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安

知青, 醫生, 留學生,科學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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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一九七一》 第十三章 北大河

(2015-04-01 17:46:10) 下一個

第十三章 北大河

農忙假結束了, 同學們回到了學校, 一個個都曬黑了, 很多人的手上磨起了泡,起了繭子, 拿筆的時候, 感到有些陌生, 字也寫得歪歪扭扭, 稀稀鬆鬆,把寫心得筆記時打下的底子,全糟蹋光了。 嚴老師直皺眉頭, 但又不好說什麽。 這鋤把子和筆杆子好像很難同時握在手裏。就好比想紅就不能專, 想專就紅不了。一些孩子變得更加粗野,口出髒話, 毫無斯文,自以為這就是工農本色。

宣傳隊下了一次鄉,去的是吉慶縣城北麵的劉家屯致富公社。鋤過地之後, 地溫高, 水汽足, 是莊稼瘋長階段, 所以對農民來說,有幾天清閑的日子, 隨後就要準備收割麥子了。割麥子又是農民們一年當中最為難捱的日子。 在炎炎烈日下,望著一望無際的麥田,豐收的喜悅和勞作的艱辛交織在一起,彎下腰一刀一刀機械地割著麥子,汗水大滴大滴地砸向地麵,一會兒的功夫腰就疼得直不起來。 人畢竟不是機器,如
果精神正常,臉上是不會有電影裏那種喜氣洋洋的表情的。

去劉家屯還要跨過一條河, 當地人稱為北大河。這條河離縣城有二十裏路, 河的南岸有個朝鮮屯, 尹吉順的親戚就住在那裏。劉家屯在河的北麵還有二十多裏路要走。劉家屯派出了四掛大馬車,到縣城接男男女女三十多個孩子,老師們下鄉演出。 車上還裝有道具樂器服裝等物。 隨著馬蹄歡快的節奏,大家一路上有說有笑很開心。 城裏的孩子們很少見到這麽多的綠色田野。 今年的雨水多,莊稼長得格外茂盛。小吳老師和嚴老師坐在最後麵那掛馬車上, 商量著節目順序, 而孩子們則興奮地唱起了歌:

亞古都, 亞古都,
金珠瑪米亞古都。
秀, 秀!
(藏族歌曲,解放軍好的意思)

馬兒踏著小碎步, 很快就到了北大河邊的渡口。車老板叫了聲長 “籲—”, 馬車停了下來。 嚴老師叫孩子們下車,等待著擺渡的大木船。

這個渡口有些破舊, 一棟簡易的茅草房, 依在一棵老榆樹下, 門框窗戶同老榆樹皮一樣烏黑破裂。這個渡口一年中隻用半年,天冷時河麵上都是冰,可趕著馬車直接過河。

渡船來了。船上的幾個船工,皮膚曬的黝黑,個子不高但力氣極大。 他們戴著草帽, 穿著裸露著臂膀的小背心,把木船用繩索係在碼頭上的一個木樁後, 這才讓車老板們把馬車牽上船。 孩子們隨後也上了船,站在船頭船尾和兩側, 不再說話。三明注意到這渡船實際上是通過一個滑輪固定在一條跨河鐵索上的。 船工們解開碼頭繩索,再搬動幾下船尾的大木舵,這大木船便順著跨河鐵索, 慢慢地向河北岸駛去。船很穩, 幾乎不覺得她在動。當船走到河中心時,孩子們都靜了下來, 隻聽見水在嘩嘩做響, 河南岸的小房子在漸漸遠去。 河的北岸有一塊很大的沙灘, 有人在那裏釣魚, 還有一農婦在洗衣服。 李玲玲站在船頭, 她的頭發被風微微飄起,很是好看。她的短袖白上衣很合體, 胸脯微微隆起, 已經有了輪廓。 三明在遠處偷偷地看著她, 心中突然有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 一種心跳的感覺, 有一種按耐不住的力量迫使他要多看她幾眼。他甚至萌生一個奇怪的想法, 就是河麵突起風浪,船頭猛的一搖,李玲玲不小心落入水中, 然後他勇敢地跳下水去, 抱住李玲玲, 奮力遊向對岸...但這個想法很短暫。 李玲玲從小就在少年宮學遊泳, 說不定她的水性比三明還好。 三明用手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後腦勺, 感到自己很低下, 他趕緊把目光移向別處。

