒業,淡然道:“‘絕命神砂,天下至煞’ ,公子還是不見為妙。”何緒業掌形一錯,徑取秦興雙肩要穴之處,出手狠準,確然快捷無倫!
  阿萱倒吸一口冷氣,心中一驚:“這何公子功夫著實不錯!先前他若當真要取我性命,恐怕我是難以逃脫!”
  灰影微晃,也不見秦興如何躲閃,何緒業雙掌已然落空!秦興左手仍負於身後,右手陡然伸出!他這一抓頗為平淡,毫無任何花式,然而阿萱卻見何緒業連避三次,姿式優美,動作快絕,瞬間便似幻成無數個何緒業的身影一般,不由得想道:“原來這何公子輕身功夫竟如此了得!”
  然而她畢竟年輕識淺,還不曾知這何緒業連避三次,竟然已是分別用上“幻影”“流光步”“風飛花”三種絕頂的輕身功夫!
  然而秦興仍然隻是手臂略略往前一遞,兩根手指已然扣住何緒業腕脈!
  何緒業運勁於腕,但覺秦興兩根手指堅逾鋼鐵,所運氣勁,直如泥牛入海一般,毫無蹤跡可尋。
  秦興手指微屈,隻在何緒業腕上輕輕一推,說道:“罷了。”
  恍有一道無形的巨大力勁,自他指中噴薄而出,呈弧形向外彈開,滿艙燭光甚至為此一暗!何緒業但覺一股冷寒之氣撲麵而來,心中頓感不妙,旋即撤掌後退,身形驀然騰起閃避,但那道力勁來勢極快,何緒業但覺腰間一陣劇痛,整個身子受力飛起,“嘭”地一聲,已重重撞在艙壁之上!“噗”地一聲,口中已噴出殷紅的鮮血來!
  秦興撣了撣一塵不染的衣袖,冷冷道:“秦某”
  何鵬飛驚叫一聲:“緒業!”飛身撲上前去! 但聞喝罵之聲大作,人影橫掠,卻是何家眾婢仆紛紛撲上前去,居然個個都身負武功!
  混亂之中,阿萱悄然出艙。
  
  天色已晚,四下裏一片漆黑,山林江岸俱都黑竣竣的看不分明。座舫尚在緩緩前行,舷邊激起嘩嘩的水聲,顯然此處水流甚急。
  她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許多,但凡遇上艙室,也都索性推開來看。艙房中大多無人,偶然遇上一兩個廚子雜役,那些人見她是婢女服色,雖然有些詫異,但也不來相詢。
  她愈往後走,心中焦急愈甚。先前聽那和凝所言,秦真必然是在何家座舫之上。不知何家人如何要出手擒得秦真,但總是不安好心。如今秦興又親來捉拿,他雖是秦真親生父親,卻深恨自己兒子所為,瞧他那冷逾寒冰的模樣,若果真找到秦真,隻怕多半會痛下辣手。
  正自心亂如麻,忽聽得有人冷笑一聲,說道:“秦真,你父親已追上舫來,你再這般胡鬧,本公子我可沒那個耐心奉陪啦!”聲音熟悉,赫然竟是大公子何仲。
  阿萱聽到“秦公子”三字,心頭砰砰直跳,辨其聲似是自前麵艙室傳來,當下放輕腳步,悄悄走了過去,貼壁細聽。
  但聞有一人懶洋洋道:“如此公子請回便是,卻為何饒舌不休?”正是秦真說話聲音。
  阿萱心頭大喜,猶豫片刻,終於拔下頭上發簪,輕輕挑起窗上所蒙碧紗,向內張望:
  但見此處艙室甚小,布置也頗為簡陋。微弱的燭光之下,但見何仲坐於椅中,滿麵冷笑。他對麵的椅上卻歪著一個年輕男子,衣衫錯扣,發髻蓬亂,手中端著一盞細磁茶盅,尤自把玩不定。其情狀雖然狼狽落拓,但看他那身形神態,果然便是百尺樓中那輕佻倨傲的“毒手”秦真。
  阿萱心中驚疑:“何家人既是將他擒住,如何不點住他的穴道,又或是將他捆住?”轉念一想,便已明白:“那自然是給他服下了什麽筋骨軟麻、封存真氣的毒藥了。”
  隻聽那何仲冷笑道:“你如此有恃無恐,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麽?哼,若不是爹爹再三惜你功夫,想要將你收歸我大宋麾下,便是為了死於你手下的昭華,我也要將你千刀萬剮、剝皮抽筋!”
  說到最後這兩句時,不由得咬牙切齒,牙根格格作響,似有無限深恨。
  但聞秦真冷笑道:“什麽收歸大宋麾下效力?不過是看中了我秦家獨子的身份,想要吞並我秦家勢力罷了……”突然間“啊”了一聲,似是震驚之極,銳聲道:“昭華?你不是寓居金陵的宋人麽?如何會認得蜀中雲家的人?”
  何仲咯咯笑道:“如何認得雲家的人?姓秦的,實話與你說了罷,你這任事不懂的毛頭小子,隻憑祖上傳下的幾招三腳貓的功夫,如何能博得昭華的芳心?哼, ‘明珠淚垂,仙境凡塵久相違。並蒂蓮分,情到深時假幻真’ ……這幾句詩,莫非你沒有看到過麽?她早就是我何仲的人啦!”
  秦真怒道:“什麽?你……你……” 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輕聲吟道:“‘藍橋傷別,不解郎心渾如鐵。巫山夢斷,朝雲暮雨幾時還’……原來……原來,這首小詩,竟是昭華為你而做……”說到最後幾個字時,話語斷續不清,幾乎難以聽聞。
  阿萱隱隱想起,秦真那自縊身亡的未婚妻子,似乎閨名正是雲昭華。這何仲如此說話,隻怕當中大有隱情。她與秦真雖隻數麵之緣,但也知他素來心高氣傲,便是眾人圍攻,甚至是麵對那春十一娘時,猶自談笑自若。此時但聽他語氣淒涼,聲音微弱,顯然心灰到了極點。
  
  何仲咬牙道:“不錯!我索性都告訴你罷,我那時奉爹爹之命入蜀,得以與昭華相遇。她與我情投意合,早就不想嫁給你這什麽秦家的少公子!你家卻依倚勢大,強要逼她嫁與你這小賊!她爹爹貪慕財勢,竟不管父女之情,也前來相逼!”
  秦真垂首喃喃道:“你既愛她,如何不向她家求親?”
  何仲臉色一變,說道:“我……我那時早有妻室,以雲家門第,她爹爹如何肯讓她來做我的妾室?這倒罷了,昭華容色才貌,哪裏配不上你這小賊?能娶她為妻,乃是你三生之幸!你卻為了個青樓女子,竟然逼得她自縊而亡!我聽得消息,心中痛如刀絞一般,恨不得立時將你抽筋剝皮,挫骨揚灰!哼,今日蒼天有眼,叫你父子二人均落入我的手上!”
  阿萱眉頭微皺,心道:“這姓何的好不要臉,自己不敢給雲昭華妻室名份,卻又誘使其與已私通!他敗人名節在前,誘人妻室於後,此時偏還有臉在這裏討伐秦真的不是!”
  秦真突然放聲長笑,其聲卻如夜梟哀鳴,淒厲若哭:“巫山夢斷,朝雲暮雨幾時還!昭華,好,好,你瞞得我好苦!”
  何仲喝道:“我今日便為昭華報仇雪恨!”
  阿萱正在苦思救策,聞言但覺不妙,向窗內一張,果見何仲掌中寒光閃動,卻早執了一柄鋒利匕首,狠狠直向秦真胸口紮了下去!
  秦真閉目待斃,竟當真是無力反抗!
  阿萱大驚之下,急中生智,喝道:“大哥!”卻是模仿的何緒業之說話腔調。
  果然何仲一怔,手上匕首不覺在空中一滯,喝道:“何事?”
  阿萱念頭急轉,眼睛已看到舷邊掛有一圈纜繩,已有計較,一把將纜繩抓在手中,急速地在舷邊鐵栓之上繞了幾圈,又打了個死結,口中道:“大哥!爹爹與那秦興已打了起來,似有不敵之象,我特來喚大哥你前往助力!”
  何仲但聞父親遇險,大急之下,便向房門奔了過來,叫道:“我來便是!候我回來再生結果了你這小賊!”最後一句,卻是對秦真恨恨而發。
  阿萱慌道:“我先去也!大哥你快些來!”
  身子一躍而起,撲到舷邊,“吱溜”一聲,早滑入了江水之中!
  雖是夏日,但入夜之後江水極冷,阿萱躍入水中,便覺一股極寒的水流,瞬間將全身淹過。水流中隱有暗勁,便似要將她衝了開去。
  阿萱知江中暗流極多,幸得她一落水,雙手即死死抓住纜繩未鬆。雖是身上寒冷,所幸暫無沉江之虞。
  但聞得舷邊一陣腳步急響,卻是何仲已匆匆奔往前艙。
  阿萱再無遲疑,雙臂用力,縱身而起,複又爬上舷來,一把便推開了方才何仲與秦真所在艙室!
  秦真見她陡然水淋淋地闖了進來,卻是一愕,喝道:“你是何人?”
  阿萱驀然想起自己已易容改貌,急切之間叫道:“我是阿萱!百尺樓中……”
  秦真狐疑道:“百尺樓……”他眼中光芒一閃,驚呼道:“你……你是公主?”
  阿萱點點頭,說道:“何家沒安好心,你爹爹又來殺你,我是來帶你逃走的!”
  秦真驚道:“我爹爹……我爹爹他當真來了?”阿萱急道:“難道我還騙你不成?咱們快些走,我將你藏到別的地方去,未見得他們便找得到你!”一麵心中打定主意,要將秦真先藏匿於自己艙室之中,再作打算。
  秦真卻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不走,讓我爹爹來殺了我罷……我……我……”他歎了一口氣,臉上突然浮起那抹熟悉的輕浮笑容,古怪地掃了一眼渾身濕透的阿萱,道:“你為何來到此處,又為何要來救我?莫非……莫非百尺樓中,你當真愛上了我不成?”
  阿萱又羞又急,跺腳道:“你這人……當真是浪子本性!我可一點也不喜歡你!快走罷,遲些可就走不了啦!”
  忽聞有人長歎一聲,道:“姑娘不必費心,他已是走不了啦!”
  阿萱霍然轉過身來,但見一道長長的黑影,投射在艙室牆壁之上。門口一人灰袍道髻,負手而立,映在幽沉的夜色之中,卻如是冥府的魔神來到人間。
  秦真神色陡變,叫道:“爹爹!”
  秦興森然道:“我秦興可沒有這樣的兒子!”長袖微微一動,正待揮出,忽聽“哐嗆”一聲,眼前陡黑!卻是阿萱見他眼露凶光,便知是要痛下殺手,急中生智,早隨手擲過一張小幾,頓時將桌上燭台打翻在地!
  燈光陡滅,任是秦興武功高深, 眼前也有刹那不可視物!阿萱正是要奪得這刹那時光,當下摸黑一把抓過秦真攬在身後,但覺他腳下虛浮,似乎連走路都是不穩,心下不禁暗暗叫苦!
  她念頭疾閃,憑藉記憶,左足斜斜向旁一勾,果然觸著硬物,料想正是案桌,足上用勁,那案桌“嘩”地滑過地麵,向門口疾速撞去!
  “砰”地一聲巨響,木屑飛濺!卻是秦興辨聲識物,已是一掌將案桌打得粉碎!
  阿萱一手抓住秦真,另一手已提起一把木椅,向頭頂上盡力擊去!那座舫頂上不過是木竹器物所搭,表麵覆以油蓬遮雨,雖然觀之甚美,卻哪裏禁得起這一下重物擊撞?頓時“轟”地一聲,被打出一個大洞來!清涼的夜風頓時灌入艙房,令人為之一爽!
  這幾下幹脆俐落,當真隻在眨眼之間便已完成!秦興眼前視力方才漸複,但見一物自艙頂洞口飛出,隻當是阿萱二人,喝道:“哪裏走!”飛身撲來!
  說是遲,那時快,阿萱一拉秦真,卻從門口奔逃而出!
  她這聲東擊西之計甚妙,尋常人隻道強敵守於門前,若要逃逸莫過於另辟新徑。故阿萱第一下必是虛招,孰料她那第二下竟也是虛招,誘得秦興撲向艙內時,她反而還是從原路逃走!
  秦真雖在奔逃之際,對這小姑娘敏銳的心思卻也不由得有了幾分欽佩。
  然而秦興何等人物,他隻覺跟前微風颯然,頓知上當,隻是冷哼一聲,數點寒芒已破空飛至!
  秦真驚道:“毒蜂針!”
  阿萱早有準備,當下猛地一按秦真,二人甫一跨過門檻,“撲通”兩聲便雙雙滾倒!但聞頭頂嗖嗖有聲,卻是那數枚毒蜂針淩空飛過!
  阿萱正待直起身來,忽覺臂上一痛,便如蜂蟄一般,原來已被一針剌中!
  她來不及多想,當下抱住秦真,就地滾到舷邊!
  但覺眼前一花,黑影掠過,卻是秦興已冷冷立於麵前!
  阿萱心中一涼,知道終於難以逃脫,隻是不知何家人為何竟沒能攔住秦興,放他奔入後艙而來。
  當下雙臂一揮,已然擋在秦真身前,大聲道:“秦掌門!你不能殺他!”
  秦興先前雖在艙內與她交手,但並未見過她真實麵目。此時借著艙外廊下風燈,看清這小姑娘眉目俏麗,似乎方才在前艙便已見過,而看其衣飾裝扮,居然正是何家之婢。不禁“咦”了一聲,臉色一沉,目光投到她身後的秦真身上,冷冷道:“你這畜生!便是身陷圇圍,也改不了這拈花惹草的本性!”
  秦真自是明白父親話語之意,當下微微苦笑,心中也是納悶之極。
  阿萱臉上一紅,顧不得多加辨解,說道:“秦掌門!秦公子之事,隱情甚多,便是當初雲姑娘身死之事,也不見得全是他的罪過!”
  秦興歎了一口氣,道:“姑娘,這畜生枉自披得一張人皮,實則十惡不赦,你切莫被他花言巧語所迷!你還是讓開些罷,省得受秦某池魚之殃!”
  阿萱早知他不肯相信,微笑道:“雲昭華不守閨訓,與人私通在先!她含羞自縊,卻與秦公子有何幹係?”
  秦興神色一變,喝道:“你胡說什麽?”
  阿萱轉頭望向前艙,笑道:“何大公子,你既為雲昭華的情人,想必不會不認此事罷?”
  秦興一震,不由得轉頭望去!
  阿萱猛一咬牙,用力提起秦真身子,淩空躍起,已是跳入滾滾江水之中!
  
第十八章 淡敷脂粉畫長蛾

阿萱甫一跳入江中,便知秦興定會前來查看。當即一手抱緊秦真,另一手已摸到先前係好的纜繩,運氣向江底沉去!
  秦真不妨,驚叫道:“你做什麽?”手足掙紮,急要將阿萱推開,無奈他先前已著了何家的道兒,四肢酸軟,哪裏會有什麽大力?阿萱才將他兩手撥開,隻聽“吭吭”兩聲,卻是秦真口鼻已嗆入了江水。
  阿萱臉龐已給他撲打起的水花弄濕,見他如此惶急,不覺又是好笑,又是好氣,低喝道:“要命的就不要怕水!”一手強行捂緊他的口鼻,另一肘卻將他頭頂往水下重重一捺!
  秦真本也是武林中令人聞風喪膽的人物,孰料一朝遭人暗算,弄得手無縛雞之力,此時又落入這小小的一個女子手中,雖是百般不願,也隻能任她擺布。此時聽她低聲叱喝,眼前一黑,身不由已,已被阿萱摁入江水之中,冰涼的江水頓時沒過頭頂,口中隻是“唔唔”亂叫,四肢卻是拚命踢蹬。
  阿萱恍然道:“看你以前那麽威風,原來也是個旱鴨子!”但聞頭頂風聲忽起,壓力陡增,卻是秦興淩空一掌擊下!
  阿萱大駭,當下先行一頭猛地紮入江中,也顧不得秦真死活,一把抓住他腰間衣帶,便往江底拽去!“砰”地一聲,秦興隔空發掌,阿萱隻覺身邊江水一陣激蕩,那本是在緩緩流動的水流竟然如同實物牆壁一般,自四麵八方強行擠來!
  阿萱胸口如受錘擊,悶疼之下,不禁“唔”地一聲驚呼,居然也連喝了兩口江水!她知此時乃生死攸關之際,忍痛定住心神,運起龜息之功屏住氣息,全力下潛!
  江底水流極是湍急,另一手又拖有秦真,雖說手中握有纜繩,阿萱也頓覺大為不妙!但覺周身又冷又痛,先前受那秦興一掌之力,雖得水力化去大半,此時仍覺頭腦暈沉,兩手漸漸酸軟,幾乎再無力氣支撐下去。
  迷迷糊糊之中,阿萱守住靈台最後一點清明,在心中默默數道:“一、二、三……”她知秦興行事狠辣縝密,雖見他二人跳江逃走,但決不會就此罷休。他既未下水緊追,顯見得如其子一般不精水性,但定然在舷邊守候,此時若自己和秦真露出頭來,隻怕即刻便要一命歸西。
  數到“十一”之時,阿萱腦中一陣轟鳴,手指也不由得抽搐起來,再也難以抓緊秦真衣帶。
  迷迷糊糊之中,仿佛有許多微笑而熟悉的麵孔,從她的眼前一一閃過。江暮雲、楊宗寧、何菖蒲、張謙、甚至是自己的母親謝蕙娘……黑暗中冰涼剌骨的江水、急促衝擊的暗流,轉眼間便似乎幻化出了遠在盛澤的那個簡陋的小家、那張熟悉而溫暖的床榻……有個聲音在心底悄悄說:“放開他罷……放開他罷,他與你素昧平生,又不是什麽俠士名流,何苦與他一起,把小命送在此處?”
  那聲音開始極低極低,後來漸漸大了起來,一字一字,仿佛都響起在她的耳邊一般。阿萱僵直的手指,終於漸漸地鬆開了秦真的衣帶……
  “不!”阿萱在心底突然驚叫一聲,縱身前遊,一把又將秦真拉了回來。秦真不諳水性,初時尚在用力掙紮,此時卻已軟綿綿地飄浮水中,一動不動。
  阿萱心中一驚:“莫不是在水下呆得太久,他已經不行了?”當下一咬舌尖,迫使自己清醒過來,已是用力將秦真拉到跟前。
  她摸索著按了按他的脈搏,感覺到一絲微弱的跳動,這才稍稍放心。忽覺舫身“轟”地一聲悶響!船體一陣搖晃,阿萱頓覺腳下一痛,似是碰上了什麽堅硬的物事。
  她尚未反應過來,但聞“豁啷”一聲,似是有人在船頭丟下一塊跳板。她一個激靈,頓時醒悟過來:“莫不是座舫已經靠岸不成?”雙腳試探性地往下一劃,果然勉強觸著了極硬的石頭——是江底!
  她心頭大喜,當下鬆開手中纜繩,抱起半死不活的秦真,悄沒聲地劃開水波,奮力直向西南側一處黑暗的岩石處遊去。
  
  水中借有浮力,倒不覺得秦真身軀沉重。此時上得岸來,阿萱連抱帶拖,還是無法將他完全弄上岸來,自己卻頭腦一陣暈眩,眼前陡黑,“撲通”一聲,已是摔倒在地。心裏頭卻清晰如鏡:“是毒針!是毒針開始發作了!”
  阿萱強撐起身子,咬牙拔掉臂上毒針,胡亂一摸,但覺中針的那塊皮膚,已是腫脹得厲害,且又極是堅硬,毫無皮膚柔軟之感。她本精通醫道,此時隻將針頭嗅了嗅,便想道:“原來隻是鐵草毒,不過令人疼痛腫脹罷了,卻害不得性命,難怪沒有見血封喉呢!想那秦興雖然深恨逆子丟人,然而終是不忍將其當成不共戴天的仇敵。否則秦家毒藥暗器何等厲害,他又何必隻使出這種普通的毒蜂針來?”
  她待要取藥醫治,但一摸身上,不由得叫了聲“苦也!”原來當初事起倉猝,身上隻有一管形影不離的寶蓮簫和《百草新篇》,《百草新篇》外麵包有油紙,料想還不至打濕字紙。其他諸物,竟都放在何家座舫自己的艙室之中。
  當下四下一看,但見江邊盡是亂石,哪裏有什麽草藥。她略一忖思,當即拾起一塊石頭,在另一石上連擊數下!那石塊裂成兩半,裂處尖利如刀,阿萱咬了咬牙,將石尖往臂上傷處猛地一紮!頓時倒吸一口冷氣,渾身痛得發抖,然而那傷處皮膚終於被石尖紮破,隱約看見有黑黑的液體流了出來。
  阿萱用力擠壓傷口,毒血終於漸漸流盡,傷處硬塊消了許多,腫脹卻依舊如故。
  便忖道:“暫時倒不會有性命之憂,隻是皮肉受些痛楚罷了。看來隻有等到天亮,才能去尋些草藥醫治。”
  她心中仍存一絲清醒,想道:“可不能就這樣昏睡過去,先得找個隱蔽之所。若何家有人上岸,必然會被發現!”但全身酸痛軟麻,心頭煩惡欲吐,竟然似已沒有半分力氣,終於又一頭栽倒於地。
  
  她仰麵倒在岸上亂石之中,背上被硌得生疼,全身濕透,經江風一吹,更是冰冷難受,也全然是顧不得了。那畫舫卻停得甚遠,在夜色中隻是個模糊難辨的影子。
  恍惚之間,便見先前暗沉沉的烏雲已然退去,看不到明月的蹤跡,然而天穹上卻綴滿了無數燦爛星辰,襯著暗藍的底子,顯得分外璀璨奪目。
  忽聞腳步聲響,亂石灘上,竟似是有人走了過來。
  
  阿萱吃了一驚,卻聽遠處一人說道:“你去仔細看看,隻怕他二人水性極佳,鳧上岸來也未可知。”赫然竟是何仲的聲音!
  阿萱如有涼水當頭淋下,頓時呆了:“我辛辛苦苦帶秦真逃了出來,竟然還是逃不出這何仲的手心!”
  念頭方轉,忽聽另一人驚叫道:“大公子,那邊有兩個人躺在水邊,濕淋淋的,不會便是那對奸夫淫婦吧?”
  阿萱心中惱怒,轉眼一想,又頗為好笑:“我倒不知自己竟也成了別人口中的淫婦!這小子無理,候我尋著機會,總得給他點苦頭吃吃!”
  
  卻已無力坐起身來,靈機一動,當下提氣向秦真滾了過去,堪堪抵住他的身體,便停了下來。
  秦真衣衫濕透冰冷,隔著衣衫,隻覺他的身體也隻是一片冰冷,毫無生氣。阿萱嚇了一跳,探手去摸時,才覺出他胸口有微微的溫熱。正待收手回來,手指已觸著他衣衫中一處硬物,好奇心起,竟然伸手入內,摸在掌中。
  那是一隻用錦帕包成的小小包裹,阿萱耳聽得腳步聲近,當下連忙打開。淡淡星光之下,但見那帕中包著數隻指頭大小的白瓷瓶,還有一支玉鳳,色澤潤白,觸手光潔,雕琢極是精巧。
  阿萱一把將帕子與玉鳳塞入自己懷中,單留下幾隻瓷瓶,觀其狀當知裏麵全是藥物,急切之間,卻也沒有時間辨出是否毒藥,也隻好往懷裏一塞。
  
  麵前光線一暗,卻是何仲與那人都站在了麵前。看那人服色神情,顯然是何家的仆從之流。
  阿萱強提一口真氣,坐直身子,笑盈盈道:“原來是大公子。”
  何仲一怔,已是看清了二人相貌,大喜過望,冷笑一聲,道:“原來是你呀,你是那叫什麽貞貞的丫頭罷?才入我何家不到一天,倒學會了偷男人!如今又落到了你大公子我的手中,哼哼,倒要看你還有何話可說!”
  阿萱低下頭來,暗自調節情緒,一時回想南唐宮中受女英譏諷之事,一時又想到李煜毫無憐女之心、要將自己嫁往北漢,甚至連小時想吃一個糖人而不可得的心酸都想了一遍,終於還是直到想起那晚月色清輝、與江暮雲相偕飛奔之事時,才不由得心中一酸,當真掉下兩滴淚來。
  她頰上掛著兩行眼淚,抬起頭來,一雙迷離的眼眸望定何仲,哀哀道:“大公子,貞貞也不知為何,那日無意間見著了這冤家,便是神魂顛倒,不得自持。方才那我本是奉老爺命去喚公子你的,卻見他父親待要殺他,貞貞一時胡塗,竟也顧不得許多,便想拚命救他出來…… ”
  她眼含淚水,煙眉微蹙,星光下越顯得楚楚動人。何仲不由得心中一蕩,忙正色喝道:“你不是做豆腐人家的女兒麽?卻如何懂得武功?哼,你做下這等事來,卻教那秦興遷怒於我何家,他自己找不著那混帳兒子,倒將我家前艙打得一攤稀爛,傷了我家許多人手,連我……如今又逼我家派人來這兩岸找尋……”
  他說到這裏,大概是有些羞恥,當下哼了一聲,卻不再說下去了。
  阿萱斜眼一睨,果見他換了新衣衫褲,但麵上尚有於清,顯然也著實吃了一番不大不小的悶虧。隻是那秦興也當真了得,憑借一人之力,居然可以將何家人治得服服帖帖。
  阿萱柔聲道:“貞貞一跳下江去,便知道自己錯了。現在這賊子也沒失去,貞貞知道大公子你人品最好,心腸又軟,必不會計較貞貞過失,隻求你在老爺夫人麵前多美言幾句,還容貞貞呆在何家罷。便是洗碗做飯,奴婢也是情願。”
  何仲見得這樣一個美人婉轉求懇,又聽她讚揚自己,心頭早就有些飄飄然。再者見阿萱風姿動人,更是有了不該的非分之想。正自心神蕩漾之際,隻聽自家隨從何忠偏不知趣地在旁說道:“大公子,這樣背主私逃的下賤女子,該當千刀萬剮,抽筋剝皮才是。”
  何仲美夢被陡然打斷,心中不悅,瞪目喝道:“這小賊不是還在麽?她哪裏背主私逃過了?”何忠吃他一喝,嚇得趕緊噤聲。便聽阿萱又嬌呼一聲,蹙眉說道:“哎喲!在江中泡得太久,奴婢的腿卻冷得麻了,大公子你最是好人,可否拉奴婢站起身來?”
  何仲神銷魂與,月色下但見她伸過來一隻欺雪賽霜的纖纖玉手,心頭一陣恍惚,不禁伸手過去,心中想道:“陳總管這次倒找了個極美的丫頭,相貌倒在其次,隻是那一段風神,竟是別樣動人,不若日後……”
  忽覺掌心猛地一陣剌痛,卻是如同蜂蟄一般,不由得跳起來道:“你做什麽?”
  卻見那小美人笑意盈盈,越覺清麗可愛。唯其手中拈著一根極細短針,唯針尖一點黑色,其餘皆為銀白,在星空下微微發光。
  何仲但覺創口處又脹又痛,頃刻間黑了大塊肌膚,不禁嚇得魂飛天外,喝道:“小賤人!你動了什麽手腳?”
  阿萱笑吟吟道:“實話便與你說了罷,我與秦真哪是初識?乃是數年的老相好,莫非如此,豈能不顧性命救他?你所中之針也不是別物,便是那梨花奪命針!”
  何仲冷笑一聲,道:“小丫頭大言炎炎,那梨花奪命針,早在這小賊被擒之時,我們便從他身上收繳出來,送於別處去啦!”
  阿萱除了那“梨花奪命針”和“絕命砂”外,本不知秦家還有些什麽厲害的暗器,隻是隨口說說罷了。此時聽何仲這般說來,心中暗驚:“秦真何等奸詐之人?又身負‘梨花奪命針’,連春十一娘急切間都逮他不著。如何被何家人得手?如此看來,這‘梨花奪命針’竟是依仗不得了。”
  她性本靈動,當下又是微微一笑,說道:“蠢材!你但知梨花奪命針隻有那一筒麽?若是射完,這暗器豈不就沒有用了麽?我當初與秦郎交好,他為討我歡心,甚麽稀罕物兒沒有把與我?這根針兒便是當初他送我的定情之物,針上這毒獨步當世,除了我和我這秦郎,隻怕你再找不到第三個有解藥的人啦。”
  她見何仲遲疑,又笑道:“你若不信,自己看你掌心,是否有黑色腫塊漸漸突起,且又腫又痛?嗯,再過一刻,便當如萬蟻齧啃一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啦。”
  何仲偷眼看了一眼掌心,果如她之所言。心中驚怕,麵上卻不肯表現出來,跨前一步,獰笑道:“那我便奪下你這針兒,在你身上也紮上個十針八針,卻瞧你拿不拿解藥出來!”
  阿萱全然不懼,拈起手中毒針,笑道:“早說你是蠢材罷?我若拚著一死,將毒藥拿來當作解藥,大家服了,便一起死了,卻不勝過隻死我這一人?何況這針兒用過一次,便再也沒有毒性,便是紮上百八十針,又能奈我何?”言畢指尖用力,果然將那毒針重又紮入手腕之中!
  秦家用毒之精,天下馳名。何仲本是色厲內茬,此時見她以針自傷,哪裏還敢懷疑?當下肝膽欲裂,雙膝一軟,已跪倒在亂石之上,叫道:“姑娘饒命!隻求超生!”那何忠也連忙隨之跪下。
  阿萱微微一笑,道:“超生倒也說不上,你隻先服了我這解藥,暫且管得十五天壽命無憂。十五天後,若我與秦郎安然無恙,我便再與你解藥罷了。”
  那何忠卻道:“十五天後,我家公子又去哪裏找得姑娘?公子,她別是騙我們罷?”何仲將信將疑,目光閃爍,卻不說話。
  阿萱轉過頭去看了一眼猶自昏睡的秦真,笑道:“你若不信,盡可上前將我二人殺了。屆時你毒發身亡,我們也算大仇得報。”她想起江暮雲來,眉宇之間不禁帶上了幾分溫柔神情,淡淡道:“人活百年,終是免不了一個死字。晚死算是福份,早死……若是與心愛之人死於一處,又何嚐不是人間樂事?”
  心中悵然想道:“若是與他一起死了,也勝過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活下去罷?”
  
