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氈房外:
銀花給他一首接著一首唱著裕固簇民歌——
潔白的帳篷紮草原,
湖灘上撒滿了牛羊。
清澈的湖水碧波蕩漾,
牧歌聲聲飄向遠方。
哪裏有這樣好的地方?
這是我美麗的家鄉!
他瞅視著銀花:“接著唱,你的嗓子真好,我愛聽。”
銀花望著他莞爾一笑,重開歌喉:
要吃酸奶莫作聲,
和你第一次見麵時,你為什麽臉紅?
要騎馬駒莫要跑,
和你第一次見麵時,你為什麽低頭笑?
要唱山歌莫要羞,
和你第一次見麵時,你為什麽不敢看我?
夕陽下走來的是好哥哥,
朝霞中歸去的是好哥哥。
露著白牙齒對我笑的是好哥哥,
招一招手向我說:明天還會來看我的是好哥哥,
這樣的好哥哥怎麽能忘了他。
他聆聽著銀花的歌,一言不發。
過了一會兒,銀花不唱了,問他:“你咋不吭聲?我唱得好不好?”
他不敢看銀花的眼睛,眺望著遠處月光下,象披著輕紗般朦朧的祁連雪峰,回答:“我在認真地聽你唱呀。”
“光聽我一個人唱有啥意思。你也唱?”
他笑笑,說,“我不會唱歌。”
“你謙虛。我知道的,你們大城市的人,都會唱歌的。”
他靦腆道:“真的,我真的不會唱歌。”
半天,銀花姑娘打破尷尬,說:“說說你們的大城市,都有些啥?”
他隨口回答:“有啥好說它的,最大的特點就是空氣汙染。晚上看不到星星,冬天見不到雪花。你看看你們草原多美,空氣像水洗過的一般透明,這會兒咱們頭頂的星星有多少?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回來一大把似的。”
“大城市肯定有大城市的好,不然為啥人們都願意往它那裏擠?有誰願意到我們草原上來的?前些年我們鄉上分來兩名大學生,還是學畜牧獸醫什麽的,聽說,早都找門子調走了。”
見他不吭聲,銀花又問:“我聽王哥說你的家在南方,那你為什麽要到大西北來工作?”
他停了片刻,略有所思地道:“當年我爺爺是紅四方麵軍的,後來聽說就死在了祁連山裏邊。”
沉默半晌,銀花像想起了什麽,說:“我也聽我爺爺說,當年他見過紅軍,幾個人藏在一個山洞裏,他還給他們送過飯。後來,不知怎麽讓馬家軍知道了,追上來殺了他們。還是我爺爺的爸帶著我爺爺晚上偷偷收的屍。墓就在前邊的那個山包後。經常在清明節有縣裏和鄉上的學生來掃墓。”
他沉默,半天,說:“人世間,有一種冥冥之中宿命的東西,你信嗎?”
銀花回答:“我不懂你說的。”
他說:“你看,幾十年前,你爺爺他們救過紅軍,也許那裏邊就有我爺爺。幾十年後的今天,你又救了我!”
銀花若有所思。但還是一臉的不解。
他說:“明天,帶我去看看那個墓。”
“好的。”
早晨的陽光下,兩個人來到一個山包下,一個用水泥砌就的圓墳。墳頭有些破敗,上邊縫隙裏長出些衰草。
他將手中的一束事先采摘的馬蓮花,輕輕地放在墳前。靜靜地說:“也許,這裏邊就躺著我的爺爺。”又動情的對著墳頭說:“爺爺,如果裏邊真的是你的話,你聽著,幾十年後的今天,又是一位美麗的裕固族姑娘,救了你的孫子。我發誓,一輩子記著她的救命之恩!”
銀花被感動了,低下頭去。
夜晚的草原上,靜謐安詳。銀花的腿已經好了,不用拄拐。倆人並肩坐在草地上。一輪圓月高掛中天。
他有些傷感,從地上摘起一朵馬蓮花來:“可能要不了幾天,我就要走了。”
銀花似乎讀懂了此時他的心情,默不作聲。
他繼續著:“雖然我在這裏受了傷,可是,這幾天,我覺得是我二十年來,過得最愉快的時間。”
銀花半天,笑笑說:“如果讓你長期呆在這裏,你就會感到沒意思了。”
他感慨道:“也許吧。但是,我真的是不想離開這裏。真的,沒呆夠。”
月光下的大草原,澄澈透明。花草在和煦的微風中蕩漾。
他陪著銀花姑娘放牧的情形。
祁連山中優美的景色:碧日藍天。藍天中,有飛翔著的大雁,“啁啁”地鳴叫著,劃過一道道的弧線。
草原上,滾動著一群群的羊羔。羊群邊上,黑子在撒著歡地來回亂蹦,追趕回離開群的羊隻。
他抱著相機,給銀花照著各種騎在馬背上的照片。
他從包中掏出一個小型收錄機來,按一下開關,從裏邊飛出一支曲子。
歌聲,一直在草原上飄向很遠,在遠處又遇到了祁連山巒,回聲回來。
銀花好奇地看著它,說,“真神奇,還能從裏邊飛出歌來。”
他回答:“這是報社發給作采訪用的,平時沒事,可以用磁帶錄些歌來聽。”又問:“好聽不好聽?”
“當然好聽。”銀花又說,“我爺爺以前有個收音機,當個寶似的。平日裏,都很少讓我碰,怕我弄壞它。後來還是壞了,請人帶到外邊修了好多次,最後還是壞了,爺爺好心痛。”
他爽快道:“我走時,就把它留給你和爺爺。”
銀花驚訝地大張開嘴:“啊,這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
“它要多貴呢!”
