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Day or One Life

唯讀書與寫字不可辜負
正文

小說:小豬妹妹毛毛被

(2018-02-03 04:00:50) 下一個

看到吳真從閘口走出來,張美清像是即將要登台唱戲,她停下來,深吸一口氣,再迎上前去,微笑著朝吳真揮手。雖然十年未見,到底是老朋友,吳真也一下就在人群中找到了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兩人互相打量,吳真動情地說,“你真的來了!”美清笑笑沒說話,想要接過吳真的行李,吳真連說不重,就一點隨身衣物外加給國內朋友同事的禮物,自己拎就好。美清便領著吳真上了她的車。

吳真看著左側開著車的美清說,“十年了,你沒怎麽變。”她倆大學時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美清跟顧小天談戀愛時,吳真沒少當電燈泡。上次見麵還是2007年在深圳,那時美清已結婚好幾年,兒子都有了。一晃十年,美清離了又結了,而吳真還單著。

“晚上請你吃大餐,說吧,牛排還是刺生?”張美清問。

“你請我在加拿大吃日本料理?”吳真不解地笑。

“這你就外行了。這邊的三文魚都是大西洋野生的,沒汙染,特新鮮。要我說,吃牛排倒應該去日本。”

“我能說我都不想吃嗎,我就想吃中國菜。”吳真毫不見外地說。“你別笑我土,這十來天的旅遊我可吃膩了西餐。”

“那就在我家將就著吃點吧。絕對中國菜!”

“行啊。也就一晚上時間。明早還要趕飛機呢。”

“你真行。來加拿大玩了這麽多天,隻留給我一個晚上。”

“切,我都拿不準你會不會見我。老朋友們聯係你,全無回音。我也是試試看——”

 

一個小時後,兩人已在張美清家的客廳裏坐著喝茶聊天了。

“不對,”張美清說,“是何文貴,不是李建國。”她盤著腿坐在側邊的小沙發上。

“我記得是李建國,沒錯的,”吳真還在堅持,她躺在正麵的長沙發上。茶幾上擺著兩杯清茶,透明的玻璃杯,碧綠的茶葉、氤氳的熱氣。“就是他領著大家去找王老師,說題目太難,大家都考不及格,要求加分。”

“就你這記性,那明明是何文貴好嗎?”張美清打了個哈欠,“他女朋友王燕是我們一個宿舍的,你忘了?怎麽搞的?都快五點了,他們還沒回來。”

“誰?”吳真問。

“我婆婆去接孩子,該回來了。”張美清說,盤著腿鬆開來,換了個姿勢。“還等著她給你做點兒好吃的呢。我們剛才說到哪了?”

“何文貴還是李建國,”吳真提醒她,自己也探身端起茶喝了一口。

“噢,對了。我記得清清楚楚,是何文貴。他因此被記過處分,事後他來我們宿舍,王燕數落他時,我還勸她別再往他傷口上灑鹽了。”

“你這麽一說,我真糊塗了。王燕難道不是李建國的女朋友?難道我真的老了?”吳真搖搖頭,又說,“你看我頭上,都冒出好幾根白發。”她挪起身,低頭湊過去,讓張美清看。

“是有幾根。”張美清看了一眼,端起自己那杯茶喝了一口,“我跟你說,衰老不是從頭發上開始的,是從眼睛。人的眼睛藏不住年齡,一個人的眼神裏如果透著蒼桑,哪怕臉上沒有一絲皺紋也老了。”

“有點道理,”吳真摸摸自己的頭發、臉,重新在沙發上躺下。“對了,你先生什麽時候回來?你們結婚也不通知我,結完婚就跑到加拿大來,我還沒見過他呢,你真不夠意思。”

“真不巧,晚上他要加班,會回得很晚。他讓我向你說聲抱歉,下次來不要弄得這麽慌張,我們再好好聚聚。”

“嗨,我要知道你願意見我,我就會多留點時間了。”吳真話剛出口,又覺得不太好,便問:“看到你過得好好的,我們就放心了。”