  何仲見她神色自若,心中已先信了幾分,一把推開何忠,罵道:“你這狗奴才知曉些什麽?”一邊又求道:“如此便依姑娘罷了,還望姑娘先行賜藥。”
  阿萱拍拍手,從懷中胡亂掏出一隻瓷瓶來,也看不清楚標簽,當下嗅了一嗅,已清楚這瓶中並非毒藥。當下胡亂倒了一丸出來,正待遞給何仲,卻突然眼珠轉了轉,手腕用力,已將這隻瓷瓶遠遠拋入江中!
  何仲吃了一驚,叫道:“姑娘!”
  阿萱將手中一丸藥遞到他的手裏,笑道:“你可看得清楚,現在我們身上再無第二丸藥,你若想下手相害,可也得不到解藥救你。”
  何仲恨得牙根癢癢,但也不敢多言,沉著臉一仰脖子,服下藥丸,便待要走。卻又聽阿萱叫道:“站住!”
  何仲隻得站住,隻聽她在背後笑道:“還有一事相煩公子,你既沒找到我二人,想必貴府其他人也找不著我們,不如便拔錨開船罷。”
  何仲恨得一咬牙,沉聲道:“多蒙姑娘關照!何某照辦便是!”
  才走出六七步時,突然回身一掌,將跟在身後的何忠擊飛開去!阿萱吃了一驚,何忠陡受重擊,胸骨頓時斷了幾根,口中噴出鮮血來,驚叫道:“大公子!大公子你……”
  寒光一閃,卻是何仲拔出匕首,一下便割斷了他的咽喉!何仲抽搐幾下,當即斃命!阿萱瞧得目瞪口呆,何仲卻哼了一聲,丟掉匕首,冷冷道:“不幹掉這奴才,姑娘你怎能安然離開?”言畢消失於夜色之中。
  阿萱駭然之下,這才悟出他是唯恐何忠向人泄露放走自己二人之事,隻怕還是因為這奴才見著了他那求饒的醜態,才起了殺人滅口之心。
  心中不禁忖道:“此人心狠手辣,待得醒悟過來我並不能取他的性命,隻怕立時便有殺我之心!以後可得小心在意才是!”
  呆了半晌,忽聞遠處水聲隱隱傳來,卻是那畫舫已在緩緩離開江岸。
  
  但覺心頭煩惡之感大減,顯然毒血流出後傷勢減輕。心中驀然一驚:“不對!方才何仲說秦興尚未離開座舫,何仲貪生怕死,稍後必會與他談起梨花針之事,我那謊話可就要大大穿幫,此處不能久留!”
  忽聽有人撲噗一笑,說道:“我什麽時候與你相好,還送你梨花針作定情之物?”星光之下,但見秦真緩緩坐起身來。
  阿萱臉上飛紅,幸得天黑看不分明,嗔道:“你這人好沒道理,我為保你小命在這裏胡說八道,你還拿來取笑人家!”
  秦真站起身來,卻是一個踉蹌,顯然內力被封之後,又受落江之苦,體力甚是虛弱。
  阿萱搶步上前,一把將他手臂扶住,說道:“何仲說不準馬上便會回來,咱們先找個地方躲起來!”
  秦真被她扶住的胳膊明顯一僵,隨即又略為放鬆,滿不在乎地一笑,說道:“有什麽好躲的?他對你如此垂涎,要殺也隻是殺我罷了,你這般著急為我,當真叫人感動莫名!”
  阿萱半扶半拖地將他拉走,他口中還在羅嗦:“唉,我秦真當真前世造孽,今生竟有如此多的女子傾心於我,真真是……”
  走到一處江岸偏僻之地,阿萱一眼看見有數塊巨石相拱,形成天然一處小小洞穴,勉強夠人彎腰入內,當下耐著性子將秦真扶了進去,幸得裏麵空間尚可容二人周轉,以阿萱身形嬌小,倒還可以站得直身子。又探頭出去,想要看看附近有無灌木草叢之類,以便鋪出一張草床來。
  耳聽得秦真自誇之辭滔滔不絕,有些甚至不堪入耳,忍不住道:“秦公子,我隻是見你可憐,也相信你不是十惡不赦之人,卻有這麽多人都來相欺,這才救你出來,可不是……”
  秦真爬起身來,突然伸手在她耳垂上一捏,阿萱不妨,深身不禁一顫!當即住口不言,回頭看時,隻見他已將手指送在鼻端之下,深深一嗅,戲道:“當真好香!”
  阿萱麵紅過耳,突然猛地在秦真身上一推!
  秦真不防,啊呀一聲便跌倒在地上!摔得四肢朝天,模樣極度不雅。
  阿萱怒火中燒,上前一腳將他身子踢翻過去,喝道:“你這人好生無禮,當真以為我怕了你麽?” 刹那間,仿佛無數的痛恨和自傷之感,都從心頭湧了出來!阿萱再不客氣,當下又是連連幾腳!手自然也沒有閑著,盡數落在他的身上。這幾下手腳甚重,她雖然功夫不高,但以秦真現在情狀哪裏是她敵手?況且空間狹小,也無處閃躲,倒在地上隻是呲牙咧嘴。
  阿萱打過幾拳,尤自不肯解氣,上前一把揪起秦真衣襟,便待再打!淡淡星光,自岩石縫隙之中泄了進來,隱約看得清他鼻青臉腫,顯然大吃苦頭,但仍自似笑非笑,目光炯炯地望著她。
  他的眼睛極黑、極亮,澄澈而光明,有如兩丸水銀一般,竟還流露出幾分孩子的稚氣來。阿萱心頭一軟,無形怒火如潮退走,這一拳竟然打不下去。
  她不由得鬆開了緊揪住他衣襟的手指,暗自歎了一口氣,忖道:“他雖可惡,我竟還是下不了手!”冷著臉將他一推,隻聽他又懶洋洋道:“你看,你們女人多是這樣,貌似溫柔善良,實則心地險惡難測。方才倒象是俠義心腸,奮不顧身地救我出來,一言不合,竟似要立刻取了我的性命一般。”
  他冷哼一聲,又道:“我以前所遇女子,也莫不如此。起初見我生得漂亮,個個都如癡如醉,言道要生死相許。及至得知我是大名鼎鼎的秦真之後,便將那些山盟海誓,盡都丟到九霄雲外!從此恩斷義絕不相往來倒也罷了,偏生還要設下無數的陷井詭計,定要置我於死地方才罷休!你們這些女人,真真天生便該全被賣入青樓妓寮之中,才是適其之所!”
  阿萱怒火又起,待要再賞他一頓拳腳,又強自忍住。秦真瞟了她一眼,突然又是“撲噗”一笑,反以手為枕,好整以暇地躺了下去,說道: “況且女人性子多是水性楊花,不過為名節門第所限,不得任意妄為罷了。我將她們賣入青樓之所,她們表麵上哭哭啼啼,實則對那歌舞繁華之地,可不知有多麽歡喜呢!”
  阿萱眼中詭異光芒一閃,淡淡道:“果然麽?若你是女子,也會歡喜那些不幹不淨的場所麽?”秦真滿不在乎地笑道:“我是男子,尚且喜歡去那裏逛逛;你們女人心中所愛之物,不是夜夜翻新的俊俏男人,便是耀人眼目的金銀珠寶,況且那裏夜夜笙歌,好生快活熱鬧,正好得汝所哉,又有什麽不歡喜的?”
  他一邊說話,一邊偷眼看阿萱神情。本以為她定要為此又大為嗔怒,那便最是令他稱心如意。誰知她聞言並不惱怒,居然還一聲不吭地盯著他,唇邊倒浮起一縷含意莫名的笑容,看上去頗為詭異;
  秦真性子陰狠毒辣,本來從不懼人,此時被她緊緊盯住,不覺停住口中胡說八道,身上汗毛一根一根豎了起來。半晌,方才擠出幾個字來道:“你……你盡自笑些什麽?”
  阿萱睨他一眼,收起笑容,不耐煩道:“夜深了,說這麽多話做什麽?說不準你老子便在附近,被他聞聲找來可不是玩兒的!睡罷。”
  言畢出手如風,“噗噗”幾下,已點了他身上幾處穴道。
  秦真心中悚然,待要出聲,卻覺頭腦一陣暈眩,竟是被她點了昏睡之穴,掙了幾掙,終於沉沉睡去。
  
  第二日昏昏沉沉醒來,天光已是大亮。秦真隻覺身下顛簸不已,這才發現自己是躺在一輛極為簡陋的馬車之上。對麵布墊上坐著一個長有兩撇胡須的灰衣小老頭兒,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秦真大叫一聲,慌忙要坐起身來,卻覺得渾身酸麻無力,幾乎又重新跌倒下去。
  那小老頭兒慌忙過來扶他,秦真見他臉色蠟黃、眼神混濁,兩撇鼠須尤為猥瑣,不覺厭惡地推開他雞爪般的手掌,喝道:“你是何人?我如何在這裏?”
  小老頭兒不以為忤,笑著坐了下來,說道:“莫亂動,當心弄亂了鬢發,又要重新梳理可就麻煩了。”聲音嘶啞粗濁,極為難聽。
  秦真眼中凶光閃現,喝道:“答我的話!”一邊心中暗暗惱恨,想必是阿萱點穴時做了手腳,自己此時身體虛弱更甚,幾乎連打人巴掌這力氣也是欠奉,否則還不立刻宰了這樣貌可憎的老頭兒?
  小老頭兒突然“撲噗”笑出聲來,聲音清脆嬌甜,聽來甚是耳熟,隻聽“他”道:“秦公子當真脾氣不小,不知道待會兒可還有沒有這般剛烈?”
  她語帶戲謔,略有幾分刻薄之意,秦真立刻便聽出是阿萱的聲音!當下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又將她從頭打量一遍,但見她膚色神情,衣飾打扮,無一不神似那市井常見的小老頭兒模樣,不禁叫道:“你……你……你想幹什麽?”
  阿萱“嫣然一笑”,那笑容在少女麵龐之上倒也定然千嬌百媚,此時出現在這小老頭兒臉上,當真叫秦真毛骨悚然。道:“秦公子,你別害怕,我不會讓你做豬做狗,倒是要帶你去一個你魂牽夢繞,時時想去、刻刻不忘的地方。”
  秦真眼珠一轉,想起昨夜與她談話,喜道:“青樓!”
  阿萱伸出一根焦枯難看的手指,一點他的鼻尖,秦真不由得往後一縮,但聽她嬌笑道:“不錯不錯,看來你對青樓煙花之地,是真想念得緊啊!”
  她兩根手指雖然難看,卻極是靈動,旋即揪住他的耳朵,笑道:“來來來,乖孩子,這次為父帶你前去青樓,定要好好地玩上一場!你先看看為父為你準備的行頭如何?”
  一邊笑吟吟地用另一隻手打開旁邊包袱,從內取出一麵菱形靶鏡來,舉到了秦真麵前。
  秦真見她笑得詭異,心中疑惑,但耳上吃痛,隻得乖乖地附耳過去,往鏡中看去:
  但見鏡中人脂光粉豔,雲髻高聳,連耳垂上也夾著兩隻珍珠墜子。看那眉眼俊秀俏麗,赫然便是一個美貌女子!
  秦真大叫一聲,幾乎要暈了過去!
  阿萱滿麵笑容,附耳低聲說了幾句。
  秦真麵色更是駭怖,放聲大叫道:“你說什麽?你要我去脂香樓賣……賣……賣藝!你……你這不是逼良為娼麽?”
  阿萱白他一眼,嗔道:“你胡說些什麽?那裏有夜夜翻新的俊俏男人、耀人眼目的金銀珠寶,況且夜夜笙歌,好生快活熱鬧,正好得汝所哉,又有什麽不歡喜的?況且為了救你,我身上銀錢全都丟在何家座舫之上,以後可靠什麽吃喝?
  至於名節家風什麽的,也不足為懼,橫豎你秦真早已敗得精光赤窮啦!有老夫我為你經營,保你不會給人占了便宜去。況且,”她狡黠地一笑,湊近秦真,悄聲道:“勾欄行規,老夫先前混跡市井之時,倒也聽過不少。你這隻是搭班,又不是賣身!還怕被人看出破綻不成?”
  秦真平生所見女子,無不是出自世家名門,自然性情幽靜淑嫻。便是江湖上有名的俠女,如雲昭華姊妹,也不過舉止略為大方一些而已,若論閨閣女兒嬌羞之態,與尋常女子倒也一般無二。
  眼前這位阿萱雖是交往不深,又聽聞她本自出身山野,但當初於百尺樓中初見之時,卻覺其外貌清麗動人,風神又極是出塵脫俗,與那公主身份倒也相符。故此他昨晚才百無顧忌,專以逗她發窘為樂。
  誰知此時談起勾欄之事,卻見她居然麵不改色,侃侃而言,竟比男子還要坦蕩無懼;饒是他見識廣聞,此時也不禁有些呆了:“你你你還要為我經……經營?你怎的如此大膽?想我們秦家的姑娘……”
  阿萱埋頭整理包袱,閑閑道:“你們秦家的姑娘,進青樓的膽子沒有,殺人的膽子倒大!”秦真聞言立馬噤聲,因為他突然想起那個遠房表妹,平時在家連男客都極少見的,跟他一說話臉兒就紅。誰知有次遇見一個來尋仇的秦家對頭,方一照麵她便痛下殺手,以秦家暗器“追魂沙”,將對方頃刻之間化為清水。末了,她卻如沒事人兒一般,還斯斯文文地用一方繡花手帕抹抹手,回過頭來對他臉紅紅地一笑。
  耳聽得阿萱又得意洋洋道:“當然哪,我不去照應你,萬一那老鴇算計你怎麽辦?再說了,千裏奔波隻為財,我自然是錙銖必究,有我在身邊,你想要落下私房錢,可就不那麽容易啦!”秦真怒道:“要去你去,我堂堂男兒,豈能操此賤役!你殺了我好了!”
  阿萱自小便在市井混跡,常見街頭無賴相鬥,如這種互相威脅之言語,也不知聽上多少次,根本毫不在意,悠然道:“嘖嘖嘖,這樣能賺錢的妙人兒,我殺了你幹什麽?死呀活呀的,嚇唬誰呢?”
  秦真恨道:“你這死要錢的鬼丫頭,候我秦真養好身體,解了那該死的何家下的化功散,這普天之下的財寶,便可任你索取,哪怕是趙匡胤那老兒頭上的王冠,我秦真也能給你弄來!又何必要這肮髒的錢?”
  阿萱笑道:“天下財寶再是動人,我現下也沒一文到手——你若實在不願去,還有一法。”秦真喜出望外,忙問道:“是何辦法?”阿萱嘻嘻笑道:“若你不願扮作女人,我便將你賣到梁王兔兒園那種地方,想來千兒八百銀子,也極是好賺。”
  嗵!秦真直挺挺地倒下身子,認命地呻吟道:“你這狠心短命的小丫頭!公子我有朝一日脫困,定會與你清算今日之帳。”
  阿萱摸了摸唇上鼠須,笑眯眯道:“有花堪折隻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有朝一日之事,還是到那一日再說罷了。”
  
  
  脂香樓的老鴇豔娘笑眯眯地把秦真從頭到腳看了個遍,點頭道:“小模樣生得還是不差,隻是不會說話,可惜了的。不知手段如何?”
  此時秦真已是懾於阿萱“淫威”,通身作了女子打扮:上著湖綠色羅衫,下係一條天青色裙子,頭上戴著高高的義髻,鬢邊胡亂簪了幾朵充翠珠花。
  那些珠花耳墜之物,也不知阿萱以何種手段弄來;她原還想要把那隻玉鳳與他係在裙帶之上,他卻臉色陡變,搶奪未果之後,便是誓死不從。阿萱猜想這隻玉鳳乃是極親近之人所贈,所不準還是他的情人之流,當下也不再堅持,自顧收了起來。
  秦真本就身材高挑,眉目秀麗,中了何家之毒後,卻是渾身無力。這一打扮,越發顯得弱不勝風,楚楚動人。而一旁的阿萱反倒麵目猥瑣,令人生厭。秦真但見她臉上皺紋密布,身子佝僂,下頜上不多幾莖黃須,不知是怎麽易的容,連眼光都變得渾濁了許多。
  此時她聽得老鴇的話,笑嘻嘻道:“那是自然,小老兒的女兒,還能差到哪兒去嗎?” 秦真恨恨瞪了她一眼,他被迫扮作女子已是天大的笑話,竟還要去做青樓賣笑的妓者!雖說以前他也常入秦樓楚館流連,但那時依紅偎翠,豔福無邊,哪象今日這般身不由已,強顏歡笑?苦於行前阿萱不知給他吃了什麽藥物,他喉嚨腫痛,居然發不聲來,隻能扮作啞女,心裏著實氣苦。
  豔娘厭惡地向旁邊閃了閃,瞥了阿萱一眼,心道:“就你這糟老頭子的尊容,她若是你親生的,那騾子也能生鳳凰了!瞧這小娘那眼裏都要噴出火了,指不準是從哪兒拐來的,卻來糊弄老娘!”
  隻聽阿萱又道:“隻是一樁,我這女兒年齡尚小,小老兒還指望找個高門大戶的女婿,落個下半世受用。所以隻能做清倌人,彈彈曲兒,下下棋兒的,媽媽可不要為難我女兒。” 
  豔娘一聞此言,跳起身來叫道:“清倌?老太爺,您這女兒本就是啞巴,客人多半不會喜歡,若是床第間有些手段,倒還好辦,要說清倌,老娘這裏不伺候!”
  秦真一聽她語中有逐客之意,不覺喜動顏色,巴不得立刻便被趕了出去,當下連連點頭。忽覺腰間一疼,險些叫出聲來,原來卻是阿萱狠狠擰了他一把,耳邊隻聽阿萱笑道:“媽媽這話就差了,象媽媽這樣行院人家,又不是那等小門小戶,要引得輕薄子弟逐香而來,哪能沒幾個絕色的清倌?小老兒這女兒,雖說是口不能言,卻吹得一支好簫,下得一手俊棋,又能做詩填詞,雙陸鞠蹴,雖說暫做清倌,卻管讓子弟們魂不附體,教媽媽日日不空——且又不能做上一輩子清倌!”
  那豔娘見秦真生得美貌,院中雖有幾個女兒,相貌均不如他,心中早已肯了,隻是清倌獲利不高,阿萱又申明是要搭班,七扣八落下來,恐賺不到多少銀鈔,故此做出姿態,轉個還價的餘地。此時一聽秦真又有這幾門好處,越發上心,便鬆下臉皮,笑道:“歌是不行,舞卻如何?”
  阿萱笑道:“隻略通一些劍舞,也能助助爺們兒酒興。”豔娘點頭道:“那也罷了,既是老太爺你爽快,咱們索性把價錢說定了,你們既在我這兒,須守我院裏規矩,若有客來,老規矩是三七開,我七你三,房錢飯錢另算。”心中卻盤算道:“你要做清倌,老娘就讓你賺不到多少銀子!見別的姑娘迎來送往,金銀滿艙,看你還做得成清倌!到時倒看你怎麽來奉承老娘!”
  阿萱一心隻是要捉弄秦真,哪跟她計較這些小帳,當下一口答應道:“任憑媽媽安排。”
  豔娘心中歡喜,燈下再看秦真時,越發覺得他眼含秋水,眉如遠山,忍不住伸手去捏捏他下巴,道:“真真是個美人兒,可叫什麽名兒啊?”秦真見她展顏一笑,臉上溝壑縱橫,幾欲掉下粉渣子來,湊近一些,那身上一股子莫名的氣味,更是香得直撲人鼻子,慌忙閉住呼吸閃在一旁,掩麵不語。
  阿萱笑道:“隨小老兒姓秦,小名真真。”秦真聽她這樣糟蹋自己名字,差點背過氣去,隨手拿起旁邊幾上一杯茶就灌,耳聽豔娘道:“也罷,剛巧我院裏有個紅姑娘叫珠珠,以後你就叫珍珍吧,珍珍珠珠,都是咱們脂香樓的珍珠寶貝兒。”
  “噗”地一聲,秦真把持不住,口中的茶水已是全噴了出來!
  
第十九章 此身堪誤入花國

因秦真姿色甚“佳”,當晚脂香樓便掛出了珍珍“姑娘”的名牌,號稱是“揚州美人,絕色瘦馬”。
  秦真站在以豔紅胭脂寫就的自己“花名”的粉牌之前,再次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不禁有些啼笑皆非,頗有夢魂恍惚之感。
  原來那淮揚地麵風俗不好,多有人專門購買別處略具姿首的年幼女孩,教以雜色百藝,悉心養大成人,再以巨資賣於王孫公子、富賈大戶做側室婢滕,以從中獲取暴利,稱之為瘦馬。各地妓館往往便以此作為美人招牌,以暗示自家妓館姑娘色藝雙全之意。
  秦真家中本自豪富,然而秦家家風嚴謹,不許有妾滕之流,便連秦興自己卻也未曾納妾。但婢仆之中,倒也有幾個美貌的揚州姑娘。秦真平素在家中看她們唱曲侍奉,倒也是十分愜意,卻沒想到自己竟也會成為其中一員。
  但聞前麵廳中絲竹悠揚,笑聲喧嘩,酒肉脂粉混和的氣息撲麵而來,更是令人作嘔。一時之間,腳下卻似是墜有千斤鉛鉈一般,萬難向前移動一步。
  阿萱緊跟其後,見他怯生畏場,故意道:“珍珍乖女兒,這迎來送往的勾當,第一回有些不適,後來可也就慢慢習慣了。你任在這裏打著磨旋,卻叫你媽媽這生意是做還不做哪?”
  在旁照應的豔娘聽聞此言,頓時如遇知已,心道:“果然老娘看得不錯,這小老頭子絕計是常在風月場中討生活之人,頗諳我青樓之道。”當下臉色一沉,冷冷道:“珍珍,媽媽我分文未賺,先將你的名字寫上了粉牌,你可不能臨上台摞挑子,卻累了我們脂香樓的名聲!”
  秦真倚門不語,他臉上脂粉雖厚,但仍看得出麵色由紅轉青,又由青轉白,身子也在微微發抖。恰在此時,廳中一個名喚彩蝶的妓女,卻被另一穿綢著緞的胖子抱在懷中,那胖子已有了七八分醉意,極盡狎態不說,最後喉頭一陣作嘔,居然吐了那妓女一臉一身!
  秦真看在眼裏,頓時從喉嚨裏低吼一聲,轉頭便向後廳奔去!
  阿萱與豔娘對視一眼,大為驚異,但隨即二人都是滿麵怒色,緊追秦真而去!
  可憐秦真功力盡失,腳下虛浮,也隻奔入廳中,便坐在椅上氣喘不已。阿萱未等豔娘開口,先自指他鼻子罵道:“你這小賤人好不曉事!枉費了我與媽媽教導了你半天!你既入了這青樓的門檻,哪怕是王孫公主,富家千金,說不得,也不過是下九流的妓女罷了!”
  秦真眼中噴火,直視阿萱,苦於喉嚨難言,也隻得啊啊作聲罷了。
  豔娘冷眼旁觀,也不多說,喝道:“老九!老八!”門外一聲唱諾,進來兩條彪須大漢,手中各執一條光滑結實的齊眉白木棍。豔娘一指秦真,道:“這小娘不聽擺布,看來這頓殺威棒兒是不能不請她吃了!把她拖到後麵柴房去,扒光了衣服,打她六十棒兒!再把那鹽水在她身上擦上三四遍,倒不信她不服了老娘手段!”
  兩大漢轟然應諾,上前便要拖走秦真。
  阿萱一聽“扒光了衣服”五個大字,不禁吃了一驚,唯恐秦真露餡,慌忙跳起身來,說道:“且慢!”
  豔娘認定阿萱也是同道中人,故此對她態度倒還不惡,睨她一眼,道:“你有甚話可說?莫不是心疼了你的女兒?”
  阿萱陪笑道:“既是指她賺錢,也依不得她嬌氣任性……隻是媽媽這一頓棒兒打下來,她這嬌怯怯的身子,隻怕要養上個十天半月的,豈不是誤了你我賺錢?”
  豔娘頗覺有理,便道:“那依你意思該當如何?”
  阿萱微微一笑,道:“是小老兒的女孩兒,自然還是交於小老兒來調理,那殺威棒兒,自然也由我來代勞,可不敢傷了那當麵的地方,影響了接客送往。”
  豔娘哼了一聲,啐了一口,道:“既是如此,依你調理罷了,隻是今晚務必要與我接客,不然老娘我可候不到明兒!”言畢轉身出去,那兩條大漢自然也跟著去了,卻將一根白木棍留了下來。
  阿萱候她出去,這才回過身來,上上下下,打量了秦真兩眼。
  秦真麵色氣得煞白,卻別無他法,且論身手也決計難以逃走,當下也隻是恨恨地瞪她。
  阿萱冷笑一聲,低低道:“秦大公子,你還以為是在你堂堂的山西秦府哪!由著你胡作非為的!你天天叫著要把這個那個賣入青樓,還胡說什麽青樓中生活著實不錯,此時可嚐著了妓女的苦楚罷?”
  秦真呼呼喘氣,卻仍是神色氣惱。
  阿萱沉下臉色,說道:“我自小便在盛澤市井中謀生,那些下九流的百姓生活的苦楚,可是比你秦大公子要清楚得多。今日之事,斷斷不能就此罷休。除非是你死了罷,否則我定然放你不過。”她悠然坐於秦真旁邊椅中,湊過頭去,低聲說道:“你秦真眾叛親離,聲名狼藉,又一路遭人追殺,仍是頑強地要活下去,想必此時不會因為小小的青樓生涯,便當真了卻此生罷?況且我隻讓你在這青樓之中呆上三天,以償你所作罪孽。三天時間,你可都捱不過去麽?”
  秦真掉過頭去,不肯看她。
  阿萱站起身來,拿過白木棍來,在掌心輕輕敲了一敲,說道:“你是個聰明人,我便不來打你,隻怕此時你心中已是肯了。不過這青樓必備的殺威棒兒,你若不吃上幾棒,又如何更加貼切地了解青樓女子所受苦楚?”
  手腕一揮,“啪”地一聲,已是一棒打在秦真脊背之上!
  
  廳外的豔娘,遠遠聽見屋裏傳來的“啪啪”棍棒擊打之聲,兼有秦真含糊不清的低叫,不禁得意一笑,低聲自語道:“這老兒倒有一套,省了老娘力氣!”
  
  約莫有半個時辰之後,阿萱當頭從後廳中出來,後麵跟著那“珍珍姑娘”。觀其神色,那“珍珍姑娘”雖然委頓,鬢發也亂了許多,但麵上確是看不出傷痕來,更難得的是雖麵色陰沉,但卻看上去已是十分依順。
  豔娘大喜,對阿萱這小老兒的手段,不由得又高看了幾分。
  事已至此,秦真隻得硬著頭皮登台。作為首次推出的“絕色清倌”,他首先不過是展示自己的才藝罷了,倒也不須立時陪客戲狎。
  當下他吹了一曲《落雁》,又絞盡腦汁,搜刮了些六七歲習武時學得的那些華而不實的劍法,在台上飄飄舞了幾圈。那些富家公子哪知好壞,早已被他美貌弄得神魂顛倒,一徑隻知叫好。
  阿萱又逼他去陪酒,秦真雖是要打疊起十分精神,避免被人占了便宜,更要緊的是不能露了馬腳。好在他“天賦異稟”,總是開始便要與人喝酒。他雖不會說話,但那水汪汪的眼睛一轉酒喝過,將那些輕浮子弟都灌得昏天暗地。一晚下來,非但未露馬腳,居然纏頭無數,獲金百餘兩。然而阿萱仍有擔心,那便是老鴇豔娘的嘴巴也未免笑得太過份些,也不知這輩子是否會合得攏來。
  
  “張員外白銀二十,金公子鳳釵一對,黃老爺的是珍珠兩串、碧玉鐲一對--- ---呀!還有陳員外的翡翠珠花一枝,共計價------我看看,哇!竟然有一百四十七兩銀子!除去飯錢、脂粉頭麵、我們可以拿到四十七兩三錢,也就是翡翠珠花一枝,珍珠一串,另有銅錢兩吊。哇!發了呀!我們發了呀!”
  深夜時分,從脂香樓西院一座小樓上,突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聲。正房住著的豔娘厭惡地皺了皺眉頭,那公鴨嗓一聽便知是那該死的小老頭,偏這麽晚了還不肯睡,在那啞巴女兒那裏嘰嘰歪歪,擾人清夢。她一邊用力扯過桃紅緞被把自己的頭蒙得嚴嚴實實,一邊在心裏大聲咒罵,殷勤問候那死老頭的八輩祖宗及母方直係親屬。
  
  到得第二日上,秦真已是習慣了許多,在聽到嫖客誇讚他美貌之時,臉上浮起那一絲笑意已不如初時那般酸澀。阿萱頗為得意地坐於前麵花廳一個不顯眼的角落處,悠閑地端盞品茗,順帶著觀賞秦真的強顏歡笑。眾美妓從她麵前香氣撲鼻地來來往往,不時向這仗著女兒吃飯的小老兒投以鄙夷的白眼。
  忽然繡金軟簾一掀,門中迎客的龜公扯起嗓門叫道:“客來,四位!”
  阿萱無意間向門口一瞥,驚得幾乎一口茶噴了出來!但見龜公殷勤迎入四個人來,當頭二人錦衣華服,尤為意氣風發,竟然是何仲與何緒業!
  另兩人看打扮也是武林中人,身形威猛,麵色黝黑,相貌頗為相似,卻是一言不發。
  何緒業微笑而入,一路推開湧上前來的眾妓女,並無其他言語。倒是何仲大剌剌地往當中椅上一坐,饒有興趣地抬頭看了一眼粉牌,突然眼睛一亮,叫道:“媽媽!叫這些庸脂俗粉都給我下去,把你們新來的這個珍珍姑娘給我叫來!另再喚上個絕色的清倌,好好陪陪我這兩位兄弟!”
  
