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安

知青, 醫生, 留學生,科學家 ...
正文

《童年: 一九七一》 第三章 天天讀

(2015-03-26 19:32:01) 下一個
第三章 天天讀
晚飯後,三明花了一個多小時寫心得體會,也沒寫下幾個字, 感到有點頭痛,把“衷心” 寫成了“衰心”,把“萬歲”寫成了“萬發” 都沒注意到, 便來到魯小鋼家看看他是怎麽做的。 推開門, 他看見魯小鋼伏在炕桌上,雙手托著下巴, 眼睛盯著小說《歐陽海之歌》發呆。《歐陽海之歌》是一部描寫一個解放軍戰士為了避免軍馬與火車相撞而英勇獻身的小說。
魯小鋼家的電燈不如三眀家的亮。 因為電壓不穩,燈絲忽明忽暗。 牆上貼著怒氣衝衝的《紅燈記》李鐵梅的畫, 她手裏舉的那盞燈,時隱時現。鐵梅的表情也時而堅決,時而猶豫。 見到三眀來了,魯小鋼又找出一隻蠟燭來,屋裏頓時明亮了許多。鐵梅那盞紅燈,反而不那麽亮了。
三明有些詫異。 他發現魯小鋼看的書並沒有打開。 他似乎在盯著書的封麵, 研究著什麽。《歐陽海之歌》的封麵是一尊金色雕塑的模糊畫麵,歐陽海正奮力把戰馬從鐵路上推下去。 但魯小鋼卻發現了更多問題:“你看, 如果讓燈光稍暗些, 或者你眯縫起眼睛,你能不能看見歐陽海身後有一個戴著紗巾的美女?”
三明讀的第一本大塊頭小說, 就是《歐陽海之歌》。這本書放在桌子上,如同一塊能砸人的磚頭。 這是一本部隊作家寫的書, 不論怎樣去讀, 都非常符合政治標準。歐陽海是苦出身, 當兵後處處做好事不留名,還把錢省下來送給老鄉用。 這和雷鋒很相像,看著看著有時三明自己都糊塗了, 搞不清自己是在讀《歐陽海之歌》還是看《雷鋒之歌》。 書的最後幾頁是描寫歐陽海在推戰馬的那個瞬間, 大概也就是幾秒鍾的時間, 他的腦子裏可能想了些什麽。 比如像他這樣一個農村來的苦娃子, 如今成為了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心中如何不存自豪? 又比如像他這樣一個有高度政治覺悟的年輕人, 如何不想到國家財產,戰友安全,台灣同胞,乃至共產主義遠大之目標? 再比如如果他平時毛主席著作學得不好,政治覺悟不高, 焉能在關鍵時刻奮不顧身舍身救火車? 不過,囉嗦了半天,文縐縐地費了幾頁紙墨,書最末的幾句話更使三明信服:時間這麽短,也許他什麽都沒想, 也許他沒有來得及想。 他隻有一個信念,趕緊把馬推開。
沒想到這樣的書也會有問題。
三明拿起書來, 端詳了半天, 也沒看見美女在哪裏。
“還有這兒,馬背上是不是有個大癩蛤蟆? 你看這兒, 還有兩個豬耳朵。 我聽胡建國說,如果仔細找, 還能找到反動標語。”
三明又把書端起來。 經過魯小鋼的提示,三明好像是看到了什麽, 可一眨眼, 又都消失了。
魯小鋼的母親端來兩個大發麵餅, 放在桌子上:“三明,晚上吃什麽了?吃飽了嗎?”魯小鋼的母親是個熱心腸人, 雖然識字不多, 但明曉事理, 樂於助人,鄰裏街坊都叫她大姐姐, 有事都找她。“你啥時都可以來我家吃飯, 不過是多添一雙筷子。”接著她又嘮叨:“作孽呀, 把這麽小一個孩子逼得一個人過, 這世道是怎麽了?”一邊搖著頭,一邊坐到了炕頭, 繼續絮棉衣。
三明拿起大餅, 掰下一小塊, 放在嘴裏吃:“謝謝大姨。我會來的。”每次來到魯小鋼家, 三明都感到一種溫暖, 像是到了自己的家。有一年冬天, 三明和魯小鋼等一幫男孩子們在結了冰的排水溝上玩,三明不小心一隻腳踩入冰窟窿裏,不敢回家,是魯小鋼的媽媽把他的鞋烤幹的。
三明失去了耐心。 他把《歐陽海之歌》推向一旁:“算了算了, 別找這些沒用的東西了。你的心得體會寫完了嗎?”他問魯小鋼。
“早寫完了。”
“怎麽寫的?”