“有什麽好不好的,過日子嘛,就那麽回事。”張美清端起兩個空杯子朝廚房走去。

吳真也跟著往廚房走。路過一間房,門開著,像個工作間,一張大大的電腦桌,桌上擺著三台液晶顯示屏,桌下電線什麽的亂成一團。吳真瞟了一眼,進到廚房裏看美清重新燒水泡茶。廚房很大,也很整潔。

“不錯呀,你家廚房真大,收拾得還這麽幹淨。”

“我婆婆打理的。這都五點了,接個孩子去了這麽久,準是又讓孩子在外麵玩去了。”

兩人各自端著自己的茶又走回客廳,將茶在茶幾上放好,重又在沙發上坐下。

“對了,你知道上星期我在渥太華見著誰了?”吳真一驚一乍地說。

“小土豆?”

“誰?”吳真問,“小土豆是誰?”

“噢,加拿大總理Trudeau啊,我們華人都叫他小土豆……這個抱枕一點不舒服,整個家裏就找不到一個舒服好用的抱枕,不是太小就是太大……你到底見到誰了?”

“向陽啊。”

“哪個向陽?”

“還有哪個,戴向陽,就是一年四季隻穿裙子不穿褲子的那個戴向陽呀——”

“噢,她呀,好久沒聯係了。她不是在美國嗎?來加拿大了?還是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的?”

“是的,是的。還那樣,穿裙子,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別人隻有聽的份。她陪老公來渥太華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我們一起喝了杯咖啡,坐了會兒,她說到你——”

“說我什麽。”

“說你自從那事後,就跟老朋友全斷了聯係,連她想見你一麵,你都推說忙……美清,你不該躲著我們。”

“我哪有。她還說什麽了?”

“聊她老公唄,還能有什麽。她老公在美國混得不錯,在大學裏教書,很可能今年能拿到終身教職。這次她老公來開研討會,她就跟著出來玩。她現在日子過得很滋潤,想想剛我認識她那會兒,她混得那叫一個慘,沒文憑、沒工作、南漂北漂的,真沒想到,女人最終還是要嫁得好啊。”

“怎麽,你羨慕?”美清瞟了吳真一眼。

“有點。”吳真在老朋友麵前,並不掩飾。“我一個人真無聊……上班忙還好,最怕就是節假日——”

“等等。好像是他們回來了。”美清抬起頭,“弟弟,是你嗎?”果然,聽到鑰匙開門聲,一個老太太帶著個小孩進來了。

 “媽,這是吳真,我大學時的好朋友。”美清向老太太介紹道,吳真也趕緊站起來跟老太太打招呼。

“媽,晚上林至源不回來吃飯,就我們四個人。多添兩個菜吧。”美清交待完,又扭頭對弟弟說,“弟弟,叫吳真阿姨好。”

“弟弟?”吳真坐直身子,看了一眼美清,又對孩子說,“你叫弟弟?哎呀,你好可愛啊,多大了?”

小男孩沒說話,美清說,“要有禮貌。告訴阿姨你多大了。”

“四歲。”弟弟說。

美清又問,“叫吳真阿姨好了沒有?”

“阿姨好。”

“你真可愛。阿姨可以抱抱你嗎?”吳真打量著孩子,抬起頭對美清說,“長得真像啊。”

“你錯了。他像他爸。”美清幹笑著,看著老太太往廚房裏去了。吳真看著老太太的背影問,“你婆婆移民了?”

美清點點頭。

“長期住在一起,處得怎麽樣?”

“能怎麽樣,過日子唄。”

吳真轉過身又跟弟弟說話,“弟弟,你手裏拿著的是什麽?”她看到弟弟兩隻小手摟著一條小被子,被子裏還露出個什麽東西。

弟弟仍是不說話,隻看她。

“小豬妹妹和毛毛被。”美清代他回答。

“什麽?什麽?”吳真沒有聽懂。

美清說,“你看過《西遊記》沒有?知道孫悟空吧?”

吳真一頭霧水,“看過。知道。怎麽了?”

