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安

知青, 醫生, 留學生,科學家 ...
正文

《童年一九七一》 第十五章 翻案

(2015-04-01 17:50:17) 下一個


第十五章  翻案
 
國慶節放了三天假。  這三天在北方也叫扒炕抹牆假。家家戶戶的門前都和了一攤泥。這是力氣活又是埋汰活。有力氣的用二齒子攪動泥漿, 沒力氣的就光著腳在泥堆裏踩來踩去。和泥的時候還要放些切成兩寸長的麥秸, 這樣抹在牆上的泥不至於過早有裂縫。和泥用的二黃土取自西馬路兩旁的流水溝裏。由於年年挖土,許多地方出現了深坑, 嚴重危及路麵。 不知哪個部門在路旁設立了大標牌,“此處嚴禁挖土,違者罰款!!!”。 但沒聽說誰被抓。  況且,理論上講,自四九年以來實行了公有製,每個人都是國家的主人。在自家地上挖點土,雖然有些敗家, 但誰也擋不住。
三明的爸爸董維之從五七幹校回到縣城, 為三明的房子過冬做準備。 火炕的炕麵要掀開, 不光是因為要把炕洞裏的灰掏盡, 還得把煙道徹底修補一下。  自從拖修廠的工人們把地道挖到炕底下以後,灶台的火總是燒得不旺, 濃煙時常倒灌進來。
“那些工人們去哪裏了?” 爸爸一邊往炕麵上抹泥, 一邊隔著窗戶, 問光著腳丫子, 在泥堆裏正在和泥的三明。
三明:“好像是回廠子了。”
爸爸: “地道還挖不挖了?”
三明:“不知道。 夏天下雨, 有的地方都塌了。”  這確有此事。  離三明家不遠, 是老劉家。 他家房前的豬圈, 有一天突然深陷下去, 正在吃食的豬掉進了坑裏。
爸爸: “咱家下麵的地道可別塌。這地下長城快成了地下陷阱了, 淨禍害自己人”
老董這次回來, 還有另外一個使命, 就是托點關係早點從幹校回來, 盡快結束那種半流放生活。農業局的李局長已經口頭答應了, 隻要老董的家庭成份問題有了結論,他就可以很快來上班。
幾個月前的夏天, 老董在五七幹校挑土修路。 這是連接幹校宿舍和公路主幹線的一條土路, 幾乎是年年修, 但一到雨天就泥濘不堪,連走人都費力, 別說走車馬了。 所謂修路, 就是在路兩側挖溝取土, 肩挑人扛, 用土籃子把土運送到路麵上, 把坑窪的地方填平。北方的黑土地種莊稼肯定是最好的, 因為它鬆軟吸水, 保墒保肥, 但修路卻是最差的。正確的修路材料應該是用碎石, 然後再鋪上沙子與土的混合物, 這樣才能保證路麵即堅硬又透水 – 不過這些常識在五七幹校並不合適。  五七幹校的責任是鍛煉人, 折騰人, 把人累乏累垮, 心裏除了向往吃和睡以外,不再胡思亂想。
但老董的大腦卻從未停止過“胡思亂想”。  他想的不是別的, 而是家庭成份的複查。不久前南方老家來了封信。  信上說村子裏老支書得暴病突然死了,新上任的書記人看上去不錯, 而且也姓董, 算是同族的人,是不出五服的親戚, “有機會回來看看吧, 說不定這回有希望了。” 老家的信還特別強調。  
這一天接近中午時, 老董有些疲憊乏力,他打算挑完這挑土,就回去休息。 在五七幹校幹活是累, 但吃飯管飽。 這比在牛棚裏還是有進步。文革搞了這麽多年, 整人的和被整的都有些疲殆, 況且有些時候角色互換,使很多人學的明白一些了。 文革剛開始時,老董就被關進了牛棚, 每天糧食定量, 隻有九兩, 根本不夠吃。 他在縣委大院修房子, 用肩膀挑磚挑水泥, 每天除了希望看管人員臉色好點外,就是能在晚飯是多給半個饅頭。