  阿萱臉色一變,丟下手中杯子,盡可能地奔入後室所居臥室。那日秦真昏睡之後,她即從鎮上找了馬車將他載走,順手也買了些易容藥物之類帶上。此時還剩下了不少藥物,當下重整鏡奩,盡數用在了自己臉上。
  當真隻在頃刻之間,她已洗掉了先前那老頭扮相,重又化作一個嫋娜動人的少女,著綢穿緞,搖搖擺擺地直奔前廳而去。
  安排妓者的龜公正在張羅,阿萱已悄然走了過去,在他肩上輕輕一拍。
  那龜公趙三愕然轉過頭來,卻見阿萱雖是作妓者打扮,卻甚是麵生。阿萱眼珠一轉,已將一塊碎銀塞入了他的掌中,悄聲道:“三爺,我初來貴樓搭班,隻怕沒有熟客照應,還望三爺把這兩個客人讓給我,絕不敢忘了爺的好處!”
  那趙三隻覺掌中硬梆梆地多了塊東西進來,立時心領神會,點了點頭,道:“如此便罷。”
  
  
  阿萱強行壓住幾乎要跳出腔子來的一顆心髒,定了定神,極力模仿諸妓之態,分花拂柳一般,往那何家兄弟所包下的廂房“春媚廳”徑行過去。
  龜奴扯長嗓子,叫道:“一位——玉兒姑娘——”此乃阿萱臨時所撰花名。脂香樓妓女甚多,這名字又甚為普通,龜奴一時錢迷心竅,也來不及想到別處,竟讓她當真混了進去。
  春媚廳乃是脂香樓內最大一個廂房,四壁掛有當世名家書畫,陳設華麗不俗,酒水果點也異常精潔。因其要價不菲,尋常嫖客斷不會在此會妓,這何氏兄弟二人此次倒是下了大的血本。
  阿萱甫一進房,一眼便見秦真委委屈屈,正坐在那兩個與何氏兄弟同行者其中一人身旁,滿麵“幽怨”之色。那人樣子雖然粗豪,卻不愛說話,隻是悶頭喝酒,食量也煞是驚人,轉眼之間,桌上便有兩三碟果品見了光底。
  雖是心中忐忑,然而一見秦真那副古怪模樣,阿萱還是要非常努力才能強行憋回笑意。倒是秦真一見她進來,眼中喜色一閃,似是認出她來。
  阿萱心中奇怪,一邊低首上前行禮。坐在主位的何氏兄弟似乎並不在意,隻是示意她坐到那兩人另外一個身邊侍酒。如此看來,這二人的的確確是何家請來的客人了,隻是不知是何方神聖,讓何家如此青目以待。
  四人隻是喝酒,間或互視一眼,卻頻頻望向房門,看其情狀似乎在等待人來。
  忽聽那與秦真相傍而坐的漢子悶聲悶氣道:“小娘皮,給大爺唱個小曲兒解悶兒!”
  秦真愕然指了指喉嚨,“啊啊”兩聲,意示不能出聲。
  眾人一怔,阿萱忙陪笑道:“告各位爺,珍珍姑娘是個啞女,所長者乃是舞劍戲耍之技,獨獨不能唱曲兒。”
  隻聽“啪”地一聲,卻是秦真臉上早著了一個耳光,那大漢滿麵通紅,隨即又是一腳,重重踢在他腰胯之上,怒道:“話都不會說的啞子,充個什麽頭牌清倌?敢是來消遣我們不成?換人!換人!”
  秦真跌倒在地,臉上已顯出五道極深的紅痕指印,他眼中怒火閃動,神色氣憤之極。若非腳下輕浮無力,隻怕立時便要上前相搏。
  阿萱心頭怒火也起,但情知此時不能發作,連忙上前扶住秦真,暗暗在他臂上一捏,賠禮道:“既是如此,玉兒便帶她出去,另換個絕色清倌來服侍大爺。”
  暗叫慶幸,連忙扶起秦真,一心隻想奔出房去,逃之夭夭。
  卻聽一人曼聲道:“且慢。”
  阿萱心裏一跳,已是聽出這正是何緒業的聲音。
  她扶著秦真,緩緩站起身來,一轉眼正對上何緒業含笑的眸光,心裏又是大大地一跳。
  何緒業看她一眼,回頭對那大漢道:“戚兄,這珍珍雖是個啞女,但能坐上頭牌清倌位置,當非尋常妓者可比,不如看看她有何絕活,倒也有趣。”
  那戚姓大漢悻悻道:“隻是這老鴇太也欺人,何兄弟你出了大筆的銀子,卻派個啞子過來!哼,若是咱們滇西地麵,我戚文秀若不將這妓館砸個稀爛,量她也不知我的手段!”
  何仲陪笑道:“正是。戚文秀戚文雅,乃是赫赫有名的戚氏雙雄,威震滇西,誰敢不給十分麵子?”
  阿萱一聽戚氏兄弟名字,再看看他們那粗魯魁梧的尊形,簡直說不出話來。秦真坐在椅上,雖然腰上生疼,忍不住也是暗暗一笑。
  
  忽聽門外一人嬌聲笑道:“‘戚雄過處,寸草不生’。那自然是厲害得緊了!”
  聲音又甜又糯,暗帶沙啞,略有川音,倒頗具幾分魅惑之意。阿萱忖道:“這人是誰?聽口音不象是妓院中人啊?”
  門扇一動,走進一個身披薄綢玄色連帽鬥蓬的人來。緊隨其後的龜公疑惑地向那人看了看,顯然覺得熱天尚披鬥蓬頗有些匪夷所思,但終是識趣地退了下去。
  那人昂然而入,將身上鬥蓬一掀,丟在地下,赫然竟是一個中年美婦。
  她上著湖綠綢衣,下係一條石榴紅的裙子。雖說並非妙齡,但身段仍是玲瓏有致,兼之膚色白淨,長眉高挑,頗有幾分姿色。然而眉宇之間,卻暗藏一種說不出的陰鷙寒冷之氣,令人一見心下悚然。
  最引阿萱注目的,卻是在她的小蠻腰上,掛著的那一雙彎月似的金鉤。
  鋒薄刃利,淡白的鋒霜之上,隱約泛出一種詭異的暗紅色。阿萱在盛澤之時,曾見過鄰人用來打獵的獵刀,其刀鋒上也有這種暗紅,不禁打了個冷噤——知道那定是曆經年長日久,鮮血浸成的顏色。
  真不知在這看似美麗的金鉤上,到底沾染了多少人的鮮血,寄居了多少人的冤魂。
  室內四人卻是齊齊站起,麵帶喜色,拱手道:“恭迎鄒堂主!”
  阿萱腦中有念頭一閃,雖覺“鄒堂主”三字甚為熟悉,一時卻想不起究係何人。
  那美婦格格一笑,道:“何必客氣呢?累各位久等了。”
  何緒業笑道:“方才倒是我們錯了,哪裏是鄒堂主?隻怕要叫鄒教主倒更為妥當。”
  那戚文雅似對這美婦頗為恭敬,難得陰沉沉的臉色略一開顏,嘴角咧開道:“正是,鄒教主,我兄弟此次前來投奔,還望教主莫忘當日之諾!”
  何仲笑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玉麵羅刹’鄒菱娃,女夷教的新任教主,自然是一言九鼎。那天樞實錄……” 他猛然醒起房內尚有“珍珍”“玉兒”二人,便將後半截吞下肚去:“……豈是那等言而無信的小人?”
  鄒菱娃!
  阿萱頓時明白過來,原來這美婦便是現女夷教夏堂堂主、意圖叛教自立的鄒菱娃!據當日在何家座舫所竊聽何氏父子談話,鄒菱娃正是與何家及何家所代表的宋國合謀,想要將春十一娘之位取而代之。  
  阿萱腦中念頭急轉,已明白過來:這戚氏雙雄,定然是何家代為從滇西請來的高手,要助鄒菱娃取得教主之位,而鄒菱娃用來打動這兩名高手的東西,居然是女夷教教主獨得之秘——被列為江湖四大秘密之一的《天樞實錄》!
  以鄒菱娃深沉心機,自不會將此等奇書盡數拱手相讓。但以書中一兩種武功交換,卻是大有可能。然而如此一來,女夷教何以震懾江湖,而教中女子……
  當初春十一娘在百尺樓中所說話語,仿佛又清晰地回響在阿萱的耳邊:“現今天下大亂,他們往往趁官府無力管束之際,掠走良家女子。姿色上等者賣給富家作妾,中等者售於妓館,下等者待沽人市,不知讓多少女子含恨終身!
  唐主世居錦繡之地,但觀者傾城絕色,但聞者紅牙擊歌,又怎知天下庶民流離的悲苦?
  妾身實非嗜殺之人,不過是秉承我神教教義,誓要以天下女子之安危為已任!”
  誓要以天下女子之安危為已任!也是自那一刻起,阿萱的麵前,仿佛打了開了一扇非比尋常的窗戶,迎來了更為多彩而豐富的世界。
  她心中突覺有些後悔:自己怎可抱有僥幸之心,以為定能趕在何家之前到達巫山,便忽略了向春十一娘報訊方是頭等大事?隻為受不住秦真一時之氣,便將他賣入妓院以圖解恨?以致貽誤了最佳時機!
  鄒菱娃微微一笑,轉身向房外叫道:“你們也進來罷。”
  隻聽一陣清脆的稱喏聲,自外魚貫而入七個身披黑綢鬥蓬的年青女子,束發橫簪,都作男子打扮,一齊躬身向鄒菱娃行禮。
  何緒業微一打量,讚道:“這七位姑娘,料想便是名動江湖的朝雲峰夏堂七護法罷?想不到令無數江湖中人聞風喪膽的七護法,居然都是如此年輕美貌的姑娘,當真是英風颯爽,巾幗不讓須眉啊!”
  阿萱想起當初百尺樓中,祁胡二人為逃辟女夷教執掌刑法的夏堂之責,寧可當場自裁而亡,也不願落入堂中。而春十一娘竟然也隱然默許,想必這刑堂苛罰之酷,確為常人所不能忍受。
  鄒菱娃淡淡道:“過獎。這是何家兩位公子,這兩位是武林名宿戚氏兩雄,你們過來參見罷。”
  七名女子應諾一聲,一一上來拜見,並自陳其名。阿萱聽在耳中,一一暗中記下,已知她們分別名為除塵、無垢、去邪、驅惡、辟風、淨水、護壇,專為掌管管教中法典並懲治之事。
  此時阿萱偷眼看來,但覺她們麵孔清秀可人,除了神色冰冷以外,與一般女子無異,一時真想不出她們有什麽可怕之處。
  
  鄒菱娃冰冷的兩道視線,轉到了阿萱臉上,又瞥了秦真一眼,嬌笑道:“二位公子當真小心,居然尋到這樣一處佳所與妾身相見——隻是這兩個女人……”
  何仲眼中凶光一閃,揮了揮手,對阿萱道:“你二人去叫人重新取壺好酒來,布些上等菜肴,讓我們痛飲一番——記著,這幾位的事情,可不要在外亂說,嗯?”
  阿萱心中砰砰亂跳,低頭應了一聲,慌忙拉了秦真出來。剛轉過廊角,若有所感,又悄悄躡了回去,屏住氣息,躲在窗外細聽。
  隻聽何仲笑道:“鄒教主何須擔心?我們叫那兩個小娘來,不過是給戚氏雙雄開心罷了。事後一刀便將她們結果,還怕什麽人走露風聲?”
  阿萱咬一咬牙,唯恐房內各人都是高手,查知自己在外偷聽,連忙退了出去。秦真正在廊角相候,一見她來,伸手便是重重在她臂上一擰!
  阿萱吃痛,差點叫出聲來!秦真瞪她一眼,一言不發,便拉她奔西院二人住處奔去。
  甫一進門,阿萱掙脫秦真拉住自己衣袖的手指,失聲道:“你認得出我?”
  秦真嘴角向左一撇,意即“化成灰我也認得”,又“啊啊”數聲,手指連指門口,神色頗為焦急。
  阿萱會意,悄聲道:“你是說快逃麽?我們自然要快些逃走報訊!隻是這些人可不能便宜了去!”
  她一麵快手快腳地將藏於暗處的金銀細軟包成一包,塞入秦真懷中,一麵又取出兩粒藥丸來,低聲道:“這黃丸是可解啞藥的,綠丸雖不盡對症,一個時辰之後,也可緩解何家下在你身上的化功散之毒,你快服下罷!”
  秦真圓睜雙眼,厚厚脂粉覆蓋下的幾點“須”根和梳成雲髻的頭發努力忿然賁張,意即“你明明可以緩解化功散之毒,居然現在才給我服藥!”
  阿萱毫不客氣一把推開他,在床頭一陣亂摸,拿出一隻手指大小的瓷瓶來,洋洋道:“瞪什麽?這瓶瀉藥本來也是要送你的,這會就送他們罷了!你快逃,有良心的話,在城外東麵土地廟中等我。”
  言畢也不管秦真吹胡子瞪眼,徑直去了。
第二十章 不解郎心渾如鐵

阿萱走出兩步,藏於一處廊柱之後,偷偷張望。過了片刻,果見秦真匆匆奔了出來,滿頭珠翠已盡數卸去,身著尋常綢衫,倒象個嫖客模樣。兼之洗去脂粉之後的臉色異常蒼白,腳下又是虛浮無力,過往客人莫不對這貌似剛“廝殺”歸來的“色中餓鬼”致以鄙夷目光,卻斷然想不到此人便是方才那嬌羞可人的清倌珍珍。

  他四下張望數眼,猛一跺腳,直奔前門而去,須臾便消失在人群之中。阿萱欣慰地站起身來,心想此人倒也頗為果斷,在這關鍵時刻,並不曾婆婆媽媽、故作義氣地非要強行拉扯自己同逃。

  她幾步跨入廚下,隨手提起一隻錫壺,晃了一晃,感覺壺中似乎有大半壺酒,隨口問道:“春媚廳客人要酒呢,紀師傅,我且提一壺去。”那廚下此時正忙得不可開交,刀跺得砧板一陣亂響。又見她是妓者打扮,那姓紀的廚子也不理論,應道:“拿去!拿去!”

  阿萱心中竊喜,慌忙拿出錫壺,轉過無人之處,自懷中抖出那包瀉藥,欲待抖入,轉念一想,卻拿起旁邊一隻盛滿熱水的半大瓷盆,這才將瀉藥傾入其中。

  她唯恐藥性不散,又拚命地搖了一搖,直到見水中再無渣滓,這才施施然步入房中。

  一入房中,卻見眾人已環坐桌邊,正自品嚐茶點,七護法卻依然站立於鄒菱娃身後,筆直如杆。見她進來,倒是何仲先嚷道:“怎的去了這多時?卻叫戚大爺好等你!那個啞巴妞呢?”

  阿萱賠笑道:“她方才受這位爺教訓,身上疼痛,已是尋人上藥去了。”

  戚文雅狂笑道:“她隻知爺腿腳厲害,卻不知爺其他方麵更是厲害,若得以領教,隻怕上藥也是無濟於事呢!”

  他語涉猥褻,幾個男人頓時會意地爆出一陣大笑。倒是鄒菱娃眉頭微微一皺,嬌笑道:“若是讓春賤婢聽到此話,隻怕要大大地尋上戚大爺的晦氣呢。”

  戚文秀冷笑一聲,道:“大爺知道你女夷教中的一些破規矩,號稱是要使天下女子不再受苦受難,真當自己是觀世音菩薩麽?觀世音也曾化為妓女坐在船上,收了世間嫖客的銀錢呢!其實你們也忒不會算計,但凡那些妓院花樓之所,日進何止鬥金?便是江湖習氣,抽它個一分兩分,也管教你教中財源廣進,滾滾不絕!”

  鄒菱娃眼睛一亮,微笑著點了點頭,道:“不錯,這倒是一條生財之道。”她眼波流轉,又笑道:“此次舉事若是成功,咱們倒不如將春賤婢也賣入這些妓館!她雖是老了,容貌倒還說得過去,換上數文錢鈔,倒也有趣得緊。”言畢格格嬌笑,花枝亂顫。何仲笑道:“屆時我們一定還是請上今日相聚的這些好朋友,大家一起去點春十一娘的牌子,好好樂上一樂!”眾人轟然大笑,一邊舉杯互相致敬。

  阿萱聽在耳中,見他們如此抵毀春十一娘,頓時怒火中燒,雖是強行低頭不語,手卻氣得不禁微微發顫。

  鄒菱娃先前已有數杯美酒下肚,麵上微顯醺意,暈紅之色堪稱壓倒桃花。她媚態萬千地瞟了一直微笑不言的何緒業一眼,說道:“方才何二公子說道要送我們一個人情,卻不知意欲何為?”一邊卻掉過頭去,臉色一收,對阿萱冷冷吩咐道:“還不快給公子爺和我斟上美酒,卻盡怔著做甚!”

  何緒業微笑,抬手向桌上空酒杯上虛虛一掩,又有意無意地瞟了瞟那酒壺,說道:“且慢喝酒。聽聞鄒教主此番親自南來,卻是為了緝拿江湖聞名的淫盜秦真。”

  鄒菱娃笑道:“不錯,若是尋常女子,我可不耐煩親自前來。然而他此番掠走女子在蜀中家世非凡,那女子未婚夫又親自前來苦苦哀求,春賤婢自是一口慨然應允,我又如何肯讓她獨得這個人情?況且這屬刑堂本分,原也是由我來做主才是。”

  她見阿萱未曾斟酒,心下老大不耐,劈手奪過壺來,便待將壺中美酒斟入杯中。

  何緒業手腕驀出,向那壺頂壓下,口中道:“且慢!”鄒菱娃眼中光芒一閃,嬌笑道:“美酒當前,豈能不圖一醉?”口中說話,執壺之手卻是微微一晃,隻在頃刻之間,便穿出何緒業手勁範圍。其速之疾,幾乎令人難以看清。

  阿萱心中一凜:“這鄒菱娃的功夫當真不錯!”

  戚文雅動了興致,笑道:“果真一壺好酒,大爺也來奪奪耍子!”但見他根骨綻露的手掌一伸,沉腕下壓,如鐵牆突兀,堪堪擋於壺前,卻封死了鄒菱娃去勢。

  鄒菱娃嬌笑聲中,反掌在壺底一拍,整隻酒壺向上飛起。戚何二人猝不及防,她纖手揮處,中指點中戚文雅腕脈,尾指隻在何緒業手背上輕輕一掃,二人穴道酸麻,再也攔她不住,眼睜睜見她微揚纖手,清亮的酒水如泉湧出,瞬間注滿幾隻酒杯。

  這幾下幹脆俐落,兼之優美流暢,阿萱雖是不喜她之為人,也不由得暗暗佩服。何仲更是大聲喝采道:“好!這可是貴教不傳之‘天香手’罷?常言道‘習得天香手,天下無敵手’,果然是盛名不虛!”

  鄒菱娃臉色微微一變,道:“這不是什麽天香手,不過是我教中另一武技‘拂雲手’罷了。‘天香手’這門秘技,向來隻有教主繼承人方有福習練,當初淩飛豔在時,所喜者唯有春賤婢一人,如何肯許我來修習?”

  何仲一窒,神色尷尬。何緒業忙道:“自古高位,乃是有德有才者方能居之。候鄒教主此次奪得寶座,女夷上下俱是你囊中之物,何愁此技不得?”

  鄒菱娃麵色稍緩,哼了一聲。端起酒來,便待要一飲而盡,卻聽何緒業又道:“且慢!”

  阿萱心中突地一跳,忖道:“他一再攔阻,莫非……”但聞何緒業道:“玉兒姑娘,你辛苦半天,且先飲一杯。”

  眾皆愕然,旋即又露出暖昧笑容。阿萱卻心中雪亮,暗道:“果然這何二公子精明,怕是已看出我的破綻,隻不知我是何處露出馬腳?”

  無可閃避,當下走到桌前,拿過何緒業麵前空杯,斟了一杯美酒,仰頭喝盡。

  喀啷一聲,她將杯子擲於何緒業麵前,也不言語,隻是目視於他。

  不知為何,何緒業本是好整以暇,此時在她清亮的兩道眸光逼視下,竟有些許狼狽,強笑道:“姑娘這等爽快,我們也來幹上一杯。”

  戚氏兄弟拊掌大笑,倒是何仲冷冷道:“你的杯子已被人喝過啦,卻以什麽來喝酒?”阿萱不語,自一旁玉筒中挑起一隻小銀鑷子,鉗起杯沿,丟入那瓷盆水中。那盆中原是被加了“料”的滾湯,此時燙了一燙,便將杯子又拿了出來,一言不發地放於何緒業麵前。

  眾人哄然而笑,何緒業更是尷尬,道:“已喝過一席酒了,正好也將大家的杯子都燙上一燙……”

  一語未了,戚氏兄弟已是嘎嘎怪笑,將杯子也依法丟入滾湯之中。鄒菱娃皺了皺眉,似嫌不潔,但終是將杯子丟了進去。何仲見她如此,隻得也如法炮製一番。

  阿萱輪番斟上美酒,見他們一一喝淨,心中偷笑不已,暗道:“早知你奸詐如狐,卻終不免要著了我的道兒。本姑娘下毒的手段豈是常人所為?”

  她福了一福,便待借機退出房去,何緒業長身而起,喝道:“姑娘且慢!”

  阿萱心念急轉,堪堪停住步子,與何仲卻隻有數步之距。她疾步走到何仲身邊,提起酒壺斟酒,應道:“怎麽?莫非奴給這位公子斟酒也不行麽?”

  何緒業張了張嘴,不知為何,卻說不出話來。鄒菱娃吃吃而笑,何仲卻甚是得意,不料阿萱附在他的耳邊,悄聲道:“如今離十五日之期尚遠,不知大公子可有不適之感麽?”

  何仲隻覺她鬢間幽香襲人,正在心旌神搖之際,忽聞此言,頓時吃了一驚,失聲道:“你……你……”

  阿萱麵帶笑容,又悄聲道:“公子禁聲,若是教人聽了去,也算不得什麽光彩,隻怕落得二公子笑話呢!”

  這一句卻正點著何仲心病。他雖是長子,父母卻甚為偏愛二弟,故此一直耿耿於心,處處俱要搶先掐個尖兒。此時經阿萱一提醒,頓時冷靜下來,隻是心中又驚又怒,遂低聲道:“你……待……待要如何?”

  阿萱笑道:“你送我離開,我予你解藥,如何?”

  何仲低低道:“我隻送你出院門,你即刻便要予我解藥。”

  阿萱亦低低道:“一言為定。”

  他二人說話聲音極低,眾人難以聽清,又見他們狀如親密,不覺相對而笑,唯有何緒業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何仲一咬牙,抬起頭來,笑道:“玉兒姑娘有件心愛的東西放在房中,要帶我去瞧呢。隻怕要先失陪了。”

  眾皆大笑,唯有何緒業失聲道:“大哥!這女子……這女子……”阿萱唯恐他情急之下喝破真情,隻聽何仲冷冷道:“怎麽?連大哥的私事你都要管上一管麽?”

  何緒業先前待要喝破,是唯恐其兄依先前商議之言,將這女子淫辱後再行殺人滅口。他此刻已認出這女子酷似“蘇貞貞”,不知為何,竟是不願她就此遇害,這才一反常態出聲阻止。誰知何仲倔拗至此,他不敢與兄長翻臉,一時間竟也無計可施。

  阿萱心頭亂跳,拉著何仲直到後院無人之處,眼見得將要出得院門。何仲伸手道:“藥拿來!”

  嗖嗖幾聲,數枚灰黑色細針破空飛來,何仲何等機警,當即一掌擊開阿萱,仰腰往後疾閃!

  阿萱但聞耳邊傳來一聲:“淫賊!我誓不與你同生!”竟然是去後已久的秦真聲音。何仲喝道:“原來是你!你這淫賊當真大膽,居然敢在此行凶埋伏?來人!來人!”

  二人本是情敵,結怨又是頗深,此時分外眼紅,互呼淫賊,當即鬥在一起!

  秦真雖是武技勝過何仲,卻畢竟病後初愈,幾番纏鬥下來便已不支。阿萱又氣又急,恐何仲方才呼喊引來戚氏兄弟等人,低喝道:“莫非大公子你不想取得解藥麽?”

  何仲聞言,立即跳往一旁,不再與秦真相鬥,喘氣道:“拿來!”阿萱一把拉住還想上前的秦真,後退幾步,但見院門外停有一輛大車,心下稍安:“原來他方才出去,也曉得找個代步工具前來接我,倒也不是一味胡鬧。”

  耳邊隻聞得腳步聲亂響,心下唯恐夜長夢多,便從懷中摸出一隻小瓷瓶來,當空拋去,喝道:“接住了!”

  何仲慌忙來接,阿萱一拉秦真,已是雙雙躍上車去!她隻將秦真往車廂內一塞,隨手抓起馬鞭,揚鞭奮擊,拉車駿馬吃痛,狂嘶一聲,拔腿疾奔前去!

  仿佛綠影一晃,香風撲鼻,卻是鄒菱娃已自後撲來!此時駿馬已奔出數丈距離,何緒業等人待要趕上已是不能。然而鄒菱娃輕功高絕,居然快逾奔馬,隻在刹那間便已趕上馬車,“轟”地一聲,掌上力道當空劈下,車廂頂板頓時四分五裂!滿天碎片飛舞,秦真驀然撲出身來,正倒在車轅之上,幸得急切間一把抱住阿萱腰身,才沒能摔下車去。

  阿萱不意她輕功高明如斯,頓時嚇得魂飛天外!眼見得鄒菱娃一擊得手,淩空翻轉身形,尖尖十指迎麵向自己襲來,指上紅滴滴的鳳仙花印子清晰可辨,卻是鋒利如刀,挾有勁風撲麵!

  阿萱身在馬轅之上,急切間鬆不得手,隻得一手握韁,一手按倒秦真,身子疾向左移!隻聽“哧啦”一聲,衣衫應聲而裂,右臂一陣火辣痛感傳來,顯然已是受傷!

  阿萱心知鄒菱娃不過是提氣趕上,候得一口氣泄,便再難保持淩空之勢。當下咬牙忍痛,揮鞭叱道:“駕!”

  駿馬嘶叫一聲,猛然竄前!鄒菱娃欲在車壁上落足一點,再行借力撲上,卻見眼前寒光一閃,卻是數柄極薄柳葉小刀刷刷飛出,正斬向她雙足下落之處!

  鄒菱娃認得這發刀手法正是秦家 “旋羅刀”,不敢小覷,又無落足之處,隻得躍下地去!馬車向前一竄,鄒菱娃提氣不及,眼見得那馬車後麵騰起塵土,已是飛馳而去!

  “啪”!阿萱猛地丟下鞭子,自車轅上一躍而下,走到江邊柳樹蔭裏坐下,雙手抱膝,隻是不語。

  秦真慢騰騰地從車轅上爬下身來,半晌方道:“你是生我的氣了麽?”

  他見阿萱不理,也在她身邊坐下,雙手抱膝,默然良久。

  柳樹青綠的枝條,有如柔絲一般,在風中輕輕搖擺。午後的陽光已不甚熱,把兩個人的影子拖得極長。江風迎麵拂來,送來些微的涼意。

  秦真仰起頭來,凝望著頭頂上那縷縷柳條,輕聲道:“真好,象這樣安寧的時光,我已是好幾年沒有享受過了。”

  阿萱待要出口譏嘲,但終於強行忍住。秦真似乎沒有發現她的神情有異,繼續說道:“嗯,很小的時候,我便喜歡折些柳條,交給家裏的丫環們編成小籃,又或是用小刀旋作口哨。那時候我二表哥的哨子做得是極好的……丫環裏頭,小蓉會編漂亮的柳條籃,不過若論手巧,她還是比不上昭華妹妹……”

  雲昭華!

  阿萱心中一動,終於偏過臉來。

  秦真無意間說出“昭華妹妹”四字,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隨即停住話頭,苦笑道:“我真是傻了,說她做什麽呢?”

  他冷笑一聲,道:“如今她是無辜受害的貞烈女子,而我卻是人所不齒的淫徒色魔……我……”

  阿萱忍不住道:“我知道是她對不起你,定然是她與何仲有染,不肯嫁你為妻,你一怒之下,才去找的那個青樓女子,使得她羞憤自盡,對不對?早在江上何家座舫之中,何仲不就親口向你承認過麽?”

  秦真低下頭去,神色茫然,輕聲道:“你錯了……她可不會為了我自盡……那時婚事將近,因她嫁妝極多,雲家人手不夠,我便千裏迢迢,親自帶人前去蜀地迎親。我與她小時候雖也青梅竹馬,那時卻有數年不見,聽說她出落得如花似玉,我心裏……也是十分的喜歡。”

  “然而一住兩天,我們都忙於婚嫁瑣事,我想她得緊,幾番托丫環傳信,想要與她密會,她卻始終不肯出來見我……我隻道是她害羞,終於按捺不住,在夜深人靜之時,悄悄潛入她所住閨房之中……”

  阿萱瞪他一眼,秦真苦笑一聲,道:“你別瞪我,我隻是想看她一眼罷了,並沒有別的……別的意思。”

  他歎了一口氣,道:“房中無人,隻有她獨自坐在桌前,款弄羊毫,也不知在紙箋上寫些什麽。幾年不見,她長得更是美了,還有了一種極動人的風韻,許是長大了的緣故罷,卻讓我覺得有些陌生。我突然跳出來的時候,她嚇了一跳,一把揉起紙箋,幾乎沒抽出劍來剌我。後來她認出了我,卻也隻是淡淡地說了兩句,並無任何熱烈嬌羞之情。”

  “我與她談起即將舉行的婚禮,她也似乎是心不在焉。然而在我索然無味,準備離開之時,她卻一把拉住了我!”

  秦真嘴角微微抽搐,接著說道:“她說,她不願嫁我,因為她已經有了心上人,即刻便會帶她遠走高飛!”

  阿萱不料這雲昭華如此大膽,竟敢對未婚夫主動言及此事,失聲道:“什麽?”

  秦真一把扯下眼前一根柳條,一截截地用力折斷,丟在地上,說道:“我當時……頭腦一片空白……”

  他長吐一口氣,冷然道:“嘿嘿,當時我妒火中燒,隻恨不得將她與那奸夫碎屍萬段!隻可惜那時我還是出身名門的少俠,心中尚存慈悲之念,心灰意冷之下,便想成全他二人之事,也是無妨,不過是退親罷了。”

  “誰知她……她竟然對我說,若以此為由退親,大損她閨閣清譽,求我為她著想,做出留戀青樓女子的模樣,好作退親之由。”

  阿萱忿然道:“真是無恥!”

  秦真用力一揮,將手中殘餘柳枝盡數拋入江中,說道:“女子隻要情迷心竅,哪裏還分得清什麽是非曲直?她當時一心隻是為她的幸福打算,哪裏會顧及我的感受!可笑是我當時見她哭得梨花帶雨,心中一軟,居然也就此答允。她知我從小極重承諾,當下也是大喜。”

  “我回到客房之中,輾轉反側,一天一夜未出房門。到得第二天上,我橫下心來,便去鎮上找了個美妓,在青樓中喝得爛醉如泥。不到半天時間,人人俱知雲家未來的姑爺,竟是公然擁妓縱酒的無恥徒之徒!”

  阿萱心頭大震,怔怔地望著秦真,隻是說不出話來。

  他冷笑一聲,又道:“若果真如此,使她得其所哉,倒也罷了。誰知第三天夜裏,她遣了丫環前來尋我相見,哭著對我說,她那心上人本是有事瞞她,此時見她動了婚嫁之意,被迫說出了實情。原來他已有妻室,她若過去隻能做妾……想雲家何等大族,豈容女兒做人滕妾?她想要風風光光地與那人相守,也是不成了。

  她哭訴不已,然而我聽在耳中,當真是呆若木雞。也說不上心中是何滋味,或是有些許快意,更多的卻是辛酸……與心痛……自小我便頗為護她疼她,後來結下婚約,我也隻盼一輩子與她恩愛到老,卻不料橫生枝節……便是此時她肝腸寸斷,也非因我而起,即使我豁出自己一切,也給不了她想要的幸福……”

  “她哭了半晌,問我是否還願意娶她?我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呆呆地望了我半晌,麵上神色淒涼哀絕,這一生一世,我都是難以忘懷……夜色更是深了,我扶她入內室休息,自己心中卻是紛亂如麻,在外麵呆呆地坐了半夜。”

  “誰知第二日早上,我待要入室去喚她起床時,才發現她已在梁上自縊!”

  阿萱驚呼一聲,道:“她……她便這樣死了?”

  秦真臉上痛楚之色一閃而過,道:“昭華自小便是如此,看似溫柔可愛,其實性子最是剛烈高傲不過。她失節斷義在先,不能全名在後,嫁我已是不能,嫁那男子也是不成……我常常在想,若是那時我答允娶她,是否她便會忘卻所有往事,專事婦職,與我白頭偕老?”

  “‘明珠淚垂,仙境凡塵久相違。並蒂蓮分,情到深時假幻真。藍橋傷別,不解郎心渾如鐵。巫山夢斷,朝雲暮雨幾時還。乘鸞歸去,人間一別兩茫茫。生死不知,誰許來世結鴛鴦?相見無期,深院秋風暗自傷。情歸何處?繞欄四顧空彷徨。’這便是昭華臨死之前,題於箋上最後一首絕命詞……‘不解郎心渾如鐵’…… 唉,也不知在她的心中,我與那何仲,究竟誰人才算得上是心硬如鐵……”

  他頹然垂下頭去,柳條在他的麵前輕輕搖動,青綠可愛,生機盎然。然而在他的眼中,卻是一片隆冬的死灰。

  阿萱輕聲問道:“後來,關於你的那些流言,就是這樣傳播開去的,對嗎?”

  秦真點了點頭,道:“服侍她的小丫鬟親口證明,那晚我留在了她的房中,而她哭泣嗚咽之聲,半宵未絕。我秦真輕浮狎妓之舉,又是蜀中盡知……何需多言?而我的心中……對她也著實愧疚,若當時我答允娶她,或許她不會那樣絕望……”

  阿萱想起那太湖荷花叢中船上,被祁胡二人捆綁拘禁的那兩名女子,忍不住道:“你對她既是如此有情有義,為何最後竟要將她族妹賣入青樓?”