“《西遊記》裏不管神仙妖怪都有自己的寶貝,孫悟空有金箍棒,金角大王、銀角大王們有紫金紅葫蘆、羊脂玉淨瓶、幌金繩什麽的。我家弟弟也有兩樣寶貝,就是小豬妹妹和毛毛被。”

“哦,是嗎?”吳真頓感興味,“弟弟,我可以看看嗎?”

弟弟不說話。

“弟弟,給阿姨看看。”美清對兒子說。

弟弟於是舉起右手,那是一隻小玩偶,已經髒爛不堪,依稀看得出曾經穿著粉紅色的裙子。那隻玩偶有突出的鼻子,誇張的鼻孔,頭頂上做耳朵的布料早已磨爛,露出裏料,從現在全身的灰毛可以推斷從前準是頭雪白可愛苗條的小豬妹妹。

“這是小豬妹妹呀?”吳真拖長腔調問弟弟,如果不是那兩個誇張的鼻孔,真看不出這是頭小豬,太瘦了點。

“嗯。”弟弟隻嗯了一聲。

“好可愛,我喜歡小豬妹妹這個名字。”吳真又問,“還有呢,我能看看你的那件寶貝嗎?叫什麽來著?”

“毛毛被。”弟弟邊說邊抱緊了它,生怕吳真會從他手裏奪走它。

“為什麽叫毛毛被?你叫毛毛嗎?”

“我是弟弟。”弟弟說完便不再吭聲。

美清插話解釋說,“這是他剛出生時用過的包被,四四方方,有個角做成個帽子樣,帽子上不知貼了個什麽動物,有兩隻大大的耳朵,棉布非常柔軟,他最喜歡柔軟的東西,他就叫它毛毛被。成天抱著他的這兩樣寶貝不離手,總喜歡撥弄小豬妹妹和毛毛被的耳朵,瞧這些耳朵,都被他摸爛了。”

吳真走到弟弟跟前,彎下腰,對弟弟說,“我可以摸摸它們嗎?”

弟弟充滿戒意,一動不動。

“就摸一下,行嗎,弟弟?”吳真又問。

“他們不喜歡別人摸。”

美清哼了一聲,“就隻你一個人可以摸。”她對吳真說,“看看它們髒成什麽樣了,死活不讓我洗,說洗它們,它們會痛。我以前偷偷洗,他知道後氣得大哭,後來我也不管了,隨便,愛髒髒去吧。到現在,十多年的舊東西,我也不敢洗了,隻怕一洗它們就全爛了,散架了。”

“是嗎?我覺得把小豬妹妹和毛毛被放在洗衣機裏洗不行,他們肯定會痛呀,對吧,弟弟。”吳真討好地對弟弟說。

弟弟仍是不吭聲,望著吳真的眼睛裏看不出任何表情,隻是緊緊地抱著他的兩樣寶貝。

“吳真阿姨問你呢,她可不可以摸摸妹妹和毛毛被。”美清說。

“它們隻喜歡我。”弟弟終於張口說。

“噢,是嗎?”吳真故作驚奇地說,“它們都是你的好朋友吧。”

“他們仨成天形影不離,不管去哪兒都帶著它倆。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玩,有什麽好吃好喝的,一定要讓它倆先嚐嚐,自己再吃。還經常對它們說話,早上好,晚安,還kiss kiss的。但凡有點什麽事,摔跤了、磕著碰著了、被我們罵啦,就哭鬧著要他的妹妹和毛毛被,一旦摟著貼在臉上,馬上就可以止哭。精神支柱。靈丹妙藥。”

“太好玩了。”吳真說。

“好玩?想想看,我有時候都被他要氣瘋了,”美清說。“唉,真是遺傳。”吳真隻聽到前半句,後半句被弟弟的問話掩蓋了。

 “媽媽,妹妹口渴了,毛毛被說肚子餓。”看來小男孩不想再聽大人們無聊的談話了。

“你不如直說自己想吃想喝呢。”美清又好氣又好笑,“去廚房找奶奶去。”

“妹妹和毛毛被也會渴也會餓的?”吳真好奇地問。

“沒錯。妹妹、毛毛被得先喝先吃。”

弟弟摟著他的寶貝們去廚房了。等孩子走後,吳真收了笑容,轉臉問,“美清,他們兩兄弟長得可真像。可你叫兒子弟弟這樣好嗎?你先生怎麽說?”

