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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國。打工養家糊口之餘,喜愛搬弄幾千中英文字,聊解歲月之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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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國民工 (原創小說)

(2008-05-28 17:22:47) 下一個

出國民工


                                                                     
李公尚


    和華盛頓特區隔河相望的五角大樓市(
Pentagon City),是佛基尼亞州公寓和賓館最為集中的區域之一。美國國防部的文武官員,領著聯邦政府的住房補貼,在此租房置產,無疑比常人理直氣壯。世界各國的軍政要人,拿著本國民眾的供奉酬勞,到此旅居公務,自然比平民財大氣粗。於是這裏的房價,就像五角大樓下發的指令一樣,居高臨下地獨尊著。
  
   “總統公寓”(
President Apartment)在這個市裏頗負盛名——並非由於裏麵住滿了總統。而是因為它名不副實,不是總統的人就入住得格外踴躍——隻要付得起房費,盡可來此當一陣“總統”。


    當然,住在這裏的人,也有不想當總統的。劉天臣入住該公寓時,就很有些瞧不起總統的感覺。他對一起入住的幾位同伴說:“總統算什麽玩意兒!咱們不是總統,照樣能住總統公寓。所以,讓我當總統我都不屑當。”此時,他正“雄心壯誌衝雲霄”。同伴們問他想當什麽,他眼一橫說:我要當呢,就當世界總
……他“總”了半天,沒“總”出下文。同伴們卻逼著他繼續“總”,於是情急之下,他說,要當就當“世界總總統”。


    這幾位來自國內的留學生,從大學裏的學生公寓搬到這裏,是因為他們不願辜負各自父母的一片深情厚愛。例如,劉天臣的父母是國內的房地產開發商,出高價讓他到美國來留學,經常在電話中囑咐:一個人在外,要學會愛惜自己。在那邊不要怕花錢。隻要你能學出個樣來,花多少我們都高興。


    學成什麽樣,才算“學出個樣來”,他父母並未說明。這就如同法律為法官預留了自由裁量權,允許他“自由心證”一樣。因而,他消費起來,便仿佛揮舞著一把聖準先斬後奏的尚方寶劍,有恃無恐地隨心所欲著。


    他們搬進該公寓時,見有位華裔模樣的人,正在清潔公寓大廳的衛生,便油然產生了一種主人翁感。於是習以為常地用中文招呼:“嗨!過來幫幫忙。”被稱作“嗨”的人愣了一下,也習以為常地在臉上堆滿笑,放下手中的活,幫他們把東西一件件搬進電梯,然後再搬進房間。這幾位主人翁毫不客氣,指揮著氣喘籲籲的“嗨”
 忙來忙去,累得他滿頭大汗。最後,他們瀟灑地學著外國人的樣子,分別掏出幾元小費塞給他,賞賜般地問:你也是中國人?“嗨”感激地捧著小費點頭稱是。一位接著問:你是中國什麽地方人?“嗨”似乎有了些局促,低聲回答說,是福建一個不出名的小地方。另一位有些不屑地問:你來到美國怎麽幹這個?“嗨”的臉上呈現出說來話長的為難,繼續陪著笑說:我負責打掃這個公寓裏的公共衛生,今後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請盡管說。


    從此,這幾位主人翁便有了當家做主的豪邁。房間髒了,他們便會說:讓“那位誰”,就是那個福建來打掃公共衛生的,來打掃打掃,給他點小費,他求之不得呢。誰的髒衣服多了,也會說:扔幾塊錢小費,讓“那位誰”拿到洗衣房去洗,洗完還會熨好疊好,省心多了!“那位誰”姓林,或者姓陳。反正他姓什麽,他們都沒想記住,就用“那位誰”來代稱。


    隻是到了給小費時,他們卻又不似那樣灑脫。有的裝作掏錢,卻又找不到零錢的樣子,搪塞著說:下次有了零錢定不會虧待你。“那位誰”似乎願意接受這種信用,滿臉陪笑說:沒關係,都是中國人嘛。


    不久,幾位主人翁製作了有關新居的影像,以“一覽眾山小”豪情,在旁邊注明:我們站在寓所的陽台上,鳥瞰腳下的五角大樓,仿佛我們就是美國國防部的主宰,整個世界都在我們腳下顫抖
……他們把這些影像發往國內,幻想著他們的父母拿這些圖片給親友們看,一定會產生地動山搖般的震撼。


    該公寓的舒適,讓主人翁們產生了廣而告之的衝動。於是他們經常邀請仍住在學生公寓裏的同學來寓所聚會。聚會時讓
 “那位誰”來打雜,場麵似乎就更加氣派。如同官員出行帶了侍從,權威便可更加彰顯,獵人狩獵帶了鷹犬,精神上便多了些依靠。


    “那位誰”似乎對這類聚會頗有興趣,即便已經下了班,電話一叫,他也會召之即來。在賓客麵前,他忙前跑後,除了本分地笑,並不多言。別人高談闊論,他便忠實地聽。一次,他的勤懇周到,成了賓客們無話找話的話題,大家公認他是位老實的好人。其實,世上所有的好人,除了能被別人方便地驅使和利用外,實在沒有其它的好處。


    一位鋒頭最鍵的女生問起他家鄉是什麽地方,他照例局促地壓低嗓音,回答說是福建一個不出名的小地方。那女生似乎窺破了他局促的秘密,高聲追問他,是不是來自福建的“偷渡之鄉”。他開始有些倉惶,雙眼流露出祈求的目光,仿佛不忍說出家鄉的名字。但那女生卻不依不饒,一針見血地問:你們家鄉的人,是不是都愛偷渡?你能來到這裏,是不是也
……


    “那位誰”已經漲紫的臉上,蠕動著幾條蚯蚓般的青筋。他不置可否地低了頭,掙紮出些許笑容,忍氣吞聲地說:“人們都想過好日子
……所以,就都想,外出闖一闖。是啊,誰不希望……”另一位女生似嗔似嗲地埋怨劉天臣:你怎麽和這種人混在一起?我還以為你住在高尚住宅區,一切都很高尚,想不到周圍還有非法移民!


