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安

知青, 醫生, 留學生,科學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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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一九七一》 第十四章 小吳老師之死

(2015-04-01 17:48:50) 下一個

 
 
第十四章 小吳老師之死
 
進了八月份, 天氣悶熱, 隻有到了傍晚才涼爽些, 很多人便坐在自家的房門前, 捧著大碗吃飯。 這一天三明參加完宣傳隊的節目排練, 已經六點多了。 他拎著二胡盒子,一個人往家裏走。 快到家時, 在西馬路的街口, 他忽然聽到一種奇妙的音樂, 發自他以前從未聽到過的樂器。 演奏的曲子既不是《東方紅》,也不是《大海航行靠舵手》, 更不是《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而是一種他從未聽到過的樂曲。尋聲望去,見一文質彬彬的男子,身著藍褲,短袖白襯衣,顯得幹淨利落。他三十來歲模樣,梳著大背頭, 戴著一黑框眼鏡,坐在門口的板凳上, 手裏捧著一件三明從未見過的樂器, 正專心地在吹。 這件樂器是銀灰色的,呈S形, 一端較細,含在嘴裏,另一端則很寬大, 圓形, 是個肥大的喇叭, 聲音就是從這裏發出來的。樂器是用金屬製作的, 通身打滿了圓形的孔, 每個孔都有小蓋片, 十個手指頭控製著開啟閉合。  三明有些驚呆了, 他從沒見過這麽複雜的器物。
見到三明過來,他也沒說話,隻是微微點一下頭。 在這小縣城裏, 除了笛子,便是二胡, 西洋樂器很少。整個縣城,也沒有一台鋼琴。
回到家, 看見雙木正在為他挑水。 他急忙緊走幾步, 同雙木一起把水倒入水缸裏。他好奇地把西馬路口有人演奏樂器的事描述了一下:“那人是誰呀? 他吹的曲子真好聽。”
“你說的是薛世光吧? 我認識他, 他吹的是薩克斯管。 他特別有才。 是上大學的料, 可是因為他家成份不好, 不讓他考大學, 總是挨整。他到現在還打光棍, 娶不上老婆。世光以前在縣文化館上班。 文革開始時,有一幅畫, 林彪站在毛主席身後, 舉個小紅本, 他看了特別不順眼, 說了一句,林彪不正派,沒安好心。結果被以現行反革命罪抓了起來,判了四年徒刑。 當然他被判的這麽重,是因為在搜查他辦公室時, 意外地發現了他抄寫的 《出身論》。” 《出身論》是北京的一個叫遇羅克的青年工人寫的幾篇短文,公開質疑,反駁血統論,有理有據地批判了“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 的論調,結果被當成了全國第一號反革命要案,很快被抓,判了死刑。
薛世光快三十歲時處過一個對象, 女方愛學習,家庭出身也好, 是貧農。 大學沒考上隻好在街道的小工廠裏糊火柴盒。 認識世光後, 靠世光的輔導, 考上了省城的一個進修班, 學了會計, 有了好工作。 她怕世光影響她的前程, 竟提出分手。世光很是傷心, 發誓終生不娶。被判刑後,更沒有哪個姑娘願意嫁給他了。
“後來呢?” 三明問。
“從監獄出來後,他被下放到了鄉下老家, 聽說當了獸醫兼大隊赤腳醫生, 靠一棵銀針一把草能治很多病。 這都是他自學的。 他母親還住在縣城,就在附近住,所以他有時回來看看。”
三明想起來了那個住在西馬路旁邊一個茅草房的老太太。  她頭發花白, 滿臉都是皺紋, 衣服上有補丁但洗涮得很幹淨。 她總是低著頭走路, 一副規規矩矩的樣子。  幾年前的一個夏日, 一群戴著紅衛兵袖章的中學生, 扛著鎬頭, 大搖大擺地闖進了她家, 把她家的後牆刨了個大洞, 說是要挖出地主老財藏的金銀財寶。  此時恰好三明和魯小鋼三明正在附近踢足球玩。 三明永遠忘不了老太太那驚恐無助的眼神。 她眼睜睜地望著自己的家被挖,被拆, 竟不敢說半個“不”字,因為那幫孩子打的是革命的, 階級鬥爭的旗號。 她幹枯的老眼裏流不出一滴眼淚。她甚至連反抗的勇氣都不敢有。 實際上, 那個茅草房並不是她家原有。  她的老家在鄉下, 解放後才搬到縣城來住。
“說不定在農村更清靜,省著挨整。” 三明說。
“正是。 哪裏都是農民, 再整人又能咋樣, 還不是種地?他在當地是個有學問的人, 受到尊重。 他不結婚,是因為他不想連累任何人。”
