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安

知青, 醫生, 留學生,科學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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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一九七一》 第十六章 再次下放

(2015-04-01 17:51:20) 下一個


第十六章  再次下放
 
北方夏天短, 似乎沒來得及過秋天,天氣就變冷了。這段日子很難過, 人們穿著厚厚的衣服,但天空卻是下著雨,下著那種陰冷的小雨,沒有雷聲的雨。每下一次,天氣就冷一些, 讓人感到很是壓抑。衣服在不知不覺中就濕透了,到了教室,坐在冰冷的板凳上,越坐越冷,很多孩子得了感冒, 鼻子下麵的兩個洞,像是閥門壞了的水龍頭,不停地流著清涕。 家裏條件好的, 用手絹擦鼻子。條件不好的,就用手胡亂抹一把, 然後在衣襟上再劃一下, 時間長了, 衣襟上出現了一條半弧形的線,發著亮光。
從十月十五日起, 各教室可以燒爐子取暖了。但八排有些不妙, 一直沒有人站出來為大家生火燒爐子。 半年多的天天讀並沒有那種立竿見影的效果。 盡管沒有人質疑精神原子彈的威力, 但人們的思想覺悟似乎不如從前 — 那時人們搶著要進步, 不然的話也不會有大米飯事件。 由於沒有人願意早晨來學校為大家點爐子生火,嚴老師宣布如果有誰願意為大家做好事點爐子,就可以優先考慮入團問題, 而且在每天的“天天讀”時間不必交學習毛主席著作的心得體會的作業 – 實際行動已經說明了問題。  但一個星期過去了, 還是沒有人響應。嚴老師不得已製定了個值班表,讓所有的男同學輪流生火燒爐子。  人們不由得開始懷念被王秋山開除的尹順吉同學。
聽魯小鋼說,順吉的命運比預期的好, 隻被判了個勞教一年六個月。被順吉打的那個拖修廠工人在醫院裏躺了一個多後, 又回廠裏上班了。 如果他殘了或死了, 那順吉可能真的蹲大牢了。 判了刑後,順吉被送往外縣的一個少年管教所。 沒有人知道他什麽時候被押送到那裏去的, 但恐怕他再也不能回學校讀書了。
因為一直找不到合適的老師,俄語課也停了。俄語課的時間用來上農業技術課, 新來的老師是從鄉下一個公社調來的, 當過婦女主任, 個子不高,胖胖的,紅紅的臉挺憨厚的樣子, 幹農活是把好手,但以前從來沒有給學生上過課。 她的東北口音挺重, 把“日頭出來曬人肉”說成 “伊頭出來賽銀又”。 她一來就讓學生背二十四節氣歌,說這是勤勞勇敢的中國人民千百年來總結出來的種地好經驗。 但她並不解釋什麽意思, 也說不出南方北方有什麽差別。  魯小鋼問她, 如果趕上個閏年閏月怎麽辦? 女老師一下子楞住了, 臉一紅,頭一扭, 脾氣挺大把門一摔就走了,以後就再也不來上課了。
