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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侶17:三天光明

(2024-01-22 21:27:19) 下一個

吃過午飯,東南北和章妤坐在露台上,麵前放著一大桶冰淇淋,兩個人圍著桶邊緣一口口默默吃著,慢慢露出中間一塊凸起。章妤抬頭看著東南北笑了一下,用勺子繞著凸起劃了一圈,然後用勺尾刻畫了下頭發和五官的形狀。東南北隨後偏著勺子向下挖去,吃到一半時,他把紙筒撕掉和章妤一起繼續雕刻,慢慢呈現出塞內卡的頭像。

突然遠處傳來連續的汽車喇叭聲,東南北站起身向河口村方向望去,看到一輛“奔馳”牌吉普車停在工程車後麵,立即跑下樓。

車上依次下來萬山河、封靈、張誠,隨後李明關掉發動機也走下車。

“東南大師!別來無恙。”張誠緊走幾步握住東南北的手說。

“老張風采依然啊。”東南北笑著說,“好多年沒見了。”

萬山河和封靈牽著手站在旁邊微笑著,東南北轉頭說:“賢伉儷還是甜甜蜜蜜,不是故意秀恩愛吧?”

李明走過來說:“他倆總這樣,我也懷疑是在做秀。”

“大半輩子都在做秀就成真的了。”萬山河笑著說,“真誠祝賀東南畫展開幕,真好,你實現了我們未曾實現的夢。”

 

一行人回到露台時,章妤正坐在那裏看著冰淇淋桶發呆,“塞內卡”已經融化、濃稠的奶液溢出了冰淇淋桶的底座邊緣。

東南北為章妤介紹:“你們仨都是吃油潑麵一夥的,我和老張是吃‘天價大蝦’一夥的,那個水靈靈的姑娘是喝鹹菜豬肉湯長大的。”

“還水靈靈?都五十了。”封靈看著章妤說,“章妤你好,我叫封靈,你是畫家?”

“油畫專業。”章妤說。

“全能藝術家、設計師,大V博主,魚太後。”東南北說。

 

坐下後,張誠看著桌上的冰淇淋桶說:“大師的日子就是不一樣啊,冰淇淋都成桶吃,吃一半化一半。”

東南北“嗬嗬”笑了兩聲說:“我們的東西吃不掉就得扔掉,我特意為來賓準備了玉米葉編的手拎筐,喜歡什麽就裝什麽。全村就剩那些十幾年前手編筐都被我買來了,封靈靈喜歡的話也可以把多的筐都帶走。”

“你這是真不打算過了?”萬山河說。

“樹欲靜而風不止。”東南北說。

“真可惜!”李明說。

“對了,我想起李明剛通過律師考試的時候答應過幫我們維權。”東南北說,“從法律專業角度看我們還能起死回生嗎?”

“法律也是權力的玩物。”李明說,“我隻能安慰你,比你更加不公的案子多了去,有的都是滅門,你還能有自由。所以你認了就得了,千萬別走信訪。”

“我認了,我也不準備補交房租更不可能幫他們恢複原樣,隨他們便吧。”東南北說。

“肯定不要出一分錢!公司法人是誰?趕緊換掉,不然會給你拉到失信被執行人名單裏去,限製高消費。”李明說。

“換誰都一樣。”東南北說,“我就不信他們還能怎麽樣?我特意查了一下,大約有兩百多家各級政府也是失信被執行人,他們會給市委書記、市長‘限高’?”

“你還是活在世外桃源啊,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萬山河說,“你以為你姓‘趙’嗎?”

 

不久後樓下小廣場傳來說話聲,東南北伏在露台欄杆上一看,是許美慧和小方,大聲打過招呼後剛一轉身,囡囡已經跑上露台一邊跑一邊喊著“咚咚!爸爸!”撲在東南北懷裏緊緊抱住。萬山河等人麵麵相覷,東南北抱著囡囡說:“Long story。”

囡囡鬆開手臂後看到了章妤,遲疑了一下說:“阿姨?”

章妤笑著站起來拉著囡囡的手說:“你竟然還記得我?這麽高了?真漂亮,氣質也好,金老師好嗎?”