三明點點頭。他早就聽說, 越是在大城市,文革鬧得越厲害。 哈爾濱搞武鬥, 兵工廠的工人把坦克都開到了大街上, 把市民嚇了一大跳, 誰也沒想到臨街高牆內的保密單位竟然是個兵工廠。 
“你聽說過他家房子被扒的那件事吧? 那幾個紅衛兵的家長很過意不去,把孩子痛打一頓, 罵他們胡鬧, 還讓他們把牆給補上了。” 雙木接著又說。
三明又點點頭。  不管什麽時候, 總是有善良的人, 而且還很多。隻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說教, 讓人們,尤其是那些未成年的學生們,喪失了理智。鼓動孩子們參與政治鬥爭是最下賤的伎倆。
快要放暑假了。  三明的期末考試成績都不錯, 數學和俄語還得了滿分。小吳老師很高興, 宣布任命三明為下學期俄語課的課代表, 為大家收收作業, 跑跑腿。雖然不算是班幹部, 但三明很知足。
再開學時,已經是九月了。  新任俄語課的課代表董三明盡心盡意。忙前跑後地收作業本, 發作業本, 催促同學按時寫作業, 交作業。李玲玲半開玩笑地說他是全班官位最小,出力最大的人。 有時她作業寫完了, 故意再拖一會兒, 讓三明多費點口舌,跑點路。  三明並不介意。大家高興就好。 
這一天的下午又上俄語課, 全體同學起立用俄語齊聲高呼一遍“萬壽無疆”後, 開始上課。 一個多學期的俄語學習,多數同學都有所進步, 除了能熟練地使用軍事用語以外, 還能用俄語背詠幾段毛主席語錄。  小吳老師正準備開新課,胡建國忽然問:“吳老師, 用俄語怎麽說 ‘我要吃牛肉。’”
這一突然的發問,引來全班的哄然大笑,也弄得吳老師措手不及。 確實, 學了這麽長時間的俄語,學生們連一些基本的生活用語都不會。又有同學問怎麽說“我喜歡吃牛肉,” “我不喜歡吃土豆,” 吳老師微笑著一一做了解答, 領著大家大聲地讀了幾遍, 並寫在了黑班上。這時, 李玲玲忽然問:“吳老師, 怎麽說‘我愛你。’”
教室裏忽然靜了下來。 學生們都盯著李玲玲。 吳老師也有些感到驚訝。 她的臉紅了。  “這個嘛, 這個嘛...”小吳老師腦子裏出現了空白。 她當然知道如何用俄語說我愛你, 隻是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學生。  也就幾秒鍾的工夫, 她想出了一個無可非議理由:“那是資產階級的東西, 我們無產階級不用知道! 我們要的是階級鬥爭。 我們的哲學是鬥爭哲學。 我們學新課吧。  這段課文是‘偉大的黨啊,光榮的黨, 正確的黨。’”
教室裏又響起了洪亮的讀書聲。  小吳老師又要求大家抄寫五遍課文, 默寫兩邊。 她在教室裏從一側走到另一側, 不時停下來糾正書寫錯誤。 這俄語的語法挺有特點, 所有的名詞都有性別區分:陰性陽性中性, 所以讀起來朗朗上口, 合轍押韻。 這時下課的鍾聲響了, 在一片桌椅挪動的嘈雜聲中, 全體同學起立,和往常一樣用俄語齊聲高呼 “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 永遠健康!”
小吳老師突然高聲說道:“這句話以後不要再說了。”
同學們愣住了, 呆呆地望著小吳老師。
“林彪叛逃了。 林彪死了。  他想暗害毛主席。 他搞五七一(武裝起義)工程。” 吳老師急促地說道, 竟有點語無倫次。
這個消息,如同一個炸雷, 如同一個原子彈, 把所有的學生震懵了。  這怎麽可能呢?  文革中的很多花樣,比如“老三篇”, “四個第一”, “紅寶書”, “三忠於, 四無限”, 不都是林彪搞得嗎? 多少年來全國人民都尊稱他為主席的親密戰友, 在天安門城樓上他和主席形影不離。 黨開九大的時候,他的名字都寫進了黨章, 指定為接班人。  真是想不到, 想不通。
回到家, 三明有點頭痛。 三明有鑽牛角尖的毛病, 越有想不明白的事, 他越頭痛。 他躺在炕上, 想睡覺, 可又睡不著, 望著天花板發呆。這世界變得也太快了。 報紙上不是說紅色江山千秋萬代永不變色嗎?  沒想到這才幾年的功夫, 接班人的心先變了。
天漸漸黑了,三明坐了起來, 即不餓, 也不想做飯。 如果想做飯的話, 也就是煮掛麵。可是三明吃掛麵吃得都膩歪了。 這時有人敲門, 三明從炕上挪到地上, 還沒來得及開門, 那人已經用身子把門推開進來了。是雙木。 他手裏還端著個盤子,盤子裏竟是熱氣騰騰的餃子: “吃吧, 我媽做的。”
“聽說了嗎?”