和老董分在同一個勞動小組的是李全勝。 李全勝是西馬路鐵匠鋪的鐵匠, 但在文革初期可是吉慶縣響當當的人物。 他當過革委會主任,牛棚的設立還是他批示的。 他最得意的時候是當選為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被全縣父老鄉親深情地送到北京去見毛主席。 不過到了北京後, 在天安門廣場上才發現像他這樣的積極分子何止成千上萬, 還有很多不像是積極分子的人也在廣場上。 在紅色燥熱的人山人海裏,別人喊什麽他就跟著喊什麽, 別人激動他也跟著激動,別人動情他也跟著動情,根本沒看清毛主席什麽時候上的天安門, 什麽時候下的天安門。站在天安門廣場上, 突然覺得自己在吉慶縣所喊的“誓死保衛黨中央, 誓死保衛毛主席”的口號有些天真, 甚至自作多情。毛主席身邊那麽多的人, 他手中握有那麽大的權利, 哪有做不成的事。 他一拍自己的大腿, 雙手抱著頭, 蹲了下來:
“嗨,我這是跟著起什麽哄, 操什麽心啊?”
回到縣城後, 李全勝成了名人。本來他還可以繼續高升, 可是在一次同鄰縣造反派的武鬥中,不幸被俘成囚。  正當吉慶縣的廣大革命人民群眾義憤填膺, 摩拳擦掌, 組成了敢死隊, 準備到鄰縣搶人的時候,李全勝還沒等上老虎凳,便腿軟尿褲子了。 他撲通一下跪了下來, 雙手抱拳, 說:
“你們問什麽我都說, 千萬別打我傷我。 我家裏上有老下有小,你們就可憐可憐我吧。 我其實就是鐵匠鋪的一個鐵匠。”
李長勝的突然骨頭軟, 把吉慶縣的敢死隊氣得半死。 他們放下刀槍, 轉身抄起如椽大筆。 第二天, 吉慶縣城的大街小巷, “打倒大叛徒李全勝”的標語大字報鋪天蓋地, 他以前所有的政績一筆勾銷, 說他一慣反黨反人民,說他是混進黨內的特務, 內奸, 工賊, 同叛徒,漢奸走狗是一丘之貉,還說他以欺騙的手段竊取了革委會副主任的職位。這種從英雄到魔鬼的轉變, 過於突然, 如同兒戲, 像是小孩子在過家家玩。 這大概就是政治鬥爭。 不過李全勝並不以為然。 他覺得當叛徒比當烈士劃算, 尤其是在為權為利爭鬥的過程中。 人死了, 挺壯烈的, 甚至還挺有排場的。  然後呢,人們的熱乎勁過了以後, 誰去照顧你的老媽,誰去照顧你的妻兒? 李全勝尤為憤憤不平的,是那些曾經朝夕相處一個戰壕的戰友們突然用了“混進”,“盜取”等詞句辱罵他, 因為他根本就沒騙誰偷誰。  李全勝是吉慶鎮上老鐵匠李大錘的兒子, 文革開始不久的那年夏天,有一天他正在鋪子裏和老爹叮叮當當地打鐮刀, 工業局的幾個造反派闖了進來,好說歹說拉他加入他們的造反組織,因為他們看中了他那根紅苗壯的好出身。 
幾年之後, 吉慶縣所有的造反組織都樹倒猴散,息鼓偃旗,拔鍋賣鐵, 各奔東西, 該賣土豆的還是去賣土豆,該掄錘子的還是去掄錘子,李全勝更覺得自己活下來了是正確的。 在被關押的那幾天裏, 他還真的靜下心來, 想了點事。  想得越多,他越鄙視那些紅衛兵, 造反派,同時也可憐他們,覺得他們都是在胡鬧, 說白了就是被人耍的猴,根本就不是什麽真正意義上的革命小將, 盡管他們自我感覺良好。 真正的革命是要奪取政權,改朝換代的, 而紅衛兵,造反派每天都在揣摩領導意圖, 尤其是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的意圖,隨時準備見風使舵。如同是一幫小太監鬧革命, 完全打了折扣。 太監們都知道自己缺了那件男人的東西,注定不可能當皇上, 便時時刻刻揣摩皇上討好皇上,夢想有朝一日被皇上看中。一旦受寵, 一步登天。 