 

小方和大家打過招呼後遞給東南北一個印著“香氣博物館”的小紙袋說:“素素姐走不開,她讓我捎給你的,祝賀大藝術家首展開幕。”

“謝謝!”東南北接過紙袋說,打開後看了一眼。

“素素姐說,這款香水叫珠寶。”小方說。

東南北拿起袋子撐開口放在鼻子下麵深深嗅了一下,很久沒有睜開眼睛。

 

“你們約好了一起過來的嗎?”東南北問許美慧和小方。

“候機時碰到的,小方和囡囡在一起,我看囡囡似曾相識,沒想到是你和金素的女兒。”許美慧打量著東南北說,“你真像海的兒子。”

“海的老人。”東南北說,“我為你們介紹一個藝術家。”說完叫過正和囡囡說話的章妤。

 

唐霜、於成立剛到不久,桑格妮一個人到來,韓導的團隊和本地的幾個朋友也隨後到達,大家坐在露台上聊了一會兒,東南北看看時間說:“估計就我們這麽多人了。”

“肯定很多人都不知道,你消息在朋友圈裏剛發不久就被封號了。”李明說,“好在我碰巧看到,他們都沒看到。”

 

東南北站起來拍了下手說:“歡迎諸位新朋、故人、親人光臨‘三天光明’活動現場,我是河口藝術小鎮前鎮長東南北。我先給大家介紹下活動日程,今天是我和桑格妮的聯合畫展,明天是我發小投資的電影《圍棋》試映及眾籌會,後天是芣苡樂隊的全國巡演萊城站演出,但是他們要明天晚上到。因為現場正在施工,白天機械聲音太大,所以活動都在晚上舉行。我先帶大家簡單看一下,然後回到畫廊。晚上我們在藝術家廚房吃飯、睡在藝術民宿’。今天沒鋪紅地毯,但是所有路都是工人們臨時清理出來的,大家體會一下私家小路。”

 

走到一樓時,東南北一邊和囡囡一起把玉米葉手編筐發給大家一邊大聲說:“除了工地上的建材,藝術小鎮七座建築室內的所有東西大家如若喜歡,盡量全部帶走,留個紀念,不然我又要租民房存放。”

“感覺像打土豪、分田地。”萬山河拎著筐說。

“這都是階級仇恨,你們下手狠一點啊。”東南北大聲說。

 

許美慧拎著筐站在東南北旁邊說:“我明天和小方和囡囡一起去機場,我在武漢沙湖邊上買了套房子正在裝修。”

“你還是堅持到最後才退休,不過也好,手續辦起來簡單。”東南北說,“感謝你專程過來,我是你看著長大的。”許美慧“嗬嗬”笑了兩聲。

“對了,外匯賬號我已經注銷了,我想既然歸隱了,就安心修行吧。”許美慧說,“你的那部分我全換成美金托人轉到你香港賬號裏了,有很多錢,完全夠你安心做藝術了,以後不要再搞這些事情了,好嗎?”

東南北點點頭說:“謝謝阿美!這是我在故國的最後一站。”

 

桑格妮跳著腳過來說:“貓叔,我想要那個試聽機,我突然冒出一個作品靈感。”

“說過了,除了貓叔,你都可以帶走。”東南北說,“‘切爾西’撤了之後,你和於老師後來簽哪家了?”

“你猜,你肯定能猜到。”桑格妮說。

東南北笑笑說:“香廊?看來我完璧歸趙了。”

“不是啦!如果不是切爾西撤了,我準備一輩子和貓叔的帝國主義畫廊混。”桑格妮說,“不過江浦林人很好,切爾西的畫家他幾乎都要了。”

 

這時沈雨晴和張老師突然出現在門口,桑格妮大叫一聲衝過去和沈雨晴抱在一起,於成立和東南北一起走過去和張老師熱情地打招呼。

 

“要不是看到你轉發的朋友圈,我真不知道東南個展的消息。”沈雨晴和於成立說,“張老師原來還在籌備他的展覽,聽我一說也要來。”

“謝謝!謝謝!”東南北說著拉過唐霜,“這是我姐,唐大霜,你們的網友。”

唐霜苦笑著說:“好歹沒叫翠花。我聽於成立說過沈老師是‘國美才女’,但我估計他是有意忽略了‘美女’。”

 

來到兮廊,大家各自轉了一圈後回到場地中間圍在《廣陵散》四周,東南北看著沈雨晴說:“雨晴,給大家導覽一下吧?放心,我受得了批判。”

沈雨晴思忖了一下說:“怎麽說呢?這件作品初看時會感覺構成色彩太明顯,但是如果耐下心來去品,尤其通過鏡子折射出來的視覺效果還是很有衝擊力的。不過當代的作品越來越需要文本注釋,如果不是對古代和這些現當代著名知識分子的背景有所了解,或者不了解新中國的曆史及被掩藏的真相,恐怕讀不出作品的深刻含義。”

囡囡趴在東南北肩上悄悄說:“咚咚,我覺得這件作品挺瘮人的。”