三明去過一次李玲玲的家。 那是幾天前, 小吳老師讓三明去李玲玲家取一個舞蹈節目的樂譜, 所以三明可以先在家練練二胡伴奏。 李玲玲家離三明家不遠, 在同一條街上, 中間隻是隔著幾棟草房。這是三明第一次去一個女孩子家, 他感到有些恐慌。 他很想去, 但又有一個聲音說好男孩子不要去追女孩子,“應該把時間和精力放在工作和事業上”, 不過他的兩條腿還是把他送到了李玲玲家。

李玲玲的家有門有院的, 裏裏外外收拾得很幹淨。 推開院門,是一塊小菜園子, 裏麵的菜苗長得鬱鬱蔥蔥的。 她家的房門沒有關, 就在三明伸頭向裏張望的時候, 李玲玲從屋內走了出來, 一驚: “你怎麽來了?”三明趕緊說:“我要拿一個舞蹈曲子。 是吳老師讓我來的。”“那快請進吧。”

這是下午放學的時間, 大人們還沒有下班, 所以家裏隻有李玲玲一個人, 她穿著好看的連衣花裙, 袖口和領口都是白色的。 在學校裏老師不讓女孩子穿裙子, 說那是資產階級的奇裝異服, 封資修黑貨。 所以在學校大家穿的不是藍色, 就是灰色或白色。 而草綠色是上檔次的流行顏色。

三明有些拘謹, 手不知道該放在哪裏。 李玲玲卻很大方, 她從書包裏慢慢地把書和本一個一個地拿出來。 她似乎在等待什麽, 最後才拿出那張油印的樂譜《長白兒女熱愛毛主席》, 遞給三明。 接過樂譜, 三明反而鎮定了許多。 兩個孩子都想搭些話, 但又不知道說什麽。 就在這時, 三明看見一隻燕子飛了進來,徑直飛向房梁處。 原來那裏有她壘的燕窩。

“你家裏有燕子窩?” 三明驚喜地問。

李玲玲: “是啊, 每年燕子都來。 這就是為什麽我家的房門從來都不關。”

三明:“那太好了。 燕子能給人帶來吉利。” 三明抬頭望去, 發現她家的房梁上, 不止一個燕子窩。 每個燕子窩都是燕子用嘴銜來的泥球壘起來的, 像半個大饅頭扣在牆上或房梁上。 所以人們喜歡燕子, 覺得它們勤勞。 而麻雀就比較懶惰。 它們通常在房簷下築巢, 但隻是找個空隙之處, 銜來些碎草, 就成它們的家了。

李玲玲:“我們家的燕子從來都不在舊窩裏住。 她每年都做個新家。”

三明:“是嗎?真是個勤快燕子。 她有小燕子嗎?”

李玲玲:“有。 她今年有兩個。 她回來正在喂小燕子。”

三明和李玲玲仰著頭, 看見兩隻小燕子已經長出了翅膀,撲騰著在搶吃燕子媽媽帶回來小蟲子。 小燕子的嘴角是黃色的, 身上的毛還沒長好, 身體不成比例, 頭和肚子看起來都大, 像人的嬰兒一樣。
大燕子放下小蟲子, 又箭一樣飛了出去尋食, 留下兩隻小燕子繼續搶蟲子。 突然間, 其中一個從窩裏墜落下來, 兩隻小翅膀拚命地忽閃著, 最後摔落在灶台上。 李玲玲趕緊走過去, 用雙手輕輕捧起它。 三明也跟了過去, 發現小燕子在李玲玲的手上, 有些驚慌失措,還在用力地掙紮著。
李玲玲: “還是那隻又笨又淘氣的小燕子, 昨天就掉下來一次。 好像沒有受傷。”

三明: “我們把它送回去吧。”

三明搬來兩隻凳子, 疊摞起來, 然後站在上麵,從李玲玲手裏接過受了驚嚇的小燕子, 把它輕輕地放入燕窩裏。

李玲玲:“另外一隻燕子沒事兒吧?”

三明:“它很好。 蟲子都吃光了。”三明低下頭, 看見李玲玲為他用手扶著凳子,心裏有一絲絲暖意。

李玲玲:“小心點兒, 下來吧, 一會兒燕子媽媽該回來了。”

三明從凳子上小心翼翼地爬下來,向門口走去:“我該回去了。”

“謝謝你幫我把燕子送回窩裏去。” 李玲玲小聲說。

“你穿著裙子真好看。”

“是我好看還是裙子好看?”李玲玲笑著問。

“都好看。”三明認真地說。

兩人說著話,向大門走去,看見鄰居家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正在他自己家的菜園子裏拔草。 他很瘦,還戴著近視眼鏡。 “那是誰呀?” 三明問。

李玲玲: “那是申誌遠。 可他從來不跟我說話, 甚至都不打招呼。”

三明:“為什麽?”