  秦真眼中亮光一閃,緩緩道:“昭華與那何仲私通之事,正是由她二位妹妹牽線,若不讓這兩個女子嚐嚐厲害手段,豈非有負我毒手之名?”那一刹那,陰冷嘲諷的熟悉神情,又浮現在了他的臉上,本是茫然而沮喪的男子,瞬間還原成了那個老辣陰狠的毒手秦真。

  秭歸龍舟競渡龍舟即龍形的船。秭歸龍舟的外形不同於江浙和兩廣一帶,扁長,輕巧,兩頭翹,無槳樁。龍舟競渡也稱“劃龍舟”。

  我國南方一年一度的龍舟盛會是專門為悼念詩人屈原而舉行的一種紀念活動,已有1000多年的曆史。每逢五月初五端午節,江南各地便展開龍舟競渡活動,而以屈原故裏秭歸猶甚。在秭歸,色彩繽紛的龍舟暢遊於兩山雄峙、一江飛瀉的屈原沱,場麵壯闊激昂。

  龍舟大者可容101人,其中包括一個站頭的,一個撐舵的,兩個舞旗的(腰旗和尾旗),一個領唱的鑼鼓歌樂手和48對橈片手。小者也有10多對橈片手。端午節看龍舟也是秭歸最的大群眾集會,吃粽子、投粽子的風俗延習已久。隨著長江三峽旅遊熱的興起,秭歸已成為豪華旅遊船的停靠點。觀屈原祠,劃龍舟,看地方文藝表演,是秭歸特有的旅遊項目。

  龍船無數,船身刻畫龍頭龍尾,取其怒奮,每條船兩側坐著二十條壯漢,手持大木槳,取其勇悍。舟中搭彩棚,前後羅列旗幢、繡傘,取其絢麗。敲鑼擊鼓,取其節奏。後艙陳列一架軍器,取其鋒利。龍頭上一人雙足倒豎,隨船顛動,取其驚危。龍尾上掛一小兒於特製的竹籃內,也是取其險狀。江波洶湧,群龍爭進,有時船入旋渦中,隻見全船健兒一齊用力疾轉,船身盤繞而出。人們團簇岸上,隔江眺望,真是奇觀妙絕。

  汩羅江畔,人們穿著新裝,扶老挈幼,先到屈子廟朝拜,還抬著龍頭祭廟。然後掛燈下水。競賽以鳴炮為號,一聲炮響,群龍飛馳。船似箭發,雪浪搖空,彩旗飄舞,兩岸歡呼,金鼓齊鳴。鞭炮連天,聲樂同奏,萬人喝彩。江畔姑娘們獻給舟上小夥子情歌動人,熱鬧非凡

  也就是賽龍船,這是端午節最有代表性的一項全民遊樂活動。這一項體育競技活動盛行於整個江南的幾個省份。

  為什麽要龍舟競渡?民間通常的說法就是為了拯救投江自盡的屈原。龍舟沿江撒粽子,為的是讓水中魚鱉不食屈原的屍體;同時人們敲打鑼鼓,喊著號子,為屈原招魂。

  試看《隋書?地理誌》的記載:“屈原以五月望日赴汨羅,土人追至洞庭不見,湖大船小,莫得濟者,乃歌曰:‘何由得渡湖?’因而鼓棹爭歸,競會亭上。習以相傳,為競渡之戲。其迅楫齊馳,棹歌亂響,喧振水陸,觀者如雲。諸郡率然,而南郡、襄陽尤甚”。

  隋朝的龍舟競渡已變為“競渡之戲”,並有“棹歌亂響,喧振水陸”,岸上“觀者如雲”,可見是一種競渡的比賽。

  所謂龍舟者,首尾具龍形長可三、五丈,狹長如葦,舵窄僅容二人對坐,底尖。輕巧便捷,滑行如飛。各船有十餘人分兩排同向坐,各執短槳,如百足蟲。船尾一人執梢,指揮進退。船上另有三人,一執旗,一擊鼓,一敲鑼,以助賽威。賽前,有祭龍頭的儀式。丘桓興《中國民俗采英錄》裏有詳細介紹:

  “隨著一串串鞭炮聲,一隊頭紮白頭巾,身穿白衣白褲的橈手,由扛龍頭的‘頭橈’和捧著放了香燭、鞭炮、供品的舵手領著,擎著船旗,打著鑼鼓,扛著橈槳進祠來了。這是鄰村‘白龍’船的。他們把用香樟木雕製的龍頭擺在供桌上,便畢恭畢敬地朝屈原神像叩頭禮拜。待主祭人將一條紅綢布係上龍頭,頭橈扛起龍頭,跑至江邊,連人帶龍頭一塊跳進江中洗澡,其他橈手也跟著在江裏洗澡,然後才把龍頭安於船頭。據說,祭過屈原,又給龍頭洗了澡,龍舟競渡便能平平安安了。而洗過‘端午澡’的橈手們,也可托屈原的福,消災怯病了。隨後,‘赤龍’、‘青龍’、‘金龍’……各船一一進祠,朝廟祭龍頭”。

  競渡的風俗在詞中也得到充分的表現,如宋人黃裳的[減字木蘭花]:

  紅旗高舉,飛出深深楊柳渚。鼓擊春雷,直破煙波遠遠回。歡聲震地,驚退萬人爭戰氣。金碧樓西,銜得錦標第一歸。

  這首詞寫得熱烈壯觀,以氣氛歡快取勝。

  棹歌亂響,喧振水陸,諸郡率然,而南郡尤甚。

  屈原故裏龍舟與眾不同,扁長輕巧,兩頭翹,無槳樁。昂揚的龍頭和飛掃的龍尾精致雕刻,通體彩繪一絲不苟。披紅掛彩,裝飾華麗。每一條龍舟上配備十九對劃手,一人站頭,一人拖艄,一人掌旗,一人擊鼓。42人在江上馳騁,其場麵之驚險,氣勢之豪邁,驚心動魄,扣人心弦。

  唐人張建樹詩:“鼓聲三下紅旗開,兩龍飛躍出水來。掉影渤波飛萬劍,鼓聲劈浪鳴千雷。”

  正式競渡前有一個遊江活動,據說是專門祭祀屈原,為屈原招魂而設的。紅白青黃各條龍舟一字排開,在江在徐徐遊劃。在歌手帶領下,一齊高聲唱《遊江歌》:三閭大夫啊聽我講,你千萬不可向東方。東方有魔鬼高數丈,人到那裏必受傷。

  三 大夫啊聽我講,你千萬不可向西方。西方有流沙千萬裏,流沙滾滾人遭殃。

  三 大夫啊聽我講,你千萬不可向南方,南方有蛇和大蟒,虎豹豺狼把人傷。

  三 大夫啊聽我講,你千萬不可向北方。北方有冰雪蓋大地,草木不生萬物衰。

  三 大夫啊聽我講,你千萬千萬回故鄉。故鄉兒女懷念你,鄉人盼歸盼斷腸。

  唱畢,龍舟上的劃手一邊揮舞手中劃槳,向觀眾歡呼致意,一邊向江中拋灑粽子祭江,此時江中岸上一片歡騰,競渡未開始已有高潮。
第二十一章 掉影渤波飛萬劍

阿萱自得聞鄒菱娃等秘議之事後,即與秦真日夜兼程,一路舟車勞頓,疾向西行.兩人自那日江邊柳蔭一席言語,卻是無形中拉近了不少距離.雖說秦真後來仍不掩其戲謔尖酸之言,但阿萱卻是安之若素,從來不曾放在心上.她雖向來不甚計較,但秦真自知她心思機變靈動,自己武功雖高,若當真用起心機,隻怕還是栽在她手上的時候居多.況且他先前被何家強行逼服的化功散,雖被阿萱以藥化去,但對內力損傷不小.難得阿萱一路上不厭其煩,以各類湯藥調停他的內力,他也不得不呈她這個人情.故此雖然有時略顯放肆了些,但阿萱隻是一眼掃過來,他即刻便噤若寒蟬,再說不上一個字來.比如此時,阿萱坐在這歸州客棧飯廳的桌邊,隻是抄起炭筆,刷刷地寫了張紙箋,丟給了他.他即刻便如接到命令的小狗,拿起紙箋便往藥房裏飛跑.他提起內息,風一般疾速地跑過陳舊的青石板街,心裏卻不由得頗為奇怪:雖說這張紙箋上寫的是調理他內息的藥方,但以自己以前的性子,隻怕是寧死也不肯受到一個女子的驅使.然而如今……
  
  
  他從小性情倔強,少時與家中聘請的西席爭論一句詩詞的出處,那西席先生明是錯了,卻不肯對著他這小小的學生認輸,尤自嘵嘵不止.他自是不甘示弱,連嚴父鞭苔也執意不肯低頭.成年後遭逢雲昭華之變,旋即為親族所逐,更是異常偏激執著,對於生趣實已無甚留戀.後來行走江湖鬻賣女子,也未嚐沒有得罪過黑道同行,加上所謂正道中人數次來剿,當真是敵陣如林.那些人中,雖也有武功強過他的,然而因他心頭對人對己之生命都不甚愛惜,激鬥中往往無所顧忌,下手絕不容情,倒讓那些人不寒而栗,落荒而逃.久而久之,他的毒辣與冷蔑,終於為他獲得了“毒手”之名.曾經以為,一生便會如此——殺掉所有擋在麵前的人,不再愛上任何人.孤獨冷漠地活著,默然無聲地死去,有如他少時在西域荒漠中看見過的那匹孤狼:它亦是被同類所逐,模樣狼狽.毛皮脫落斑駁,身軀瘦弱,前腿斷了一截,然而眼中仍閃動著極亮的凶狠不羈的光芒.在那個幽暗的深夜,他看到它踽踽地行走在荒漠的沙石之中,偶爾抬起頭來,對著天際一彎冷月,發出孤傲而憤慨的長嘯.十年後他被仇敵追殺,曾再次投入過那片他所熟悉的荒漠.他無意中發現了它.它的軀體已為兀鷹所食,骨架半掩在漠漠的黃沙之中,眼窩中長出了一叢枯黃的沙棘.之所以認出它,是因為那熟悉的斷了一截的前腿,此時已化作了森森的白骨.冥冥上蒼是否正以這條孤狼的命運,來昭示著他的未來結局?
  
  
  然而他不幸遇見了阿萱,這個清麗靈秀的少女,她仿佛天生便有一雙慧眼,看得清他心中的一切.自見他的第一麵起,她便從來沒有懼怕過他,不管是他那淫穢邪惡的名聲,還是他那毒辣無情的手段.反之她卻似乎正在用極為狡黠而有效的方法,漸漸將他馴成了條溫順的小狗.他可不想成為她的一條小狗!他要有著孤狼一般的凶狠與威嚴.“啪”!
  
  
  他憤憤地將抓回來的一包藥丟在阿萱麵前的桌上!這可惡的小女人!她的字寫得異常的潦草,休道是龍飛鳳舞,簡直是雞爪蛇行!藥店裏的夥計見識可謂廣矣,偏是沒有一個人認得!他為了不回來低聲下氣向她請教,硬仗著這些時與她“墨寶”的親近程度,挨個辨認了出來!足足耗費了半頓飯的功夫!
  
  
  阿萱喜孜孜地跳起身來,舉起藥包,湊到鼻子上深深一嗅,笑逐顏開道:“嘻嘻!不錯,不錯,我老人家今天記性不好,本來是順手勾勒的一幅畫嘛,怎麽當作藥方給你了呢?難得你懂得我的心思,從畫上也能看出藥名兒來!倒還真是沒抓錯藥呢!”秦真聞言,回想起自己在藥房辨字時的無奈與痛苦,隻覺得須眉賁張,火往上湧,鼻腔又幹又燥,幾乎要噴出血來!
  
  
  他深吸一口氣,正待大吼出聲,卻聽得樓上“咣啷啷”一陣亂響,伴隨著數聲慘叫,卻是幾個青衣小帽家仆模樣的人南瓜般地滾下了樓梯.一個華服公子倉皇地向後退去,喝道:“你們這些飯桶,真是丟盡了本公子的臉麵!”這家客棧的飯堂內本已是食客頗多,刹那間潮水般地湧了過來,滿滿地擠成一堆看熱鬧.阿萱騰身而起,雙眼發亮,秦真也不由得隨之望去.隻見那幾個家仆狼狽地爬起身來,其中一個猶自強作威勢,向樓上叫罵道:“你奶奶的!不就是一盆破花麽?可不要不識抬舉!惹惱了我家公子,隻消將帖子往縣尊那一送,可叫你走不出這歸州城!”阿萱已拉過一個看熱鬧的店小二,悄聲問道:“小二哥,這是為何呀?”店小二抱著雙臂,好整以暇地道:“這事我們可見得多啦!年年龍舟競渡,咱歸州的客棧無一例外爆滿.何況是時逢十七年一次的龍舟競渡?據說這次十條龍舟之中,還有長青門和排教的兩條龍舟呢!這兩派一直鉚著勁兒比試,這次各自撐舵的都是派中高手,準又有好戲看!聽說排教為了打造那條大紅龍舟,花了白花花的五百兩銀子!別說是四裏八鄉罷,便連鄰近府郡的人都湧了來,客棧哪裏容得下這些人?”阿萱臉色一變,喃喃道:“長青門?”他指了指樓上,洋洋道:“樓上那位爺,也是財大氣粗,竟然花了二十五兩一個的大元寶,獨自包下了樓上的兩間上房!隻是一間房竟然沒人住,裏麵隻放著盆蘭花!當真是有錢人的古怪!”他嘖嘖兩聲,說道:“這位華公子據說是縣太爺的遠房親戚,也是個不好惹的主兒呢!現下他奪房不成,反倒手下人吃了虧,豈肯善罷甘休?”
  
  
  忽聽樓上門扇輕響,一人怒道:“一盆蘭花,卻礙著你們何事?”但聞聲音清和,吐辭文雅,說的是一口地道的西北官話.顯然並非尋常的販夫走卒,末了的話尾之中,隱隱帶出幾分川蜀之音.樓上身影閃動,出來一個身著灰衫的中年男子,兩道疲憊而憤怒的眼神,如劃過天際的冷電,驀然掃了眾人一眼!
  
  
  樓下正自嘁嘁嚓嚓的人群不知為何,竟都不禁一窒.連那正在叫囂不已的華府公子及家仆都不由得住了嘴.先前阿萱聽聞他出手闊綽,行止古怪,本以為會是個腦滿腸肥的商賈.不料這人裝束倒也平常,年歲約莫在四十上下,身材高且瘦削,鬢發微蒼,眉宇清朗,卻略帶有幾分抑鬱風霜之色.
  
  
  那華公子緩過神來,又叫道:“本公子誓不與你罷休!有種你可莫要避走!”灰衣人更無多言,但聞“啪”地一聲,卻是他手起掌落,力道雄渾,正擊在樓邊欄幹之上!那欄杆受此一擊,阿萱本以為會碎末四濺,孰料那欄杆竟完好如初,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那華公子倒是嚇了一跳,抱頭叫道:“殺人啦!行凶啦!”眾家仆更是顧不得主子,都緊緊縮成一團,顯見得先前在那灰衣人手下吃虧不小,猶自心有餘悸.灰衣人蔑然一笑,手掌陡揮!阿萱看得清清楚楚,隻見他掌風所到之處,那看似完整如舊的一截欄幹,宛如變魔術也似,頓時化作一股飛灰,瞬間無影無蹤!尋常內功雖能碎石裂瓦,卻遠不及他這一掌之中所展現來的剛柔並濟之妙,堪已達爐火純青地步!
  
  
  灰衣人冷冷道:“欄幹修繕之費,自我房費當中支給.”他目如冷電,隻掃了眾人一眼,更無多言.但見灰色衣衫陡然飄動,卻是他已轉身徑入房中,空留樓上一截殘破欄幹,樓下一群鴉雀無聲的看客.
  
  
  “咣”!“咣”!“咣”!
  
  
  街上遠遠傳來三聲洪亮的鑼響,有人拉長嗓子喊道:“開渡羅!開渡羅!十七年一遇的特大龍舟競渡!”哄!客棧裏的人拖兒攜婦,爭先恐後向外湧去.
  
  
  歸州又名秭歸,古稱丹陽,乃是春秋戰國時期的楚子熊鬻開國之地,楚人屈原、漢明妃昭君俱誕於此,端的是山清水秀,人傑地靈.傳說當初三閭大夫屈原為朝臣所讒,流放於汩羅江畔.後楚國都城郢都為秦人所攻陷,他深感報國無門,便投江中自盡.屈原死後,有汩羅江中神魚,護送屈原屍身千裏還歸故裏.然而屈原魂魄不忍見故鄉曆經戰難之狀,甘願隨神魚長眠水底.神魚於歸州城前一處灘沱上,留下屈氏衣冠而去.楚地百姓敬重屈原,便將此沱命名為屈原沱,於沱上建塚為念.每逢五月初五端午節,當地百姓自發在沱前舉行一年一度的龍舟競渡盛會,來悼念這位狷介疏狂,然而品性卻是異常高潔得令人起敬的古人.據《隋書?地理誌》載:“屈原以五月望日赴汨羅,土人追至洞庭不見,湖大船小,莫得濟者,乃歌曰:‘何由得渡湖?’因而鼓棹爭歸,競會亭上。習以相傳,為競渡之戲。其迅楫齊馳,棹歌亂響,喧振水陸,觀者如雲。諸郡率然,而南郡、襄陽尤甚”。
  
  
  這南郡便是當今的歸州之地.江邊沙灘之上,已是擠滿人群.便連兩岸青山緩坡之上,也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四鄉八裏的百姓.俱是盛裝麗服,笑容滿麵;孩童腕係彩線,手中還提有五色彩線係好的鹹蛋粽子,頭上戴有蒲草艾葉編就的草圈,取其避邪驅瘴之意.阿萱立於江邊,終於低下頭來,輕輕掀起左袖一角,露出腕上一縷同樣係法的五色彩線,心中油然而生一種酸楚的懦慕之意.每年的端午,母親都會在她腕上係上這一縷五色彩線,說是有避邪妙用.唯有今年的端午……彩線尤在,而那個每年為她更換腕上彩線的人……卻……
  
  
  歸州,這便是母親謝蕙娘的故裏啊!方才她甫入城中,便強行按下心頭思緒,一心隻想快些吃飯打尖,旋即遠遠離開.雖說她是想快些趕赴巫山報訊,其實何嚐不是一種近鄉情怯?然而在聽到“長青門”三個字時,她便再也不能絕然離去,不為有它,隻因她謝萱,正是謝蕙娘親生的唯一女兒.歸州武林世家長青門,據說是謝家先祖一手所建.當初謝蕙娘為淩飛豔所說服,以掌門之尊,攜帶門人投入女夷教效力,長青門自然也被劃歸於女夷教下管轄.在與母親共同生活的時候,阿萱從來沒有聽母親談起過家人,更沒聽她談起過任何兄弟姐妹.這麽多年來,謝蕙娘拋家離教,洗淨鉛華,隱居於盛澤荒野.如今的歸州長青門中,究竟又為何人所執掌呢?
  
  
  而這樣喧鬧而隆重的龍舟競渡場麵,是否也經常浮現在母親離鄉的夢境之中?
  
  
  秦真這一次難得的沒有來聒噪她,反倒是雙手負後,饒有興趣地注視著江麵.鑼鼓聲中,已有數十條龍舟緩緩劃槳駛來,在屈原沱江邊一字排開.那些龍舟皆具龍形,長可三、五丈,狹長如葦,艙窄僅容二人對坐,底尖。周身塗漆,赤青黃綠色彩各異.然而船身均刻畫龍頭龍尾,鬣須賁張,其怒奮之態當真宛若遊龍出水一般.舟中搭有結綢彩棚,前後羅列旗幢、繡傘,用色絢麗奪目,陳設各有講究.每條船兩側坐著二十條壯漢,歸州人俗稱“橈片手”的,手中各持大木劃槳,遠望整條龍舟如同生出百足一般.這些橈片手個個腱肌暴出,膚色黝黑發亮,顯然都是經過精心挑選出的健碩壯漢.阿萱幼時也曾聽母親偶然講起過龍舟,知道除了橈片手外,船尾有一人執梢,指揮全舟進退;船上另有三人,一執旗,一擊鼓,一敲鑼,以助賽威。據說賽前還有屈原祠祭龍頭的儀式,現在這些龍舟緩緩向屈原祠下江邊靠攏,亦標誌著祭禮儀式即將開始.早有眼尖的人叫了起來:“看看!那便是排教的大紅龍!”眾人齊聲哄叫,聲震山野.阿萱凝神看去,果見一條通體赤紅的龍舟,正自遠處劃近江邊.阿萱聽聞這龍舟足足花了五百兩白銀,果然是非同凡響,舟身比其他龍舟足足長出數尺,那龍頭龍尾也是格外的神氣逼真.更奇的是龍尾上竟然還懸有一隻翠綠的大竹籃,籃上覆以柳枝編成的涼蓬.籃中繡花布褥之上,有個約莫四五歲的孩童正自甜甜酣睡.江風吹來,舟身前行,那竹籃輕輕搖晃,孩童自是渾然不覺.但遠遠望去,可見他身下便是滔滔東去的江水,望之令人不禁得心驚膽戰.秦真也吃了一驚,失聲道:“怎的將這個孩子置如此凶險之地?這舟上人也忒過大膽了!”旁邊一商人模樣的看客轉過頭來,得意地說道:“這兩位客可是外地來的?不太懂得咱們歸州龍舟競渡的規矩!咱們這裏龍舟競渡,不僅是為三閭大夫招魂驅蛟,還要圖個驚危剌激.往年常有年青後生在龍頭上雙足倒豎,做出種種雜耍動作哩!他們和這小娃兒都稱之為'江祭者',為的是熱鬧一番,討得江龍王的歡心,再能更加善待咱們三閭大夫啊!
  
  
  不知為何,這十六年中龍舟競渡沒再用上江祭者,今日倒是我們有眼福,大紅龍上竟又顯擺了出來!
  
  
  不過這小娃兒掛在籃上,也是大紅龍上的人在宣揚了——他們對頭名勢在必得,但如果競渡時有別的龍舟上人搶得那隻竹籃,且使那娃兒毫發無損,他們便自動退出位次.這可就不僅是競渡,還算得上是一競身手啦!看排教大紅龍這勢在必得的模樣,必然是想要奪個頭名了!”阿萱凝神籃中酣睡的孩童,恍惚間心頭似有略略一動.再看那竹籃搖晃不定,不禁有些擔憂,不由得問道:“這小娃兒是誰家孩子?掛在這樣危險的地方,他家裏父母可不心疼煞麽?等會他醒了之後,若是亂蹦亂跳,豈不危險?”那看客搖頭道:“過得去生活的人家哪肯讓自家娃兒冒這個險?這必是誰家窮得急了,要不便是那些犯事被抄的官員後人,是官府發賣,這才將娃兒送到舟上罷?這江祭者貴得緊,一個小小娃兒,市價不過四五兩銀子,賣作江祭者,就值上二十兩銀子哩!要說危險,這娃兒事先已被喂過藥了,睡得沉沉的,尋常倒也沒什麽要緊.舟上橈片手們個個身手敏捷,任是如何快疾,整條龍舟仍是又平又穩.”旁邊一年長老者聞言插嘴道:“你們年輕,知道些什麽?十七年前,也是這樣的大競渡上,一個掛在長青門龍舟上的小女娃兒,比這娃兒小得多啦,隻怕是出生未及滿月,也不知大人出了何事,賣作江祭者,便惹得各舟都來拚命搶奪.若不是當年長青門中謝姑娘出手漂亮,那娃兒險些兒便葬身江中!誰知今日又會怎樣?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總不過是看這娃兒的命罷咧!”阿萱聽到母親名頭,心裏不由得又是一緊,耳邊卻忽然聽到有人高聲呼道:“長青門!長青門的大青龍也過來啦!”
  
  
  另一名年歲略長的看客向同伴歎道:“十七年前,謝姑娘突然現身歸州江麵,長青門人士氣大漲,一舉奪得龍頭之標!從此便取得了控製江上船運之權.當時她那纖纖身影往那青龍舟一站,當真是驚為天人!隻是龍舟賽後沒多久便失去了蹤跡.這十七年來,排教勢力漸入歸州,長青門的日子可就難過得很了!門中又沒有什麽高手,哪次龍舟競渡不是輸給了排教?這次長青門遠赴河南,請回了當年追隨謝姑娘的屈虎,屈虎倒是條漢子,自家的鏢局生意也不管了,徑直趕了回來.今年這場龍舟賽,定然是爭奪異常激烈!”那同伴憤然道:“這排教也當真難纏!當初長青門管咱們水運碼頭之時,不過年歲貢例而已,尋常糾紛也還肯出頭相助;也不象他們,竟是論船征費,不同的貨物還要加銀子,若遇紛爭,還是看的銀子多少!哪裏是什麽護著咱們船運的水上幫派,分明便是另一個狗衙門!”那年長的看客想必有些怕事,一把拉住同伴,低聲道:“噤聲!噤聲!若教排教的人聽去,你活是不活呀?”秦真恍若未聞,負手看景,隻是嘴角微微一動.阿萱聽在耳中,心中一驚:“看來這排教與長青門,確是因利益紛爭水火不容.母親是十八年前於壽州遇上他……他啊,十七年前……那時母親定然已經生下了我,否則決不致是'纖纖身影'.可是她這驚鴻一現之後,為何不留在長青門中,或是回歸女夷教,卻要帶著我遠走盛澤?女夷教中女子雖大多未婚,卻也並無嚴禁教中人結婚生子的強令啊!”想到此處,記憶中母親那靜美淡然的麵容,又在眼前隱隱浮現出來.阿萱雖與她共同生活了十七載,受到她無微不至的慈愛照拂;然而現在回想起來,卻覺得她有如雲山霧罩,帶有一種難言明的深遠神秘與憂傷.鑼鼓喧天,聲驚耳側.她猛然抬起頭來,遠遠但見江麵之上,有一條極大的青色龍舟迎波斬浪,飛快地向這邊駛了過來.阿萱眼中酸熱,但見那青色龍舟之上,似乎幻出一名布衣荊釵,然而容色絕世的女子;百舸爭流,亂棹擊水之中,依稀可聞她舉旗喧喝,豪氣滿江。
  
  
  母親!母親!
  
  
  人群已是喧鬧起來,齊聲喝道:“長青門!長青門!”
  
  
  那青龍舟緩緩遊近,與其餘五彩繽紛的各色龍舟一齊靠攏兩山雄峙、一江飛瀉的屈原沱,岸上頓時鞭炮齊鳴,彩紅飄舞,場麵壯闊激昂。
  
  
  鼓聲突然高昂起來,隻聽無數人喝道:“祭龍頭哪——祭龍頭哪————”首先過來一隊頭紮白頭巾,身穿白衣白褲的漢子,由扛龍頭的“頭橈”和捧著放了香燭、鞭炮、供品的舵手領著,擎著船旗,打著鑼鼓,扛著橈槳,直奔屈原沱上的屈原祠而去。
  
  
  仿佛是得到了無聲的招喚,屈原祠周邊江灘上的百姓們眼睛發亮,當即發一聲喊,拖兒帶女地齊向祠邊奔去!
  
  
  阿萱本是站在江灘邊上,此時也身不由已,被人流湧推入屈原祠中.腳下俱是灘上亂石,她不慣行走,頗有不便,幸得有秦真一路扶持,才不至於被擠倒在地.兩人一入祠中,顧不得觀顧這祭禮三閭大夫屈原之地,便慌忙抱緊一塊立於廊下的青石碑刻,這才沒有被湧動的人流擠到祠堂深處.此時阿萱聽周圍的人一陣嘰嘰喳喳,便已弄清這些白衣橈手都是那鄰村白龍舟上的。但見他們走到祠中兩人多高的屈原青銅像前,首先將手中用香樟木雕製、白堊塗漆的龍頭擺在供桌上,便畢恭畢敬地跪了下來,朝屈原神像叩頭禮拜。
  
  
  拜祭之禮莊重肅穆,圍觀人群頓時靜了下來,唯聞得一兩粒未曾燃盡的鞭炮,時不時地發出一聲清脆的爆響.主祭人據說是歸州德高望重的屈姓老人,須發皆白,看樣子已有八九十歲的年紀,精神尚佳.其所著的長袍高冠,佩劍玉飾,卻極為精雅古樸,看樣子是在模仿屈原的裝束.他接過白龍舟上“頭橈”手中一條嶄新的紅綢布,將其繞了幾繞,係於龍頭之上.“頭橈”施禮站起,扛起龍頭,退到祠外守候.隨後,“赤龍”、“青龍”、“金龍”……各舟一一進祠,向屈老人獻上木雕龍頭,屈老人也依次為之繞上紅綢。
  
  
  不知誰叫了一聲:“長青門!青龍來啦!”群情激奮,小孩子們更是樂得蹦了起來.阿萱看在眼裏,暗忖道:“看來還是長青門更得人心一些.”但聞腳步騰騰,一隊青衣橈手大步走入祠來.那頭橈四十上下年紀,身材健壯,相貌便是那種樸實的峽中山民模樣;隻額上一道極長的刀疤,橫眉直劃到頰,微微泛白,平添了幾分猙獰之感.他撲通一聲跪倒屈原像前,奉上一條紅綢,昂首向那屈老人說道:“屈大爹,屈虎恭送青龍在此!求屈大爹稟明三閭大夫,保佑我長青門此次競渡旗開得勝,再樹雄風!”那屈老人將紅綢繞於龍頭之上,正待開口,卻聽門口一人怪笑道:“隻怕三閭大夫無暇,便是有空,卻也不會去保佑你們這膿包門派!”門外施施然步入一隊紅衣橈手,說話者正是當前那人.人群中又是一陣騷動,秦真卻在阿萱耳邊低低說了一句:“是排教中人.”屈虎不理不睬,帶領橈手們向屈原像磕了三個響頭,這才站起身來,向那人憤然道:“我長青門世居歸州,當初歸於神女峰時,淩教主亦不曾收去我等自治之權。你們排教居於川滇,與咱們素不往來,近年來卻為何頻頻入我歸州之地,奪取我門地盤,傷我門下弟子?此時更直指我門為膿包門派,也未免欺人太甚!”
  
  
  那人斜睨謝虎一眼,哈哈笑道:“屈虎,本香主亦知你當初曾追隨謝堂主,見過一些世麵.你當今日還是從前麽?你們的謝堂主早不知去向,神女峰上可還有誰人能為你們做主?歸州土產肥美,你們長青門何德何能?一個二三流的小幫派,卻獨占此地數十年!咱們夏堂鄒堂主說得分明,如今這歸州地盤,自要教有勢者居之!這歸州香主的名號,更早就是封給大爺我啦!”
  
  
  屈虎忍無可忍,喝道:“孫猴兒!鄒堂主本是出身你們排教,誰人不知?她自然是偏著你們罷了。隻不信咱們春教主也如此偏心!龍舟賽畢,咱們便去找春教主她老人家討個公道!”
  
  
  圍觀人聽他叫那人孫猴兒,但見他相貌猥瑣,身形瘦小,果如一隻小小猴兒一般,不由得都笑出聲來。
  
  
  孫猴兒惱羞成怒,喝道:“春教主?咱們鄒堂主入教之時,她卻還不知在哪裏耍泥巴!如今春教主這位子坐得牢不牢,還在未知之數哩!當初淩教主便立下規矩,每年龍舟競渡,便是教職歸州香主的爭奪之役.謝蕙娘不知去向這十七年間,哪一年你們長青門門主當過這歸州香主?今年龍舟賽畢,候大爺我當了香主,你們這些敗軍之將,便得乖乖歸於我排教麾下!”
  
  
  阿萱心中一動:“這孫猴兒好生大膽,竟敢當眾抵毀新任教主!他又是鄒菱娃一派,莫非鄒菱娃已是有恃無恐了麽?”
  
  
  心中焦急萬分,隻盼能馬上飛越巫山,直抵神女峰下向春十一娘示警.秦真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在她耳邊悄聲道:“別急,咱們若助長青門拿下這香主之位,對春十一娘也是一樣有益.”阿萱轉頭看他一眼,心頭微驚:“他倒跟我是一樣心思!隻是我武功低微,隻怕還要借重他的力量呢.聽他口氣,倒似是不容推辭一般,如此我倒也有些心安了.”屈虎沉下臉來,喝道:“勝負與否,尚在未知之數!你們不是在舟尾掛了個小娃子麽?且讓我們長青門奪來給你們瞧瞧!”孫猴兒眼中凶光一閃,獰笑道:“那也得你有這個命!那娃兒有這個命!”屈虎咬牙不答,兩隊橈手更不接言,隻是目光交集之處,似要崩出狠狠的火星電光來.一時各龍舟祭畢,還是屈老人引領至江邊,隻見橈頭為首,手捧龍頭,緩緩走至江邊.阿萱正在奇怪,卻聽“撲通”一聲,卻是一個橈頭已率先跳進江中!她大吃一驚,耳邊卻是 “撲通”“撲通”之聲不絕,卻是其他橈手也跟著躍入江中!
  
  
  那些橈手們在江邊淺水中盡情嬉戲呼叫,濺起一串串晶瑩的水珠.屈老人注視著戲水的橈手們,幹枯的臉上浮起一抹淺淺的笑意,阿萱聽見他口中喃喃誦道:“以彼江水兮,濯我首足;以彼神靈兮,滌我心性!峽江的英雄們,願三閭大夫的英靈保佑你們罷!”他年老而清靈的目光,在屈虎等紅衣橈手身上停駐良久,隻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橈手們足足在水中戲耍了一柱香的功夫,洗濯幹淨之後,這才爬上岸來,擦幹身上水珠,連衣衫也不更換,便先奔到自家龍舟前麵,端端正正地把龍頭安於舟頭,隨坐於舟中.阿萱皺眉不解,那屈老人雖然年老,眼光卻極尖利,突然開言問道:“姑娘是外鄉人吧?這這祭龍頭儀式,乃是龍舟開賽前的準備.候得祭過屈原,又給龍頭洗了澡,龍舟競渡便能平平安安了。而那洗過‘端午澡’的橈手們,也可托屈原大夫的福,消災怯病。”阿萱有些羞赦地一笑,低首道:“多謝屈爺爺.小女子自外地而來,果真是不太懂得風俗.”她突然看到那紅龍尾上掛著的竹籃,臉色不由得一變.屈老人何等敏銳,當即也看了一望,卻隻是微微歎息一聲,說道:“老夫主持這龍舟競渡已有二十多年啦!這江祭者之禮,確然有違人倫.近十多年來已然廢除,今日紅龍上掛了出來,也不過是示威罷啦.隻可憐了那個娃兒,也不知有沒有十七年前那個女娃兒的好命?”
  