“感覺也對。”東南北悄聲說。

“東南之前的架上作品我也看過,雖然也有些感覺,但是遠不如這件作品來得強烈。”沈雨晴說,“另外我覺得是否可以配點音樂呢?比如就配《廣陵散》的樂曲,像一首哀歌,音樂有時更有穿透力。。”

“雨晴,如果現場有人彈呢?”東南北說,“章妤可是全能藝術家,她的古琴水平比我高多了。”

“那更好了!”沈雨晴說完轉頭看著章妤說,“怎麽樣?我還沒聽過古琴的現場演奏。”

“我隻是《酒狂》的水平,一直沒敢碰《廣陵散》。”章妤說。

“那你倆合奏一首《高山》、《流水》吧?我爸爸也會彈古琴。”囡囡拍著東南北肩膀說。

“好,等第三天光明時。”章妤說。

 

“桑格妮姐姐的作品呢?”囡囡附在東南北耳邊說。

“等下。”東南北拍了下囡囡的頭說,然後指著和他的作品《無所事事》並列隔開的一套像牙科座椅的設備和大家說,“這是桑格妮唯一參展的作品,名字叫《真相》,不過需要互動,看誰有勇氣接受靈魂拷問。”

大家麵麵相覷,最後桑格妮盯著沈雨晴笑,沈雨晴說了句“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後跨上了椅子,大家慢慢圍了過來。桑格妮在沈雨晴手指尖、手腕、額頭、頸動脈包括鎖骨下麵貼上了傳感器,然後打開機器、打印機和電腦顯示屏調試著參數。準備就緒後,桑格妮和沈雨晴說:“整個測試時間是十八分鍾,隻有是和否兩個答案,你可以選擇什麽問題都不回答。如果你回答‘是’就動一下左手指,‘否’就動一下右手指。機器會自動‘測謊’,如果機器認為你‘說謊’就會發出微弱的電擊,放心,絕對安全。”沈雨晴點點頭。

 

機器問出了第一個問題:“你姓沈?”沈雨晴左手指動了一下。

機器接著問了第二個問題:“你叫雨晴沈?”還沒等沈雨晴反應過來時,第三個問題又開始了:“你是藝術家?”沈雨晴動了下右手指。

“你是思想家?”沈雨晴沒動。

“你參加過革命嗎?”沈雨晴動了下右手指,突然皺了下眉頭笑了一下。

 

十八分鍾過後,桑格妮示意囡囡幫她把沈雨晴身上的傳感器摘下來,然後自己在電腦裏操作了一下,打印出一份文檔笑著遞給沈雨晴。

“不許暗箱操作。”萬山河突然大聲說,大家跟著起哄。

沈雨晴迅速瀏覽了一下說:“好好好!桑格妮你來宣讀吧。”

桑格妮看著文檔清清嗓子說:“沈雨晴,學者。自負、清高、激進、具有反抗精神。消極,憂鬱、有酗酒和自殺傾向……”

現場噓聲一片,沈雨晴微笑著點頭。

囡囡伏在東南北肩頭說:“咚咚,有這麽神奇嗎?”

“原理不神奇,很像企業裏招聘時使用的性向測試。”東南北說,“我覺得建模和問題及順序排列很有技術含量,我操作過這部機器給堂姐夫‘測謊’,結果非常黑色幽默,他的內心極其淩亂。”

“電擊是怎麽來的?”囡囡問。

“隨機的,尤其是在模棱兩可的問題上大概率會放電,造成被問者內心恐慌,促使說‘真話’。”東南北說。

“我覺得應該設置個‘報複程序’,如果有上來亂搞的,就提高電壓電死他。”囡囡說。

“你都跟誰學的?”東南北拍了下囡囡的頭笑著說。

“我隻有一個爸爸。”囡囡說。

 

電影《圍棋》試映前,東南北站在舞台邊向觀眾們介紹說:“這部電影是我最要好的一個朋友投資拍攝的,與其說是電影倒不如說是一部記錄片,但是因為涉及到敏感題材,隻能重新編排。拿到拍攝許可證後,總投資六百萬、采訪了幾十位故事原型人物,耗時一年半,總共拍攝了五個多個小時的片子最後剪出這版送審,廣電總局給了三條反饋意見,等電影放映完我們再放出原件圖片。我朋友寧願不公映也不想改,但是我說服他先通過眾籌的形式往下走走看,資金隻是小問題,很重要的是我想通過試映獲得一些靈感,看看能不能通過審查又不削弱片子的藝術力量。”