李玲玲:“不知道。 可能是自卑吧。 他的家境不好。你可能不知道, 他和我們是同一小學同一年級的。 但他在七排, 我們在八排。”

三明有些印象了。 他確實在一小學見過申誌遠。 不過他總是蔫蔫的,從不敢抬頭看人。有時上學時會走在同一條路上, 他都故意放慢腳步, 自己單獨走。

李玲玲:“他們也是開春才搬到這裏來的。 聽人家說, 他的爸爸是右派, 不明不白地被押到青海的一個勞改農場, 接受勞動改造。從勞改農場回來不久又趕上文化大革命, 又被抓了起來。 誌遠和他妹妹,全靠他媽媽一個人養活, 而他媽媽隻是縣醫院的一個護士。 晚上值夜班時, 就把他們鎖在屋裏。”

三明:“他們真不容易啊。 讓他參加咱們宣傳隊吧。 他太孤獨了。”在吉慶縣, 有政治問題的人受歧視, 而有政治問題的單親家庭, 受的歧視更多。

李玲玲:“好。 我跟吳老師說說。”

不過申誌遠並沒有參加學校的宣傳隊。 他甚至都沒參加小吳老師的麵試。 他的媽媽不同意, 因為參加宣傳隊要經常練節目,經常練節目家裏就沒有人照看妹妹了。

船慢慢靠了岸,人先下船, 然後是車馬。 這北大河是吉慶縣境內的一條主要河流, 聽說可以通往鬆花江。 河麵寬闊,綠水碧波,兩岸是一片又一片的濕地, 柳樹林子。 河的水很清, 有時能看到河底, 在轉彎處有寬寬的沙灘。 這裏的沙子都是上等的蓋房用沙, 冬天河水變少時, 人們趕著馬車, 或開著膠輪二八拖拉機, 到這裏拉沙子, 在沙灘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深坑。夏天有時河水多了, 深坑都暗藏在水下, 很是危險。 三明的爸爸不止一次告訴三明, 千萬不要來北大河遊泳。 這裏幾乎每年都有人被淹死。好在縣城離這裏很遠, 三明和魯小鋼不可能自己來這裏遊泳。

過了河,坐上馬車, 又走了二十幾裏路, 都快五點了,才到了劉家屯。 生產隊的會計把老師孩子們招呼到大隊部, 吃了簡單的晚飯, 稍微休息一下, 就開始化妝做準備。 小吳老師為所有演員不分男女都畫上
大紅臉,大眉毛, 就像宣傳畫裏濃眉大眼的英雄人物那樣。

演出就在曬糧用的場院裏,用四台大馬車背靠背拚在一起搭了個臨時舞台。 柴油發電機在遠處轟鳴,大電燈泡子把舞台照的雪亮。台下是黑壓壓的人群,男人抽著煙, 女人抱著孩子, 都瞪大了一雙雙期待的眼睛, 看城裏來的人為他們演出。李玲玲是報幕員, 她精神抖擻地走到台子中間,一張口就弄錯了: “繁榮公社的廣大革命社員同誌們,你們好, 吉慶縣第一小學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慰問演出現在開始!”下麵轟的一下都笑了, 李玲玲趕忙改口:“致富公社的廣大革命社員同誌們, 你們好! ...” 魯小鋼對三明說:“還不
如直接叫劉家屯, 或者史家店,更顯得實在。”

演出還算熱烈圓滿。 第一個節目是表演唱 《大寨紅花遍地開》。 十六個小姑娘, 站成整整齊齊的一個橫排。 手裏都捧著一朵大紅花 – 是用紅紙做的假花。 學校窮, 沒有錢買服裝, 小吳老師讓孩子們穿上從自家帶來短袖白上衣, 她從百貨一商店買來一大卷疊花用的, 半米多寬的粉紅色軟紙,讓孩子們圍在腰下, 遠遠望去, 和真裙子沒有什麽兩樣,顏色非常鮮豔,贏得了台下觀眾的一陣陣掌聲。孩子們也挺高興, 謹慎地彎腰致謝 – 她們要小心別把紙裙子撕破了。隨後舞蹈《軍民魚水情》, 和《草原女民兵》效果都不錯。 魯小鋼和胡建國的相聲 《社員都是向陽花》,說學逗唱都用上了,腦袋直冒汗, 但台下觀眾毫無反應, 隻是猛勁抽煙, 直到一農婦大聲喝斥他五歲的兒子, “去!上一邊兒撒尿去”, 台下才轟的一下笑了起來, 弄得台上的兩個相聲小演員挺尷尬。最後一個節目歌舞 《大辦民兵師》氣勢龐大,如鋼鐵長城, 固若金湯, 把演出推向了高潮, 馬車搭的台子隨著節奏晃晃悠悠的,隨時可能轟然坍塌。 但台上台下全然不顧,都很興奮。