  
  此時各條龍舟已是一字排開,在江麵徐徐遊劃。在一嗓音洪亮的漢子歌手帶領下,齊聲高唱《遊江歌》:三閭大夫啊聽我講,你千萬不可向東方。東方有魔鬼高數丈,人到那裏必受傷。
  
  
  三閭大夫啊聽我講,你千萬不可向西方。西方有流沙千萬裏,流沙滾滾人遭殃。
  
  
  三閭大夫啊聽我講,你千萬不可向南方,南方有蛇和大蟒,虎豹豺狼把人傷。
  
  
  三閭大夫啊聽我講,你千萬不可向北方。北方有冰雪蓋大地,草木不生萬物衰。
  
  
  三閭大夫啊聽我講,你千萬千萬回故鄉。故鄉兒女懷念你,鄉人盼歸盼斷腸。
  
  
  歌聲悠揚哀傷,在江上久久回蕩.唱畢,龍舟上的橈手一邊揮舞手中劃槳,向兩岸觀眾歡呼致意,一邊向江中拋灑粽子祭江,據說這為的是讓水中魚鱉不食屈原的屍體;一時間但見粽落如雨,紛紛掉入江水中去,江中岸上一片歡騰,許多江邊的百姓也將手中所提粽子拋入江中。
  
  
  祭龍頭儀式已畢,但聞江邊皮鼓一擊,聲徹峽江。數十條龍舟聞令,猶如離弦之箭,自屈原祠下直向九龍奔江處的上遊疾馳而去。
  
  
  九龍奔江,其實不過是九條突兀於江麵的石梁。據稱古時有九龍過江探母,孰料未曾涉過江去,一聲雞鳴,天下將白,那九龍頓時化為九道石梁橫亙江中。江水漲時露出江麵一線,枯水季節更是宛若小島.岸邊皮鼓聲急,舟上鼓聲相和,伴以哦籲號子之聲.人們團簇岸上,隔江眺望,遠望江波洶湧,群龍爭進,有時船入旋渦中,隻見全船健兒一齊用力疾轉,船身盤繞而出,真是奇觀妙絕。一時間棹歌亂響,喧振水陸.阿萱已是看得目瞪口呆,秦真卻曼聲吟道:“唐人張建樹詩雲:‘鼓聲三下紅旗開,兩龍飛躍出水來。棹影渤波飛萬劍,鼓聲劈浪鳴千雷。’,好詩啊好詩!”
  
第二十二章 休道兒郎喚無名

但見眾龍舟江中競發,各舟上橈手盡力劃槳;然而不到半柱香時分,便已分出上下,果然是赤龍與青龍並駕齊驅,遙遙領先!然青龍舟畢竟領先了半舟長度有餘,舟上橈手呼喝有節,洪亮粗獷,直看得觀者熱血沸騰.
  阿萱緊握手指,看得睜大了眼睛,指甲深深陷入皮肉之中,她也渾然不覺.但見兩條龍舟你追我趕,緊張非凡!兩岸觀者都不由得屏住呼吸,瞪著江麵.忽聽轟然一聲,江中隱有巨響傳來!卻是那排教的赤龍舟艄手突然一扳龍頭,已與長青門的青龍舟後尾相撞,舟上人坐立不穩,舟邊濺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兩岸眾人失聲而呼,但那兩隻龍舟鄰舷而坐的橈手俱非善類,當即橈片相向,招招狠辣快捷,均都攻向對方要害!其餘橈片手更不怠慢,奮力劃舟。遠遠但見橈片上下飛舞,不少人身上已然皮肉破綻,鮮血橫流.這哪裏是龍舟競渡,竟似是生死相搏!
  忽聞一聲極尖利的慘叫,卻是那青龍舟上旗手陡遭重擊,手上一撒,紅旗跌落船板之上!那人被擊飛開去,仰麵落入江中!
  此處江麵鄰近蓮花沱,正是江上著名的“蓮花三漩”所在,江流下暗礁林立,漩多渦險.遠觀江麵上水勢險急,正自旋起一個巨大空心水渦,猶如怪獸巨口一般,待人而齧!圍觀人群大急,齊聲呐喊!但見那旗手堪堪落入渦心,那水勢何等湍急?他隻張手舞得兩舞,半身已被水流吞沒大半.舟上其他人急劃向前,顧不得水渦湍急,紛紛將橈片伸過,但那水流已旋得三漩,他被急流旋下水底,瞬間便已沒頂不見。
  青龍舟上眾人大叫一聲:“老六!”聲音悲憤之極。
  水渦急旋,那青龍舟便在原地打轉,眼見得也要旋入渦中.岸上眾人情急,失聲叫道:
  "阿也!"
  那艄手頭發花白,倒似是精通水性的老艄,他覷準水勢來路,猛然將後艄扳向右後,但見舟頭一擺,已強自掙出渦外!舟上橈手不敢怠慢,當即奮力前劃,但見那龍舟搖搖晃晃,終於驚險萬分地自水渦中突圍出來!
  但隻這一耽擱,那赤龍舟已領先兩舟之長.唯青龍舟上那麵紅旗靜靜臥於船板之上,鮮豔耀目.
  青龍舟上眾橈手大哭起來,屈虎此時正在擂鼓,沉聲喝道:"嚎個什麽?水上求個生活容易麽?誰上?"橈片手中一人抹把眼淚,咬牙喊道:“我來!”縱身躍上舟尾,一把從船板上抄過紅旗,展開雙臂,奮力舞動。旗上“長青門”三個碗大黑字刷地展開,圍觀人群又是一陣歡呼。
  赤龍舟上那旗手一邊舞旗,一邊向後哈哈大笑道:“屈大山,前車之鑒,莫非你還不放在眼裏麽?今日是為三閭大夫祭江龍王之日,多送幾個血食,料想他老人家卻也歡喜。”
  阿萱但見他手掌一揚,烈日下燦然生光,卻是數枚金錢當空飛來,直取這屈大山頸胸要害之處!
  屈大山舞旗助威,一時也無法躲避,隻得將手中紅旗一展,勁風到處,竟將這數枚金錢卷入旗中!紅旗展開,數枚金錢喀啷啷地落入艙中,朗聲笑道:“胡兆興!我屈鄉為禮儀之邦,你們排教遠來是客,何必還巴巴地送上錢來?”
  長青門下橈手歡呼起來,阿萱雖是遠觀,也覺那屈大山豪氣逼人,功夫也頗為不錯,確實算得上一條好漢子.
  阿萱不禁脫口叫道:“好!”
  赤龍舟旗手胡兆興一招失手,大失臉麵,當即腰身一擺,許是觸動腰上機簧,刷刷數聲,卻是約有六七柄飛刀直向青龍舟上射來!青龍舟上一陣騷亂,眾橈手慌忙躲閃,但聞"啪地"但仍有幾人受傷,行速又滯慢了下來.
  眾橈手高聲叫罵,赤龍舟上橈手也不肯相讓,這些本就是當地的粗豪漢子,一時汙言與水花齊飛,橈片與罵聲並進.有一青龍舟上漢子叫道:"排教的狗子們,說好了是以競渡為準,怎的你突下這種暗手?"胡兆興不以為然,高聲笑道:"連幾把小刀子都躲不過去,還想當上歸州香主?"
  屈虎臉色一沉,手中鼓槌隻在鼓麵一點,"通"地一聲鼓響,他身子已越出船舷,宛若大鷹矯捷撲下!
  兩舟此時幾乎相貼而行,那胡兆興正手舞足蹈地說得高興,忽見屈虎從天而降,隨著"啊呀"一聲,右側腰間已是受到重重一擊,不由得已是飛身出去,"撲通"一聲落入了江水之中!
  屈虎身在半空,手中鼓槌卻仍然立於鼓麵,以他彪須大漢的身形,那薄薄的一層牛皮鼓麵居然沒有破裂,足見此人輕功甚佳.青龍舟上采聲大作,屈虎卻覺眼前光線一暗,有人影徑從背後撲來!
  他人在半空,閃避無暇,生生擰轉身子,左足踢出,"砰"地一聲,與那人手掌堪堪相擊,兩人都是一震!
  屈虎但覺腳踝發麻,一種極為怪異的冷寒內力自脈絡間突襲上來!他心中暗驚,就勢向後躍去,騰地立於青龍舟甲板之上,定晴看去!
  對方冷笑一聲,卻也不敢冒然進擊,旋即退回原地,卻是那精瘦如猿的孫猴兒,懷中抱著一麵牛皮大鼓,樣子頗為滑稽.
  屈虎本是對這排教的頭目一向不放在眼裏,但此時兩人對陣,才知這相貌猥瑣之人也確有真實本領.那孫猴兒心中也想道:"本想這長青門沒了謝家人,終是成不了大氣候,卻不想這漢子倒有幾分功夫!"
  二人相鬥隻在電閃火石之間,鼓聲始終未斷;當下各舟旗手連連搖旗,指揮赤龍舟直奔"九龍奔江"石礁上的標識而去!青龍舟緊隨其後,眾橈手奮力劃槳,已隻落後半舟之長.
  雪浪搖空,彩旗飄舞.震耳欲聾的呐喊聲中,兩條龍舟已自"九龍奔江"標識處轉過頭來,反向出發點箭一般地駛去!龍舟競賽終點即在出發點屈原沱,遠遠但見那屈原沱前的江麵上不知何時已泊有一條搭紅結彩的座舫,甲板上立起高高的旗杆,那古服高冠的屈老人已正容肅然立於旗杆之旁,杆頂上懸一個極大的鑲金紅繡球,想必那便是此次競渡的彩頭了.
  眼見得各色龍舟如離弦之箭,嗖嗖直射向那座舫而去;赤青雙龍舟更是毫不示弱,青龍舟雖是漸漸趕了上來,但赤龍舟仗著舟身極大,常有意與青龍舟發生碰撞,有一次竟險些將青龍舟撞翻!
  但如此一來,赤龍舟也多少受些波及,那舟尾所懸竹籃多次搖搖欲墮,隻看得阿萱心驚膽戰.
  眼見得離那繡球隻在一射之地,兩舟爭鬥更是激烈,有些性急的索性站起身來,紛紛向對方龍舟撲去,頓時撕打成一團,時不時有人翻身落水!幸得此處不比蓮花三漩處險惡,那些落水者都先後踩水上岸.屈虎連聲喝止,但兩派人結怨已深,且利益相關,哪裏停得下來?
  經此一役,卻是長居峽江的長青門人略占了便宜,那赤龍舟上橈手隻剩三分之一,青龍舟上卻還約過半數,那青龍舟趁機揚風前行,竟還超出赤龍舟半頭.
  青龍舟上橈手俱都意氣風發,更有人笑罵道:"排狗們,你們不是要奪得第一麽?這次輸了給我們,可拿那祭江的小娃兒如何?"孫猴兒臉色黑沉,隻是拚命擂鼓.此時偏那舟尾竹籃中男童醒了過來,自籃中坐起身子,揉了揉眼,突然放聲大哭,依稀辨出叫的是"爹爹""爹爹",卻不象是本地口音.胡兆興心中煩燥,喝道:"哭嚎什麽?稍後咱們若當真輸了,便拿你來祭江龍王!"
  阿萱看那竹籃左右搖晃,隨時都有可能跌入江中.赤龍舟上眾人隻顧向前劃舟,哪裏肯顧得上這小娃兒?更何況聽這胡兆興之言,隻怕這小娃兒命運堪憂.心中不知為何,隱隱浮上一層憐愛悲痛之意.當下放目一掃,卻見江邊泊著一隻小船,船上無人,想必也是擠著看龍舟競渡.當下掉過頭來,拉住秦真衣袖,咬牙道:"我要去救那小娃兒,你去也不去?"
  秦真衣袖微微一顫,從江上收回目光來,注視著阿萱麵龐.阿萱眼霎也不霎,隻是懇切地望著他.秦真終於苦笑一聲,低下頭來,歎氣道:"你要去,我自然是要跟著去的."他頓了一頓,補充道:"誰讓我欠了你的人情呢?"
  兩人自人群中奔出,三下兩下解了那船圍纜,跳入艙中,盡力向江中劃去!
  那船主聽見水響,轉頭一看,這才反應過來,一邊呼喊,一邊連竄帶跳地奔上前去想要阻止,卻聽"當啷"一聲,卻是一錠約有五兩重的銀子拋在他麵前淺水灘上.
  船主怔怔地拾起銀子,咕噥道:"膽子也忒大了些,可是為了啥呀?"
  
  眾龍舟競馳之間,不意這小船竟突然衝入競渡水域,船上偏隻兩個年輕男女,兩岸眾人驚訝之下,一時喊聲大作.
  阿萱把舵,秦真劃槳,這小船是峽江有名的"碗豆角",意即船形狹長有如碗豆的豆角一般.其特點是輕巧便捷,此時在水麵滑行如飛,巧妙地穿過各色龍舟,直向赤龍舟奔去.
  眾人咋舌之際,卻不知阿萱心中也是又驚又怕.阿萱自小在太湖中戲水操舟,技能本來嫻熟,但這險灘如竹節稠密的峽江,卻不同於那碧波萬頃之太湖。她心中驚怕,然而眼見得那小童在籃中抹淚哭喊,終是不忍退卻.
  遠遠但見那葉小舟,在驚濤駭浪中起伏搖蕩,但已漸漸接近赤龍舟!
  赤龍舟上眾人但見一隻無名的"碗豆角"小船,在自己龍舟之後緊追不舍,胡兆興放聲大叫道:"你們是哪來的漁民?莫非是不要命了麽?"但船隻一近,他便看清這船上男女裝束氣質,迥異尋常百姓,不禁也狐疑起來.
  阿萱昂首而立,江風吹得她的頭發飄飛不已.她心急如焚,喝道:"留下那孩子!"
  胡兆興驚疑更生,喝道:"你到底是誰?"
  阿萱遠遠看見青龍舟上紅旗獵獵舞動,上麵"長青門"三字赫然在目,心頭一陣激蕩,一種難言的豪情湧上心頭.長青門!母親的門派啊!那是謝蕙娘名揚江湖的開始!
  她站直身子,大聲道:"我是長青門人!"
  青龍舟上眾人一愣,阿萱已是向屈虎喊道:"屈門主!當初謝家創立長青門,為的難道不是除惡扶弱俠義為懷的宗旨麽?你們為了爭奪地盤也就罷了,為何看到這個孩子卻不肯相救?如果――如果謝蕙娘尚在,必不如此!"
  青龍舟上眾人一窒,麵麵相覷,卻是說不出話來.
  屈虎疑道:"你是何人?我長青門中從未見你!"
  阿萱心頭一熱,突然想起身上尚有一塊貼身玉佩,乃是自小母親與她佩在身上的,說是謝家傳家之寶,料想屈虎定然也見過此玉.連忙掏了出來,高高舉在手中,哽咽道:"屈門主,這塊玉佩你可認得麽?我……我是長青門人!我是謝蕙娘親自收於門下的……如果她還在的話,會不救這個孩子麽?"屈虎見那玉佩隱然正是謝蕙娘當年舊物,不禁身子一震,眼中淚花閃現,脫口道:"果然是謝門主的玉佩!這玉佩隻有謝家後代可佩,莫非你--你是她的--她的……"
  眾人嘩然,青龍舟上倒有大半的橈手見識過謝蕙娘的風采,當即激動得哭出聲來,麵上卻滿是喜色,叫道:"姑娘你是謝門主的女兒!門主可是要回來了麽?"屈虎身子一震,眼中淚花閃現,叫道:"謝門主!"
  眾橈手喜不自禁,高聲呼道:"謝門主!謝門主!"聲徹兩岸,在群山間回蕩不絕.
  阿萱心胸激蕩,再也不忍當場說出母親死訊,隻是含淚點了點頭.眾橈手齊聲叫道:"效忠門主,雖死不悔!"
  但見空中黑影一閃,卻是屈虎已淩空撲上赤龍舟!鼓點卻是不絕,原來已有一橈手自動補上了屈虎之位.
  屈虎足下連點,越過船舷,直奔向船尾竹籃處,喝道:"留下孩子!"但見拳影幻空,卻是赤龍舟上幾人拔出刀劍,已將屈虎團團圍住!幾番回合,卻被屈虎打下舟去!孫猴兒長嘯一聲,尖如猿嘯,手臂向前暴伸,已是擊向了屈虎胸口!
  但聞一聲冷笑,仿佛是一道灰暗的光芒劃過天空,連烈日豔光都似乎為之一黯!那幾個赤龍舟上橈手都慘叫著跌下舟去,江水中翻起大團大團的血浪.
  玄衣如烏雲緩緩飄落,美貌而陰冷的年輕男子,負手立於船頭.嘴角勾起的一抹微笑,如暗夜寒月的凜然清輝,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妖異.
  孫猴兒身子一顫,退後幾步,失聲道:"妖月斬!是山西秦家的妖月斬!你……你……"他驚怖地望著眼前的男子,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胡兆興卻突然獰笑一聲,一腳踢向竹籃!阿萱駭然大叫,但見竹籃一晃,終於脫鉤掉下,落向江麵!唯有那小童哭嚎之聲,此時分外令人揪心!"刷"!血霧噴出,胡兆興失去了頭顱的身子,直直倒下江去!臨死前的最後一刻,他聽到了孫猴兒低得幾乎難以聽清的驚呼:"毒手秦真!"
  
  眼前人影一閃,卻是阿萱已跳下小船,徑直投入江中。兩岸眾人不明就裏,喊叫起來:“投江了,有人投江了!”秦真倒吸一口冷氣,揮掌擊開兩名排教中人,跺足叫道:"阿萱!阿萱!"他猛然轉過身來,一把抓起身邊排教橈手,厲聲喝道:"馬上下水給我把她拉回來,否則也不用上岸啦!""撲通""撲通"兩聲,卻是那兩人已被他擲下江中!
  阿萱屏住一口長氣,拚力向前遊去!
   午後的江水,最上麵一層帶有微燙的夏日氣息,然而往下卻是轍骨的冰涼.阿萱感覺到從不同的方向襲來各種水流,肺裏的空氣似乎都要被擠壓出來,眼前的波濤洶湧,更有舟上所不能體會的驚險.
  那隻竹籃底上鋪有木板之類的東西,一時倒不曾沉沒,小童的哭聲自江麵上遙遙傳來,也仿佛隔著說不出的模糊的界限.阿萱突然那樣清晰地體會到了小童的哭聲中,帶著怎樣深深的恐懼.對於他小小的心靈來說,那該是多麽孤單的一刻,他獨自在江中飄流,周圍是旋轉的急流,人影都隔得那樣遙遠,死亡卻是那樣的鄰近.茫茫天地,茫茫江水,隻有一隻沙鷗貼著水麵掠過,發出短促的尖叫聲.
  阿萱的眼前,漸漸蒙上了一層水霧,也不知是不是淚水.她用盡最後的力氣,猛地向前撲去,一把抓住了那隻竹籃!
  
   
  晨曦微露,綠樹上還綴有晶瑩的露珠.在歸州城郊的官道上,阿萱彎下腰去,拉住一隻極軟的小手,微笑道:"快些向叔叔伯伯道別,咱們也該走了."秦真站在她身旁,微微一笑.倒是長青門下一個年輕壇主殷殷問道:"謝姑娘,你當真不肯留下來麽?"
  競渡結局頗為令人歡喜,那些排教橈手受秦真這煞神之迫,大多去江中尋救阿萱,哪裏還有心思賽那龍舟?自然是青龍舟奪得了那隻紅繡球,長青門也對秦真阿萱二人禮敬有加.然而長青門人的歡呼雀躍之中,卻仍然隱含著深重的憂慮:長青門的門主雖然成了女夷教的歸州香主,然而排教身後卻是夏堂堂主撐腰,未來狀況仍不容樂觀.
  屈虎也曾多方向阿萱探問謝蕙娘的情況,阿萱知他心中尚有疑慮,卻也不便多講,隻說母親獨自撫養她長大成人,此時已逝於盛澤,談起母親種種情狀,樣樣無不吻合.屈虎這才有八九分信了她的身份.當夜長青門中略有身份之人都前來相勸,要她繼任門主之位,但阿萱心中有事,隻是堅辭不就.
  阿萱本來有些忐忑,唯恐屈虎問起自己父親情況,誰知屈虎竟隻字不提,反倒長長歎了一口氣,道:"謝門主……她是神仙一樣的人物,我當初追隨於她左右多年,但覺她行事作風,樣樣出人意料;其智謀遠慮之處,卻又令人擊節稱讚.隻可惜天妒紅顏……"
  他兩道樸實誠懇的目光,在阿萱臉上微微一頓:"姑娘,這長青門終歸是謝家的,我也不過是感念當初謝門主的恩惠,這才丟下自家的活計趕回歸州.姑娘如今有要事在身,屈虎不敢多留.隻盼將來姑娘事畢,能再回歸州,接掌謝家產業,再放輝煌光彩."
  阿萱淡淡一笑,不置予否,心中卻想道:"我平生所願,不過是安穩度日罷了,當日母親帶我避居盛澤,隻怕也有此意.又如何會卷入這江湖風波中去?況且屈虎才幹俱備,長青門在他手上倒也放心."
  
  此時,那竹籃中曾經的江祭者衣著整齊,梳有衝天小辮,手指戀戀不舍地塞在嘴裏,卻是搖了搖頭,傻傻地咧嘴笑了.
  阿萱歉然地向長青門前來送行的人笑了笑,說道:"這孩子,就是有些認生."倒是屈虎走上前來,將一枝糖葫蘆遞給了阿萱,又指了指那小童.
  阿萱將糖葫蘆塞入那隻小手,但見他黑亮的眼睛中閃動著疑惑的光芒.阿萱柔聲道:“這個叫糖葫蘆,你以前吃過麽?”那小童眼中閃動著貪饞的光芒,搖了搖頭。阿萱歎了一口氣,將糖葫蘆放在他的小手裏,想道:“這真是個可憐的孩子,什麽都沒吃過,不知他爹爹媽媽,平日裏是用什麽東西來喂他的。聽屈虎說當初他被人賣給排教時,隨身衣裳倒穿得華麗,想必那家是重打扮不重吃的。”
  低頭看他時,他便抬起頭來,晶光燦然的一雙黑眼珠,望著她甜甜一笑,又專心地去舔他的糖葫蘆。
  
  記得當時阿萱將他從江中救起,套問他家中籍貫,他隻是不說,或許也是太小,什麽也記不清楚了罷?此時她心中一動,複來問他:“唉,你真是不記得家住哪裏了麽?”見小童搖頭,又不死心地繼續問道:“總該記得你爹爹媽媽的名字罷?”
  半天盤問下來,小童笑嘻嘻地看著她,也不說話,隻是笑、然後吃糖葫蘆。阿萱不覺為之氣結。
  此時阿萱與長青門中眾人又道別了兩句,那小童吃完了糖葫蘆,也不吵鬧,自在地上撿個石子寫寫畫畫,雖然寫畫出的東西不知所雲,看上去倒是自得其樂。
  阿萱歎了一口氣,走過去,將他抱了起來,道:“算了,看來你家裏人一時也找不來,你就先跟姑姑走罷。嗯,你總得有個名兒,你沒有名字,我便喚你無名罷。”
  眾人都笑了起來,唯有屈虎眼光一閃,帶著極為複雜的情感,極快地掃了阿萱一眼,卻終是沒有說話.
  秦真看在眼裏,不禁微微皺了皺眉.
  太平興國六年,小童無名跟阿萱開始一起生活。
  
  眼見得長青門眾人的身影轉過山坳,阿萱終於放下心來.她本來擔心秦真惡名遠播,先前於江上泄露身份,會被這些江湖人為難.誰知排教中人自然是不敢相煩,長青門人更是視若無睹,竟無一人提到秦真之事.
  她鬆了一口氣,微笑著轉過頭去,本想要與秦真說話,目光卻不由得一滯,臉上漸漸浮起了驚駭的神色.
  秦真素來少見她會有如此失態,警覺地回頭一看,也不禁怔住了!
  歸州地處三峽地段,兩岸多有懸崖危岩,道路崎嶇難行.這條所謂官道也稱之為棧道,乃是鑿石壁而建,有些狹窄地方還必須淩空架上碗口粗細的橫木,上鋪一層木板,方才僅容兩輛小馬車並肩勉強通過.俯身腳邊崖下,無盡江濤滾滾向東流去,令人不由得膽戰心驚.
  此時臨江石崖之上,斜斜伸出一枝蒼勁虯曲的野鬆.鬆色青翠,亭亭如蓋,其下立有一人,布袍麻履,本是極平凡的裝束,襯在他的身上,卻有一種奇特的懾人心神的魅力.
  秦真喉嚨幹澀,呆了半晌,方才開口道:"爹……秦掌門……"他似是微微一窒,臉上卻又浮起那種戲謔而略帶邪惡的笑容,身子往後退了一步,道:"原來……秦掌門終究還是不想放過我呢!"
  秦興凝視著他,點了點頭,臉上波瀾不驚,淡淡道:"你逃不掉的……這世上,你已是無處循身了."
  秦真苦笑一聲,阿萱卻已叫了出來:"秦掌門!你誤會他了!他……不是他逼死雲……"
  "謝姑娘!"話語未了,秦真一聲暴喝,打斷了她未盡之言:他大步上前,一把將她推到身後!他轉過頭來,臉色鐵青:"謝姑娘,秦某之事,乃是自作自受!跟亡故之人可沒有半點關係,更不要汙了她的名聲!"
  阿萱被他猛力一推,幾乎要站立不穩,帶累得手中牽著的小無名也幾乎要跌倒在地.然而她與秦真相處甚久,念頭一轉,已知他貌似涼薄,實則心中對雲昭華實是愛極.否則當初也不會接受雲昭華那荒謬之極的請求,甘願毀卻自己名聲.此刻他為維護雲昭華身後聲名,自然是寧死也不願說出真相.
  秦真的神色突然黯淡下來,淡淡地笑了,帶著些許的淒涼和蕭索:"秦家清理門戶,乃是本家內務,縱然武林盟主親來……也是枉然.阿萱……你救過我一次,足承盛情."
  
  秦興嘴角微微一動,那本來並不如何高大的身形,在晨光中如山峙立.布衣在山風中漸漸鼓漲,磅礴而洶湧的氣機,隱然淩空逼來.
  秦真拔出劍來,迎風捏訣,目視秦興,淡淡道:"秦掌門……指教了!"
  秦興麵無表情,說道:"你早已被逐出家門,父子之情已絕.現在你處於生死關頭,唯有盡力求生而已……切莫有半點骨肉情份."
  天邊雲霞微露,染得雲靄略呈粉色.淡淡的霞光落在秦興身上,越顯得他風神迥俗,宛若天神.然而這聞名江湖的世家之主,畢竟已過中年,鬢發微有霜色.不知為何,那天神般的莊嚴風度之中,竟隱隱透出幾分憔悴之色.阿萱想起秦真說過,他本是秦興唯一的兒子,自幼父親對其期望甚高,父子拳拳深情猶自在目,誰知今日竟要做生死之決.
  
  無名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跺腳叫道:"我要叔叔!我要叔叔!"阿萱咬住下唇,一把抱起他小小的身子,哽咽道:"乖,叔叔跟爺爺玩打仗,馬上就會回來的."
  秦真眼眶微熱,足尖隻在棧道上輕輕一點,和身撲去!冷厲凜冽的劍氣破空而至,強大的氣勁向兩邊驀然排射!崖上青草受劍氣所逼,簌簌擺動有聲.阿萱下意識地抱緊了無名,無名早就忘卻了哭泣,隻是睜大了明亮的眼睛,一霎不霎地盯著秦真.
  秦興皺眉道:"'意在劍先,劍由意生',這麽多年了,你始終還是意隨劍走!"他灰袖拂動,已隨手從身旁鬆樹上折下一根蒼翠枝條!鬆枝淩然探出,也不見招式如何,卻是"索"地一聲輕響,秦真氣勢頓破,掌中精鋼長劍竟被擊蕩開去!鬆枝就勢長驅直如,雖是一根細長樹枝,執在秦興手中,受氣勁催動,卻隱然竟挾風雷之勢!
  秦真後退一步,失聲叫道:"啊呀!"長劍回撤,頓然幻作層層光影,光華眩目!無名年歲尚小,哪裏見過這樣精妙的劍法,臉上尚有淚痕,卻居然格格地笑出聲來.
  阿萱卻是看得神動意弛,想道:"這山西秦家本是以暗器而聞名,卻不知原來劍法也如此精妙!隻怕比起那日百尺樓中的春姐姐與江公子來,也隻是略遜一籌罷?"噌!劍身如帶風嘯之聲,劃破清涼悅目的晨色,直剌秦興喉頭!秦興手腕擺動,鬆枝疾如閃電,但見蒼綠影子破空飛來,瞬間穿破光影之網!"嗖"!輕響聲中,那鬆枝堅逾刀劍,已是深深插入了秦真胸膛之中!
  血影乍現,"當啷"一聲,秦真手中長劍落地,他身子晃了一晃,臉色蒼白,緊緊捂住胸口,轟然倒了下去.
  秦興長眉微蹙,閉了閉眼睛,左手高高揚起,置於秦真頭頂,就待盡力拍下!
  阿萱眼尖,已看清他掌中隱隱蓄有一團銀白煙霧,詭異莫名,隱含殺氣!當下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丟開無名的小手,縱身撲了上去,大叫一聲:"不要殺他!"
  縱是她舍命相救,也一定打動不了這位秦家掌門的鐵石之心.況且相隔數步,秦興出手卻是疾如迅電!然而……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到底是一種大無畏的勇氣,還是一種絕望中萌生的希望?
  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希望!
  
  秦真仰麵倒於反手探出,突然攫住落於地上的長劍,"唰"地一聲,劍光如練,平地卷起,有如銀河倒掛一般,襲向秦興前胸!
  阿萱修為甚淺,雖看不出個中精妙之處;便覺這一劍宛若羚羊掛角,角度奇異,大異秦真先前劍路,而其渾然天成之處,幾無蹤跡可尋.
  意主劍臣,方為王者!阿萱的心中,驀然跳出這樣一句話來!
  