“弟弟就是弟弟,有什麽好說的?”美清麵無表情地說,氣氛有點尷尬,她便起身,“我去廚房看看我婆婆需不需要幫忙,你先坐會兒。”

吳真看著她的背影,歎了口氣,不過這次她坐著沒動。隔了一會兒,實在百無聊奈,她便踱到那間開著門的房間,電腦桌正對著窗戶,窗外是後院,綠草坪,有兩棵大樹。後院圍著一圈籬笆,周圍鄰居的房子隱約可見。正是傍晚時分,藍天白雲碧樹青草,一派田園風光。這時美清也走過來,站在吳真身邊,一同望著窗外,“還記得北京灰蒙蒙的天空嗎?”吳真問,“加拿大真美。”

美清說,“有什麽美的,不就是樹呀、草呀的,哪都有。”

吳真說,“美清,你真變了。”

“是嗎?我還挺懷念那灰蒙蒙的天呢。看不到天和地,一切漂浮在霧中,有科幻大片的即視感。”

“你真搞笑。”

這時候,奶奶從廚房出來,說飯菜好了,叫她們過去吃飯。四五樣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菜端上了餐桌。美清從酒櫃裏拿出一支酒,“今天也沒有別人,我們倆一醉方休!”

為了這十年後的重逢,兩人很快喝光了第一杯。美清伸手拿過吳真的酒杯,要再給滿上。“別倒太多,喝了這杯,我不再喝了。”吳真看著她越倒越多,直到倒滿。“美清,酒不是這樣喝的。”

“鬼話,愛怎麽喝就怎麽喝。”美清毫不含糊地為自己滿上。“你不用擔心,明天我會準時送你上飛機的。”

吳真看著奶奶和弟弟坐在桌子那頭,奶奶邊吃邊照料孩子吃飯。而弟弟不管吃什麽,總是先拿勺子作狀喂一口小豬妹妹再喂一口毛毛被,最後才自己吃,因此飯吃得極慢。奶奶便在旁邊催促,要他快點吃,“行了,行了,你自己快點兒吃罷,飯菜都涼了。它們都吃飽了。”

這話讓美清聽到,極不耐煩,厲聲對弟弟說,“認真吃飯!吃飯時不許玩,說過多少次了!”

吳真正在興致盎然地看弟弟吃飯,聽她這樣說,便對美清說,“別這樣,你別凶他。”

“你天天這樣試試?煩都煩死了。”也許喝多了酒,美清一把奪過小豬妹妹和毛毛被,將它們扔到後麵的沙發上,嚴厲地對兒子說,“吃飯時不許玩,好好吃飯!”

弟弟看到自己的寶貝被搶走,咧開嘴大哭起來,嘴裏還含著飯菜。“我要毛毛被,我要妹妹。”他邊哭邊重複著這一句,“妹妹——毛毛被——妹妹——毛毛被——”

吳真看不下去,起身拿起這兩樣寶貝,放到弟弟懷裏,“乖,弟弟不哭,乖,來,給你妹妹和毛毛被。”

弟弟馬上緊緊摟著它們,生怕再被人搶走,好半天還在抽噎。美清看著他,又煩又擔心,嫌他吵,又擔心他被飯菜噎著,鐵青著臉對弟弟說,“快點吃,吃完了一邊玩去,別吵了。”這話雖不是說衝奶奶說的,但老人聽在心裏,加快了吃飯動作。

美清對吳真說,“唉,天天都這樣哭呀吵的,這日子沒個頭。”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吳真看著她,“別喝太急,吃點兒菜。我覺得弟弟好可愛。”

美清哼了聲,沒再說話,繼續喝酒,並讓吳真也喝。“這是什麽酒,好苦。”吳真問。“我頭暈了。”

“Scotch。”

吳真拿過酒瓶一看,“40度!你酒量大漲啊。我記得你以前一喝酒就臉紅頭暈。”

“酒量是可以練出來的。”美清一笑,並不理會吳真的話,拿過酒瓶,將兩人的酒杯再次滿上。這時奶奶匆匆吃完,領著弟弟下了桌。吳真夾了一筷子回鍋肉,“真香,我怎麽做不出這麽好吃的菜來?”

