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樓是離愁詩中頻繁出現的景物。有時樓是與心上人歡會過的場所,分離之後,再見到樓就勾起萬千思緒。
南浦,南浦,翠鬢離人何處。當時攜手高樓,依舊樓前水流。流水,流水,中有傷心雙淚。(馮延巳《三台令》)
南樓把手憑肩處,風月應知。別後除非。夢裏時時得見伊。(晏幾道《采桑子》)
樓也可以是一種與山、水、花、樹相似的景觀,供惆悵的眼眸偶爾觸及。
西溪丹杏,波前媚臉,珠露與深勻。南樓翠柳,煙中愁黛,絲雨惱嬌顰。(晏幾道《少年遊》)
更多時候樓是離人的居所,也是相思進行的地點。古時女性所住的樓常稱為繡樓、閨樓或妝樓,詩中無窮無盡的閨怨就是指樓上發生的女子們的相思離愁。
庭下花飛,月照妝樓春事晚。珠簾風,蘭燭燼,怨空閨。(馮延巳《酒泉子》)
惆悵夢餘山月斜,孤燈照壁背窗紗,小樓高閣謝娘家。(韋莊《浣溪沙》)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晏幾道《臨江仙》)
詩人喜好登臨,上到高處,開闊了的視野促使心思飄向遠方,不由打開遣懷的閘門。離人心事滿腹,自然也不由自主地一再登高,將惆悵的望眼投向無盡的空間,於是高樓一次次以“憑欄”、“倚欄”、“倚樓”等方式進入詩篇。
思抱芳期隨寒雁。悔無深意傳雙燕。悵望一枝難寄遠。人不見。樓頭望斷相思眼。(歐陽修《漁家傲》)
樓上斜日闌幹。樓前路、曾試雕鞍。拚卻一襟懷遠淚,倚闌看。(晏幾道《愁倚闌令》)
燕鴻遠,羌笛怨,渺渺澄江一片。山如黛,月如鉤。笙歌散,魂夢斷,倚高樓。(馮延巳《芳草渡》)
登樓眺望有時意味著心中懷有盼望,希望見到親人歸來的跡象,或盼望音信到來:
隔水高樓,望斷雙魚信。惱亂層波橫一寸。斜陽隻與黃昏近。(晏幾道《蝶戀花》)
有時就默然立在樓上,什麽也不想,一任愁緒裹挾著人,度過漠漠時光:
垂蓬鬢,塵青鏡,已分今生薄命。將遠恨,上高樓,寒江天外流。(馮延巳《更漏子》)
因登臨感懷而引出的相思詩句不勝枚舉。登高望遠,遼闊的空間令人茫然,很容易感到世界空寂,生命寂寥而無奈。愁緒因登高而加強,幾番賞玩之後,登高本身不僅是抒泄愁緒的方式,也是愁思縈懷的象征,每當離人愁恨難耐,就以登高倚樓的方式來應付無可奈何的生命。
待月池台空逝水,蔭花樓閣漫斜暉。登臨不惜更沾衣。(馮延巳《浣溪沙》)
倚樓情緒懶,惆悵春心無限,忍淚蒹葭風晚,欲歸愁滿麵。(馮延巳《應天長》)
在樓上度過的時光太多了,也於樓上見慣夕陽和明月:
樓外夕陽閑。獨自憑闌。一重水隔一重山。水闊山高人不見,有淚無言。(歐陽修《浪淘沙》)
小玉樓中月上時。夜來惟許月華知。重簾有意藏私語,雙燭無端惱暗期。(晏幾道《鷓鴣天》)
在低矮房舍群中,樓是個獨特的存在,孤零零的,多像那個無語佇立的人。無論春夏,細雨斜陽,它都執著地守候在那裏,與離人一道盼望著遠人歸來。樓前芳草、樓下流水都被一遍遍吟詠過,窗下鮮花、樓上明月也一夜夜陪伴著離人不安穩的睡眠,小樓儼然成了離人的化身,或者離人與小樓合為一體,在孤苦無奈中守望生命幸福的音訊:
人脈脈,水悠悠。幾多愁。雁書不到,蝶夢無憑,漫倚高樓。(晏幾道《訴衷情》)
等不到音信,眺望的眼眸越發焦灼,可是不會有轉機。生命在這裏擱淺了,無可追求,無可奈何,煢孑惆悵。無望的相思才完整,無望的盼望才更強烈,無望的意念中自我才更清晰。詩人的心思與離人一遍遍登樓,愁緒彌漫,樓成了生命守望的標誌,永遠的守望盼來的是絕望,生命因絕望而分外美麗,生命本身就是絕望!
在絕望中,精神自我越發顯露破碎樣貌,就像與親人分離一樣,自我也與某種至深的幸福遠離。然而越是感覺到殘缺,越對生存依依難舍,為之付出多少淚珠和愁怨都願意,因為這就是生命。殘缺否定了自我,愁怨又是對殘缺的否定,可是除了愁怨,人不知道如何肯定自己,隻能在落寞中倚欄悵望。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