“聽說了什麽?” 三明先一口吞下一個餃子, 用手背抹抹嘴,然後才問。雙木一家對三明特別好,有好吃的從不忘送過來些。
“林彪啊!林彪跑了。 坐三叉戟飛機跑的。 周總理下令用導彈把飛機打了下來。 飛機在內蒙古墜毀。”雙木說得很認真。
雙木是縣城鋼鐵廠的工人, 每天穿著令人羨慕的勞動布工作服上下班。他是一個爐前工, 工作環境同每期電影《新聞簡報》中片頭的鋼花四濺, 麥浪翻滾的情景差不多。 他每天都用長柄鐵勺從高爐中取樣觀察鐵水成色, 決定每爐鋼的質量, 因此他工作服上滿是被飛濺的鋼花燒出的小洞洞, 讓一些女孩子很著迷。 其實,他並不喜歡他的工作。剛開始時, 雙木滿腔熱情,意氣風發,爭著搶著要當爐前工,覺得為建設社會主義添磚加瓦的時候到了。 可時間一長, 卻發現很多事情並不是像看上去那麽美。吉慶縣是個農業縣, 這裏既不產煤, 也沒有鐵礦, 所有的原材料都是用火車從外地很遠的地方不計成本地拉運過來。 此時他熱情少了些, 但思考多了些, 他不再相信鎮子上十字街頭那隻高音喇叭每天傳出的聲音,什麽事都在他自己的腦子裏轉一下。 他得出了結論:辦鋼廠純粹是革委會的造反派們好大喜功瞎折騰。 有一次他下班回來, 為三明挑滿了水, 見三明在寫作業, 便湊了過來, 翻了翻三明的數學課本:“這些我都學過。 我特別想上大學, 可是文革把什麽都顛倒了。” 說完他擼起袖子。三明見到他手臂上滿是疤痕:“那鋼水不僅僅燒衣服, 還燒人啊!  要是哪一天燒了我的臉, 我可就一輩子找不到對象了。” 說完大笑起來。
三明向來敬佩雙木, 覺得他有學問, 常聽他講工廠裏事以及各種小道消息。 他和幾個愛看書, 愛學習的哥們, 經常在一起討論時勢。 這一次,三明還想聽聽雙木的見解。
三明:“幸虧毛主席命大。 如果林彪篡黨奪權成功了,搞資本主義複辟, 我們可要吃二遍苦,遭二茬罪了。”
雙木:“那可不一定。 任何人當皇帝, 都需要幹活的老百姓, 也沒必要跟老百姓過不去。 是死是活那都是想當皇帝那些人之間的權利鬥爭。你覺得你現在幸福嗎?”
“我… 我…” 三明竟一時無語。他隻知道背著家庭出身不好的包袱很不開心, 但他從未想過生在新社會是不是幸福。 從課本裏讀到的, 從收音機裏聽到的,都是舊社會很糟糕。
“說不定林彪上台了, 你們家的成份問題就不是個問題了。 文革也該結束了。 所以國家領導人的更替, 對我們這些小小老百姓,未必就是壞事。”
三明從未這樣想過問題。
“你知道中央文革領導小組裏的那個女人為什麽不喜歡王光美嗎?” 雙木又問。
“為什麽?”
“她有病。”
“什麽病?”