自從小吳老師投井自殺以後, 很長一段時間裏, 三明難以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他隻是感到小吳老師不來上課了, 如同出差去了很遠的地方, 沒有了音信, 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大概, 人死了都是這樣, 最明顯的變化就是,你再也見不到他了。當你想要見他的時候,你發現他辦公室的桌子上, 日曆不再有人翻動,茶杯不再有人續水。 再過幾日,一層薄灰覆蓋了桌麵。又再過幾日,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坐到了那裏。 他按照他自己的習慣在辦公桌上擺上了他的書本筆墨, 把以前的印記完全抹去。  再過些日子, 又有新人湧入, 他們根本不知道, 也沒有興趣知道這裏曾經發生的故事。
這一天下午課間休息時,三明拿著一本俄語書,獨自來到了操場邊的老榆樹下, 打算背幾個單詞。天上空蕩蕩的, 沒有一塊雲彩, 無遮無蓋讓人缺乏安全感。光禿禿的老榆樹,樹葉幾乎都掉光了。隻有在靠近樹幹的地方,還有幾片枯黃的葉子,在寒風中絕望地抖動著。而就在幾個月前, 也是在這棵老榆樹下,小吳老師拉著他的手, 安慰他, 忠告他要珍惜光陰。三明依靠這老榆樹,閉上眼睛, 仿佛感覺到小吳老師就在自己的身邊。他想念小吳老師, 不僅僅是因為她從未歧視過三明, 更因為她處處幫助三明,讓三明在宣傳隊裏參加排練,當俄語課的課代表,  使三明沒有丟掉一個男孩子應有的自尊心。 更重要的是,她還幫三明把小說《二月》藏好, 使三明躲過一劫。  
三明從樹上摘下一片枯黃的葉子, 在手裏小心翼翼地把它攤平。葉子不大,令人驚奇的是, 葉子還有彈性韌性, 紋理很清楚。 三明翻開俄語書,把樹葉夾在中間。他又發現俄語書還夾著一頁日曆,那正是小吳老師送給他的那一張。三明心中有些發熱, 他仿佛感到小吳老師又回來了。 他很想按小吳老師說的那樣, 珍惜光陰,掌握本領,報效祖國,鞠躬盡瘁, 可這個祖國需要他嗎?
“三明! 三明!”三明突然聽見有人喊他,回身一看, 見是魯小鋼氣噓噓的快步走了過來:“我到處找你。”
“什麽事?”三明問。
“班裏在發放下一學期的新書。 我發現新書名單上沒有你。 你快回去看看吧!”
回到教室, 書已發完, 每個學生都在整理自己的一摞新書, 有數學,語文,政治等。 李玲玲正在往新書上寫自己的名字, 看見三明, 她盯著他的眼睛,說:“書都發完了。 你去找嚴老師吧, 他剛才來過, 讓你去一下他的辦公室。”
三明心中有些發慌。他三步變成兩步, 一路小跑來到嚴老師的辦公室。見到三明進來, 嚴老師竟站了起來,關上門, 還給三明搬了個椅子讓他坐下。
嚴老師:“本來不打算跟你說, 但我知道你肯定會問新書的事。 王秋山王校長兩周前通知我, 你不能在城裏讀書了。”
“為什麽?” 三明有些急了。
“我也說不太清楚。 好像是你父親因為家庭成份翻案一事, 受到了黨內處分。你家的城鎮戶口本被取消了。 沒有了戶口本, 就不能在城裏上學...”
三明一聽, 馬上沒有了話語, 坐直的腰杆一下子癱了下來, 腦袋也耷拉下來。家庭成份一詞如同屢試不爽的咒語, 在三明那裏已經建立了條件反射, 他可以瞬間從豪情萬丈跌落至深淵萬丈。三明的眼淚在眼眶內打轉, 但沒流下來。
“不過, 你別急。 在一小學現在隻有你和我知道你家戶口的事。如果你還想在城裏讀書, 我還可以幫你訂一套書。”
“那王校長能同意嗎?”
“他已經不是校長了。你這兩天見著過他嗎?”
