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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為誰?(續一)

(2016-01-07 21:26:12) 下一個


相思是一種欲求。名和利也是欲求,更廣泛地存在,強烈而持久,但是以名利入詩卻不多,詩人們寧願為春天開出的一樹繁華而尋求佳句,為江上來去的帆影而凝神苦思,就是不願將同樣念茲在茲的名利寫入詩中。名利屬於生活世界,用到的是理智到近於冷酷的價值計較,而詩是為抒發情感,以名利入詩會破壞欣賞效果。

相思和名利一樣有欲求對象,一旦達到目的(獲得預想的名利,或者被思念的人回到思念者身邊),欲求就會消失。雖然思念者對對方沒有功利要求,但是與對方相會也還是為了滿足生活的和心理的欲求,仔細探究的話,對遠人的思念與對名利的渴慕很難說有本質區別,可是相思就是容易入詩,讀者也樂於反複欣賞以相思離愁為主題的詩,其中因由值得深思。
追求名利以達到目的為滿足,目的本身並不像看上去的那麽確定。以招財為例,招到的是金也好,銀也好,隻要總價達到一定數額就行,名利的實質其實是數字。思念中的人將心思傾注到具體的某一個人身上,那個人是唯一的,思念者本身也就顯出其獨特性,通過相思可以達致心魂,因而相思行為雖很普遍,具體到某個人還是惹人關注。

追求名利能夠采取無數種方法,實在達不到目的,還可以運用理性將欲求對象的價值虛無化,使得追求本身失去意義。思念者投入的是情感,心思如此專注,以致任何理性的解釋都無效,也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替代,思念者像撞到一堵牆,除了感受脈脈的愁、悠悠的恨,別無出路。以相思入詩就是欣賞思念中的心魂的獨特性,還有撞牆般無可奈何的悲哀感。
相思中有悲哀,詩人們竟然像追逐名利一樣爭相前來采擷,不管詩人本身過得如何順風順水,都將離愁別緒寫得如感同身受,一定有某種內在的原因促使他們這麽做,並使他們做到了,同樣的原因也使讀者認同詩人的感受,沒有因相思主題的泛濫而忽略了名篇佳作。離愁的悲哀中有美,詩就是為了書寫美,或許是這種情感的美將詩人和讀者聯結在一起。但是美通常與絢麗、優雅等美好詞匯聯係在一起,給人以興奮、愉悅的積極感受,離愁分明帶來消極情緒,避之尚且不及,何以人們要在詩中頻頻領會?
追逐名利的自我是身體的自我,具有明顯的外觀,很容易了解其形體狀況,處於世界中的位置,在社會上的地位,還有學問、性格、嗜好等特征。與身體自我相對,人還擁有精神自我,就是個人在精神上的存在。身體自我可以作為被觀察的對象,觀察者可以是另一個個體,也可以是身體自我本身,精神自我卻深深地隱藏在思想意識深處,無法觀察。如果一定要觀察精神自我,思想意識所能捕獲到的隻是僵死的觀察對象,而鮮活的精神自我又躲藏起來,作為觀察者在操縱著意識,意識卻找不見觀察者本身。
精神自我不受觀察,似乎就不存在,個人隻是自在自為地存在著,與世界打著交道,為缺少名利而煩惱,卻很難為自身的存在而煩憂,精神卻處於自足狀態。可是人的生存並不超然,不僅身體活在世界之中,受到各種物理局限的困擾,精神也受到嚴厲的限製,處於莫可奈何的困境之中。

人的有限是剛性的,注定了要給心靈造成莫大的痛苦,然而人感覺不到生存的痛苦,意識深深沉浸於衣食的日常,思想專注於對名利和安逸的追逐。離愁詩篇的出現改變了自我不受質疑的狀況,自我超然的主體地位受到了挑戰,這個自我開始感受到與物質和身體無關的苦惱,原來精神世界還有太多空間人到達不了,原來生命中還有一堵不可逾越的牆,人麵對時除了茫然無措別無他法。在不可緩解的哀愁中,人睜開了一雙靈慧的眼睛(這不是智慧的眼睛,理性在這裏不起作用),感到無可奈何才是生命的本相,生存並不像原先以為的那樣處在無欲無求的完滿狀態(名利屬於生活欲求,生存則是精神性的,人在平常狀態下很難感覺到,更別提有所欲求了),精神自我被某種無限的東西否定了,生存處於絕對的深淵。

精神自我是在對欠缺的意識中出現的,雖然平常被生活日常遮蔽,被貪圖安逸的意識忽視,但終究存在著,耐心地等待發出聲音的機會,離愁詩篇就是欠缺生命自發唱出的悲哀聲調,也是精神自我對有限自身的艱難描摹。詩人需要找到言說的靈感,一碰觸相思話題就思如泉湧,在奔騰的詩情背後,是深受欠缺之苦的精神自我在急於表達,也是深藏意識底層的心魂在描摹自身。
詩人寫作時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因思念而愁苦的人,甚至詩人本身就是在借助思念進入愁苦,是一種內在的衝動催促詩人進入愁苦的深淵,那是源於對生命的感受,因為分離正是生命欠然的主要表現。詩所講述的是人物與親人遠離,詩人感受到的卻是自我與某種至深幸福的遠離,與親人分離屬於身體生活,遠離幸福則是精神世界發生的事情。在分離與破碎的感覺中,精神自我孤苦無依,極度需要安慰,但是生命的欠然存在提供不了安慰,詩人隻好以詩的吟詠抒發自己的生存感受。
生命是難以言說的存在,詩人的寫作就是言說,通過感受悲哀,詩人找到了言說的途徑;讀者樂於欣賞離愁悲歌,也是在感受自我的生命,詩人的言說打動了讀者的心靈,詩人和讀者的精神自我都在離愁的悲哀氛圍中浮出水麵!

相思詩篇打開了一扇感受生命的大門,詩人和讀者不約而同地前來啜飲生命之泉,隻要詩人還有從離愁尋求佳句的衝動,隻要讀者還能從相思詩句感受到無可排遣的惆悵,一個精神的自我就醒著,懷有山月不知的心裏事,感受著明月不諳的離恨苦。心裏事和離恨苦就是精神生命的主要特質,寫作和誦讀離愁詩篇就是在感受生命。吟詠相思離愁不是在切盼遠去的那個人,而是追蹤精神自我,追尋深淵中的生存,因著思而不可得的無奈和日益強烈的向往,精神自我一次次從平凡生活的午夜驚起,一番番登上眺望無限幸福的高樓。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溫庭筠《望江南》)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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