“這你就不懂了。” 雙木接著說:“我聽人講,她更年期來得早, 幹那事不行, 每天心情鬱悶, 看誰都不順眼。 所以她特別嫉恨有夫有妻的和睦之家, 尤其是像王光美劉少奇一家。 況且, 人家王光美豪門望族出身,又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 處處高她一籌。 而她是誰?演電影的三流演員。文革可讓她有了出惡氣的機會。”
三明驚呆了。  這報紙上天天聲嘶力竭講的那些國家大事竟然和女人的更年期有關聯。 
“你沒注意到嗎? 樣板戲裏沒有一個英雄人物是有丈夫或有老婆的。她自己的生活不如意, 她也不讓別人的家過得好。”這的確是實話。 八個樣板戲裏英雄人物好像為了革命都有些性冷淡性孤僻: 李玉和三四十歲了還不成親結婚; 阿慶嫂有老公但從未露過麵; 柯湘的老公在沒開戲前就被安排壯烈犧牲; 楊子榮,江水英婚姻狀況不明朗,似乎也不著急,死了心為革命永遠守身如玉;黨代表洪常青和女連長吳瓊花按常理最有可能成為一對,但洪常青在革命就要勝利時,在榕樹下英勇就義, 氣蓋山河, 喊了一通口號,但沒有一句是留給吳瓊花的。 
林彪叛逃的消息幾天前就開始傳達了, 不過遵循的是先領導後群眾,先黨內後黨外的原則。  文件先發到省市直轄市, 而後發至縣團級。隨後又是組織學習, 狠批林彪反黨集團的極右實質, 同時再結合本單位的實際情況, 深挖林彪反黨集團在基層的代理人。  魯小鋼有點迷惑:林彪不是天天和毛主席在一起搞文革嗎? 怎麽還極右呢?再說了,人人都高呼永遠健康, 還不是因為他和主席的關係好。
林彪事件以後, 每次俄語課前的“萬壽無疆”也取消了。 這些日子, 小吳老師一付眉頭緊鎖,心不在焉的樣子。她在反思自己這些年來都做了些什麽,想的越多,越感到迷茫。 有好幾次, 上課的時間到了, 她還在辦公室裏呆坐著, 是三明跑到辦公室, 把她叫了過來, 到了教室, 她又發現, 課本忘帶了, 她又回到辦公室取課本, 拿了課本有忘了拿教案,這樣反複幾次,一節課沒學幾個單詞, 就到了下課時間。  
這一天, 上俄語課的時間到了, 還不見小吳老師來上課, 教室裏亂哄哄的。  李玲玲衝著三明努努嘴:“去,看看吳老師怎麽了?”
三明噔噔地跑到了教師辦公室, 看到小吳老師的椅子是空的。  他隨即跑到嚴大中老師那裏。  嚴老師說他也一天沒見到小吳老師了:“也許她有病了在家休息。 你就讓同學們自習吧。”
第二天上俄語課時, 小吳老師還是沒有來上課。  三明正想去辦公室找人時,嚴老師推門來了, 徑直走到三明的書桌前。他有些蓬頭垢麵, 像是沒有睡夠覺的樣子,滿臉的胡茬子使他看上去蒼老了許多。 “吳老師不能來上課了。  這節俄語課大家還是自習。  董三明,你跟我來一下辦公室, 商量商量俄語課怎麽上。”
到了嚴老師的辦公室, 三明攤開筆記本, 剛想坐下, 嚴老師說: “把門關上。”
三明關上了門。  嚴老師:“三明,我知道你是個好學生, 小吳老師也很喜歡你。  但我告訴你一個很不幸的消息, 小吳老師走了, 就跳進了她家門前的那口井裏。  警察也看過了, 像是自殺。”
“什麽? 你在說什麽?” 三明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 她不會再回來了。 以後的俄語課你就領著大家複習吧。 也許我們會有一個新的老師來。”
“這怎麽可能呢?”三明急了。
“這是真的。”嚴老師說。 他隨後從他的手提包裏,那出《二月》那本書,緩緩地交給三明:“她給我留了個字條,讓我把這本書交給你。 這是本好書, 我以前也看過。”
三明鼻子一酸,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在小吳老師死的前一天晚上, 她見過嚴老師, 但當她去的時候, 嚴老師並不在宿舍。