他沒帶思索地接口道:“多貴也沒你對我的恩情貴!”
“可是,可是……”
“可是什麽?”
“可是,它是公家的呀!”
“公家的有什麽了不起,大不了我說丟了。要讓我賠,就從我的工資裏扣好了。”
“那哪行?這根本不可能。我不要,我爺爺也不會要的!”
他勸道:“聽我說,留下它來,你以後放牧時,就可以帶上它,就不寂寞了。晚上,你們一家就可以用它來聽新聞,可以了解外邊好多好多的新鮮事。”
銀花仍然堅決地搖頭,“不行,我不要,我爺爺也不會要。”
他笑笑,說,“好的好的,我們說些別的。”
銀花向四周張望,說:“隻顧了說話,羊跑遠了。”轉身打一個呼哨,拄著拐去追羊羔。
他身後叫:“有狗看著呢。”但也隨銀花追去。
半道上,銀花扭了一下,摔倒了身子,他忙從後邊上前去,要挽銀花起來。可是,銀花呻吟著。
他伏下身去,說,“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銀花不讓。
他伏上前去,“讓我看看。”
銀花攔著他:“別看,別看。”
銀花越攔,反而更加堅定了他要看一下的決心。“不行,我今天非要看一下。”
銀花無奈,隻好稍稍擼起後腰。
他“啊”了一聲,大驚失色:“咬得那麽厲害?”就要上前去看個仔細。但銀花卻死護緊了,不讓他看。
半天,無奈,他隻好起身來,看著銀花,深情地說:“你為我,付出得太大了。讓我今生怎麽報答!”
“什麽報答不報答的。遇到誰,都得那麽做,沒辦法的事。”
羊群來到了上次銀花牽馬馱著他趟過的那條寬寬的河流。羊羔們紛紛撲上前去低下頭汲水。他說:“真想下去洗個澡。身上都粘得趕氈了。我小時候,基本上是在長江裏玩著水長大的。”
銀花道:“那你就下去吧,我把羊群趕遠點。”
他道:“你留著呀,不妨的。“
銀花羞喃道:我們草原上的女的,男的在河裏洗澡時,都要躲遠了的。”
半天,他道:“行吧。我實在是太想太想洗個澡了。”
銀花道:”那就洗吧。我趕著羊到那個山頭後邊去。”
說著,銀花就趕著羊離開,拐過一個山頭,到另一處山坡去放羊。
他去到旁邊的那叢沙棗林裏,脫了衣服,跳進河水中。他打了個顫悸,自語:”喲,這水,咋這麽涼。”一邊說著,一邊鑽進河水中去,盡情地遊動著。
洗完遊完,他上岸,去到沙棗林裏,穿衣服。穿好了衣服,他想抄近道,從山丘上的一條羊腸小道上翻過找銀花。
翻過山頭,來到山澗,卻不見銀花和羊群。他重上另一個麵前的山丘,翻過去,仍舊不見銀花。他有些納悶,喝了兩嗓子“銀花——銀花——”,又四處轉悠了一圈,仍舊不見。他有些著急,扯開嗓子喊。仍舊不見銀花和羊群。他繼續轉悠,有點兒迷路,想返回去。可是,繞來繞去,上山下山,累得直喘氣,找不到了歸路。最後,他喃喃道:“她不會走這麽遠吧?是不是回去找我去了。”
他徹底地迷路了,急出了一頭的汗。
太陽已經西沉,他恐怖地看一眼西天的落霞,癱坐在沙瘠上。
漸漸,他發現了一個黑點,全身一激靈,大聲喊:“黑子——黑子!”
黑子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大,最後,撲向他來。他一把抱住了黑子。
黑子帶著他,繞來繞去,繞出了好幾個山澗。
他看到了草灘上的羊羔,心裏一陣驚喜,遠遠地喊:“銀花——銀花——”
可是,隻有羊羔的幾聲單調的“咩——咩——”聲回應他。
他既納悶,又隱約感到有點不好,便急追過去,來到羊群邊。終於,他看到了遠處那條大河!隻是羊群邊不見了銀花。他似乎明白過來了什麽,急速地向河邊狂奔而去。快來到河邊時,他隱隱約約看到河水中央,站著一個人。更近點,他看清了,那是銀花!並且他聽清了從河麵飄來的銀花帶著哭腔的呼喊:“喂,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他急速地一邊向河邊靠近,一邊回應,“銀花——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銀花似聽見了他的回應,在水中央轉過了身子,試圖向岸邊迎他走來。可是,就在此刻,他發現,銀花似乎腳下被跘了一下,掙紮兩下,身子趔趄地倒在了水中,掙紮兩下,就消失在水麵。
他嚇壞了,一邊脫上衣,一邊急速衝到岸邊,躍入水中,向銀花遊去。
鏡頭中的他,奮力向前。可是,等他抬起頭來,仍然在水麵上看不到銀花的身影,他聲音顫抖地呼喊:“銀花——銀花——”
突然,他發現,在遠處的水麵上,露出了銀花的黑發,他猛然向它遊去。他終於拽著了銀花的衣服,拚勁死力,迎著排浪,將其拖拉上岸。
可是,銀花躺在河灘上,半天,不見其睜開眼睛。他嚇得六神無主,摟抱著銀花的身子,聲廝力竭地呼喚:“銀花——銀花——”漸漸,就嚎啕起來。
突然,他發現,銀花的胸脯有了動靜,他反應過來,銀花嘴角開始吐河水出來,他緊忙將她頭朝下放在自個腿上,又用另一隻手去拍她的後背。漸漸,銀花終於吐出了更多的河水,哇地一聲,蘇醒過來。他強烈地狂喜,重將銀花摟進自個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