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躍出東天門,彩霞迅速褪色,還原為灰白而疏懶的雲朵。離恨天展露在明亮的天光下,從夜暗中的無窮大明顯地縮小了,仿佛邊界就在遠處的某個地方。放眼望去,流連於半腰高度的霧汽波浪狀鋪開,漫無節製地向遠方伸展,與天邊的雲靄連為一體。兜率宮主樓的琉璃頂像被夜色清洗過,在陽光下翠綠耀眼;飛簷上雕刻的神鳥展開翅膀,似乎等不及地要飛走。
太上老君匆匆飄出大樓,一手抻了抻長袖,從後腰裏抽出拂塵,搭在手臂上。他朝宮門望了望,轉向左邊。氤氳的霧汽中立著一棵仙柳,一頭青牛趴在樹下,嘴巴一張一合,正無聊地反芻。看見老君,青牛立起身子,晃著頭上一對由兩條弧線交錯而形成的角,向老君致意。老君走到跟前,解開拴在柳樹上的繩子,橫騎上牛背,催動青牛飄向大門。
“這麽早就出去啊?”門房閃出一位神仙,身穿兜率宮的製式淡青色道袍,胸前繡有葫蘆標誌,葫蘆下方,一條結在玉環上的紅綢帶子向兩旁飄去。
“嗯。”老君答應著,朝門房裏瞟了一眼,“就你一個?”
“還有元淵,剛才玉華天的信使來過,有幾封急件,他往後頭送信去了。”
“有我的信嗎?”老君目光落到窗台上的一摞信上。
“應該有,還沒來得及整理,等全找出來給您送去。剛才天差來過,說玉帝有事要找您,您見到了嗎?”
“見到了,玉帝叫我去開會,我正要過去。麻煩你把我的信就放在這裏,等我回來再取。”
神仙推開半邊宮門,老君出門後一抖牛繩,青牛後胯用力,像船一樣搖晃著飛走。
太上老君原先是個凡人,姓老,在圖書館工作,書讀的很多,思想也很有見地。孔子曾經拜訪過他,相談之後,驚歎他像神龍一樣見首不見尾。孔子沒料到這位“老”先生將來會成為比神龍還高深的神仙。
這位並不老的老先生在工作之餘還養了一頭青牛。他不種地,所以青牛不用耕田。每到節假日,天氣晴好的時候,老先生就騎著青牛到城外散心。青牛邊走邊啃路旁的草,老先生則漫不經心地看風景,一邊思考問題。他正在寫書,將長久以來所思所想總結在一本書中,很多佳句都是在騎牛漫步中想到的。後來書寫成了,以“道”為中心展開論述,將人們常常念叨的,卻又似有似無的“道”刻畫得深刻而玄妙。對於道與人的關聯,以及人應當如何依據道來行動,書中也有詳細說明。全書文字精煉,寓意深遠,而且妙句連篇,琅琅上口。這本書一下子成為讀書人的必讀書目,老先生的名望也應聲雀起。
這本書所論證的道理太深刻,以至驚動了遠在天宮的玉帝。他剛讀到開篇就被文字深深吸引,五千言的全書,幾乎一口氣讀完,此時已是黃昏,華燈初上。玉帝心潮澎湃,覺得不找人議一議就無法安歇。他命人把天宮裏領頭的幾位大仙找來,連夜開會。在會上,玉帝不歇氣地講他讀這本書的感想,驚歎這位作者對“道”的洞見,然後用略帶責備的口吻說:
“我們這些神仙修行了這麽久,到底在修個什麽名堂都沒說清楚,還是這本書很好地表達出來了。你們看看,這上麵將‘道’表述得多透徹啊!這提醒了我,原來我們所修的就是‘道’,你們認為呢?”
大仙們一致讚同。有人讀過這本書,想法也有,但沒有像玉帝這樣一下子說中要害。玉帝的眼光確實很準。
接著,玉帝真的批評他們:“這本書的作者是個什麽人?你們為什麽沒有及早向我推薦?”