  秦興嘴角露出一縷微笑,低聲道:"好!"
  秦真手腕一抖,如練劍影瞬間消失不見,唯有一枝晶光閃爍的長劍,遲疑地頓於半空之中.劍尖距秦興胸膛半寸處凝滯不動,折射出一束棱形的燦爛霞光.
  阿萱猛然停住腳步,難以置信地張大了嘴巴.
  秦興淡淡道:"你自幼練劍,已有十數載寒暑之功,然而總是難以達到意生於劍動之先的境界.今*****終於學會了以掌中長劍,揮灑出你心中真實的意念;而不是讓自己的一點靈機,反淪為任何劍法的奴隸."
  他看了一眼秦真,柔聲道:"論起江湖規矩,這一劍是你贏了.敗於你的劍下,我自然是任你處置.你……隻要殺了我,便可以逃之夭夭,隻要注意機變藏匿之道,其他人絕計再也找你不到."
  阿萱呆若木雞,實是料想不到,秦興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而小無名更是駭得睜大眼睛,竟然不曾哭鬧.
  秦真半跪在地,臉上神色幾經變幻,說不上是悲是喜,是痛是怨.他本來傷得頗重,此時這一劍耗力過巨,創口撕裂更甚,鮮血無聲地流了下來,一滴一滴,落在他麵前的黃土浮塵之中.然而他那一劍,仍然是那樣堅強地停滯於半空,維持著原來的姿勢.
  良久,秦真終於說話了,一字一句,卻有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和悲傷:"爹爹,為什麽我們一定要自相殘殺?為什麽你總是要逼我?不是逼我去死,便是逼我將你殺死!"
  "當啷"!
  秦真用力擲下手中長劍,目眥欲裂,喝道:"你殺了我罷!"阿萱飛身撲上,口中急切叫道:"不要!"一縷指風驀然襲入肋下,阿萱身子一軟,已是跌落塵埃,想要運氣之時,卻是連指頭也動彈不了.心知是秦興淩空點來,已是封住了自己穴道.無名哭叫道:"姑姑!姑姑!"趔趄著腳步跑了過來,緊緊摟住了她的脖子.
  阿萱動彈不得,也顧不上秦真惱怒,脫口說道:"前輩……秦掌門!秦真他真的是冤枉的!雲昭華之死……另有其因啊!你……偏聽一麵之詞,居然要殺了自己兒子,虎毒還不食子,你這個……你這個老糊塗!"
  秦真喝道:"阿萱!"眼中熱淚卻是滾滾而下,突然笑道:"爹爹,你看,我做惡一生,臨死之時,居然還有女子拚命來證實我的清白!這……算不算是……死而無憾呢?"
  秦興歎息一聲,緩緩道:"這位姑娘,秦真是我的兒子,他天性如何,我又豈能不知?平素他都不曾正眼看過家中的侍女,豈肯當真在蜀中涉足青樓,繼而逼死雲家姑娘?"
  阿萱怔怔道:"那……那你……"秦真也猛然抬起頭來,哽咽道:"爹爹!原來你……你什麽都……知道?"
  秦興神情莊穆,說道:"真兒,當初我聽聞雲家姑娘噩耗,便將你趕出家門,後來我更是親自前來追殺,絕無容情之處.想來你的心中一定怨我是非不分……是也不是?"
  秦真垂首不言,秦興長歎一聲,道:"真兒,我當初以為,你當真是迷了心性,做下十惡不赦之事,故對你頗有誤會.這一路以來,我一直跟在你們身後,但見你與這位謝姑娘朝夕相處,卻始終未涉於亂……倒也不象是那樣淫邪的豬狗不如之輩."
  秦真與阿萱臉上一熱,心道:"那妓院之事,他豈不都瞧在眼裏?"
  秦興神色如舊,又道:"我細細想來,方覺你與雲家姑娘之事,其中疑點甚多.但縱然雲家姑娘有她的不是;然而你卻不該以此為由,放縱邪惡心性,狎妓酗酒,致使蜀中震動.你以一已之喜怒,置我秦家聲譽於不顧!我依族規逐你出門牆,該是不該?"
  秦真低聲道:"是孩兒的不是."
  秦興又道:"我逐你出門牆,不過是將你趕到江湖上多經些風霜,識些人情世務.若當真磨煉成一條漢子,何愁不得回歸秦家?"
  他頓了一頓,肅然道:"道路何其漫長?也未見得所逢之人個個都是知已,好男兒當胸懷四海,光明磊落,但求自己無愧於心,方才無愧於天地之間!不過隻是一女子負你而已,你大可一笑便泯恩仇;便是你找那罪魁禍首尋仇,也還稱得上是恩怨分明.然而你……"
  他冷然的兩道目光,又痛又氣地落到了秦真的臉上:"然而你卻因此放浪形骸,不知自律,後來竟然還強行以武力奪人妻女,販賣於青樓妓館之中!隻因一人負你,你便要負了全天下人麽?你遷怒於他人,泄己之私憤,可毀掉了多少女子貞節,奪走了多少家人幸福?便是尋常的江湖采花淫賊,都是人人得以誅之!以你這狹隘胸襟,如何叫我放心你留在世上?"
  秦興深吸一口長氣,眼神銳利而冰冷:"秦真,所謂咎由自取.隻因你是我的兒子,我不願你毫無尊嚴地死在別人手中,這才親自前來,為的是保全你的體麵!"
  秦真淚流滿麵,低聲道:"孩兒罪該萬死."
  阿萱腦袋裏一片空白,眼見得秦真嘴角邊露出一抹淒苦笑容,慢慢合上雙眼;心中悲傷痛絕,卻是眼睜睜地無計可施!
  "啪"!秦興手掌白霧再聚,毫不猶豫地當空拍下!
  灰影一閃,但聞有人長笑道:"何須如此!"語音未落,秦興但覺一股淳和無比的內力撲麵襲來,心中一凜,長袖回拂,指間真氣凝成旋轉氣勁,螺旋般地向那人席卷過去!
  那人"噫"了一聲,道:"妖月斬!"身形陡然閃避開來,也不見他如何動作,本是半跪於地的秦真身子已落入了他的臂彎之中!他一把將秦真丟向阿萱身旁,笑道:"搶回人來啦!"
  秦興目中精光陡閃,指尖驀彈,但見一點銀色砂粒飛上半空,瞬間爆開,化作無數細碎的銀色砂粒,閃閃發光,煞是好看.
  秦真驚呼道:"爹爹!絕命砂!"
  秦興冷哼一聲,但見那些砂粒如受大力牽引一般,刹那間便在空中匯聚,形成一條流動光帶,刷地向來人飛射過去!
  那灰衣人見勢不妙,已是反身除下外衫,當空一舞!內有真氣激蕩,外衫隨即鼓漲而起,宛若鼓麵一般!那些砂粒甫一觸及他真氣,旋即四下飛濺!秦興雙掌遙遙拍出,那些砂粒驀而合一,破空有聲,徑向那人飛去!離他身形尚有三尺之地,砂粒轟然炸開,無數細小銀砂,宛若有生命之物一般,密集疾射而至,頃刻間將那人周圍三路盡數封死!
  那灰衣人見秦興操縱這小小砂粒,當真趨動如神,自然不再懷疑,此物便是秦興聞名江湖的"天羅地網絕命砂"!心頭一涼,暗道:"我當真是大意得很,竟要斃命於他手中了!"
  眼前身影恍惚一閃,卻是秦真不知何時,已是撲上前來!"籟籟"數聲輕響,那些細小砂粒,已盡數嵌入了他的身體之中!
  "砰砰"數聲連響,卻是秦真身上中砂之處衣衫層層炸裂,冒出一縷縷黑煙來!但見無數血洞齊現,殷紅的鮮血,瞬間流遍一地!
  阿萱的悲呼、無名的啼哭、秦興無聲的驚訝、還有那灰衣人的失聲驚叫……在秦真的耳邊已是漸漸模糊……最後殘存的一縷意識裏,是唇間喃喃的一句話語:"爹爹……今日我可算得是……一個……一個好男兒麽……"
  
第二十三章 驀然江湖風波老 上

灰衣人身形一晃,伸手扶住秦真,輕輕放倒在地.他指尖真氣彈出,阿萱但覺身上一輕,血液流轉起來,原來穴道已經解開.她顧不得許多,飛撲到秦真身邊,"刷刷"數聲撕下自己衣襟,麻利地為他包紮住了傷口.然而秦真仍如血人一般,傷口中鮮血倒已止住,卻並不是她包紮有效,而是他無血可流了.
  阿萱驀然轉過頭去,咬牙便待再要說上兩句,卻見秦興神色怔忡,木然立於當場.江風吹動了他灰白的頭發,仿佛刹那間蒼老了十餘歲.
  
  灰衣人凝然而立,氣度落拓而不失清貴,滿麵風塵難掩那眉眼英朗――正是那日龍舟賽前,於歸州客棧大顯身手嚇退權貴之人.他目視秦興片刻,終於動容嗟歎道:"何必如此!世事猶如滄海桑田的變幻,是非功過又豈能一概而論?"
  秦興突然仰起頭來,向天長嘯一聲.嘯聲高昂悲憤,真可響遏天邊行雲,卻又似蘊藏有無盡的哀沉淒傷.兩邊樹木受嘯聲所激,刹那間枝葉蕭蕭四落.
  滿天飛葉之中,秦興突然騰身而起,宛若飛鳥劃過蒼穹,雙臂招展,掠過棧道邊一排排的木欄,瞬間失去了蹤跡.唯有那長嘯之聲,穿破峽江重重山崖,仍是隱隱回蕩不絕.
  秦真僵臥於地,臉色已蒼白如紙.阿萱跌坐在秦真身側,臂彎裏緊緊抱住驚駭的無名.她半晌沒有說話,隻有單薄的脊背微微顫抖,遠遠看去,那婀娜嬌媚的少女背影之中,竟也透出了幾分堅毅與滄桑.
  灰衣人猶豫了一下,但仍是淡淡道:"他怕是沒救了,姑娘,你……節哀……這世上男子,原也不是隻有他一人."
  阿萱如石雕一般,並無絲毫反應.良久,她突然轉過頭來,臉上微有淚痕,然而目光卻如烈火一般炙熱:"不"!她的臉上浮起一抹紅暈:"我與他……不過是萍水相逢罷啦……他自有心愛之人,卻與我並無關係……"灰衣人一怔,道:"如此……你又何必舍命護他?"
  阿萱含淚抬起頭來,說道:"佛家說過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秦真他並非十惡不赫已經是回頭了,為何我們不能拉他上岸?"
  突然聽得無名稚嫩的聲音,在晨風中怯怯響起:"叔叔……叔叔怎麽睡著了……姑姑,我們什麽時候去巫山呀!"
  "巫山?"灰衣人棱形的眉峰微微一挑,驀然間射出寒電般的冷光:"姑娘,你們去巫山做甚?"他的聲音也冰冷了下來:"江湖傳聞,巫山女夷教人正在追緝秦真……莫非你與秦真不是逃避追殺,竟是上巫山尋仇而去?"
  阿萱惕然警覺道:"你是何人?"她環目四顧,這才赫然發現,不遠處的棧道之旁,居然還放有一盆蘭花.隻怕便是他在客棧中單獨放置一房的那一盆,沒想到倒真與他形影不離.阿萱雖不識花卉,但看那蘭花也知頗為名貴,且有了些年月.葉片修長碧綠,花色玉白,在風中吐出幽幽香氛.
  灰衣人的視線也落到了那盆蘭花之上,淡淡一笑,神情中竟有說不出的蕭索之意:"我……是春十一娘的故人……自秦真在江上露出行跡,我便一直綴於你們身後,不過是想擒住秦真,與春十一娘做個見麵之禮罷了."
  阿萱心中一驚,下意識地護住秦真,急道:"你……"
  灰衣人見她神色惶急,忙道:"他如今已是將死之人,我自不會動他.況且……"他喟歎一聲,道:"看這人所作所為,倒也不失為一條好漢.許是一念之差,便是誤入歧途……唉,這世上之事,多半便是壞在那一念之上啊……"
  灰衣人自懷中掏出一隻小瓷瓶,遞給阿萱:"這是蜀中療傷靈藥,價值百金,想來有些用處.姑娘,你便拿去罷."
  阿萱含淚接過,低聲道:"不知大爺你尊姓大名,容後再報."
  灰衣人仰起頭來,衣衫在江風中獵獵吹拂.他麵上神情,卻是一片悵惘與茫然:"我麽……我姓孟……至於名字……那是早就沒有了……"
  
  
  暗紅色的鬆油光明滅不定,照在秦真蒼白的臉上,也是明滅不定。屋梁影子投射下來,扭曲而詭異.鬆油不時發出單調的劈啪聲.歸州山中的夏夜,仍有些微凜冽的寒意.
  總算是奪回了秦真――或許她並沒能奪回他的性命.秦興沒有當場取他性命,想必也是料定他命不久長罷?阿萱唯恐秦興再次返回,故連客棧都不敢落腳,而尋得這一處山民守林的小小木屋,借以隱蔽安身.
  他昏迷已有數日,仍無蘇醒之跡象.阿萱變賣身上所有首飾,窮盡平生所學,灌入各類續命療傷湯藥,卻仍然不能使他醒轉.若不是那灰衣人贈她一瓶療傷靈藥,恐怕以他傷勢之重,已是熬不過第一日的夜晚.
  那藥當真奇效無比,氣味幽香,膏若凝脂,塗上傷口之後,隻是一夜便生出了新肉.無奈秦真真元血氣受損太重,雖是生肌醫骨的靈藥,卻終究是治不得他的根本之症.
  數日以來,阿萱服侍秦真,熬藥做飯,連洗衣抹身之事也不得不勉力行之.兼之還要撫養無名,本是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女,卻好似家中主婦一般,當真是苦不堪言.幸得無名甚是懂事,少有哭鬧.隻是性子頑劣,兼之嬌養慣了,自理能力頗差,竟連係好鞋襪都要假於人手.阿萱頗為頭痛,又盤問不出無名家世究竟,看樣子這牛皮糖自己是丟不掉了,索性想將他撫養成人.
  她並無育兒經驗,但聯想到秦真平生遭遇,不得不惕然生驚.雖說是雲昭華棄他在先,然而終究是因為他自幼長於富家,功夫雖強,卻是少經曆練.心性脆弱易傷,驀遭大變之際,一時難以適應,才會最終鑄成大錯.故此阿萱決心以此為鑒,無論如何也不讓無名重蹈覆轍.
  阿萱想到無名快到開蒙之齡,去市集抓藥時,順便帶回一本三字經來,想要仿效母親當年一般,來教他認字.又常拿些糖葫蘆之類的小食來獎勵他,先是讓他吃了,再逼他背書。小孩子多沒長性,讀得幾句,便想賴帳。嘴裏仍在哼哼唧唧,一雙眼珠子卻是東轉西轉,明顯心都沒放在肝上。
  此時阿萱便立時翻臉,喝道:“你是一個男人!好男兒怎能說話不算數呢?吃了人家的東西,就是答應了人家的要求!你現在能把吃的吐出來麽?吐不出來是不是?那就背書,今天你不把這段三字經背完,就不許出門,不許吃東西!也不許離開這張桌子!”
  候得無名委委屈屈地背完了功課,才攜他出門,讓他自己選幾樣廉價美味小吃大快朵頤。她每日出門,必令他自己拿著錢袋;若遇下雨,地上雨水甚多,便抱他行走,但必要他打傘。
  無名年幼力薄,紙傘頗沉,打傘時東倒西歪,風雨飄零,兩人肩頭倒濕了一大片。阿萱也不以為意,反而喜孜孜地誇他道:“不錯,咱們名兒真是有君子風度,一個須眉男子,但凡跟女人出門,總該搶先做些力氣活兒,難不成還要那些纖纖弱女自己動手不成?”
  渾然忘了這“纖纖弱女”居然抱得起這個“須眉男子”;更何況無名稚嫩的小臉上,尚是有眉無須。
  每次購買食物時,必要無名拿錢袋去付帳。無名起初沒有經驗,兼之對銀錢認識不深,往往忘了要店家找零;又或是一見喜好的吃食玩物,便肆意購買。阿萱冷眼旁觀,也不多言。但往往到了晚上,無名嚷肚餓時,卻見鍋灶冰冷,沒有晚飯可吃。
  阿萱便閑閑道:“今日一天的銀子,都被你買了些蟈蟈、小泥人兒、棗糕兒,晚上沒錢吃飯了。”
  餓肚子的滋味,確實不甚好受,無名一晚上睡了再醒,醒了卻肚饑難耐.好容易敖到天明,卻又隻有一碗薄薄稀粥.他自知理虧,不敢如往日般撒嬌吵鬧,隻是再去買東西之時,便學會了討價還價,且無師自通,竟能估摸出該物大致價值所在。
  一日他花了兩個銅板,買了四個被低價處理的缺腿糖人兒。阿萱有些驚奇地問他,他一本正經道:“姑姑,糖人兒缺腿有什麽打緊,咱們又不是拿來看的,隻是拿來吃嘛。價錢倒少了一半,有什麽不劃算的?”
  阿萱便大讚道:“不錯不錯,一個男人,正當如此精明,考慮周全,為家裏多多劃算,才算得上是咱們家的一家之主。”
  若遇無名偶然頑劣之性又要發作,便喝叱他道:“如今你叔叔病倒在床,家裏隻有你一個男人.將來必當是家中的頂梁之人,若不學好功夫學識,將來如何承擔養家之責?”
  又或是:“堂堂一個男人,說話怎的如此不算數?大丈夫一諾千金,古今那樣多的英雄豪傑,我都講給你聽過的,你忘了麽?”下一句卻是:“吃糖餅前我便說過,你今日必得將這一段書背完才行。你既然吃了糖餅,便要完成自己的承諾,否則男人尊嚴何在?將會被天下人所恥笑!”
  有一晚二人睡下之後,門扇晃動,咣咣有聲,似是有人在推門。無名心中害怕,阿萱故意道:“咦?這門響得好生奇怪,不是有什麽人來了罷?”一麵說,卻躺在炕上文風不動。
  無名小小的心裏,沉重地歎了一口氣,自知是拗不過這精明古怪的姑姑,道:“還是我去罷,一個男人,如何能讓女人晚上開門?”
  阿萱偷偷一笑,她的手心之中,早已扣有兩粒石子。便是怕他開門之後,若有意外,便行相救,斷然不會讓他受到絲毫損傷。
  無名戰戰兢兢地開門一看,外麵夜色深沉,實無一人。原來卻是山風吹響了門扇,當下大為放心,便又回床高臥。但自此之後,“男人責任”在心中又深了一層。
  漸漸的,他學會了在姑姑買東西時,一聲不吭地付帳;姑姑買完東西,他學會了主動提走;姑姑睡覺時,他也會幫著把被角掖得嚴嚴實實;姑姑熬製各種藥湯,他便先去洗刷藥罐,捅旺灶火;下雨天,他自覺地為兩人打傘;每晚關門閉戶後,自然也是他邁著小步子,四周檢查門戶是否嚴緊;就是有個風吹草動,自然也是由他 “奮勇”上前……至於武功,更不必說,雖然實在不太懂,但還是努力地記了姑姑教給的不少口訣。
  隻因姑姑說過,他乃是家中唯一的男人,如果沒有武功,將來如何保護家中一個老在睡覺的叔叔和兩個女人(阿萱已提前將他未來的夫人算在其中了)?對於姑姑經常提到的“未來夫人”,他小小的腦袋中著實慒然,但覺得既然姑姑說要保護,那必然是“男人”不可推卸的責任。
  那小童無名,年方五歲,在遇見阿萱之前,委實不知一個“男人”所需有的美德如此之多。但自跟阿萱一起生活之後,竟然平生首次嚴肅地開始考慮,作為一個男人,自己應盡的責任。
  
  多年之後的無名,在張滿華麗帳幔的床榻上醒來時,往往恍惚中還仿佛聽到姑姑的喝叱聲:“都這個時候了你還不起床?一個男人怎可以這個樣子?啊呀,現在都不知負起責任,將來&$#@”
  他一邊任由別人為他穿上輕柔的緞袍,嘴角卻總會微微地一笑,讓垂首侍立一旁的侍從不知所措。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應該是與姑姑度過的那段時光罷?雖然短暫,卻是永難忘懷的珍貴回憶。
  如果有可能,他真願意就這樣保護姑姑,盡一個男人的全部責任,一生一世。
  
  
  阿萱一手輕輕拍打著熟睡的小無名,一手輕輕轉動著那灰衣人所贈盛藥的玉瓶,微微沉思.
  這玉瓶竟是從一塊翡翠中挖製而成的,通透翠綠,那是極上等的玉料.尋常人家得此玉便足持溫飽,誰知這灰衣人竟以之做為盛藥器具,想必出身極是豪富.
  忽聞一陣輕響,卻是秦真在草鋪上動了動,喉嚨隱約吭了幾聲.這可是他昏睡數日來從未有過之事,阿萱大喜過望,將玉瓶放入懷中,慌忙奔過去,問道:"你醒了麽?怎樣?好些了麽?"一邊俯身將耳朵貼了上去,卻聽見他嘴唇微啟,聲音幾不可聞,輕輕叫道:“昭華,昭華……爹爹!媽媽!”再探手到他額上時,仍是冰冷濕潤,原來卻是流了許多冷汗.
  
    阿萱心中不忍,掏出手帕來,輕輕擦去他額上汗水。秦真左手突然伸出被來,在空中亂抓亂舞,麵色潮紅,口中叫道:"昭華!昭華!"
   阿萱歎了一口氣,伸手握住他的左手,輕輕塞回被中.想了想,又從懷中摸出一隻潔白的玉鳳,猶豫片刻,塞入秦真手中.秦真握住玉鳳,漸漸安靜下來,也沒有方才那般燥亂情狀了.
   她凝視著又昏睡過去的秦真,低聲道:"你不說,我也知道,這隻玉鳳的翅下刻有個小小的'昭'字呢,是雲昭華小時候送給你的,對不對?這些天為了治你的傷,咱們當真缺錢呢,我也不曾變賣過這隻玉鳳……就是因為我知道,你口中說對她又氣又恨,其實心裏頭總也放不下她……"
  她茫然地望向那不斷流下的鬆脂,輕聲道:"是不是每個人的心底,都會有這樣一個人……哪怕他讓你傷心難過,你卻總是沒有一刻忘記過他……"
  無意中一回頭,卻見小無名從旁邊的草鋪上坐起身來,好奇地望著她。阿萱臉上一熱,探身過去,伸手抱了他過來,柔聲道:“你怎麽醒啦?”
  無名指一指秦真,問道:“姑姑,叔叔他不是一直都在睡覺麽?怎麽突然說話啦?”
  阿萱緊緊抱住無名,將臉挨著他嬌嫩的麵頰,輕聲道:“叔叔是做錯了事,心中懊悔呢。無名,將來你長得大了,須要明白,做為一個男人,很多時候都要忍得下去心中的怨憤。如果是由著性子來,你以為終是報得了怨仇,出了口惡氣。卻不知那種真正的心痛,並不會因為你害了人而減輕半分。”
   無名怔怔地望著她,一時不甚明白。阿萱歎了口氣,心想他畢竟年歲幼小,不通事理.但此刻心中千言萬語,此時偏無旁人可以交談,也隻得將這四五歲的小童當作是大人一般,耐著性子道:“名兒,譬如說有人欺負你,搶走了你的糖葫蘆,你恨不恨他?”
  無名想了想,說道:"姑姑再給我買一串便是了,賣糖葫蘆的人那草捆上有好多支呢!"
  阿萱啼笑皆非,又道:"那如果是有人來打你,傷害你呢?"
  無名漆黑的眼珠轉了轉,說道:“有人打我,我爹爹會打他。那些傷害我的人,若我爹爹知道了,一定會把他們殺了.”
  阿萱大出意料之外,有些吃驚,道:“你爹爹倒當真厲害。”想無名服飾華貴,定是出身汴京大戶,爹娘愛之如寶,自然也不會有人相欺。又問道:"你爹爹是誰?"
  無名咬著手指道:"爹爹便是爹爹啦……"再問他這個問題,卻又是模糊不清.
  阿萱歎了口氣,說道:“名兒,不是這樣的.天下的人都是父母生養的,哪能動不動便將人殺了的道理?譬如有人打了你,你若實在忍不過,讓你爹爹去打還他一頓,讓他知道厲害,以後再不敢欺負你,倒也不為過。可是如果你卻去打其他不相幹的人,來出之口惡氣,可就大大不對了。”
  她怔怔地望著宛若沉睡的秦真,說道:"叔叔心中也苦啊……隻是……唉,一飲一啄,看似天命,其實不過都是自己的性格,決定了本身的命運……"
   無名胖乎乎的一隻小手,摸過秦真昏迷中仍然緊蹙的眉頭,說道:“叔叔這般可憐,我們陪著他睡好不好?以前在家裏,我不讓我奶娘陪我睡,奶娘說,如果我睡覺沒人陪,夢裏定然是見著大老虎哩。叔叔若夢到大老虎了,可怎麽好?”
  阿萱不禁莞爾,偶然一瞥,但見秦真病臥已久,消瘦了許多.不但是臉色慘白,連雙頰也極深地陷了下去.火光映照之下,看得清有兩束長而柔軟的睫毛,小扇子般地覆蓋在他秀氣的下眼瞼上,雙唇極緊地閉著,仍是那般倔強孤傲的模樣,卻帶了幾分孩子的稚氣.
  阿萱心中突然有些憐憫之情,抱過無名,將他挨著秦真放倒,自己也貼著無名躺下,合上眼睛,歎了口氣,道:“你說得對,隻要有姑姑和名兒在,絕不會再讓大老虎來嚇叔叔……睡罷。”
  
  就在當晚的半夜時分,秦真終於越過了生死之界,悠悠醒轉過來.他先是環顧四周,感到有些吃驚,繼而方才想起所有經曆之事.正疑惑間,忽聞腳頭傳來輕微而均勻的呼吸聲,偏頭看時,但見阿萱懷抱無名,一大一小如兩隻貓兒一般,頭頸相挨,正緊緊地偎於自己身側,睡得分外酣暢。
  若是自己當初不曾少年氣盛,想必已然成家立業.與自家妻兒相擁而眠,應該也是如此溫馨罷?
   江湖風塵艱難,刹那間湧上心頭.秦真心中酸楚難禁,仍悄悄地閉上眼睛。
  
  
  
  
  不知是藥石之功,抑或是阿萱的殷殷服侍誠感上天,秦真自醒來之後,身體雖然虛弱,所幸真元倒並未傷根基.隻將養了一天時間,便能自己下床走動,第二日起來卻催阿萱起程.阿萱自是不肯,但秦真之意甚絕,兼之阿萱確也關心春十一娘安危,料想何家座舫不定已趕到了前麵,這段時日裏暗自憂心如焚.
  她猶豫之下,便想帶著秦真一同前往,但一來秦真病體初愈,不便長途跋涉;二來秦真正是女夷教欲得之人,當初阿萱拉他前往之時,本也沒有打算讓他真正進入巫山之境,引起不必要的紛爭.無名雖是個小小拖累,然而秦真照顧自己尚力有不逮,如何能將無名付於他的手中?也隻得隨身帶上罷了.
  秦真如看透她心思一般,強自在床上披衫坐起,笑道:"我秦真浪跡江湖,並非一朝一夕.當初沒有美人在側之時,也是一般度日."
  阿萱嗔道:"你又胡說!"但心中也知此番事關重大,她也不願做兒女之態,當即收拾木屋,留下糧食銀兩,這才帶無名離去.倒是無名這段時日幫著姑姑涮罐熬藥服侍秦真,對這個一直睡覺的叔叔不免生出了幾分感情,臨行前牽住秦真衣襟,扁了扁嘴,似是要哭出來,問道:"叔叔何時來找我與姑姑呢?"
  秦真與阿萱對視一眼,阿萱笑著拍了拍無名的腦袋,說道:"叔叔要養傷,等姑姑帶名兒去辦了事,自會來找叔叔的."秦真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細茸的頭發,觸手柔軟溫暖.阿萱還給他梳了丫角,看上去煞是可愛.胸中油然升起一種溫柔的情感來,輕聲道:"是啊……名兒乖,叔叔會在這裏……等你……"說到此處,不禁有些哽咽.
  
  清晨,江麵略有薄霧,遠處青山如黛.
  阿萱手中拉著無名,一大一小兀立於帆船甲板之上,遙遙向山上眺望.山腰上立著的秦真隻有芥豆大小,也在不斷向江上揮手,白帆漸漸遠去,阿萱和無名雖是拚命地睜大眼睛,但山上他的身影也越來越是模糊,終於再也難以看清.
  無名仰起頭來,話語中尚有哭音,問道:"姑姑,我們這是去哪裏啊?"阿萱歎了口氣,握緊他軟軟的小手,昂然答道:"名兒,我們要去的地方,叫做……江湖."

第二十三章 驀然江湖風波老 下

巫山,以舜帝封巫鹹於此地而得名.山巒起伏,又恰似天然一個"巫"字.巫山境內峽穀號巫峽,與廣陵峽(今之西陵峽與巫峽部分峽穀)、瞿塘峽並稱為長江三峽.澗深林肅,灘多浪急,而兩邊多山崖石壁,氣勢雄渾秀美,且有著名的巫山十二峰,女夷教總舵便在主峰神女峰上.
  阿萱帶著無名,一心要以最快速度趕至巫山,故此一路上到處打聽,盡抄近路行走.時而乘船,時而步行,甚至還租用過當地山民的馬匹,沿著崎嶇不平的山道,穿越了幾座幽深峽穀.若有人相問之時,阿萱便謊稱自己與無名乃是姑侄,要去蜀中投靠親友.川蜀民風淳樸,山中人跡稀少,見她們是孤女稚子,倒也無人起意為難.有時出來一兩個剪徑的,以阿萱的功夫也足以打發.
  因囊中羞澀,每次打尖,阿萱隻買些食物給無名,自己往往以野果填腹,偶然打得一兩隻野物,也在附近鎮上換得些銀兩,夜間宿於野外荒廟更是常事.如此數日下來,無名到底年幼,已是困頓不堪.雖然他頗想表現好男兒誌在四方的雄心,但那模樣也讓阿萱不堪愛憐.
  故此最後一段旅程,阿萱便放棄了原定騎馬入川的計劃,改為水路行船前往.將近夜暮時分,便在巴東官渡口搭上一隻裝有絲綢等物的貨船.
  兩人都是多日不曾沾過真正的床鋪,一倒上去便覺全身困頓不堪.無名當即呼呼大睡,阿萱眼皮發澀,也待入睡之際,忽聽隔壁傳來低低一聲歎息,又聞得有幾聲清幽笛聲響起,
  有個男子聲音低聲吟道:"小憐初解琵琶弦,膝上說新愁。繁指頻挑如泣訴,料去則難留。"
  吟到此處,他略略一頓,但聞笛聲又響了幾聲.艙壁極薄,這幾聲聽得很是清晰.
  阿萱頗諳音律,一聽便知他是為了這闕《阮郎歸》詞配製曲子.她本不想多事,但那人翻來覆去,隻是這四句詞,且頻繁調試笛音,雖然那笛音甚是清幽,倒不剌耳,但聽起來不禁有些為他著急.
  那人調到第四遍上,阿萱終於按捺不住,自懷中掏出那支寶蓮簫來.
  當日她在何家座舫上倉促救出秦真,包裹中的衣物金錠俱都留在舫上,唯有寶蓮簫並《百草新篇》等隨身之物不曾遺落.隻是後來憂急交加,她再無閑心吹奏簫曲罷了.
  此時她執簫在手,觸手玉質溫潤光潔,心緒漸漸平靜下來.忖了一忖,便依律吹了幾聲, 暗夜之中,分外悅耳.
  那隔壁艙中之人"咦"了一聲,索性吟下去道:"丹青典物,翰墨風流,一時俱休。別後惆悵憑誰遞?過往蘭舟。渺萬裏煙波,獨深鎖重樓。相見相逢相識否?人間馮娘已白頭。"
  阿萱細品詞意雖不甚高,但覺詞藻華致之中,又有著說不出的惆悵哀傷.當即隨之相和下去,她本擅此道,故此簫聲雖不比笛聲清幽,卻更是意味悠長.一曲吹畢,婉轉如水的樂音之中,竟還隱隱透出幾分白雲蒼狗之概.
  
  一曲終了,那人沉吟片刻,低聲道:"多謝高人指點.在下愚魯,數番調試皆是不能.若不得高人相助,恐到時無曲可貽故友."
  阿萱聽他話語低沉,但談吐頗為風雅,顯然不是尋常山野村夫.一時間不敢冒然答話,恐驚醒了無名.但低頭一看,卻見這小童睡得極是酣暢,半分也沒驚動,想來是困得狠了.半晌,但聞笛聲又在隔壁幽幽響起,卻是那人將阿萱所譜之曲從頭吹奏了一遍,雖說有幾處不甚完美,但其記憶力也堪稱驚人了.
  阿萱又吹了一遍,以示教授之意.那人悟性頗高,再吹奏時便已有些熟練了.他反複吹奏了兩遍,突然道:"此時雲散月出,清輝滿江,高人若有興致,不如把酒談心如何?"
  阿萱實不願與他見麵,當即將簫拿了起來,吹了一曲《終南隱》.那人聰穎,已是明白她曲中婉拒之意,歎道:"既然高人不願見麵,那鄰壁而談如何?"
  阿萱此時已辨出這人說話聲音有些耳熟,正自苦苦思忖,竟忘了答話.
  那人隻當她是默許了,低歎一聲,道:"實不相瞞,若不是在下心中有事,也不敢有擾高賢清淨."
  阿萱不語,隻聽他又道:"唉,相見相逢相識否?人間馮娘已白頭.在下本是巴蜀人氏,此番回來是想拜見一位十多年不見的故人.隻是她如今在江湖上地位非比尋常,我昔日又十分對她不起,恐怕她未必肯如我之所願."
  阿萱心中一跳,猛然想了起來:"是他!是那個自稱姓孟的灰衣人!他所指故人,定然是春十一娘了!隻是聽他詞曲及話中意思,莫非他二人……"
  轉瞬之間,想起當初江上李長浩所言春十一娘的事跡來:"她的來曆,倒真是一大謎團。隻因她乃是在十四歲那年,被女夷教冬堂的衛嬤嬤從人市上買回來的,原是充作婢女之用。冬堂司擇才之職,撫育年幼弟子、傳授武學技藝均是其職責所在,同時也兼管雜役傭仆管理之事。
  她生得既美,人又聰明,雖名為下人,但與教眾相處甚佳。後經淩飛豔座下第一司花使沉朱推薦,在春堂中充役執事之職。女夷教中執事共近千人,她武藝低微,初時並不惹人注意。誰知一朝風雲際會,便是一鳴驚人,竟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春堂堂主。
  自她入教,至今已有一十六年。後來威勢漸重,她索性以春為姓,因她原在春堂執事之中排行十一,因此人稱春十一娘,原來的名字倒是無人知曉了。"
  
  忽聞那孟姓男子又悵然說道:"我與她年少時因故失散,十多年來,我從來不曾放棄過追尋她的下落.隻到最近方才得知她安身之處,且聽聞她已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而我……"他似乎是苦笑了一聲,道:"馮娘不曾白頭,倒是我這歸來的阮郎,是兩鬢蒼蒼,老不堪言了……"
  貨船轉過一處峽穀,月光清輝恰恰有一束投入艙中.隔壁的笛聲幽幽響起,仿佛情人私語,於清麗明婉之中,猶帶有淡淡愁意.阿萱摟著甜甜入睡的無名,但覺那笛聲觸動了自己心事,一時竟也聽得癡了.不知何時,竟在笛聲中漸漸睡了過去,
  
  上船前她便問過船老大,得知第二日淩晨時分貨船便可到達巫峽神女峰.故她絕早便將無名叫了起來,自船尾打來清水,將自己與無名都打扮得清清爽爽,又換上事先在官渡口買好的粗布新衫.雖然說不上清貴高華,卻也是麵貌煥然一新,相比於之前衣衫襤褸,倒當真是有天壤之別.
  無名隻覺新奇好玩,見她仔細地梳理長發,便趴在一旁問道:"姑姑,咱們這是做什麽呀?"阿萱回眸嫣然一笑,道:"傻孩子,咱們要見到一位姓春的姑姑啦,如果不好生打扮起來,豈不是有失春姑姑的顏麵?"
  