“那是因為你沒有在這上頭用心,有心想做,哪有做不好的。”美清嗤了她一聲。

“也是。”吳真跟著喝酒。

“我記得剛結婚了那會兒,什麽菜也不會做,可是,幾個月後,我就能做一大桌菜請客了,客人總有十來個人。顧小天看到我做的菜眼珠子都掉下來了。”

吳真說,“你是說,跟顧小天結婚那會兒?”

“當然,”美清瞟了一眼她,似乎表示不滿。“現在我懶得做,反正有奶奶。”

吳真說,“書上說抓住男人的心得先抓住男人的胃。你就不想抓住你先生的心?”

“照你這麽說,所有男人的心都被廚師抓住了。” 美清一笑,拿著酒瓶端著酒杯坐到沙發上去了,並歪頭示意吳真也去,“你別聽那一套。光靠做飯,抓不住男人的心。信我的沒錯。”

吳真咯咯地笑了,她也端著酒杯坐到沙發上。她倆都把酒杯放在茶幾上,人在沙發上躺下。

“倒是男人做飯做得好,能抓住女人的心呢。”美清閉著眼睛躺在那裏,似乎沉浸在回憶裏。“顧小天就很會做飯,隻要他不忙的時候總喜歡下廚做飯給我吃。我總能吃很多,他有時嘲笑我像豬,會把他吃窮;有時又說我真好養活。天啊,他做的飯真好吃。”

 “其實,”吳真說,“那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什麽算不了什麽?”

“做飯,我說會做飯算不了什麽,婚姻中比會做飯更重要的事多了去。”

“誰說不算?”美清說,“民以食為天。做飯吃飯才是婚姻家庭中的大事,一頓熱騰騰的飯菜就代表了家,是家的味道。”

“那你家先生呢?他愛不愛做飯?”

“他?太忙了,能在家一起吃飯的時候很少,總有加不完的班。”美清探起身子,端過酒又喝了一口,喝完平躺在沙發上,一隻手抬起來搭在眼睛上。“顧小天不是這樣,他也忙,可再忙,他會抽時間我們一起做飯吃飯,一家三口,不用到外麵的飯館,照樣吃得很開心。那才是家。”

“你要求真高。”吳真笑著說。

“你知道,小天是個顧家的男人,很溫暖,但又不是那種娘娘腔,隻會待在家、上不了台麵的男人。我記得有一次——”

“什麽?”

“有一次,他炒了一位下屬。那位員工的老婆潑得不行,吵上門來鬧,不肯尚罷幹休。大家都不知道怎麽辦,結果他三言兩語就把人說得服服帖帖地走了。我問他,對那女的說什麽了?為什麽人家不聲不響地走了。”

“他說什麽了?”

“他說女人不應該出頭替男人吵架。真地要吵要打,讓那員工自己來。還說,女人替男人出頭(哪怕是替兒子出頭),是對一個男人自信心的摧毀。在現在這個社會,是大忌,比一場架的輸贏重要得多。男人悟到了,還想來鬧的話,就該自己出麵;還沒悟到的話,隨他去。那個女人雖然潑辣,但還是聽懂了——”

“是挺有道理的。”

“豈止是有道理,”美清說,“我覺得他好溫暖,好溫暖……”

美清兀自沉浸在回憶裏,沒發現吳真抬起頭,若有所思地在看她,“你跟你先生提過顧小天的事沒有?”

“他知道一點。有一次,我準備說的,剛開了個頭,可是他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顧小天是做什麽的,長什麽樣,他倆誰更帥誰賺錢更多。”

“那他倆誰更帥誰賺錢更多?”

“哈!”

