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臉女人

“焦媽媽哎，焦媽媽……”，一聲聲的叫喊，由遠及近，讓人覺得有事，有大事，急事要發生，也可能已經發生了！焦媽媽是住在我家樓下的居民組長，居民們有大事小事都會來找她，鄰居們都見慣了。
但像今天這樣的還不多見。如果是打架，會是動手雙方一幫家人集結來，一大堆人站在院子裏，要焦媽媽評評理，斷是非，討“公道”。所以，看到院子裏站著一幫人，衣服撕破，臉上有血，頭發淩亂，嘴上媽媽奶奶，不幹不淨，不要以為是我們院子裏發生了戰鬥，他們是附近的鄰裏，打得頭破血流，來這裏找“包公”調解的人。
其實焦媽媽也不是什麽大神，她就是一個目不識丁的凶惡老太婆。她沒有文化，但出生好，不在乎。她大道理是沒有的，就連小道理也沒有，她的絕招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劈頭蓋臉的對他們一通臭罵，然後再說幾句好聽的話，兩頭哄哄，就讓他們都滾蛋。當事人也知道她的老套路，吃她這一套，他們也是來找機會下台階的。我是很喜歡這樣的場麵，很喜歡看他們幹起來，打的越火爆越喜歡。有為一小塊地方被別人用了，有小孩受欺負打起來的，有懷疑別人偷東西的……，還有最吸引人的蜜汁桃色“點心”。總之，各種戲碼都有，小市民階層的生活是千姿百態，花樣百出，也臭不可聞。
今天隻是一個老太婆急吼吼的跑進來，不同尋常，但我依然饒有興趣，放下飯碗，趕快跑到樓上，占據好有利位置，看看她們到底會幹什麽。樓道上有一個窗口，是為了樓梯過道引光的，站在旁邊剛好可以看到下麵的一切，而下麵的人全然不知。我在“包廂”裏就等好戲開場啦！
這時焦媽媽也從家裏出來走到堂屋裏，一臉茫然的看著女人，想不到怎麽會是她找上門來？還一路殺著喊著的衝進來，像天要掉下來了。王粉花，這可是個很乖的良民啊，樹葉落下怕打破頭，走路怕踩死螞蟻，得罪人？再給她一個膽子也是不敢滴！“她今天是撞到什麽邪啦”？焦媽媽不聲響，一直盯著她臉看，等她開口說話。
這個女人對我來說是一張生臉，一張我沒有見過的老實巴交的沒有營養的憔悴的陌生麵孔。我不但沒有在焦媽媽家見過她，也不記得在5條巷一帶見過。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她，就算見過也沒有記憶了，生臉是一張極平凡無奇的底層老年婦女的麵貌。
生臉女人進了堂屋裏，倒是忽然安靜了下來，可能是看到了還有其他人在旁邊吃飯，收聲了。她的衣著和外貌實在是太過平常，我不能從她的外表得出一點判斷，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到底想要幹什麽？我很是著急，但這又關我哪門子屁事呢？
“王粉花，你，阿有什麽事啊？中飯不吃就跑來找我，你家失火啦？我的中飯都沒吃完”。焦媽媽不再等了，終於先發話。吃飯當然是中國人的頭等大事，不吃飯就來找領導，當然是有當務之急的大事，至關重要！“焦媽媽哎，我是來要告訴你哦，我家出了大事喇！我是特地跑來告訴你的，你是我告訴的第一個人哎！……”，叫王粉花的女人一開口就讓人聽得莫名其妙，一頭霧水，焦媽媽不得不打斷她，“王粉花，你家到底出了什麽大事啦？你能不能把話說得清楚一點啊？”，焦媽媽的話中明顯透著不耐煩，不高興。通常在吃飯的時候是沒有人找上門來找焦媽媽調停的。王粉花是真不懂事。
“焦媽媽哎，我告訴你哦，我的兩個大孫子，走得嘞”！王粉花終於迸出了她再也憋不住的驚人消息。但她說話的語氣，卻不像是很難過的樣子，聽不出絲毫悲傷，但這話聽上去也不像是什麽好消息。
生臉女人的話還沒有掉落在地上，堂屋裏吃飯的人都放下了飯碗，朝著她吃驚的看過來。焦媽媽家的房門也忽然開了，她女兒女婿從裏麵走了出來，“王粉花，怎麽回事啊？！你的兩個大孫子到底發生什麽事啦？”，焦媽媽問道，她的聲音不像剛才那樣凶巴巴了，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兩個年輕人啊，老太婆靠近70歲了，她的孫子們能小嗎？兩個大小夥子都沒有了？我的心也越來越強烈的感覺到未知的結局可能是凶多吉少！真不敢往下想……。
