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1
(2022-07-27 11:45:27)
下一個
上小學時,每天路過軍人俱樂部。這裏是南京軍區的長官弟兄們的娛樂場所,全名是南京軍區軍人俱樂部。裏麵可以看藍球排球比賽,看遊泳跳水比賽,看電影瞧大戲,看展覽,溜冰……。我還在這裏遊過泳,是學校組織的暑期活動。這裏雖然是軍人俱樂部,平民百姓還是可以進來的,買票就可以,電影院,體育館就對公眾賣票。
裏麵還有一個很大的露天劇場,好像沒有賣過票,因為沒有演出,也無法賣票,石頭凳子沒有號碼,隨便坐。但是我在劇場裏開過大會。高中畢業前,幾家學校把中學畢業生們都帶到這裏開會,讓積極分子們在這裏獻紅心,表決心,帶頭上山下鄉。於是他們就上台發言。記得一個女子說,雖然她媽有癌症,她爹是軍官在外地,她還是會去農村插隊務農的。她還起了誓,要帶頭上山下鄉,要去最艱苦的農村雲雲。
附近的牛頓市有一位南京婦人,可能是我同一屆中學畢業的,她就插隊到了陝北農村,據她自己說生活苦死了。當時南京根本就沒有去外地插隊落戶的中學畢業生,都是下放在南京郊區,去那些遙遠的窮鄉僻壤都是他們自己聯係的,全是他們自己作出來的。我想她應該也是在那個大會上起過誓的女子之一,我沒有問過她是不是有這回事,以前不好意思,有機會可以證實一下。她是老教授的女兒,能這樣做還是很不簡單的。如果不是文革結束,改革開放,她可能就是一個陝北高原上的黃臉婆姨。
我在這裏還看過一次演出,“長征組歌”,是前線歌舞團的演出,但當時可能不叫“前線”這個名字,應該是叫“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這類的名稱吧。這應該是我這輩子唯一在此看的大戲,是同學馬二叫我陪他看的。我清楚的記得這天晚上發生的事,但白天幹的什麽勾當,忘了。其實是應該全記住的,這是我生命中有曆史意義的一天,這是我下放農村的第一天,也是我的生日。
那天晚上正好包餃子。坦白的說,吃餃子不是因為我。我們家不是北方人,吃餃子極為稀罕。我才吃了幾個餃子,約一小盤吧,就忍痛放下了,隨馬二去瞧戲。我們剛出了小院子,馬二就說“想不到你這麽能吃”。我聽了立刻火就冒出來,氣死了。我是從鄉下回來的農民!天寒地凍的不吃完晚飯就陪你大少爺出來瞧戲,你還說這話,真是毫無人性!他爹是一大著名戲班的班主,他家生活條件極好。那天晚上特別冷,石頭凳子上不能坐人,屁股會凍結在上麵的,我們隻能站著看,凍得瑟瑟發抖。我在饑寒交迫中看完了演出,回到家已經11點多了,第二天天不亮我就又要起來去鄉下上工了。終身難忘的夜晚,那天我才滿18歲!
以前我經常來軍人俱樂部玩,我們班上有一些俱樂部的孩子,其中一人會帶我進來玩耍,他還贈送了我很多毛的紀念章,都是市麵上的很少有的好貨,他爹當時負責做這個事。我家周圍人都好奇我居然會有這些紀念章,我家是當時的社會最底層。前幾天聽同學說,這位紀念章同學,事業做的風生水起,知名度很高,是名記。但天有不測風雲,人有飛來橫禍,他忽然在家中昏倒,等到被發現時,早已錯過了最佳搶救時間,他已經在ICU十多天了,凶多吉少。為他禱告。
軍人俱樂部在民國時期就是國府的立法院,大院裏麵的建築非常精美,中西合璧。該同學還帶我到辦公樓裏來過,裏麵的門窗樓梯過道很精美,高級,氣派得很。中山北路上的圍牆是鏤空的,上麵蓋著藍色琉璃瓦,從外麵可以看到裏麵,不熟悉的人也可以猜到這裏一定是官府衙門之類的大地方。其實這裏就是“革命文藝戰士們”混飯吃的地方,裏麵隻是文人藝人,都是文職人員,這裏沒有打打殺殺,沒有刺刀見紅,小資情調倒是蠻濃厚的。當然現在這些東西早已蕩然無存了,裏麵烏煙瘴氣,成了大集市。
班上若幹同學都是軍人俱樂部的孩子。俱樂部的孩子們都說普通話,其他小孩子不說,他們說南京話,其中有我。所以他們或者是我們一開口老師就知道你的出處了。其實不說話也不難識別,因為他們長得也好看,細皮嫩肉,舉止文雅,穿著也幹淨整潔,看上去就像是好人家的孩子。對於這樣的孩子們,教,或是不教,他們的老師們都是很喜歡他們的。
我們班還有一幫人是革命中小幹部和普通知識分子家庭的孩子們,他們是大部分,總體不錯,小學老師們也是比較喜歡他們的,但他們要遜色一些,因為不撇京腔,也不說普通話,有點市井,但不庸俗。這兩大類人就占了我們班級人口的絕大多數,其餘的人就是兩端了。高端的就是幾個高幹子女,低端的當然就是小平民和小貧民家庭出身的孩子了,人數不多,其中有我。這兩端點的同學,是老死不相往來的人。