李全勝靠邊站了一段時間後, 他又被結合進了縣革委會的領導班子, 成為分管工業的第四個副科長。可是吉慶縣這個地方基本上是靠天吃飯, 所謂工業,就是修修拖拉機柴油機什麽的,連汽車都很少見。後來把鐵匠鋪,修鞋鋪,鍾表社,刻字社, 成衣鋪也都劃為工業局管轄之內,革委會的幹部還是人太多,加之和工業局長的關係不太好, 李全勝便自己要求下放到幹校來。 來到幹校後, 發現從牛棚出來的老董和自己分在一個小組, 更是感到人生如戲, 福兮禍兮,如風如雨,變換無常。
看到老董有些疲倦, 李全勝好意地往土籃裏少放了幾鍁土:“早點回去歇著吧。” 可老董沒注意到土籃子輕了, 他還像往常挑土一樣,身子一挺,可這次一下閃了腰。他大叫一聲,手捂著腰,一下子歪倒了地上。 李全勝見狀,趕緊伏下身,把老董扶起來:“怎麽了?怎麽了?”
“我的腰, 疼得不行。我的右腿也有些麻。”  老董吃力地說。 
“別動, 我把你送回宿舍。”李全勝又從工地上叫來個人,兩人駕著把老董送了回去,然後叫他爬在炕上, 用手掌壓住他的後腰,老董馬上感覺好了一些。 幹校的醫生也來看了看, 捏了捏老董的右腿, 又認真地詢問了發病經過, 便很有把握地說:“腰椎間盤脫出。  趕緊去縣醫院治療。”
老董到了縣醫院, 打針吃藥。 症狀又減輕了許多。兩天後,愛人田敏也從王家窩棚趕來。
田敏:“還疼嗎?”
老董:“好多了。” 說完還活動活動右腿。
田敏找到原來的同事, 調出了X-光片。 隻見腰椎骨位置正常, 紋理清晰,間隙勻稱,疏密有序,好像不是腰椎間盤脫出。 
田敏為老董削了一個蘋果, 慶幸病情沒有想象的那麽嚴重。吃晚飯時, 一個大膽計劃在老董的腦中形成了。 老董決定以去哈爾濱繼續治病為名,實則回趟南方老家,請求當地政府再次核查家庭成份問題。這個舉動有些冒險, 但這也是最後一次機會。
“為了咱們的孩子,也為了這個家,去吧。”田敏說。
老董回南方老家的路曆盡了千辛萬苦。因為沒有單位介紹信, 老董不能住旅館, 等車時,就在火車站的長凳子上眯一覺。到了老家, 天氣奇熱無比,濕氣逼人, 老董上火滿嘴都是血泡。使他詫異的是, 老母親住的房子並不是當年他買的那棟房子。 窗戶上沒有玻璃,隻是立了幾根木棍, 房屋裏麵空蕩蕩的, 可謂家徒四壁, 又陰又暗,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靠牆角處有幾口缸, 大概是存米的地方。 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門。隻有裏間的那張床,老董認出來了, 是母親睡了幾十年的老木床, 隻是蚊帳更加破舊, 還補了幾塊補丁。
老董七十多歲的老母親正坐在一個竹椅子上, 見到老董進來,一下子驚呆了。 她一隻手拉著老董的手,一隻手拄著粗慥木棍, 老淚縱橫, 半天說不出話來, 隻是嘮嘮叨叨地說:“我的兒啊,你可回來了...你這一去就是十幾年啊!”