“寫心得這樣的事,說難就難,說不難就不難,關鍵別太認真。 我以前在報紙上看過大寨人寫的讀了《愚公移山》的心得體會,他們靠愚公精神把虎頭山給鏟平了。 我就照著原樣, 東改改, 西動動, 就行了。 ”
“可我們學的是《為人民服務》。” 三眀焦急地說。
“那沒有關係,你就說你學了《為人民服務》以後, 體會到要幫助別人做好事就行了。”
“做什麽好事?”
“比如說下課時擦黑板啊,把橡皮借給同學用啊,等等。”
“可我不學《為人民服務》也能這樣做啊?”
“這你就不懂了,你這是學習《為人民服務》的結果,你隻是沒有體會到。” 看到三眀還有些發呆,魯小鋼繼續說:“你以後把做的好事都說成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結果, 把壞事都說成是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在作怪,學習不夠, 覺悟不高就可以了。 這都是今天下午嚴老師講的, 你沒聽見嗎?” 三眀不再說話, 隻好怪自己, 下午上課時不應該打瞌睡。不過他還是有一種被逼著撒謊的感覺。
兩個孩子又按以往上語文課學過的寫作文方法,先列出中心思想,再加段落大意, 人物,時間,地點三大要素。 以往三眀隻幹過擦黑板,丟垃圾, 幫老大娘過馬路這樣的好事,找不出一件更大一點的好事能和《為人民服務》連在一起。 魯小鋼說,“你下午是不是很困想睡覺不想打掃衛生嗎? 你能克服困難來上學這也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結果啊!” 三眀一想也有道理,便擰開自來水鋼筆, 習慣性地甩了甩,寫下了第一篇心得體會:
開學的第一天,老師讓我們放學後打掃教室。到了下午,有的同學就不想去了。當時我的思想也有些動搖,也想不去了,後來我猛然想起毛主席的偉大教導:“要完全,徹底《為人民服務》”,我就渾身是勁地上學去了。 今後,我一定要刻苦地學習毛主席著作,為人民做更多的好事。
心得體會寫得太短,先前列出的中心思想, 段落大意等都沒用得上, 白費了許多工夫。 第二天早晨上課的時候,嚴老師查看同學們的作業, 當翻到三明的作業本時,沒有說什麽,隻是苦笑了一下:“字寫得不錯。” 又有幾個學生交作業本, 嚴老師漫不經心地翻看著, 有時改幾個錯字, 不再說什麽。
嚴老師是吉慶鎮有名的才子, 文革剛開始時的六六年從哈爾濱師範學院中文係畢業。 本來他可以留校當老師, 但他年輕氣盛, 狠批白專道路, 自願去到吉慶鎮當老師。 在縣城裏的一次詩歌創作比賽中, 因寫下了詩歌 “毛澤東時代”, 而一舉成名:

生長在偉大的毛澤東時代,
祖國的人民多麽幸福。
看大地, 山花爛漫,
望長空, 鶯歌燕舞。

生長在偉大的毛澤東時代,
祖國的人民多麽豪邁。
迎朝陽, 我們意氣風發,
舉紅旗, 我們闊步走來。
……

這種詩很時髦,讀起來朗朗上口, 抑揚頓挫,足以讓人心率加速,熱血衝頭, 但仔細捉摸, 除了說生在了好時候心情特別好以外,別的好像又什麽都沒說, 或者說了但不著邊。 這種詩歌很像大街上隨處可見的大型宣傳畫, 看上去意氣風發, 氣宇盎然,氣宇昂然, 但遠不如吃上一頓飽飯更實惠。本來嚴老師的仕途見好, 可以進革委會的, 但有一次去副食店買豆腐時, 忘了帶豆腐票, 售貨員不賣給他, 他急了, 順口說出, “什麽他媽的多麽幸福, 連塊臭豆腐都要票!” 當時買豆腐的人很多, 大家轟的一下笑了, 沒有人太認真, 還當笑話到處亂說, 結果傳到了學校裏,被上綱上線,他的地位立馬落了千丈。 說他是誣蔑社會主義, 說他反對黨中央, 說他反對毛主席。 他有口難辯, 寫了無數個檢查, 但每次到了工宣隊徐師傅那裏, 都碰了釘子:“檢查還不夠深刻, 還沒觸及到你的靈魂深處。” 徐師傅板著臉冷冷的說。
“你看我怎樣才能觸及我的靈魂深處呢?” 嚴老師畢恭畢敬地問。
許師傅:“我們認為你遠遠還沒有意識到你說這種話的危害性。”
嚴老師嘟囔著:“臭豆腐能有什麽危害?”