三明沒有在舞台上表演舞蹈, 而是在台下的樂隊裏拉二胡。 他已經調整好心態, 把拉胡琴當成了一門手藝來學。 他媽媽以前跟他說過,藝多不壓身。 二胡不僅可以在學校裏拉,回家也可以拉。 心態好了, 心情也好了。 三明每天上學放學的路上, 口裏都哼哼著樂譜, “米嗖啦鬥來米來米…”, 像是很有音樂氣質的樣子。 這次來演出,小吳老師又從一中叫來了幾個老師,有吹笛子的, 有拉板胡的, 還有打楊琴的, 這樣一來, 樂隊有了規模, 隻是沒有低音部, 聽起來輕飄飄的, 讓人心裏沒底。

下鄉演出後不久, 又去了一次北大河,不過這一次是為紀念毛主席暢遊長江五周年。毛主席不止一次在長江遊泳, 但文革開始那年的夏天,他七十三歲, 在武漢又暢遊了長江。 如此高齡還能橫渡天險長江, 象征意義極為強大,極大地鼓舞了全國人民的鬥誌, 為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澆了一瓢油。其實,他老人家並不是橫渡, 而是漂流,但這樣重要的細節被人們有意或無意地忽略了。當然, 橫渡的宣傳效果肯定比漂流要好。

吉慶縣革命委員會為這次五周年的慶祝活動, 準備得格外認真。中國人素有“五年一小慶, 十年一大慶”的傳統。七月十六日, 星期六,恰好是個周末, 整個吉慶城幾乎是傾城而動,去北大河的路上, 到處都是人, 遠遠望去, 如同是解放戰爭時期的東北戰場。 三明和一小學的人走在一起。 他隻帶了一個草綠色的帆布挎包, 裏麵放有麵包, 黃瓜和涼白開水。 裝涼白開水的玻璃瓶是三明媽媽從醫院帶回來的。 這是裝葡萄糖注射液的那種玻璃瓶, 有膠蓋。二十多裏路, 對孩子們來說有些遠,但不用背行李, 不用唱歌, 走走停停的, 不覺得太累。

在路上, 三明見到了申誌遠, 但沒有說話。他還是和往常那樣, 低著頭, 獨來獨往的樣子。 不過三明也能理解。 他的父親以前是縣醫院的外科大夫, 大學生, 長得一表人才,戴著大黑框眼鏡,頭發梳得油亮,而且醫術精湛。他和誌遠的媽媽結婚, 堪稱小鎮郎才女貌的經典。 有一年在急診室, 他一個人同時開三台手術, 救了三條因車禍差點喪生的人。後來人們稱他為“神(申)三刀”。不過他也是那種心直口快恃才傲物的人。反右時就因為他說了一句“醫院的書記也得把病治好了才算本事, 光講大道理有什麽用?”就被打成了右派。 如果他服個軟, 躲過風頭也就算了, 可他年輕氣盛偏要較真, 到書記辦公室拍桌子,非要弄明白自己說這話錯在哪兒了, 結果是被判了勞教, 遠送青海。

近中午時,到了北大河。往河麵望去, 不禁大吃一驚, 才幾天的光景, 河裏漲水了, 流得很急,河麵變得更寬。 河北岸的沙灘和幾天前比也小了許多。

縣裏已經組織人先前來到北大河布置慶祝活動的現場。 河北岸的主會場就是那條沙灘, 沙灘上插滿了紅旗。一隻高音大喇叭架在一棵柳樹上, 播放著激動人心的“運動員進行曲”, 令人熱血沸騰。 一些人已經迫不及待地在河裏撲騰了。

當一小學的學生們都乘渡船來的北岸時, 沙灘上已經沒有很多空地了。學生們也都學大人的樣子, 把外衣脫下, 鋪在沙灘上, 占好位置後, 便到河裏遊泳。 嚴老師不住地叮囑大家:“慶祝毛主席暢遊長江,有這個心思就行了。千萬要注意安全。 一會兒慶祝大會就開始了。”