老董拉著母親的手, “媽, 你受委屈了...” 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好一陣子才平靜下來。 他從行李中拿出從東北帶來的紅高粱酒, 黑木耳, 一一放在桌子上。“我弟弟呢?”
“被公社抓差送文件去了, 晚上才能回來。” 老母親沏了一壺茶, 輕輕地答道。文革開始不久, 公社就把董老太太拉出來當地主婆來批鬥, 戴著高帽在小鎮上遊街, 受盡了屈辱。所住的房子, 就是董維之從朝鮮戰場回來第一次探親時買的那棟房子,竟然被公社征用。  這是董家的房產第二次被沒收,都是以無產階級專政的名義進行的。
董維之的母親和弟弟被趕到了後街的一處無人住的又破又小的這座空房子裏。董維之的弟弟新之在生產隊裏飽受歧視,盡幹累活苦活, 還無故被公社抓差, 靠兩條腿翻山越嶺送信送文件, 沒有任何報酬。 幸虧董維之經常寄錢回來,才不至於餓飯。 母親一邊喝著茶,一邊講著家境變遷,已經沒有了悲傷, 像是在講別人家的故事。 
“我那兩個孫子都好吧?”
“都好,都好。”董維之趕緊說,但他不想多說。 他不想把三明不能入團,不能進舞蹈隊的事告訴母親。 他也不想把自己蹲牛棚的事,家裏下放到農村的事告訴母親。  他想把話題岔開:“那個董紹珍怎麽樣了? 比我大一歲那個, 和我一起上過私塾。”
“他死了。 開批鬥會時, 他總是在跑。 每次被抓回來, 就被紅衛兵痛打一頓。 最後一次被打斷了肋骨。  他實在忍受不住了, 回家就上吊死了。死的時候才四十多歲。” 母親說。
董維之沒有再說話。這個董紹珍的家裏很有錢, 是本地的財主紳士, 但很開明, 和董維之家算是不出五服的親戚。 村裏的學校,道路, 詞堂都是他家張羅著修建的。 在讀初中時,董紹珍知道董維之家裏窮, 吃不飽, 他就從家裏帶來飯團給董維之吃。有一年夏天, 董維之的右腿長了一個大癤癰,每天化膿不止, 一個多月不見好, 人人見了都說董維之的腿保不住了。 就在這個時候,董紹珍找來了一鄉村郎中。 那人四十來歲, 長得又瘦又黑,像是一個挑夫。 他托起董維之的右腿看了看, 摸了摸, 沒有說話。第二天他又回來了, 帶來一把剛從山上采來的草藥。  他把葉子摘下來一大把。讓董維之放在嘴裏嚼, 一直嚼到稀爛, 讓後吐出來, 直接敷在癤癰上。 幾天後, 奇跡發生了, 董維之的癤腫變小,膿排了出來, 紅腫也消失了。 那個郎中又回來過一次。  這一次他帶來了一塊黑色的膏藥, 壓在癤腫上, 不出七天,董維之的腿痊愈了。 而董維之沒有花一分錢, 都是董紹珍付的賬。這樣一個豪爽的人會選擇自殺, 真是被逼到了絕路。 他要是跟我一起去當兵就好了, 董維之想。
“至少我們都還活著。” 老母親一聲長歎。
“對,要活著。 要無恥地活下去。” 董維之堅定地說。
傍晚, 董維之的弟弟新之回來了。這一天他一去一回走了近五十裏路的山路。 他比董維之小七歲。  董維之很早就離家求學, 以後又是參軍, 所以兄弟倆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  見到哥哥,新之有些靦腆。董維之拿出一雙新解放鞋, 送給弟弟。穿上一試, 正好。  但新之馬上又脫了下來, 重新放好。  “等過節時候再穿吧。” 弟弟說。  董維之鼻子一酸。  
“你這次回來是為了咱家成份翻案嗎?” 弟弟問道。
“對,就是為翻案。我們不能總這麽過下去。 我們家太冤了!”
