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安

知青, 醫生, 留學生,科學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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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一九七一》第六章 憶苦思甜

(2015-03-26 19:41:53) 下一個
第六章 憶苦思甜

尹順吉是他爸爸老尹頭從學校把他領走的。 王秋山本打算好好同老尹頭談談, 希望他加強教育, 讓順吉早日成為共產主義事業接班人。
老尹頭是鎮上小車社趕馬車的粗人, 沒等王秋山說完,就打斷了他: “別瞎掰乎了, 有啥大不了的? 你不就是還想升官嗎? 你少說點兒大話吧。 到什麽時候, 什麽朝代都得有趕大車的。 我們是靠出力氣吃飯的, 沒那麽多花花腸子,你還能把我們咋地? 咱不讀你那些書還不行嗎?” 說完一把拉過順吉, 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我叫你別臭得瑟你偏要。 吃點大米飯還到處顯屁, 這下到頭了吧?” 順吉隻好哭哭啼啼地回家了。
順吉走後, 牛強自告奮勇開始每天生爐子, 但不論他如何努力, 就是點燃不著爐子裏的煤。 不見火苗,隻有黑煙不斷地從爐子中冒出來。 早晨八點半上課的鍾聲響了, 教室的門和窗還都敞開著放煙。學生老師一張嘴,都出著白氣。但課還是要上的, 尤其是每天早晨的天天讀,更是雷打不動,就這樣,嚴老師還是要大家利用八點半至九點這段寶貴時間, 重溫前一天學習的毛澤東思想,整理一下心得體會。 教室冷, 同學們凍得直跺腳。 嚴老師又說 在艱苦的條件下學習毛主席著作, 心裏會暖洋洋的,但多數學生沒有這個感覺, 腳跺得更厲害了。好在天氣漸漸轉暖, 教室內不燒爐子也可以了。
順吉被他爸爸領回家那天下午, 三明沒有在學校, 都一點多了,三明的飯還是沒做熟。 平時燒飯取暖的炕爐子不知犯了什麽邪,忽然無法用了, 無論用了多少木柴,都不能把煤點燃。沒有煤的正常燃燒, 就無法把米煮熟。 三明本打算燜點幹飯, 使勁地拉風箱, 但折騰了半天也沒把水燒開。 幹米飯做不成了,他又加了些水,想煮粥, 但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鍋裏的水還是沒有開。 屋裏麵到處是煙, 三明蹲在地上不敢抬頭。 三明發現不知是什麽原因,爐子生出的煙,就是不往炕洞裏麵走。 馬上就是下午上學的時間了,但他已經被煙嗆得睜不開眼睛。
三明帶了些錢和糧票, 打算去一副食店買兩個燒餅吃。 他走出房門, 忽然聽見房後拖修廠挖地道的工地上,一些工人們在吵吵嚷嚷地不知道在喊什麽。 走進一看, 見地道口在冒著煙, 有幾個人在往外爬。