三明想了想:“好像沒有。”
“這就對了。 有人告他了, 說他是假的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 你還記得王家窩棚小學的水稻田吧? ”
“記得。 王秋山不是在那裏舍身救稻田嗎?” 三明說。
“對, 本來稻子收好了以後, 要賣幾個錢為學生們買書買本買鉛筆的。  可是王秋山從倉庫裏偷了一麻袋一百多斤稻子,扛回了家, 自己吃了。”
“這怎麽可能?那稻子還沒有脫粒呢。 況且 …”況且, 王秋山在水稻田裏,那樣的慷慨激昂,凜然正氣, 活脫脫一個高大全,這, 這, 這難道是在做戲蒙人嗎?三明心裏想。
“你可能都想不到。 他是用鞋底和洗衣板搓稻子脫粒的。”
“啊?” 三明驚呆了。 “那需要很多時間的。”
“是啊。可是你想想, 在東北農村, 一年能吃上幾回大米?唉, 還不是因為窮嗎?”這確實是實話。  王秋山的叔叔王有銀四十多歲才娶上媳婦,可過了沒兩年媳婦還是跑了。
嚴老師接著又說:“在準備今年的農村工作三級會議講演材料的時候, 王家窩棚的那個管宣傳的於幹事發現了王秋山偷稻子的事,寫了個揭發材料送到縣教育局。 就這樣,王秋山倒台了。 他還得回農村去掙工分。 不過那個於幹事卻高升了, 借調到縣委宣傳部工作。”
三明忽然覺得王秋山也挺可憐。 本來他沒想當典型。 卻被人打造成了典型, 但用過以後, 他又沒什麽用處了, 像是個用過的尿壺, 用後便被丟棄在角落裏。這世界真是可怕, 你必需踩著別人才能往上爬。
“不過, 我也要離開吉慶鎮了。” 嚴老師斜靠在椅子上, 雙手抱在腦後, 一付很輕鬆的樣子。
“你要去哪裏?”  三明問。
“我不知道。 大概是個很遠的地方。”其實嚴老師早就想離開吉慶鎮了。 現實的困惑, 小吳老師的死都使他感到很茫然很失落。  他並不知道要去哪裏。 他想逃避, 他想去一個遠離塵世的地方。
已經是放學的時間了。 當三明回到教室時, 教室裏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黑板擦得很幹淨, 粉筆盒黑板擦整齊得擺放在黑板的右下角。教室一側的牆壁上是學習欄, 上麵有一個優秀作文欄目, 牛強的一篇作文被選登在那裏。 作文的題目是: 《再學‘為人民服務’心得體會》。
三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坐下來,環顧教室,久久不願離去, 內心很是惆悵, 眼淚不禁流了下來。這是自己在城裏讀書的最後時刻嗎?回想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 經曆了許多事情,他真的不想再回鄉下。 王家窩棚小學一貧如洗, 沒有錢,書桌和凳子不是木頭做的, 而是用土坯搭的,坐在上麵冰冷冰冷的。三明現在已經會煮飯, 會洗衣, 可以獨立生活了。 可是沒有了城鎮戶口, 就沒了糧證; 沒有了糧證, 就不能在糧店買米,就沒有了在城裏生活的權利。 如果連米都買不到,怎麽能生存下去呢?
董維之留黨察看一事在吉慶縣是個很大的舉動, 已經在全縣黨員幹部內部進行了通報。主要是為了教訓一下董維之的 “囂張氣焰”,通報上就是這樣寫的。董維之寄出那封信不久,南方老家縣政府的組織部門以公函的形式, 以最快的速度致信吉慶縣委, 並附上董維之的原信, 對董維之的翻案之舉表示強烈不滿,認為這是公然對抗人民政府,是對無產階級專政的嚴重挑釁,建議嚴厲處理, 讓他死了心別再翻案。 吉慶縣接到信後,審幹辦的高亭主任大發脾氣,要求馬上開除董維之的黨籍,但縣委的一個副書記在表決時說了一句公道話,“人家老董是在朝鮮戰場上入的黨, 也算是出生入死的老革命了, 黨籍還是保留吧。 我看給他個留黨察看二年, 以觀後效的處分吧。” 就這樣, 董維之的黨籍保留住了。在給予留黨察看處分的同時, 董維之被調離五七幹校,直接下放王家窩棚當農民。