  一時梳理完畢,她唯恐那姓孟的男子又來相煩,也沒什麽行李可帶,便直接攜了無名去甲板上觀看.此時船進巫峽,甲板上已聚了不少人,多是些往來川鄂之間的商旅山民,也有拖老攜幼者,她與無名倒並不顯得紮眼.
  忽聽船上水手叫道:"神女峰!神女峰到啦!"船上人群興奮起來,俱都擠出甲板上觀望.
  但見峽中雲霧繚繞,隱隱可見江邊一座異常高峻秀麗的山峰拔地而起,半截猶插於層層雲霧之中.恰在此時,雲霧被江風吹開數層,顯出山尖上一根巨石,其態娉婷多姿,宛若少女倚山遠眺歸人一般。
  阿萱讀過唐人劉禹錫的詩集,知道其中有兩句雲:“巫山十二鬱蒼蒼,片石亭亭號女郎。”料想指的便是那根形似少女的巨石。
  船漸漸地駛近了神女峰。阿萱回過頭來,猛然看見那姓孟的男子也正自站在船頭人群之中。
  他隨著眾人,抬起頭來,仰望著那座美麗的山峰,一如平常那樣默然無言。灰白長衫下擺和同樣灰白顏色的鬢發,在江風中不斷飄動。滿麵風霜依舊,那雙深邃的眸子裏,卻迸射出兩道憂鬱而熱烈的眼神,耀眼如同劃過天際的電光,直穿過重重巫山雲霧,投向那山峰之巔,停留在那形似少女的長石之上。
  神女峰,都說那是遠古時的神女瑤姬所化。她的山勢最高,總是第一個迎來朝霞,又是最後一個送走晚霞,故又名望霞峰。據說她曾帶著十一名侍女降落凡間,授大禹以三卷天書,並斬殺了阻礙大禹治水的江中惡龍.最後,她們在這幽深綿長的巫峽裏,化作了十二座美麗的山峰。而她們美好的名字,則成為了那些美麗山峰的名稱:
  望霞、登龍、朝雲、鬆巒、聖泉、集仙、淨壇、聚鶴、上升、起雲、翠屏、
  為什麽她不願再回到天庭?當地百姓們說瑤姬愛上了巫峽的美景,不忍有片刻別離。可是巫峽再美,怎能比得上碧落紫微、玉華宮闕?而她倩影化作的巨石,為何千百年來,總向遙遠的地方癡癡眺望?
  巫峽其中,神女之峰。
  她在那裏啊,那便是她生活了整整十六年的地方!
  國破家亡之後,他經曆了那麽多的磨難和艱辛,嚐透了人世間的冷暖與酸楚……他可以讓他的臉龐如同崖壁石刻,千百年來始終堅毅如恒;然而為何他走遍萬水千山的雙腿卻忍不住一陣陣地發軟?而他那本來堅逾鐵石的心腸,此時更是柔弱地緊緊地糾結在了一起……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百餘年前的唐人元稹,在看過這纏綿而多情的巫山雲霧之後,該是也同他一般思慕交織,才將無數如煙往事,化作這傳世名篇罷?滄海滔滔、雲雨妖嬈,世間何物能與之相比?這些年來他行經萬丈紅塵、繁花紫陌,卻不曾有一次回頭,更不會有絲毫留戀。一半是因為他要清修自持,更重要的還是因為你的緣故啊!
  春十一娘……
第二十四章 峰頂平地起風波 上

"砰"!傳來一聲沉悶聲響,船聲微微一晃!船上人驚呼失聲,身子齊向前傾.阿萱也站立不穩,慌忙將無名身子摟緊,幸得二人都不曾摔倒.原來卻是貨船已靠上了神女峰下堅硬的石壁!那石壁上人工鑿出一條道路,寬度恰可容兩人側身而過,山道崎嶇,腳下便是滔滔江水,觀之極是險峭.
  阿萱深吸一口長氣,仰頭望了望雲深霧鎖的神女峰,心道:"這神女峰地勢好生險要,怪不得武林中人對女夷教難窺其秘,當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所!"
  偶一回頭,卻見那孟姓男子神色蕭索,手中捧著那盆蘭花,正低首步上跳板.
  跳板乃是粗木所製,其形窄長,僅能落人一足,一頭搭於甲板之上,另一頭卻擱在岸上亂石之中.跳板隨之步履不斷顫動,發出暗啞吱吱之聲,令人膽戰心驚.
  人群中突然一陣騷動,有人劈空大喝一聲:"孟晫!"那孟姓男子身子一顫,本能地回過頭來!兩道強勁真氣自人群中激射而出,直向那孟姓男子襲來!幾乎與此同時,四五名山民打扮的船上乘客突然排眾而出,各從身上拔出暗藏的兵刃,齊向他招呼過去!刀光寒淩,劍氣青冷,瞬間便如結成羅網一般,直向孟晫身上籠罩下來!
  船上乘客都是些老實本分的山民和商旅,哪裏見過這樣陣勢,當下失聲驚呼,奪路而逃.有的轉身奔向後艙躲藏,有的跌坐在地哭喊,更有許多人顧不得峽中水急,紛紛跳入江中,妄圖鳧上岸去.誰料江中水勢著實險惡,一個大浪拍來,頓時卷走了好幾個人!阿萱此時已認出這幾名喬裝的"山民"之中,有一人頗為麵熟,好似百尺樓中曾隨侍盧多遜鄭恩等人身邊的"鐵甲衛"中一員,仿佛記得正是叫做陳軻.心頭大驚,唯恐他們認出自己,慌忙扯出一條頭巾來,三下兩下紮在了頭上.又有意地將頭巾往額頭下拉了拉.
  孟晫俊秀的眉毛向上一挑,微眯的眼中頓時射出兩道殺氣!他揮袖一擊,刷刷兩聲,已將那偷襲而來的但見他雙足一頓,於間不容發之隙,已是飄然躍起空中,避過那四麵圍攻之擊!他懷抱蘭花,灰衫飄動,已是飛向岸上石壁棧道!他沿著棧道奔了幾步,又轉回身來,朗聲道:"宋狗過來!休要傷我蜀地子民!"船上眾人又是一陣騷動,紛紛叫道:"是宋狗!""那人姓孟呢,莫不是皇家的人?"
  那幾名宋人一聲不吭,刷刷飛身而起,越過眾人頭頂,縱身躍下石壁棧道,向孟晫包抄上去!視其身手之矯捷疾速,固然絕非等閑之輩.
  船上人發一聲喊,俱都趁亂奔上岸去.混亂之中,阿萱手牽無名,隨著船上人流,奇險無比地奔過跳板,跳上江岸石壁間的棧道之上.耳邊但聞得"錚錚"脆響,似是兵刃交接,夾以喝叱之聲,想必是雙方已經動上了手!當下哪裏敢停,一心隻想拉著無名趕快逃離這是非之所.忽有黑影破空飛來,她本能伸手一接,那物堪堪落入懷抱,入手竟還有幾分沉重.
  一旁的無名卻叫了起來:"姑姑!是花兒啊!"阿萱低首定晴一看,果見懷中所抱,竟然是一隻模樣古雅的陶盆!盆中綠葉披拂,花香淡雅,居然是孟晫隨身不離的那盆蘭花!
  她愕然抬頭叫道:"這……這……大爺……你的花……"
  激鬥之中,但聞孟晫的聲音遙遙傳來,仍是那般淡定無波:"姑娘既為知音,當不薄待此花.望代為照料片刻,有勞!"
  阿萱聞言一驚:"知音……如此說來,他已知昨夜吹簫相和的那位'高賢'便是我了?他將這蘭花丟了給我,倒也算是對我極為信任.可是無名性命要緊,留在這裏保不準會有池魚之殃……我哪裏有閑心為他照料這花?"
  她這一開口,已引起那些宋人注意!陳軻眼風往這邊一掃,敏銳如電,居然失聲叫了起來:"啊呀,攔住他們!攔住那個帶著小孩的女子!那是……那是……"言畢竟顧不得圍攻孟晫,反向這邊撲來!
  阿萱腦袋裏轟地一聲,暗叫道:"糟糕!一定是認出我了!"當下咬牙叫道:"大爺!後會有期,我再將花兒還你!"當下拉起無名,拔足就跑!
  那孟晫長笑一聲,揮掌逼開另外三人,身形陡轉,堪堪攔住陳軻去路!他掌中不知何時,已執有三尺眩目青鋒,當空一揮,劍光陡漲,宛若銀瀑自天上飛跌而至!陳軻奔前之勢不得不堪堪停住,回頭招架!
  
  埋頭逃出數十步遠時,阿萱終於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但見孟晫那灰色的身影在眾人圍攻之中奔騰挪移,揮灑自如,並未露出絲毫敗象,這才略為心安.當下一手抱花,一手牽起無名,隨在眾山民身後,遁入了山間深處.
  
  這神女峰遠觀峻峭挺拔,實則周圍山路綿延數百裏,道路更是十分崎嶇難行。阿萱棄船登岸之後,在山中足足跋涉了兩個時辰,直到朝陽初升,方才進入了神女峰範圍之內。
  她最初還頗有些忌憚,唯恐女夷教在當地視若蛇蠍,一路上不敢向人打聽女夷教總壇所在.然而山中道路繁複,終於忍不住問了幾個采藥山民,那些山民也據實以答,自言多在神女峰上采藥,說起來竟還分外熟悉.阿萱見他們談及女夷教時,並無江湖上傳言的忌憚厭惡之情,不由得好奇地問道:"傳聞女夷教人不近情理,神女峰周圍三十裏不得有外人入內,怎的你們常去采藥,也無人為難?"
  那幾個山民奇怪地望了她一眼,一個年長些的道:"你這小娘子真是胡說,咱們是老實本分的山裏人,不比外邊那些不安分的江湖人.他們是自尋些不是,怪得誰來?神教倒是常常照拂咱們,每遇荒年還散發糧食接濟,這年頭隻怕連官府也做不到哩!"
  阿萱見他們不似作偽,倒有些驚訝,當下謝過眾山民,便再攜無名前行.無名仰起汗津津的小臉,紅撲撲的煞是可愛,問道:"姑姑,女夷是什麽呀?"
  阿萱略忖片刻,躊躇道:"女夷麽,是一個有很多女子的地方,以前我以為……然而……"她瞥了無名一眼,見他仍無比期待著等她的下文,不禁撲噗一笑,說道:"名兒,秦叔叔好不好?"
  無名用力點頭道:"好!"阿萱歎了口氣,道:"是啊,他對咱們自然是好的,可是對別人……是不好的,所以在有些人的眼中,秦叔叔是一個頂壞的人,或許將來,他還會為此而付出代價呢……女夷教……也是如此啊……"
  阿萱抬眼望向遠處綠樹蔥籠的山巒,想起秦真昏睡時那張漠然而稚氣的麵容,心緒突然灰暗了下來.她輕輕拍了拍無名的小腦袋,低聲道:"名兒,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有的事是能做的,有的事堅決不能做……等你長大了,一定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通往神女峰頂女夷總舵之道路似是經過專門修繕,地麵全是由青石板鋪成,寬可容四人並行.雖說山勢險峻,這道路也蜿蜒起伏,然較之古人所言"難於上青天"之蜀道,卻是平坦多了.綠蔭蔽日,一路也偶見山民樵夫在道旁倚樹小憩,俱是裝束古樸,蜀音殷殷,手托蜀地特有的樹根雕就的特大煙袋,好一派悠閑愜意.
  行至正午時分,阿萱與無名累得大汗淋漓.阿萱心疼無名,遂拿出幹糧來兩人吃了,然而那幹糧甚是粗糙,也隻得草草填了肚子,便又背他繼續前行.行不多時,轉過一處山坳,遠遠但見半山腰裏綠樹之中,隱然現出層層粉牆黛瓦。悠揚清亮的鍾磬之聲,隨著山風徐徐送來,聞之令人心神一清.
  再行一段路程,便看到一座高大壯麗的青石牌坊山門,坊上飾以蒼鬆鮮花。路邊赫然立有一塊白石,高起人頭。石上以烏墨書有四個大字,字體雄健,筆劃俱似入石三分:“女夷之封”。
  
  女夷之封!
  阿萱心中一陣激蕩,幾乎不能自已.這便是巫山女夷的封地,江湖中最神秘而美麗的傳說之源.
  春十一娘就在這裏麽?巫長恨、淩飛豔……這些江湖中驚才絕豔的女子,還有自己的母親謝蕙娘……俱是在此度過了生命中最為美好的一段芳華.
  
  她顧不上歇氣,迫不及待地抱起無名,直向牌坊奔去.
  牌坊旁邊便建有一所小小精舍,三進軒廳,廳門大開,裏麵卻是空無一人.阿萱環視四周,但見所設客席桌椅甚多,且打掃得潔淨無塵.桌上盤中盛有糕點,茶果也甚為齊全.料想是專供教派之間來往賓客等候傳令時,暫為歇息之所。
  阿萱又試著叫了幾聲,仍是無人應答.因見無名眼巴巴地望著自己,便歎了一口氣,尋處僻靜處,放下手中所捧蘭花.這才拿了桌上幾塊糕點,塞到他的小手之中.無名舉起手中糕點,咽了一口唾沫,怯怯問道:"姑姑,你不是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別人的東西是不能拿的麽?"
  阿萱拈起一塊糕點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但覺精美可口,柔細甜膩.便扮了個鬼臉,失笑道:"傻孩子,這叫做'君子從權',這些糕點本就是招待客人的,咱們可不是客人麽?何必一定要等人來招呼?"當下又連吃幾塊糕點,方覺精神大振.
  正酣美間,忽聞外麵傳來細碎的腳步之聲,卻是個女子聲音喝道:"教主有令,你們三人速速關閉坊門,切莫讓外人入內!"
  阿萱聞言,猛然想起一事,丟下手中糕點,背上頓時冒出冷汗:“關閉坊門!怪不得這裏方才空無一人,莫非是春姐姐已發現了鄒菱娃的陰謀?”聽那腳步聲往室內而來,急切間抱起無名,迎了上去,卻與那匆匆前來的兩名女子正打了一個照麵!
  兩女都是身著紅衣,腰懸寶劍。一個年長一些,樣貌文秀,此時猛然見到阿萱無名二人,不禁吃了一驚,喝道:"你是何人?"
  另一個年紀小的那個約莫隻在十五六歲,漫不經心地掃了糕點狼藉的盤碟一眼,笑道:"姐姐,這定是那些山裏人餓得急了,進這屋裏來偷吃東西啦!"
  年長女子神色稍緩,說道:"原來你們是來吃東西的,罷了,這屋裏糕點,你們全都帶走罷."
  阿萱回視自己與無名衣飾,才陡然醒悟過來:近段時間度日艱難,銀錢緊缺,自然是荊釵布服,不事修飾,頭上還紮塊粗布首帕,手牽一個丫角小童,確然如同鄉野村婦一般.
  當下靈機一動,模仿路上山民口音,上前拉住那年長女子衣袖,哀求道:"姑娘,我家裏隻剩我姑侄二人,實在揭不開鍋啦!聽說神教的仙女們最肯憫老惜貧,求你賞口飯吃,容我姑侄存身,成也不成?"無名好奇地睜大了眼,望著阿萱,卻不明白姑姑怎的突然變了口音.
  那年長女子"啊喲"一聲,忙不迭地退後幾步,不悅道:"你這大姐好不曉事,盡拉拉扯扯做甚?我教中哪有你存身之處?"
  那年少女子見無名長得甚是玉雪可愛,不由得向他多望了兩眼,似是有不忍,出聲道:"倒也不是不能存身……夏蓮姐姐,你是夏堂執事長,總是有辦法的.廚下周嬤嬤不是病了好些天麽?不如讓這女子去炊火做飯,總是保了兩條性命……"
  那名叫夏蓮的年長女子皺了皺眉,但見阿萱模樣極是殷切,又不好拂這年少女子之麵,勉強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摞與阿萱道:"夏小橈,你總是這般心軟.倒也罷了.我二人另有他務,不得有閑帶你進去.你且帶這塊牌子徑直進去,第一個路口左拐便是廚下,你便說是我夏蓮讓你來的,自然有人管你衣食."
  阿萱心頭暗喜,當下連連稱謝.此時她也不敢帶走孟晫那盆蘭花,唯恐引起懷疑.當即接過令牌,便要帶無名起身.
  那夏小橈趕著道:"進去便左拐,莫要再往裏去了……有個閃失,我們也救你不得."
  阿萱口裏答應,料想這二人姓夏,又都是一樣打扮,那夏蓮更是什麽夏堂執事長,想必都是夏堂中人.心中想道:"原來這夏堂的兩個女子倒也心善,並不似鄒菱娃一般狠毒."
  當下疾步跨入大門,沿著青石大道直奔進去.也曾遇上幾處盤查,俱是身著紅衣的夏堂中人,氣氛甚是森嚴.幸得有令牌在手,倒也沒有多少阻攔,再往裏走,卻是空蕩蕩的一人也無.
  阿萱留心觀看,但見當中一條筆直青石大道,兩邊都是房屋,粉牆黛瓦,朱簷畫梁.且門額簷梁上多描有絢麗繁複的各類花色翎蟲圖案,做工考究細膩,極具楚地雅致之風。占地也頗為廣闊,曲欄百轉,長廊深幽,園中又有數百株無名花樹,雖然時令已是入秋,樹上卻開滿了粉色小花,香氣撲鼻。
  阿萱苦於不能識路,隻得硬著頭皮,沿正中的道路直奔進去。無名一路東張西望,甚是好奇欣喜.唯阿萱素聞女夷教中戒備森嚴,但除了初入之處外,一路上卻沒見半個教眾,心中不安之情愈來愈深,手心幾乎要沁出汗來.況且無名極小,帶他涉險頗為不該,但一路上確又無可托付照料之人,幾番便想帶著他退了出去,但終是咬牙堅持前行,心中忖道:"若果真有些驚險,我舍命護他罷了.況且他本是孩童,料想一般人也不會與之為難."
  行不多時,忽見前麵花樹繁茂,花事極盛,如雲蒸霞蔚一般.當中屹立一座大殿,殿身高約三層,飛簷拱壁,雖也是粉牆黛瓦,卻顯得極是壯麗輝弘,殿前懸一金底匾額,上書“花神宮”三個大字。
  鎦金大門虛掩半扇,阿萱不及多想,一頭闖了進去。隻見殿中寬敞,幾乎可容納數百人齊聚於此。正前方長案上設有香花寶燭,寶幔輕紗,供奉有一尊高如常人的神像。像下設有寶座,搭有雪白綾絲坐褥.旁邊台上掛有一麵玉磬,一隻玉槌。
  一白衣女子雙手負後,正站在神像之下,身後隨從十多名青衣侍女垂手而立,俱都寂然無聲。那白衣女子突然抬起頭來,凝視著麵前神像,仿佛若有所思,可不正是春十一娘?
  此時眾人聽到她的腳步聲,一齊回頭望了過來,春十一娘怔了一怔,已是認出她來,“啊”地一聲,失聲道:“你……果真來了麽?”話語中滿是驚喜之情。
第二十四章 峰頂平地起風波 下

春十一娘目視阿萱,淡淡一笑:"當初百尺樓中你我初見,我便早知你終有一天,你會找上這神女峰來."
  阿萱顧不得心中驚異,放開無名,飛身撲上前去,一把抓住春十一娘衣袖,急道:“春教主,鄒菱娃已經叛教,教中形勢不明,你趕快離開!”
  “錚錚”幾聲!清嘯乍起!隨侍春十一娘身後的侍女們驀然四散而開,各從腰間拔出劍來,劍尖指向春十一娘和阿萱二人!又是"砰砰"幾聲,四麵殿門盡數打開,湧入一大批紅衣女子來,各執劍刃,已將二人團團圍住。
  春十一娘搖搖頭,一把將阿萱拉到身後護住,輕聲道:“已經來不及了。”
  立於一旁的無名嚇得幾乎呆住,竟忘了哭泣.幸得夏堂眾人俱為女子,對這小小孩童甚有善意,當即有一紅衣女子上前來將他抱走,一路柔聲相慰.
  阿萱心中大急,待要出聲攔阻,但也知當前形勢危急,如此無名倒暫無險憂,隻得生生吞下話語.
  
  春十一娘清亮如水的兩道眸光,緩緩掃過全殿,最後停駐在最近的眾侍女劍尖之上,默然半晌,方道:“這式‘玉女投梭’,劍法上說要'劍身凝注,氣貫於鋒',你們都使得不錯,已是得其道中精髓……不過,這玉女劍陣,當初可是本座親手教會你們的啊。身為教主親隨的十三玉女,你們好大膽子,居然背叛教主!”那十三名侍女臉現愧色,頭都微微垂下去,但劍尖仍是不撤。
  春十一娘歎了一聲,眸光轉向其中一個體態清瘦的侍女,淡淡道:“玉九,原來你也背叛了我。”
  玉九緊咬牙關,臉漲得通紅,低低道:“玉九姊妹當初均被賣入揚州娼門,卻是蒙鄒堂主救於泥淖之中,恩同再造……堂主之令,不敢不從。”對峙之際,有人搶先過去要掩上殿門,“吱呀”!門鈕推動出聲,在這劍拔弩張的死一般寂靜之中,分外令人心驚。眾女聽在耳裏,心中都是一顫。唯恐春十一娘趁機衝殺出去,懾她平素之能,不由得都暗暗握緊了手中劍器.
  春十一娘立在當地,緊緊握住阿萱的小手,神色冷峻,身子卻紋風未動。阿萱隻覺她手掌溫軟如綿、滑潤如玉,自己掌心卻早已冷濕出汗,不禁又是羞愧、又是佩服:“春十一娘不愧為一教之主,即便在這個時候,她還是鎮定如恒。我……我可是差得多啦!”
  忽聞“叮叮叮”三下,聲音清脆,卻是殿上不知何時,已上來了一個青衣雙髻女童.女童舉起左手,將手中玉槌擊在那麵玉磬之上。
  三聲響過,隻聽腳步細碎,從殿後走出一群女子來,當中兩隊身著紅衣,另有兩隊一著青衣一著黃衣,腰間都懸著寶劍。當中被擁著的那個女子,赫然竟是鄒菱娃。然而她此時裝扮與上次阿萱見她之時,卻有著大大不同,簡直堪稱驚豔之極。
  她身穿一件白底繡花曳地絲絹長袍,繡工異常精致.袖袂裾褶之上,均以極細的金銀絲線,挑繡出大朵淡金色芙蓉花形.芙蓉呈綻放之態,片片花瓣微微卷起,花色亦是由淡及濃,栩栩如生。高挽的雲鬢之上,戴著一頂形若芙蓉的鏤金座子四鳳吐珠花冠,黃金鳳喙中垂下四串指頭大小的粉白明珠,散發出淡淡的柔和珠光。她姿容本來生得美豔,此時意氣風發,加上這身華麗的妝扮,便如是天宮裏的神妃降臨人間。
  春十一娘冷冷地看著她,嘴角浮起一絲神秘莫測的笑容,輕聲說道:“好啊,還沒在花神像前受封,倒先已經過上教主癮了。可惜沒有佩上祖師傳下的宵練寶劍,倒顯得有些美中不足。”阿萱聞言,便知鄒菱娃這一身妝扮,竟然是女夷教主服飾.
  忽聽鄒菱娃身邊一殿上侍女喝道:“教主駕到,春十一娘還不跪下?”阿萱卻也認得那人,正是七護法之一的無垢。隻是原來的黑衣換成了織金錦衣,頗為華麗.
  春十一娘也認出了她,笑容更深,微帶譏諷道:“無垢?無垢,若使心中有垢,其人怎會無垢?”無垢臉上蒙了一層寒霜,喝道:“你這賤婢死到臨頭,竟然還敢嘴硬?待我……”
  春十一娘抬眼向她一掃,眸中寒光乍現,直逼無垢雙眸。無垢雙眼一觸她那眸光,立時身上一冷,竟然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饒是她性子素來獰惡,卻也不敢直攖其鋒,當即噤聲不語.
  春十一娘自入女夷教中,至今已有整整一十六年,年歲本較眾女要長.她先為春堂之主,後繼承教主之職,一直身居高位。其性情果斷剛毅,處事雷厲風行,執法嚴酷無情,絕不似尋常弱質女流,
  昔日她初入春堂執役,因有幾分才學,不久便由廚下調出,擔任春堂所轄神女峰凝真觀祭司執事,執掌的隻是祭祀巫祝之事。女夷教位處巴蜀,蜀人向好巫術、信鬼神,認為山川大河之中、甚至是一草一木,都有神靈棲息,女夷教供奉之神便是女夷花神.因女夷教位於神女峰上,對於供奉瑤姬的凝真觀更是極為尊崇,曆來教主每逢節慶,常率眾前去觀中祭祀.凝真觀祭司亦被當作供奉神靈的侍者,頗有些特別的榮耀,卻沒有什麽實權,更不能參於教中事務。
  時逢教中勢力擴張之時,春堂中有一名年輕教眾初臨門派爭鬥,心生膽怯之意,是以臨陣退縮,理應受到鞭袒之刑。適逢教主淩飛豔率眾前來凝真觀祭禮瑤姬,那教眾又恰是冬堂堂主紀梅姝之表妹,觀中小憩之時,紀梅姝便趁機為妹求情.淩飛豔心性仁慈,便有了寬恕之意。各長老堂主要附和教主,又要賣紀梅姝人情,自然不會反對。
  唯有當時隨侍一旁的春十一娘,不顧身份排眾而出,陳述越桔之過,怒訴個中利害,最後仍將越桔處以鞭刑。因教規有明令受鞭者不得以內功護體,所以那年輕教眾硬抗數鞭過後,身受重傷,奄奄一息,幾乎丟了性命。她性子也是極為剛強,既羞且忿,自此之後更是奮力修習武功,還在教中揚言終有一日要位列春十一娘之上。
  後來春十一娘在兼並各幫派的戰役中才華初展,得到了淩飛豔的賞識,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春堂堂主。而那年輕教眾也是出類拔萃,儼然群中佼佼.時逢一司花使病逝,春十一娘明知那教眾對自己銜恨已久,竟還提議讓其做了教主身邊的司花使,賜名"越桔",排名第三.則春十一娘執法嚴厲、舉人唯賢的作風得到了教眾愛戴,連教中長老都不得不忌她三分。
  是以無垢雖知已方今日穩操勝券,今日春十一娘絕無勝理,但積威尚在,也不禁有些懼怕.鄒菱娃看在眼裏,怒色微顯,笑容卻依然未變,口中說道:“春賤婢,你瞪無垢怎的?時至今日,你還想作威作福麽?”一邊不滿地掃了無垢一眼。無垢低頭不言,春十一娘淡然一笑,反問道:“今*****待怎樣?”
  鄒菱娃見她雖身陷重圍,但意態瀟灑自如,神色始終不變,不禁想道:“淩飛豔那般寵愛她,倒也有些道理,這賤婢的養氣功夫,我可就大大不如。”恨意又起,笑聲卻更是嬌甜,說道:“你平日裏剛愎自用、對下屬又刻薄嚴酷,今日才會身陷重圍,眾叛親離…… 不過念在同門之誼上頭,隻要你歸順本座,本座便不再為難你。”
  春十一娘柳葉般的眉梢微微一揚,問道:“歸順怎樣?條件如何?你倒是說來聽聽。”阿萱"呸"了一口,說道:“虛情假意,莫以為甚!”靈機一動,忖道:"也不知何家人是否已經趕到?或是今日布局本已得到何家之助?"
  當下開口對鄒菱娃道: “你如此誌得意滿,當真以為宋人一定靠得住麽?你若是安分守已,還可以安貴尊榮地做你的堂主,若是心生反意,恐怕這生不過是個傀儡罷啦!” 已將當日在何家船上所聞說了出來.她口才原好,此時侃侃道來,便是連何家父子說話細微之處都是模仿得惟妙惟肖.
  鄒菱娃神色一變,呆了片刻,搖頭笑道:“你想要離間本教與大宋麽?哼,沒見識的小丫頭!春姑娘當初挾一已之私憤,以鄙教微薄之力與大宋對敵.本座豈能與她一般愚蠢?況且,嘿嘿……”
  她冷笑兩聲,卻沒有再說下去.春十一娘伸手一擺,止住阿萱說話,冷冷道:“鄒菱娃,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今日情形如此,春氏心中自然明白.隻要你誠心討價,咱們倒可以談談這歸順的買賣。”
  鄒菱娃把手微微一抬,座旁過來兩名青衣侍女,一齊躬身行禮。鄒菱娃將手搭在一名侍女肩上,款款走到寶座之前,坐了下來。
  她笑容嬌媚,雖是看著春十一娘,眼裏卻滿是戲謔之色,便如貓兒看著一隻被抓在爪裏把玩的小鼠,悠然道:“春姑娘,你是個明白人兒,以你今日的武功修為,若不及早廢去,本座可不大放心。教中至寶《天樞實錄》和宵練寶劍,一向為教主獨有,自然也得獻給本座。"
  春十一娘淡淡一笑,道:"如我果真依你,你將如何待我?"
  鄒菱娃有些驚異,但料春十一娘當真怕死,隨即又笑道:"若你果真聽話,本座還可以賞你一千兩銀子,就在這巫山腳下,找個老實莊稼漢子把你給嫁了,你就安安心心地養老罷。你雖然是有些老了,但隻要漢子心疼,好生保養,不定還能生個大胖兒子。如此兩全齊美,豈不是好?”說完以手掩口,格格嬌笑。
  她身後眾女一齊附聲大笑,臉上盡是譏誚之意,那號稱十三玉女的青衣侍女們卻都垂下頭去。她們名為教主親隨之列,位列司花使之下.私底下雖是鄒菱娃的親信,但地位較低,從不作威作福,因此並未受過春十一娘的懲治,不象七護法那樣對春十一娘恨之入骨。兼之心中猶存善惡之念,春十一娘在教中雖執法嚴厲,但並不以勢淩人,素日裏對這春教主頗有好感,如今聽鄒菱娃對她如此淩辱,心中不由得有些不平。
  阿萱聽她們這樣侮辱春十一娘,隻氣得雙眸噴火,心中想道:"橫豎並無生理,不若突圍罷啦!"想要探手入懷,忽覺手上一緊,觸手溫軟滑膩,卻是春十一娘暗暗緊握.不禁一怔,向她望去。但見春十一娘並不動怒,反而微笑道:“這主意倒是不錯,承蒙鄒姐姐的恩德.隻是本座教主之位傳承,曆來便是由先教主親口傳諭,各長老堂主共同認可,稟過花神娘娘,方能如此。姐姐此議雖好,但不知長老們,還有秋冬二堂的堂主,她們可曾同意?”
  鄒菱娃笑道:“你還指望她們來救你麽?鎮惡,你便說與春姑娘聽罷!”鎮惡亦是衣錦燦爛,出列應道:“是。”她麵無表情地轉過頭來,對春十一娘說道:“長老趙錦娘竟敢反對教主,教主已令‘巴山夜雨’杜雨將其當場格殺,以儆效尤。長老馮君如當場被擒,寧菊媚棄暗投明。至於冬堂堂主紀梅姝麽……她頑冥不化,居然要自刎尋死!不過我教主心懷仁慈,已著醫師救回了她的性命,現正於殿後好生將養呢.教主繼往不究,仍令二人為秋冬二堂堂主,寧堂主,你還不出來謝過教主?”
  殿後幔帳飄動,走出一名著雲黃錦衣的中年美婦來,鬢邊簪有數朵黃玉菊花.她雖非盛年,但蛾眉淡掃,眸含秋水,舉止間倒別具另一番幽嫻雅韻.
  她隻是淡淡掃了春十一娘一眼,款款行至鄒菱娃座前,躬身為禮,輕聲道:“秋堂堂主寧菊媚,謝教主不殺之恩。”鄒菱娃格格嬌笑,得意地望了春十一娘一眼,道:“她們很是聽話,且識得風向,對不對?這才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呢!寧堂主,你倒是說說看,為何要投奔本座麾下?”
  寧菊媚並不看春十一娘,垂首答道:"我神教傳教已有三世,素來以解救天下女子為已任,卻不參與朝廷紛爭.春十一娘繼教主位後,竟屢屢率教眾抵抗宋兵,引起宋朝野震驚!大宋勢力何其強大?天下遲早便是宋人之物,我女夷神教與之相敵,無異於螳臂擋車,長此以往,必至覆教之禍!寧氏為神教長遠所慮,願拜於鄒教主門下,與大宋並存相共,互不相犯,延續我神教香火,繼承先祖偉業!"
  她貌雖嫻雅,其言辭卻利如鋒劍,阿萱聽在耳中,不禁忖道:"當初百尺樓中,盧多遜聽得春十一娘之名,便命……他……李煜將其拿下,說春十一娘在蜀抵抗天兵.如今寧菊媚又如此說法,看來定是不虛.隻是鄒菱娃方才說春十一娘是挾私憤以敵大宋,卻不知是何道理?她入教尚在春十一娘之前,料想江湖視之如秘的春十一娘來曆,她也略知一二."
  