“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哪兒來的煙?“一個工頭摸樣的人在問。
“我們可能挖偏了,挖淺了。好像挖到誰家的炕底下了。”
“趕緊堵上。 換個方向接著挖。” 工頭堅定地說。
從一開始,吉慶縣的人防工程就是一場漫無頭緒的人民戰爭。 各單位分頭包幹, 各自為戰, 缺少統一規劃, 往往是書記領著大家去 人民文化宮看場電影《地道戰》,然後開個誓師動員大會, 就開工了。 誰也不清楚挖地道是為什麽,挖多長時間, 地道挖成後怎樣去使用,可用多少年。反正這是一場政治運動, 而政治運動除了折騰人以外,通常同百姓沒有太多關係, 百姓們也沒必要去關心它。 他們更關心的是工資的按時發放。
拖修廠的地道挖得還算是不錯的。 他們先挖個兩米深的豎井, 井台上用六根木樁, 搭兩個架子, 放個橫梁, 裝上轆轤, 另一端吊上塊石頭配重。 搖動轆轤便可把地道中挖出的土提上來,也可以把人放下去。很是方便經濟, 體現了少花錢辦大事,不花錢也辦事的原則。地道的深度,方向全憑最前麵那個人手中的鐵鍁, 挖下的積土則用土籃子, 一下一下地端到井底,再用轆轤拉上地麵。 雖然慢些, 累些,但用的人多, 且都是些青年工人, 大家有說有笑,場麵還算熱烈。 工廠裏嚴重開工不足, 這些人閑著也是閑著, 忙總比不忙好。革命總比不革命強。
三明覺得這件事有些好笑。 他看過電影地道戰,深知裏麵的每一個細節。電影中日本鬼子往地道裏吹煙放火, 把地道裏的人往外趕。 沒想到今天挖地道的人竟然自己挖到民宅炕洞下麵, 被煙熏得灰頭灰腦的。
四月了, 天氣明顯轉暖,上學走路時可以不用戴棉帽子了。 三明戴著一頂草綠色的仿軍帽。 軍帽在男孩子中特別流行, 往往象征著地位和能量。 魯小鋼有個真軍帽,是他在遼寧錦州當兵的哥哥送給他的, 但他沒戴幾天,就被住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幫粗野的半大小子們搶走了。
學校決定利用開春的季節搞一次憶苦思甜教育。校領導十分憂慮地感覺到, 解放以來人們的生活水平已經提高得太高太快了,但思想覺悟還是非常的低。 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所以要經常地吃點苦,不論是精神上的還是肉體上的。這也是社會上的共識。新任小學校長王秋山更是深有感觸。 城裏的日子比農村的好多了, 有電燈,有澡堂子, 學校裏還有電話。 這是整個學校唯一的一部電話, 由他自己親自掌握。
小吳老師已經把教室把布置好。 窗戶已被幾個大毯子蓋得嚴嚴實實的, 教室內立馬暗了下來。 “嚓”的一聲,吳老師用火柴點亮一盞豆油燈, 小火苗在大教室裏顯得很單薄, 圍在油燈旁的幾個人, 身後留下長長的身影,映在雪白的牆壁上,隨著火苗在攢動, 很是恐怖。 吳老師竟低聲獨自地吟唱了起來:

天上布滿星,
月牙亮晶晶。
生產隊裏開大會,
訴苦把怨深伸。
萬惡的舊社會,
窮人的血淚仇。
千頭萬緒,
千頭萬緒湧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淚掛在胸…

聽老師這樣深情的吟唱,很多人的眼圈都紅了。 這是一個流傳甚廣的歌, 幾乎每次憶苦思甜都要唱。 但三明每次聽這個歌,心裏不知是酸,是苦還是痛。 更多的該是懊恨和羞恥。他從來沒見到過那個死去的爺爺, 也不知道他是真地主還是假地主,使胖還是瘦,是殘忍如狼的綠臉,還是偽裝慈善的笑麵虎。坐在板凳上,三明的每一分鍾都十分痛苦, 也覺得所有的眼睛都在盯著自己。
“同學們, 萬惡的舊社會是個人剝削人,人吃人的社會,廣大貧下中農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吃的是豬狗食,幹的是牛馬活。” 小吳老師緩緩道來。文革從六六年開始,已經五年了, 每年都搞幾次憶苦思甜,講的故事, 所用詞匯都已相當成熟老道, 深入人心, 就是把真的老地主送到前台,也能講出來一套苦難家史。出名的白毛女故事, 說的是地主黃世仁過年時逼死了貧農楊白勞;有收租院故事, 說的是地主劉文彩用大的鬥收取租子,用小的鬥放糧食。 他用深水牢關押欠債的女貧農; 還有一個是西藏的農奴故事, 那裏的人更悲慘,更貧困, 冬天裏沒有鞋子穿,把腳放在剛拉出來的牛糞中取暖。 那個年代所有三明的同齡人都學這些充滿仇恨悲憤的故事, 而西方的孩子們學的卻都是耶穌基督如何愛民寬容的故事。
這一次沒有從當地找苦大仇深的老貧農來講家史。 從報紙上找點材料念一念效果會更好。 去年一中找到楊萬勇的爺爺講家史, 但沒有達到預期效果。 盡管之前已經講好了注意事項,哪些話該說哪些不該說, 老爺子還是犯糊塗, 竟然說出 “那東家也得下地幹活啊,鏟地時,一個好勞力也跟不上。”“你要是幹活好,那東家過年時上趕著送豆包,送豬肉, 請你去幹活。”“我沒挨過餓,挨餓的是六零年。 那是自個兒找的, 整天沒正事兒,盡耍嘴皮子, 不著調。”
舊社會的豬狗食已經準備好了。 是排長楊萬勇的媽媽給做的。 萬勇的爸爸是種菜的, 媽媽是喂豬的, 前一天晚上他們撿了些爛菜葉子, 和麥麩子攪在一起, 做了五十幾個菜團子,上籠屜蒸好就送到學校來了。如何把有舊社會特色的菜團子做好, 楊家動了很多心思, 恨不得直接再拌些榆樹皮,撒些細沙子。他們靈感來源於形容舊社會貧下中農的那句套話:“吃的是豬狗食, 幹的是牛馬活。”一個晚上過去了, 菜團子又冷又硬, 效果不錯,都不如豬狗食了。如果送給公社的豬吃,肯定會落下仇視人民公社的罪名。 但送給人來吃, 性質就不一樣了, 能上一堂生動的階級鬥爭教育課。
每個人都領到了一個黑乎乎的菜團子,捧在手中, 心生惡感,作嘔難忍, 欲吐不能。 很難想象善良的人心中得積攢多少仇恨才能做這樣的東西。三明隻咬了一小口就不想再吃了, 菜葉子有一種腐爛的味道,麥麩子則又苦又澀, 粗燥得似乎是能把腮幫子拉出血口子來。吳老師要大家帶著深厚階級感情來吃, 但她吃了一口後也皺起了眉頭, 環顧四周,每個人的表情都很痛苦。 她也不清楚為什麽這一次這麽難吃。 不過看看效果已經達到了, 小吳老師神色一變, “好了好了, 解放了, 天亮了,大家開始思甜吧!” 同學們一陣歡呼一片振奮, 一把扯下窗戶上毯子,教室內頓時一片通明。 大家不禁揉眼睛, 腦袋裏一片金光閃閃。 翻開書包,拿出從家裏帶來的白麵花卷, 油餅, 大吃起來, 個個臉上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小吳老師沒忘提醒同學們: “別忘了這花卷油餅都是毛主席, 共產黨給你們的。 別忘了今天的幸福日子!”
三明帶的是從回民飯店買來的兩個糖酥燒餅。 回民飯店是小鎮上的名店,是政府為執行民族政策而扶植的國營企業, 那裏的點心做得非常好,且實兩足秤,從不騙人,但那裏服務態度也非常差,不僅營業時間短, 而且沒到下班時就忙著攆人, 似乎是顧客餓不餓肚子和他們沒有什麽關係。 買燒餅花去了三明二兩糧票, 八毛錢。 他感到有點心疼。 媽媽上次來總共才給他留下十塊錢, 這是她每個月四分之一的工資。 這時,李玲玲悄悄遞給三明兩個豬肉餡的包子。”我媽媽今天早上做的。” 三明心裏一熱, 滿懷感激地衝她點了點頭。 咬了一口, 甚為好吃。 兩個月以來,頭一次吃上這麽好吃的食物。 他也搞不清楚這兩個月來,他是怎樣熬過來的, 每天似乎是除了吃粥,就是煮掛麵, 幾乎沒吃到過什麽肉,因為他不會做。況且,買豬肉也得有豬肉票。 那時買什麽都要票,買衣服要布票; 買豆油要油票;買糖要糖票; 買幹糧要糧票; 買肥皂要肥皂票;甚至連買火柴都要票, 好像革命熱情越高,要票的地方也越多。定量供應是革命時期的一種常用舉措。 小小的三明想不明白,為什麽物質越是匱乏,越能激發了人們的向心力,越要誓死保衛黨中央,越要感激毛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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