“遺憾的是,幾個同時代的朋友今天多數都已返程,幸運的是芣苡樂隊和他們的粉絲提前趕到,我看還有幾個滄桑麵孔。”東南北說,“那我們就純粹按照一部文藝片來看,隨後我再爆一些幕後花絮。”

 

《圍棋》描述的是兩夥長期纏鬥的黑惡勢力“黑吃黑”的故事。雙方在各自的‘保護傘’下在醫療、醫藥、養老、保健品和殯葬行業明爭暗鬥,各有斬獲、互有死傷。影片的結尾是一夥勢力為幾位官員搶奪他們相中的風水寶地,通過暴力手段將周圍十幾戶村民住房和墳頭強拆,改建成一片巨大的豪華、合法墓園。但是官員的親屬土葬後被另一夥勢力慫恿村民掘出棺材,影片最後定格在一片黑色的土地上的一口紅木、大漆、雕花、描金棺材。

 

電影放映了兩個多小時候,小劇場燈光重新亮起之後,觀眾席上沉默了許久。

東南北、韓導和團隊成員一起走到舞台前麵,沈雨晴和章妤、張老師坐在觀眾席最前排,她輕輕拍了拍胸口吐了口氣問:“廣電總局反饋的意見是什麽?”

韓導笑了笑說:“你們應該能想到。”隨後示意工作人員將投影畫麵切換到審查意見的圖片,大家一起望向屏幕。

 

  1. 要有一個正能量的結局,政府最終將黑惡勢力和他們的保護傘全部一網打盡,將村民回遷,恢複綠水青山或變成公墓。
  2. 強調涉事官員貪汙、受賄和思想腐化、生活墮落是極少數個人行為。
  3. 加強黑惡勢力良心發現、悔過自新的心理轉化過程和政府在其中起到的積極作用及“掃黑除惡”運動給予犯罪分子的震懾。

 

“從藝術角度來看,這個結局非常完美,給觀眾留下了極大的想象空間,而且‘掘墓’這件事情有很多寓意。”沈雨晴說,“具體針對這三條審查意見,我覺得很難處理。第一,正能量的結局倒是可以,但是這兩夥勢力已經將自己成功洗白。第二,影片中並沒有刻意表現官員的貪腐行為,隻是著力描述兩股勢力成長過程。第三,片中所有角色對是非、黑白、善惡的反應非常麻木,他們早已經失去思考和辨識能力,如同僵屍。”

 

“可不可以這樣呢?”章妤說,“我們就給影片一個完美的正能量結局,絲毫不用考慮內在的邏輯性,最好看起來是兩部電影簡單剪輯在一起的,這樣形成一個強烈反差,達到一種反諷的效果。”

 

張老師舉手示意了一下說:“要是換一個時代背景呢?比如發生在民國、‘舊社會’、日占時期的滿洲國呢?但這樣服裝、道具包括演員發型都得改,可以用黑白效果。”

 

這時觀眾席上有個年輕女子舉手示意了一下說:“我可以問個問題嗎?首先聲明我確實不會投資,因為我不大懂,而且作為電影來講最重要的是票房,估計會很慘淡,連公映恐怕都難。但是如果我有更多的錢可以作為讚助,不求回報,隻希望這樣一部電影能留存下來。我隻想就影片本身向導演和主創團隊提個問題。”

韓導看著東南北笑了一下示意她講下去。

“謝謝。”年輕女子說,“在我的印象中東北人是很野蠻和不講道理的人,一言不合就動手、動刀子,但是今天看的這個片子,感覺他們都是普通人,甚至有時候還很懦弱,還有一些溫情的戲份,請問導演,你是有意這樣設置的嗎?”

“這應該由編劇來回答。”韓導看了一眼東南北說,“也說我個人體會吧,我是山東人,我之前沒有關注過東北黑社會題材,偶然機會碰到劇中的一位大哥,無意中聽到他和別人聊到一些人和事,我是和你一樣的感覺。”

“我在東北長大,我熟悉電影裏的人物和情節。並不是所有‘混社會’的人都紋身、斷指、帶傷、滿嘴粗話,兩夥勢力的領導者都是毫發無損、文質彬彬。”東南北說,“這部片子突破了格式化,更加真實。它讓我們重新審視一些被妖魔化、被惡俗化、被邊緣化的群體,以一種大院鄰居的眼光看待他們的成長和異化,並思考背後深層的原因。”

 

“我有同感,”另外一名觀眾說,“尤其是Z哥這派的一個打手,部隊複員,喜歡說相聲,對正式工作有點懈怠,被開除後流落社會。他下手狠、利落,就是一刀或者一腳,我覺得這可能也是他為惡的邊界吧,他隻是為了達到效果。片中還有一個細節,他每流浪到一個地方,哪怕躲在舅舅的鐵道班房裏,都會把唯一攜帶的那件說相聲的長褂小心地掛起來,用口含著水向起皺的地方噴霧,然後像聖物一樣掛起來,虔誠地敬拜。”

 

“還有一個細節。”年輕女人補充說,“Z哥交待掘墓任務時嚴厲警告下屬一定不能讓村民打開棺材、不能動屍體和隨葬物品,我不大明白,這正常嗎?”