來找焦媽媽辦事的街坊四鄰真不少，但她從來都沒有讓人進到家裏的，她家就一間屋子，來人都在堂屋或者外麵說話。否則她無法安身過日子，分分鍾有人來，足實吃不消。她女兒這次破了戒，打開了房門，請王粉花進去說話，可能也是與我一樣吧，心太軟一次，怕悲痛把王粉花再一次擊倒，所以就體現出了難得而又珍貴的人道主義情懷。
“進來坐吧，有什麽事慢慢說”，她非常親切地對站在堂屋裏的王粉花說。焦媽媽的女兒平素並不是一個好說話的人，她是個很夾生的女人，不討人喜歡，她男人她媽都怕她。但我可是不希望她們進去說話的，她們如果進去了，我的西洋景還看個屁啊！
“哦，不用了，不用了，我就是來告訴焦媽媽一聲，我馬上就走，馬上就走”，王粉花擺擺手說，她沒有跨進焦媽媽家的房間裏。她並沒有失去控製，生臉女人的心智不生，很成熟。
“王粉花，你家的生活困難證明我們居委會已經準備好了，你孫子可以拿去申請開小店用了”。焦媽媽巧妙的把話題又引回到了王粉花的孫子身上。“謝謝，謝謝，但不用了，太感謝居委會的幫助，他們都走掉了，這些證明他們已經用不著了”。
“你家雙胞胎孫子走掉了？他們到底走到哪裏去啦？我沒有聽說我們街道上有什麽大事情發生啊，也沒有聽派出所的民警說到過你家孫子出事啊？”，焦媽媽仍然在迷茫之中，疑惑不解地望著王粉花。
“哦，哦，焦媽媽，你們看我老糊塗到了什麽樣子，我個老不死的喔，是我沒把話說清楚哎，我是太高興了，我的兩個雙胞胎孫子，走得嘞”！“他們到底走到哪裏去啦！你個老不死的，還能說得再清楚一點啊”！焦媽媽終於罵了出來。
“就是剛才早上走的，他們今天到上海，明天上飛機，他們飛到美國去啦！”，生臉女人，不，現在已經是熟臉女人了，說話聲音都變了，高了一個8度，或許是兩個！
我在窗口偷看她們的實況，這時，她們的戲再演下去我已經沒有一絲心情看下去了。現在輪到我墜入了無底深淵，我的心底裏是無比的淒慘和悲涼，耳邊回蕩著王粉花嘶啞的煙酒嗓音，“飛到美國去了，飛到美國去了……”，經久不熄，直到今天。
王粉花的孫子們應該是從農村插隊回來的，或者就是全家下放回城的，家貧。看看她那副模樣就知道了，一臉的苦大仇深！連她的孫子都去了美國，進天堂了。我什麽時候才有可能去美國？我有這個命嗎？我沒有任何機會，看不到一絲希望！為什麽我就不是這個女人的孫子呢！？香菇，男瘦，絕望！偷看的下場。
王粉花，南京鼓樓5條巷裏的老居民，自民國時期就住在這裏了。南京解放以前她的生活狀態還是很不錯的，從她住的房子就可以看得出來。她並沒有多少文化，也不是公職人員，王粉花女士就是一個老媽子，女傭人，下女。但王粉花是一個老實本份的人，識做，盡心盡力地做好自己的工作，所以，她的東家非常喜歡她，付給她的工錢讓她能過上小康的日子。老東家是在南京的美國大使館官員，1949年離開南京時，美國東家希望她跟著他們一起走，去美國或者香港，希望她一直為他們工作，他們保障她的未來生活，但她沒有答應。於是東家就留了一筆錢給她，返回美國了。1979年，中美恢複聯係以後，她的老東家又來中國工作，來南京找她，說可以接她去美國生活。她這次沒有拒絕，但她要老東家帶出去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兩個二十多歲的大孫子。老東家同意了，立即著手辦理了她孫子的來美國留學事宜，並且很快就一切辦理妥當。所以她的倆孫子很快就“走得嘞”。他們是南京也是中國文革以後最早的一批赴美自費留學生。這大約是發生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具體時間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