“別笑我。你先生這樣問很正常,男人的自尊嘛——”

美清突然笑起來,那聲音低沉,仿佛從她肚子裏發出來。“你知道我跟顧小天經常幹什麽嗎?我們常幻想中了彩票怎麽辦?辭不辭職?買多大的房子?環球旅遊個一年?顧小天說,如果哪天他提前下班回家,並告訴我第二天不要去上班,那我就應該明白我們是中獎了。有時候我們還為如何花彩票錢吵起來,真好笑。”美清朝吳真望去,吳真並沒笑。“你不覺得好笑嗎?”

“好笑。你後來見過顧小天沒有?”

“沒有。前兩年,有一次他來加拿大,聯係上我,想見個麵。我沒去。”

“美清,你心腸真硬。”

“見麵幹嘛?既然斷了,便斷個幹淨。”美清說,“另外,大小姐、白領麗人,聽我的沒錯,如果你有男朋友或結了婚,千萬不要再跟前男友或前夫藕斷絲連。明白嗎?”

“為什麽?”吳真問。

“因為我說的,這就是為什麽。”美清說。“男人們表麵大度,其實可在乎這些前男友了,更別提前夫。他們希望你像張白紙,他是在紙上寫字畫畫的第一人。我這不是開玩笑。現在有些人為了顯得自己多情大度,老是跟前戀人保持聯係,有點什麽事還登門幫忙,除了惹自己身邊人心煩,還能有什麽?跟現任說起前任時,如果他們很帥,你就得說他們有點娘娘腔;如果他們很有錢,你隻能說他們像暴發戶;如果他們有學問,你就得說他們是書呆子。”美清喝了口酒潤潤嗓子,“不然,你老公心裏有根刺,而你還傻傻不知道!相信我,記住我的話,沒事別聯係。”

吳真懵懵懂懂地聽著,想了想美清說的話後,抬起身子問,“這次我來之前,顧小天還說如果見著你,讓我代他問你好。”

美清沒答腔,呼吸有些沉重。吳真見這樣,便轉了話題,“說說你喜歡你先生什麽?”

“不知道。”

“不知道?難道他沒有讓你動心的地方?”吳真問。

“算了,不聊這些,沒意思。”

“如果這樣,你為什麽嫁他?還那麽倉促。”

“別問我。我不知道。他有很多優點,他腳踏實地,他從不做夢,從不買彩票,他不做飯,他隻炒股票。他不像顧小天。”

吳真搖搖頭。

“真的。他唯一的愛好就是掙錢。他本身是IT人士,收入本來就不錯,但他唯一的愛好就是炒股票。在這兒,不但炒加拿大美國的股票,中國的也炒。所以他特別忙,除了上班,就是泡在電腦前看曲線圖,你沒見電腦屏幕都好幾個,方便同時看。啊,我真受——”

“你別太挑剔了,”吳真說,“他至少沒有什麽壞毛病——”

“隨你怎麽說,就當我不知足吧。”美清停了一會兒,說,“你這樣也挺好,我有時羨慕你,至少有自己——”

吳真把腿盤起來,身子挺得筆直。

“美清——”她說。

“怎麽啦?”

“你覺得叫你兒子做弟弟好嗎?”

“有什麽不好的?他就是弟弟。”

“可是,他們都不知道你以前還有個孩子啊。”吳真說,“你有沒有跟你先生說過那事?他肯定會理解的。”

“哈,你可真是天真。我是絕對不會說的。我跑這麽遠,這麽遠是為什麽……”她看著窗外,此時天已黑透,外麵什麽也看不見了。她吞下一大口酒。

“要不跟我說說吧,其實我不知道具體……”

“不。”

“告訴我吧。我保證不跟別人說。真的。”

美清一口氣把她杯中的酒全喝完,伸手又去拿酒瓶,“你會告訴小土豆,會告訴戴向陽,會告訴所有認識我的人。”

“我發誓,我不會的!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告訴我吧。”

……

“那段時間顧小天公司裏很忙,總是回家很晚,我埋怨他不著家,冷淡了我們母子,跟他鬧。那天他又很晚才回,下著雨,我拿著傘帶哥哥到樓下等他。那麽晚我帶上哥哥,因為我想用兒子來讓他內疚。哥哥本來睡下了,我硬把他拖起來下樓接爸爸。天太黑,小天的車開過來,他要倒車停進車位,哥哥看見爸爸回來很高興,掙脫我的手,跑了過去……小小人兒,才三歲,那麽矮,小天在車上沒留意到他,撞倒他,送醫院,來不及了……”美清抱著酒瓶哭起來。

吳真從沙發起身,來到美清身邊,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別哭了,美清,別哭了。”

“我沒哭。”美清擦著眼睛。

“我知道。過去就過去了。我是說,這是意外。你們為了這個說離就離了?”