“我覺得這兩夥勢力首領的智商都很高。”一個年長的男人說,“他們為各種權力和利益代言,並有意編織錯綜複雜的關係網。他們主要鬥爭方式是攻擊對方的保護傘,並形成了一種默契,甚至私底下有合作。所以他們既不想把事情搞大,也不想讓官員們消停,這樣他們就能始終持有交換利益的籌碼。所以掘墓並不鞭屍就是一種典型的邊界處理手法,讓事情可大可小。”

東南北笑了一下說:“可防可控。”

 

“從這點上看,這部電影還是很辛辣的。”張老師說,“官場現狀就是這樣,都是貪官,彼此也都知道對方是貪官,但是可以相安無事,也不會把對方往死裏整,你來我往,達到一種均衡的利益格局。所有利益團體都在小心避免自己成為鷸、蚌,從而讓漁翁得利,所以這部電影很‘燒腦’,所有人都在局中,黑白角色隨時切換,盤中局勢一變,連對弈者都成為棋子犧牲掉,劇本寫得非常好。”

韓導看著張老師點點頭、輕輕拍了下東南北的手臂。

 

“其實整個社會都一樣,高校裏也是。”沈雨晴說,“越來越少批判的聲音,一方麵和政府嚴格控製輿論有關,另一方麵大家多多少少都帶有原罪,彼此間都知根知底,既喪失了批判的資格又缺乏批判別人的底氣,表麵看起來一片祥和,但暗潮洶湧。”

“歲月靜好。”韓導笑著說。

“越深的海水表麵越平靜。”章妤說。

 

“如果這部片子裏反映的都是社會現實,那太黑暗了,生、老、病、死都被各種利益集團把控著,普通老百姓活不起、死不起。”觀眾席上一個男人說,“這種片子肯定不允許公映的,我看你們就別當投資計劃了,也別改了,以眾籌的名義給每個出資人一個未刪節版就行。”

沈雨晴笑了下說:“韓導,翠花和二黑這場‘床戲’審查方沒要求你刪掉?兩個離異的農民在墓園裏挖了個地窖歡愉,激情似火。”

“啥都沒露,隻有兩團黑影和清晰的聲音,應該不會觸及‘紅線’。”韓導說,“那是我們底層人民唯一的低成本幸福體驗了。”

 

突然窗子外透進紅藍交替的警燈燈光和交叉的光束,隨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小劇場上麵下來幾個著裝但沒帶帽子的警察和幾個協警,東南北認出領頭的是海岸派出所所長,迎過去打了聲招呼。

“接群眾舉報,你們在此非法集會、傳播淫穢物品,請配合我們執法。”所長大聲說,隨後指揮人收繳筆記本電腦和投影設備。

“你們幹什麽?”沈雨晴高聲說著站了起來,拿出手機打開錄像對準協警說:“請你們出示證件,還有搜查證。”

所長一擺頭,兩個協警罵罵咧咧地衝到沈雨晴麵前伸手搶奪手機,所長同時大聲說:“誰都不許拍啊,一律沒收。”說完看著東南北說:“博士,走吧。”

身後突然傳來大叫和撕打聲,東南北回頭一看一個協警正從後麵把著沈雨晴的手臂,另一個協警在掰沈雨晴的手指欲搶手機,她一邊大叫一邊用力掙紮,章妤上前欲扯開協警的手未果,低頭咬了一口協警的手腕。這時又衝過去一個警察扯著章妤的頭發拉開,被咬到的協警鬆開手後隨手給了她一個耳光。東南北回身緊跑幾步跳起來將扯著章妤頭發的警察踹倒、握緊拳頭朝打章妤的協警臉上擊去,突然腳下一軟身體抽搐了幾下癱在地上,倒在地上的警察扔掉電棍,爬起來揮舞著警棍朝東南北頭上砸去,章妤架住了他的手臂,沈雨晴撲倒在東南北身上護著他的頭。

 

從拘留所出來,東南北、章妤和沈雨晴搭了一部出租車直奔濕地公園。濕地公園裏所有建築的大門上法院的封條都被撕開,很多窗子都開著,幾乎所有可移動的東西都不見了,連《廣陵散》和《真相》也被搬走了,地上留著幾堆鋸末和幾塊碎片,沈雨晴放在藝宿的行李也不見蹤影。