許師傅:“你看你看,我說你認識不夠深刻吧?當今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成果比比皆是, 你難道就看不見嗎?你如果再這樣頑固抵抗下去, 我叫你停職反省!”
在回宿舍的路上,嚴老師忽然領悟到, 所謂觸及靈魂, 就是往自己的頭上猛扣屎盆子。
這一次寫的檢查, 他說了狠話: 臭豆腐事件的直接危害是散布謠言, 間接危害是給社會主義抹黑, 其後果必然導致資本主義複辟,讓廣大人民吃二遍苦,遭二茬罪。 他引經據典, 旁引博征,洋洋數千言,玩起了文字遊戲,充分論證自己否定文化大革命是因為自己思想改造不夠, 對廣大工人農民缺乏真愛... 徐師傅接過十幾頁的檢查書,覺得有些滿足, 盡管很多字他都不認識, 但他感到了自己說話有人聽,很有麵子。檢查是通過了,不過嚴老師還是從縣一中貶到了一小學,開始時教低年級的孩子們。 他整天唱些細聲細氣依依呀呀無聊的兒歌,時間一長,他覺得自己雄激素分泌在減弱,嚇得他每天對著鏡子摸自己的喉結,看是否在變小。 他完全不是了當年那個指點江山舍我其誰的英俊青年,更少了品評《紅樓夢》, 鞭撻司湯達的豪氣霸氣。 他甚至後悔當初離開哈爾濱的舉措是否太過於衝動。不過後來學校讓他教高年級的小學語文了, 他感覺稍微好了些。 不過他也得出結論,小地方的人樸實, 認死理, 比大地方的人遇事左三分。 在大地方, 發發牢騷, 根本就不算什麽事。
看完學生的心得筆記, 一節課的大半時間都過去了。 嚴老師問《為人民服務》的中心思想是什麽。 嚴老師環顧四周, 最後眼睛盯住了董三明: “你說說吧。”
三明認真地想了想, 老老實實地說, “隻要死能重於泰山, 死了也值。 比如上海知青金訓華, 為搶救被大水衝走的公社大木頭, 而獻出了寶貴生命。”
“我知道你說什麽了, 我手裏還有幾張為紀念他而發行的郵票呢。但你想過沒有, 一個人的生命和一根木頭, 能等同嗎? 木頭可以再生, 東山的木頭和西山的木頭都一樣, 都可以用來做桌椅,蓋房子,當電線杆,或者當柴燒, 但人就不一樣了。 每個人都是特別的, 在家裏, 在社會上都有自己的位置。 人不是隨便擰在哪兒都一樣的螺絲釘。” 老師說話的聲音不高, 但大家都聽清楚了,有點麵麵相覷。 因為電台報紙都說金訓華為根木頭去死很值, 希望大家都應該像他那樣做,因為木頭是公社的, 是國家的財產, 而個人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 都應該大公無私,奉獻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
嚴老師沒太理會同學們有什麽反應, 繼續說: “我們還是想想《為人民服務》中的另一主題, 即同誌間要互相關心, 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我們要好好學學這一主題,做到立竿見影的效果。”
下課的鍾聲響了 – 所謂鍾, 實際上一根半米長舊鐵軌, 掛在了老師辦公室前麵的一棵老樹上。 工友老張頭四十來歲,有點駝背,戴狗皮帽子,穿藍色製服,袖子上套著灰不拉幾的套袖。 他拿著劈木頭的斧子, 邁著方步,慢騰騰地走到鍾前。 他並不急於敲鍾, 而是從懷中掏出一塊懷表,眼睛緊緊地盯著指針, 而全校所有的老師學生,都伸長了脖子盯著他。此時他感覺甚好。這是一天中學校最安靜的時刻, 甚至有些神聖。 鍾響了。 同學們一窩蜂似的跑出門外, 換換空氣。
三明最後一個走出教室。 嚴老師的幾句話使他有些犯糊塗。 報紙上說得有道理, 可老師說得也不差。
