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竹筠
我讀了“黃氏三傑”黃鳴龍之女、《國際關係學院》黃蘭林老教授的網文:《我的伯父伯母黃勝白與楊兢安》(記本草學家黃勝白)後,浮想聯翩,感慨萬千。二哥黃勝白(鳴鵠)、二嫂楊兢安是我姨兄嫂,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在南師院讀書,經常去九華山植物研究所看望他們,了解一些情況 ,拙筆《“黃氏三傑”故鄉行》,(載《揚州晚報·解密新聞》2007.2.9、《揚州史誌》2015年第一期)已有介紹。黃老教授的文章,又觸動我拾遺補闕:
二哥二嫂與姨母和我家的關係。“黃氏三傑”的父親黃漢池,是愛國秀才,要不是1905年清廷廢舉,他也和義兄吉亮才(1857--1915)一樣中舉。他續弦姨母黃朱氏,深得二哥二嫂支持,姨母連產兩子,姨夫喜不自禁地對家父母說:“吾長子夭折,餘下取名鳴鵠、鳴駒、鳴龍、鳴鶤、鳴皋、黃瑛,乃雪甲午之恥!揚中華之威!振黃門之風!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臨終,他環顧二哥二嫂與姨母及左右親屬道: “鳴鵠吾兒、兢安賢媳,大仁大義、大賢大德。吾死後,長兄若父、長嫂如母,汝必然善待孤兒寡母與弟妹,吾九泉之下亦瞑目矣!”二哥二嫂含淚唯唯稱是。二哥二嫂是姑表親,二嫂喊姨母舅姑、二哥稱繼母。姨母與母親是同胞姐妹,外公朱三先生(名中醫)死後(遺方及本草綱目書籍悉歸二哥),姨母苦撐朱府,與舅舅相依為命。姨母原來矢誌不嫁,後經長輩勸說, 黃秀才的兒媳婦楊兢安如何如何賢惠大度,才肯出門。姨夫一死,早已出嫁的母親即將姨母與小哥鳴皋接至天寧門街俞家中進,好有照應。日本鬼子進城前後,母親又帶姨母與舅舅兩家一同到西鄉俞村、又一同回歸舊城娘家逃難。我就是那時在外公家出生的,至今胎盤猶埋在花圃百年黃芽樹下。鳴鶤則由二哥、二嫂親自培養,讀同濟、娶上海名醫鄭家女,皆事事操心,還每月寄二十大洋做姨母和鳴皋的生活費。解放初,我家經濟困難,姨母證言:“姨夫與汝父在城隍廟進香,借得800大洋供鳴駒、鳴龍、黃瑛留洋。汝父要打欠條,姨夫不讓!”二哥二嫂二話不說,從1951年起,按月寄20元直至1960年冬姨母去世,還說:遇有難事找他!鳴鶤曾對我說過:“不虧二哥二嫂,我和鳴皋早就流落街頭,淪為乞丐!”三哥鳴駒、四哥鳴龍、小姐黃瑛都說過:“不是二哥二嫂節衣縮食,一個個送到德國留學,哪有我們的今日?”抗戰烽火燒到揚州,二哥二嫂信息不通,姨母和鳴皋生活費全由我家接濟。一通,二哥二嫂即如數補還。一天,鳴皋進城,在天寧門城門口,因未向鬼子鞠躬,未豎起拇指誇“皇軍大大的好!”就遭拳打腳踢,“阿嘎巴魯”罵聲不絕。鳴皋用德語回道:“倭寇!強盜!侵我國土、殺我同胞、欺我百姓、奸我婦女,血債血還!”翻譯良心未泯,譯成是中國留德生不懂日語,說大日本與德國友好,鬼子這才“要些、要些”罷休。鳴皋起身跌跌撞撞回到俞村,發狠不當亡國奴,找二哥二嫂抗日報仇!第二天,他戴草帽、穿布衣,帶足幹糧與路費,沿大運河乘舟曆經數日,憑藏在身邊與二哥二嫂的合影與書信,終於往大後方找到了二哥二嫂。二哥時任省抗日戰爭救護委員會醫務部長、三哥任浙江醫學院院長、四哥任中央衛生署化學部主任,八路軍、新四軍與遊擊隊大力幫助,在他們的安排下,又找到四哥黃鳴龍,考進西南聯大。1939年,姨母60歲,與母親同年的二嫂43歲,那年,母親生下我這個老巴子。姨母姐妹情深,不顧年已花甲,猶邁開小腳,巍顛顛地指揮傭人服侍母親做月子。二哥二嫂不辱父命,含辛茹苦不但將一個個同胞弟妹送往德國留學,又將同父異母的兩個弟弟攻書上學、娶親生子,樣樣操心,還要贍養繼母。