神仙們被問得很難堪,互相小聲議論,發現確實沒有人知道那位作者。一般來說,下界有人修行,都會先認一位大仙作為導師,每天早晚燒香敬拜,請求大仙的指點。可是這位作者好像沒拜過誰,悄悄地就把文章寫了出來。
“算啦!”玉帝擺擺手說,“現在既然知道了,一定要好好對待他。這部書對天宮非常重要,這個人對天宮也非常重要,一定要把他提拔為神仙,馬上就辦。”
老先生寫完書後就騎著青牛出函穀關,不知去向,但是這難不住神仙們,在玉帝的關懷下,這位作者很容易就找到了,並且很快升仙,直接晉升為最高品級的太乙上仙。
神仙們大多是經過修煉而成仙的,每一位都掌握相當高深的仙術。研究仙術極費精力,而天宮裏的管理事務很繁雜,各種應酬也多,特別是由桃呀蘭呀什麽的命名的仙會,勾起神仙們更大的興趣,神仙們對研究仙術難免提不起勁頭。可是下界的各色人等也在修煉,新的仙術不斷湧現,給天宮帶來相當的壓力,於是天宮特地組建了仙術研究院,安排人手專攻研發。
研究院裏的每一位神仙都有品銜,以反映修煉水平。新升的神仙一般沒有品銜,在研究院學習一段時間後可以得到“混元散仙”的稱號。再往上是“混元全真”、“混元上真”。混元是較低的級別,晉升到“太乙”級別才是眾多神仙潛心修煉的目標。太乙級別也可細分為三級,即“太乙散仙”,“太乙金仙”和“太乙上仙”。作為最高級別,擁有“太乙上仙”頭銜的神仙很少,隻頒給研究院的院長和九曜星辰這些最有分量的人物。擁有這一頭銜的必是大仙無疑。
普通神仙對這些頭銜很感興趣,也通過考績獲得一份認證。漸漸的,天宮所有的神仙都有了品銜。
在下界,大多數自發修煉成功的神仙雖然能拿到天宮頒發的神仙認證,但普遍品銜極低。對他們而言,太乙金仙就像神仙之於凡人一樣遙不可及。
這位姓“老”的先生一上來就評為太乙上仙,在天宮絕無僅有,好在有玉帝的大力支持,這事還是辦成了。所有擁有相同品銜的神仙都是平級,現有的上仙們沒有太大意見。
接下來要給他在天宮安排一個職位,這就出現了問題。職位是另一種非常敏感的頭銜,帶“長”還是不帶“長”,帶“副”還是不帶“副”,將影響到神仙之間的排名順序,馬虎不得。將這位新晉升的神仙安排在哪個位子上,可計較處比品銜多得多。玉帝自己的名次是不會動的,那麽憑什麽要讓其他神仙讓名次?玉帝明白其中的利害,因此讓大仙們自己討論如何安置這位新秀。大仙們討論了又討論,一直定不下來。每次玉帝過問,他們都說還在研究,就這麽居然拖延了一百多年。玉帝很不高興,埋怨這事難道比仙術還難研究?玉帝把上仙們叫來談話,顯出輕易不用的威嚴,讓他們挨個兒表態,再加上大仙們提出的創意,最後總算定了下來,讓這位新秀擔任仙術研究院第二副院長。現任院長元始天尊和副院長靈寶道君都是老資格修行出身,實在挪不動。
最後要給這位年輕的“老”神仙安排一件工作,這麽重要的人才,總不能讓他閑著。玉帝向大仙們征詢什麽工作最合適,大仙們給出幾個方案,玉帝都沒同意。這次反倒是玉帝遲遲疑疑,難做決定。他擔心有些工作不足以讓這位新上仙施展才華,有時也擔心某些工作環境不適合他,怕他受擠兌。這樣為工作的事又拖延了上百年。
這位新晉升的“老”神仙剛升仙時頭發還是灰的,在天宮無所事事地一過就是兩百多年,須發竟然等得全白了,成為名符其實的老神仙。
最後玉帝下定了決心,找塊空地新建一座研究所,讓這位大仙直接任所長,單獨搞研究。由於靈霄殿附近的建築已經相當擁擠,其他幾處地方也不清淨,於是在最偏僻的第三十三重離恨天劃出塊地,建起了一群樓閣,命名為“兜率宮”。鑒於當時研究靈丹妙藥是最前沿的課題,就請這位老神仙掛帥,專門研究煉丹。
直到這時候,這位大仙才擁有了自己的道號——太上老君。
玉帝下令從天宮各處遴選一批神仙,組建起兜率宮最初的研究隊伍,輔助太上老君煉丹。經過緊張的設計和施工,太上老君終於搭建起第一座煉丹爐。
新的工作場所,新的任務,老君的心像煉丹爐裏熊熊升起的火一樣,滿腔熱忱地投入到研究工作中。
太上老君寫的書文字非常簡練,他的為人也一樣,話不多。由於他升得太快,為數眾多的低級別神仙來不及和他建立友誼。盡管他經常和上仙們開會,那些大仙總是擺出一副高深的樣子,很難打成一片。其實如果多用些心思,多說些恭維話,大仙們並不難打交道。老君早就養成了獨自默默思考,默默寫文章的習慣,當前的研究工作也不需要多說話,所以他覺得沒有必要刻意改變自己以取悅大仙。
在天宮的人際關係沒打開局麵,老君卻和佛門的大佛、菩薩們交往頗多。大佛、菩薩們都很能侃,每次聊天,他們的話題能從東勝神洲到西牛賀洲跑幾個來回,老君隻有微笑點頭耐心聽的份。他是個很好的聽眾,於是大佛、菩薩們和他的聯絡日益密切。偶爾有神仙提醒老君,不要太接近佛門人物,以免走上歪道,老君聽了很反感,反駁道:“你說和佛門打交道是走歪道?小心這話讓如來聽見,非把你皈依了不可!”