嚴老師是去大車店看幾個來縣城拉化肥的知青老鄉了。 他們都是哈爾濱道外區的一個院裏, 喝著一個水龍頭的水長大的。 其中一個叫徐濱生, 特別豪爽,在知青中是個傳奇人物。有一次他偷了當地老農的雞,在青年點燉著吃了。 第二天,一個老農帶了幾個小夥子,拎著大棒,把他堵在了院子裏, 打算狠狠教訓他一頓:“媽了個巴子你小兔崽子, 給我出來! 我要把你眼珠子挖出來當泡泡踩?” 徐濱生不慌不忙, 很從容地走到院子當中。他點了一根煙,使勁地吸了一大口,然後猛地把煙拋到地上, 用腳再把煙碾滅。 他冷笑一聲:“怎麽了, 想跟我練練?” 他突然把衣服一脫, 露出兩大塊胸大肌, 然後把毛主席像章一下子就插在左胸前的肌肉上, 隻見血順著肚皮往下淌, 掉到地麵上砸出了六瓣的花。 老農們一下就傻了眼,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勢, 嚇得撒腿落荒而逃。
大家在一起抽煙,喝了很多酒, 交流著北京,哈爾濱的小道消息。有的說林彪的飛機是出故障自個兒掉下來的,而有的說是周總理下令用導彈打下來的。 徐濱生喝了一大口老白幹兒, 抹抹嘴:“你們都說錯了, 那三叉戟說壞就壞了, 說打就掉下來了? 是飛機上起了內訌。  林彪上了飛機後, 就有點後悔, 不想去蘇聯了, 可是他兒子林立果堅決不同意, 在飛機上開了槍, 沒想到走火打壞了駕駛艙內的一個控製器, 飛機墜落下來。”大家喝得暈呼呼的, 都覺得有道理, 連連點頭稱是。可沒想到半天不語的嚴大中突然一字一板地說到:
“這真是他媽的一個迷茫荒唐的世界。 真是應驗了那句話,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大人物們把個人的恩恩怨怨, 喜好哀怒,爭權奪利,甚至打情罵俏, 淩駕在國家之上, 民族之上。真可謂‘神仙打架, 小鬼遭殃’,我真的是受夠了!受夠了! 我真羨慕深山裏的老和尚, 遠離塵世, 生活在屬於自己的一片淨土裏。”
大家一下子靜了下來, 都在看著嚴老師,不知道他是在說胡話還是真話。
嚴老師很晚才回來, 頭有點暈, 他朗朗蹌蹌地推開屋門, 突然發現小吳梅老師正坐在他的床上, 安靜地在看書。柔和的台燈光, 照在她油光的長發上, 一縷長發從她的前額滑落下來,蓋在她的臉上。透過縷縷頭發絲,可以看見她臉的輪廓, 那是一條美麗的曲線, 她長長的睫毛, 像是這條曲線上打的一個蝴蝶結。 她渾圓的脖頸, 光潔的手臂,盤曲的長腿,和她穿的白色連衣裙,使嚴老師驚呆了, 第一次覺得小吳老師很美。
“你, 你...”  嚴老師不知該說什麽。他的心在怦怦加快地跳。
“回來了。  我已經等你好一會了。” 小吳老師很女人地把頭發劃向耳後, 然後輕輕地從床上挪到床邊,伸出雙腳,在地板上找到涼鞋穿好。 “吃晚飯了吧...你不該喝那麽多的酒。”  她嬌腆地說。 她聞到了他身上的酒氣,上前把他的衣領拉直, 平整好。 
“沒, 沒喝多。見了幾個朋友。你怎麽會在這裏?”
“幫你收拾收拾房間。 看你住得像個狗窩似的。再說了, 作為一個戰壕的革命戰友, 就不興看看你了?”小吳老師故作輕快地說。
嚴老師這才發現, 自己的宿舍已被小吳老師打掃一新:  床上的被子疊得方方正正的, 床單的四個角拉的平平整整的; 書桌散亂的書籍, 稿紙, 筆記本被放成整齊得一摞, 厚的書在下麵, 筆記本稿紙在上麵;穿過的衣服被掛在了門後, 鞋子一雙雙地擺在了床下...嚴老師的宿舍顯得寬敞明亮多了。
嚴老師:“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小吳老師一下子從身後抱住了嚴老師, 把臉緊貼在他後背上:“我, 我喜歡你。”
嚴老師沒有動。  他的手慢慢地摸到了小吳老師軟軟的手。  房間內的空氣似乎凝結了。 兩人都聽到了對方急促的呼吸聲, 感受到了怦怦的心跳。 嚴老師猛的回過身來, 抱住了小吳老師, 低頭凝視著她的臉。她的臉頰紅紅的。 她也看著他。但她慢慢地合上了眼,長長的睫毛排成了一條線。 她的身子也漸漸地癱軟了下來。他把臉貼在她的臉上, 慢慢向床移去...  