室外冰冷冷的空氣並沒有讓他清醒多少。 這一年的冬天下了許多雪, 把一小學的操場蓋得嚴嚴實實的。厚雪的下麵是一個人造冰場。 聽魯小鋼說,去年入冬的時候,學校動員五年級的學生, 從家裏帶來水桶和扁擔, 靠抬, 靠扛, 把水從井台運到操場, 然後一桶一桶地澆下去, 澆成了一個圓周大約一百米的冰場, 但上了幾節冰上體育課後,就是新年放寒假了。寒假之後還沒來得及清掃。教學樓旁邊的已經清理出一條窄道,下課的學生們隻好擠在這裏, 口裏吐著白氣, 跺著腳, 說說笑笑。 說一小學教學樓有點誇張 –- 一小學並沒有樓房, 隻有三棟長長的平房,列成品字型,每棟平房有八個大教室。實際上整個吉慶鎮隻有兩棟兩層高的樓房, 一個是工人俱樂部, 一個是人民文化宮。三明記得, 他喜歡去文化宮看電影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願意去那裏的樓梯走一走。
就在這時, 三明的兩位好朋友, 尹順吉和胡建國不知道為什麽忽然你一拳,我一腳地打了起來。 一幫人在圍著看熱鬧,都說“別打了,別打了。” 可又都忙著閃出地方讓兩個人接著打。直到三明跑過去, 和魯小鋼一起把他們兩人拉開。
盡管兩人出手都挺狠, 但因為都穿著棉衣, 兩人都沒受傷, 大概也不會感到哪兒痛。 順吉的棉狗皮帽子被撕掉了一個耳朵, 棉褲上有兩個大腳印; 建國的棉襖扣子掉了兩個, 看著也很狼狽。 魯小鋼問怎麽回事。 建國搶著說是順吉踢的毽子砸在了他的後腦勺上, 還惹了一群女同學哄笑。 他要順吉趕緊道歉; 順吉說教室前麵的空地少人又多,他不小心毽子踢歪了, 不是故意的, 所以沒必要道歉。 他要建國把毽子還給他。 看來兩人在搶毽子時先是吵嘴, 而後又動了手, 然後又是爭吵是誰先動了手。
魯小鋼從地上撿起毽子。 這是一個很漂亮的毽子, 是用長長的一束狗尾巴毛,穿過三個銅錢, 再用細木楔固定好而做成的。狗尾巴毛是淡黃色的, 末梢顏色變黑,甚為好看, 前一天他還看見吉順拿著毽子在燒熱的爐蓋上打磨。他以前見過用公雞尾毛做的毽子, 但遠不如狗尾毛漂亮, 踢起來也不穩。“這麽漂亮的毽子不好好玩, 還打架, 多可惜啊!” 魯小鋼說。 魯小鋼是踢毽子高手, 有一次他單腿原地連著踢了二百多次, 創下了班裏的記錄。
三明腦子裏還是想著學習《為人民服務》, 立竿見影的事。 他要順吉和建國別再爭了。 先學習一下《為人民服務》中的幾句話:
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 走到一起來了。 我們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 互相幫助。
兩個孩子不太情願地湊在一起,表情嚴肅地低聲詠讀主席的教導, 樣子還算虔誠。 讀完了, 三明指望著順吉和建國停止爭吵, 握手言歡。 但兩人除了一起詠讀主席的教導時有幾分鍾的平靜, 而後又吵了起來。一定要爭出誰對誰錯。 主席的話怎麽不起作用了呢? 三明覺得自己有點尷尬有點迷茫。這時上課的鍾聲響了, 圍觀的人們說說笑笑地漸漸散去。 三明忽然發現李玲玲還站在原地, 正望著三明, 很是關注, 眼神像是同情, 又像是怨恨。 十三歲的三明第一次被一個女孩子這樣注視過。 “你太天真了,書呆子。”李玲玲在三明麵前快速走過,也不看他,隻是輕聲地說了這麽一句。
再上課時, 是俄語課。 小吳老師在一陣子俄語說的萬壽無疆之後,又教大家學了兩句話: “舉起手來。 解放軍優待俘虜。”