 

工頭說:“法院來貼條的前幾天還好好的,隔了沒兩天我們工人就發現窗子被打開了,隨後陸續幾天東西越來越少,都是晚上來人幹的。你的船早沒了,車倒一直沒人動。”

 

三個人開車回到李家村,車子還沒停穩,章妤就打開副駕駛的門跳了下去,打開院門衝到後院,東南北隨後跟了過去,和章妤並排站在一起,看著三哥皮包骨的屍體無聲地落淚,沈雨晴站在東南北身邊,緊攥著他的手。

 

就地安葬完三哥三個人回到餐廳,東南北很快端出一個電熱水壺和三個高腳杯,倒滿了兩杯後遞給章妤和沈雨晴,沈雨晴接過後驚訝地說:“熱的,紅酒嗎?就是歐洲聖誕集市上賣那種嗎?”

東南北說,“還是有點差別。”

“是雅典那個酒吧裏的Honey wine嗎?”章妤喝了一口說,東南北點點頭說:“是用希臘產的紅酒和蜂蜜一直煮熱的,不過我添了半瓶礦泉水,稀釋下酒精和糖度。”

“真好!胃裏好暖。”沈雨晴揉著肚子說。

 

各自回到房間,東南北簡單洗漱下找出兩套內衣和薄羽絨衣推開了廢墟房間門,章妤正在浴室裏衝澡,沈雨晴裸著身體在吹頭發,東南北放下衣服問:“晚餐想吃什麽?不是,是想喝什麽酒?”

沈雨晴關掉吹風筒看著東南北說:“你這裏什麽酒都有嗎?”

東南北點點頭說:“包括各種肉和海鮮,不過都是冰凍的。”

沈雨晴想了一下說:“我想喝烈酒。”說完轉頭問章妤:“師妹,你要喝什麽酒?”

章妤大聲說:“威士忌!”

 

三個人圍坐在餐桌旁迅速喝掉了一小鍋牛肉湯,沈雨晴用紙巾擦了下嘴角說:“好喝!你放了羅勒葉?”

東南北點點頭說:“不過番茄醬是國產的,也沒加新鮮的番茄。”

“這盤酸辣白菜很開胃。”章妤說。

“這道白菜片炒木耳在東北有個名字叫‘黑白兩道’。”東南北說。

“很形象,東北人就是道道多,我聽東北人說過‘五迷三道’是什麽意思?”沈雨晴說。

“我想想啊,好像是迷迷糊糊、神誌不清的意思。”東南北說,“東北話很有特點,很多是滿語演化過來的,很多四個字的詞,我經常自己都搞不明白,但緊急的時候能‘禿嚕’出來。”

“脫落?”沈雨晴說。

“東北話,意思差不多。”東南北說著端起酒杯和沈雨晴、章妤碰了一下,章妤端著酒杯湊到鼻子下麵聞了下抿了一口、張大嘴“哈”了一聲。

“先別急著喝啊,雨晴說句祝酒詞吧?”東南北端著酒杯說。

“祝……我們……歲月靜好。”沈雨晴說完,東南北和章妤爆笑出來。

“師姐,你太有才了!”章妤說。

“Fuck歲月靜好!!”東南北隨後說。

“Fuck歲月靜好!幹杯!”三個人碰了一下杯子全部一飲而盡。

 

“願三哥一路走好。”章妤喃喃說道,東南北握了一下她的手。

 

“你們應該是獄友,怎麽論的師姐、師妹?”東南北說。

“在澳洲同一所大學留學。”章妤說,沈雨晴拿起空杯子向東南北示意。

“你們悠著點。”東南北邊倒酒邊說,“這款酒我隻有兩瓶,是老董特地寄過來的,為了‘三天光明’,據說是蘇格蘭單一麥芽威士忌裏最有代表性的一款。”

“這是威士忌?”沈雨晴說,“味道很怪,煤炭味兒很重,還有股海帶味兒。”

“對,據說是用蘇格蘭高地地表的泥質媒來烘烤麥芽。”東南北說,“我也是第一次喝,不大習慣,要不要換?”