   “那位誰”聽了,瞪大了的眼睛裏,流露出如同負重的牛馬被鞭子抽打時的悲憫。他本想辯解他現在的身份和工作,都是合法的。但是他仿佛猜到和這些碩士生博士生們說不到一起,於是幹脆任勞任怨地緘口不言。他沒有讀過多少書,卻敬重讀書人。有著如同那些從未見過鬼神的人,迷信鬼神一樣的虔誠。他參加他們的聚會,本是希望結交知書達禮的朋友,聽到遠見卓識的道理。因此,他對於他們的刻薄,常以聽之任之的鎮靜,當作過眼煙雲。


    好在主人翁們對他的不明來曆,不像對於不明飛行物那樣感興趣。於是一陣惶恐之後,他又有了更多對故鄉的愧疚。故鄉的榮辱,就像人們甩不掉的影子,始終伴隨著人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地移來移去。他漂泊異鄉十載有餘,聽慣了人們對他家鄉的褒貶,反讓他對家鄉有了更多的關注。例如看電視時,他要等著看完有關中國國內的天氣預報才離開。這種猶如從不同星球上捕捉信號的做法,已成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習慣。


    其實他對家鄉,也有過一些不如意的記憶。但是離鄉久了,時間的篩子便把那些不如意篩掉,讓他更加思念家鄉。他和一起勞作的工友經常談起自己的家鄉,但是不允許人們對他的家鄉和祖國有任何不敬。
 
    他的工友來自拉美各國,似乎有著和他相似的背井離鄉的經曆。隻是他們
 “太荒唐,不思量,反把他鄉當故鄉”,每每自豪於他們的西班牙語已在美國很多地方成為官方語言,因而他們不用再學英語。他們預測,再過幾十年,說英語的白人就會變成少數民族,而大量非法移民來的拉美人,會以和平演變的方式,重新從美國人手裏奪回北美大陸。


    “那位誰”沒有這份改朝換代的遠大理想,卻懂得民以食為天,便說,我看你們都喜愛吃中國式自助餐,足吃一頓便可以撐一天。要知道,這種中式自助餐是我們福建人來美國後開創的,才十來年的時間,就占據了絕大部分中餐市場。現在美國所有的中式自助餐,都是我們長樂福清一帶的人開的,隻要會講長樂地方話,走遍美洲大陸都有飯吃。


    工友們聽了,垂涎咋舌。問他為什麽不去開中餐館。他說他在中餐館幹過多年,不想再走別人走過的路。他要嚐試著闖蕩個新天地。工友們都相信他的話。因為他勤奮苦幹,省吃儉用,貸款承包了附近幾個公寓的公共衛生清潔業務。他雇傭了他們,並起早貪黑地和他們幹著一樣的活。


    那天,留學生們又在聚會,議論第二天參加維護祖國統一,抗議西方媒體誣蔑中國的集會事宜。一直默默無聞的“那位誰”,突然破例地插嘴說,他想和他們一道參加。那位早就主張和非法移民劃清界限的女生,看了他一眼,排斥地說:你還參加?這是我們愛國留學生的事。你們這些出國民工,還是抽時間去掙點錢吧。


    “那位誰”漲紫著臉不再說什麽,繼續幹著自己該幹的活。然而,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服自己不去參加明天的集會。人能欺騙別人,也可以欺騙上帝,卻永遠無法欺騙自己。多年的浪跡天涯,讓他無法不去愛惜自己的祖國。


    第二天早上十點鍾,“那位誰”帶領著七八位拉美裔人士,高舉中國國旗,到華盛頓的國會山前參加華人集會。昨天晚上,他離開主人翁們的聚會後,連夜召集工友,幹完大部分第二天要幹得活,睡了兩個小時,就激情滿懷地趕了來。他們的出現,讓參加集會很多同胞感動至深。劉天臣見了,激動地上前打了他一拳,親切地說:那位誰,你小子可以啊,還弄了一幫“阿米格”來。


    不久,中國發生了特大地震災害,瞬間牽動了許多海外中國人的心。留學生們組織發起向中國災區募捐,“那位誰”聽說後,便把本打算寄回家鄉的錢捐了出來,讓主人翁們驚奇不已。那位一直主張和他劃清界限的女生,家鄉恰在災區,她的許多親友殃及其中。她愧疚難當地含著淚,讓“那位誰”在捐款人的表格裏填寫自己的名字,“那位誰”想了想,工整地寫下:福建長樂人。

 

                                                          2008525
                               
於美國佛基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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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利 回複 悄悄話 愛國主義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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