“這個還不夠嗎?”美清想著,眼淚又流下來,“我好恨自己,為什麽要帶哥哥去接小天,為什麽要鬆開他的手。我好恨顧小天,為什麽要回這麽晚,為什麽要倒車——” 美清什麽也聽不到,她自顧自地說著。“我們兩個是殺人凶手。兩個凶手沒法天天麵對麵,彼此折磨,太痛苦了……”

“聽我說,美清,都過去了,你要向前看,你現在有新生活,還有弟弟,忘了以前吧……”

這時,奶奶帶著弟弟洗完澡出來,弟弟披著浴巾,仍不忘拿著妹妹毛毛被。美清說,“天啊。”

“怎麽啦?”

“幫我個忙。我該去跟弟弟講睡前故事的,可我不想讓弟弟見到我這模樣。你幫我去看看他,跟他道個晚安,行嗎?有客人來看他,他會高興的。”

“行啊,你答應我別哭了。”

一會兒功夫,吳真從孩子睡房裏出來了,美清還在那裏獨自喝酒。“弟弟真好玩,他床上有個小枕頭是專門給妹妹用的,毛毛被就蓋在妹妹和他自己身上,根本不夠蓋的。可他死活不同意蓋別的被子。”

此時,美清已收拾好自己,隻嗯了一聲,“我總是等他睡熟後,再去給他蓋的。”

“你別再喝了。”

“你再陪我喝點,平時都沒人陪我。我們幹脆喝光它。隻剩那一點了,要喝就喝個徹底喝個過癮。”

十一點四十分,電話鈴刺耳地響起來。美清搖搖晃晃從沙發坐起來,吳真側身趴在另一隻沙發上睡得很熟,電話鈴沒有吵著她。美清看一眼吳真,沒有開燈,她不慌不忙用腳摸索著探到鞋子,穿上,走過去拿起電話,此時電話已響了五六遍了。

“喂,”美清沙啞地說,燈一直沒開,她也懶得開,就坐在黑暗裏。“哦,你媽和弟弟都睡了。行。”電話那頭生氣地問:“你又喝多了?”她沒再回話,直接掛了。放好電話,看到酒杯中還有大半杯酒,她端起來,一口喝掉。

美清搖搖晃晃來到孩子的房間。窗外透進來的光足以看清房間內的一切,地上散放著沒有收拾的玩具、童書。弟弟在床上睡著了,睡著後的小臉平靜而嚴肅。被子給他蹬到一邊,手上仍摟著小豬妹妹和毛毛被。美清走過去,給他輕輕蓋好被子。她盯著弟弟的小臉看,弟弟不老實,剛蓋上的被子馬上被他蹬掉,還翻個身,一條腿搭在被子上,嘴裏無意識地哼了聲“媽媽”。美清再次給他蓋好被子,掖緊些。她彎下身,有點站不穩,一手扶著床頭,她摸摸弟弟的頭,親弟弟的臉,貼了他一臉淚水口水。她拿起小豬妹妹和毛毛被,撫摸著,流著淚一遍又一遍地說“可憐的哥哥,可憐的哥哥。”

她踉踉蹌蹌地走出兒子的睡房,走回客廳,搖醒沙發上睡著的吳真。

“啊?什麽?”吳真迷迷糊糊不知身處而處,騰地從沙發坐起來。

“吳真,聽我說。”美清流著淚,“你這次回去,如果見到小天,告訴他,我很抱歉對他說了那麽多難聽的話……告訴他,我家弟弟也很喜歡哥哥的小豬妹妹和毛毛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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