更令人嘖嘖稱奇的是,大賢大德的二嫂,竟主動變賣自己的嫁妝首飾為公公辦婚事。姨母三十幾歲出門時,二哥二嫂已生蘭孫蘭言,朱府上下笑稱姨母: “上轎見兒媳,下轎抱孫子。”誠如黃蘭林教授所言:“黃氏一門能有今天的地步,很大一部分要歸功於我們的伯伯黃勝白,歸功於他那博大胸懷及對弟妹侄子們無私的付出。”姨母識字,不會寫,每次給二哥二嫂回信,由我代筆,每次給5角錢,姨母見我不收,便說:“我和你媽是親姐妹,你不過少從我肚子裏過一遭,拿著!給你零花的。哦,要二哥二嫂字寫大點,讓我好認清。”其實,二嫂已將“舅姑大人容稟……”明信片上的字寫得恭恭正正,很大了。一次,二嫂對我說:“你的代筆我都收藏著,你是舅姑肚裏蛔蟲,哈哈……”
二哥二嫂的過去。 二哥幼認姨夫義兄吉亮才為師,後以官費生上江南陸軍中小學。當時,一位德國教官十分讚賞他醫藥救國的誌向,又見他聰明、厚道、德語好。便介紹他讀同濟大學醫科。畢業後,留校主辦同濟校刊,致認許多德國醫藥界朋友。家姐眼疾,快要失明,二哥二嫂接她到鎮江請德國名醫開刀,終生光明,感恩不盡。一次大戰後,拜耳藥業公司想聘
任他為中國市場代理人,當時二哥正籌辦醫學院,在大學做教授,隻答應任顧問,月薪比民國政府部長還多。三哥鳴駒、四哥鳴龍從德國回來,收入頗豐。弟兄三人合議在杭州西湖邊建別墅,命名《黃楊樓》,以表彰二嫂大賢大德。該樓占地幾十畝,小橋流水,有舟通西湖。二哥在《新華日報》上讀到毛澤東的《論持久戰》後,感到抗日非一蹴而就,與三哥四哥商量後,賣掉《黃楊樓》,毀家紓難,創辦數十所平民醫院,支援抗日;二嫂將留洋國外的家屬組織起來,開辦流亡兒童幼稚園。有人譏誚傻公傻婆。二哥二嫂斥道:“國將不國,何以家為?”1958年夏,二哥二嫂陪我泛舟玄武湖時,二哥說:“北洋政府給我旅長師長當,我不幹;蔣介石要我當衛生廳長,我回不是當官的料;汪偽讓我做部長,更不能當漢奸……解放後,我被任命過蘇南行暑衛生處長、中華醫學會秘書長、《中華醫藥》雜誌主編……我一生隻想做學問,與老三老四一樣,搞醫藥研究工作,利國利民。”行至梁洲,他告訴我:為什麽改名“勝白”?中國人就是要勝過白種人!可是,1957年反右,在泰安陸軍醫院任骨科主任的鳴鶤被打成右派、婦產科專家黃瑛稀裏糊塗成右派、黃鳴龍以全國人大代表身份,在《人民日報》上發表“外行不能領導內行”的言論,差點成了右派。他不明白,清清白白做人,實實在在幹事的弟妹錯在哪兒?二嫂緊跟形勢,五六十年代任科學院家屬委員會主席,鞠躬盡力,死而後已。我在南京九華山見過許多錦旗與獎狀,二嫂從未掛過。
二哥二嫂與吉亮工的關係。有年下雪,我陪二哥二嫂往瘦西湖觀雪景。踏雪尋梅至《徐園》門口,二哥二嫂指著上麵的題額說:“此乃義父風先生所書也。” 吉亮工自稱風先生,二嫂15歲成風先生義女,取名風緒;二哥叫風婿,二人相互稱呼直至離開這個世界。風先生字畫我在二哥二嫂那裏看過幾幅,狂草、放佚不羈。我問“園”字裏麵是 “虎”還是 “袁”?二哥二嫂都說不是。是贈徐寶山 “微風徐來 滿園春色”上下聯各取一字。風先生耽酒,酒醉揮墨,有如李太白做詩,一氣嗬成。其字具八怪遺風,不拘一格。二哥看過風先生挽徐寶山的“感慨意如何,煮酒話當年南北;英雄人不見,看花到今日園林。”中的“園”,如出一轍。先生與徐寶山關係非同一般,譏諷之說,無稽之談。風先生喜歡研究揚州風俗人情,二哥二嫂繼承遺誌,編成《揚州民俗》出版。
有關二哥二嫂在文革中不公正待遇及晚年遭遇,黃蘭林教授文中已有詳盡的記載,不須贅述。1982年12月4日二哥黃勝白以94歲高齡辭世,新華日報頭版頭條報道:“我國著名的本草學家、藥物學家、江蘇植物研究所研究員黃勝白同誌……他的逝世是我國醫藥界的一大損失……”。(黃蘭林文可搜索百度《俞竹筠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