等嚴老師醒來時, 天早已經大亮。翻過身來, 小吳老師早已不見蹤影。 他想著上班時見到她會不會有些尷尬。
嚴老師打了盆涼水, 洗了把臉。  雖然還有些頭疼, 但清醒多了。 當他坐在床邊穿皮鞋時,看見了書桌上有個疊得很漂亮的紙鶴, 立放在一本舊書上。 嚴老師打開舊書, 發現這是柔石的小說《二月》。 嚴老師又拿起紙鶴, 見有寫字的印記, 他便把紙鶴打開, 這竟是小吳老師寫給他的短信。 讀著讀著, 頓時有種不祥的感覺:
嚴老師:
   你好。 我很想永遠和你在一起,但恐怕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我很迷茫, 也很恐懼。我太累了。
  請原諒我的軟弱和無能...
 
  謝謝你讓我做了女人。 我的人生完整了。
                        吳梅
 
  又:書是三明的。 請你轉交給他。 謝謝.
 
嚴老師腦袋轟的一下清醒了許多。 他沒有去學校, 而是直接去了西馬路西側的吳梅家。還沒走到那裏, 就看見吳梅家門口站了很多人,還有穿白上衣,藍褲子製服的民警。 老榆樹下的那口老井, 也用一條細繩圈了起來,不讓人們靠近。他的心不禁“咯噔”一下。
那天夜裏,小吳老師坐在嚴老師的床上, 望著深睡的嚴老師, 她沒有一點倦意。她深情地望著他, 手在他的肩膀頭上輕輕撫摸。過了一會, 她突然像是下了決心似的, 果斷地跳下床, 伏在書桌上, 給嚴老師寫了個紙條, 又把紙條折成了一隻紙鶴。 她從自己的手包裏, 拿出小說《二月》, 端正地放好,回頭又望了一眼還在熟睡中的嚴老師,便輕輕地帶上門, 走了出去。
離開嚴老師的宿舍後,在他宿舍附近轉了很久。  北方初秋的夜晚, 空氣有些陰涼,月亮很大,在空曠的天空中顯得很孤獨。 星星遠遠地掛在高不可測的天幕上, 冷冷地望著她, 她雙手抱著肩,感到很無望很無助。
隨著批林運動的深入展開, 小吳老師沒有想到, 自己也被牽連了進去。 事情是這樣的。 吉慶縣有個讀書會, 由一些退了休的老教師, 有文化的老幹部組成的, 一共六七個人, 在當地算是大知識分子, 經常在一起練練書法,談古論今, 有時發點牢騷, 看不慣紅衛兵的打砸搶, 認為中國不應沒有文明,不應該失去禮儀禮教。  這本來沒有什麽, 可是林彪事件之後,林彪的“克己複禮”同讀書會的倡導不謀而合,讀書會很快被定性為反革命組織。 在調查過程當中, 在三個老教師家中同時發現了吳水倌的竹片水牌, 上麵有神秘的符號,從而斷定吳水倌以挑水為掩護, 是讀書會的秘密聯絡員。 進一步的調查發現,吳水倌有個哥哥解放前隨老蔣去了台灣, 聽說還當了大官。
小吳老師並不知道她的父親在接受調查, 更不知道她還有個叔父在台灣. 上午上班時,她去得稍有點晚, 到學校時, 老師同學們都在上課, 辦公室裏空無一人。 她剛坐下,王秋山校長端個大茶杯走了過來。“早,吳老師。”  王校長的臉上掛著不自然的微笑, 讓人感到他城府很深。
“你早, 王校長。” 小吳老師敷衍著。
“最近家裏都好吧?”
“很好, 謝謝。”
王秋山拉了一把椅子,在小吳老師旁邊坐了下來。  小吳老師本能地向外挪動了一下。 “你爸爸真的不認字嗎?”王秋山突然問到。
“他當然不認字了, 你問這個是什麽意思?”
“你可以回去問問你爸爸。 據我所知, 好像沒有那麽簡單, 組織上正在調查一個反動組織。這可能會影響到你的前途... 當然, 我也可能不讓這件事影響你的前途,就看你的表現了。 你現在還是預備黨員吧?”
小吳老師有些慌亂。 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實際上她已經知道了王秋山校長要的是什麽。
“小吳, 你要多靠近組織,多做思想匯報。 越在嚴峻的時刻,越不要迷失方向。”
“你是說多向你靠近嗎?” 小吳老師問。
“這就對了! 你跟我好吧。  我不在乎你有海外關係, 我不在乎你爸爸是反動組織的秘密聯絡員...你跟我好吧...”王秋山忽然拉住吳梅的手, 往自己懷裏拉。“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吳梅從未經曆過這種狀況。 她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恐懼。 她尤其不喜歡此時王秋山的趁火打劫, 她此時意識到神聖的“組織”不是抽象的。撥開組織的外衣,都是阿貓阿狗張三李四。所謂組織, 不過是個幌子而已,在冠冕堂皇的幌子下麵藏著私貨。  她不敢拒絕,但她也不願就範。 她拚命地痛苦地掙紮著。  正在這時, 下課的鍾聲響了。王秋山一愣神, 吳梅趕緊甩開王秋山, 跑出辦公室, 差點撞上剛敲完鍾的工友老張頭。 沒等老張頭問怎麽回事, 小吳老師已經快步跑出門外。這時王秋山走出辦公室,滿臉通紅, 衝著老張頭, 氣急敗壞地大吼:“你他媽著什麽急,敲什麽鍾!”