快到年底了,班裏很多人都知道三明下學期可能不來上學了。魯小鋼請三明在人民文化宮看了一場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電影票八分錢一張。 售票口在文化宮的東側,買票的人並不多,也就十幾個人, 但小鎮上的人們沒有排隊的習慣, 大家賣力地擠成一團直冒熱汗,拚命把手伸向賣票的小窗口, 有人把帽子都擠掉了, 高聲叫嚷著: “兩張電影票!兩張!” “五張! 錢正好!”魯小鋼買到票後, 帶著三明來到電影院的入口。  入口的兩側蹲著一排賣炒瓜子的老鄉。 他們兩手互相插在袖口裏, 嘴裏哈著白氣,凍得直流清涕, 眼巴巴地望著看電影的城裏人, 還不停地叫賣: “炒瓜子啦, 新炒的大瓜子!”  魯小鋼花一毛錢買了一茶杯炒瓜子,和三明兩人平分裝在口袋裏, 進了電影院,找到座位坐下。 電影院裏一片嗑瓜子的聲音, 像是鋪天蓋地的蝗蟲在吃莊稼。 正片開演前, 照例加演免費的《新聞簡報》, 影院裏的觀眾都覺得占了便宜。 國際報道是我們的朋友遍天下,亞非拉風起雲湧,全世界都在聲討美帝國主義及其走狗;接著是苦難的台灣同胞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吃不飽, 穿不暖。 福建人民看在眼裏, 疼在心上,十分過意不去,覺得沒盡到一個兄長的責任與義務。他們準備好了幹糧, 寫上家信,放在小木船上,漂流海峽,表達大陸父老鄉親的歉意與深情;國內新聞又是鋼花飛舞,麥浪滾滾, 山川壯麗,江水滔滔。 隨著文化大革命的不斷深入, 糧食又豐收了,廣大社員們戴著草帽, 趕著馬車, 喜氣洋洋地送公糧, 賣餘糧, 可還剩下許多糧食自己吃不完用不盡。 一位麵黃肌瘦滿臉胡茬子的老農, 眉頭緊鎖滿臉焦慮叼著煙袋鍋犯愁發呆不知如何是好。
大部分人吃完瓜子後, 電影院靜了下來, 正片才開始上映。  魯小鋼和董三明已經不是第一次看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 他倆一邊磕瓜子, 一邊等著瓦西裏那句熟知的, 中國配音演員說的帶有外國口音的中文台詞。 這種口音無疑是想象中的,連真的外國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但中國人卻聽得津津有味: “不要怕, 不要難過,麵包會有的, 牛奶會有的, 一切都會有的...”
三明決定參加完期末考試再回鄉下。秦來富秦老板帶來了家裏的口信, 過幾天爸爸從鄉下來城裏接三明回去過年。 
在考試的最後一天, 三明把小說《二月》還給了李玲玲。 在書裏他還夾了一個白色的小手絹, 就是在史家店學農時李玲玲丟的那種。  這是三明特意去百貨一商店買的。買手絹時,他的心怦怦在跳, 不清楚自己為什麽這樣做。也不知道如果李玲玲不收該怎麽辦。 小手絹很精致, 在手絹的一角,繡著好看的兩朵小花。售貨員多看了三明幾眼,眼裏充滿了疑惑, 不清楚一個男孩子買這樣的手絹要幹什麽。 三明滿臉通紅,低著頭快步像賊一樣逃出了一商店。 
三明是在快要下課時把書遞給李玲玲的。  李玲玲翻開書,見到了白手絹,臉紅了:“謝謝。 你看看你書桌裏有什麽?”
三明把手伸到書桌裏, 一摸, 摸到了一個用紙包好的小盒。
李玲玲: “這個是送給你的。 打開看看吧。” 
三明拆開包裝紙, 一看,竟是一個嶄新的文具盒, 上麵印有一男一女兩個少先隊員穿著潛水服在海底采標本的畫麵。這正是李玲玲用的那種文具盒。打開文具盒, 裏麵有一個小紙條:“你還會回來的。 我愛你。” 李玲玲是用俄語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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