  春十一娘眼望寧菊媚,歎息一聲,神色慘然道:“你竟然還勾結了‘巴山夜雨’這等江湖敗類,來殺害自己教中的長老。無恥至此,我竟說不出什麽了。”
  她方才無論是處於劍陣之中,還是受到眾人之辱,都是麵不改色,此時卻是黯然不語.想是聽說眾親信有死有降,又傷又痛,終於心灰意冷。阿萱心中難過,反手緊握住春十一娘的柔荑,輕聲道:“春姐姐,阿萱千裏投奔而來,便是為了報訊給你。如今雖晚了一步,阿萱亦絕不棄你獨活!”她雖與春十一娘並無深交,但此時"春姐姐"三個字竟是脫口而出,自然之極,宛若在心中念過千萬遍一般.
  春十一娘身軀微顫,睜開眼來,眸子中水光流轉,如燦陽春波,明豔不可方物.那一瞬間,阿萱頓覺麵前這白衣女子容色眩目,莫敢與之對視.恍惚之中,隱約見她微笑道:“生老病死,不過是人生之必然罷了……你先退到一邊罷,以你身份,她們必不為難.”
  鄒菱娃於妓院之中與阿萱相遇,所見不過是她易容過的相貌,是以並不曾想起曾與她相見,更不知她竟是南唐新封的公主.當即將臉色一沉,喝道:“這小丫頭待要自尋死路,本座大可成全!《天樞實錄》和宵練寶劍,本座勸你還是快些交出來的為好!”
  春十一娘遊目四望,見叛教眾女中並無春堂中人,心中微覺欣慰,問道:“我的教眾呢,你將她們如何了?”鄒菱娃笑道:“原來你還是在擔心她們,你放心,本座既是做了教主,絕計舍不得傷到我的徒子徒孫們,即使是那些頑冥不化的石頭腦袋,本座也隻是把她們關在回龍洞裏悔過。等她們徹底改過了,再放她們出來不遲。”
  春十一娘道:“我可不大放心,你還是先讓我看看她們再說。”除塵性情暴躁,加上她一直在鄒菱娃門下,不與春堂來往,眼中隻有鄒菱娃,和春十一娘交往不多,哪裏把她放在眼裏?喝道:“教主叫你怎樣,你就該怎樣,由得你討價還價麽?”
  春十一娘陡然伸指,隻在身畔一支玉女劍上輕輕一磕!“錚”地一聲,劍尖立斷!她小指在劍尖上一挑一彈,劍尖“嗖”地彈出,正打在除塵口中!除塵見白光閃到,避開已經來不及,本能提起一口真氣,口唇緊閉,劍尖射到齒上,受反力所激,複又彈回地下。
  隻聽除塵慘叫一聲,“哇”地吐出一口鮮血,血水中還夾雜著兩枚碎齒。鄒菱娃重重一拍寶座扶手,喝道:"拿下!"
  十三玉女大驚,挺劍便刺!其中一人劍尖已折,也本能地一齊出劍,劍光如雪襲到!春十一娘冷冷一笑,雪白的袖袂臨風飄起,袖底玉臂輕舒.但見她削蔥一般的右手驀然伸出,玉指連彈,自空中變幻出種種美妙莫名的姿勢,宛若朵朵蘭花迎風綻放即逝.
  隻聽四下裏驚呼連連,尖叫聲此起彼落.春十一娘玉指所彈之處,皆有一支長劍平空飛出!眾人明知她是要用食指來彈斷劍尖,再用小指彈飛,但無論出劍主動相擊也好,閃躲趨避也好,總是被她這神奇的兩根手指彈中!
  須臾之間,十三支玉女劍一一飛上空中,又"嗆啷啷"地落了下來,橫七豎八地跌了一地。十三名玉女呆呆地站在當地,她們自入教起便練劍不綴,既使是吃飯睡覺,劍都帶在身邊.寶劍之於她們而言,已無疑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此時這一部分卻離她們而去,手中空空,心中茫然,一時不知該如何才好。
  春十一娘彈飛眾劍,冷冷看了除塵一眼,道:“目無尊上,可知道厲害了麽?”除塵開口罵道:“你這個……”春十一娘素手虛空一晃,除塵退後一步,本能舉起手來護住麵門,頓時麵無人色。
  鄒菱娃霍地站起,臉色鐵青,道:“好一式天香手!練得天香手,天下無敵手,你果然練成了《天樞實錄》上的武功!”阿萱見她眼露凶光,顯然是要下令動手,正暗暗叫苦.
  忽然一條人影飛身撲到,雲黃衫子淩風飄飛,正是秋堂堂主寧菊媚.她一亮掌中寶劍,劍身薄如柳葉,頗為輕便,散發出幽幽青光.
  寧菊媚淡淡道:“讓我等為教主效力!”長劍晃動,青光已是削向春十一娘右肩!正是先前阿萱見過的"玉女投梭"之式.她昔日也位列先教主十三玉女之列,所習玉女劍法頗為精熟.同樣一式"玉女投梭",自她手中使來輕靈飄逸,暗挾劍氣冷厲莫匹,果然非玉九姐妹堪比,難怪得以身列四大堂主之位。
  春十一娘雙眉陡揚,玉指彈出,雪白指尖疾如迅電,已在寧菊媚劍身上輕輕一捺!隻需這一捺之力,春十一娘內勁吐出,自然便會在瞬間震斷劍尖!
  周圍已是有人叫了起來:"小心!""天香手!"
  寧菊媚手腕驀地沉下,春十一娘指力落空,那劍身卻如風中柳葉一般,竟然輕盈飄起,就勢滑向右側!劍尖青光閃動,已襲至春十一娘脅下!
  春十一娘讚道:"好劍!"兩指一伸,亦不知她如何施為,兩根欺雪賽霜的纖纖玉指,竟如鐵鉗一般,已是緊緊捏住了那支劍尖!寧菊媚臉上紅暈陡然劃過,額際見汗,顯然運內力相抗,卻終是不得撤劍.
  阿萱隔得最近,已是看得清楚:寧菊媚劍身上有一道極淺白痕,寬如指形,想必是春十一娘方才一指之力所留!寧菊媚內力眼光都是奇準,方才冒險一搏,居然脫出天香手之控製,但畢竟劍身業已受損,算起來仍差了春十一娘一籌.
  刷!青光掠過,居然直奔阿萱麵門!幾乎與此同時,錚然一聲,一段青色劍尖彈上半空!眾女失聲而呼,已知是春十一娘終以天香手拗斷寧菊媚劍尖!然而寧菊媚變招也當真迅速,臨危不亂,手上劍勢不停,居然借機襲向阿萱要害,卻也使春十一娘不得不救!
  第二十五章 琴破花影落無聲 上

阿萱失聲大叫,但覺腰上一輕,整個人淩空飛起,卻是春十一娘已將她疾速拉至一旁!
  "刷"!青光貼腰而過,冷冽劍氣入骨,肌膚驀起冷栗.阿萱衣衫受劍氣所激,頓然劃開一道狹長裂口!
  春十一娘玉臂一伸,便似陡然漲長數尺般,"錚"!玉指輕彈,脆響乍起!寧菊媚驚呼一聲,仰首但見青光破空飛去,宛若飛龍入雲,"奪"地一聲,長劍已是斜斜插入殿頂立柱之中!
  春十一娘這一彈之威,當真非同小可!寧菊媚劍尖雖折,但劍身仍是穿柱而過,止露半截搖晃不已,猶自放出剌眼的冷冷青光.
  眾女見寧菊媚已然戰敗,當即發一聲喊,齊齊衝上前來!眾人雖不認得阿萱,但見她千裏來此傳訊,春十一娘又始終將她護於身側,都知是她至親之人,且一看便知阿萱武功甚弱,這個便宜如何不揀?立時有幾名女子飛身上前來,想要擒住阿萱,再來讓春十一娘就範。,
  阿萱見眾女撲來,心頭怦怦直跳。她雖素來聰穎機變,畢竟生平少與人相鬥,何況此時乃是生死之搏?眼見眾女本來麵目姣好,此時卻一個個咬牙切齒,有如西方地獄裏的羅刹一般。當下把心一橫,暗按袖中機簧!那是她初見秦興絕命砂之威力,銘感於心.後照料秦真之時,便仿其自製暗器,頓時袖中飛出幾枚晶亮的小珠子,啪地一聲炸開,隻聽沙沙有聲,無數細針散出,漫空飛舞,一片驚叫聲中,眾女紛紛閃避。
  鄒菱娃喝道:"春十一娘!你若識相,此時降我,還來得及!"
  春十一娘雪白衣袖招展,如輕雲舒卷一般,已將阿萱護在身後.她亮出腰中驚鴻鞭,鞭尾"啪"地一聲,在空中打個脆響,笑道:“春十一娘何等人物?豈能歸順於你!但我有下屬在你們手中,投鼠忌器,便是要我不做教主,卻也不難。鄒菱娃,大家好好談談交易如何?兩敗俱傷又是何必?”
  鄒菱娃眼珠一轉,喝道:“都給我住手!”眾女當即停步,但聞鄒菱娃沉聲道:“淨水!把那群賤人給我帶出來!”
  淨水躬身答應,轉身走向寶座之旁,不知在哪處機簧上輕輕一按.但聞軋軋有聲,殿內丹墀下一尊大石屏緩緩移開,石屏後麵乃是一極大石洞,洞中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阿萱放眼望去,但見那些人年歲長幼各異,但皆為女子.雙手負手,被牛筋緊緊捆住.大多數人著白衣白裙,顯然是春堂服色.屏前站有數名身著紅衣叛教弟子,手中握有一圓筒狀物,麵無表情。
  阿萱一眼便看見了輕碧和蘭煙也在其中,另有些身著藍衣和黃衣的女子,想必分別為冬堂與秋堂中人,但隻在十數人左右。顯然春十一娘嫡係之中,以春堂弟子為眾.此時眾女見到春十一娘安然無恙,又驚又喜,顧不得洞中擁擠,跪倒齊聲叫道:“教主!”
  隻有一個老婦人挺立不跪,站在眾女之中,非常引人注目。她身著玄色衣裙,發挽高髻.雖然鬢發灰白蓬亂,但仍然氣度從容,頗有大家風範;她的身邊並無人持劍相逼,但神情委頓,顯然內力受損,手上牛筋亦比別人的都要粗大許多。
  春十一娘“啊”地一聲,身子晃了一晃,哽咽道:“馮長老,春兒無能,讓長老受苦了。趙長老她,她……”說到此處,便似要情不自禁地奔上前去。
  淨水喝道:"且慢!"她這一聲喝叱,那洞中叛教弟子手掌一晃,那圓筒卻更握得緊了些.
  淨水手一指那些叛教弟子,喝道:"春十一娘!這裏所囚皆是對你愚忠之人,均被灌服了化功散,卻是一些兒功力都不曾剩下!我方看守弟子手中所執之物,正是巨毒'巫山瘴'.此瘴吸入之後,半枝香時間之間若不能以內力驅之,諸般藥石無效!你若強來搶人,我們便讓這洞中你忠心的弟子們,嚐嚐這'巫山瘴'的滋味!料來你春十一娘再是蓋世女傑,亦無法同時為這許多人一一運功驅毒罷?"
  那玄衣老婦長歎一聲,緩緩說道:"教主,留得青山在,莫怕無柴燒."
  春十一娘含淚道:"我教中三位長老,如今隻有馮長老你一人,卻叫我……"原來女夷教中,共有三位長老.俱是當年巫長恨創教之後,所收服的一幹江湖女傑。這馮君如當年在江湖上曾掀起一陣血雨腥風,號地魔女.後來被巫長恨收服後,封秋堂堂主.與春堂堂主淩飛豔,夏堂堂主趙錦娘,冬堂堂主莫月姑共禦四堂.
  雖那時淩飛豔隱然為四堂堂主之首,但論資曆馮君如還在淩飛豔之上。後淩飛豔為教主時,封了謝蕙娘、鄒菱娃、寧菊媚、紀梅姝四人為堂主,尊趙錦娘等三人為長老。莫月姑前年因病逝去,長老唯餘趙馮二人,眼下趙錦娘已死,隻餘馮君如一人了。
  多年的峰上清修,馮君如已沒有當年地魔女的戾氣,倒是生得慈眉善目,高雅平和。若是青絲削去,便活似一個得道的比丘尼。她眼望春十一娘,又長歎一聲,卻再無言語。
  鄒菱娃一揮手,淨水按動機關,又將石屏合上。鄒菱娃這才轉過頭來,向春十一娘笑道:“做交易自然是好.如此,你以《天樞實錄》先換得這些教眾一半人的性命.俟你自廢武功之後,本座再將另一半人還你。他們雖在石屏之後的回龍洞中,但這殿中說話,她們也聽得一清二楚。你今日舍去教主之位,隻是為救她們性命,她們對你可是感激得很哪。”
  春十一娘緩緩轉過身來,眸光流轉,神色已是鎮定如初.她聞言微微一笑,道:“你倒打得好響的算盤。”一邊心中暗自奇怪.她與鄒菱娃相處日久,自然知道以其一貫狠辣利落、斬盡殺絕的個性,絕不至如此好生相與。
  
  忽聽門外刀槍相鬥之聲傳來,甚是激烈.隨即“砰”的一聲,殿門被人撞開,有一女子跌跌撞撞衝入殿來,手中長劍狂亂揮舞,口裏叫道:“教主快走,鄒菱娃叛教!”見到眼前情景,不禁“啊”地一聲,驀然停住腳步,似是已被驚得呆了。
  春十一娘聞聲回過頭來,神色大喜,失聲叫道:“沉朱!是你!你受了這許多傷,可有大礙麽?”言語間甚是焦急關切,顯得與這女子交情大是非同尋常.
  阿萱向那女子瞧去,隻見她呆立於殿門之處,年約三十上下,手持一柄長劍,劍身已染滿鮮血,煞是怵目驚心.便連一件淡紅裙衫上,點點滴滴也沾滿血漬。鬢發散亂,金環歪斜,似是剛剛經過一場劇鬥。
  鄒菱娃眸子冷冷一掃,喝道:“拿下反叛司花使沉朱!”幾名紅衣女弟子揮劍向前,沉朱閃身出劍,“當當”兩聲,已格開來劍!反手上撩,“噗”的一聲,劍身剌入一名女弟子左肩,其造詣著實不凡。阿萱聽聞司花使之命,不禁想到輕碧蘭煙二人,與這女子一般打扮,頭上也是飾有金環,隻是服色各異.隻是她二人提起春十一娘總是敬畏有加,卻不似這沉朱,竟似與春十一娘頗有親近之情.
  沉朱揮劍逼退眾人,向春十一娘奔了過來,哭道:“教主!姐妹們,姐妹們都……”春十一娘心中難過,伸臂將她摟住,道:“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我……”一語未了,警兆突現,隻覺一道寒氣逼來,本能推開沉朱,身子向後躲避開去!但為時已晚。恍惚中隻見眼前沉朱柳眉倒豎,銀牙緊咬,手腕疾送!眾人驚呼聲中,長劍“噗”地一聲,直剌入春十一娘胸口,鮮血急噴而出,頓時濺滿了沉朱左肩。
  春十一娘奮起餘力,一指點向沉朱脅下!這一指凝聚了她剩餘真氣,當可破碑穿石!沉朱躲閃不及,隻得提氣相抗,但仍是覺得脅下如受重剌,脈絡大亂,當即慘呼一聲,向後便退。春十一娘素來精明,便是陡受重創之下,仍可想到退居牆角易守。當下連連退後幾步,直到牆角。勉強提一口氣,運指如飛,點上周身大穴,止住了傷口流血。
  阿萱飛身上前,伸手抱住春十一娘!但見她麵若白紙,氣息奄奄,一時間真是欲哭無淚,叫道:“春姐姐!”
  春十一娘猛一咬牙,竟然奮力拔出胸口那柄長劍,“當”地一聲拋在身前地下!鮮血自傷口汩汩流出,染紅了半邊衣衫。
  她被阿萱扶起身子,眸光雖是望向沉朱,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眾女為她餘威所懾,一時竟無人上前。沉朱跌坐在地,她受了春十一娘剛才那一指,真氣已滯,麵色蒼白更勝春十一娘.她雙手劇顫,突然一把抓住自己胸口衣襟,嘶聲叫道:“我知道你恨我!我……我也恨你!我最恨你!”
  春十一娘以手按住傷口,氣喘不已,眸光卻是既痛且忿,直視於她,似在無聲質詢.沉朱突然將頭發一擺,昂首哈哈大笑起來.隻是陡經大變之下,嗓音發顫嘶啞,笑聲有如山間梟啼一般,古怪難聽之極:“為何如此?我卻向誰人問個為何如此!為何入教七年你便是第一堂主,十六年你就當了教主!你春十一娘是什麽阿物兒?你不過是當年我和衛嬤嬤從人市上買來的身世不明的野丫頭!而我沉朱,我從小便是被先教主親自帶上山來,由她一手撫養長大,我二十歲便名列教主座下第一司花使!那時江湖黑白二道,誰人不聞我沉朱之名?為何曆經兩代,至今還是一個司花使?天理何在?公平何在?”
  阿萱目瞪口呆,未料到她心中竟有此念頭.春十一娘卻是慘然一笑,緩緩道:“你……你若是……心中不服,不若自己動手罷了,卻為何要跟著姓鄒的?你……終還是做不了……教主……”
  鄒菱娃插口笑道:"沉朱姑娘如今已是我教中長老,也算是尊榮之位呢!"
  沉朱搖了搖頭,凝視著春十一娘,淚水在臉龐上滾滾而下:“先教主偏心,上乘的武功她隻會教你,卻不曾教我……我沉朱年過三十,便是得到了《天樞實錄》,隻怕也是難以修習!教主我是做不成的……可是無妨.隻要能親眼看見你也毀掉,我比自己做教主還要高興得多呢!我……”
  她一抹臉上淚水,隨手奪過身後一名侍女的長劍,站起身來,臉色變得猙獰可怖,道:“與其讓你活著受盡折磨,不如我便親手了斷了你罷,也算我們姐妹一場!十一娘,你且放心,你方才那一指,雖是傷了我真氣,但若是殺你,當真是再容易不過。”
  阿萱眼見她狀若瘋顛,一步步逼過來,而懷中春十一娘卻是氣息越來越弱.眼角已瞥見鄒菱娃及諸女得意的笑容。心裏竟然跳出一個念頭,想道:“若她當真下此毒手,莫如我與春姐姐便死在一起。江公子若知此事,定會給我報仇。”
  思及此處,似乎死亡也並不可怖,反而隱約有一種輕鬆之感。人活一世,終難逃生死大劫.若於此時斃命,則此後漫長歲月,終不會再有無窮盡的憂傷糾纏罷。
  冷風撲麵!卻是沉朱劍身一抖,已然剌來!阿萱抱住春十一娘,仰麵倒下,劍尖幾乎緊貼鼻尖掠過!阿萱隨即手腕一揮,數支木箭飛出。她內力微弱,沉朱對這幾支木箭更是渾不在意,狂笑聲中便揮劍擊落,跟著又是一劍斬下。阿萱早瞥見地上一柄斷劍,木箭方出,已是抄起斷劍,奮力擋住來劍。但沉朱位列司花使之首,功力豈是泛泛?兩劍相交,阿萱隻覺臂上一沉,大力襲來,全身酸麻,幾乎給壓翻在地!
  當即足下一頓,一束銀針自靴尖飛出,直射沉朱麵門!沉朱本沒將她看在眼中,倒是措手不及,揮劍急擋,但已有一枚銀針剌在麵頰上!雖無大礙,畢竟吃了一驚,撤劍後退。 
  阿萱窺此空隙,喘得一口氣來,心中大恨:“我那銀絲蛛索,為何不做得結實些?若承得兩人重量,此時我或可帶春姐姐逃走,可……”
  忽聽淨水喝道:“來人!,殺了這女子,留下春賤婢,讓沉長老親手殺她!”眾女齊諾一聲,忽聽兩聲慘叫,卻是最先靠近的兩人被擊飛出去,身上已被剌了兩個鮮血窟窿。
  阿萱隻覺眼前黃影閃過,身邊已多了一人.隻聽那人喝道:“以眾欺寡,以上犯上!當真好不要臉!”
  鄒菱娃“噫”了一聲,道:“這可奇了,越桔,你如何竟幫春賤婢說話?”那人不過二十四五年齡,身著玉黃重繡織錦衣,發飾金環.相貌清秀,卻是滿麵英氣.她仗劍而立,並不理睬鄒菱娃,手一指沉朱,叱道:“沉朱姐姐!你位列第一司花使,理應為眾姐妹之表率,如何今日也參與這叛亂之中?況且你平日與教主何等交情,竟為了些許私心未遂,忍心對她下毒手?當年你身中北漢門寒毒,是誰拚卻功力損耗為你療傷?是誰冒險去淨壇峰為你采的金玉盞滋補培元?身為我神教中人,竟忘卻祖師誓要解救天下女子之遺訓!如今天下還有多少女子受苦受難,你們倒先將刀劍對準了自己教中姐妹,釀就這'菱花之亂'!”
  
  鄒菱娃叛亂之時,凡春十一娘嫡係及各堂不肯從叛弟子俱已被她所擒。唯有這越桔素來性子剛強驕傲,兼之鄒菱娃知她與春十一娘向有宿怨,恐她不聽自己指揮,反而壞事,便將她遠遠遣下山去辦事,料想必不足為道。誰知此時她卻半路上殺將出來,不禁大怒,叱道:“越桔休要胡言亂語,春賤婢不過隻是讓你做了司花使,你便全然忘了春賤婢當日如何對你麽?”
  越桔正眼也不看她,劍光閃動,逼退兩名趁機來犯的叛教弟子,慨然道:“春教主執法嚴厲,當初越桔受刑,確是拜她所賜!我越桔對她至今仍耿耿於懷。然她既為本教教主,且並未違犯祖師遺訓,亦不曾失德!你隻為教主之位,便率眾叛亂,若要我越桔依從,需問過我手中這柄先教主所賜之碧凰劍!”
  一麵揮劍對敵,一麵向後丟過一隻瓷瓶,冷冷道:“內服兩粒,可治傷痛!”阿萱正愁身上並無療傷藥物,聞言如獲至寶,連忙接住,倒出幾粒藥丸來,春十一娘當即便將藥丸吞入口中。說話間但見越桔長劍前遞,"刷"地一聲,又有一名叛教弟子應聲倒地!
  越桔突然冷笑一聲,道:“教主真是宅心仁厚,若我是起心害你,這藥可就馬上斷送了你。有沉朱之事在前,莫非還不夠教訓麽?”
  春十一娘咽下藥丸,眉頭微蹙,卻含笑不答。阿萱忍不住道:“越桔姑娘,春姐姐方才輕信沉朱,乃是關心則亂,並非無識人之明!她與沉朱素來深交,與你又有嫌隙,何以你二人之職並不因此而有所遷謫?可知對沉朱為人,春姐姐平日裏早已明了於心;對越桔姑娘你又怎會看錯?”春十一娘看她一眼,心中好生寬慰:“這小姑娘真是冰雪聰明,善解人意。”
  越桔當日受刑,顏麵大失,皮肉受苦,對春十一娘不能說沒有怨懟之意.然而內心深處,卻也對其漸生敬佩之情,心中早已將她視為教主的最佳人選。
  後來春十一娘種種行事,無不磊落正大,更是令她折服.隻是她不喜阿諛之事,眾人不曾察覺罷了,卻如何肯將鄒菱娃看在眼裏?
  此時她聞聽阿萱之言,但覺字字句句竟都說中心底,不由得開顏一笑,說道:“多隨姑娘指教,越桔果然是得投明主。”
  春十一娘氣息微弱,低聲道:“越桔不可造次!須知留得青山在……”越桔不悅道:“教主!屬下並非貪生怕死之人!”寧菊媚與越桔姐妹素來交好,此時遲疑了一下,也叫道:"越桔……"
  鄒菱娃氣極反笑,道:“好賤人,如今你們俱都落在我的手裏,既然你要給春賤婢陪葬,本座便成全了你!七護法!”
  夏堂七護法齊聲稱喏,鄒菱娃狠狠道:"擒下春十一娘和那女子!將越桔當場誅殺!"
  
  身著錦衣的七名女子,突然間錦衣飛裂開去,黑衣長發的七女,似是幻作七道玄黑光芒,淩空投射而來!殿頂本設明瓦,天光透瓦入內,因之殿內光線甚是明亮.此時越桔卻覺眼前忽然一黯,那七道玄黑光芒凝如烏雲,竟已射至身前!
  春十一娘低聲道:"玄七陣!"
  阿萱不知"玄七陣"為何物,越桔卻是心中一凜.朝雲峰夏堂為教中刑堂,向執刑罰追緝之事,所追緝者多為頑冥不靈且身手不凡之凶徒.朝雲峰七護法雖是一流好手,也難保不曾失手.後淩飛豔與眾長老瀝盡心血,終於創出這"玄七陣"來,以七人為準,取北鬥天罡之數,暗藏五行之變,變幻無窮.敵人一經此陣圍住,除非將七人誅殺殆盡,否則決無逃脫之理.夏堂每以此陣緝敵,從來未曾失手.
  此時鄒菱娃大是不耐,竟動用了這教中著名的陣式.
  "錚錚錚錚"!劍擊之聲不絕於耳,卻是雙方劍刃相交!寒風撲麵,數縷真氣破空而來!越桔手腕、肩頭、腰脅、膝彎同受重擊,掌中碧凰劍拿握不穩,"當啷"一聲跌落地麵!
  "嗖"!淨水長劍如電,穿破氣網,直剌入越桔左肩骨中!越桔隻覺一陣劇痛,眼前發黑,幾乎要暈了過去。
  淨水冷笑一聲,右手暗運內力,“噌”的一聲,便將長劍從越桔肩頭生生拔出!隨即飛起一腳,將越桔踢翻在地。越桔連受兩處重擊,再也支撐不住,伏在地上,“惡”地一聲,咯出一口鮮血來,噴在衣衫之上,頓時將衫角染得一片殷紅。肩背臂俱是一沉,卻是被人緊緊按住.
  越桔暗一提氣,隻覺傷口劇痛如裂,竟然無法凝聚真氣,心知無幸,轉頭苦笑道:“教主,屬下無能,救不了教主了。”春十一娘倚在阿萱懷中,無視眼前黑衣如煞的七名護法,喘息道:“徒逞匹夫之勇,於你我又有何益處?”
  越桔胸口氣血翻湧,又咯出幾口鮮血,索性都吐在地上,大笑道:“賣主求榮,苟延殘喘,此乃犬豕之行,斷非英雄所為!”
  沉朱突然踏前一步,手中長劍一指越桔,厲聲喝道:“你嘴裏不幹不淨,小心我割下你的舌頭!”
  越桔性情本來剛烈,此時更是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擦去嘴邊血漬,冷笑一聲,道:“雖九死而吾不悔矣!沉花使,祖師和先教主畢生經營,隻盼本教能擴大勢力,救得天下更多受苦的女子……教中所有姐妹,哪個不是正處於危難之時,被神教解救上山來的?你們當初也曾流落江湖,如今或為一已私欲,或為一時意氣,竟然忍心向自己教中姐妹舉起屠刀。沉花使!你看看你的身上,濺的是誰的鮮血?這樣忘恩負義,隻怕比狗還不如!”
  說罷呸地一聲,竟轉過頭去。她意正辭嚴,句句中的。沉朱心底又羞又氣,無言以對,拿劍的手腕在空中輕輕發抖,這一劍竟然剌不下去。
  越桔轉過臉來,對著阿萱笑道:"小姑娘,你雖是外人,但我聞聽你本是來向教主報訊,恐怕她們饒你不過.我們今日怕是要畢命於此了,你怕是不怕?"
  阿萱見她英風豪邁,一如男兒.當下微笑道:"阿萱江湖微末之人,得與二位同赴黃泉,當真幸何如之."越桔掙紮數次,終是無力再爬到春十一娘身邊,隻得奮力伸手過去,牽過阿萱手掌,又與春十一娘左手相握,笑道:“不錯,越桔亦幸何如之!”言語中毫無懼意,一如平常。
  
  春十一娘借阿萱扶助之力,徐徐坐起身來,微笑道:“玉九,你拿我綠綺琴來.”
  玉九眼見她三人情深意重,阿萱雖是初識,但春十一娘和越桔皆是平日相處慣的,此時卻要生死相隔,心中難過,轉身奔出去,果然取了一具古琴來,默默地獻至春十一娘麵前。
  阿萱一眼看出那琴內鐫有一行銘文,字乃篆體,雲"梓桐合精".想起母親曾談起前朝軼事,心中一驚:"莫非當真是漢時梁王賜司馬相如的綠綺琴麽?據說'梓桐合精'乃指琴質,此為宮中珍物,如何流於春十一娘之手?"鄒菱娃倒也沒有阻攔她,臉罩寒霜,心道:“看你們還有什麽花樣?”
  春十一娘強自打起精神,勉力提起一口真氣,盤膝坐好,向阿萱微笑道:“承你不棄,竟不遠千裏而來,情意殷切,春氏銘記在心.隻是你身份與我們不同,若肯說明,終是不必做池魚之殃.”
  阿萱淡淡一笑,道:"棄友求生,此乃犬豕之行,斷非英雄所為!"
  春十一娘沉思片刻,道:"不錯,倒是我春十一娘的不是."她手撫古琴冰弦,發出"仙翁""仙翁"之聲,臉上現出悵然神情,輕聲吟道:"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鬆……阿萱妹妹,越桔妹妹,春氏幼擅奏琴,這綠綺原也是舊物.後來曆經周折,方才重歸我手.因教務繁忙,我久已不彈.今日命將畢矣,願為二位妹妹彈奏一曲,萬勿見笑."
  忽聽“錚”地一聲,響遏行雲,卻是春十一娘纖纖玉指,已拂於琴弦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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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夷列傳 作者:東海龍女 [上卷全]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202916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08:59:10

女夷列傳 作者:東海龍女 [上卷全]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37695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09:02:31

女夷列傳 作者:東海龍女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6467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09:07:13

請問能貼VIP章節嗎?謝謝! -purplestar- 給 purplestar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10:42:16

我現在手上隻有這些,本來想攢攢再貼的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34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10:46:09

我追"女夷列傳"很久了.辛苦了,太感謝了! -hurry11- 給 hurry11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20:01:25

嘩她還沒寫完?我扔掉這本書都兩年了。。。汗 -sophie2046- 給 sophie2046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2: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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