小吳老師徑直跑回了家, 然後就平躺在炕上, 望著天花板, 眼淚從眼角流了出來。天花板是用報紙糊的,“政治掛帥”, “思想第一”, “要鬥私批修”等等大標題清晰可讀。 一張報紙附有一照片, 一輛東方紅牌鏈軌拖拉機在黑油油的土地上歡快地耕耘著。 二十一歲的她,從未懷疑過報紙上說的,廣播裏講的。 她是那樣虔誠地投身於文革當中, 她害怕她摯愛的祖國變修, 她希望紅色江山千秋萬代永遠一個樣。可是才五年的光景,世界完全顛倒了。她現在確實感到, 報紙上, 廣播裏那套東西就是幌子。 王秋山的假公濟私, 更讓她看到了謊言光環下醜陋。 現在怎麽辦? 以後怎麽辦?小吳老師有種絕望的感覺。
吳奶奶從門外走進來, 見到滿臉是淚的吳梅, 大吃一驚:“怎麽了, 怎麽了, 誰欺負你了?”
見到奶奶, 吳梅“哇”的一聲, 哭出聲來。 吳梅很小的時候, 母親就去世了,到現在也沒弄清楚她得了什麽急病, 所以這個家一直是奶奶操持著。
吳奶奶把吳梅摟在懷裏, 輕輕地撫摸著她那烏黑的長發。  不紮辮子了, 吳梅的長發微微蜷曲著, 披在肩上, 她感覺到了自己是個女人, 一個嬌媚楚楚的少女。她感到以前的她是多麽蠢,當什麽 “革命小將”, 什麽“鐵姑娘”, 整天瘋瘋癲癲地要改變世界, 改變別人。 她感到自己被人以崇高的名義騙了。她還有一個不解的是,爸爸究竟發生了什麽。
“爸爸去哪裏了?” 吳梅問奶奶。她看見家裏的水桶還在。
“你爸爸沒有事,一會兒就回來。”吳奶奶沒有告訴吳梅,她爸爸已經被叫到街道派出所接受調查了。
“我爸爸識字嗎? 我還有個伯父嗎?”
“你為什麽要問這些?” 吳奶奶有些吃驚。 “你都知道了什麽?”  吳梅把上午見到王秋山校長的事撿主要的說了一下。
“看來你都知道了。  你爸爸是清白的。 他不識字。  他認字的話,他還能不論刮風下雨, 數九寒天,為別人一挑一挑地送水嗎? 當年你爺爺帶著我們一家四口從山東來闖關東, 還不是因為窮嗎? 你大伯實在餓得不行了, 一咬牙在路過四平時,報名當兵,換了二斤大餅, 救了一家人的命。從此我們就再也沒有他的信兒。 連個死活都不知道。”
“我明白了。” 吳梅說。 她從水缸裏打出一盆水, 把毛巾放在水中洗涮幾下,然後對著鏡子擦了擦臉,頓時清涼許多。她又從箱子底下翻出一件白色連衣裙, 穿在身上,又對著鏡子照了照。 二十一歲的她此時楚楚動人, 胸脯高聳, 兩腿修長, 是個美麗的大姑娘。
“奶奶,我出去散散心。” 此時吳梅心裏似乎已經知道要做什麽了。
小吳老師先來到了學校, 但她隻是站在學校的院牆外看了看。  這是她從“抗大”畢業後的第一個工作的地方。 學校很安靜, 老榆樹長得又高又大, 樹葉油光油光的, 再微風的吹拂下, 發出沙沙的聲音。  如果明天她不來學校,這棵樹還能想著她嗎? 但她卻永遠記著這棵樹, 就是在這棵樹下, 她安慰過三明,並告誡他要珍惜光陰, 失去的每分每刻都不再回來。她有點後悔。 那一天她很想把三明摟在懷裏,像大姐姐哄哄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弟弟一樣, 但她沒有做到。
吳梅又遠遠望去八排的教室。  窗戶是開著的, 但裏麵沒有半點兒聲音傳出來。 學生們大概是在上自習課。這應該是上俄語課的時間, 她沒有來上課, 那麽會有人來代課嗎?他想見見嚴老師,可一想他可能在上語文課, 不會有時間。
覺得有點餓了,小吳老師轉身向西馬路走去。 走著走著,大街上的高音喇叭忽然傳來“東方紅”的樂曲, 小吳老師知道現在是上午十二點了。 她沒有手表, 她買不起。 和小鎮上的多數居民一樣, 每天的廣播,如同報時的鬧鍾, 基本上一聽講什麽,就大概知道是什麽時間了。  “東方紅”過後,便是“新聞和報紙摘要”時間, 播音員字正腔圓, 底氣十足,鏗鏘有力, 用當年反蘇修論九評的聲音,報道亞非拉反美反霸風起雲湧,剛果布(馬列),剛果金(馬列)國家要獨立,民族要解放呼聲高漲。而後是報道國內形勢一片大好, 黨和國家領導人團結一致, 身體健康, 神采奕奕。等到唱“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的時候, 就快結束快十三點了。