去年小學同學找到我,被拉入了班級群。我這才知道我們班級是“非常好”的,全年級裏的重要人物子女,高級小朋友們幾乎都在我們班,檔次是真不低。記得一個男生,非常沉默,帶我去他家玩才發現,學校旁邊的三層樓大洋房就是他家,他爹原來是省廳最高領導人。我們班有的同學不說普通話,南京話?當然不是咯,人家壓根兒不會,開的是京腔。我這次就鬥膽問了一個老同學,“你怎麽也說南京話啦?我記得你原來是說北京話呔?”,我是用很土俗的本土方言問她。 “是呔,北京話早就不說咯”,土土的南京話回我。她們就是那昔日的燕子。
文革時期,北京的一些軍隊高級幹部被下放到了南京軍區,我們班就得了好幾個軍區高幹的孩子,檔次一下子就竄上去了。記得當時南京電子管廠附近有武鬥,住在附近的一位北京來的女生是被解放軍叔叔從教室裏接回家的。而同時一個本地轉學來的男同學,說地道土話,他在我們班級的日子裏,可以說是備受煎熬,暗無天日,多少人都嘲笑他,欺負他,但我沒有。我即沒有對他不好,也沒有對他很好,因為我沒有能力對其他同學好,或是,不好,但我蠻可憐他,雖然我自己也是可憐蟲,但我不是受氣包。
這次拉我入同學群的是教授,教授和我後來一直都是一個學校的同學到高中畢業。教授是我最古老的同學,也是我同學中學問最高的人。說到軍人俱樂部也是不可以繞過教授的,用今天的話來說,他家就是開軍人俱樂部的,軍人俱樂部就是他家開的。教授的爹以前就是軍人俱樂部的主任,“大老板”。
說到了小學同學,當然是繞不過去小學班主任的。我們的班主任是常老師,我們有4年時間在常老師手裏,她雖然短小不精幹,還時常病歪歪的,但她的執行力是毋庸置疑的,五十幾個人被她管得服服貼貼,其中不乏若幹活鬧鬼。常老師以前是衛崗小學的老師。衛崗小學是全南京的頭牌小學,是南京軍區高幹子女學校。後來城裏的革命後代需要她,就來到了山西路小學。當時是文革期間,很多上學時間已經用在開批判大會,教師政治學習上了,但常老師還要給我們“開小灶”,改造我們的“資產階級思想”,培養勞動人民感情,她還經常獨自帶我們班去農村勞動。真虧她想得出來,神精病,極左!
中小學教師們極左是他們的職業通病,這是這個群體的可悲之處。他們天天給學生洗腦,早就把自己也洗得非常愚昧無知,成了井底之蛙,不知道外麵的世界(無從知曉),不了解新知識(拒絕學習),就知道那點可憐的陳舊的書本知識。說他們是“教書匠”,並不為過。我又得罪人了。
在家躲避病毒,清閑無聊,就寫上幾個字的小貼子,一來打發時間,二來博人或樂或憎,說來還要感謝常老師。常老師是“雙槍老太婆”,一把槍是語文,一把槍是算術,都打得很好。常老師是南京人,但她說的是還不錯的普通話,在南京人中應該是很難得的,不然她在這樣的小學校裏也混不下去。如果她開一口南普,學校是不會讓她教這些高級孩子們的,那些學生也會把她羞辱死。常老師的丈夫是空軍飛行員,這讓她有了堅實的政治資本得以教授這些孩子們,雖然她不是女共產黨員。我是既得利益者。
記得有一次晚上要慶祝“最高指示”發表,所有的小孩子都要集中到學校,搬著凳子坐在大馬路邊上等“最高指示”出籠,聽完了“最高指示”可能還要連夜遊行。常老師就站在我身後與一陌生人聊天,我坐在前麵聽得一清二楚。我全神貫注地偷聽著他們的談話,但我把頭不停的東張西望,為的是不讓他們意識到我在偷聽他們說話。常老師非常驕傲的告訴那個人,她這個班級有很多幹部家庭出身的孩子,張三是南京市革委會某領導家的,李四是某著名大廠革委會主任的兒子(聽說李四後來是攝影記者,在萬眾矚目的空難中被活活燒死),王五又是某著名電影中某演員的孩子(聽說王五的命運多舛),還有南京軍區高幹,省委高幹,國家著名籃球教練……的孩子們。其中相當一部分同學,我沒有接觸過。當然常老師沒有提到我,謝天謝地。其實人家壓根兒就沒有我,我又自作多情了。就像家裏沒有人知道我的生日一樣。我是一隻小螞蟻,不是小草。
其實我一直都很喜歡別人把我當成空氣,讓我自由自在地運動,觀察。有同學和家裏人問我,你的記憶力怎麽這麽好,幾十年前的事你都能準確無誤的描述出來。其實我的記憶力極差,英語單詞極為貧乏,記不住,所以英語很爛。但我又確實在無意的觀察之中記下了很多莫名其妙的雞毛蒜皮。不是我想記住,是記憶這個魔鬼纏上了我,該記住的記不住,不該記住的又忘不掉。這不,現在不是正好都用上了嗎?