這些都是用得上好句子。 自從珍寶島事件以後, 報紙上天天說蘇聯在邊境上陳兵百萬, 窺視神州, 所以大家要提高警惕, 隨時準備大打一場人民戰爭。在這種嚴峻的形勢下, 向心力大為提升,大家更覺得要自覺地保衛好黨中央和毛主席, 隨時為他們獻身。吉慶鎮家家戶戶的窗戶上,都貼上了米字形的白紙條, 一旦蘇聯的飛機扔炸彈,打碎的玻璃就可以被紙條粘住,不會亂飛傷人。 三明家後麵的那條街,拖修廠的工人們在日夜不停地挖地道。 三明在家裏睡覺, 夜裏都能聽見地下傳來的咚咚的聲音。 東北是大平原, 沒有山地能藏能躲, 隻好學電影 “地道戰” 裏的樣子,照葫蘆畫瓢,挖地八尺, 備戰備荒防老毛子。
小吳老師還是八排的班主任。 她表揚了順吉同學每天為大家做好事, 提前來上學引火生爐子, 任命他為生活委員。 魯小鋼跑得快,任命為體育委員。 李玲玲學習好, 是學習委員。 排長早已有人了, 他是錢萬勇, 鼻子總流清涕, 說話悶聲悶氣的。雖然學習成績一般, 但他家庭成份好,政治可靠。 其他幾個排幹部也都是平時比較活躍的同學。 三明家的成份不好, 沒有資格當學生幹部。
老師對每個學生早就了如指掌。 在正式開學前,每個學生都填了報名表。 報名表上要求列出姓名,性別, 政治麵貌,出生年月日, 家庭成份, 社會關係。 每個人都有個家庭成份, 而家庭成份是每個人如何生活, 成長的依據。因為根據家庭成份, 每個人都是不平等的, 這是黨和政府製定的國策。家庭出身好的人屬於一等公民,在工種分配招工提幹,參軍上學各個方麵都可以名正言順的得到優待照顧。而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屬於二等公民, 幾乎不可能參軍上學當幹部。 家庭成份是在建國初期土改時劃定的,根據當時家庭收入情況, 把人分成幾個等級, 基本是有錢人都是剝削階級是壞分子是政府專政的對象, 沒錢人是無產階級是好人是政府依靠的基礎。 本來所有的地主都應該斷子絕孫,以防變天,但沒想到地主的家人也娶妻婚嫁繁衍後代, 就這樣老地主的地主帽子就傳給了兒子, 兒子再傳給孫子。 生在解放後的地主子孫盡管沒了土地沒了車馬早已成了服服帖帖的赤貧順民, 但還是屬於剝削階級, 是曆屆政治運動中被鬥爭的靶子。
在每次做諸如填表這樣的事,董三明心中充滿煩悶和恐懼,甚至無地自容, 覺得好像全班的人都在盯著自己如何下筆。 家庭成份地主,實在是太難聽,太難看了。 在那個政治掛帥的年代, 成份不好無異於過街老鼠。 三明從未見過那個被劃為地主的爺爺, 他在四九年就病故了。而那一年,他父親正在廣西參加轟轟烈烈的剿匪。 所以每當填寫家庭成份時,他就寫上“革命軍人”。 但在小縣城裏,家庭成份隻有四個選擇:地主,富農,中農,貧農。除此之外,都是心中有鬼都是有難言之痛。盡管在填報時三明都盡量把表拿回家裏去填,或者先把家庭出身那一欄放在最後寫, 或者在交表時最後一個去交,然後把表放在別人的後麵,但三明知道班裏的同學早已心知肚明。 可是他還是想這樣做, 這樣感覺好像好些。 三明在社會關係那一欄,就多填寫母親那一麵的親屬。 三明有個舅舅在鄰縣的林業局當書記, 三明每次都要多寫上幾筆。母親還有一個表妹, 從來沒有見過麵也沒有什麽來往, 隻知道她嫁給了吉慶縣城北麵致富公社的一個家裏更窮的農戶,但三明從未忘記把她也填上, 因為那是一家窮得叮當響不能再窮的老貧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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