“我不換,我喜歡這種蘇格蘭男人味兒,像《勇敢的心》。”章妤說。

“好吧,我也深度體驗一下師妹喜歡的男人味兒。”沈雨晴說。

 

很快三個人就喝下了大半瓶威士忌,沈雨晴晃了晃頭說:“酒真是好東西,喝完了飄飄欲仙的。我一直沒測出自己的酒量,看來我真是有酗酒傾向。”

“我無意中測過自己酒量,有一天寫作的時候不知不覺喝掉了將近一瓶700毫升的煙台威士忌,竟然沒醉,還騎著摩托去海上遊泳,不過現在想起來都後怕。”東南北說。

 

“你好像一個人在這裏住了很久?”沈雨晴說,“會感覺孤獨嗎?”

“沒有特別想過,但是根據網上的標準自測了一下,我已經到達孤獨的最高階段了。”東南北說,“第一階段是拚命地想融入人群,不管是剛到深圳還是剛回到村裏時。第二個階段是拚命地想填滿自己時間。第三個階段是完全享受獨處的時間,開始高效率地完成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情,比如創作。”

“嗯,挺好的。”沈雨晴說,“我在留學期間也經曆過這三個階段,其實早年隻要一換新環境都會重新經曆一遍,現在不會了。”

“但你們還是孤獨的,隻不過孤獨已經傷害不了你們了。”章妤說。

“每個現代人都是孤獨的,這是現代性決定的,不可逆轉。”沈雨晴說,“人類文明史就是人類走向孤獨的曆史。史前人類不會孤獨,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確保生存,農耕時代隻有少數上層人士才有獨立思考時間,還是得擺脫家庭和宗族親屬的束縛,所以很多先賢都是單身。中世紀的時候人把心靈和肉體都奉獻給了神,個體的思考毫無意義。現代科學革命和啟蒙主義導致人擺脫了神和自然的雙重枷鎖,獨孤感從此開始加劇。隨著社會分工越來越細,基於宗族和血緣的組織形式逐漸坍塌,每個人都基於價值觀自由選擇社群,比如現在我們三個人在一起。但是價值觀一直處於流變狀態,最後就會發現社群越來越小,直到變成一個人。”

 

“師姐認為愛與孤獨是什麽關係?”章妤說。

“孤獨是常態,愛是偶發,愛解決不了孤獨。”沈雨晴說,“但我們能抗拒孤獨卻抗拒不了愛,愛對我們像食物對於身體是必須的,孤獨對我們像糖對於糖尿病人可以控製。”

“我相信愛到深處更不會孤獨。”章妤說完和東南北相視一笑。

 

“東南,你準備怎麽辦?藝術小鎮沒了,連出海的船和東南三哥都沒了,還是‘刑滿釋放’人員,估計村子裏你也待不下去了。”沈雨晴想了一下說,“你想不想回到學校?你的條件被國美聘個教授應該沒問題,還能經常見到沈總編。他閑不住,一直在翻譯書,你倆是絕配。”

“我就差送給女兒作為她成年禮的回憶錄沒寫完了。”東南北說完看了一眼章妤,“但是我哪都不想去,寫完回憶錄後赴一個死亡之約,在全世界選一片最深、最純淨的海,和她一起沉入海底。”章妤莞爾一笑。

“和你?”沈雨晴看著章妤說,愣了一會兒低下頭像是自言自語地說:“真浪漫……真幸福……我好嫉妒!我舍不得你倆!”。

“我想睡一下席夢思墊子。”東南北說著站了起來。

“不要!”沈雨晴抬起頭眼睛帶著淚說,“我要你倆陪我喝酒。”

 

“師妹,東南北有和你講過他在國美時候的事情嗎?”沈雨晴說著大笑起來,“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就像個乞丐,就是個乞丐,比乞丐還乞丐。頭發油乎乎的、渾身發臭、牙齒焦黃、指甲縫裏一條黑泥。但是他一開口我覺得他的聲音很好聽,然後發現他的眼睛很清澈,想問題也很深,我意識到這至少不是一般的乞丐。”

“可以想象。”章妤看著東南北微笑著說,“他從來不主動和我講什麽,但我多少能猜到。他也很少問我問題,我們一生也沒見幾次麵,根本沒那麽多時間說話。”

“可以想象,你們做愛的時間都不夠。”沈雨晴說。

 

“雨晴你知道嗎?89±5畫展上你的開幕致辭確實把我震到了,我一定是第一個鼓掌、最後一個放下的。”東南北說,“到現在我還記得你的發言。”

東南北說完站了起來,模仿沈雨晴清脆的聲音說:“如果說星星曾經無名,那麽我們至少還記得落選沙龍畫展,那些當時被主流社會排斥甚至聲討的藝術靠著自身頑強的生命力得以被時間驗證。無從比較十九世紀的波拿巴王朝和新中國政府的心胸和品味,但是我們經曆並銘記那些近在眼前的曆史事件,也不時得知在那個被燒毀的廢墟附近聚集的藝術家被驅逐、被遣送,我相信這個冬天之後他們還有個冬天……”

“你的記憶力可真好。”沈雨晴眼光閃爍著說。

“我操!這種有情懷、有高度、有勇氣的致辭我從來沒聽過男人說,而你是一個嬌小的女人,還是童音。”東南北笑了一下說,“我那時覺得你這種人應該隻存在於學校裏或者書本裏,後來發現學校裏也隻有你一個,書本裏根本沒有。”

“你把我寫在回憶錄裏出版,書本上就有了。”沈雨晴說,“你那一刻愛上我了嗎?”