有人在水中插了幾杆小旗, 劃出遊泳安全區域。見到了水的孩子們,異常興奮, 高興地叫著打鬧著。 有人還互相揚著水。 安全區內的水並不深, 最深的地方隻到孩子們的腰部。 有在南小河遊泳功夫的底子, 三明和魯小鋼嫻熟地在水上水下穿梭而行, 他倆很快就遊到插小旗的地方, 繞著小旗又遊了回來。魯小鋼說:“還是這裏的水好, 水流得急, 遊起來不費勁。”

“那是,而且水還清涼, 都能看見水底。 下麵都是沙子。”三明附和著說。

在往回遊的時候,看見申誌遠一個人在不遠處試探著往插小旗的地方走。

申誌遠這一天都不順當。在來北大河的路上, 他的挎包背帶莫名其妙地斷了, 害得他不得不抱著挎包走。挎包裏有吃的東西,是他媽媽給他買的燒餅和黃瓜。 盡管戴著眼鏡,他的眼神還是不太好,剛出城不久, 就踩著了一團馬糞, 覺得特別晦氣。

河岸上的大喇叭停止了播放音樂, 有人用手敲了敲麥克風, 又噗噗吹了幾下:“革命同誌們請注意, 革命同誌們請注意,慶祝毛主席暢遊長江五周年的大會就要開始了, 請同誌們趕緊回到岸上來!請同誌們趕緊回到岸上來!” 接著高音喇叭開始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

大部分同學們都往岸邊慢慢移動。 魯小鋼衝著不遠處的申誌遠叫了一聲:“喂, 往回走吧!”

申誌遠遲疑了一下, 看看隻有一步之遙的小旗杆, 又回頭看看身後的沙灘,似乎是在想是不是也圍著旗杆繞一圈。 就在他下決心往回走的時候, 小旗杆有些鬆動, 順著水流慢慢地傾倒。 申誌遠沒有再猶豫, 又使勁往前走了一大步, 抓住旗杆, 往水下紮, 把旗杆穩穩地紮在河床上。然後才往河岸走。 此時河裏的人們大部分都已經回到了岸上。 他走著走著, 突然腳下一踩空, “啊”的一聲, 嗆了一口水, 整個人竟從河麵上消失了。

三明和魯小鋼此時還在水中, 他倆似乎聽見了身後有動靜, 回頭一看, 申誌遠不見了。就在剛才還看見申誌遠在插旗杆。 他們感覺到有些不妙,大喊:“申誌遠, 申誌遠! 怎麽了, 快出來, 快出來!” 但河水不停地流, 毫無反應, 也根本不知道申誌遠在何處。 兩個孩子慌了, 趕緊喊嚴老師。可嚴老師在沙灘上正在召集學生排隊型,準備開大會,況且, 在高音大喇叭之下, 什麽都沒聽見。

兩個孩子終於跑上岸, 一把抓住嚴老師, 哭著說申誌遠不見了。 嚴老師一聽, 急了, 撇下學生, 順著河岸就往下遊跑, 但河水濤濤, 沒有任何孩子的蹤跡。

遠處的高音喇叭響起了宣布大會開始的聲音。 會上老,中,青,工,農,兵,外加婦女代表輪流發言, 幾乎說著同樣的車軲轆話,不厭其煩地向毛主席表決心獻忠心, 發誓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一直到慶祝大會結束後,縣裏才組織船工們架船找人, 但已經晚了。 兩天以後, 河水少了, 人們發現沙灘上盡是些深坑, 猜想申誌遠一定是掉進了挖沙子的深坑裏,嗆了水,但他不會遊泳, 不能自己遊出來。又過了一天,在下遊的一個河灣處, 一個釣魚的人發現了遺體, 這裏了距離北大河渡口, 已經有七十多裏路了。

嚴老師專門去了申誌遠家, 看望悲痛欲絕的母親。 嚴老師還把申誌遠遺留下的那隻斷了背帶的帆布挎包, 交給了她, 裏麵還有兩隻幹巴巴的燒餅和誌遠的一件上衣。這個帆布包是三明找到的。 那天當人們都離開沙灘後,沙灘上空蕩蕩的, 三明看見了無人認領的帆布包。 因為背帶斷了, 馬上想到這是誌遠的。
誌遠的媽媽接過背包, 哭了, 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落在了書包上:“我的兒是個餓死鬼啊!空著肚子上了路。 你好好走吧, 以後再沒有人歧視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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