“不過現在可能不是時候。 前兩天公社裏還開批鬥會。 另外公社也不想把占用咱家的房子還回來。”
第二天, 董維之到了公社的辦公室,一位五十來歲,自稱是周秘書的人接待了他。看到自己當年買的房子被別人霸占征用,董維之心裏很不是滋味。而這些都是以國家的名義進行的。 
董維之開門見山, 要求重新審核當年的成份劃分。“這件事說簡單也簡單。  很多當事人都還活著。叫過來大家當麵對質一下就可以了。”
“這個嘛, 我們會很重視,很認真對待的。” 周秘書笑眯眯地說,像是很熱情地樣子。
“這麽多年了, 也該有個結論了。”董維之又說。
“當然,當然,我們非常理解你。 請你相信組織, 相信黨。 你回去等消息吧。”周秘書的還是笑眯眯的。同時站起身來, 一付要送客的樣子。實際上周秘書心裏很明白, 盡管他不是公社的第一把手,但他深知怎樣處理董家的出身問題。那就是絕不允許翻案。自文革開始, 董家被掃地出門,公社無償占有了這座高大寬敞的大瓦房,早已經把這裏當成了自己的辦公用房自己的家了。董家無權無勢, 除了哀求,申訴,別無他法。況且公檢法早已高度一體化,都是人民公社人民政府, 共同管理老百姓,豈能胳膊肘子向外拐? 退一步說,若是翻案了, 那人民公社往哪裏搬? 豈不是說無產階級專政錯了嗎? 而我們的人民政府從來都是正確的。再說了, 什麽是革命? 革命就是一幫人對另一個幫人的掠奪以及利益再分配。成功了, 是革命家, 是開國元老; 失敗了, 便是叛匪逆賊亂黨。
從南方老家回來後,董維之沒敢耽擱, 直接回到了五七幹校。自從那次挑土扭了腰以後, 董維之和李全勝成了好朋友。一天下大雨,無法出工, 午飯後,多數人都在睡覺。董維之和李全勝在食堂的一個角落裏下象棋。 房梁上爬滿了蒼蠅, 還有一些在他倆頭頂上嗡嗡飛, 趕都趕不走。 董維之低聲告訴了李全勝他的南方之行。
李全勝沒有感到意外: “我知道你的腰沒扭得那麽厲害, 頂多是肌肉拉傷。但找個機會休息一下是應該的。你這次能偷偷地跑回老家找當地政府為自己成份問題翻案, 說明你想明白了, 知道靠自己了。”
董維之:“是啊, 我這次回去, 跟當地政府講了我家當年的實際情況。 但我感到他們並不想幫我。”
“那沒關係。 至少你爭取了。想一想,還有比戴著地主帽子更糟糕的活法嗎?”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李全勝接著說:“我可能會在近期調到農業局上班。  你的家庭成份問題一有好消息, 就告訴我,我可以想辦法把你調回縣城。”
董維之: “那就太謝謝你了。”
三天的扒炕抹牆假很快就過去了,董維之也把家裏的房子收拾完畢, 如釋重負, 心情也變得格外舒暢。扒炕抹牆是一年中最重的家務。為了慶賀, 他帶著三明去了國營一飯店吃午飯。
國營一飯店是小鎮的名店,位於主街中段的十字路口, 相交的另一條街是南北走向的財神廟胡同。 財神廟胡同是因為這條街上的財神廟而得名。這裏在解放前是吉慶鎮最為繁華的地方。  街南端的人民浴池, 以前是風月場所“翠花樓”的地界; 附近的縣委招待所, 以前是赫赫有名的“關東客棧”。再往東走, 有十幾處磚瓦結構,獨門獨院的小洋房,當地人稱之為“城關舍”, 是偽滿時期日本人住的地方。不過現在每棟洋房至少住有四戶人家,一些會過日子的女人還指使她們的男人在洋房的周圍,見縫插針地搭上了豬圈雞窩。