雖說在天宮遇到很多不順心的事,老君對當前的處境仍感滿意,覺得比凡間好多了。在凡間他也經常煩惱,為世道人心,為曆史,常感憤憤然,所以才西出函穀。如今身邊全是神仙,說話做事都很有講究,整個環境相當上規矩。
研究院定期召開報告大會,讓大仙和他們的弟子發表最新研究成果。大會以首倡者元始天尊的名字命名,簡稱“元始會”。參加大會的神仙都很有身份,或者研究成果特別有創意。由於在會上發表的仙術成果對修煉有極高的指導價值,級別不高的神仙也都想去旁聽,可惜座位有限,搞到一張入場券相當不容易。
老君作為太乙上仙,兜率宮丹藥研究所所長,每次當然能參加大會,而且都在主席台就座。頭幾次他覺得很受重視,看著會場上下的熱烈景象,難免跟著激動。他想到,萬一有人請他上台演講怎麽辦,於是緊張地擬腹稿,連演講時的語氣、節奏都考慮到了,可是每次直到大會結束都沒有人請他講話。幾番之後他死心了——人是坐在主席台上,但和每次都搬到台前擺一擺的花盆沒有區別。
經過長時間的考慮,老君決定自己開一個學術報告會,自己做主持,自己做報告,這下子再不會受到冷落。但如果當真從頭至尾都由自己一個人講,台下聽眾難免要打瞌睡,所以還是要請些德高望重的人物來講。每次隻請一兩位重要人物,講述他們修行的切身體會,內容可以自由發揮,形式也不用太莊重,讓會場上下多交流,相信聽眾一定感興趣。形成慣例後無論演講者還是聽眾都將熱衷於這種大會,說不定能在天宮別開生麵地開創“老君會”呢。這樣想著,老君更堅定了辦成大會的念頭。
老君在心裏把天宮的大仙們挨個過了一遍,發現交情好的不搞學術,搞學術的交情又不深,隻好把目光投向佛門。雖說道門與佛門的修行理念形同涇渭,但雙方並非全無可溝通之處,就拿吃齋打坐來說,雙方完全可以相互參考,在心性方麵更有太多可討論之處。老君和大佛、菩薩們交往密切,請個別人來開講座應該於各方都能接受。仔細考慮後他定下來,請燃燈古佛來做第一講。燃燈古佛是佛門老領導,已經退休了,是佛門中聲望最高,也最不可能拒絕老君邀請的大佛。
古佛沒有辜負老君的期望,愉快地接受了邀請。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古佛樂得發揮餘熱,死灰複燃,樂顛顛地來兜率宮做一場報告。
報告會開始前,老君親自指揮裝飾會場。兜率宮主樓後方有一個大禮堂,這次剛好派上用場。老君吩咐人在主席台前擺了一尊香爐。有位神仙特別好提意見,這次跟老君說,主席台前應該放鮮花的,擺香爐不符合慣例,而且爐子可能引發火災。老君臉一虎,以一句“古佛習慣麵前擺香爐”,把人家的建議否決了。
禮堂很大,即便兜率宮所有的仙工都坐進去還有很多空位,老君事先命人到外麵召集好些神仙來湊數。天宮的神仙都有本職工作,沒有允許,不得擅離崗位。好在各大門的守衛都是雙崗,而且兜率宮離天宮中央區域很遠,老君讓較近的每道門各出一位神仙來聽講,並不耽誤各門守衛。開會當天,看著神仙們滿滿地坐了大半個禮堂,老君頗感滿意。
報告會如期召開,一切看上去非常順利,但老君心裏仍然隱隱地忐忑不安,總擔心發生意外。會場裏的神仙們很守規矩,古佛的演講也極出色,不時激起熱烈的掌聲,還能發生什麽意外呢?這種擔心沒有來由。可能是旁人的建議讓他上心了,老君不時地觀察眼前的香爐。香爐裏隻插了三炷香,煙頭黯淡,青煙嫋嫋上升,煙霧不動聲色地彌漫進整個禮堂,稀薄得看不見,卻又像形成了一道綿厚的牆,古佛的話音都被吸收了,老君一句話也沒聽進去。他的心總是平靜不了。
當天果真出事了,但意外沒出在香爐上,而是在實驗大廳裏的煉丹爐邊。孫悟空那個妖仙悄悄來過,溜進大廳,把剛出爐的第一批丹藥全吃掉了,那是老君費了上百年的功夫才煉成的,正準備拿去做鑒定。最近老君忙於籌備大會,丹藥一小批一小批地出爐,還沒有來得及儲藏,就被孫悟空一顆不剩地吞進肚子。老君的計劃被孫悟空全搞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