坦白的說,我天資很低,但現在還能寫讓人讀得懂的文字,常老師是起到積極作用的。她逼我們每星期當場寫一篇作文,這真是夠狠毒的,所有人都痛恨寫作文,當然也痛恨她。但這個女人就是厲害,守在我們旁邊,交不出作業你不要回家,老娘奉陪到底!班上還有若幹出色人物,可能與她的“狠毒”也是不可分割的。一位同學早就是南京某著名小報記者,後來還成為地方上赫赫有名的高考報誌願報學校專家,他為無數有誌青年指點迷津,他把無數青年學子帶進了學術殿堂,造福人類。該同學看上去像個大學者,聽說他隻進過10年的館(小學5.5年,中學4.5年),著書立說頗豐。可見小學教育對人的成功是功不可沒的。我同學中有教授,官員,海外富商,角兒,富婆……,當然也有不少我這樣的凡夫俗子,你我他她,大家都肯定常老師的豐功偉績。常老師後來做了南京一間名校的校長,可惜她沒做幾年就走掉了。
每一個學校都有來自各個階層的學生,但學校在分配班級的時候就有很大的講究了,每個年級一定會有一二個好班級,配備最好的教師。我們班就是那個年級最好的班級。隔壁班的班主人就是一個說鄉下土話的女教師,她班上學生讀出來的漢字都是怪怪音調,帶著蘇南鄉下土音。她足實是比常老師差遠了。通常學校會把重要人物的子女們放置在一起,讓他們有自己的同類,不孤單,當然也會放幾個底層社會的孩子在裏麵,學校是不可能讓所有高級家庭的孩子們都在一起,寒門子弟們在一起的,這樣很難管理。高端的傲慢無禮,低端的野蠻無知。所以,學校當局需要搞平衡,“一塊饅頭搭塊糕”。我媽認得學校的主任,我就作為饅頭被搭在了常老師的碗裏了。
寒假裏,一天下午,常老師終於到我家來家訪了。當我從她的呼叫聲中意思到,常老師已經在我家樓下了。嚇得我大小便失禁,就差一點點了,但被她嚇到麵無人色倒是真的。
“你臉色怎麽這麽難看呢?生病啦?”,我不得不下來見她,她問我。我說是的,感冒發燒了,家裏就我一人。“我媽你又不是不認得,知道在哪裏能找到她,你有什麽必要來這裏呢?我這麽老實的小孩你居然還家訪,你是太空閑了吧?我真搞不懂”,但最後我隻說出了一句話,“我媽在學校”,她當然知道我這話的真正意思。然後我就不再說話,然後她就走了,我這一生中唯一一次家訪就這樣結束了。哈利路亞!
其實,當時我家裏是有很多人在,鄰居家裏也有人。當我看到常老師消失後,我笑倒在堂屋裏,我為自己感到驕傲,因為所有人都被我的惡作劇迷惑了,欺騙了。當常老師在我家外麵高呼我的大名,問“XXX家有人嗎?”,房間裏麵的人們都聽到了,他們以為又是我搞的惡作劇。因為我經常會在他們吵架時,在外麵高叫一人的名字,他或者她聽到有人來訪,立刻大驚失色,“怎麽這個時候有人找上門?”,於是擦幹眼淚,立馬變臉,笑容可掬,趕緊出來見人,這才發現是我在捉弄他們。看到他們的尷尬又狼狽不堪樣子,人們很開心。很多人都上過當,所以,後來聽到有人叫名字,以為又是“狼來了”,就不當真了。我終於化險為夷,成功自救。我不相信常老師見到我家裏人,會對我產生任何影響,也不相信對她有任何影響。但我確實是很抗拒她來我家。強烈的自尊心讓我感到極度緊張和竭力排斥,她的來訪會讓我感到更加自卑。俺家沒有“一張好牌”,哪一壺都不開啊!
我又趕到了大門口,要親眼看著小學老師上了中山北路,正要轉身進去,又看到了牆上的“認罪書”了。這房子是人家的,但掛在牆上的書法作品是我爺爺的。正月的午後暖陽裏,“認罪書”在寒風中像蕩秋千一樣亂擺動,紙板已經磨破了,“認罪書”很快就要不能用了。我的心情有點好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