在這條路上吳梅上班下班走了無數次, 路旁的小商店, 歪斜的小店鋪,修鞋的合作社,看起來很親切。在一副食品店, 她買了一根糖酥麻花, 兩個蘋果。麻花用油紙包好, 拿在手上, 蘋果放在了挎包裏。  又走了十幾分鍾, 徑直來到了縣城南的“東風大橋”。  在大橋旁的一棵柳樹下, 她坐了下來。 她一邊吃手中的食物,一邊望著這一文革剛開始時她想參與但被拒絕了的政治產物, 隻因為她長得過於纖細過於嫩白不符合鐵姑娘的形象。 因為匆忙, 更因為專業工程技術人員被批鬥, 被關押, 這座大橋通車時間不長, 橋麵便嚴重傾斜, 橋欄也扭七扭八的。遠遠看上去, 像是一個三歲孩童笨劣的積木造型。 小吳老師笑了。 看來高昂的革命熱情並不一定總是能轉化為美好的現實。
傍晚時, 小吳老師來到了嚴老師的宿舍。 她估計嚴老師該下班了。她已下定決心衝破少女的羞澀, 向他表白, 讓他拉著她的手,遠離這個傷心不公的地方。敲了幾下門,沒有人回答。她的心在跳。又敲了幾下, 還是沒有動靜。  門沒有鎖, 她推開門。 使她失望的是, 房間裏空蕩蕩的。嚴老師不在宿舍。她坐在他的床上。 她嗅到了他的氣息, 她很喜歡這種氣息。又等了一會兒,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就在小吳老師在等嚴老師的時候, 吳水倌已經從派出所回到家中。聽吳奶奶講了吳梅心情不太好,沒有吃午飯,下午出去後,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便感到要出事。他找出一把手電筒, 沿著西馬路, 往南走, 在東風大橋附近找了個遍, 一次又一次叫著吳梅的名字,沒有任何回音。 他又沿著西馬路往回走。  也許小吳梅已經回家了, 他想。  此時夜已經很深, 路上空無一人。當他經過他附近的那口老井時,他感到有些異常。    十幾年來, 每年三百六十五天, 每天他都要擔三十幾擔的水。 靠著這口井,他把吳珍吳梅兩個女兒撫養成人; 靠著這口井, 他觀察人間冷暖,世態炎涼。他對這口井太熟悉不過了, 井把井繩井轆轤的任何微小變化, 他都能感覺到。 這一次, 他注意到井把上係著一條紅紗巾,在微風的吹動下, 像是一團火苗。他認出了這條紅紗巾。  那是吳梅十八歲時,她的姑姑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吳水倌衝著井口大喊了幾聲“梅兒,梅兒...”,井裏除了回聲外,沒有任何動靜。他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老淚流了下來, 他哭了。  但他的喉嚨已經嘶啞, 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當嚴老師來到小吳老師家的時候,吳梅早已被送到了醫院的太平間。清早有人來井台打水時,先是看見了轆轤把上的紅紗巾,而後又認出了井台旁半昏半醒的吳水倌,感到有些不妙,趕緊叫來警察和一些街坊,把吳梅從井裏撈了出來,放在老榆樹下。吳梅的身上臉上沒有一處碰傷磕傷。她臉色蒼白,幹幹淨淨的如同她穿的那件白裙子。她臉上沒有一點血色,表情平靜,像是斜倚在老榆樹懷中熟睡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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