“沒有,你離我太遠了。如果涉嫌有愛,也是敬愛。”東南北說,“不過我打賭參加月亮美術館開館展的很多男人都愛上你了,我隨時能感受到你身上聚集著他們欣賞和愛慕的目光。”沈雨晴哈哈大笑起來。

 

“你知道章妤怎麽震到我了嗎?”東南北和沈雨晴說,“是在我走進她工作室那一刻,她的房間裏塞滿了和藝術有關的東西,包括那條很藝術的變色龍,我想她怎麽可能如此熱愛藝術?怎麽能打通所有藝術形式的邊界?”

“你不也是嗎?不僅橫跨藝術界和金融界,而且橫跨國家、都市和鄉村的邊界。”沈雨晴說,“所以你倆才是一界的,無界之界,連生死邊界都五迷三道了,所以才有死亡之約。不行,我必須用酒澆滅心中的妒火。”沈雨晴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沒聽說用酒精滅火的。”東南北笑著說。

 

東南北又打開了另外一瓶“艾雷島”威士忌,很快又喝掉了一半,忽然隱約傳來稀稀落落的鞭炮聲。

“農村好玩的,不管碰到什麽事兒都要放掛鞭,而且不分時候。”東南北笑著說。

“是不是小年了?”章妤望下窗外說。

“我算算日子啊。”東南北說著掰起手指,“九號活動開始,十五天拘留,二月五號春節,還沒到小年。”

“恍若隔世。”沈雨晴悠悠地說。

 

喝完兩瓶威士忌後,三個人一起收拾好了餐廳、互相攙扶著回到廢墟房間。沈雨晴一頭紮在床上,迅速熟睡,章妤看著東南北聳了下肩膀說:“我想和你做愛。”

東南北攬過章妤的腰吻了一下,拉著她準備出門,被她拉住,迅速脫掉了他身上的衣物,用力扯著他堅硬的部位。東南北邊褪下章妤的衣服邊親吻著她的身體,抬起她的一條大腿,略微躬下身體,她按著它進入身體合在了一起,她壓抑著呻吟了一聲,咬著東南北的耳朵說:“我好愛你,海神。”

“我也愛你,小魚兒,太後。”東南北悄聲說,“竟然曆經了二十二年,絲毫不褪色。”

 

東南北抱著章妤蹲下,拾起棉袍披在章妤肩上站起來向門走去。

“別丟下她,她醒來會很孤獨的。”章妤說。

 

章妤和東南北一起鑽進被窩,側身對著東南北摸著他的鼻梁和嘴唇說:“我們都好好睡一覺吧。”

東南北點點頭吻了一下章妤的嘴唇,她笑了一下轉過身去幫沈雨晴脫掉了外衣,蓋上被子,抱住了她,然後拉著東南北的一隻手蓋在自己胸上,東南北伸出另一隻手臂墊在章妤頸下貼著她沉沉睡去。

 

窗外又傳來一陣隱隱密集的鞭炮聲,章妤翻了個身伏在東南北的臂彎裏,閉著眼睛伸出手撫摩著他的臉和胸膛,手肘碰到他堅硬部位時順手抓起揉搓了兩下翻身爬到了他身上,搖晃著屁股對準後沉下身體活動了兩下又繼續睡過去。

 

沈雨晴起身後到洗手間小便、刷牙,衝了下身體,裸著身回到房間後看著地上的衣物愣了一下,掀開被子看了一會兒,默默鑽進被窩貼在東南北身側。東南北伸出手臂攬過沈雨晴的肩膀,章妤抱著沈雨晴的腰拉過來,三個人緊緊貼在一起。

沈雨晴向上挪動了下身體和東南北、章妤的臉靠在一起輕輕地摩挲著,章妤抬起身把她拉在東南北胸前,伏在她的背上慢慢搖晃著身體。沈雨晴抬起頭和東南北吻在一起,隨後起身跨坐在他胸前和章妤抱在一起親吻著,翹起臀部一點點滑向東南北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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