財神廟還在, 但裏麵的泥塑財神連同大鬼小鬼早就不見了,縣中藥廠占用了房子, 每天一幫不識字的老娘們在裏麵用手搓山楂丸和牛黃上清丸。 掛上蠟後,這手搓的藥丸子放在印刷精致的藥盒裏,每盒整整齊齊地裝六個,封上口, 鄭重地貼上“質量合格”的標簽, 放到櫃台上去賣。國營一飯店在財神廟胡同的東側,中藥廠在西側, 從南往北走, 小鎮上有奇人聲稱他的左鼻孔聞的是中藥味, 右鼻孔聞的是炒菜味。可惜這都是傳說,從未有人去驗證過。
國營一飯店的門前的木杆上, 高高地掛著兩個幌子, 表示此時正在開門營業。這幌子是圓筒狀的,像是個大燈籠, 上麵貼滿了紅花和百花, 筒子的下麵是長長的紅布條, 在風的吹動下嘩啦啦地響。飯店裏吃飯的人很多,凳子不夠用。  等待就餐的人就站在用餐的人身後, 眼睛死盯著他們屁股底下的凳子。等他們吃完飯, 一把搶過凳子, 然後再大聲招呼服務員清理桌子。
當董家父子來吃飯的時候, 大部分客人都已經吃過飯, 揉著肚子往外走。他倆剛坐下, 一個胖胖的中年女服務員走了過來, 手裏拿著一個油膩膩的小本本, 她腰間的圍裙也是髒兮兮的。 她從耳後抽出一個圓珠筆,問:
“想好吃什麽了嗎?”
老董看了看用粉筆寫在牆上的菜譜, 大聲說道:“青椒炒幹豆腐,酸菜汆白肉,豬肉燉粉條再加一個豬頭肉, 二兩老白幹。”周圍的人都扭過頭來羨慕地看著他。  一個人一開口就點這麽多的菜, 而且是隻有一老一少兩個人吃, 這如同是去鎮上的百貨一商店一下子就要了三塊上海表。
“五塊五毛二, 先交錢。”
老董一下子甩出一張十元大票, 拍在桌子上。桌子上的醋瓶醬油瓶筷子筒一同跳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 菜端了上來。父子倆從筷子筒裏抽出一把黑呼呼的竹筷子,挑出四根品相稍好的, 習慣性地在衣服袖上擦一擦。其餘的筷子又扔回筷子筒。
三明夾了一塊肉放在嘴裏: “這國營飯店裏的菜就是好吃。”
老董: “就是。 我們自己就是做出不了這個味。  飯店的爐火好。 另外他們用的是小鍋, 火候好掌握。”
吃過飯, 喝過酒,老董興致頗高。 他讓三明先回家, 他自己去看看已經在農業局當局長的李全勝。但他發現李全勝臉色不太好看。
“你還不知道吧?”李全勝問。
“知道什麽?” 董維之.
“你們老家來信了, 直接寄給了縣組織部。 他們不同意把你家的成份改過來。”
“這些狗東西, 還他媽的是親戚呐。”  董維之忿忿地說。“他們就是不想把霸占的房子還給我們。”此時的家庭成份問題已經不是單純的政治問題, 是非問題,而是利益得失問題。
當天晚上, 董維之越想越生氣, 借著酒後餘威,攤開紙寫了封申訴信, 以自己對黨的忠誠為擔保,將家裏當年土改時的家庭真實實際情況反映給了老家的縣委組織部門, 希望當地的上層組織能出麵督促再次協調一下, 讓家鄉的人講點良心,如實把成份改過來。信中甚至提出, 隻要成份能改, 老家的房子可以不要了, 讓公社接著用。信寫好後, 第二天貼上八分錢郵票,扔進了郵局的綠色郵箱裏。  實際上他並沒有抱太多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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